紧挨着的小院,是提早几个月便买下、拾掇妥当的,大伯一家入住后,乔家更添了几分热闹。
正所谓“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馀”。
这一夜,南风拂过帘影动,庭中桂树,深深叶间数点萤。
乔时为来了诗兴,正欲吟一句“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还未开口,忽闻顶上瓦页哗哗响,似急雨扑打芭蕉叶。
又闻小橘的汪汪声,随踏瓦声跑远。
乔时为走到中庭,举着灯笼看,小橘踏瓦飞快,但二哥攀墙更迅速,总能拦到小橘。
矮墙隔壁,大伯母捏着嗓子压低声骂道:“飞飞,大半夜你做甚么妖?又身痒了不是?老娘数三声……”
乔见朏纵身一跃,分明是六尺的大高个,落地却轻盈无声。
大伯母仍在叨叨:“谁叫你半夜三更攀墙踏瓦的,吵了弟弟妹妹们歇息,你五弟明日一早还要去当差。”
“我瞧五弟房里灯还亮着,他没睡。”乔见朏讷讷道,“小橘跑得真快!”
乔时为笑笑,返回屋中,小橘正好路过,一步三回头十分警惕,呜呜哼哼似是骂骂咧咧,躲去了柴房那头。
橘叔窝在床上,头靠着竹枕,正闭目养神。
乔时为同他打趣道:“橘叔,小橘颇有几分你的风采,若是换作你,必定不输二哥。”
橘子没睁眼,隔着眼皮,却见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得意洋洋。
翌日天蒙蒙亮,灶房火影幢幢,酱肉香气随炊烟飘出,里头说说笑笑,欢乐比柴火还旺。
大伯母与吴嬷嬷聊得很投缘。
三兄弟寻香走去,大伯母得意撩起最上层蒸屉,夹出几个暄软膨大的馒头,乘在大瓷碗里,雾蒙蒙的水汽中,尽是羊肉香。
此乃羊肉馒头也,也有南边的人称之为羊肉包儿,是后世肉包子的前身。
“你们哥仨来得正巧,替伯母尝尝咸淡可好。”
嘴里说着,手中动作不停,面剂子一压,在手里旋几圈,妥妥裹住一大坨肉馅。
几句话间,屉子里多了三个包好的肉包儿。
看这一大瓦盆的肉馅,大伯母似乎准备蒸满七八屉。
乔时为嗅了一口,胃口大开,好奇问道:“大伯母为何蒸这么多馒头?”
“哪里多了?也就刚好够吃。”大伯母笑道,斜眼望向庭中练武的大伯父和二哥。
大伯挥动百斤双斧如舞剑,二哥挑动长·枪,孤枪一刺似游龙。
大伯母听着双斧挥舞的风声,每挥一圈数一声,她辩声数道:“一个,两个,三个……”
等到正式用早膳时,乔见山、乔见川、乔时为三个齐坐着,刚捏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齐齐哑然看着大伯和二哥一个,两个,三个……哥仨愣愣忘了继续吃。
果真是刚好够吃。
直到大伯母问:“小安,好吃吗?”
乔时为才回过神:“好吃,好吃。”
“大伯母还会其他的,慢慢给你做。”
……
这一日入宫,单纯是办出京巡河的手续,听着简单,但办妥全套,已到落日时分。乔时为回到家中,远远看到二哥坐在墙上,正在百无聊赖地投石子。
进到院子,乔时为才发现,院中地上放着一小壶,壶口铜钱大小。
二哥就这么随手投出一枚石子,下一瞬,小壶噜噜响,石子落入其中。
小壶一旁蹲着小橘,狗头愕然随着石子的弧线而动,抬头低头,又抬头低头,吓傻了。
“二哥怎么练成的?”乔时为问。
“什么?”
“我说,二哥怎么练就这样的准头?”
乔见朏一跃而下,站在乔时为旁,比他高出半个头。
只见乔见朏抬手摘了片桂树叶,直言道:“五弟你不会吗?就像摘叶子一样,举手,摘下,很简单的。”
乔时为讪讪应道:“摘叶子倒是会,投石子就未必了……不,肯定学不会了。”天赋这玩意儿是学不来的。
……
到了出行这一日,家人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
乔时为轻松道:“只是顺着河道往东北走,到了大名府魏县就折回来了,不必担忧。”
又言:“况且还有二哥时时照顾我。”
说到二哥,此时正搂着小橘,也不管小橘愿不愿意,一厢情愿道:“好狗,我陪小安出行一趟,很快就回来。”
大伯母赶上前,给乔时为塞了块银饼子,叮嘱道:“小安,你二哥皮糙肉厚,身手也敏捷,怎么折腾都成,唯有一点你多留心,千万莫叫他沾一滴酒。”
又解释道:“读书人喝酒,吟几句诗酒气就散了,飞飞他不成,那酒气憋在肚子里,浑身会涨得通红,躺上一日都消不去。”
“伯母,我省得了。”乔时为了然,二哥怕不是酒精过敏。
马匹迎着朝霞,沿着官道往东行。
“乔老倔,你这回不躲在院子里哭戚戚吟诗了?”淡淡离愁意,老太太笑话道。
老爷子望着渐渐远去、似被晨光镀了金边的身影,释然道:“他想为民做事,前路自有万民迎他。”
……
在许使相的筹划下,乔时为此番出行动静很小,甚至有些“静悄悄”的。
乔时为与二哥出了城门,枢密院承旨司北面房、在京房的两位房官迎上前,行礼道:“下官参见乔副承旨。”
乔时为身为承旨司副官,下辖十二房。
河北一带,属于北面房、在京房的管理范围。
梁房官、张房官皆为中年,约莫四十岁。梁房官看身板应是识些拳脚功夫的,张房官略显清瘦,善画丹青。
乔时为客气回礼,道:“此番有劳二位了。”
“乔副承旨客气了,职责所在,我等全听吩咐。”
午时,四人寻了个茶摊坐下,稍作休整。乔时为趁此机会,在桌上摊开简略图纸,指着澶州说道:“佑靖十九年,黄河自澶州横陇决堤,自此北上大名府,流入赤河,由滨县入海。我这般想,先赶路直达澶州,测制横陇故道和黄河北上河道图纸,走访两岸各处埽所,再做后续的行程打算。”“埽所?”梁房官诧异,“既要去澶州,大人不去都水外监和当地州衙看看吗?或者再走远些,去大名府漕司看看?”这几处皆有治水职责。
所谓“埽”,乃一种水工建筑构件,使用梢草、柳条、榆木、竹木等软料,夹以土和石,编织捆扎而成,用于封堵决口。
而“埽所”,则为制作、储积埽的机构,常驻巡河官吏和埽兵,每年春夏还会在当地征集春夫,是最基层的治水机构。
黄河下游两岸各个州县皆设有埽所。
乔时为摇摇头,道:“风风光光的衙门就不去了,直接去埽所看看。”
又言:“还请两位大人将枢密院的文书暂时交由我来保管。”
两位房官不明所以,但还是交出了路引、文书。
乔时为从竹箱中另取出一份文书,只见上头盖着国子监的印子,交给两位房官,笑道:“从现在开始,两位便是梁教谕和张教谕了,而我是国子监的太学生,跟随两位教谕出来历事长见识。”
“乔大人意思是,不以枢密院的名义走访?”
“若以枢密院的名义,能看到几分真、听到几句实话?”乔时为适时拿出几分上官的厉色,言道,“本官此行,意不在逞官威、受奉承,而想看看人间真景象,看看这条悬顶之河究竟可怕在哪里。”
“下官遵命。”
几人整理行囊,再度出发。
官道与河道并行, 人在道上走,河在天上流,若非耳闻沉闷流水声,远远望去,只怕会误以为堤坝是山坡。
以后世的学识来看,黄河的流量远不及长江、珠江。可身临其境,以肉躯相比,方知“黄河之水天上来”并非夸张。
急弯险流处,浊浪奔腾之势鼓风唤雷,激荡水汽漫天而起。
遇到缓流处,河面之宽广如连天湖泽,只见远山,不见边际。
倘若有时行路慢了,天青色时仍未抵达驿站,立于堤岸上,连月笼烟波都变得磅礴。
几日赶路,乔时为与二哥渐渐熟络、亲近起来。
起先二哥只会说:“饿了,吃饭。”
过了一日,二哥改说:“饿了,想吃肉。”
到了第三日,二哥已经不客气了:“小安,三斤肉!”
二哥若是不开口,只手执长·枪,策马奔驰,其凌厉的眼神,必叫人以为是哪个大家的青年武将。
可一旦开口说话,立马便成了邻家憨厚的小伙子。
二哥偶尔童心未泯,也叫乔时为犯难。譬如说今夜月圆,驿站外传来几声狼嚎,离得并不远。
乔见朏左右手各握一柄半截枪,欲跃窗而出,道:“我去看看它们有没有小橘跑得快。”
乔时为连忙拦阻:“若是恶狼扑过来,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乔见朏很认真想了想,决定道,“那二哥便给你做个狼皮帽,冬天戴可暖和了。”
乔时为再次按下二哥,劝道:“万一狼群调虎离山,跑来咬我怎么办?”
“没事。”乔见朏将两柄半截枪塞弟弟手里,毫无惧意道,“我空手去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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