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盛序安还是将盛烟送回了房间。
盛烟眼神始终停留在他的手指上, 让他哭笑不得。盛序安只能再三保证这只是从前不小心划伤的,一点一点哄着盛烟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面点着一盏昏暗的蜡烛,盛序安想了想, 去香炉中添了一些香。他将书房里面那些事情暂且放下,哄着盛烟入睡。
盛烟其实睡不着,她望着床边的哥哥,昏暗柔和的光打在哥哥如玉的脸上, 她从里面窥见同自己的三分相似,又开始觉得陌生。
怀疑是一颗种子,眼泪是雨露。
盛烟闭上眼, 却不是困,只是倦。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涌上心头,盛序安轻柔的声音还在耳畔,可盛烟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一直到她传出平稳的呼吸,盛序安将床帐放下, 转身轻声离开,她都没有一分睡意。她缓慢地睁开眼,入目黑暗一片, 她望着一望无际地黑, 心茫然地一寸一寸下坠。
她问自己。
如若那不是梦,那是什么呢?
她甚至无法对自己说出那个答案, 她重生以来所做的一切, 所付诸的所有努力, 在那个猜测面前,变成一场可笑的幻梦。
明明的八月, 外面蝉鸣不断,盛烟却遍体生寒。她一点一点将身上轻薄的被褥抱紧, 可被褥没有办法给她带来一丝温度,她身体不断地因为寒冷而收紧。
她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漆黑的夜中,盛烟颤抖着身体,被褥在她手中不断被绞紧,最后她整个人和被褥混作一团,溶于那片除了蝉鸣过分寂静的黑暗。
盛烟感觉到了自己的眼泪。
她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哪怕上一世她被那支箭射死在父兄墓碑前,她的心也不曾如现在一般飘摇。
心如浮絮,漫无目的地漂泊,永无定所,在某一刻沾染了雨露,毫无反抗之力地下坠。
盛烟一晚上没有睡着。
*
后来,江南一连几日都是雨天,盛烟总是安静地呆在榻上。
她没有生病,但槐花还是担忧,派人去将从前那个老大夫请了过来。大夫为她把脉,良久之后蹙眉:“盛小姐”
盛烟应声,心中明白自己无事,只是槐花过于担忧。她吩咐一旁的婢女多赏些银钱,劳烦老大夫阴雨天还走这一躺。
槐花在一旁听着医嘱,盛烟又觉得困了。
两世这是她第一次什么都不想管顾了,她好累,好累,比从前顶着一个养女的身份独自在盛府生活的时候还累。
她的灵魂向上浮,越过她的躯壳,同她对视。
她望着她,突然就忘记了很多东西。
那些或真或假的记忆,在那一刻全都变得模糊,在外间的雨声中,她茫然地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片。
一日,槐花偶然间在她耳边提起日子,盛烟才发现盛夏已过,已然入了秋。她整日呆在房间,槐花便同她描绘外面的模样,其实无非是那些变化,例如什么树开始掉叶子,绿色变成微微的黄,什么花开始凋零,又有些什么花开始开的茂盛。
盛烟安静地听着。
直到有一日,槐花拿来了谢云疏的书信,里面说再有两日便是要去远山寺的日子了,询问盛烟是否要同行。
槐花将书信递给盛烟,盛烟看了良久,说了今日来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槐花,我好像认不出谢云疏的字迹了。”
槐花拿过来看了看,了然:“是玉苏的字迹,他喜欢在字末带个小钩,应当是公子繁忙,口述让玉苏写了,从前公子也常常这样。”
盛烟将信放到一旁,轻声道:“那槐花你也帮我回一封信吧,就说”
槐花已经从一旁拿出了纸张,抬头望向盛烟:“说什么?”
盛烟垂下眸:“说我去,两日后让他来府中接我。”
槐花提笔开始写,写着写着,也下意识在末尾的字上带了个小勾,她想着要不要重新写一张,然后又觉得算了,叠了纸装进信封里,唤人来将信带过去。
槐花安排完一切,看向盛烟时,发现她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
在她所望的方向中,盛烟的脸侧着,避开光映过来的方向。槐花犹豫良久,没有走近,而是上前把窗户关了,把那抹光遮了去。
虽然还是白天,但窗户一关,屋子里面顿时昏暗了不少。
在槐花没看见的地方,盛烟悠悠转醒,她望着入目灰暗的一片,口中一声“流光”如何都没有唤出来。
她身边的暗卫加上流光共十一个,两个被她派去长安处理哥哥留下的尾巴,两个被她一直安排在那段山路和悬崖附近,还有七个等着谢云疏第七次去远山寺之时动手。
过两日是第几次?
第六次。
盛烟垂上眸,明明没有丝毫睡意,她却不想睁开眼。
不想看见光,也不像看见这成片成片要将她淹没的昏暗。
她好像不知何时同谢云疏达成了共识,她不再做从前他布置下来的功课,他也不再来盛府寻她。
是何时开始的默契呢?
盛烟忘了。
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
江南真的很爱下雨。
盛烟和谢云疏去远山寺的那日,从清晨便下起了大雨。
那是半月以来盛烟第一次起的如此早,推窗看见瓢泼的大雨时,盛烟想,今日可能去不成了。
或者她觉得,今日就该去不成了。
但谢云疏如期出现了盛府门口,正如她如约踏出了盛府大门一样。
罕见地,谢云疏这一次出门没有带玉苏,只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车夫。盛烟问起时,谢云疏正将撑起的伞举过她头顶。
“长安那边有些事情,玉苏去处理了,应该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车夫,车夫是隔壁家的农户,听说我缺个驾车的人来帮忙的。”
这番话盛烟不知道自己信了几个字,轻声道:“那车夫可真是个好人。”
谢云疏淡笑道:“给了银钱的。”
盛烟有些讶异谢云疏的态度,毕竟这两月来疏离尽显的不止她一人,她看着谢云疏恍若什么都没发生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怒火。
如若事情真的如她所想,那么谢云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同她说。
她脸色不由冷了些,这一切谢云疏看在眼中,却第一次不太在意了,他看着盛烟消瘦的脸,将伞又向她那边又侧了一些。
他在心中轻声说,盛烟,其实无需如此担忧的。
很久以前他就送了她一方匕首,她随时可以将其插入他的心脏,但是这一世他想了良久,还是舍不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人一起上了马车,盛烟被谢云疏扶上了马车,一路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盛烟开了半扇窗,任由冷风吹进来,卷起她额边的发丝。风和雨混在一起,她脸很快湿了大半,谢云疏看不下去,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在盛烟望过来的眼神中,从怀中拿了一方帕子。
盛烟望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谢云疏也什么都没有说,他抬起帕子,轻轻将那些雨珠都擦拭去。他动作很轻柔,盛烟脸上传来些痒意,刚想侧头避开时,谢云疏已经放下了手。
盛烟一口气哑在嗓子里,她才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了那个老实的马夫的尖叫声,与之一起的,是马儿因为惊吓通天的嘶吼声。
庞然大雨中,山体滑坡,马车翻滚的那一刻,一群身着黑衣的刺客从两侧冲了出来,与之同时,暗中护卫的人与之缠斗在一起。
刀剑相撞,雨水漫血,两派人打的不相上下,盛烟被其中一个护卫一直护到安全之处,谢云疏持剑同其中两三个黑衣人打斗着。
盛烟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护卫就全数倒下,谢云疏已然寡不敌众,被身后的黑衣人一刀刺入了胸膛,瞬息之间,血珠飞溅,黑衣人一脚将谢云疏踹下了山崖。
随后,黑衣人像是已经达到了目的,丝毫不管顾还活着的盛烟和马车,转身极快地隐入山林随之离去。
一瞬间,适才刀戈相撞的现场只剩盛烟和马夫二人。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马夫惊惶逃走,盛烟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凝固,整个人恍若一尊雕像。
山崖
谢云疏掉下去的那一刻,盛烟才发现,这一处发生泥石流的地方,就是她从前为谢云疏选的埋骨之地。
“烛”
盛烟最开始没有发出声音,随后勉强发出了声音:“烛,柳,莺出来,都出来,去找,下面的地势你们熟悉,去寻都去寻,现在就去。”
这里的地形盛烟画了几个月,没有比她熟,她寻了一条最好的路,强撑着身体下去寻人。她的眼眸中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一片又一片的血色。
暗卫四处分散,只留一个在身后守着盛烟,盛烟踉跄着身体,漫天的雨水像是血珠,淋在她的头上,脸上,心里。
“谢云疏——”
“谢云疏————”
“听得见吗,谢云疏”盛烟手颤抖地从一旁的树枝上拿起一片破碎的布料,一步一步寻着,大雨将血迹冲刷得几乎看不见,盛烟手中握着那块布料:“谢云疏,你在哪,能听见吗?”
她声音颤抖,已经尽可能大,周围暗卫也在一起寻着。
但始终,始终,她没有听见一点除了雨之外的声音。
“谢云疏——”
“谢云疏————”
盛烟眼中落下了泪:“谢时,你在哪”
她努力辨别着地上的痕迹,看见一抹残存的血迹时,直接跑了过去,她分辨着脚印,血迹,向着山林深处走去,血迹端在一个大坑处,盛烟一遍一遍喊着谢云疏的名字,
可是听不见声音,她已经喊的那么大声,嗓子都快撕裂,但就是听不见谢云疏的声音,山林中只有她的回声。
按理说她应该走,她应该立刻就走,但是她就是一步都迈不出。她停下了已然哑掉的嗓子,细致地在周围寻找,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她以为真的是她寻错了方向,可就在最后一处,她看见了角落里满身是血和泥的谢云疏。
她没有见谢云疏如此狼狈过。
可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生气,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她知道他一定听见了。盛烟望着她,他明显也看着她,可很快,就像是不愿意看见她一般,垂下了眸。
这一切被盛烟看在眼中,她颤抖地从袖子中拿出匕首,一步一步向着谢云疏走近。
刀光映在谢云疏的脸上,但从始至终,他不曾说一句话,甚至不曾再抬起一次眼皮。盛烟走完最后一步,走到他身前,抬起匕首猛地往下刺。
刀尖停在谢云疏的胸口处,身后没有箭向盛烟射过来的那一刻,她狼狈地崩溃大哭。
她不是笨蛋,整整一年,她如何能什么都没有察觉。
即便没有那些哥哥谋逆的证据,即便没有那个梦,即便没有那道佐证哥哥前世没有死的伤痕,她还是意识到了。
她跪在谢云疏身前,眼睛中是止不住地泪,她将匕首丢到一旁,伸手攥住谢云疏已然破烂的衣衫。
她声音开始很轻:“谢云疏,你听见了对吧。”我刚刚喊你,你听见了对吧。
那句恍若尸体一般的人没有回答,只有偌大的雨珠混着血从他身上滴落,她见不得他这幅模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整个人攥起来,大声喊着:“那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回答我?谢云疏,你听见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喊着喊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变成了哭声。
谢云疏还是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盛烟哭着哭着,握紧了拳头。她不想装了,她这一年来拙劣的戏码她知道他早就看出来了,她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盖在谢云疏头上身上,为其挡着雨。
大雨毫不留情地落在两个人身上,盛烟捏紧着手,上面不知何时已满是血痕。
她望向一点反应没有的谢云疏:“这一世能够这般轻易地死,那上一世为何就是容不下我父兄,怎么,帝王的荣誉享够了,现在又开始追逐你曾经丝毫没有看在眼里的我了吗,谢云疏,你贱不贱。”
盛烟没有再哭,只通红着一双眼睛,在瓢泼的大雨中,嘴里吐着刻薄的话。
谢云疏还是没有回答。
盛烟一巴掌打了过去,随着“啪”的一声,她将青年那一张惨白的脸掐起来,面上满是嘲讽:“帝王都当腻了,那定然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
被打了一巴掌,谢云疏终于抬起了眼眸,他望向面前眼眸通红的盛烟,轻声道:“没有,我当上皇帝的第一年,就被乱臣贼子围了宫,死了。”
盛烟冷着脸:“你发誓,你说你没有骗我,你若是骗我我们两个顷刻被雷劈死,我还你救我的命,你还我父兄的命。”
言罢,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
谢云疏又安静了。
盛烟笑起来,泪水混着落下来的雨,唇缓慢吐出来:“骗子。”
都是骗子,谢云疏是骗子,父兄也是骗子。
谢云疏宁愿死都不愿意将上一世发生的事情告诉她,骗子,满嘴谎话的骗子。明明她之前就直到,但这一刻,盛烟心还是痛的如刀绞。
她的披风还顶在青年的头上,他唇色惨白,血顺着唇角滑下,身前的伤口还在不住地涌着血。
护卫寻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盛烟起身,脸上只有无尽的冷意,她转过身,没有再看身后的谢云疏一眼。
护卫同她擦身而过,一旁的烛为她撑起了伞。
她望向烛,轻声一笑:“你想要自由吗?”
她没有得到过的自由,她现在可以慷慨地送给好多个人。年少被困在江南,后来被困在父兄和谢云疏之间,字字句句混杂着欺骗和埋怨,她实在累了,不想再分辨他们口中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不懂,她想要谢云疏死,谢云疏就当真不反抗。
真是讽刺。
盛烟不知道,她脸上的每一分笑,在旁人看来,都混着数不清的泪,不如不笑。
烛捏紧了伞柄,低声道:“主子注意脚下。”
盛烟没有再笑,她能感觉雨水从她的脸滑向脖颈,顺着起伏的身体一直没入皮肤,她的灵魂恍若被剥离,谢云疏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赴死,撕破她所有自我蒙骗的假面。
你看,她自己都骗自己。
对于盛烟来说,盛烟也是一个骗子。
盛烟再也走不动,摔倒在一个石头前,她伏下身痛哭起来。
她像是要把自己灵魂里面最后一滴水都哭出来,将自己整个人都换掉,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像灼烧,她整个人恍若那片沉入湖底再也浮不起来的柳絮。
她谁都不想要了,谁都不想管了,什么谢云疏,什么父兄,她通通都不想要了。
她想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抱住那个独自缩在角落里面的小女孩,她想用她的灵魂慰藉她的灵魂,用一个遍体鳞伤的盛烟弥补另一个破破烂烂的盛烟。
盛烟伏在地上,并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烛始终跪在她身边,伞高举过她的头。
*
那日回去之后,盛烟变得越发沉默。
盛序安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来看她,她让槐花直接将人拦住了。
她开始谁也不见,也不说话,整日呆在房中。她撤回了所有派出去的暗卫,将其带回来的东西全部烧毁了。
同样是烧毁,盛烟却知道,这一次同之前不一样了。
她不再去问,也不再去想上一世的所有事情,她再也不需要分辨真假。她把自己都当成骗子,也就不再去信任任何一个人。
她冷眼看着后来发生的一切。
*
后来,谢云疏死了。
*
谢云疏死了,盛烟在一月之后才知道,彼时谢云疏已经被葬入皇陵。
槐花哭着跪倒在她面前说出“公子死了”这四个字时,盛烟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她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手,传来疼痛的感觉的时候,她才明白。
噢,不是做梦。
谁死了?
槐花红着一双眼,看着面无表情的盛烟,她上前将盛烟抱住:“烟烟,烟烟”
盛烟伸手摸到槐花脸上的泪水,心中才反应过来,噢,谢云疏死了。
死了啊
那槐花应该很伤心吧,她想,她拿起帕子为槐花擦拭着眼泪,有些僵硬地开口:“别哭,槐花,别哭”
她可能不太会安慰人,安慰着安慰着,槐花哭得更厉害了。
盛烟身子陡然颤了一下,往窗外一看,才发现原来已经入了冬,院子里面飘着细细的雪。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脑海中涌上来,却又被她本能地压下去,她只能一遍一遍对着槐花说:“别哭,别哭”
死了啊。
谁死了。
谢云疏。
可能是冬天到了,盛烟被冻得手指都抬不起来,她捏着那一方帕子,良久之后,帕子掉了下去。槐花还在她的怀中哭,一遍一遍说着“公子为什么会死呢”。
对啊,盛烟想,谢云疏,你为什么会死呢?
她看了他的伤,不致命,她走的时候与来救他的护卫擦身而过,她甚至留下了一个暗卫,即便那时雨那么大,他的脸那么惨白,可为什么会死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盛烟发觉自己除了疑惑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大的情绪。
只有槐花,总是一脸哀伤地看着她,对她说着什么“节哀”。她无法将两世的事情讲给槐花听,无法像倒豆子一样倒出那些谎言和欺骗,也就无法解释那些情谊的消磨和爱的葬送,她只能摇头。
她说:“我不伤心。”
她握住槐花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她认真说:“你看,我都没有哭。”
她真的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落。
她伤心过,所以她知道伤心不是这样的。
她非常认真地和槐花解释了很多天,可有一天,当她拿起针线想绣什么时,针刺破了她的指尖,一颗血珠直接染了上去。
她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要绣什么了。
她将手指放入嘴中,自己吮吸掉其上的血珠,外面细雪纷纷,盛烟看了许久。
*
谢云疏死了的消息传开的时候,全国哗然,皇族中人面面相觑,毕竟谢云疏死了之后,继位人选便要落到宗亲之中,适龄的宗亲并不多,表面平和之下的争斗已然开始。
与此同时,有关当今圣上谋害先皇的言论喧嚣呈上,开始一点点牵扯出当年的旧事。圣上拖着孱弱的身子,将京城中的几大家族洗了个遍,一时间宗亲明争暗斗,世家人人惶恐。
就在这时,盛烟见到了盛序安。
她恍然间想起来,她已经许多日没有同他相见了。
盛序安上来,也是先对她说了一句“节哀”。
她这几日对槐花解释够了,也就懒得再对盛序安解释。
为什么唤盛序安?
因为盛烟发现,她好像不是很能够唤从前那个称呼了。
她其实不在乎了。
但就是因为不在乎了,所以看得更清楚。此时对她说着“节哀”的哥哥,在一个月前就知晓了谢云疏的死讯,那既然他觉得她在乎,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盛烟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
盛序安来自然不是为了谢云疏的事情,他望向盛烟,不知为何突然同他生疏的妹妹,温声道:“小烟,改日我们一同回长安好不好,我派了嬷嬷过来帮你收拾东西。”
盛烟说:“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盛序安抬手想要摸盛烟的头,却被她躲过,盛烟低声说:“我说过我不想去长安,你若是想去你就去,我不去。”
盛序安轻声道:“可是小烟,总该去见一见爹爹不是吗?”
盛烟还是说“不好”,她现在觉得一切都是假的。按照盛序安上一世所言,爹爹对她如此冷漠是因为她像娘亲,可是像娘亲是她的错吗,她一无所知在江南长大,被欺负被凌辱,饱尝冷暖,凭何她要笑对爹爹的冷脸。
她望向盛序安:“我不去。”
盛序安一时无言,轻声问道:“是因为谢云疏的事情吗,小烟,人死不能复生”
盛烟转过身,不再看盛序安。
她已经打算好了,等盛序安回到长安,她就离开江南,带着槐花和暗卫去一个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自己生活。
盛序安走了。
*
盛烟还是回了长安。
倒不是她又改了主意,而是一日她一觉醒来,已经在去长安的马车上。
她的对面,是持着一本书的盛序安。
见她醒来,盛序安先说了一声:“对不起,小烟。”后来还说了很多很多东西,但盛烟已经闭上眼睛不想听了。
她想,算了,槐花也想回长安看一看。
她们就这样回到了长安,因为谢云疏的死,这一次宫中并没有大肆举办宫宴,只是照例给了丰厚的封赏,甚至盛烟还得了一个郡主的称号。
这是上一世没有的,圣旨下来的时候,盛烟有些茫然。
不仅有封号,还有封地和私兵,这是曾经最得圣宠的长公主都没有的待遇。
盛烟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但是抗旨不遵是死罪,她接了圣旨谢了恩,看着圣旨上面的字久久地茫然。
她的封号是嘉乐,封地是淮安。
淮安,她两世都只听过一次的地名。
她还是住在前世那个院子里,只是她没有前世的欣喜,只是想着既然有了封地那寻个时机她便离开长安吧。
倒不是因为前世,她就是真的不想呆在这里。
槐花也不想。
盛烟看着还在哭的槐花,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她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的泪,一个谢云疏,她已经哭了几个月了
她后知后觉,原来谢云疏已经死了几个月了。
谢云疏死的时候是秋日,现在已经是寒冬,盛烟自己起身关上了窗户,但可能是寒冬,窗户关上了还是止不住地冷。
槐花为她准备了许多汤婆子,一个稍稍温度低一些了就换另一个,盛烟喜欢滚烫的热意,将其捂在身体上,像是一个不会留下伤痕的烙印。
像是那些烙印深一些,再深一些,就能把心中的寒冷驱走。
她总是在沉默。
*
不知怎么的,盛烟就在长安过了一个年。
因为谢云疏的事情,几个月下来,宫中只办了一场宴会。
盛烟称病,没有去。
她自然没有病。
除夕那一日,她同槐花上了街,那是她罕见的出门的时候。
街上人人提着花灯,盛烟眨了眨眼,为什么什么节日都提着花灯,看着一旁卖花灯的老板数钱数的笑呵呵的,盛烟又觉得,那提吧。
她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槐花也看了看她们空空的手,果断去旁边的小摊子买了两个花灯。
人就是这样的,看见别人都有,总觉得自己也要有一有。
槐花将其中一个花灯递到盛烟手中,盛烟接过木柄,楞了一瞬。
是兔子的形状。
盛烟罕见地想起了谢云疏。
她想,这个兔子花灯没有谢云疏给她做的那个好看,眼睛不够红,尾巴不够卷,纸用的也不好,烛火看着也不行
她在心里贬低了一通,又发觉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槐花挽着她的手,落雪的季节,除夕夜,她们一同走在长安热闹的大街上。
好热闹啊
但这热闹似乎和她没有什么关系,盛烟开始更不喜欢长安了。
那个兔子花灯被她一路提着,一直到最后,盛烟也没有再看一眼。她侧身看了看槐花,雪落在槐花的头上,很快就融化成为了水,但不知为何,槐花的眼睛又红了。
盛烟装作没看见,她望向远处,望向宫阙,望向月亮。
她的眼中有一片淡淡的阴影。
*
一个年就这样过去,元宵节的时候槐花又想将盛烟拉出去,这一次盛烟拒绝了。
她去过元宵节,大街上无非就是热闹的热群和数不清的花灯,还有一旁数钱数的笑呵呵的老板,她觉得没什么意思。
槐花可能觉得有意思,她从一旁拿出自己的荷包,递给槐花,里面是数不清的金叶子。她听见自己对槐花说:“你去。”
槐花没有去,陪她窝在房中。
两个人隔着窗看着雪景,槐花说她不喜欢下雪天,盛烟也说自己不喜欢下雪天。槐花说因为下雪天很冷,盛烟也说因为下雪天很冷。
但想了想,她补充了一句:“有时雨比雪还冷。”
她们面前放着两杯热茶,热乎乎的,一直冒着白烟,两个人一起看着白烟,后来白烟没有了,盛烟笑了起来,槐花却哭了。
盛烟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槐花的泪,在槐花止住哭声的那一刻,盛烟突然开口:“等雪散了,槐花你就走吧。”
槐花怔住,下意识抓紧了盛烟的手,眼见着又要哭出来。
盛烟摸了摸槐花的眼睛,手指感受到温热的眼泪,可很快这一抹温热消散,泪又像茶水一样凉透。
“我过一段时间想去淮安,就是圣上给我的封地,本来是想带槐花一起去的,但是突然想到槐花日后是要嫁人的,这般跟在我身边同玉苏分隔两地,我舍不得槐花这样。这两年已经够了,我去淮安,槐花便留在长安。”
“等槐花和玉苏大婚,如若我有时间我就回来,没有时间我就送两份贺礼。”说着,盛烟笑了笑:“不止有贺礼,我还为槐花准备了好多嫁妆,好多好多,日后玉苏欺负你,你就用我准备的嫁妆去雇人打他,可以雇好多好多人”
槐花泪流满面,她摇头,始终摇头,不承认一句。
盛烟被她抱住,伸手也将人搂住:“应该这样的,比起我,玉苏更先出现在你的人生中,我很难陪你一辈子,也不需要你陪我一辈子,槐花,比起陪在我身边,我希望你幸福。”
她说的真挚,槐花却还是不断地摇头。
盛烟手指上又满是槐花的泪珠,她望着槐花,心像是被那些泪珠融开一些:“不用担心我,我寻了一个很好的丫鬟陪在我身边,她会一直陪着我的。”她叫彩云,上一世一直到死她都陪着我。
槐花摇头:“不要,我才不要离开烟烟,玉苏,让玉苏也去淮安就好了,我们像从前说的,住在一个院子里,以后一起去游山玩水。”
盛烟一怔。
她们的确说过,四个人说的,她将槐花抱在怀中,轻声道:“可是玉苏不会去的。”
她来长安后见过玉苏一次,玉苏见了她就走了,同她擦身而过时,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她。她想,谢云疏知道,那玉苏多半也知道,玉苏是怨的。
但怨就怨吧。
她又不喜欢玉苏,同她有什么关系。玉苏生气,气得也是他自己。
她想着如何委婉地同槐花说,没想到槐花直接跑开,不一会后拿回来了一个木盒子,她看见槐花急迫地将那个木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盛烟看去,发现是两张卖身契。
一张是槐花的,一张的玉苏的。
槐花哭着说:“可以,我们可以一起去,我手上有玉苏的卖身契,他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为什么要留在长安,长安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公子都不在了,他凭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我不许,我有他的卖身契,他就是要和我们一起。”
盛烟怔着,良久之后,轻声道:“什么时候?”
她只图囵说了四个字,槐花却听懂了,风从窗外呼呼地吹到她们脸上,槐花的眼泪凝住,一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她撒着谎:“公子死之后。”
盛烟看着槐花的眼睛,没有计较,她像是有些失去了力气,让槐花先回自己的房间,她想休息一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槐花拿着卖身契出去了,一路上她想了又想,最后蹲下身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样子,但在她眼中,公子很久以前就告诉了她最后的结局,公子将这两张卖身契交到她手中,就是让她和玉苏一生一世都陪在烟烟身边护着烟烟。
她不会离开烟烟,玉苏也不能。
这是公子最后的安排,即便玉苏不情愿,她也一定会拉着玉苏死死地呆在烟烟身边。
只是她不该让烟烟看见的,她能想到的事情,烟烟只会能想到更多,想得更透彻。槐花想,她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
房间内。
盛烟久久没有关上窗,寒风将她剥开一层又一层,她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没有伤心,真的没有伤心,这半年来她甚至鲜少想起那个人,一想起,胸腔里面总是闷闷的。
为什么会死呢?
他机关算尽,最知人心,百般谋划,最后就给自己谋到一个“死”吗?
先太子的事情尚未真相大白,他如此在意这个兄长,难道就任由先太子枉死吗?
可入了皇陵能骗人吗
盛烟陷入一片深深的茫然,大越国二殿下身死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国,那即便他没有死,此生也同皇位无缘了。
风将盛烟刮到只剩薄薄的一层皮,灵魂恍若出窍的瞬间,盛烟突然明白了谢云疏为何一定要死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盛烟将手放上去,寒意本该本能地让她瑟缩,但她却像感知不到温度一般,端起来饮了一口。
终于,她轻声说出那个答案。
为什么谢云疏一定要死呢?
为了她的父兄。
*
谢云疏死后的长安是什么模样呢?
财狼相争的宗族,乱成一团的朝堂,病弱的皇帝,疯癫的皇后,惶惶的人心。
而她的父兄——
盛烟始终冷眼看着,看父兄不住地为了江山社稷谋划,看扑朔迷离的局势下他们的狼子野心一步步被放大,看着他们嘴中说着爱她的话却还是一步步地蒙住她的眼睛。
她在睡梦之中被盛序安抱上马车,带她来了她口中说了千千万万遍不愿来的长安。他摸着她的头说着“对不起”,但眼眸之中满是要同父亲一家人团聚的欢喜。
谢云疏为何一定要死?
因为只要谢云疏还活着,他就是唯一的皇子,父兄想要谋逆,就势必同谢云疏两立。谢云疏比她更先了解父兄的狼子野心,也比她更先了解她。
了解她的犹豫,徘徊和决然。
这一世谢云疏是在用他的死,消除她心中最后一分担忧。
只要他死了,她就不会被上一世父兄的结局困住,就能挣脱那些她都不曾厘清的哀怨和愧疚。
他用他的死,换她这一世全然的自由。
三十二
后来, 盛烟又同槐花谈了几次,但无论她如何说,槐花总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不住地摇头。
盛烟便知道,劝不动了。
劝不动,她也就不劝了。
她变得很怕冷,后来人间已经三月, 地上树上的雪早就化了个干净,盛烟还在窝在房间里,燃着银丝炭, 用厚厚的褥子捂住自己。
槐花问,她便如实道:“冷。”
的确冷,她从前始终温热的手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变得冰凉了,槐花每每握上来都心疼良久。
也去请了大夫,但大夫为她诊来诊去, 最后都逃不开那一句:“无事,平日多加修养,注意些便行了。”
一日槐花将大夫送出去时, 盛烟用厚厚的褥子捂着自己, 突然想到,她好像许久都没有生病了, 也许久没有做那些有关上一世的梦了。
像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窗外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了暖意, 院子里面的树上有了叽叽喳喳的鸟儿, 盛烟垂眸看着隐隐映入的光,将自己往被子里面更缩了一些。
是啊,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后面无论谁再发生什么,都不再同她有什么关系了。
她是这样想的。
*
直到——
四月的一天, 盛烟在院子中时,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应该算熟悉吧,她从前同谢瑾下过几日的棋,但这一世他们是还没有相见的。
槐花向外看了一眼,轻声道:“是瑾王来了府中,进了盛公子的院子,小姐要出去看看吗?”
盛烟这才想到,她的院子和盛序安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这无端让她身体更冷了些。
槐花将一个滚烫的汤婆子放入盛烟手中,眼眸中满是担忧。盛烟被她抱住,槐花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槐花低声说着:“小姐,忘了吧。”
盛烟觉得槐花又误会了,又误会了。
她想开口解释,却又实在不愿意主动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最后只是摇头说:“没有,只是我不喜欢长安这边的气候,比起江南,长安除了夏季,其他时候都要冷一些。”
就连雨,也格外森寒。
盛烟轻声解释着,像解释给槐花听,又像解释给自己听。
槐花抱紧她:“那等过一点时间,我们就去淮安,听说淮安四季如春,冬日都不怎么下雪,烟烟一定会喜欢那边的气候。”
盛烟轻声应了一声,淮安离长安和江南都很远,她很满意这一点。
槐花还说着派人打探来的东西:“听说淮安那边的人喜欢簪花,就是将花簪到头上,男女老少都爱簪,那边的花也很多,大街上都处处可见,等我们过去了,也可以在宅子里面种上许多许多花,烟烟喜欢哪些花?”
盛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她记忆中全是江南草地上那种不知名的小花,常常一簇一簇生长在一起,以前常有人为她编手环。
“都可以,还可以栽一些树,花树,果树”
槐花应着,她们两个在院子中,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长安四月的光洒在她们脸上,有一种难得的闲适感。
*
圣上身体每况愈下,今日甚至在上朝时咳出了一大口血,昏迷了过去。
雪花般的消息从朝堂传往民间,盛烟也从彩云嘴里听了一些。
是,还是上一世那个彩云,她将人寻到了自己身边,准备去淮安时一起带过去。
彩云杯府里面的二小姐从一个小丫鬟直接提成管理一个院子的大丫鬟,内心起初是惶恐的,但是后面见到了小姐之后,又觉得既然小姐信任,她就要做好。
彩云自然能做好,槐花偶尔在一旁教一教,一段时间下来,盛烟觉得自己骨头都变懒了,但是她并没有任何改的意思。
院子里面开始有了欢声笑语,因为彩云真的很会讲八卦和故事。
过了那段时间,槐花脸上的笑也回来了,时常会被彩云逗得哈哈笑,盛烟看着,偶然唇边也会带着一分笑意。
直到一日,彩云讲起了当今圣上的事情。
盛烟和槐花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如何完整地听了谢云疏的一生,其实也就寥寥几句,一个不得宠不幸死于山匪的皇子。
盛烟这才发觉,原来这一世,谢云疏从来没有半分靠近那个位置的意思,所做的一切都放在暗处,不曾用过“皇子”这个名号一日。
彩云说着又补了一句:“其实也不重要了,从前人人都猜测会是二皇子上位,但二皇子已经死了,现在朝中又谣传出了新的上位人选。”
彩云声音越说越低,神神秘秘的,盛烟却有些没了心思。
槐花看着彩云,彩云轻声道:“说是瑾王,就是那个和我们大公子交好的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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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王,谢瑾,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兄弟,今年也才二十三岁。在当今圣上两个皇子都已经死了的情况,瑾王登位也是合情合理。
盛烟有些倦了,她看了槐花一眼,槐花便捂住了彩云的嘴:“好好好,今日就讲到这里,昨日那一箱送来的东西你是不是还没有打理,我看了一眼属实贵重,交给旁人不放心,你快些去将东西归入库房。”
槐花这一句出来,彩云就拍了拍脑袋:“看我都忘了,小姐那我就去了,大约晚膳的时候能做完,我前两日又挑了两个婢女,等用过晚膳了带来给小姐看看。”
盛烟轻声应下,彩云这才下去。
彩云走了,盛烟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说一句“毫无形象”也不为过,但槐花像是完全看不见,也随着一起趴在了桌子上。
“烟烟,我们还有多久离开长安?”
盛烟算了算日子:“两个月吧。”两个月后是她的生辰,她想在她生辰那日去给娘亲上一柱想,此次离开长安,日后她就不会回来了,总该给娘亲上一柱香的。
槐花趴在桌子上看着盛烟,轻声道:“那以后我们还回来吗?”
盛烟轻笑道:“自然是槐花想何时回来都能回来。”
她抬手摸了摸槐花的头,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槐花如今一步不肯离开她,无非是担忧,担忧她应该谢云疏的死做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但不会,她不会了。
她很久很久以前已经做过一次了。
没什么意思,她不会做第二次的,而且谢云疏对她而言早就不一样了。她的记忆要很难才回到盛烟才十三四岁的江南,她会偷偷躲在那个人的书房,在那个推门而入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笑着望向他。
她会放下那个已经褪色的风筝,虔诚地用一个风筝将自己的灵魂全然托付。那时她轻轻关上那扇门,望着江南湛蓝的天空,笑的像个傻子。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连记忆都已经变成模糊的一片。
盛烟垂上眸,安静地睡着了。
其实这样睡觉的姿势很不舒服,但槐花看了一眼,并没有将盛烟唤醒,而是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槐花觉得,就这样一辈子守着烟烟也不错。
她很说这只是为了自己。
*
书房内。
青笛将手中的书信递上去:“这是小姐这几月以来的行程。”
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除夕那日后,盛烟一次都没有出过门。
盛序安看着这张纸,怔了许久,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小烟看起来,真的很不喜欢长安。这种不喜欢被他强迫之后,甚至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小烟了。
盛序安放下那种纸,苍白的脸色被烛光映亮,可是如若他们一直留在江南,长安的形势总有一日会波延到盛家。
他没有错。
在生与死面前,喜厌哪有那么重要。
青笛在一旁等着吩咐,良久之后,他听见青年道:“继续看着,不要被她发现,将我库房中那个红木箱子给小姐送过去。”
*
彩云吩咐人将一个红木箱子抬进来,笑着道:“是大公子送来的。”
盛烟一眼都没有看,无非就是些衣裳首饰,她已经说了几次她不要了:“直接放库房吧。”
彩云领命,让抬着的人直接放进去了。
槐花做好了今日的晚膳,盛烟伸了个懒腰,起来用膳。
槐花看了库房的方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和盛烟一起吃饭。
桌上的菜并不算丰富,只有三道素材和一道荤菜,盛烟像是没有喜好,一口饭,一口菜,轮着来。
外面的月亮眼见着就爬了起来。
爬了一半,窗外突然下了小雨,槐花起身去关窗,却被盛烟拉住了:“有些闷。”
槐花一怔,从衣柜里面拿了一件厚衣服为盛烟披上,又塞进去一个汤婆子。槐花握住盛烟的手,冰凉的一片,像是冬日的雪直直落到了心尖。
槐花心疼道:“今日的药不可以再倒了。”
盛烟咬了一口藕片:“很苦。”黑黝黝的药汁,发出刺鼻的味道,不仅看上去苦,端着呼吸的每一个瞬间都是苦的,盛烟喝了快一年,实在喝不下去了。
她感觉她喝一口,再喝一口,这半年都没有下来的眼泪,又要和外面的雨一样了。
槐花还想说什么,盛烟已经捂住了耳朵。
槐花被盛烟幼稚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笑着笑着转身眼泪就落了下来。她没有再劝了,只是低头吃着米饭。
盛烟到底看见了,她轻声道:“别哭,白米饭都要被你哭苦了。”
槐花眼泪珠子更大,然后就听见盛烟说:“真的别哭了,你哭我也不会喝的。”
槐花有些气又有些好笑,眼泪还真的就止住了。盛烟在一旁补着:“是药三分毒,喝多了不好。我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老大夫也说我的身体比从前好了不少,那就先不喝了。若是过一段时间又犯了,再请大夫调配些新的方子。”
槐花有些被说服,虽然她知道烟烟只是觉得苦。
*
两日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盛烟看着院子中的盛序安,那一声“我说了暂时不想见你”没有说出来,她一直不见,或者是躲着,其实就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平心而论,盛序安两世都是一个好哥哥。
他欺骗她,利用她同谢云疏博弈,但他的爱也写在他的眼眸里。从他们初见开始,他便对她很好,即便他不如外表这样温尔尔雅,端方君子,他依旧是算一个很好的哥哥。
江南那些人是他为她收拾的,她前世的嫁妆摆满了长安的一条街,即便谋逆失败了也从未主动寻过她分毫的帮助。
她不曾忽视这些。
所以这一世,即便发现他和爹爹满身野心,试图谋逆,但因为上一世他们都失去了性命,她依旧选择站在父兄这边,设计杀害谢云疏。
但上一世盛序安没有死。
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心中的天平因为那两次死亡无限地向父兄倾斜,但如若盛序安没有死,如若从始至终谢云疏都没有下过死手,那就不一样了。
那他们对于她而言,同样都是骗子。
都是骗子,她就不分什么轻重了,总归,他们曾经都是她爱的人。不能因为谢云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远比父兄重要,她就觉得谢云疏的欺骗更不可饶恕吧。
这不公平。
但盛烟又不知道自己在谈什么公平。
因为谢云疏已经死了。
哪怕如此悄无声息,了无痕迹,但是谢云疏的确已经死了。
那就只剩下父兄了。
盛烟不知道怎么面对,所以决定不面对,或者说,她已经不在乎了。
盛序安将一张请柬递到她手中:“是圣上下的旨,哥哥不好帮你拒绝,若是不喜欢,明日露面了便回来。”
盛烟手下请柬,轻声道:“好。”
盛序安看着冷淡的妹妹,心里生出丝丝的疼意,他握住盛烟的手:“小烟,你能不能告诉哥哥怎么了,如若哥哥做错了什么,小烟同哥哥说,哥哥会改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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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一点架子,眼眸中满是温柔和包容。
盛烟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被盛序安握紧。
盛烟:“”
盛序安一直看着盛烟,自然没有错过她脸上的一分不适,但他没有松开,只是微微强迫让盛烟同自己对视:“小烟,你怎么了?”
盛烟被迫望向盛序安,她望着这张同她三分相似的脸,轻声道:“我说了,我不喜欢长安。”
盛序安手松了一些,但很快又握紧。
盛烟继续说着:“我说了我不喜欢,但为什么你一定要我来?是,长安或许很好,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爹爹,但我同你说了我喜欢了,我说了我不要来了,你同我说了爹爹的事情,我还是同你说我不要来了。”
盛序安没有想到真的是因为来长安这件事情,他想说他可以解释,但是一切的确是他吩咐的,他只是没有料到盛烟会如此不喜欢长安。
盛烟自然不是只因为被迫来长安的事情,她脑海中飘过两世所有的事情,她甚至觉得这是最后一次她将其回忆得如此清晰,她的眼眸中渐渐浮现疑惑,像是在看着盛序安,又像是不止在看着盛序安。
“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我,但为什么永远不能尊重我呢?”
“为什么永远不聆听我的想法,为什么永远不尊重我的选择,为什么遇见什么事情对我说出口的永远只有谎言,我不是一个人吗,我不拥有自己的思维吗,将我像个傻子一样就是爱我吗?”
她唤他哥哥,最后一次唤他哥哥。
“哥哥,这就是你们对我的爱吗?”
她语气没有多大的起伏,但声声句句都是质问,甚至她已经不需要回答,她挣脱开盛序安的手:“宴会我会去,但以后这种东西交给彩云就行了。”
盛序安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有些踉跄地走了。
盛烟坐在原地,良久之后,闭上了眼睛。
她在问盛序安,又不止在问盛序安,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水,缓慢地咽下,像是咽下那些今日没有控制住的情绪一般。
她两月后离开长安,彼时她会去见爹爹一面。
*
隔日。
盛烟穿着一身素净的襦裙,在一众贵女之中很不起眼,但只是装扮,宴会上大多数人都在往盛烟的地方看。
盛烟不明白,幸好宴会上一起用膳的时间不长,用完之后,她寻了一个空的房间就坐了进去。
这一次宴会是在湖上,是圣上为谢瑾举办的,为了什么盛烟大抵也猜出来了。谢瑾二十有三,但还未娶妻,此次宴会同相亲宴也差不多。
只是平常的相亲宴是为一群人,今日的相亲宴却是只为一人所办。
盛烟躲进去的房间恰好有一个棋盘,盛烟就自己和自己下了起来,等面前停了一人的时候,盛烟刚下到关键一步。
她的眼眸从那块熟悉的玉佩上往上抬,看见了一身紫衣的谢瑾。
他生了一双狐狸眼,看人总是流光潋滟地多情,一身紫色锦袍更显得人风流俊朗。盛烟行礼:“见过瑾王。”
谢瑾毫不拘束地坐在她身侧,盛烟也无心再装一些什么,继续下起了自己的棋。
朝中的风向,待到圣上去世,谢瑾大抵就要继位了,她无心去想其中父兄做了怎么的权衡与交易,总归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自己下着,谢瑾竟然也就在一旁看着。
等到她黑棋能够将白棋吃下去时,谢瑾突然开口:“不要走这里。”
盛烟手一滞,不知道谢瑾一个烂棋篓子,为什么还能指点她。但她顺着谢瑾手手指的地方看了看,不由轻挑了挑眉
白棋能活了。
她将手边的一半白棋递给谢瑾,意思很明白。
谢瑾弯着眸郑重接过,很满意自己刻意同小烟妹妹制造的初见。他手持起一颗白棋,在白棋已然颓势之下同盛烟厮杀了起来。
一刻钟后。
盛烟看着自己落败的黑棋,陷入久久的沉思。
她怎么输的?
这样,那样,就输了?
输给谁了?
烂棋篓子谢瑾!!!
盛烟半年来心绪浮动没有这么大过,她望向谢瑾,只看见一双含笑的眼,谢瑾整个人像一个用大红尾巴将自己团抱起来的狐狸。
谢瑾自然生的不差,但盛烟心思不在这。
她将棋子收回来,又将白棋递给了谢瑾,她没说话,但是谢瑾很明白她的意思。他想大抵是盛序安同盛烟说过他棋艺有多烂。
盛烟棋艺其实不算精,但是她还是不太能接受谢瑾能下过她,还是在那样的颓势下。
两个人又下了一局。
盛烟又输了
加上第一局,两个人一共下了五局,盛烟全输。
即便再不明白盛烟也明白了,谢瑾棋艺远胜于她,前世那一日输的几十把都是在相让。她望向谢瑾,兴趣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瑾王棋艺高超,小女不敌。”
此时槐花恰好来寻她,她行了礼就退下了。
槐花是来唤她看河上的灯的,盛烟同她一起趴在栏杆处,看着下面的河灯。
她看见槐花闭上了眼睛,大抵是在许愿,她有些好笑,哪有对着别人的灯许自己的愿的。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星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祖母那一句——
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好多好多,她看了许久。
*
那日回去之后,盛烟罕见地做起了梦。
她没有再梦见前世那些事情,而是梦见了一片星空。
很多很多星星,比她今天晚上看见的还要多,她被置身于漫天的星空中,每一颗距离她恍若伸手就能碰到,却又在伸手那一刻化作幻影。
盛烟也就没有再想着触碰,毕竟按照祖母所言,每一颗星星都是死去的人,那就都不是她的星星。
她没有自己的星星。
那日醒来之后,盛烟呆坐了良久,明明真的睡了很久,但不知为何就是有些困倦。盛烟手中抱着被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槐花将一方请帖拿进来时,脸色并不太好。
彩云倒是一脸兴致盎然。
盛烟看了一眼:“怎么了?请柬,又是谁家的。”
槐花抿了抿唇,开口:“瑾王的。”
盛烟一怔,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旁的彩云补充道:“大公子说瑾王有意小姐为皇子妃,请柬邀约是想同小姐谈一谈婚事。”
盛烟顿时醒了,槐花忙将她扶住。
彩云还在说着:“那等瑾王继位,小姐不就是皇后了?皇后的话,我们是不是要入宫了啊”
听见“入宫”两个字,盛烟和槐花脸色都变了。
槐花将盛烟扶起来,盛烟拿过彩云手上的请柬,彩云还想说什么,被槐花一个眼神止住,彩云再迟钝也明白小姐这怕是不喜了。
盛烟翻开请柬,上面只有邀约的时间和地点。
明日下午在听云阁。
盛烟梳洗完,出了院子,来长安后第一次主动寻盛序安。她手上拿着请柬,到了盛序安的书房时,脸色并不算太好。
盛序安见了,就明白谢瑾大抵没有希望了。
盛烟将请柬放到案几上,轻声道:“什么叫瑾王有意我为皇子妃?”
盛序安斟了一杯茶递过去,望向妹妹,她语气还算平静,但是妹妹不知道,她现在活像一个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刺猬,她下意识在防备他。
盛序安将茶放到盛烟手中,安抚着:“他有意,小烟若不愿,拒绝便是了。”
盛烟身上的尖刺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话收回去,她捏着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垂眸:“我拒绝。”
盛序安应的很快:“好,是哥哥帮你拒绝还是你自己去拒绝。”
盛烟一句“我不去”还没有出口,就听见盛序安温声道:“若是你去,他应该能更死心些。”
盛烟这一世不曾同谢瑾有过任何渊源,她想不通为何谢瑾中意她为王妃。
同盛家达成的交易?
还是作为未来的天子忌惮盛家?
可记忆中盛序安同谢瑾的关系很好,就算关系很好也无法抹除那些忌惮嘛,也是那个位置,只是这同她有什么关系,两个月后她就离开长安了。
她手松开了手中的茶杯:“我不想去。”
盛序安倒也没有强求:“那哥哥去同他说,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对了,他今日来送来了一人,叫玉苏,就是从前住在我们江南府邸客房的那个侍卫,我将人安置在客房了,小烟若是想去见,现在便可以去。”
盛烟怔了许久,血液似乎在凝固,但只是一瞬间,她轻声“嗯”了一声就走了。她才走到门外,耳边就传来一阵嗡嗡声,槐花在一旁扶着她,轻声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应当是坐久了,突然站起来眼睛不由有些花。”
回到院子中之后,盛烟才将玉苏的事情同槐花说了。
她看着槐花,发现槐花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槐花只是挽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他卖身契在我手中,自然是要回来的,两月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淮安了。”
盛烟应了一下,又想到了那两张卖身契。
也是,玉苏本来就是要回来的,所以槐花从始至终没有分毫想过离开,只是玉苏回来似乎同卖身契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疑惑,为什么玉苏会是从谢瑾那里回来。
不合理。
*
隔日。
长安下了下雨,穿着一身缃叶黄云纹锦袍的谢瑾正站在包厢的窗边,看着街道上因为落雨匆忙的人群。
门从外面推开,帷幔下露出盛烟的脸时,谢瑾并不讶异。
将玉苏送回去的那一刻,谢瑾便猜到了盛烟会来,于是昨日盛序安回信拒绝他的时候他根本就没在意。
盛烟看向谢瑾,不知是否是今日他穿的不算张扬,她总觉得谢瑾同往日不太一样。
她如寻常一般行礼,随后两个人在一旁的棋桌旁坐下来。
谢瑾笑着看向她,有了几分之前的模样:“盛小姐,真的不考虑一下吗?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
他望着她,心中轻声道,小烟妹妹,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说实话,毕竟是皇室中人,谢瑾长得并不差,甚至是极好,身上的风流浪荡压几分,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如玉公子。
但盛烟显然连最轻浮的皮相都看不进去,她出声拒绝:“是很多人,但不是我。我若是对那个位置有兴趣,不必等到今日。”
她声音很轻,听上去也总是温温柔柔的,但谢瑾觉得每一句都如寒冰。即便如此,谢瑾对着盛烟时,眸中的笑意不曾少一分,似乎只要看见她,他便很开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确认过他的小烟妹妹的确对那个位置毫无兴趣之后,谢瑾也就没有绕弯子了。
谢瑾望着盛烟,开始了今日真正的第一句话:“从前霜拂常同我说起你。”
盛烟一怔,她适才还在想,她昨日在书房已经拒绝了,今日怎么还是来了呢,不是为谢瑾,不是为那个高高的位置,那是为什么呢?
谢瑾那张姣好的唇中吐出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盛烟才恍然间明白,噢好像是为了谢云疏,一时间记忆中某一块好像被撬开。
盛烟想,谢云疏啊,死了,死的匆匆忙忙,怪假的。
她到今日都没有为他掉一滴泪。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诚实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说什么?”
谢瑾脸上的笑意收了些,他想起暗室中的一幕幕:“说说烟烟很爱哭怎么办,说当初留下的那封信为什么没有到烟烟手中,说烟烟一定哭坏了,说要是没有那些年就好。”
谢瑾借着谢云疏唤了身前这个人很多声“烟烟”,眼眸弯了些,却没有什么笑意:“不过是环境吧,我问过他的副官,就是那个玉苏,死亡之前,霜拂明明没有同你分离过。”
盛烟一双眼直直看着谢瑾,谢瑾同平日完全不一样,不像多情美丽的狐狸,像是拨开半张披着的狐狸皮的猛兽,他笑着看着她。
谢瑾适时递过去一杯热茶,坦然一些,算是他的诚意:“霜拂常同我说你不算聪慧,日后他若是如何了要我一定好好照顾你,所以你对我无需如此戒备,这是我同霜拂的交易。”
谢瑾没说,那个平日总是吐着血的青年说起她不够聪明时脸上却总是带着骄傲的神色,谢瑾想他都已经这么好心了将自己的心放在地上踩个稀巴烂了那上一点眼药没有什么吧。
“是先皇亏欠盛家在先,盛家有怨,我能理解。我上位之后不会动盛家,但你也知,我既然此时对你表露,又应了霜拂,便做不成怜之想要的傀儡,但无论如何,按照霜拂的嘱托,我会护你一生。”
盛烟脸上满是怪异,她来不及处理那些关于谢云疏的“叮嘱”,轻声道:“我哥哥知道你这样吗?”
盛烟没忍住唤了盛序安一声哥哥,谢瑾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一条看着无害却满身花纹的毒蛇,他没有阴冷的眼睛,冰寒的身躯,纤细的尾部,但有一层被死死缝在身上窥见一点变知晓全貌的狐狸皮。
谢瑾摇头:“自然不知。”
盛烟轻蹙眉:“你不怕我告诉他?”
谢瑾弯眸,像一个无辜的孩子:“原本是怕的,但是霜拂将手中大半的东西都交给了我,便不怕了。怜之其实也没有坏心,他应该没有给你讲过你们娘亲是如何死的吧,也是他舍不得将这些讲给你听。”
盛烟垂眸:“讲过,说采药的时候不小心”
谢瑾轻轻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在盛烟面前展现自己真正的面目:“他骗人的,虽然和流民有关,但是根本上是因为先皇。先皇不放心盛家,打压盛大将军的同时,在盛夫人怀怜之时,给盛夫人下了一种阴毒的药,盛夫人的身体那时候已经很不好了,但是不放心盛将军,还是毅然奔赴了边疆。”
“那时先皇当政,将你父亲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初初针对打压迫害。你娘亲的死一半因为流民,一半是因为那毒,那时你娘亲毒发了,所以才没有逃开。你应该也不知道你哥哥这些年在长安经历了什么吧。”
盛烟衣袖下的手不断收紧。
谢瑾望着她:“怜之尚未出生时,就被先皇定为了伴读,彼时先皇尚未有皇子,就用这个理由将怜之扣在了宫中。谁都明白,怜之为质,但凡盛大将军有任何风吹草动,怜之都性命不保。但我那大哥你可能不太了解,疑心病很重,将怜之扣在宫中远远不能打消他的疑虑,盛家几代忠良,代代出将,盛大将军更是坐到了前所未有的位置。我那个大哥害怕,便给还是婴儿的怜之下毒,彻底坏了怜之的身体,只留下了一条命。”
“从儿时,怜之就没有好过一日,冬日更是连床都下不了。后来先皇死了,当时圣上继位,怜之的生活好了起来,但是身子骨已经全然坏了。作为盛箫意的儿子,怜之却是一个枪都拿不起的病秧子,这件事情让怜之被长安的一群公子哥笑了很久。”
“怜之最近同我说,他的妹妹不太理他了。我本来是不明白的,但是仔细想了想霜拂的话,又大概能明白了。盛烟,你大概不能明白怜之对于权势的渴望,不是至高,不是至上,他就没有安全感,他想护住你,护住家人。”
“谋权篡位,不是因为怜之想要皇位,而是即便是权势滔天如盛大将军,依旧不能护住自己的妻子儿女,怜之只能向更高,向最高,向迫害自己家人的位置看。”
盛烟望着谢瑾,良久没有说话。
一时间她有些反应不过来,被她上一世久久追寻不到的真相扇在原地。
她开口:“可是你也说了,你不做傀儡。”
谢瑾笑了笑,眼中难得浸满了温柔:“你不说,我不说,怜之便会觉得我是傀儡。怜之只是想保护家人,他没有坏心,他有治世之才,对这个国家更没有坏心。谢鹤生死后,我就是这世间最不会让他心生忌惮的人,我什么都不需要做,怜之就能辅佐我一生。”
盛烟想说谎言能瞒一辈子吗,但谢瑾那张狐狸皮已经长在了他的脸上,融入他的骨髓。盛烟想起上一世,她察觉了父兄,察觉了谢云疏,但是从来不曾疑虑过谢瑾。
她身体软了一些。
谢瑾看着盛烟,他想人果然就是偏心的。
明明是收了霜拂过多的好处,作为小叔心中“过意不去”,想要帮霜拂解释一下,但说着说着,想起好友最近失魂落魄还强装镇定的模样,就又开始为怜之辩解了。
谢瑾像个不靠谱的传话人,将话题重新扯回道谢云疏身上。
对面的少女沉默良久,轻声道:“他让你和我说的吗?”
这个他,自然是指谢云疏。
谢瑾摇摇头,很是诚实:“并非,只是我觉得,盛小姐应该知道。”
谢瑾看着盛烟,还是决定为自己争取一下:“霜拂不让我说,但没关系,霜拂已经死了。你若是愿意,我明日上门求娶,此后你就是大越国的皇后,诞下的孩子就是大越国未来的储君。为了平衡朝堂其他势力和民间舆论,我没办法保证我不纳妾,但我能向你保证,你会在皇后那个天下至高的位置上富贵安稳一生。”
盛烟才想回答,就看见谢瑾又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茶。
他说:“不用太着急回答,我等你十日。”
盛烟摇头:“不用,我一开始便说了,我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你可以寻到更好的人相伴一生。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无论如何,谢谢你。”
说完,盛烟就走了,那杯茶她甚至不曾端起来。
谢瑾看着盛烟走远,眸中的笑意没有变,他想起儿时他同怜之一起躲在狗洞里,他们望着天空,怜之同他说起他的妹妹。
怜之说:“叫小烟。”
他艰难地从狗洞里钻过去:“小烟妹妹。”
谢瑾看着盛烟消失的背影,轻声道:“小烟妹妹。”
*
回到家之后,谢瑾今日所说的一切回荡在盛烟的脑海中。
一会是谢时,一会是哥哥,一会是谢云疏,一会是盛序安,她难得又做了梦,梦里不再有那些白雾,不知何时,白雾全都散净了。
谢瑾今日在为哥哥辩白,却又相当于一种变相的承认。
盛烟终于开始彻底相信,上一世谢云疏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梦境由此变得寂静。
隔日,她同父兄告了别,住进了佛寺之中。
她派出去打探了很久的人带回让她沉默的消息——
先太子不是被刺杀,而是自缢。
她茫然地在这一世探寻上一世似乎已经没有意义的真相。先太子的自缢是因为皇帝和皇后,而作为次子的谢云疏自小就没有被任何人爱过,除了先太子。
所以上一世谢云疏一定要登上皇位是因为要为先太子查明真相,这一世知道了真相所以谢云疏甚至没有在宫中露过面。
难怪她那封信救不下先太子,谢云疏拥有前世的记忆也救不下先太子。没有人能够救下先太子,杀死先太子的是先太子自己,或者说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命运。
从谢瑾口中吐露出的一切,开始被她串联成线,她从未觉得自己思绪如此地清晰。
佛寺里,钟一遍一遍地响,无数的人从山脚跪到山上,或虔心许愿,或哀痛欲绝,盛烟站在山顶,跪在佛像前,她曾许了无数的愿,可这一瞬脑海中只剩空白。
她开始感觉到被时间缓长的绝望。
以及似乎才刚刚觉醒的悲伤。
三十三
落云寺。
盛烟暂住在这个长安最负盛名的寺庙中。
寮房内很是清幽, 盛烟端坐在案几前抄写着佛经。
她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心中只剩一片茫然和寂静。她从前想过许多次真相会是什么样子,直至那一日所有的真相被荒唐地呈现在她眼前。
佛寺很热闹, 每日来来往往许多日,她却只觉得空茫一片。
安静的,寂静的,连山顶的大钟都渗透不出声音。
一日。
盛烟抄写完一整本佛经, 槐花端了一碗温热的斋面过来,放在盛烟平日用膳的桌子上。
盛烟步到桌子前坐下,手拿起木筷子, 只觉上面有细小的毛刺,一点一点扎入她的肌肤。可仔细一看,筷子分明被打磨得很光滑。
槐花在一旁眨着眼:“烟烟,这个斋面很有名,听说很好吃。”
盛烟知道。
上一世, 她同林穗相约了许多次,但直到她死,她们也没有吃上。
她当然对林穗没有任何怀念, 按照她在梦中所见的, 上一世将她杀害的人应当就是林穗,她不明白原因, 也第一次对真相没有了探寻的热情。
长安盛传, 林尚书之女林穗, 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听说是发了急病, 几日人就没了。她又听说了一些林穗从前的事情。
例如林穗只是一个外室的孩子,林夫人心善在其十几岁时让其认祖归宗入了族谱, 养在自己膝下。
例如林穗曾经有过婚约但是后来无疾而终,生生将自己熬成了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
但也就这样了,从旁人的口中盛烟得知,林穗并没有向上一世一样笼络京中贵女,被林家认回之后,贵女之间的聚会很少去,平日也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
是真是假,盛烟其实都不太在意。
她其实也有些不知道自己还在意什么了。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浑身的认知和力气都被抽空,仿佛陷入了一片茫茫的空白。她站在山顶,山路上满是热闹,她却感知不到一分。
但也只是一瞬。
后来一切开始重回她的身体,她开始能够控制自己的四肢,躯体,乃至于思想。
在寺庙的一个月中,她碰见了一些“熟人”。
上一世为影卫守了一辈子长思灯的云瑶郡主,这一世是一个才丧了娘亲的小可怜,她身旁有一个一品官员的嫡子,长相俊朗,为人温和,一表人才,听说是长公主死前为其定下的未婚夫。两个人感情不错,只等郡主为长公主守完孝,两个人就会完婚。
这一世盛烟同李云瑶并不相熟,两个人擦身而过时,盛烟看见那个未婚夫弯下头刮了刮小郡主的鼻子,笑的很宠溺。
小郡主鼻子哭得红红的,眼睛里面还挂着泪,盛烟无意中听了一耳,今日小公主是来为长公主点长思灯的。
盛烟在一旁的桌子下坐下,李云瑶和未婚夫也没有走远,盛烟隐隐还能听见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她往他们的地方看了一眼,不远处缓缓走过来一个人,是那个前一世死在云阁的影卫。
她记得他的名字,翊竹。
翊竹手中拿着落云寺才有的糕点,走近两个人,低声唤了一声:“郡主。”
云瑶郡主还未说话,她的未婚夫已经将糕点接了过来,翊竹自然退下。说退下也不全然,只是退到了一边,本属于自己的位置。
那个未婚夫在云瑶郡主的注视下,将糕点打开,轻柔地用手帕包了一块送到云瑶郡主口中。云瑶有些害羞,但还是轻轻咬了上去,两个人郎情蜜意。
盛烟收回眼神,向着远处走去,离开了这一处。
槐花也在一旁,笑着说:“好生般配。”
盛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的确般配。”要比郡主和影卫般配得多。
哪怕她适才看见了,小郡主不由自主向翊竹看的眼神,她又想起小郡主未婚夫刻意的动作,便又明白了。
命运可能就是这样。
这一世没有翊竹的死,又有长公主临死前定下的婚约,小郡主怕是无论如何也跳脱不出那个框架,更遑论发现自己的真情。
她同槐花一起走着,槐花始终慢她一步,这是从前没有的事情。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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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烟大抵知道,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她身后将槐花牵到自己身旁,让两个人一起并排走着。
槐花口中依旧说着很多事情,像是已经将彩云的功力学了个七成。盛烟也不制止,只是让自己习惯。
习惯这个世界终究会变化,习惯事情已然发展的模样。
她同槐花一起步到殿前,槐花上前去点灯,盛烟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从前点了许多长思灯,但这一盏,她不想点。
于是往事又从脑子里钻出来,盛烟想起上一世她同谢云疏在佛寺相遇。
那时他漠然地同她擦身而过,在她心绪翻涌的无数个瞬间,他在做什么呢?
在给死去的兄长点灯。
盛烟看着槐花的背影,良久眼眸都没有动一下,她其实还是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悲伤,只是偶尔觉得长安的确要比江南冷上一些。
其实已经五月了,又没下雨,再冷也不会冷多少。
但盛烟又想不起这些了。
槐花点完灯回来,向身后望了一眼,她们没有寻特殊,所以她点的那一盏灯只是同旁人的灯摆在一起,一眼看去,风吹过无数的烛火摇曳,像金黄的麦田。
槐花便又想到:“快到烟烟生辰了。”
*
槐花说起时,盛烟有些楞。
她放下手中的经书,衣袖被带着向下露出素白的手腕,空空荡荡的,盛烟想。
槐花从前给她寻了一个玉镯,但戴了半日,她便有些不适应了。玉镯比从前她手上带着玉珠坠子重上许多,她实在有些习惯不了。
她不难为自己,于是戴了半日就又让槐花放回去了。槐花问,她就如实说,那一句手腕有些重说出来时,槐花笑弯了眼,说她再去寻轻一些的。
盛烟制止了,她觉得空空荡荡的,其实也还好。
习惯总是可以改的。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自身的矛盾,只是今日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想着是否要回一趟江南。
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因为一串珠子回去,而且那串珠子这一世谢云疏并没有送给她,也不是她的东西。
但她又想,那是她的东西。
*
盛烟生辰前两日,盛序安上了山。
盛烟收到了自己的生辰礼物,她向他道了谢,盛序安望着她,轻声道:“小烟,对不起。”
盛烟总是能听见很多道歉,她偶尔能分辨出有些是真的,比如现在。
无论是为什么道歉,此时他的眼眸中的确满是愧疚,这是上一次她同他谈话后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但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在盛序安温柔歉意的眸光中,盛烟说出了自己要去淮安的事情。
她的眼神很平和,但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她只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并不是在同他商量。
盛序安想要开口,却又被妹妹眼中的疏离止住。
或者说,那不是疏离,是一种漠然,是不太在乎了。
她甚至不在意他暗中的阻拦。
在见到盛序安之前,盛烟觉得自己可能有一些话要对他说,毕竟那日谢瑾展露的一切她的哥哥似乎真的不知情;但真的见到了,盛烟又说不出口了。
她好像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谢瑾展露的时候丝毫不顾忌,因为因为她的确不会说。
她不会破坏谢云疏用命构起的平衡。
特别是,本就是为了她。
她承认自己被谢瑾拿捏了心思,但也没有什么不喜,她望着面前的盛序安,轻声说道:“我不喜欢长安,我不会留在这里,淮安如今是我的封地,我过去理所当然。只是我不太会管理,还请哥哥给我安排几个人。”
槐花在一旁松了一口气,烟烟到底是给了两人留了一个台阶。
知道阻止不了妹妹,盛序安也就不劝了,他温声道:“好,哥哥会将人都给你准备好,淮安同长安相距甚远,小烟,日后一个人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哥哥得了空就去看你。”
盛烟没有拒绝,两个人一起在佛寺里面转了转,盛序安犹豫良久,那一句小烟你是不是没有办法原谅哥哥了始终没有办法说出口,若是小烟承认了,他该怎么办呢
路过一颗果树时,一个果子突然砸到了盛烟怀里,盛烟下意识接住,衣裙有些被弄脏。
盛序安拿了帕子递给盛烟,却看见盛烟摇了摇头,干脆用衣裙将果子擦干净了。到下山的时候,盛烟将手中的果子递给盛序安,她难得笑了笑。
盛序安接过,轻轻摸了摸盛烟的头。
这一次盛烟没有拒绝,她望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哥哥,眸光描摹过青年苍白俊朗的轮廓,她轻声叮嘱着:“好好喝药。”
*
回去的马车上。
盛序安不知为何哭了出来,今日是妹妹这半年来对他态度最和缓的一次,但也是他觉得两个人之间隔得最远的一次。
盛序安自问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无论是将妹妹带来长安,还是在得知谢云疏的死讯后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他都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分毫没有。
但妹妹用言语之外的一切告诉他,他好像的确做错了。
青年修长的手扣着那个无意间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手掌下意识收紧,像是要死死抓住要跑掉的东西一般,但在下一刻,又颓然地卸掉所有力气,害怕自己给果子添了伤痕。
这一切只留在马车上。
下了马车之后,盛序安又变成了那个人前永远温和的权臣,他如今已经被提为了礼部尚书,待到谢瑾上位,不过一年,他就能封相。
他无法习武,无法同父亲一般提枪上战场,那他便从文,做到和父亲同等高的位置上,接替因为娘亲的死心衰力竭的父亲,守护盛家。
*
盛烟生辰那日,首先收到的是槐花的生辰祝福。
槐花卡着寺庙的钟敲的最后一下,对她说:“烟烟,生辰快乐。”
槐花的声音含着笑和泪,盛烟静静地看着月光下的少女,她觉得她的槐花一如初见般澄澈,她抱住她,心中想,真好。
无论如何,这一世她将槐花救了下来。
槐花给她轻声哼着江南那边用来贺生辰的歌,带着些江南小调,有些不着调,盛烟听着听着,轻轻笑了起来。
其实不想到谢云疏,她每一日过的还是挺平和的。
想到了想到了,其实也没有很不开心。
只是有一点点,像是一滴雨落入干涸的眼,有些痒,有些涩,却算不上疼。那雨会在她眨眼的瞬间从眼角流下,或者她甚至不用眨眼,那一滴雨就会自己流下了。
盛烟其实觉得是这样的。
直到月亮落下,太阳又没有升起,世间又开始下起雨。
起初雨很小,盛烟甚至没有关窗,任由细小的雨丝被风吹进来,甚至有些凉爽。后来雨逐渐变大,盛烟的衣袖被沾湿,她甩了甩手,风顺着她的衣袖灌入她的身体,她瑟缩了一下,出于本能将窗户关上了。
风雨的确一瞬间就变小了,盛烟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推开门想要去长廊下拿一把伞,但才推开门,就看见一个小墨点从远处向她走开。
她眯了眯眼,那个人撑着伞,又眯了眯眼,发现那个人不认识。她想,那可能是她想错了,就在她撑开一把伞准备出门时,那人将她拦住了。
盛烟这才发现,是一个没有穿寺庙中衣服的小和尚。
小和尚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是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一封信和一个小小的盒子。
小和尚说:“是一位姓林的施主让小僧送过来的。”
姓林?
盛烟接过东西,将手中完好的伞递给了小和尚:“换一把伞吧,这把伞破了一个洞。雨这么大,其实晚些送也没什么的,先进来。”
槐花也从里面端了一杯热茶,小和尚也没有拒绝:“不用了,小僧有自己的伞,师父说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盛烟弯眸,眼中的笑意不算明显,她将手中的湿漉漉的东西放到一旁,轻声道:“那多饮几杯热茶。”
小和尚又忍不住自己说了:“其实本来是不能送的,但是,但是那位林施主实在捐了很多很多很多香油钱。”
听着小和尚的描述,盛烟大抵也不知道是很多了。
“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她其实也还不是很确定,但是姓林的,她认识的的确也就那一个,还是上一世认识的。
林穗此时给她送东西,和告诉她自己有前世记忆没有什么区别。
盛烟看着小和尚,小和尚果然也直接说了:“没事,那位女施主也奇奇怪怪的,大雨天电闪雷鸣的,也不打伞。这信和东西可不是小僧打湿的,那位女施主给我的时候就已经湿了。”
听着小和尚一会“我”一会“小僧”,盛烟又递了一杯热茶和一叠糕点过去。
小和尚也没有拒绝,等用完了,外面的雨也小些了,便告辞了。
盛烟和槐花将人送到了长廊下,看着小和尚撑着一把破伞又奔到了雨中。槐花笑着道:“怕是才来了一两年的小和尚,雨大,烟烟我们先进去吧。”
槐花始终记着盛烟的身体,说完就挽着盛烟进去了。
那封湿漉漉的信和木盒子就静静地放在一旁,一个下午,盛烟都没有打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打开,像是一种本能。
两世下来的本能告诉她,不要打开那封信,也不要打开那个盒子。
但盛烟终究是打开了。
她首先打开的是那封信封和信纸都黏在一起的信,她动作很轻,撕开信封,拨开覆在信纸上面的一层信封,入目是娟秀的字迹。
很像她前世接触到的林穗,但她又知道一切只是伪装,那个人和这封信都是。
信纸上只有三句话。
“盛烟,对不起。”
“小烟,生辰快乐。”
“盒子里面是你曾经想要的礼物——七泠珠,我从前无事时寻人去远山寺偷了一串,送给你。”
盛烟怔然。
七泠珠只是她为杀害谢云疏不引起怀疑编的一个借口,其实没有什么喜不喜欢,她这么想着,下意识打开一旁的盒子。
“叮——”
是盒子上的锁被拧开的声音,盛烟抬手将盒子的盖子往上翻,入目是
是——
盛烟心中被雨点冰冷地砸出几个字,眼睛移开,手下意识往下,房间里传来木盒被合上的声音。
声音大的透露出主人内心的慌乱。
盛烟脑中一片空白,良久之后,她才从一片茫然中醒过来,手从盒子上挪开,垂下了眸。
外面风雨吵着天地,屋子里面却寂静得可怕。
盛烟感受到许久未感觉到的那股森寒,顺着她的脚腕一路向上爬,像是漆黑冰冷的蛇将她一寸一寸缠住,最后缓慢却无可控制地爬向她的心脏。
只一口,血肉模糊。
她闭上眼,眸中隐有颤抖,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最后却还是自己握紧了自己的手腕,撑着从榻上爬起来,点燃了一旁被风吹灭的蜡烛。
烛火映在她脸上的那一刻,世间都变得寂静。
*
隔日。
槐花发现盛烟手上多了一串玉珠,同盛烟曾经吩咐人想要人去找的玉珠十分相似。虽然她也形容不出来,但是槐花觉得烟烟当时想要的应该就是这一串。
“是昨日那个小和尚送来的礼物吗?”槐花好奇问道。
盛烟的手如前世无数次一样搭在玉珠上,轻轻点头:“嗯。”
槐花笑着:“那烟烟红木盒中那些玉镯手环怕是都要失宠了。”毕竟烟烟的喜欢,槐花觉得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
盛烟看着,到底没有说出玉珠的名字。
昨日深夜,在大钟敲响的前一刻,她还是打开了那个木盒,她静静地看着里面熟悉的玉珠手串,烛火将她的脸照的如玉珠一般莹白。
盛烟想,原来这就是七泠珠啊。
盛烟想,谢云疏果然是个骗子。
盛烟想,是的,她们都骗子。
*
离开长安的那一日,盛烟没有许盛序安来送。
圣上身体越来越不好,此时京城中正是繁忙的时候好吧,盛烟自己也知道这都是借口,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玉珠,被长安夏日的光染得温热,但她的手又是冷的。
的确是接口,盛烟只是想,总归,人要按照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她帮他更坚定地走下去。
但谢瑾来了。
盛烟其实也不知道谢瑾为什么要来。
已经要被封为储君的人也没有学会一丝稳重,今日依旧是一身张扬的紫,盛烟发现谢瑾好像格外喜欢紫色,她同他寥寥见的几面,他都是一身紫。
马车立在一旁,一月未见的玉苏抱着剑依靠在马车上,脸冷的像是全长安的人都欠他银钱,槐花整理清点着她们带的东西,盛烟看着唯一来相送的人。
谢瑾手中拿着一方折扇,弯着眸道:“山高路远,这一别本王不知何时才能同盛小姐再相见。”
明明是很寻常的告别的话,却被谢瑾说的像调情一样。明明也没有见几次,但盛烟就是习惯了谢瑾这幅模样,她看着谢瑾面上的一层皮,缝着笑和善意,她其实不太明白谢瑾是一个怎样的人,但也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两个人在一个亭子中,上面恰好有一个石头刻的棋盘,盛烟想起那日自己被杀的片甲不留,终于寻到了些话题。
“瑾王好棋艺,天下能与之相较者寥寥。”
这倒不是夸大,这一月她细细想了那一日的棋局,发现谢瑾远比她想的要厉害。
谢瑾有些谦虚:“多谢盛小姐夸奖,只曾败于一人之手。”
盛烟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细问,后面槐花在向她招手,应当是已经检查完了可以起身了,盛烟其实知道谢瑾是代哥哥来相送的,她望向谢瑾,还未出口,就看见面前的青年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她。
“淮安路远,长安鞭长莫及,日后盛小姐若是有何困难,这玉佩能有些助力。”谢瑾说的很真诚。
盛烟却还是没有收下,她轻声道:“多谢瑾王的心意,但小女无功无德,不敢收。”
话说的体面,谢瑾弯了眸,其实就是小烟妹妹不想收,大抵是从别处听说这玉佩是皇子赠给正妃的了,便是一点机会都不肯给,让他开玩笑的一句“能不能留在长安”都问不出来。
他也爽快,将玉佩收回来:“那山高路远,盛小姐,来日再见。”
盛烟点头,第一次对他露出了笑。
真正的那种笑,谢瑾知道自己多少沾了点小烟妹妹实在不喜长安的光,他捏着玉佩,一直捏着,一直捏到盛烟被身边的侍女扶上马车,一直捏到马车走远变成一个小小的点,一直捏到马车彻底消失不见。
玉佩陡然断裂,谢瑾的手上滴落鲜血。
他才不是一个爽快的人,他很小气,他真的很想将小烟妹妹留在长安,即便不能留在他的身边但至少让他能够知道小烟妹妹还活的好好的。
淮安山高路远,如若小烟妹妹出了什么事情,他和怜之是真的鞭长莫及。
谢瑾没有处理伤口,看着断裂的玉佩,手陡然一顿,玉佩在内力之下化为了粉末,一些覆在他的伤口之上,一些顺着他的手垂下同血珠一起滚下去。
一旁的仆人低垂着头,从始至终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谢瑾回了皇子府,他打开书房,走到一方大大的书柜前,拿起中间的一个白玉棋盘,将其放到了书架靠下的一处,随后起身,书柜缓缓随着机关移开,一个巨大的暗室显现在他面前。
他走过暗室前蜿蜒的小道,停在了门前,谢瑾一瞬间眸色漆黑,却又很快染上狐狸一般的笑意,此时他手上的伤口已经完全凝固了,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看着脆弱至极,恍若他手轻轻一动,就要全然开裂碎掉。
谢瑾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停顿一瞬后,推开了暗室的门,露出了里面坐在案几前身形消瘦的青年。
谢云疏抬起眸,那些属于少年的青涩已经全然褪去,只剩一张苍白的脸和恍若生命一般垂下的长发。
谢瑾闲适地坐到了青年的对面。
半年未见光,谢云疏的脸色惨白得过分,但即便是这样,如此绝佳皮相骨相依旧世间难寻,他不太像是从前那个矜贵淡漠的储君,更像是山林间的一只妖。
谢瑾笑出了声。
他说了,他是个小气的人,他明明知道霜拂在何处,他就是不告诉小烟妹妹。他哪里看不出来,小烟妹妹并没有完全相信谢云疏死了,但没关系,以后总会信的。
谢瑾在心中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恶人。
但其实这只是他和霜拂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嘛,你情我愿。
霜拂自己送上门来,将他手中大部分的势力都送给他,提出了一两个在他看来实在无伤大雅的要求,这笔买卖他赚翻了。
赚翻了,也就不太计较霜拂这一条命。
所以他只是将霜拂“囚|禁”了起来,说是“囚|禁”,其实也有水分。毕竟霜拂若是想走,什么时候都可以走,他并不会阻拦。
从一开始就是霜拂设下的局,他只是应霜拂所愿,心甘情愿地走入这个局,得了已然能够满足的无数好处,吃多了有些噎,所以那日他才会对小烟妹妹讲这些。
但他说了,他是一个小气的人。
那日对小烟妹妹说的话已经是仁至义尽,再让他主动将霜拂活着的事情告诉小烟妹妹,他定然是不干的,他那么小气。
小气道他知道霜拂也快死了,实在不愿意再让小烟妹妹伤心一次。
霜拂明显也是这样想的,或者比他想的还深一些。那些被困在他暗室之中,病发时喃喃的自语,年少的忏悔,都是霜拂让他听见的。
他下棋从未赢过霜拂。
谢瑾不知道怀揣着怎样的想法,一双狐狸眼中满是笑意,坏心眼地对案几后苍白消瘦的青年说:“她答应成为我的皇后了。”
谢瑾像是在给自己编一场梦,邀请对面的人。
他看见霜拂执笔的手果然停住了,他想不出霜拂会说什么,会不干地祝福,会满心的后悔,可这些都没有,青年只是淡淡应了一个“嗯”。
“真的舍得?”谢瑾的眸中泛起不解。
他都如此舍不得,霜拂又如何会舍得。
青年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他的长发垂到地上,那是烛火照不亮的地方,谢瑾开始发现这暗室里面灯暗得可怕,也是,是暗室。
谢瑾还想说什么,对面却传来一声:“小叔。”
一句话噤声。
谢瑾笑了,一双狐狸眼里面笑意像醇香的美酒,要从不断流下的酒盏中溢出来。自小到大,霜拂没有唤过他一声“小叔”。
谢瑾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他再小气,如此践踏一个人的真心也没意思。
小烟妹妹不答应他是他的问题,他不应该将气撒到霜拂身上。
毕竟,这是他那可悲的霜拂,想了两世,想到的唯一能让他的小烟妹妹两全的法子。
没意思。
谢瑾起身,眼中的笑没了,像是脸上的面具都被剥下了些,泛着血肉淋淋的疼:“骗你的,盛烟今天已经离开长安前往淮安了,我知道是你安排的,毕竟我那皇兄脑子里面除了那些情爱也没有旁的东西,如何会因为盛大将军的功绩赐下郡主的名号还有封地。”
说到一半,谢瑾突然顿住了,他这一段话将霜拂也骂进去了。但谢瑾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的没错,霜拂同他那个爹一样,也是一个脑子里面除了情爱没有旁的东西的人。
他谢瑾不一样,他脑子里面还有皇位和江山,还有他年少被害的母妃和一夜被灭的母族。
所以他配不上小烟妹妹。
谢瑾继续说着:“你那个侍卫一直跟在盛小姐身边,盛大将军也派了人,路上的安全你不用担心。到了淮安那边,你应该都安排好了吧,也不需要旁人操心。”
谢瑾顿了顿,亲情终于微微战胜了自己的小气。
他收起了眸中全部的笑意,认真地问面前看着已时日无多的青年:“霜拂,真的不再去见一见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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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疏摇头,甚至没有思虑。
她并不想见他。
他拖着自己将死的躯体,去见了又如何呢,为了自己的一腔私欲,让她又陷入惶然恐慌之中,没有必要。
谢瑾挑了挑眉,手指不小心抠破手心的痂,那薄薄的一层顿时全部裂开,但谢瑾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暗室暗的可怕,不是人能够呆的,转身离开了。
门被关上的一刹那,长发自然垂下的青年平静地吐了一口血,他的手沾上了些粘稠的血液,他拿起一旁的帕子缓慢地擦拭干净。
*
两日后,谢瑾打开暗室的门,发现谢云疏已经不在里面了。
他没有再走近一步,烛火没有点亮的每一处,他的鞋踏上去都能沾染霜拂的血,谢瑾沉默地将门关上,彻底关上,决心从此以后不会再踏入一步。
外面的阳光照在谢瑾身上的那一刻,谢瑾眼睛有些生刺的疼,他想,可能霜拂口是心非,还是准备去见一见小烟妹妹吧。
只是可千万不要将小烟妹妹再吓着了,别咳血了
谢云疏没有如谢瑾所想,追上盛烟的马车,同盛烟再见最后一面或最后几面。生命即将完结之际,他回到了江南,那个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远山寺香火依旧很旺,来来往往的人香客很多,谢云疏一根木簪将长发缠起,拖着疲惫的身躯,苍白的脸,一步一步走完了远山寺的登山路。
七泠珠,一共要求七次,谢云疏去了七次中的最后一次,哪怕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将盛烟唤为“青梅”的时候,他就为她求得了一串七泠珠。
他将其作为她及笄的生辰礼,谢时其实想了很久要送什么,最后的最后才选定七泠珠。是,那时候他还只是谢时。
那时,在江南这一代,广泛流传着七泠珠的传说。传说中言,七泠珠需有缘人求上七次,有缘人万里挑一,七次相求都得万分诚心。由此求出来的七泠珠,代表着永生永世的平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鲜少有人求得,于是传说愈演愈烈,显得七泠珠愈发珍贵。
那一世时,谢云疏其实不信神佛,也不信传说,但是听说七泠珠能世世代代为其庇护,他不知为何就心动了。他瞒着盛烟,说夫子寻他休沐时去一趟书院。
盛烟没有怀疑,那时她从来不怀疑他,她永远相信他。他却因为说谎红了耳垂,刹那间从回忆中看过去,空中是漫天的红霞。
他害怕自己不是有缘人,那样就求不来七泠珠。他想了想,先给远山寺捐了数万两白银的香火,又在腰间佩戴上了皇室中人才有的玉佩,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装腔作势,有些生疏,格外生疏。
他拿着自己从前全然不屑的权势和财富,将其像纨绔子弟挂起腰间的金玉一般,却还害怕不够。
但幸好,够了。幸好,他彼时能拿出来的东西暂时足够了。这一番下来,现实引了住持前来相见,而后住持望着他或者望着他腰间是玉佩说,他是有缘人。
他是有缘人,于是,他在她及笄之前,求来了想要相送的七泠珠。
谢云疏踏上最后一阶,向上忘,是佛寺,向下望,是人群。
巍峨庄重,熙熙攘攘,佛寺在上,人间在下,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她重来这个世界上的时候。
那时她在他的背上醒来,茫然地望向四月的江南,衣袖中的匕首和果子同布料摩擦发出阵阵的响声,眼睫恍若日月不住地抬落。
他们的不远处,穿着一身布衣的小孩放着纸鸢,几个小孩奔着跑着,牵扯着手中的纸鸢,他们不够高,跑的不够快,纸鸢飞的并不高,懊恼之余,传来一阵阵笑声。
他背着她,走过旁边的一排树,大抵是花树,散着淡淡的清香,香味随着江南的风向他们的身上飘。树的旁边是潺潺的溪水,闭上眼睛能听见水流动的声音。而她,几番迟疑之后,轻轻地将自己趴在了他的背上。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烟烟,好久不见。
他们终会相认,他们也终会分离。
这是他前世向佛许愿时便既然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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