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袅到时,欢喜殿里气氛压抑沉肃。


    方走到门口,便听见屋里传出了熟悉的训斥声:“修炼不可急于求成,当顺心而为,文喜,这些道理你都忘了吗?急功近利,只会弄巧成拙。这一次幸而发现的及时,否则,你定会心魔入体,再难解脱!”


    是季烆的声音。


    作为师兄,他训斥教育师妹似乎合情合理。


    乘袅的脚步微不可查的一顿,只站在门口,也能闻见屋里的味道。屋里萦绕着一股血腥气,虽不浓郁,但于修士而言,依旧无法忽视。


    文喜正躺在床上,本恢复了红润的脸色此刻又没了血色,面色苍白,唇色浅淡,气息虚弱不稳,一看便知是才受了大罪。


    修士走火入魔非同小可,轻一点的只是受点轻伤,重一些的却会心魔缠身,道心破碎,从此仙途尽毁。


    是以,修士重修行,更重修心。


    幸好发现及时,也不算太严重,否则,文喜一身修为怕是都难以保住。


    此刻,季烆与乘风分站在床榻两旁,两人身量都很高,皆是面色沉肃严厉。乘风眉心紧拧,季烆目光冷然,但两人的目光都只落在了床上的姑娘身上。


    灵医询问缘由时,文喜不敢说实话,便只能说自己想快点提升修为,一时心急,所以才出了岔子。


    季烆听后,便直接严厉训斥。


    毕竟修炼不可只图速度,这一点,早在踏入修行之路时,师长们便讲过了。


    “你身为昆仑弟子,又是掌门亲传,竟连这点浅显的道理也忘了么?!”季烆声音越来越冷,仿若刺人的剑刃,“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会如实禀告掌门师伯,即刻送你回昆仑!”


    文喜的脸色越发难看,眉目间满是羞惭。


    “师兄教训的是,是我错了。”对于季烆的训斥,她不敢反驳一句,更不敢看她,只唯恐泄露了自己心底那见不得人的遐思。


    心脏像是搅在了一起,又闷又痛。


    乘风本一直沉默听着,此刻听到季烆这般说,面露不悦,他张嘴本想说什么,但在看到文喜惨白的面容时,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刻苦修行本不错,想来文姑娘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意外。”沉默片刻,乘风道,“季少主无需这般严格,便是要教导,也该交由文姑娘的师长。想来,梅掌门才更了解文姑娘的修行。”


    “季少主那般说,莫不是在指责皇室疏忽了贵客?”


    他语气平淡,却隐隐藏着一丝锋芒。看似规劝,却更像是指责季烆越俎代庖。


    季烆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两个高大的男人直视着对方,谁也没有退让,身周气息皆隐有波动。


    “多谢少君,不过我明白,季师兄是为我好,所以才对我严格。”文喜心思敏感,自然立刻察觉到了两个男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急忙开口。


    屋里两侧其实还站着不少宫婢,但此时此刻,他们三个人却仿佛自成了一个世界。


    乘袅在门口站了几息,竟也无人发现。


    宫人本要高声通报,被乘袅压下了。但作为修士,察觉有人靠近,本就从不靠声音。以元婴修士的敏锐,距离数十丈时,就该有所察觉了。


    “帝女到!”


    直到又是几息过去,算下来将近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乘袅才对一旁的宫人示意。


    一声尖锐响亮的‘帝女到’瞬间传遍了整座欢喜殿。


    屋里,季烆和乘风猛地回头看去。


    床榻上,文喜也倏然抬眸,脸色仿佛又白了一分。


    “袅袅,你怎么来了?”


    季烆脱口道。


    已是深夜,少女并未如白日那般穿着华贵的宫装,而是只着了一条简单的雪白长裙,外罩了一件孔雀绿的纱衣,乌黑柔软的青丝一半用一支桃木簪挽起,一本平顺的披在肩头,整个人显得格外的纤弱柔软。


    她许是走得着急,头上身上都沾了不少雨水,比平常又多了几分凌乱和狼狈。


    乌黑的发尾还有雨滴缓缓低落。


    乘袅极快的跨过了门槛,对上三人的目光,面色自然道:“文姑娘走火入魔,出了这般大的事,我当然要来看看。”


    说着,不等三人反应,少女微微抿唇,眼带担忧和愧疚道:“定是因为我今天说的那些话,所以才害了文姑娘。”


    说话间,她已经走近了床榻,没管自己身上的雨水,只一心着急文喜的伤势。


    “不关殿下的事,是我……自己修炼出了岔子。”文喜拢在身边的手无意识收紧,“殿下放心,我已经无碍了。”


    “真的没事么?”


    少女坐在了床榻边,伸手轻轻为文喜理了理搭在身上的被子,动作温柔至极。


    可少女对她越好,文喜心里便越难受。瞬间,体内气血翻腾,如同烈火焚身,一股腥甜又猛然涌了上来。


    文喜生生把那口涌到喉间的血咽了回去,扯出了一抹笑,回道:“谢殿下关心,我的确无事了。虽走火入魔,但情况并不严重,稍稍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如此甚好。”乘袅轻叹一口气,“你这几日接连受伤,实在让人担心。”


    文喜低着头,看着那只玉白的素手,低声道:“殿下也才苏醒不久,身体未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的视线不由落在了少女微湿润的袖袍上,只觉眼睛刺疼。


    正常情况下,雨水是无法落在金丹修士身上的。因为他们可以撑起灵力罩,隔开雨滴。便是湿了,也能用灵力瞬间烘干。


    但少女灵根有损,为免加重伤势,轻易不敢动用灵力。


    这一切,皆是因为她。


    乘袅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闻言,便道:“那你好好养伤,莫要多想,要记得身体为重。我先回去了。”


    “……好。”


    文喜轻轻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少君和季师兄也请回吧,我没事了。”


    但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毕竟不过短短几日,她又是中毒,又是受伤,又是走火入魔,实在无法令人放心。


    季烆眉峰微皱,倒是没再训斥,只道:“我会把此事禀告掌门。”


    “嗯。”


    文喜低声应是。


    ……


    乘袅走在前,离开时,她并未叫着季烆一起。待季烆回头,这才发现少女已经出了门,走进了雨幕里。


    她步子不快不大,优雅大方,似乎与平常无甚不同。


    贴身宫婢为她撑着伞,但风很大,挡不住所有的风雨。


    看到那道纤瘦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知为何,季烆的心忽然慌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少女是要走出他的世界。


    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慌驱使着他本能地动用了灵力,一个飞身便到了少女身边。


    下一瞬,一个灵力罩便牢牢罩住了两人。霎时,把所有的风雨挡在了外面。


    “怎不等我?”


    他问。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抿唇笑:“我瞧你很担心文姑娘,想来还有话要说,便先走了。”


    “我没有担心她。”季烆几乎是下意识的说,“是掌门托我照看文喜。她走火入魔,此事不比其他,所以我才多说了几句。”


    话落,他又重复了一次:“我不是在担心她。”


    “我知道啊。”少女一脸疑惑,似乎不懂他为何还要刻意强调解释,“我知道你与文姑娘之间除了同门关系之外,并无进一步的交情。而且,你之前已经说过厌恶她了。我记性可好,还记得呢,所以不用向我解释了。”


    “阿烆,我不会误会的。”她笑了笑,满眼信任,“我相信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不等季烆反应,少女微微歪头,忽然道:“不过,你为何突然着急向我解释?难道……你骗了我,你的心里其实还有别人?”


    “当然没有!”


    季烆想也不想的摇头,皱眉。


    “瞧瞧,我一说,你就生气了。”少女摇了摇头,很是无奈道,“没有便没有,我不是信你了么?”


    她定定看着他,仿佛像是他在无理取闹。


    季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


    季烆把乘袅送至扶凤殿,便离去了。


    待到他离开,乘袅嘴角的笑意便渐渐散去了。


    “殿下,可要沐浴歇息?”


    宫婢上前问道。


    乘袅摇头:“先不急。”


    宫婢正要再问,这时,便听门口传来通报声,说是少君来了。方才不是才见过么?少君还过来作甚?


    “请少君进来。”


    只不过乘袅话音未落,乘风便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他脸色不如曾经润红,带着一点大失元气的疲弱,气息有些不稳,精神也不比从前。


    很正常,用了渡灵之法,又受了十刑鞭,元气大伤,当然不会有好气色。


    “这般晚了,大哥怎来了?”


    乘袅笑问道。


    “你们先下去,孤有事要与帝女说。”乘风屏退了左右宫人。待到殿中只剩了他与乘袅,他才沉声开口。


    “你对文喜说了什么?”乘风脸上没笑,“她变成那样,真的与你无关?”


    “大哥这是怀疑我故意伤害文姑娘?”少女满脸伤心,“我与她无冤无仇,缘何要动她?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红着眼眶的少女看上去颇有些可怜,旁人瞧着,都忍不住心疼了。然乘风无动于衷,脸色依旧冷淡,并未像曾经那般哄妹妹。


    “她对你有没有威胁,你心里最清楚。”


    乘袅微抬下颌,赌气一般地道:“大哥若是怀疑我,那便去查,看看是不是我伤了文姑娘!”


    “你幼时曾得了一套十二生肖的白玉玩具,很是喜欢,那段时间日日捧在手里玩。”乘风话锋忽然一转道,“直到母后生辰,有位族弟看到了,未经你同意抓到了手里玩,开口就讨要。你虽没把东西送给他,但也愿意借给他玩,不久,那位族弟不小心摔碎了。”


    “没拿回心爱的玩具,你什么也没说还安慰了那位族弟,结果回头便病了。那位族弟被其父狠揍了一顿,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才能起身。除此外,那位族叔又送了许多歉礼给你,其中还特意打了一套一模一样的玩具。”


    “但你再未玩过了。”


    “大哥记性不错,多少年前的事情竟还记得。”


    乘袅抬眸看他。


    “我不是季烆,你骗不过我。”乘风与她对视,“袅袅,你幼时最是霸道了。只要是你的东西,但凡别人碰了一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都不会再要,而且还会报复那个人,从不肯吃一点亏。”


    “所以呢?”


    乘袅脸上的伤心慢慢散去,面上无喜无悲。


    乘风沉声道:“你误会了文姑娘与季烆。你以为他们背叛了你,所以想要出一口气是吗?”


    “袅袅,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胡闹任性了。”


    “大哥是这样想的?”乘袅笑了一声,“原来我在大哥心里竟是这样的人。你这般揣测我,我自然百口莫辩。你已给我定了罪,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信。”


    “大哥既然提到幼时,那你可还曾记得,当时我病了,是你在床边守了整整一夜。”少女带着怀念,“那时,你可关心我了,还说要为我出气。所以后来,族弟好了后,你便偷偷揍了他一顿,让他在床上又躺了三个月。”


    “即便后来,你知道我是故意病的,你也没骂我,只心疼的为我搜罗了各种各样的玩具,想要哄我开心。”


    “那时,哥哥对我真好啊。你说,你会成为最厉害的帝君,要我做九胥最幸福的帝女,会一辈子疼我爱我,绝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你曾用命护我周全。”


    少女说着说着,眼里缓缓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但她扬起头,硬生生把那些欲要掉落的水珠咽了回去。


    “哥哥,你都忘了吗?”


    *


    兄妹两人相差不过六岁,在修士之间,这点岁数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父母唯有他们两个孩子,所以兄妹两人感情极好。乘风一直很照顾妹妹,乘袅也对兄长满是敬仰和崇拜。


    会说话后,乘袅最先唤的不是父皇母后,而是哥哥。


    乘风也很喜欢这个漂亮可爱的妹妹。


    他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的很满,除了学习便是修炼,仅有的空余时间也全花在了妹妹身上。


    “哥哥最厉害了。”


    “袅袅喜欢哥哥!”


    每每看到妹妹天真甜美的笑容,听着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哥哥,疲惫似乎便能被一扫而过。


    有时候便是修炼,也舍不得与妹妹分开。


    小乘袅也最喜欢缠着哥哥,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找哥哥。兄妹二人黏糊极了,几乎整天腻在一起。


    妹妹会把自己最喜欢的点心和玩具送给哥哥,哥哥也会疼爱保护妹妹,为此不惜付出生命。


    那是乘袅四岁的时候。


    乘风十岁。


    兄妹两人去后山玩耍时,却不幸遇到了两只魔化的金丹期妖兽打架。于妖兽而言,人类的血肉比同类更加诱人,何况兄妹两个还满身灵气。


    彼时,乘袅还未正式修炼,只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儿,乘风也还未筑基,即便两人身上有防御法器,但在没有足够灵气的支撑下,也坚持不了多久。


    小乘风抱着妹妹拼命的跑,可依旧跑不过金丹妖兽。


    眼见着那庞大的妖兽要踩下来,小乘风想也未想便把妹妹推开,勇敢的挡在了前方。


    “袅袅,快跑快跑!”


    小少年被妖兽一脚踩下,五脏六腑几乎完全碎裂,可他顾不上疼痛,只死死用最后的灵力启动了身上的法器,挡住妖兽前进,大吼着让妹妹快逃。


    那一次,是兄妹两人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待到曾祖赶来时,少年乘风已经奄奄一息,而小乘袅除了身上脏了一点,毫发无伤。


    ——因为她的哥哥用命保护了她。


    *


    哥哥浑身浴血的模样深深印在了小乘袅的心里。


    数年过去,从未忘却。


    她一直记得,她的哥哥拼命挡在妖兽前面,为她争取逃生机会的那一幕。以至于在很久之后,她也愿意为哥哥退让一次。做最尊贵的帝女,勉强也行。


    那是她的感情唯一一次压下了野心。


    而今看来,她不需要委屈自己了。


    明亮的烛光下,少女抬首,红着眼,又问了一次:“哥哥,你都忘了吗?”


    少君之位,不分男女,不分长幼,不分嫡庶,只以能者居之。


    哥哥,你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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