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偃睁眼那一刹那,宋迢迢甚至忘记了羞怯,淌着热泪的眼眶无法收势,震天撼地的雨声自耳畔退潮,她凝睇着少年亮盈盈的双眸,冻得发僵的面上,绽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阿……”长时间的沉默使她的发声滞涩,喉音嘶哑。萧偃愣了愣,代她开口:“阿偃。”
少女含笑的眉眼流露出少许错愕,如梦初醒般,她再度注视少年的脸,唇瓣翕动,没有来得及吐字,倒在了他的怀中。
宋迢迢昏的时间不算长,或许是心中惴惴不安,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清醒了过来,她懵然打量着四遭,发觉洞内焕然一新,积尘尽扫。
她被安置在床榻上,榻间垫了厚厚的褥子,身上因摔打、跋涉摩擦出的伤口,此刻敷了草药,被柔软洁净的白绢包裹,外披的衣裳亦是干燥的。
洞角避风处搭了羹火,架着一只小鼎,鼎内咕噜噜冒着细小气泡,有股淡淡的药香。
萧偃却不见了踪迹。
她欲下榻寻人,发现那双破烂的重台履正倚在火堆旁,不远不近的距离,恰适合烘烤,鞋面污垢也被清理过。
宋迢迢无法,只得赤着脚踩上地面,将将踏出两步路,就撞上了匆匆入内的萧偃。
少年一身水气,额发湿漉漉的,怀里鼓囊不知揣了什么。
看见她,他漂亮的狐狸眼倏地亮起来,语气颇有些得意:“你猜我找着了什么?”
他顿了顿,见她光着脚,又曲臂将她抱回榻上。
宋迢迢从未见过他如此孩子气的神态,总觉着若他背后有条尾巴,立刻就能支棱起来,于是顺着他的话头:“是什么?”
萧偃解下蓑衣,侧身将护在胸口的物件取出来,是几只黄灿灿的柑橘,小捧枇杷,还有一把罗列整齐的苇草。
枇杷倒不稀奇,柑橘则是冬日应季的水果了。
她微讶:“这时节哪里来的柑橘?”
萧偃笑笑,将苇草堆在一旁,挑出颗最饱满的果实,坐在榻上剥皮,道:“你先前同我说,弗光山地势险要,群峰高耸,又有一座古怪幽深的碧湖,常年大雾,必须绕而行之……”
橘肉丰盈,紧紧挨挤在一团,像几弯小元宝,他将第一只元宝递到她唇边,她不愿接,他便耷拉下唇角:“你还想不想知道原由了?”
宋迢迢抿唇,抵不住心里的好奇,轻轻衔过橘瓣,澄黄的橘肉被她舌尖卷过,萧偃望着她粉嫩晶莹的舌肉,双颊滚烫,仓皇失措的别过头去,独剩红通通的耳尖对着她。
她深感莫名,只能道:“又怎地了?”
半晌,他才开口,仍不大敢看她,只闷声闷气道:“我从前浏览各地水文注释,发觉山嶂地势越险,往往山脚便水位越深,深潭多雾,寒湿不散,自然比平常山地更能留住冬意。”
宋迢迢听罢,心下一沉,蹙眉道:“折冲府的兵就在外头围着,不知道哪个时候就会进山剿杀,为了几株橘树,攀高山,越碧湖,假使整好对上敌军,岂非得不偿失……”
少女话音未尽,被半只香甜的柑橘堵住了嘴。
萧偃仰面望她,狐狸眼弯弯,转移话题:“甜吗?”
但见她生了怒,俏面含霜不再应答他,他又蔫了气势,乖觉道:“打头阵的两波死士全被歼灭了,哪还有人敢贸然闯进来,况且府兵的功夫比之死士是天壤之别,即便来上千百个人也不够我祭剑的。”
宋迢迢冷笑一声:“偃大将军好口气,当初不知是谁,剑都握不稳了,若追来的人不是我,只怕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况且你何尝将死士……”
她愈说气焰愈盛,分明已是怒极,却突然半道刹羽,闭上了嘴。
萧偃静静望她,替她续话:“你遇见了死士?”
宋迢迢不语,他笑了笑,继而道:“那我猜你运气还不算太差,我的剑淬了毒,寻常人沾剑即死,他们纵是铜浇铁铸,都撑不过一个时辰,想必在你面前已是强弩之末了。”
轻飘飘几句话,引得她怔忡良久,待回过神来,就见萧偃又剥了几颗枇杷,用干净的阔叶包了递给她,转过头还要编苇草。
宋迢迢看着他修长洁白的十指翻飞,灵巧如蝶翼,转瞬编出一只规整的鞋头。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王公贵族子弟,平日里都这般礼下亲民?”
萧偃扬眉:“你怎知我是王公贵族子弟。”他眨巴眼,藏不住的自得:“是觉得我很有气度吗?”
宋迢迢笑而不语,适时,煮药的小鼎沸腾,他几步下榻,将鼎撤下来,铜鼎最不耐热,隔着绢帕仍是烫得他指尖通红。
少年疼得挝耳挠腮,忙不迭用十指摩挲温凉的耳垂,少女见状,执起他的手腕,带他去洞口涤雨。
雨幕朦胧,她轻轻启唇,吹拂他的指尖,他仿佛是羞于侧目,只敢用余光看她低垂的眼睫,殷红的唇珠。
连珠般的雨声里,他蓦地开口,在平地掷下一道惊雷:“北地的女子大都晚婚,不知淮南这边是什么风俗?”
宋迢迢愕住,横他一眼,羞愤交加之下甩开他的腕子,登步转回了内室。
萧偃的提问将气氛拉回二人接吻那一刻的怪诞。
两两相顾无言,好半天,他方才压住面上的红晕,冒出一句:“这药是治风寒的,我照着经方(1)抓的,趁热服下罢。”
宋迢迢翻开案几上被找出来的医书,闻言轻飘飘睨他,“你初来此地,倒颇为熟络。”
“我曾有大半年,流转于荒郊、山泽间,见得多了,故尔能猜出六七分。”他稳稳斟下两盅药,空气甫一静谧,他又有些不自在,便道:“你对此地才是当真熟悉。”
她接过药盅一饮而尽,斟词酌句:“我幼时常随兄姊来此游历,然记着长辈嘱托,从不敢靠近碧湖。九岁那年……因出了些差池,我无意闯入碧湖,雾色无际,教我险些溺毙于此……”
“幸而有这颗长明珠,让我不至于行差踏错。”她从行囊中取出一颗硕大的鲛珠,熠熠生辉,照得洞穴明朗几分。
“我在原地徘徊许久,后被一名采药的游医所救。游医是位妙龄女子,作异族装扮,虽脾性与众不同,但心地极良善,她救下我,我心里亲近她,偷偷来药庐寻过她几次,最后一次相见是两年前……”
“我想,她应当是去别的地界行医了罢。”宋迢迢叹息一声,垂眸盯着长明珠发愣。
萧偃仔细听完,手中动作不停,两只草鞋赫然成形,他一面掬水擦拭少女的赤足,一面为她套上草鞋,道:“这样也很好,她救了你,你救了我,说不准,日后我能为你报恩呢?”
草鞋柔软合宜,她晃了晃脚,随口道:“你怎么为我报恩?”
萧偃俯身调整草鞋的细节,笑道:“若我能平乱天下,自然就有机会为你报恩。”
宋迢迢也笑:“这话你都敢说,莫非真是位大将军。”
“差不多,就算大将军罢。”萧偃抬眸,瞳仁里映出跳动的火光,又像一泓璀璨的清泉,“你喜欢将军吗?”
少女沉下脸,唇齿磕绊半日,啐道:“你骗谁呢,贺燕奴,本朝开国就出过两位大将军。”
语毕,她歪头倚在木枕上,背朝少年,阖目装起睡来。
不想真睡着了。
然而睡得并不安稳,意识如堕烟海,沉沉浮浮,浑身似有游虫行走,隐约听到短兵相接的厮杀声。
*
萧偃掐着点,原打算守着宋迢迢小憩片刻,再出洞府与颜祁等人缠斗。
按照折冲府的行军速度,大抵巳时就会逼近此地,他还有半个时辰的空隙。
半个时辰。
既不足以让他带宋迢迢安然离开,也不至于毫无退路,若他能再勉力拖延上一二刻钟,惊寒或能接引沈间辛的军马来到此地。
惊寒是昨日唯一脱身出去报信的。
可就在他思忖间,宋迢迢突地发起了高热。
他虽不甚懂医理,但观她症状,丝毫不像伤寒,她的面颊酡红,裸露的肌肤斑疹隐隐,手足滚烫,时有瘛瘲。(2)
既不似等闲外感热病,恐怕是中了什么疠气、邪毒。
俱是轻易便能夺人性命的。
他呼吸紧/窒,不敢耽搁寸息,即刻翻找起续过他命的丹药,好容易搜出两颗,他颤着手令宋迢迢服下。
见她面色缓和些许,他伸手拥起她,像揣琉璃器般将她护在胸前,披起蓑衣,凌波步入雨幕。
为今之计,只有他持剑杀出重围这一条。
数千骑兵纷沓而至。
两军对垒,他事先将少女藏身在就近的石壁,孤身迎敌。
于习武一事,萧偃是天生的怪才,他是自幼沤着剧毒蛊虫长成的,鞭伤虐/打同样遭过不少,竟没有落下丝毫病证,反使他诸毒不受,练就一副钢筋铁骨。
嬷嬷说,他是身体里的毒克着毒,将自己炼作了一座天然的药鼎。
他凭借这罕有的体质,不论严寒酷暑,驰马试剑一日不落,舞枪、长垛(3)无不是行手,因有贺氏血脉又师承诸梁,肉搏时矫健,运剑时惊逸。
数年推盘点沙的实战经验,让他熟读的兵书得到了实践。
他成长的太过疾速,曾令无数人叹为观止。
而今,狭长山谷中,泱泱军士如同厚重的沙砾,自坡面向他倾覆而来,顷刻将他淹没。
万滴黄沙中仅有一株孤弱的星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必然会被湮灭。
不想星火燎原,萧偃以一支长剑挑翻数十名甲兵,顷刻间反客为主,夺过骑兵的马匹,效飞燕之姿游曳于阵营,所到之处长剑如鸿,割破连片的头颅,鲜血涌溅。
敌军因他的左突右冲逐渐溃散,间或有败走者,扰乱军心;亦有忠勇之士,不断前突,惹得他分神乏术,背部伤痕崩裂,旧伤叠新伤,满目疮痍。
他沉着以待,一连斩杀数人后,得寻空隙,收剑换上长弓,别上钢簇箭,凝眸对准远处帅旗。
确切来说,是帅旗下的颜祁。
颜祁大骇,思及步弓射程虽长,倘要在马背上用步弓,非力大神勇者不敢为,一个毛头小儿岂有此等能耐。
话是如此,他依旧悄悄挪动了位置,命四周军卫戒严。
屏息之际,兵箭破空袭来,众人皆惊,概因萧偃所发并非一箭,而是三箭齐发!
一箭落空,一箭射中帅旗,一箭擦过颜祁的军翎。
帅旗倾折,军心溃散,有人愈加慌乱,有人却是愈加悍勇。
混乱中,有小队人马察觉到萧偃频频顾及的角落,瞄准方向无声奔袭。
萧偃立时警铃大作,掣马疾驰,以剑格挡,殊不知是关心则乱,中了敌军声东击西之计。
数只利箭,以虹光之势直逼他命门,不留瞬息余地。
“哐当——”,长剑横空飞来,斩落箭矢。
神策军身披黑甲,蜂拥现世,势如破竹,瞬间大败敌军,俘获将帅。
沈间辛翻身下马,携一干将士齐齐跪俯,高呼“殿下”,稽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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