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锦程被抽懵了,身子顺力倾斜,手中的茶杯砸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滚烫的茶水则溅落在他的衣袖口。
突如其来的热意和痛感叫他神弦一紧,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他下意识的举动是拾起地毯上的茶杯。
奉茶之道——万万没有杯盏落地的道理。
待他直起腰再度端正跪好,便听见段家主更加凉薄的语气:“区区贱奴,段家容你于府已是宽容,你那卑贱的躯壳,不好好伺候妻主,还妄想守得清白,怎么?还拿自个当宝贝,还在做着什么众星拱月的世家公子梦?”
崔锦程这才听明白段家主发怒的原由,他端举茶杯的手臂下垂了些,让衣袖自然滑落,将守身砂遮盖严实。
少年紧抿苍白的唇瓣,满目委屈,终是蠕动很久的唇,才低着声道:“我没有……”
他明明都那样放下姿态地讨好了,明明是段乞宁她……
崔锦程似是忆起那日的某刻细节,脖颈和耳根一刹那全红了,后边反驳的话也都通通咽回嘴里。
他还能说什么呢?谁又会信他呢?段乞宁做什么都是对的,错的只能是他。
“是贱奴愚笨,没能博得妻主欢心——”
“我看分明是你心有所属,想留着清白给你的如意娘子吧!”倏然,一道挑拨的嘲弄之声响在少主夫郎堆里。
崔锦程怔愣之时,段家主犀利的目光就已射向说话的赵侍夫。
赵侍夫胸有成竹,半点不带虚的,直接从一群莺莺燕燕的夫郎里跨步而出,“母亲在上,侍身要告发崔侍奴私会外女,不守男德,见异思迁。”
段家主勃然大怒:“你可有证据?”
赵侍夫扑通一声下跪:“母亲大人明鉴,若非亲眼所见,侍身岂敢拿这种事情乱开玩笑。崔侍奴私会的外女,正是黄娘子之女,黄梨,曾与崔侍奴两小无猜。昨夜侍身亲眼所见,崔侍奴约黄梨姑娘在南边柴房相见,二人在暗处拉拉扯扯。”
段家主思忖须臾,一旁的三侍夫开口道:“赵氏,你可瞧仔细了?昨夜你不好好就寝安眠,跑到柴房去做什么?”
看似公正无私主持大局,实则早就和赵侍夫排演过了。
赵侍夫从容应答:“回三小爹的话,南边的明月轩从前本来就是妻主赏赐给侍身住的,是以侍身的旧衣旧袄都在里面。”
“侍身听闻妻主大人将明月轩赏给新来的侍奴,自是讶异得不行……妻主大人既然为崔氏分配院子,想来崔侍奴格外讨妻主大人的欢心,他从前又是世家子,眼界自然极高,侍身的身份地位、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次的,侍身唯恐那些旧衣摆件不合崔侍奴的眼,就想着回去取一趟,谁知路过柴房,竟撞见了这种事……”
言罢,赵侍夫做出一副惊讶唏嘘的模样。
他这话不仅打消夜半出现在柴房附近的嫌疑,还特地强调段乞宁为崔锦程分配院子的事情。
果然,段家主差点忘记这茬,经此点拨,火上眉头,冷笑:“身子不让宁儿碰,吃穿用度倒是千方百计变着花样让宁儿赏最好的,你这侍奴做的是比人家侧君还滋润呀。”
崔锦程的指骨捏得发白,“家主,贱奴没有求妻主赐住,抑没有不让妻主近身。”
“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宁儿自愿为你做的?”
崔锦程不知该如何回答。
段家主:“你是不是想证明自己魅力无穷,至今还能魅惑宁儿为你鞍前马后,魅惑外女为你翻墙附院?”
崔锦程猛然惊骇地抬头望向段家主,“我没有!”
“大胆贱奴!”家主旁边的小厮见状,直接又是一巴掌落下。
火辣的疼。
崔锦程只得硬生吃下这些疼,将空空如也的茶杯攥得更紧。
赵侍夫嘴角荡起一抹得逞的笑,在段家主面前则伪装得滴水不漏:“是与不是,母亲大人现在即可派人去明月轩搜!”
“来人,前去搜查,”段家主发话,视线对准崔锦程,“你接着奉茶,让本家主见见你的诚心。”
小厮提着热壶上前。
起初隔着瓷器,尚未有感觉,崔锦程只看见蒸腾的白汽冒起,随后,那股滚烫翻涌而上,顷刻间涌入指尖。
崔锦程烫得恨不得甩手,可是迫于礼节,他不得不忍下。
十指连心,而现在就好似全被用针戳着,他的眼眸很快泛红,生理性的泪花在眼眶周围晕染着。
不得已,崔锦程只能将手指交替捻着茶杯,尽量沿着没有被烫水覆盖的茶杯边缘攥。
明明手指疼得要死,他还要做出规范的礼节,弯腰低头,“请家主大人用茶。”
“茶都见底了,喝杯子吗?”段家主道,“满上。”
滚烫的热水再度被注入,崔锦程最后可以喘息的空间也被剥夺了。
手指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涨红,他被烫得手直抖,抖出来的烫水留在手指上,是愈发钻心的痛。
可是他不能叫那茶杯落下,否则就是对妻主的不敬,对段家的不敬!
崔锦程疼得喉咙都哽咽了:“请、家主大人…用茶。”
“这么烫,如何饮得?”
崔锦程心如死灰的闭上眼,偏这时,前去搜查的小厮回来,高喊道:“找到了!从明月轩内搜出来的,府里不曾有过的点心,以及不合规制的内袄。这上边有女子香料,宁少主和三少主都不曾用的!”
崔锦程手一松,茶水直直落在地上,洒了他一身。
前两次黄梨走后,他求管家将她带来的东西销毁,抑是亲手用柴火点燃的,不可能会留下证据!只能说明昨夜黄梨当真又来了,并且赶在见他之前,就被旁人逮着了。
那他便是有一百张嘴巴,也说不清这事!
那一瞬间,黄梨会死的恐惧感盖过指尖上的烫伤感。
黄娘子肯在崔家覆灭后伸出援手他已能记着一辈子的恩情,他不想她唯一的女儿因为他而死。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段家主将证据砸在崔锦程脸上。后者煞白着面容,砰砰磕下头:“求家主饶恕。”
管家冲进来求情,“家主,都是误会,黄梨姑娘念着老奴,是给老奴送的吃食玩意,老奴见崔小公子被关在柴房里可怜,才分给他的!”
“一派胡言!”赵侍夫道,“崔侍奴分明住在明月轩里,日日有妻主身边的小厮送药送粥,吃住都是最精细的,怎么用得着外女的吃食可怜?”
崔锦程被关柴房一事,是赵侍夫和三少侧夫一手遮天安排的,属于少主院里的腌脏之事,家主院那边是一点风声未透。
就连关键的证人多福也被喊去正厅,问他有无此事,多福摇头道:“不知不知。”
他当时确实不知。
多福每日按照段乞宁的吩咐将药和白粥送到明月轩就走,哪里还管里面住着的到底是不是崔锦程。
问到最后,还是回归到了崔锦程的身上。
段家主表示乏了,自从正夫逝后,她对后院争风吃醋的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伤及段家根本。
有这功夫理清后宅之事,还不如多去算两本账,于是她颇为不耐烦地问:“你就回答,到底有无私下与黄梨姑娘见面?”
崔锦程顿了很久,应下:“有。”
全场哗然。
“荡.夫”“不守男德”“色胆包天”……一个个标签烙上他的脊梁骨。
“是谁提出约在那种地方碰面的?”
崔锦程颤抖着手指:“是贱奴不知廉耻,贱奴自知对不起妻主,恳请家主容贱奴亲自给妻主大人赔罪,是杀是阉,全凭妻主处置。”
他在赌。
他只有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黄梨姑娘才不会死;若段乞宁心中当真还念旧情……兴许会……饶他一命。
不过是以一个更残缺的身体更卑贱地苟且偷生着。
这样的念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崔锦程痛苦地闭上眼。
段家主起身:“那好,该受的家法一个不许落。来人,扒了他的外衣上刑,十鞭,给我狠狠的打这个贱奴,十鞭抽完,让他去段府门口跪着,宁儿什么时候回来,就给我跪倒什么时候!”
如此,便是崔锦程被段家主罚跪的原由,管家于十万火急时去寻求多财援助,多财则奔赴城南去寻段乞宁……
院外,女使打伞为段家主撑着,望着段乞宁殿内进进出出忙活的小厮,段家主拨动玉扳指道:“可都办妥了?”
女使倾身上前,“回家主,都已打点妥当,不日晾州城的百姓都会知晓崔小公子在咱们段府过得如履薄冰。”
女使压低声音又道:“陛下也会知晓。”
段家主如释重负一口气,“做戏做全样,这样也好。”
二人的身影消失于宁少主的庭院中。
室内,段乞宁将躺在床榻上的崔锦程翻了个身,映入眼帘的淤青和伤口让她眉头紧锁,一种生理不适感翻涌上来——
少年的后背,青一块紫一块,大面积冻伤的淤血堵塞不化,抑有多处鞭伤破皮流血,而今在伤口附近结痂。
她毕竟是现代人,见了这种场面难免犯恶心,终是移开眼,并且让管家和多福都退下。
“你们几个,将他抬进浴桶里吧,”段乞宁招呼杂役小厮,“小心些,莫要让伤口沾水。”
浴桶里的水位大概在崔锦程腰部的位置,他的鞭伤则在后背胸腔上,仔细点不难。
几个小厮听命,仍旧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崔锦程运进浴桶,水位没过少年的尾骨,他昏迷不醒的,面对着段乞宁的方向趴在浴桶边缘,蒸腾而上的热气则将他赤.裸的身躯勾勒得影影绰绰。
小厮在段乞宁的监工下,不得不打起十倍精神给少年擦洗,将他这段时日在柴房摸滚带爬时染上的灰尘和泥泞洗刷干净,一盆洗澡水很快染脏。
“再去换一桶,”段乞宁道,“添些香皂。”
待到隔间水汽氤氲,香皂味道浓郁得让人快要飘飘欲仙时,崔锦程醒了。
彼时段乞宁正在床头喝茶看话本,听到水花扑腾的动静堪堪抬头道,“不要乱动。”
然而已经晚了,崔锦程睁眼的第一反应是挪动自个发麻的四肢,猛然抬颈的动作大了些,坐骨朝后压的时候,水花顺势铺溅到他的后背往上。
钻进伤口血肉里是刺骨的疼,疼到他一把捏住浴桶边缘,那双被烫伤的手也随即传来剧痛。
听见他几声压抑的呜咽,段乞宁合上话本下榻,鞋尖踩过地板上的水渍。
她从旁边衣架上取下干帕巾,行至崔锦程面前递上,“擦一擦吧。”
少年闻声抬头,段乞宁看见他那张被水汽晕染的面容,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尾端潮湿的那部分正贴合在他白瓷的肩上。
他的肩膀在抖,呼吸令胸腔起起伏伏,面上的水珠则将肌肤衬托得鲜活。
那双异域空灵的灰黑色眼瞳正擒着几丝泪花,眼眶微微发红,透着一股潮.湿的旖.旎感,模样瞧上去楚楚可怜的。
段乞宁有过一瞬间的失神,他通红肿胀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手背,段乞宁才反应过来他手上的伤。
“多福多财!”她收回手,打算唤小厮给他擦拭身体。
多福多财应声刚打开房门,段乞宁便听到崔锦程微弱的恳求,“别……”
连带着手腕一紧,他死死地拽住段乞宁的衣袖,“别唤他们进来……”
多福多财一人从房门的一边探进来脑袋,崔锦程将自己往浴桶里藏了些。
段乞宁好笑地道:“你猜你晕过去时是如何进这桶里的?”小厮又不是女的,搞不懂他在害羞什么。
崔锦程红了两边的耳朵,可还是坚持,不愿让旁人瞧见他的身体。
“你从前在家也是这样?”
崔锦程点点头。
段乞宁想了想,书中好像是曾一笔带过:崔锦程不喜仆从服侍,不喜下人看见他的身体。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小厮能近他身,只是那小厮在崔家出事后成为了陪葬品。
她摆摆手让多福多财出去,房门合上,段乞宁把帕巾甩回到衣架,随即背过身往榻边走。
才行两步,便听到躯体摔在地板上的声响,混杂着清冽的水声。
段乞宁回头,崔锦程赤.裸地跪在地上向她匍匐着,湿漉的长发垂在地板上。
他在战栗,惶恐地唤她“妻主”。
“妻主,贱奴有错,贱奴不知廉耻,私约黄梨姑娘见面……”
段乞宁还当他使不上力才摔的,没想到竟然为的是这事。
看来他从清醒到现在,一直在为这件事情惴惴不安。
换作从前的原身,的确会直接把黄梨杀了,所以崔锦程才会如此害怕。
段乞宁不出声,崔锦程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只是将头狠狠地往地板上磕,哽咽着嗓,“这一切都与黄梨姑娘无关,是贱奴淫.荡,贱奴愿意接受妻主大人所有的怒火……”
在这个世界,男人是女人的附属品,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要么被浸猪笼,要么被阉。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如果被阉,一个失去生育能力的男人,将不配作为人,只能沦为牲畜,生不如死。
段乞宁想着自己左右还是要维持一下原身人设的,恶趣味地戏耍他,语调泛冷:“你知道我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任何敢跟我抢东西的人,下场只有死。”
“你喜欢黄梨?”
崔锦程顿住身,煞白着脸。不论他如何答,都是送命题。
段乞宁的脚步逼近:“怕我杀她,要把罪责全揽自己身上?”
崔锦程的身子狠狠一颤。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喜欢黄梨,喜欢到宁愿自己残疾也要让她平安无事?”
“妻主,贱奴不喜欢她!”
“不喜欢?”段乞宁阴狠地反问,“那你怎么会约她见面的呢,是她主动爬墙来看你的吧?她怎么能惦记别人的侍奴呢?”
“不是的……”崔锦程怔然道,“不是这样的,不关她的事,是我下贱!是我的错!我是个荡.夫……”
他神情激动,倏然爆.发出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段乞宁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崔锦程猛然爬到烛火台边,抄起台上的剪刀。
段乞宁一个健步如飞,拽住他的手,遏止住他朝下半身刺去的举动!
“草!”段乞宁很响亮地骂了一声,鲜红的血从她掌心里喷出,“崔锦程你……是真得狠……”
怪不得能当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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