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并州境开始,端王的部曲们就异常谨慎。秦睿被端王废了一定咽不下这口气,等他缓过神后,一定会调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来伏击秦阙。在司州境内时人多眼杂,秦睿可能会收敛一些,可到了并州冀州就不好说了,越是地形险峻人迹罕至之处,他们越方便动手。
穿过一片起伏的山峦后,众人进入了并州东部的平原地区。这里本是并州主要的粮食产区,因为干旱,今年的春小麦基本绝收。皲裂的大地上,灰黄色的麦秆稀稀拉拉,绵延的灰黄色铺天盖地,看得人眼睛干涩呼吸不畅。
不到午时,车队寻了路边的村庄停了下来。部曲们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温珣等人也能离开车厢下来喘口气。
在车厢中憋闷半日的红玉一下车就往阴凉处躲,口中直喊着:“热死了热死了,并州怎么这么热?”袖青捏着扇子扇了扇,眉宇间满是忧虑:“六月就热成这样,等到七八月可如何是好?”
听着红玉和袖青的闲聊抱怨声,温珣带着韩恬晃出了小院门。灼热的空气穿过肺腑,没走几步,韩恬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风干的咸鱼,说话都费劲。
温珣沿着村中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从村道两侧的院墙上扫过。这是并州随处可见的村落,村中的房屋多以泥土和木头搭建而成。偌大的村子空无一人,只有部曲们偶尔说上一两句话,才能让他感觉到一点人气。
不止是这个村子,今天早上他们路过的村落都是这样。进入并州境至今,温珣没见到到一个当地人,这片土地像是被老天爷抛弃了,留下了一地荒凉。
韩恬小心翼翼地看着温珣的脸色:“公子,你怎么了?”公子虽然没说话,可是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
温珣勉强笑了笑:“没事。”
不知不觉间,温珣走到了村边的田地中,弯下腰抓了一把麦秆。干枯的麦秆轻轻一捏就碎成了渣,被热风一吹散落一地。温珣像是在问韩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干成这样,没水没粮,他们该怎么活下去?”
秦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端王爷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自然是拖家带口往有水有粮的地方走,听说哪里有一口饭吃,便成群结队奔赴而去。”
温珣直起身,远眺着前方,声音轻得就像是要消散一般:“那到底要走多远才能有活路?”
秦阙眯眼看着温珣远眺的方向,“这个谁清楚?几百里上千里都有可能。向前走能活下去还算幸运,怕的是没找到生路就已经饿死在半路上了。”
“我曾经见过逃荒的队伍,稀稀拉拉绵延数十里,有力气的拖拽着行囊,没有力气的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人人肚大如盆却面黄肌瘦,有卖儿卖女的,更惨的会易子而食。那时候的他们不是人,是连牲畜都抵不上的动物。”
温珣自语道:“是啊,都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尊严可谈?”
秦阙看着满目荒凉,冷笑一声:“可笑的是,下面的人已经活不下去了,上面的人还在为了各自的利益打破了头。先前我奉命去冀州平叛,你猜不到那两个诸侯打仗的原因有多可笑。仅仅是因为那两个诸侯的孩子在在下棋的时候没分出个胜负吵了起来,后续就演变成了武斗,继而成了两个城池之间的争斗。”
“我带着人马过去时,这两个城池已经打了数月,伤亡人数不计其数。诸侯王的孩子吵几句嘴,百姓的孩子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很可笑,但是这是现实。虽然我是皇子,可有时候我真觉得不公平。”
温珣长叹一声,“世道向来是不公的。”
秦阙扫了温珣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警告:“对,所以收起你那多余的善心,管好自己就行了。再向北去,一路上会见到很多惨状,你不可能帮助所有人。”
温珣抿了抿唇,缓声道:“我知道。”
二人静默不语,这时村中就传来了孩童尖锐的叫声,紧接着有部曲来报:“王爷,我们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发现了一个孩子。”
秦阙一愣,“孩子?只有一个孩子?”
那部曲禀报道:“地窖中还有一名老妪的尸身。”
没多久,二人就看见了被部曲抓住的孩子。孩子惊恐得已经哭不出声说不出话来了,他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着,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了干瘪得只有一把骨头的身体。
部曲们手刚松开,那孩子顿时向着廊檐下的阴影处逃了过去,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周围的大人。
秦阙定定看了那孩子许久,种种情绪最终化成了一句话:“送他回地窖,给他留点粮食和水。”
干瘦的孩子抱着一张和他脸一样大的饼被送出了院子,他惊魂未定频频回头看向给自己水和食物的好心人,却只看到了秦阙挺拔的背影。
温珣有些好笑,方才是谁说要收起多余的善心,管好自己就行了?
秦阙偏过头躲开了温珣的视线,像是在解释一般:“他一个孩童失了家人也不知接下来如何活下去,既然见到了,总不能不管。”
温珣笑容更深:“嗯,王爷所言极是。”
在村中避开太阳最猛烈的时间后,车队再一次踏上了北上之路。就在温珣准备爬上车时,他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村中走了出来。那孩子一手提着水囊,一手拎着啃了几口的饼子跌跌撞撞跟了上来。
骑在马上的秦阙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孩子,他头也没回:“出发。”
见那孩子跟在车队后面跌跌撞撞万分可怜,吴伯忍不住说道:“那孩子怪可怜的,王爷,要不我们带上他吧?”
秦阙哼了一声:“本王给了他水和粮,他自己非要跟过来。不带。”
没多久,那孩子就蹲在了温珣马车前的空位上。
面对众人揶揄的目光,秦阙留给他们一个倔强的背影:“最多带到下一个城镇就把他放下。”
温珣也不戳破他,而是好脾气地点点头:“对,王爷英明。”
越向着东北方向前行,路过的村镇越多,温珣也没见秦阙把那孩子丢下。大灾之年,普通百姓活着就很艰难了,根本不会有人会收留孤儿。
进入并州境的第五日,队伍从小道转入并州南北向的官道,众人见到了第一支逃荒队伍。这是一支数百人的逃难队伍,他们中有的已经白发苍苍,有的还是嗷嗷待哺的孩童,更多的是青壮年的男人们。
这些人瑟缩在官道旁边的枯树下,当马车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抬头满眼渴望地看着车厢方向。秦阙他们身后的车厢中放着补给,那些臌胀的麻袋下面装着的粮食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若是路过的是普通商队,这群饿疯了的人早就一哄而上开抢了。可是他们面对的是五百个身强力壮手握兵器的部曲,谁都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有人拖着奄奄一息的孩童跪在路边朝他们磕头,祈求能换来一口吃的。有人则避开了部曲们威慑的双眼,畏惧地低下了头缩成了一团。还有人则握紧了身边的锄头钉耙,惊惧地盘算着自己如果硬抢能有几分胜算。
温珣第一次这么直观的看到饥饿给人带来的冲击,他感觉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车外的这些不是动物,而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他没办法见死不救。可他也清楚,一旦他们停下脚步会有什么后果,他们的补给只能供五百部曲一路消耗,给了这群人,部曲们就要忍饥挨饿。
走在温珣马车旁边的部曲是秦甲,面对凶悍的敌人,秦甲能毫不留情地挥出手中的利器,可是当长枪之下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时,秦甲只能压低声音骂着脏话:“他娘的并州的官员都死绝了?怎么还不放粮救灾!”
秦阙面无表情走在最前方,是啊,这群灾民不是他的责任,他要做的是早日到达幽州。
人群中不谙世事的孩童终于哭出声了:“娘,我饿——”哭喊声像是一滴水花落入了滚油中,接二连三的哭声响起。
温珣掀开帘子看时,年迈的老者背靠着枯树,麻木的脸上流淌着浑浊的泪。是啊,前方未来不明,干旱还在持续,眼睁睁看着能活命的机会过去,谁能保证自己活到明天?
看着车窗外的惨象,温珣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脑中升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甚至想要唤来袖青,问一问她,能匀出多少粮食给外面的灾民。
听着越来越大的哭声,温珣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一把掀开车帘子:“王爷!”
就在温珣喊出这两个字时,秦阙猛地勒转马头,骏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秦阙手中的马鞭甩出在空气中炸响。秦阙的怒喝声响起:“他娘的,别哭了!”
“秦甲!放粮!有一个算一个,多的没有,至少今天让他们吃一顿饱的!”
端王爷双手紧紧握着马鞭,额头上的青筋跳动着,“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本王省心!”
吼完之后,秦阙放缓声音看向温珣:“你方才唤我做什么?”
温珣眉眼弯弯,“没什么,琼琅只想说,王爷英明神武,琼琅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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