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春雨下了半日,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青石砖路上生着些青苔,往来的下人皆是步履缓慢,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滑倒。
沈珏却脚步不停,越过那小厮大步朝前走去。
“玉姑娘,你的伞,伞没拿上呢。”
他仍是充耳不闻,飞溅起的泥水将她的裙摆打湿,也未曾影响他的脚步。
小院离后门近,他从廊下的小径穿过,转眼就到了院中,刚要进门就险些与卢妈妈迎面撞上。
“阿玉,你怎么才回来啊。”
“有事耽搁了。她人呢?”
沈珏的目光缓慢扫过院子,不知刚犯了错的人,这会是在挨罚还是闭门思过去了。
按着他对姜家人的了解,责罚定是要有的,若有客在,还得看来的是否为恶客。
不想卢妈妈却着急道:“没找着!”
沈珏眉头紧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卢妈妈又道:“说是姑娘打了登门的贵客,那会只有她们二人在偏厅,谁也没瞧见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客人磕着了后脑,这会还昏迷不醒,咱们姑娘却不见了踪影。”
脑海中刚闪过些许不好画面的沈珏,顿时一阵失语。
她还真是出息的很。
不仅打了人,还学会跑了。
“老太太已经差人去寻了,可这府上有人的地儿都找过了,哪都没瞧见人影,你说这好端端的能跑哪去啊。”
“姑娘这脾气也不知是怎么了,如此急躁,她往日可是半点气性都没的。老太太说了,不责罚她,只求赶紧将人找到再说……”
卢妈妈还要喋喋不休,沈珏则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欸,阿玉,你去哪儿啊。”
“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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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堂的午膳皆是素斋,却样样做得小巧精致,尤其是那小葱豆腐,看着简单入口却清爽又嫩滑,姜幼宜平日最是喜欢。
可今日,她却连筷子都没怎么动,整个人瞧着恹恹的。
还是坐她旁边的陆舒然先发觉不对劲,小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还很贴心地说陪她去侧间休息一下。
姜老太太也乐意让她们独处,特意吩咐了不让人去打扰。
屋外守着的丫头就都退到了廊外,直到听见里头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才犹豫着过去问问怎么了,没成想意外就发生了。
陆舒然昏倒在椅子旁,场面一片狼藉。
而罪魁祸首早已消失无踪。
沈珏找了足有一个时辰,内外院全都寻过,尤其是唐氏姜文琴等人的住所,把那对母女吓得脸都白了,恨不得磕头发誓绝没有藏人才相信不是她们所为。
若不是有人为之,那便只能是自己躲起来了。
雨还在一直下,夜色渐浓,灯笼中微弱的烛火将本就高大的身影拉得更长。
同时照亮了墙根附近的古树下,一个环抱着双膝的身影。
小姑娘不知在这坐了多久,穿着的裙袄早就湿透了,头发散乱着,脑袋埋在双臂间,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
她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就是缝隙间开出的野花,孤寂又渺小。
也让沈珏悬了许久的心,缓慢地落了下来。
打了人犯了错,别人没哭呢,她倒先委屈上了,还真是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
他这几年竟真养出个小公主来。
姜幼宜早就浑身湿透了,不仅冷得厉害,午膳那会什么都没吃,到现在早就饿极了,可她不想回去。
肯定所有人都觉得是她错了,她也确是错了,她只是想与那姨母好好说,告诉她,爹爹有夫人,她有娘亲,娘亲是会回来的,她不需要别的娘亲。
可姨母瞧着有些紧张,她也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恶意,姨母喊她幼幼,言语很温柔,说她会将幼幼当自己的孩儿来疼爱。
她也不知怎么了,突然间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姨母要来扶她,她便轻轻地挥了一下,她不是故意要推姨母的。
不会有人相信她是不小心,只会觉得她是个坏姑娘。
好不容易她才学会了这么多字,爹爹、祖母、大哥哥,所有人都会和她说话了,好似都喜欢她了,这么一来,他们肯定又要讨厌她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玉姐姐要生气的。
姜幼宜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更加不愿意面对一切,宁愿冻死饿死,也绝不要被人找到。
她正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就感觉到后衣领被人用力地拉起。
“唔,唔唔唔!”
“玉、玉姐姐,疼,疼疼疼疼……”
不论她说什么如何叫唤,沈珏都黑着脸一言不发,一路将她提回了屋子,犹如拎了只小兔般轻巧。
等重新见着光亮,姜幼宜便下意识地捂住了脸,她今儿真是又犯错又丢人,真是把这十多年的脸都一次性丢完了。
呜呜呜。
这么短短一路,她已经想了许多解释与认错的话,别的人不管,她唯一不愿的是被玉姐姐讨厌。
可到了屋内,她还来不及开口,就被丢进了一片温热的池水之中。
她下意识挥舞着双臂,池水漫过她的胸口,浸湿她的口鼻,将她整个人都给淹没了。
!!!
“救,救命,呜呜,玉姐姐,救救幼幼,不会,不会……”
天知道,她虽是在江南出生的,但她不会凫水啊!虽然她是做错了事,但也罪不至死啊!
“要淹,淹死,淹死了……”
姜幼宜努力地扑腾着,极力想要往上浮出水面,可越是害怕越是挣扎就越往下沉。
呜呜呜,完了玉姐姐是真的生气了,她今天是真的要栽在这了。
眼见那个乱糟糟的小脑袋彻底没入水中,哭喊声也听不见了,站在一旁的沈珏才面无表情道:“姜幼宜。”
“你是腿断了吗?”
水中的人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回应他的是一长串自水下冒出的泡泡..oo
沈珏的眉头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终是怕她把自己给蠢死,不得不踏了进去。
一袭白袍犹如水中绽开的莲,他的长臂一揽,紧紧搂着水中那只小落汤鸡的腰肢将人捞了起来。
许是没控制住力道,小姑娘直直地撞在了他坚硬的胸口。
水花四溅,被满屋的烛火折射出点点星光。
“淹,淹死幼幼了……”
沈珏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有我在,淹不死。”
“睁眼。”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让她冷静了下来,被打湿的长睫轻微颤动了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很漂亮,澄澈剔透,犹如最珍贵的玉石,此刻眼前蒙了层雨雾,湿漉漉的格外惹人怜惜。
一头长发已在挣扎中彻底散开,她本就被雨淋了许久,再这么一吓,脸色苍白近乎透明,仿若轻轻一碰就会消失。
入了春,她的冬衣也换成了春袄,这会彻底贴在了她的身上。
两人靠得这般近,近到,不仅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甚至还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以及她柔若无骨的身子。
沈珏好似才发觉,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不点,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马上便要及笄的大姑娘了。
他搂在她腰间的手猛地松开。
姜幼宜堪堪站稳又是身形一晃,立即张口就喊:“救命,救命,我不会凫水不会凫水!”
她整个人摇摇晃晃,双臂更是无处安放地在水面上挥舞着,扑腾了一会,她才发觉不对劲。
咦,这水怎么才到她的腰间……
姜幼宜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父亲说要给她修一浴池,好似就在最近完工。
犯了错,又闹出这样的乌龙,姜幼宜自觉丢人的很,她乖乖地泡完澡,有心在沈珏面前解释一二。可玉姐姐看着尤为生气严肃,从她沐浴到喝姜茶吃点心,别说是说话了,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而她好几次开口,都被卢妈妈给打断了:“姑娘瞧着有些烧,定是冻着了,喝了姜茶便赶紧躺上床捂一捂,出了汗明儿就好了。”
“可,我……”
“旁的事都没您的身子重要,等您休息好了再说。”
说着也不管她的意思,直接将人摁到了被窝里。
姜幼宜本就挨饿受冻半日,累极了,泡了个澡浑身舒展开,一沾床便也有了几分困意。
她撑着眼皮如小鸡啄米般点了好几下,才听见吱嘎的关门声,以及绕过屏风的轻缓脚步声。
沈珏也去洗漱换了身衣袍,自打云水走后,都是他守夜。
他进到里间,看了眼放下的床幔,才剪去烛心在床榻前铺好被褥,合衣躺下。
这雨似乎一副下到地老天荒的架势,四周静谧,唯有雨水顺着瓦砾落在石板上的嘀嗒声。
嘀,嗒。
沈珏正要睡去,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双眸紧闭,无心搭理这没完没了的作精。
直到一个娇小的身影,钻进了他的被窝,两条细白的胳膊紧紧环抱上他的腰,小姑娘带着委屈与鼻音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玉姐姐,你别不理我。”
沈珏脑中那根绷紧的弦,瞬间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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