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怔怔地望着赫连洲,手里的盘子都拿不稳了,萧总管连忙上来替他托住,还不忘打圆场:“这两天甜瓜成熟了,老奴下午就去买,咱们北境的甜瓜可好吃了,殿下定要尝一尝。”
萧总管拿走林羡玉手里的盘子,盛了一碗肉汤放在他面前,“殿下,先用午膳吧。”
林羡玉的目光依旧定定地落在赫连洲的脸上,可是赫连洲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赫连洲以前只是凶他,从未如此冷淡。
一直被赫连洲护着,林羡玉都快忘了自己的危险身份,忘了他能安然坐在这里吃饭,都是因为赫连洲的宽宏大量。在苍门关时赫连洲明明可以弃他不顾,可是赫连洲没有。
对于救命恩人,林羡玉的态度过于任性恣意,也难怪赫连洲讨厌他。
他低下头。
委屈劲上来了,也一声不吭。
乌力罕在一旁幸灾乐祸,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他想:王爷终于能回西帐营了。
吃完午膳,林羡玉就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晒着太阳,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阿南看到他的样子吓坏了,连忙跑去问萧总管,萧总管叹了口气,说:“王爷从来就不是好说话的人,让殿下提前知道也好,免得他以后酿出大祸,再被王爷责罚。”
阿南回来时,迎面撞上赫连洲和乌力罕,乌力罕厉声问:“你跑什么?”
阿南看见赫连洲像耗子见了猫似地,说话都发抖,“王爷,殿下他一直坐在院子里发呆,我怕他受风寒,所以急着回去。”
“去吧。”赫连洲说。
阿南脚底抹油地跑了。
乌力罕刚想问赫连洲要不要去一趟负责赈济灾民的安抚司,赫连洲就转身去了后院。
乌力罕愣住,“欸?王爷!”
赫连洲绕过蜿蜒回廊走到后院。
林羡玉正抱着膝盖坐在屋子门口的台阶上,绿色的裙摆散落在地,低着头,两只鞋尖交替抬起,他伸手去拨弄鞋尖上的金珠。
赫连洲走到他面前。
阳光瞬间被遮住,落下一片阴翳,林羡玉迟缓地抬起头,看到了目光沉沉的赫连洲。
赫连洲这次没有负手而立,也没有用审视的眼神看林羡玉,他的两条手臂都垂在身侧,似乎有些无奈。他精通兵法,可以领十万兵马戮血奋战,却搞不定一只哭啼鬼。
林羡玉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赫连洲。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是赫连洲先服软,他在林羡玉面前蹲下来。
两个人离得很近,赫连洲的衣摆落在林羡玉的鞋尖,盖住了两颗小金珠。
他比赫连洲高出许多,林羡玉明明坐在台阶上,却还要抬头看他。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没那么冷了,好像又恢复成林羡玉习惯的那个赫连洲。
林羡玉的嘴角不自觉往下撇。
“又要哭?”
林羡玉一吸鼻子,扭过脸去,“我才不哭,我以后绝不在你面前哭。”
赫连洲听了这话反而皱了下眉。
“有什么好委屈的?”他问。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嗡声说:“不能吃就说不能吃,为什么非要说那样的话?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吗?你以为我想来这里被你凶来凶去吗?你如果讨厌我,就不该救我,救了我,又不正眼瞧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了。”
“我什么时候不正眼瞧你了?”
林羡玉越说越委屈,偷偷抬起鞋尖踩住赫连洲的衣摆,“一直,你一直用那种看笑话的眼神看我,看我犯蠢看我被乌力罕欺负。”
“我罚过他了。”
“鞭子是他自己领的,你没有罚他,平日里他对我冷嘲热讽,你也没有管过,”林羡玉盯着赫连洲的眼,愤愤道:“你就是偏心。”
赫连洲说:“他在我身边长大。”
林羡玉怔了怔,猛然反应过来,是啊,赫连洲为什么不偏心?赫连洲和他才认识几天,连交情都算不上,但乌力罕是在赫连洲身边长大的孩子,他凭什么和乌力罕比?
他到底凭什么指责赫连洲偏心?
他缩回脚,藏在裙摆里,低着头,两只胳膊紧紧圈着自己的膝盖,极其防备的姿态。
赫连洲看着他慢慢缩成一团。
他上一次如此,还是苍门关初见时,抱着赫连洲的长枪,在沙地里瑟瑟发抖。
他胆子比针尖小,遇事就哭哭啼啼,可只要感受到一点善意,就会像小兽一样翻个身,朝对方露出肚皮,暴露娇气的本性。
有时候赫连洲分不清林羡玉到底是怕他,还是不怕他。
“林羡玉。”赫连洲喊了他一声。
林羡玉本想不理他,可是念及自己的身份,还是怯怯地抬起头。
“北祁两国的恩怨不会因你而消除,我也不会为你开闸口,买什么岭南的荔枝,除此之外——”赫连洲停顿片刻,说:“我会注意。”
“注意什么?”林羡玉没听明白。
“不会再对你说那样的话了。”
林羡玉愣了许久,像是不敢相信,许久才扇动睫毛,强忍住眼泪。
一定是北境的风沙太大了,才惹得他总想掉眼泪。
他没有说谢谢,反而突然起身,又因为两腿发麻,猛地一踉跄,差点摔到赫连洲怀里,扑了赫连洲满面的香。他扶着赫连洲的胳膊站起来,急匆匆跑进房里,再急匆匆跑回来。
“这个,送你。”
他把一只金葫芦送到赫连洲眼前。
“这是我爹爹在我出生前,去寺庙里求的五福葫芦,这一只是康宁葫芦,保佑健康安宁的。你在外领兵打仗,危险重重,我把康宁葫芦送给你,保佑你每次都能平安归来。”
赫连洲没有接,他便强行塞到赫连洲手里,然后转悲为喜,坐在赫连洲面前的台阶上,晃动自己鞋尖上的金珠子。
显然心情已经好转。
赫连洲望着手里的金葫芦,看到上面刻着的“康”字,便知林羡玉在怎样的疼爱中长大。
健康,安宁。
赫连洲神色有些怔然,他将金葫芦握在手里,说了声“多谢”,便站起身来。
他转身往前院走,林羡玉在后面扬声问:“你要出去吗?忙什么事?”
赫连洲说:“筹备军需。”
林羡玉“哦”了一声,继续坐着。
赫连洲走到回廊下,乌力罕立马迎上来,说:“她又摆出那副可怜样子了,王爷您千万不要被她蛊惑,祁国人向来狡诈——”
“去街上买些甜瓜和蜜脯。”
乌力罕呆住:“啊?”
“老萧动作慢,你骑马去吧,未时一刻前赶回来,再同我去一趟军器监。”
乌力罕几乎变成一座随时碎裂的石像。
萧总管正好走过来,问赫连洲:“王爷,老奴是去买南羌产的甜瓜好?还是买丹州产的青瓜?老奴怕小殿下吃不惯咱们这儿的瓜。”
赫连洲对乌力罕说:“各买一些。”
乌力罕如遭雷击,彻底碎了,他往后跌了几步,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一个时辰后。
林羡玉终于吃到了传说中的甜瓜。
南羌的甜瓜红瓤绿皮,瓤肉绵密爽口,丹州的青瓜则是绿瓤黄皮,瓤肉清脆酸甜,连同皮都能一起吃下肚。林羡玉美滋滋地品尝了个遍,暂时将吃荔枝这件事抛之脑后。
萧总管笑吟吟地看着他,林羡玉问:“总管干嘛看着我笑?”
萧总管笑而不语,只说:“殿下还想要什么?要不要在这院子里添置些东西?”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我想栽一棵树,”林羡玉忽然站起来,伸手在院子里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告诉萧总管:“这样盛夏时节就可以在树下乘凉了!”
萧总管忍俊不禁:“离暑节还有两个月,哪有两个月就长好的树?”
林羡玉忘了这茬,又问:“一棵树要多久才能长得枝繁叶茂?”
“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
“什么?”林羡玉一脸惊诧,“二十年,那我是看不到它长成参天大树了。”
“为何?”
“我那时候肯定已经回祁国了啊。”
萧总管神色微变,先是皱了下眉头,随后又舒展开来,叹气道:“也是,您迟早要走的,王爷也要再娶妻,都要回到原本的生活里。”
听到赫连洲要再娶妻,林羡玉不知为何,像被人挠了一下心,浑身不自在起来。
正说着,后院外传来吵嚷的声响。
有叫喊声也有刀枪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林羡玉想去围墙边向外探看,被萧总管拦住,“殿下,不可以过去!”
萧总管罕见严肃起来,“您在府里怎么玩都可以,外面的事是绝对不能碰的,不要听不要看不要理会,知不知道?”
林羡玉乖乖点头,但是等总管一走,他就朝阿南使了眼色,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跑到围墙边,阿南搬了凳子,让林羡玉踩在上面。
林羡玉好不容易扒着墙头站起来,就看到临近后院的街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一群官兵追着几个穿着破旧短褂的男人跑,看热闹的老百姓围在两侧,不知在说些什么。
阿南也搬了一只凳子,踩着攀上来。
两个人露出脑袋,好奇地看着外面。
只见其中一人指着王府的方向大喊:“那儿就是怀陵王府!祁国公主就住在那里!”
林羡玉吓得连忙缩回去。
“我们仰慕怀陵王的威名,西帐营的兵马所到之处,老百姓都是赠衣送水,夹道欢迎,然而在苍门关大战的紧要关头,怀陵王接下了祁国的议和书,咱们饥寒交迫在城门外等死的时候,他正在和祁国公主举行婚礼!咱们老百姓错信了他,这世道,咱们还能信谁?”
林羡玉急得当即就要跳出墙外,被阿南死死抓住,“殿下,殿下!”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污蔑赫连洲?”
赫连洲节衣缩食,王府破成这样都不舍得修缮,把薪俸留出来赈济灾民,这些灾民不记他的恩情也就算了,竟然还污蔑他?再说了,和亲一事是太子的阴谋,和赫连洲有什么干系?赫连洲为了百姓,才吞下这口苦水,凭什么所有罪过都要安在赫连洲身上?
林羡玉实在气不过,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墙边,听那些人高声辱骂,却不能回一句嘴,气得脸都涨红了。
赫连洲去军器监核对下半年的军需单子,结束了准备回府,正好迎上那伙围着怀陵王府转的灾民,官兵假模假样地拦着。
赫连洲停住看了看,便猜到缘由。
乌力罕怒道:“定是太子唆使。”
赫连洲倒不在意,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两次用呼延穆贪墨案提醒太子,太子必然会有所行动,这不过是开胃菜。
赫连洲只觉得甚是可笑。
呼延穆案至今还压在侍卫司的案台上,这个案子包含了不少于三万两的朝廷拨款和几十名朝廷要员的层层贪污,但是太子发了话,不能办就是不能办。
这些钱,如果用来安置百姓,该有多好?
赫连洲眉头紧锁。
其中一个眼尖的灾民发现了赫连洲,官兵示意他冲上来,但他没有胆量,只能当街扬声喊:“怀陵王有负民心,龙泉州再难收复!怀陵王有负民心,龙泉州再难收复!”
官兵待他喊完,便将他一举拿下。
一场戏演得惟妙惟肖。
沿街的百姓都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赫连洲,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位怀陵王一样,众人议论纷纷,又惧他威名,都背过身去。
赫连洲自幼经历太多,现在这点议论对他而已无关痛痒,他骑在马上,一如往常地穿过街市,径直奔向怀陵王府,然后翻身下马。
马夫接过银鬃马,赫连洲也跨进门槛。
他刚要叮嘱乌力罕:“明日去一趟侍卫司,将呼延穆案——”
话说一半,余光扫到一抹绿色,林羡玉冲上来,踮起脚伸出手,捂住了赫连洲的耳朵。
林羡玉看起来很是委屈,他说:“你别听外面的狗吠,别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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