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禁室狭小, 唯一的窗也被封得密不透风,目之所及只有一张窄床和一盏铜制烛台,
火光摇曳, 映在林羡玉的眸子里。
他担忧地望向赫连洲。
大概是赫连洲一次又一次的妥协, 让他忘了赫连洲原本是个怎样危险的存在。他丝毫看不出赫连洲眼中燃烧的渴火,还不知凶险、不知死活地主动倾身过去, 额头贴着额头,长而翘的睫毛拂过赫连洲的眼睑, 像翩跹的蝶翅。
赫连洲蓦然想起他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 又想起那日在苍门关, 他穿着一袭艳色的红氅闯进朔北的大漠, 如果那日没有救他……
会不会有遗憾?
赫连洲的呼吸更重了些。
可林羡玉浑然不觉,感觉到额头滚烫之后, 他惊呼道:“赫连洲,你在发烧!”
说罢就要跑出去喊郎中,可是赫连洲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林羡玉吃痛, 嗓音瞬间变得委屈:“好疼啊,你放开我。”
他毫不设防地站在赫连洲两腿之间, 因为挣扎,身子不稳,几次踉跄坐到赫连洲的腿上, 自觉狼狈,又无处着力, 只能撑着赫连洲站起来。温热的掌心贴着赫连洲的胸膛,揪住肩头的薄衣, 稍一用力,指尖便沾了血, 吓得他仓惶跌回赫连洲怀中。
“赫连洲,你不要吓我。”
他又要流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掉下来,看起来比赫连洲这个受伤之人还要可怜,他哽咽着问:“你到底怎么了?”
赫连洲被他问得怔愣。
怎么了?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的母妃,服了皇后送来的毒药,往后每年暑热来临时都要体会一次这诅咒般的生不如死。身体里像生了无数只虫蚁,啃食他的五脏六腑,又像往他的心口塞了一只火球,灼烧他仅存的意志。
他想发泄,也需要发泄,但他从记事起便被教导无欲则刚。尚未学字,先学会了克制。
最承受不住的时候,他就躲在这间与世隔绝的禁室里,用匕首刺肩,极致的痛感能使他清醒,流血越多,越是畅快轻松。
“没事,陈年旧疾,不用请郎中。”赫连洲勉强冷静下来,他用了些力气,猛然将林羡玉推开,哑声说:“天不早了,回房睡吧。”
林羡玉却缠了上来,满心担忧地问:“你不要逞强,陈年旧疾也不能强忍着,到底是什么病,郎中怎么说?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在赫连洲耳边絮絮叨叨,搅得赫连洲心烦意乱,只想赶他走,“你不该盼我好,和亲书上写明了夫死可归,你该盼着我早点死。”
林羡玉愣在原地。
赫连洲也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别开脸,漠声说:“出去。”
良久之后,他听到林羡玉的哭声:“你怎么这么讨厌啊?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
赫连洲顿时慌了神。
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对林羡玉说重话。林羡玉那样吃不了北境寒苦的人,将来一有机会就会离开的,北祁相隔万里又势同水火,分开后他们必然形同陌路,此生不见。既然注定要分开,不如就当王府添了两双筷子,平日里顺带着看管他,陪他说说话,交集应止于此,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了?
他几次斥责林羡玉逾矩,到底是在提醒林羡玉,还是在提醒他自己?
他下意识去抓林羡玉的手臂,林羡玉用力挥开,怒道:“你别以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我就是寄人篱下所以曲意逢迎,你懂不懂?我就是想让你送我回祁国,所以才会容忍你……”
赫连洲的心刚要凉半截,又听见林羡玉哽咽着说:“听见了吗?你以为就你会说重话?本世子要是说起重话来,比你凶一百倍。”
他自以为是凶狠威胁。
赫连洲却听得怔怔。
林羡玉总是让他心软,明明是最娇气的、无忧无虑泡在糖水里长大的小世子,来到陌生的地方,被敌人呼来喝去,吃不爱吃的东西、被批评、被禁足,到头来还是心怀良善。
赫连洲想:他终于明白心里那份难以言明的情绪是什么了,应该是喜欢。
过往二十七年里他未曾体验过这种情绪。
哪怕林羡玉说的是“朋友”,哪怕他完全没开窍,根本不懂赫连洲眼里的意思,可是赫连洲的心脏还是不断鼓胀,直到破开一个口子。
一只四处乱撞的小蝴蝶飞了进去。
他想,他这辈子都很难忘记林羡玉了。
林羡玉的委屈劲还没过,揪着赫连洲的袖口,抽噎着命令:“你把刚刚那句话收回,听到没有?本世子命你立即收回!”
赫连洲早就习惯了他的眼泪,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的眼泪像是热油溅入火堆,把赫连洲的心火引得更盛。就在这时,一阵夜风钻进门缝,吹动烛光,禁室里忽明忽暗,赫连洲骤然收紧手臂,另一只手护着林羡玉的脑袋,翻身将他压在床上。
林羡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赫连洲压上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左右看了看,又茫然地望向赫连洲。
此刻在赫连洲的眼里,看到他一头乌发铺散在床上,明眸皓齿,胭红的唇瓣微张着,有一种不自知的娇俏,只是眼神依旧懵懂。
赫连洲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伺伏的兽。
渐渐地,林羡玉察觉到了异样,他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眸,在赫连洲的禁锢中动了动身子。
可是赫连洲将他箍得更紧,他刚要出声抱怨,赫连洲先开了口:“我收回刚刚那句话,是我不好。”
林羡玉立即委屈巴巴地撇嘴:“你每次都答应我,每次都不守约,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原谅你了。”
“林羡玉。”
林羡玉歪着脑袋,回答:“嗯?”
赫连洲问了一个很突兀且从没问过的问题:“你很想回祁国吗?”
林羡玉点头,又补充道:“不过还是要等一切稳定下来,再做打算,我知道北境朝局严峻,我不会为难你,会耐心等的。”
赫连洲声音低沉,耳语一般问他:“为什么很想回去?你在那里有心上人吗?”
这是之前林羡玉反复问他的话,林羡玉听得一愣,随后竟红了脸,抿了抿唇,有些羞赧地说:“心上人……还没有,我只是想我爹娘和姐姐了。”
赫连洲听不出这句话的真假虚实,可他从未见过林羡玉脸红的模样,喉头生出几分涩意。他不受控制地俯下.身,隔着薄薄的寝衣,在林羡玉的肩头咬了一口,咬得很轻。
林羡玉张了张嘴,完全懵了。
忽然想起那天,买私货时被赫连洲抓回来,在堂屋外的回廊下,他愤愤地在赫连洲的手上咬了一口,赫连洲怎么这般记仇?
赫连洲始终没有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林羡玉身上,他把脸埋在林羡玉的颈窝里,呼吸粗重,胸膛滚烫,心脏跳动得让林羡玉也跟着心慌。赫连洲像是喝醉了,但很快就清醒了。
他撑臂起身,顺势将林羡玉拉了起来。
林羡玉总是后知后觉,直到身上的束缚消失了,他才意识到刚刚的姿势有多暧昧。
一向话多的他都噤了声。
赫连洲也沉默,只将地上的弯刃匕首捡起来,放到桌上,再拿起床尾的锦袍穿上。
林羡玉摸了一下肩头被赫连洲咬过的地方,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伤口——”
“没什么事,我会处理。”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门缝忽然大了些,两人齐齐往去,原来是明月跳了进来。
它竖着一双耳朵,警惕地环顾四周,努动着小嘴,见没有草吃,便又跳了出去。
芋泥啵啵
“回去睡觉吧。”赫连洲说。
林羡玉也觉得热,他跟着明月一起出门,赫连洲跟在后面,把木门上了锁。
铜锁咣当,林羡玉回头看了一眼。
这就是萧总管谈之色变的禁室,里面没有钱财,也没有宝藏,只有一只烛台、一张床,还有一个看着很可怜的赫连洲。
他走在前,赫连洲跟在后面。
今晚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好长。
赫连洲又将禁室外的小门上了锁。
两把钥匙,他握在手中,林羡玉以为他们会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回各的屋子,可赫连洲一直跟在他后面,走到了后院的檐下。
阿南正坐在屋子门口等他,原本要跑上来,又见到赫连洲,便坐了回去。
林羡玉特意放慢脚步。
“以后你可以随时出门。”赫连洲突然说。
林羡玉愣了愣,没听明白。
“只要不买私货,和萧总管商量好时间,早去早回,都城范围里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为什么?”
“你的身份是怀陵王妃,本就出入自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他竟然不沉默以对,反而有问有答。
林羡玉觉得今晚的赫连洲好生奇怪,他踮起脚,伸出手,在赫连洲的头顶上方抓了抓。
赫连洲问:“你在干嘛?”
“抓小鬼,”林羡玉一脸认真地问:“赫连洲,你是不是被小鬼附身了?”
“没有。”
平常若是林羡玉问这样的话,赫连洲一定不会搭理他的,林羡玉于是更加惊讶。他立即在赫连洲头顶猛抓了两下,还嘀嘀咕咕念叨着:“小鬼快走,小鬼快走。”
赫连洲低头看着他,眼神温和。
视线蓦然相撞,林羡玉缓缓收回手,转过身准备回屋。走下台阶时,听到赫连洲说:“不会让你等很久的,我会尽快安排你离开。”
林羡玉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惊喜过望,飞扑到赫连洲身前,差点儿就要扑进赫连洲的怀里了,他问:“真的吗?”
赫连洲点头。
“赫连洲你最好了!”林羡玉抱住赫连洲的胳膊,仰着头,笑意吟吟地说:“等我回去了,我会给你写信的,也会给萧总管写。”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的眉眼,觉得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一些。
“回去睡吧。”他轻声催促。
林羡玉抱起明月转了个圈,又把明月送回兔舍,然后跑去告诉阿南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赫连洲立于檐下,看着他们进了屋子,看着窗户中隐隐绰绰的身影,两个小家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屋里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夜归于寂静。
赫连洲抬眼看了看月亮,以前他只埋头苦战,生死不顾,想着用军功为自己谋出一条生路,竟从未认真地看过天上那轮月亮。
塞北的明月,银辉清凉。
芋泥啵啵
明月不可摘,就像南方的小蝴蝶不能在苦寒的北方逗留太久,这里的冬天太冷。
他准备离开时,林羡玉突然挑开窗,扬声说:“赫连洲,我刚刚忘了跟你说,就算我回了祁国,我也会很想你的,你会给我回信吗?”
“会。”赫连洲说。
林羡玉突然苦恼:“可是北祁之间不通信使。”
“我给你修一条驿道,直通苍门关。”
林羡玉眉眼弯弯,笑着说:“那太好了,我会给你写很多很多的信。”
说完他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声咕哝着:“我会很想你的。”
第22章 第 22 章
林羡玉这两天总是梦到狼。
梦里的他总是在一顶白色毡帐中醒来, 四周回响着猎猎风声,他揉了揉眼睛,虚浮着步伐, 迎着微弱的光线掀开帐帘, 只见一头威风凛凛的巨狼正从草原深处,徐徐向他走来。
林羡玉明明惊惧不已, 却移不开步伐,眼睁睁地看着巨狼走到他身前, 他怯生生地抬起手, 抚摸巨狼前额上的疤痕。下一刻, 巨狼忽然将他扑倒在地, 露出骇人的獠牙,朝他的肩头刺去——
“阿南!”
林羡玉从梦中惊醒。
阿南放下拂尘, 迅速跑了过来,撩开床帷钻了进去,“殿下, 你怎么了?”
林羡玉额上覆了一层薄汗,两腮泛红。
见到阿南担忧的脸, 他才缓缓回过神,反应过来又是一场梦,他掀开裹在身上的锦被, 摸了一下肩头那处被赫连洲咬过的地方。
奇怪。
明明不疼,也没留下印记, 为什么总是梦到呢?
“殿下,你还好吗?”
林羡玉朝阿南摇了摇头, 抓着阿南的胳膊坐起来,温水洗漱之后换上衣裳。
乌力罕又被赫连洲派去了西帐营, 他不在的日子,便是林羡玉最轻松的日子。他不仅不用压着嗓子说话,还可以穿着他的祁国绸缎,大摇大摆地穿梭于王府的每间屋子。萧总管瞧见了,远远地喊了一声:“殿下,走慢点,看台阶!”
林羡玉一路穿过回廊,来到赫连洲的堂屋,赫连洲已经上完朝回来了,正背对着门,解开腰间的躞蹀玉带。
听到林羡玉的脚步声,便又扣了回去。
林羡玉几乎是跳进堂屋的,还没站稳就说:“赫连洲!我的小白菜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它们什么时候才能发芽?”
林羡玉对其他人都很尊重,譬如萧总管、纳雷将军、桑大人……称呼十分周全,到了赫连洲这里,却总是没大没小、连名带姓。
赫连洲本想发问,可林羡玉转眼间就凑到他身前,歪着脑袋问:“赫连洲,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他嗓音清脆,喊“赫连洲”的时候总是加重最后一个字,听着像撒娇。
赫连洲便忘了之前想质问的话,回答他:“听见了,你说你的白菜还没发芽。”
“是啊,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每天都在浇水!”
话音刚落,他就拖着赫连洲到了后院。阿南正蹲在地上,握着小铲子拨弄他的黄瓜种子,听到脚步声,忙站起来。
“你看你看,”林羡玉指着和三天前没有任何差别的菜园,问赫连洲:“怎么办?”
“把表层的土翻一翻。”
林羡玉还有点疑惑,阿南已经动手了,拿起铲子把原本覆盖在种子上方的一层像结了块的土轻轻翻了翻,他问:“王爷,是这样吗?”
赫连洲点头说是,林羡玉立即夸他:“阿南,你好聪明啊!”
阿南咧嘴笑。
林羡玉拿起一旁切好的甜瓜塞进嘴里,正晃着脑袋,无意间对上赫连洲的视线。赫连洲看了眼阿南,又看向林羡玉,说:“自己的菜园自己动手。”
那意思好像是说林羡玉懒惰。
林羡玉朝他哼了一声,“谁说我不做的?”
他拿了一瓣甜瓜递到阿南嘴边,然后就蹲到阿南身边,一人拿着一只铲子,开始翻土。
林羡玉压根不会干活,不一会儿,就把赫连洲种好的地翻得乱七八糟。
鞋面上都沾了土。
赫连洲看不过去,只好俯身握住林羡玉的手,手把手教他怎么松土。
林羡玉故意跟他攒着劲,赫连洲让他向左,他偏要向右,让他向上提,他偏要向下压,不过很快他就被赫连洲的力气制服。
赫连洲的手常年握长枪,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茧,尤其是掌心,正抵着林羡玉的指骨,即使没太用力,林羡玉也觉得手背微微刺疼,缩了缩手。
赫连洲也察觉到了,刚要松开,林羡玉已经快他一步将铲子塞到他手里,然后擦了擦手,转身跑到桌边拿了一瓣甜瓜,又跑回来递到赫连洲嘴边,可怜巴巴地央求:“你帮我弄吧,求你了求你了,你最好了赫连洲。”
自从他发现“赫连洲你最好了”这句话很有作用屡试不爽之后,他就天天挂在嘴边。
若世上真有命格,那林羡玉就是天生享福的命。
赫连洲拿他没办法,只能挽起袖子继续。
他的手臂比普通人长些,动作又利落,没过多久,不仅把林羡玉的白菜田松好了土,还顺带着把阿南的黄瓜田也翻了个遍。
林羡玉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他凑过去问:“你为什么会种田?”
“以前军队四处扎营,畜牧耕作都得自己来,我带着人尝试过种菜,但很快就放弃了,北境的风沙太大,天灾也频繁,军队必须随着四季从北到南地迁徙,再加上边塞水源宝贵,不可能像你这样——”赫连洲看了林羡玉一眼,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奢侈。”
林羡玉努起嘴,“才没有呢。”
“比起以前在家的时候,我现在已经很节省很节省了,不许说我坏话!”
赫连洲听了这话,笑意微敛。
正要起身,林羡玉忽然让他别动,又从怀里拿出帕子,抬起手,仔仔细细地擦掉了赫连洲脸颊上不小心沾到的灰。赫连洲一直看着林羡玉的脸,等林羡玉察觉到他的视线,他又移开,说:“不出意外,再等两天就能发芽,下个月月初你就能吃上心心念念的白菜了。”
林羡玉眸子都亮了,满脸的幸福,仿佛种子已经发芽,菜已经长出来,送到他嘴里了。
正说着,桑荣走到后院,说有要事禀报。
赫连洲准备离开的时候,林羡玉说:“我也有要事禀报。”
“说。”
林羡玉笑嘻嘻地说:“我今天想出去玩。”
赫连洲点头,“好。”
林羡玉于是蹦蹦跳跳地回了屋子。
赫连洲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随后便按捺住情绪,恢复了平静,走到廊下问桑荣:“什么事?”
“斡楚部落在绛州和渡马洲的边界处发动了一场暴乱,抓了四十二名北境士卒。”
赫连洲皱起眉头,“为何?”
“是太子。”桑荣压低了声音,说:“当初太子为了不让您一举夺回龙泉州,不惜勾连斡楚部落,允诺给予万两黄金,让斡楚王在边境犯乱,逼着您举兵退回苍门关。可是目的达到后,他的万两黄金却迟迟不愿交付,至今还有三千两黄金,以各种名义拖延着,有毁约之势。”
“这样的消息,你如何知晓?”
“得王爷赏识,一夜从低贱草民成了六品的长史,卑职不甚荣幸,虽才能有限,但也会尽全力为王爷做事,”桑荣告诉赫连洲:“宫中有位常侍与卑职是同乡,卑职将……将每月的俸禄全给了他,他虽瞧不上,但也答应了宫中若有重要的消息,会想办法传递给卑职。”
“只是俸禄?”
桑荣慌忙跪下,不敢隐瞒:“还有……还有卑职父亲留下的一块镇宅的玉石,那东西有价无市,在卑职手里也是无用,王爷不必在意。”
赫连洲沉声说:“你用心了。”
“卑职知道王爷一心为民,从未觊觎过什么,但东宫那位风声鹤唳,并不这样想。王爷御下有纳雷将军和乌力罕小将军两位忠心耿耿的持令将,还有西帐营十几万愿意追随王爷出生入死的将士,是王爷之幸。卑职一介书生,能为王爷做事,是卑职之幸。”
桑家兄弟家赤胆忠心,赫连洲也没想到,那日随口一句“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事”,竟给自己添了一位良将。
这一切还要追溯到林羡玉在仓房中发现了桑宗。那个哭啼鬼,还真是功臣。
好像还因此欠他一个愿望。
赫连洲收回思绪,对桑荣说:“你继续。”
“因为那三千两黄金,斡楚部落似乎很是恼怒,近来频频在边界处引发民乱。”
“斡楚王年初的时候是不是去世了?”
“是,由他的儿子耶律骐继位。”
“耶律骐?”
桑荣说:“是,传闻这位新的斡楚王自幼有腿疾,不能行走,故性情暴虐,阴晴不定。万金之事原本是太子与老斡楚王之间的约定,太子似乎想以此为借口拒送最后的三千两黄金,耶律骐自然不答应。”
“太子那边有动静吗?”
“暂时还没有,但明日上朝,他必然会为难您。”
赫连洲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王爷,您真的……从未想过吗?”
桑荣问得隐晦,赫连洲却听懂了,他回答:“没有。”
倘若太子明日真的为难他,赫连洲也不会轻易将太子通敌一事公之于众。
一来必然造成朝野震荡,二来,太子若失势,由哪位皇子继位?
德显帝已经命不久矣,继嗣一事已经由不得他做主,那最后势必变成赫连洲与太子一党的决战,非斗得你死我活不可。赫连洲受够了这样的征伐,他这些年做的已经够多了,他只想夺回龙泉州,然后回到西帐营里待着,他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边塞的风沙更适合他。
“可是——”桑荣刚想说些什么,林羡玉忽然跑了过来,他穿着北境女子的蓝色长袍,身上挂着叮叮当当的宝石。
阿南也换了一身衣裳,因为不习惯腰间的束带,一边跑一遍调整着。
林羡玉跑到赫连洲面前,笑着说:“我出门啦!”
桑荣行礼:“王妃金安。”
林羡玉和他打招呼:“桑大人好!”
赫连洲说:“让萧总管陪着你们一起去,天黑之前回来。”
林羡玉连连点头:“知道啦,我会回来和你一起用晚膳的。”他拽着阿南往门口跑。
桑荣浅笑着说:“每次见王妃,他都是神采飞扬的。”
赫连洲心想:你是没见到他哭时的样子。
直到看着那抹蓝色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一个念头忽然涌进赫连洲的脑海——
将林羡玉更名改姓送到苍门关外很简单,但想让他安然回到恭远侯府,危险重重。
如果……北境没人敢阻拦我,那祁国也没人敢阻拦林羡玉回家了。
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赫连洲的脑海里,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他有必须进入这场漩涡的理由.
林羡玉缠了萧总管好久,萧总管才答应带他去北境都城里最负盛名的罍市。
罍市最初只是酒坊聚集之地,后来随着各种商贩越来越多,这块地便成了探宝寻奇的去处,有人卖字画古董,有人卖奇珍异宝,还有人卖符咒神药,总之,罍市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北境重牧轻商,市集寡淡无聊。有好玩之心的人闲来无事时就会去罍市逛一逛。
很显然,林羡玉就是其中之一。
爱玩,又闲来无事。
萧总管坐在马车里苦口婆心:“殿下,去罍市玩没问题,但是不能乱买东西,要是再祁国私货,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林羡玉打了个哈欠,“知道知道!总管你口渴不渴呀?一直说一直说,我耳朵都要长茧子啦。”
“老奴不渴,老奴还是要提醒殿下——”
话说一半,就听见阿南惊呼道:“那就是罍市吗?好热闹。”
林羡玉迅速掀开帷帘,看到一排灯笼。
一条长长的步行道,两边挤满了商贩,一人占一个摊位,摊位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奇物什,迎面便是一张硕大的黑纹虎皮,带着几分瘆人的血腥味,威风凛凛地摆在最前面,吓得林羡玉连忙捂着眼,快步往前走。
第二个摊位是买各式各样的羊皮制品,林羡玉买了一只羊皮手鼓。
阿南看中了一顶羊皮帽,林羡玉嘴上说着“傻阿南,夏天买羊皮帽做什么”,手上却是毫不犹豫,掏出银子付了账。
他还问萧总管想要什么,萧总管笑着摆手:“都是小孩的玩意儿,老奴用不着。”
再往前是一家药材铺,布挂上写着“月遥国神药,药到病必除”,林羡玉一低头就看到一瓶写着“淡痕膏”,阿南也看到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又同时停下,林羡玉站在原地不吱声,阿南最懂他的心思,小声问:“殿下,你是想给乌力罕买一瓶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我只是想着赫连洲眉毛上有一道疤,和乌力罕有什么关系?他那么丑,疤痕去了也不会好看的。”
“那我们买吗?”
“不买。”
阿南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吧。”
林羡玉顿了片刻又说:“算了,还是买一瓶吧,万一有用呢?不然照他现在那个凶神恶煞的模样,连媳妇都讨不到!”
阿南想起以前,京城里也有许多世家子弟嫉妒他家世子,每逢京中有宴请,他们必会聚到一处,给世子使绊子,想看他的笑话。林羡玉命好又机灵,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事后也不会记恨在心,说过最狠的话不过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些人听了也就讪讪而去了。
林羡玉把银子交给阿南,阿南买了两瓶淡痕膏,一瓶给乌力罕,一瓶给赫连洲。
萧总管在后面看得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也难怪王爷为这位小殿下反复破例。
一排铺面逛到末尾,林羡玉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正准备离开时,忽然瞧见一个不起眼的小铺面。
这商铺只有旁人铺面的一半宽,里面什么货品都没有,唯有一人身穿白色长袍躺在藤椅之中,手拿一册书卷,神态悠闲,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喧嚣。
小小的布挂上写着“算卦”二字。
字迹清隽秀逸。
林羡玉停下来打量他。
许是感受到直直的目光,那人放下书卷,转头看了过来。
林羡玉看到一张极清逸出尘的脸。
饶是林羡玉这样见过许多美人的,也忍不住呼吸微窒,这人像轻柔月光,像蒹葭白露,他不该出现在鱼龙混杂的罍市,他应该莞立水边,拈花拂柳。
“你……”林羡玉下意识问出口:“你是北境人吗?”
“是啊。”那人笑着回答。
林羡玉说:“你不像北境人。”
“那我像哪里人?”
林羡玉不说话了,那人却主动说:“和阁下来自同一个地方吗?”
林羡玉愣住,那人笑着说:“鄙人确实在南方出生,因族人获罪,随父辈流放至边关,无意走失在荒漠之中,后来流落到北境,便在这里定居下来,如今已有十年,阁下要算一卦吗?”
林羡玉见他面善,又许久未见南方面孔,便在桌前坐了下来,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那人晃了晃签筒,落了一签。
“逢凶化吉,凶中有喜。”
林羡玉很是惊讶,转头望向阿南,阿南也被惊住了。
林羡玉连忙问:“什么喜?我……我什么时候能达成心中所愿?”
“不能如愿。”
林羡玉僵住,“什么?”
男人将木签放回签筒,慢悠悠地说:“阁下已经中了上上签,还要怎么如愿?”
林羡玉听了这话,不甚理解,但没得到想要的卦语,心里到底有些不快。
“既是有缘,这一卦便不收阁下的钱了。”那人已经躺了回去,拿起书卷继续看。
林羡玉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又有些神秘,看不透似的。
他皱着眉头,步伐沉重地走出罍市,刚钻进马车,才发现赫连洲坐在里面。
赫连洲似乎已经等他很久。
“咦?”他觉得奇怪,“你怎么来了?”
“林羡玉,天黑了。”语气有些沉。
林羡玉立即凑到他面前,讨好道:“我错啦我错啦,我这不是立即回去了吗?”
他给赫连洲讲今天的所见所闻,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狭小的空间里,他的每句话都像挠在赫连洲的心上,让赫连洲觉得痒,呼吸都随之加快。
他说了什么,听不清楚。
只看到他胭红色的唇瓣,翕动不停。
可是又听到他说:“那个人竟然说我不能如愿,我是不是不能回家了?”
赫连洲猛地回神。
林羡玉扑到赫连洲怀里,仰着头,可怜巴巴地问:“赫连洲,我真的可以回家吗?是不是还有很多困难?”
他最近很爱撒娇,尤其喜欢往赫连洲怀里钻,赫连洲会推开他,他再找机会钻进去,像玩一场游戏。
这一次赫连洲没有推开,他抱着林羡玉,垂眸说:“可以回去,再等一等。”
林羡玉立即转悲为喜,把他买给赫连洲的小玩意拿出来,然后说:“他说我已经抽到上上签了,我的上上签是不是就是遇到你啊?”
赫连洲怕自己的手掌弄疼林羡玉,所以只碰了碰他的头发,“是吗?”
风吹动马车的帷帘,夜风微凉,林羡玉往赫连洲怀里钻了钻,他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靠在赫连洲的肩膀上,说:“当然了,在这里能遇到你,幸甚至哉。”
第23章 第 23 章
阿南被萧总管拖着, 在马车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天完全黑了,萧总管才说:“阿南, 你进去坐吧, 我和驭夫坐外面。”
阿南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还焦急着, 想着世子怎么进去之后就不出声了?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结果一进去就看到他家小世子靠在王爷的肩头睡着了。
睡得香香沉沉。
腿边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赫连洲朝阿南点了下头,阿南便蹑手蹑脚地钻进来, 把东西收拢进布袋, 然后小声问赫连洲:“王爷, 我来照顾殿下吧。”
赫连洲却说:“不用。”
阿南微怔。
他坐在一旁, 偷偷用余光打量赫连洲,心想:若不仔细瞧, 王爷和殿下这样还真像一对寻常夫妻呢,之前在侯府的时候,侯爷和夫人也是这般恩爱, 可……可我家世子是男孩啊!
马车徐徐驶回王府,道路颠簸, 林羡玉在睡梦中蹙起眉头,哼唧了两声。
赫连洲便将肩膀完全放得更低些,身子完全倾向他, 林羡玉在赫连洲的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蹭了蹭额角, 呼吸又平稳了。
阿南看得呆了。
赫连洲忽然问:“他在家时也这样吗?”
阿南连连点头。
不知是不是眼花了,阿南竟然发觉一向不苟言笑的王爷刚刚好像弯了下嘴角。
一盏茶的功夫, 马车已经到了王府后门。
赫连洲本想将林羡玉抱下去,手已经到了他的腰侧, 还是收回,只将他放在软垫上,对阿南说:“把他叫起来。”说完便下了马车。
阿南凑过去,拍了拍林羡玉的肩膀,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林羡玉玩得累了,醒来也是睡眼惺忪,还留了一半的魂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咕哝着:“等一等,我……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阿南疑惑:“谁?”
“算卦先生,”林羡玉把脸埋在臂弯里,和困意作斗争,嗡声说:“不是,算卦的美人。”
阿南扶着林羡玉坐起来,“明天再去问吧,殿下,到晚膳的时间了,您先起来。”
“晚膳!”林羡玉瞬间来了精神,眸色也清明许多,他环顾四周:“赫连洲呢?”
“王爷已经进去了。”
林羡玉当即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准备探身出去时,恰好看到远方的弯月悬于天山之上,这是塞北独有的巍峨壮阔。林羡玉想:日后回到祁国,说不定我还会想念这番景象呢。
他径直去了堂屋,庖房早将晚膳端上了桌,林羡玉进去时,赫连洲已经在桌边坐下。
林羡玉忽然想起:“对了,还有一个好东西没给你看呢!”
他拿出两瓶淡痕膏放到赫连洲手边。
“听说是月遥国的神药,祛疤淡痕有奇效,你试一试呢,说不定有用。”
赫连洲看了一眼,“罍市的货没几样是真的,也就你这样的傻子相信。”
“什么?”林羡玉大惊。
他摘下瓶塞,凑到鼻间闻了闻:“有一股药味啊,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大失所望,正要把淡痕膏塞回布袋,忽听赫连洲说:“怎么是两瓶?”
“给乌力罕的,”林羡玉眼珠一转,又说:“阿南买的。”
阿南张了张嘴,然后闭嘴。
赫连洲将两瓶淡痕膏从林羡玉手中拿回来,说:“等乌力罕回来,让他试试。”
林羡玉眨了眨眼,半晌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又有一丝不解:让乌力罕试一试,拿一瓶就好了,赫连洲为什么要把两瓶都拿走呢?
萧总管端上一盘凉凉的水晶羊羔片,林羡玉的思绪就瞬间被带走了。
他喝了好几天的茯苓甘草茶,又戒了几天的荤,终于把肝火降了下来。现在再看到羊肉,竟有几分久别重逢之喜。
他夹了一块到嘴里,细嚼慢咽,然后眯起眼睛,满足地“嗯嗯嗯”了起来。
萧总管笑着问:“殿下,嗯嗯嗯是什么意思?”
“好吃!”
赫连洲在一旁忽然开口:“那看来不用吃菜了,把菜园关了吧。”
林羡玉明知道赫连洲是在逗他,还是忍不住闹脾气,见赫连洲的筷子即将落在羊羔片上,他当即眼疾手快地伸出筷子,抢先一步夹起来,塞进自己嘴里。又凑到赫连洲面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赫连洲看了他一眼,林羡玉脸色一变,又变成讨好模样,放下筷子,两手搭在赫连洲的胳膊上,说:“我的小白菜和小黄瓜就靠你了,求求你,不要不管它们。”
赫连洲没搭理他,但林羡玉知道,赫连洲的沉默就是默许。
他重新坐了回去,继续吃饭。
虽然他嘴上说得“好吃好吃”,实际上也没吃多少,一块豆饼拿在手里吃了好久,放下筷子的时候还剩下一半,放在盘子里,朝赫连洲撇了撇嘴,说:“吃不下了。”
“嗯。”赫连洲没说什么。
阿南正好也吃完了,就跟着林羡玉回后院了。
赫连洲看到林羡玉盘子的半块饼,不动声色地夹起来,放到自己碗里。
萧总管笑着说:“小殿下一看就是没挨过饿没受过苦的。”
赫连洲沉默片刻,说:“是好事。”
若政风清明,国富民丰,就不该有人挨饿受苦。只可惜太子醉心于阋墙之争,哪怕赫连洲一退再退,也消不去他的疑心。
终是百姓受苦。
次日,和桑荣预料的一样,赫连洲刚上朝便遭到了太子党的诘难。
太子果然拿斡楚之事试探赫连洲,他当着群臣的面,问:“斡楚部落无故发动暴乱,抓了四十二名北境士卒,怀陵王如何看?”
赫连洲答:“应调兵驱之。”
“绛州和渡马洲的接壤处是畜种交易最频繁的地界,人口稠密,若是调兵驱逐,必然引发百姓恐慌,依本宫看,不如劝降。”
群臣神色各异。
劝降斡楚,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斡楚部落与北境本是同根同源,只因地处偏僻,资源匮乏,几十年前突然发兵占据北境以西一带,自立为斡楚王。此后多番侵扰北境边界,欲攻夺渡马洲、绛州一带的天然草场为己用。长久以来,北境南有祁国,西有斡楚,腹背受敌,直到十年前赫连洲的西帐营腾空而出,斡楚部落才消停一些。
太子把这个任务交给赫连洲,很明显是想让赫连洲当众难堪。
怀陵王是出了名的莽夫武将,让他劝降不如让他攻城。
赫连洲还没说话,太子党羽已经开始一唱一和,兵部侍郎说:“王爷镇守西方,常年受斡楚的侵扰,早已忍无可忍,怎甘心劝降?”
又一人说:“斡楚不同于祁国,和我们北境本就是同根同源,衣食住行都无甚差别,这些年虽然势同水火,但从未禁止通婚通商,民间关系密切。更何况君上仁德,曾亲口说过,斡楚不可剿灭,若能劝降,实是北境之大幸。”
德显帝执政时的国策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赫连洲身上。
赫连洲若执意要调兵,便是违背了国策。
很明显,太子党想让赫连洲知难而退,想让赫连洲亲口说出那句“臣弟无能”,想让所有不愿依附于太子党的朝中大臣们都明白——
赫连洲不过一介匹夫,只会领兵打仗,没有帝王之资,不要再对赫连洲抱有幻想。
赫连洲遥望向太子。
半月前的渡马洲贪墨案让太子彻底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心里清楚,只是没想到,太子的下一计来得这样快。
在他最动摇的时候,太子推了他一把。
太子想让他退,他便不能退。
他的肩上担着许多人,西帐营里的将士还要封功受禄,乌力罕才十六、纳雷和桑荣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他不能往后退。
他退了,这些人都再无出头之日。
还有后院那只蝴蝶,要回南方。
他抬手行揖礼,对太子说:“臣弟领命,定在半年之内劝降斡楚,不负圣恩。”
每个字都慷锵有力,掷地如有金石之声。
朝堂登时鸦雀无声。
太子脸色剧变,赫连洲遥望向他:“待臣弟劝降斡楚,必将两国之间的旧账一一算清,还边境一片太平安定。”
他加重了“旧账”二字,含义清楚。
不光是太子能听懂,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也都听懂了,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太子差点冲下台去,幸而有中常侍挡在他面前,才没有失态。
中常侍低声说:“殿下知道的,新的斡楚王耶律骐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怀陵王只是领命,并不代表他能做成,若做不成,便是滑天下之大稽,殿下勿惊。”
太子于是强压下震怒,扬声说:“那本宫和众位大臣便在宫里,等着二弟的好消息了。"
“无事,退朝。”
赫连洲刚出宫门便领了十来个人,和桑荣一同去渡马洲和绛州的交界地打探情况。
北境的四十二名士卒还被关在斡楚部落的营帐之中,新上位的斡楚王意图绛州,在营帐之后是即将压境的五万大军。
赫连洲刚到绛州,就在离绛州城门不足十里的地方,和传闻中的耶律骐打了个照面。
耶律骐看着年纪尚轻,身形虽然高大,但病容枯槁,弱不胜衣,坐在镶了金边的轮椅中。听闻怀陵王就在不远处,他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
“怀陵王。”他轻声念道。
“十年前就是你将斡楚逼退到这里。”
他忽然笑了,但眸色仍是冷的,嗓音邪狞:“这一次,本王必夺绛州。”
桑荣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觉遍体发寒,转头望向赫连洲,赫连洲坐在银鬃马上,似乎也察觉到了耶律骐的挑衅。
劝降,的确并非易事。
赫连洲对桑荣说:“写信给纳雷,让他先调五千兵马来绛州,配合绛州总兵做好部署。”
桑荣低头,“是。”.
回都城需要两天的路程,赫连洲和桑荣一路商讨了许多对策,但不管行何种办法,都是困难重重。
路上还遇到一阵狂沙,吹得赫连洲几乎止步不前,仿佛天意昭示,劝降斡楚一事也如此艰难。赫连洲有些累了,肩上的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驿馆歇息时,他也一夜未眠。
第二日回到都城,他刚下马就觉得脚步沉重,本不想去后院打扰林羡玉,还是没有忍住,穿过狭长的回廊,走到后院。
林羡玉在家。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随后又觉得这念头实在可笑:这不是林羡玉的家。
今日阳光正好,嗜睡的林羡玉又窝在躺椅里睡着了,长发散乱,身上盖着白色的薄毯,毯子上还沾了几朵小小的槐花。
赫连洲只觉得脚步愈发重了。
他走到林羡玉身边,低头望去,林羡玉大概正在睡梦中吃着祁国的翡翠白菜,嘴巴咂了两下,嘴角还微微翘着。
赫连洲怕自己手上的茧弄疼林羡玉,所以只俯下身,隔着薄毯轻轻覆住他的手。
赫连洲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私,他还是有私心的。
虽然注定要分开,他还是起了贪念。
林羡玉能不能在他的后院里再住一段时间。这里有久烧不灭的银骨炭,有密不透风的羊绒毯,菜园里的蔬菜也长出了嫩芽,离苦寒的隆冬还有三个月。
你不要急着离开,好不好?
林羡玉忽然动了动,赫连洲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藏起不能宣之于口的贪念,收回手负于身后,变回了平常的淡漠神色。
林羡玉刚睁开眼就看到赫连洲,还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揉了揉眼。
赫连洲依旧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他。
赫连洲临走前急匆匆地回来告诉他,去一趟绛州,前后五天。所以林羡玉今天哪儿都没去,从早上等到下午,等得昏昏欲睡,结果一睁眼就看到赫连洲,简直没有比此刻更幸福的事了。
“你回来了!”
他掀开毯子就要往赫连洲怀里扑,赫连洲却往后退了一步。
这还是林羡玉第一次扑了个空。
他怔怔地望向赫连洲,赫连洲说:“我刚回来,身上脏。”
林羡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扁了扁嘴,开始吐苦水:“小白菜发芽了,我想写信告诉你的,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它会发芽的。”
“可这是我们一起种的小白菜,我想让你知道它每天的变化。”
“这样还舍得吃吗?”
这话倒让林羡玉犯了难,他还真有点不舍得呢,咬着嘴里的软肉,皱眉沉思,但他也不是矫情的性子,扭捏了几下就说出了心里话:“舍得,因为我真的很想吃它。”
赫连洲轻笑,连日的疲惫就这样一扫而空。
林羡玉问:“我听萧总管说,太子又为难你了,你是不是很辛苦?”
赫连洲说:“没有,不算辛苦。”
林羡玉总是像没骨头一样,站着站着就往赫连洲怀里粘,赫连洲这次还是没让他如愿,握住他的手腕,说:“我先回去沐浴更衣。”
“好吧。”林羡玉失望地留在原地。
赫连洲从温热的浴桶里出来,擦了擦身上的水,换了一身新的寝衣,还没系上腰侧的缎带,林羡玉就跑了进来。
“赫连洲,你尝尝——”
赫连洲快速将缎带系好,抬头望去,只见林羡玉呆立在门口,直到赫连洲轻咳了一声,他才眨了眨眼,傻兮兮地说:“我还没有看过你头发放下来的样子呢!”
赫连洲穿着一身苍青色的寝衣,他松了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林羡玉竟然有种陌生感,半晌才捧起小碗,接着说:“尝尝萧总管做的冰乳酪。”
赫连洲坐到桌边,林羡玉便捧着小碗贴了过来,“很好吃的,我都吃两碗了。”
赫连洲刚接过来,他又把凳子搬到赫连洲身边,非要粘着赫连洲坐。
赫连洲把汤匙放到一边,直接拿碗喝,一口就是半碗,两口就喝完了。
本来也没什么,直到转头和林羡玉的眼神对上,林羡玉立即笑得东倒西歪。
“赫连洲,粗鲁粗鲁!哪有人这样吃冰乳酪的?简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
赫连洲没搭理他,林羡玉又凑上来:“好不好吃?”
问得好像冰乳酪是他做的一样。
赫连洲还是点头。
林羡玉突然伸出手指,抵在赫连洲的脸颊上,赫连洲心神剧震,刚要起身,就听见林羡玉说:“你这里有一道很细很细的血口子,已经结痂了,怎么回事?”
声音里满是担忧。
赫连洲都没注意过,“回来的路上遇到尘暴了,可能是不小心被砂砾划伤的。”
“我去找药!”
赫连洲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回来,心里想着:林羡玉,你又没有龙阳之好,为什么对男人也可以如此撒娇?
嘴上却说:“你不是买了淡痕膏吗?”
到底还是应了私心。
林羡玉完全没有察觉到赫连洲的神色变化,还凑到赫连洲的脸前,仔细瞧了瞧,咕哝着:“你不是说罍市里卖的都是假货吗?”
“试试,说不定有用。”
他把淡痕膏拿给林羡玉,林羡玉问:“另一瓶给乌力罕了吗?”
“嗯。”
“你都不知道这是真货还是假货,怎么就敢给他用?”
“他皮糙肉厚。”
林羡玉噗嗤一声站出来,转身去添水的小木桶里洗了下手,再拿出帕子一边擦一边问:“你是怎么说的?”
“说是你买的。”
林羡玉皱着脸:“你这样说,他肯定不会用了,白白浪费了我的银子。”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用?”
“因为他是你的养子啊,”林羡玉将淡痕膏的木塞拔出来,指尖探进去,拭了一点乳白色的软膏,“脸上有那么长的一道疤,多难看啊,将来还要不要娶媳妇了?”
他凑到赫连洲脸前,仔仔细细地涂着。
“本世子大人有大量,才不和他那种小孩一般见识呢!”
赫连洲说:“他上过战场杀过人,你和他比起来,谁是小孩?”
“上过战场有什么了不起?你又偏心!”
赫连洲想:我的心还要怎么偏?
林羡玉不敢给赫连洲涂太多,只涂了薄薄的一层,还鼓起嘴巴,对着那道细细的血口子吹了吹气,那股风吹到赫连洲的耳廓,
赫连洲先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
他想推开林羡玉,可是林羡玉靠得太近了,近得他无处着力,只能屏息。
“赫连洲,我最近交了一个朋友,就是那天在罍市给我算卦的人。”
赫连洲的眸色倏然冷了。
“他长得很好看,还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卦象占卜,诗书礼乐,他全都通晓,简直是博古通今,改天我要让你见一见他。”
赫连洲只听到第一句:“很好看?”
林羡玉先是点头,随后忽然皱起眉头,在赫连洲之前先愠怒起来,一口咬在赫连洲的肩膀上,气鼓鼓道:“我说了那么多,你为什么只关心他好看?你还从来都没有夸过我好看呢!”
第24章 第 24 章
林羡玉自然是好看的, 毋庸置疑的好看,可是他非要赫连洲形容出来,这就把一向不善言辞的赫连洲难住了。赫连洲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 只憋出一句:“眼睛好看。”
林羡玉半点都没消气, 扑到赫连洲身前,追问:“只有眼睛好看吗?我的鼻子不好看?”
“好看。”
“嘴巴呢?”
“你——”赫连洲错开视线, 无奈道:“林羡玉,你就不能谦虚一点?”
林羡玉不以为然, 扭身就走, 还不忘冲着赫连洲耸耸鼻子:“连夸人都不会, 真笨!”
赫连洲静静看着他。
林羡玉装作没瞧见赫连洲眼底的乌青, 命令道:“罚你闭门思过,禁足一天。”
赫连洲挑了下眉。
攻守易势, 现在换作林羡玉叉着腰,凶巴巴地问:“听到没有?”
赫连洲说:“听到了。”
林羡玉这才满意,赫连洲看着那抹浅绿色消失在门边, 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林羡玉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回到后院, 林羡玉照例先去给自己的小菜园浇了水,然后去兔舍里看看明月和羌笛,帮它们换了新的草料, 摸了一会儿它们的长耳朵。阿南把晒干的衣裳收回来,叠好放进橱子里, 然后拿起扫帚,去清扫院子里的灰尘。
原本荒地似的后院已经焕然一新, 草木繁盛,绿意盎然, 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林羡玉只是做了一点小事,便嚷嚷着累了,睡在躺椅里遥望夜空,忽然说:“赫连洲看起来好疲惫,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他。”
阿南握着扫帚,“我们能帮王爷什么呢?”
“太子让他劝降斡楚,听萧总管说,斡楚人穷凶极恶,一心想将北境的土地占为己有,让他们归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赫连洲若是做不成,太子一定会拿他大做文章。赫连洲为了这事连家都没回就去了绛州,他心里一定如泰山压顶一般,面上却不透露半分,而我只能陪他说说话,打打趣,帮不了其他。”
林羡玉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本只装了吃喝玩乐的脑袋里陡然增添了烦恼。
这还是人生头一回。
他望向天际的星,又嘀咕道:“萧总管说,在我出现之前,赫连洲从来不插手朝中的事,他现在置身于危险中,恐怕也有我的缘故。”
“可是……”阿南想了想:“殿下,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对这里一无所知。”
这话突然点醒了林羡玉。
也不是一无所知,赫连洲和萧总管都不愿跟他讲,但他不是认识新朋友了吗?
赫连洲去绛州的第二天,林羡玉实在无聊,便又去了一趟罍市。下了马车,他就直奔最角落的占卜铺子,却不见那人的踪影。
铺子空空如也,只剩一条布挂。
林羡玉刚要失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阁下是来算卦的吗?”
他一回头,就看到那日见到的男人,还是穿着一身白袍,手里握着一卷书,见到林羡玉时勾唇一笑,如清风朗月。林羡玉只觉眼前倏然间亮了,看得微微愣怔,半晌才说:“那日一见,甚是投缘,还没问先生姓名。”
“兰殊。”
林羡玉默念他的名字。
兰殊走进铺子,放下手中书卷。
他把卦筒摆到桌子上,半天也见不到一个客人,却来了一位罍市的监官。
那监官穿着麻布短褂,趾高气昂地走过来,敲了敲桌子,说:“这个月的场位费,赶紧交了,不然就把铺子让给别人!”
兰殊神色未变:“说好了月底交。”
“其他铺子都是月初就交给我了,你懂不懂规矩?赚不到钱就赶紧走人!”
兰殊的目光很是冷淡,似是不屑,那监官受了刺激,当即就要掀了他的桌子,林羡玉冲上来按住桌角,“说好了月底交,为什么月初就来催?这是罍市的规矩,还是你的规矩?”
监官愣住,随即勃然大怒,攥紧拳头就要挥动:“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你可知我是——”
阿南拿出令牌,扬声道:“这是怀陵王妃,还不跪下!”
话音一落,半个罍市都安静下来,那监官也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林羡玉磕了两个头,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王妃到来,失了分寸,求王妃见谅。”
“场位费到底是月初交还是月底交?”
监官几乎把脸埋在土里了,仓惶道:“月底,是月底,小人再也不敢了。”
林羡玉看向兰殊,兰殊眼里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感谢,但他还是站起身子,朝林羡玉弯下腰,行礼道:“谢王妃替小人主持公道。”
一旁的商贩们也纷纷跪下。
“谢王妃主持公道!”
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就这样结束,监官狼狈逃离之后,兰殊倒像个局外人一样,问:“王妃为何仗义执言?”
林羡玉看着他,“你说你是祁国人,在这里能遇到祁国人不容易,能帮自然要帮你一把。”
兰殊忽然笑了,“小人说什么,王妃便信什么?”
林羡玉脸色陡变,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原以为相由心生,谁知道长成这副模样的人竟会践踏别人的善意?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登时恼怒起来,转身就走。
阿南替主子打抱不平,两只手按在桌边,朝兰殊吼道:“从没见过你这样没良心的人!”
兰殊望着阿南的脸,忽然蹙了下眉头。
阿南转身追上林羡玉,两个人都有些气闷,尤其是林羡玉,原以为他乡遇同胞,实则真心错付,他一脚踢开路上的石子,对阿南说:“这里不好玩,我们回府吧。”
就在这时候,兰殊走了出来。
“王妃。”
林羡玉回过头,看到兰殊朝他走来,待到他身前便躬身行了大礼,垂首道:“小人浅薄,轻慢了王妃,实难宽恕。”
林羡玉觉得这人实在奇怪,本不想再理他,可看他的眉眼总有几分熟悉之感,思忖几番还是开了口:“你是生在祁国吗?”
“是。”
“你真的叫兰殊?”
“是,小人姓兰名殊,不曾隐瞒。”
就这样,也算是相识了。
次日林羡玉又出了府,兰殊还躺在卦铺之中,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林羡玉几乎要怀疑他是兰殊这些日子里唯一的客人。
兰殊看到他和阿南来,没像之前那般随意,旋即起了身,领着他们去了罍市以西的一片僻静草场。兰殊还留有几分南方口音,说话时总让林羡玉想起家中光景。
他问了占卜之事,最后又聊到诗书礼乐,两人虽不至于相逢恨晚,也有了几分投缘的交情,林羡玉还免了他的“小人”之称。
林羡玉说到兴头上时忘了压嗓,话一出口便愣住了,他骇然望向兰殊,兰殊却神色平静,说:“我没有听见。”
“你——”
“殿下以真诚待人,我也必然以真诚待之,”兰殊顿了顿,说:“所以王妃就是王妃,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
也算是一句极坦诚的话。
林羡玉倏然动容,眼眶微热。
他男替女嫁,险些丧命,本是一条最坎坷悲惨的路,可偏偏遇到一群好人。
第二天他起了个早,先跑到前院,把门推开一条窄窄的缝,确认赫连洲还在床上沉沉睡着,还不忘叮嘱萧总管,早上不要清扫院子,不要发出动静声,让赫连洲好好睡个懒觉。
随后他便乘坐马车出了门。
他想去问一问斡楚部落的事。
兰殊无所不知,也必然了解此时的战局。
阿南对这个兰殊有几分天然的敌意,他总觉得他家小世子太轻信于人,坐在马车里,他小声咕哝:“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有家室也没有一份正经的营生。殿下,还是让王爷先见一见这位兰先生吧,以免他是别有用心之人。”
“他不是。”林羡玉格外坚定。
“您怎么知道他不是?”
“我的感觉啊,我看人很准的。”
“您一开始还以为王爷是坏人呢!”
林羡玉哑然,有些窘迫地说:“臭阿南,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顶嘴了?”
阿南闷声不语。
林羡玉刚下马车,兰殊正好坐在草场上晒太阳,见到他来,起身笑了笑。
林羡玉立即跑了过去。
阿南本想托着他的胳膊走过去,林羡玉却健步如飞,径直往兰殊的方向冲过去,好似一见如故、八拜之交,完全没顾上阿南。
阿南停在原地,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怔愣许久,眼皮耷拉下来,慢吞吞地背过身去。
“兰先生,”林羡玉跑到兰殊身边,开口便问:“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斡楚部落的事,我想知道怀陵王……有没有胜算?”
兰殊脸色一怔,沉默片刻后说:“我不知道。”
林羡玉有些着急:“你对北境的种种了若指掌,怎么会不知道斡楚呢?”
兰殊逃避似地望向别处,“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两个人僵持了许久,兰殊始终闭口不言。
林羡玉的声音有些哽咽,说:“我不想看他满面愁容,我想替他分忧。”
这话像是刺痛了兰殊,他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讲来:“北境与斡楚原本都是游散于莫卑山一带的赫仑族人,以游牧为生,顺寒暑逐水草而居,只是百年前北方爆发前所未有的天灾,尘暴、干旱……赫仑族人不堪其扰,决定向南方迁徙,只留下几万人留守家乡,也就是之后的斡楚。后来南迁的部落逐步壮大,成了北境国,斡楚部落虽然名义上是斡楚州,实则地处偏远,不管是商贸还是文化,都远落后于其他七个州,斡楚部落自然心生愤懑。”
林羡玉说:“因为他们本是为了守住家乡根脉才留下的。”
“是,”兰殊继续道:“四十几年前,斡楚部落的首领宣布脱离北境,自封为王,其后他们不断侵扰北境,只为蚕食更多土地,扩大他们的领土。斡楚部落生于苦寒之地,军士的体魄都强于常人,南侵的雄心从未泯灭。”
“所以……劝降很困难,是吗?”
“几乎没有可能。”
兰殊的话一说出口,林羡玉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连忙用袖子擦掉,反驳道:“你怎么敢断定呢?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绝无可能的?”
“因为我曾是斡楚王的幕僚。”
林羡玉呆住。
兰殊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轻声说:“我知道耶律骐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清楚地知道,劝降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林羡玉瞬间灰了心,他再想追问“耶律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兰殊已经面露苦色。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兰殊的目光远远地落在阿南身上,他问:“怎么了?”
兰殊笑了笑,“我有一个小我十来岁的弟弟,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若他还活着,应该和王妃的书童差不多大。”
林羡玉没问过兰殊的身世,就像阿南说的,这个人很可疑也很神秘,生于祁国,长于北境,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有家室也没有一份正经的营生,甚至曾经还是斡楚王的幕僚,现在才知道,他还有一个早夭的弟弟。
林羡玉想:兰殊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带着这个疑惑,他往缓步往阿南的方向走,拍了拍阿南的肩膀,阿南抬起头。
“阿南,你怎么了?”林羡玉问。
阿南摇了摇头,扶着他的胳膊上了马车,“我们早点回去吧,殿下,今天风大。”
林羡玉快到王府门口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阿南的小情绪。
阿南七岁时被人牙子卖到侯府,然后就一直是林羡玉的书童。他从小就乖,嬷嬷教他什么他总是没过几天就学会了,做得像模像样。他做事勤快又不怕苦,虽然比林羡玉小两岁,但总是像哥哥一样照顾着林羡玉。
他从来不抱怨,被家里的管家和嬷嬷责罚,也只是傻傻地笑,半夜还要去林羡玉的屋子里,帮林羡玉盖被子,换汤婆子。
林羡玉从来没见阿南的脸上流露出这种落寞的神色。
阿南刚要走出马车,林羡玉就把他拉住了,说:“就算他是我的新朋友,但朋友只是朋友,谁都比不上阿南在我心里的位置。”
阿南倏然抬起头。
“阿南是家人,是我的弟弟。”
阿南垂眸道:“我只是家仆,怎么能是殿下的弟弟呢?”
“你怎么是家仆呢?在我心里,我们早就是亲兄弟了。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来北境,将来还要一起回祁国。”
阿南这才露出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把林羡玉头顶的发簪扶正。
林羡玉前后只花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所以回来时,赫连洲还没有醒。
萧总管一直在堂屋门口候着,林羡玉压着声音问:“王爷醒了吗?”
萧总管摇了摇头,奇怪道:“王爷都好多年没睡过这么久了,他以前总是天不亮就醒的,打仗的时候能两天两夜不睡。”
“他又不是铁做的,怎么会不累呢?”
林羡玉轻轻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赫连洲的屋子冬天看时简直是家徒四壁,夏天再看倒显得清凉,屋子里唯一一抹颜色就是床头的小金葫芦。
林羡玉走到床边,用指尖拨了拨小葫芦。
小葫芦在床头晃悠起来。
赫连洲还沉沉睡着。
平时总是林羡玉在躺椅上睡觉,赫连洲看着,这次颠倒了位置,林羡玉觉得新奇。刚要俯身去碰一碰赫连洲的鼻尖,赫连洲猛然睁开眼睛,视线如鹰隼一般,抓住林羡玉的手就将他摔到床上。
“啊——”
赫连洲的床上就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林羡玉砸上去和摔在地上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肩膀和腰胯都生生砸在床上,痛得嗷叫出声,忍不住蜷起身子,在赫连洲的被子上打了个滚。
赫连洲常年在军营之中,常有奸细偷袭,防备之心过重,这一套动作完全是本能。直到听见林羡玉的呜咽声,他才猛然清醒。
“怎么是你?”赫连洲束手无策地望着床上痛到打滚的人,又后悔又无奈。
林羡玉完全没力气回答他,惨白着小脸,连声喊疼,赫连洲只好俯身问:“哪里疼?”
“肩膀……”
豆大的泪珠从林羡玉的眼眶里掉出来,赫连洲完全没了主意,怕自己手劲过重,右手握了握拳,放松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揉了揉林羡玉的肩膀。
“肯定肿了。”林羡玉把脸埋在被子里。
赫连洲想要解开林羡玉的衣裳查看,明明是北境的女子袍服,他却不知如何下手,还是林羡玉说了声:“束带的结在后腰。”
他笨拙地解开束带,蓝色的外袍倏然从肩头落下,里面是林羡玉从祁国带来的白色丝绸里衣,上面绣了金色的并蒂莲纹样。
赫连洲望过去时,先看到他不盈一握的腰和浑圆的臀,绸质的里衣贴着身形,遮不住弧度,赫连洲不禁想起那日他在浴桶里看到的旖旎风景。
清晨,床上,两个人。
林羡玉却浑然不觉危险,趴在被子上抽抽搭搭,委屈得不行,一个劲地说:“赫连洲你欺负我,你欺负我!”
他解开自己的里衣,领口大敞,露出光洁白皙的肩膀,问赫连洲:“这里有淤青吗?”
赫连洲感到嗓子发干,匆匆看了一眼,便说:“没有。”
林羡玉又撩开后腰的衣摆,“这里呢?”
“没有。”
林羡玉刚要拨开裤腰,赫连洲按住他的手,哑声说:“床上铺了被褥,不会有淤青的,就你最娇气。”
“可是我好疼啊,”林羡玉脱了鞋,在赫连洲的身上踹了一脚,“都怪你!”
赫连洲一把抓住他的脚腕,将他往床边拽了拽,望着别处,说:“先回房去。”
林羡玉却赖着不走,“不要,你帮我揉。”
他大概是从瞬时的疼痛中缓过来了,又变回生龙活虎的样子,非要和赫连洲闹。
钗子掉到地上,发髻都散了。
就在这时,乌力罕推门进来,匆忙道:“殿下,西帐营急报,西帐营急——报——”
乌力罕一转头就看到床上的画面。
他家英勇神武战无不胜的王爷,正倚在床边,缴械投降般的,任那个破王妃欺负,丝毫不还手。
乌力罕呆住。
赫连洲反应很快,几乎是在乌力罕冲进来的一瞬间就掀起被子将林羡玉裹起来,塞到自己身后,但乌力罕已经发现了不对劲。
说话的声音、敞开的里衣……
乌力罕陡然意识到:这个破王妃,好像不是女人。
第25章 第 25 章
“出去。”
听到赫连洲震怒的斥责声, 乌力罕才猛然回过神,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床榻之上的赫连洲,又看到赫连洲身后那个裹在锦被之中、正蛄蛹着探出头来的人, 只觉得天崩地裂。
刚刚他急着冲进来, 只扫了一眼,便看见那个破公主衣衫半敞, 单薄的斜襟里衣分明是男人的款样,他的神态、他的声音……
分明没有半点女人的羞怯!
他本就觉得这个祁国公主处处透着古怪, 明明是宫规森严的闺阁公主, 却全然不知察言观色, 张口闭口就直呼王爷名讳, 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丝毫没有半点公主的端庄。他原本只觉得厌恶, 此刻才发觉出异样,又想到萧总管身为男人,竟可以随意进出后院, 难不成……
“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
赫连洲第二次出声呵斥, 乌力罕浑身抖了一下,他知道赫连洲已经快到发怒的临界了,满腹的怨言再盛也只能生生吞下。
他两手握拳, 忍着气,默默转身走了。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听到脚步声离去, 林羡玉迅速钻出脑袋,小脸涨得通红:“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赫连洲只是说:“没关系, 他不敢乱来。”
林羡玉的神色依旧惊慌不定,“他会不会去揭发我?他本来就讨厌我, 之前就要为了你去刺杀太子,现在更是不可能容下我这个隐患,赫连洲,我——”
“他不敢。”
赫连洲只一句便安抚了林羡玉。
林羡玉悬着的心微微落下,凑到赫连洲面前,故意问:“你会保护我吗?”
那日在西帐营,赫连洲刚刚得知他的身份,不仅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反而把他背下山。回营帐之前,他曾怯生生地问赫连洲:“你可不可以保护我?”
那时赫连洲回答:“不可以。”
可是这一次,他看着林羡玉的眸子,轻声说:“会。”
林羡玉倏然笑了,转念又想到兰殊的话。
劝降绝无可能。
他不禁垂眸叹息,赫连洲察觉到他突然低落的情绪,问:“怎么了?”
林羡玉摇了摇头,“如果我能帮到你就好了。”
赫连洲意识到林羡玉可能已经知道他领命劝降斡楚一事,沉默片刻,转头望向他,说:“你照顾好自己,不要以身犯险,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我知道了。”林羡玉又要卖乖,说着就要往赫连洲怀里躺。
赫连洲抵着他的肩膀,故作冷淡地说:“把衣裳穿好。”随后便拿了件外袍穿上,出了门。
乌力罕正抓着马鞭,把萧总管拦在庖房边,逼问道:“那个祁国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公主,你知道的是不是?快点告诉我!”
萧总管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的茫然:“什、什么真公主假公主?老奴一概不知啊。”
“你分明知道!”乌力罕开始回忆起从苍门关匪乱到大婚再到迄今的种种,陡然皱起眉头,恍然大悟般:“还有纳雷,你们都是突然就对他百般好,好像完全不在乎他是王爷最憎恶的祁国人一样,是不是因为……他压根不是公主?”
“您说什么呢?公主就是公主啊。”
“你再装傻!老萧,你非要我动真格的——”
乌力罕刚想用马鞭吓唬萧总管,就听见身后传来赫连洲冷冽的声音:“几场胜仗把你打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他吓得立即收手,转过身面对着赫连洲低下头。
赫连洲看了萧总管一眼,萧总管会意,从乌力罕手里拿走了他的马鞭,交给赫连洲。
赫连洲接过来,甩起就是一鞭,掺了银丝的软梢抽在乌力罕的肩膀上,乌力罕疼得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面上却不敢露半分。
萧总管心疼得伸手想拦,赫连洲的第二鞭就接踵而至,乌力罕的胳膊立即渗了血。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乌力罕跪下,说:“我不该对总管不敬。”
“总管是你的长辈,从你五岁入府时起就照顾你的衣食起居,对你如亲生儿子一般,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动真格?”
赫连洲把马鞭甩到乌力罕面前,厉声问:“你想动什么真格?”
乌力罕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颤动。
“你和纳雷同为持令将,但论起资历能力、遇事的冷静、处事的周全,你哪里能比得上他?军中对你的身份常有议论,你倒好,不以为耻,还洋洋自得起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一条马鞭敢抽公主,抽总管,你将来还想抽谁?”
赫连洲一发火,整个院子都静得叫人喘不过气。
乌力罕此生最怕赫连洲,也最敬重赫连洲,他最不想从赫连洲那里听到“你配不上持令将一职”这样的话,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锥心。
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回话。
萧总管见状立即打圆场,“知道错就行了,王爷,您知道的,小乌将军也没有坏心眼。”
赫连洲却不应,仍冷眼看着乌力罕。
乌力罕朝向萧总管的方向,依旧跪着:“总管,我错了,我不该对你无礼。”
萧总管连声说:“好好好,快起来吧。”
可乌力罕还是没有放弃,壮着胆子迎上赫连洲的目光,说:“王爷,我怀疑公主的身份有假。”
萧总管脸色都白了,无措地望向赫连洲。
“你怀疑什么?”
“他是男子,他不是真正的嘉屏公主。”
“是。”
赫连洲直截了当的一个“是”瞬间把乌力罕砸得头晕目眩,“什、什么?”
“我说他是,他就是。”
“祁国敢这般戏耍我们,这不正是挥师南下的好借口,王爷,您为什么要包庇他?”
“因为他是无辜的。”
乌力罕哑然失言。
赫连洲负手而立,余光望了一眼后院,低声说:“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我没有追究他的身份,也轮不着你来追究。你可以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往来,但在人前,他是怀陵王妃,你须得对他放尊重些,不要让人发现了端倪。”
见乌力罕不说话,他又问:“听到没有?”
良久之后,乌力罕才说:“听到了。”
“他前几日特意为你买了淡痕膏,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毕竟是我的养子,将来还要娶妻,脸上的疤如能淡去,岂不更好?”
乌力罕神色怔怔,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赫连洲看着他,似是不忍,放缓了声音说:“把伤口处理一下,半个时辰后,过来向我汇报西帐营的军情。”
赫连洲转身离开,萧总管看他走远了才急忙走上来扶起乌力罕,只见乌力罕眼底有泪花闪现,又不愿被人看见,立即用袖子抹了。
“哎,小将军,以后就别针对王妃了。”
乌力罕磕磕绊绊地回房,咬牙切齿道:“你也替他说话。”
“老奴和王妃相处久了,心里的确对他有了几分偏护,但老奴算什么,萧总管压低了声量,对乌力罕说:“你没发现,王爷十分在意王妃吗?王爷以前一年就回两趟都城,自从成亲后,他都多久没回西帐营了?”
萧总管摇了摇头,叹道:“傻孩子,你怎么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乌力罕愣在原地。
是王爷在意王妃,不是王妃勾引王爷。
乌力罕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他忧心忡忡地想:那以后南下攻祁的大业,还能继续吗?.
林羡玉一直到晚上才知道乌力罕挨了两鞭子的事。
一口茯苓茶差点儿就喷出来了。
“什么?赫连洲打的?”
阿南拿帕子帮他擦了擦嘴,“是,我听萧总管说的,乌力罕的胳膊都被抽出血了。”
林羡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阿南口中的赫连洲和他平时见到的赫连洲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又觉得乌力罕挨的两鞭子有他的原因,心里顿时一团乱麻,只问:“乌力罕他还好吧?”
“萧总管说身体无碍,战场上刀剑无眼,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是他挨了王爷的一顿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一下午。”
“还骂他了?”林羡玉更心虚了些。
他有些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走到前院,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了乌力罕的屋子。
屋里还亮着光,看来没睡。
他刚准备让阿南凑过去听一听乌力罕正在做什么,房门倏然打开,乌力罕捧着一盆洗脸水正准备倒出去,刚跨出门槛就看到林羡玉。
王府里家丁少,除了门房就是马夫,赫连洲和乌力罕都是亲力亲为,没有佣人服侍,整个王府只有林羡玉最像金尊玉贵的主子。
林羡玉见他出来,吓了一跳,正准备故作镇定地离开,视线还是忍不住望向他的肩膀。
裹了好几层的白纱,看起来伤得很严重。
乌力罕觉得丢人,皱起眉头狠声说:“看什么看?”
林羡玉哼了一声:“谁看你了?”
“别以为瞒住了身份就万事大吉,王府外还有那么多人盯着,你迟早要成为王爷的拖累。”
这话简直戳到林羡玉的肺管子了,他怒气冲冲道:“你除了会说风凉话还会什么?亏得我们还给你买淡痕膏,立即还给我,你不配用!”
乌力罕放下脸盆,回房拿出淡痕膏。阿南跑上来接过,还顺便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林羡玉叉着腰说:“你就让那道疤永远留在你的脸上,当一辈子的丑八怪吧!”
乌力罕扭过头去,竟没有反驳,默默回了房间关上门。
林羡玉吵架没吵过瘾,又跑到赫连洲的房里继续发泄。
赫连洲正在灯烛下看绛州的地舆图,远远地听到“噔噔蹬”的脚步声,便知道是谁来了。
他刚抬起头,就看到怒气未消的林羡玉。
“赫连洲!”
他故作可怜,先扑到赫连洲的桌前,半个身子趴在上面,说:“我讨厌乌力罕!”
赫连洲眉梢微挑,“他又怎么了?”
林羡玉立即绕过桌子,站到赫连洲身边,绘声绘色地讲述刚刚发生的事:“……他竟然把淡痕膏还给我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以后再跟他说一句话,我就是……就是太子赫连锡!”
这可真是毒誓。
赫连洲轻笑,林羡玉更不满了,扯住他的衣摆:“你还笑!看看你教出来的人,对本王妃没有半点起码的尊重。”
赫连洲心尖微颤,不露声色地问:“你是王妃?”
“至少名义上是,他该对我恭敬些。”
赫连洲的目光如无其事地扫过林羡玉因为生气而显得格外鲜活的脸,然后继续看舆图,平静道:“那你也该稳重些,不要总和他呛声,也不该说他是丑八怪。”
“他脸上的疤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羡玉好奇地问:“还有你眉毛上的。”
“他十二岁的时候,刚在师傅那里学完功夫,就瞒着我逃出军营,兴冲冲地去找当年杀了他父亲的山匪,要替父报仇。结果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山匪包围了,我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只剩半口气了。我也没带多少兵马,虽然以少胜多,剿灭了山匪,但眉上落了一道疤,他养好病后,刚下床就跪在我面前,拿出匕首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说要和我一样脸上留疤,还说从今以后要为我出生入死,用命还我的恩情。”
林羡玉听得怔怔。
北境人都这般有血性吗?刀子划在脸上的时候不疼吗?
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汗毛耸立。
可是转念又有几分愧疚。
赫连洲低头看了一会儿舆图,半晌听不到林羡玉的叽叽喳喳,疑惑地抬头望去,却看到林羡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圈和鼻尖均是通红。
“怎么了?”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嗡声说:“我以前从没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多无奈的事。他想为你出生入死,所以他恨我,我是被皇上陷害才来到这里,我心里也委屈,也有恨,你心里肯定也有许多委屈,许多不甘……”
林羡玉以前只哭诉些“欺负我”“讨厌你”一类的话,这还是赫连洲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番沉重的话语。
林羡玉继续道:“为什么坏人总是逍遥,好人却步履维艰呢?”
林羡玉想到祁国的皇帝,想到贵妃和真正的嘉屏公主,不禁攥起拳头。
“我要让皇上贵妃还有嘉屏——”林羡玉话一出口又自知能力不够,于是求助赫连洲:“若有机会,你能帮我狠狠欺负回去吗?”
赫连洲看着他,见他一双秀眉舒展又蹙起,苦恼道:“不行,这是两国之间的事,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欺负回去的,若是稍有不慎,动起干戈,苦的还是老百姓。”
“林羡玉。”
“嗯?”
“这就是为什么好人总是步履维艰。”
林羡玉愣了许久,终于明白,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蝴蝶有了心事,不再扇动翅膀。
平日里他总像没长骨头一样,说几句话就要往赫连洲怀里钻,今天却一直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替嫁改变了他原本富足安逸的人生轨迹,让他被迫进入权力争夺的漩涡。
赫连洲不想让他思考这些烦恼之事。
“我会帮你欺负回去的,不动一兵一卒,还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家。”他说。
林羡玉的一双杏眼睁得溜圆,“真的吗?”
赫连洲静静望着他。
林羡玉呆愣了片刻,就扑上去抱住了赫连洲,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胳膊紧紧圈住赫连洲的脖颈,脸颊贴着他的下颌。
“赫连洲你最好了!”
林羡玉感动得不行,坐在赫连洲的腿上还左摇右摆,动来动去,说着感谢的话。
他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姿势对赫连洲来说,是多大的挑战和考验。
赫连洲被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扑了个满怀,又感觉到腿上的柔软温热,思绪都断了。
林羡玉的身子实在太软。
怀里的人还自顾自说着:“我都没有什么好用来感谢你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不想用匕首划脸,我好喜欢我的脸。”
“我只有一园子的小白菜和黄瓜,还有两只小兔,这些你也不会想要的,”这可把林羡玉愁坏了,冥思苦想了半晌,然后松开手,和赫连洲面对面,对他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他刚沐浴过,脸颊还透着粉,又因为说了好多话,饱满的唇瓣泛着潋滟的水光。
赫连洲不受控地将他往自己怀里按了一下,林羡玉踉跄似地往前倒,两手抵着赫连洲的胸膛,正无辜地望着他,一对上这样清澈的目光,赫连洲就瞬间清醒过来了。
林羡玉懂什么呢?
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怎么总是着魔般地失控?
“你喜欢什么啊?”林羡玉追着问。
赫连洲冷声说:“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怎么会呢?”林羡玉转念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从来都没有过心上人吗?”
“你呢?你有过吗?”
赫连洲问得轻松,问完却忍不住屏息。
林羡玉一被问这个问题就有些害羞,靠在赫连洲胸口,摆弄着桌边的地舆图,咕哝道:“我还小,和你不一样,我身边那些和你差不多年岁的堂表兄,都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
赫连洲的脸一下子沉了,冷声说:“下去。”
林羡玉撅起嘴。
“再不下去,我就动手了。”
林羡玉想到乌力罕的下场,立即麻溜地起身站到一边,还不忘给自己撑面子:“我才不是怕你呢,我是想到我今晚还没给明月羌笛喂草料,我回去了!”
赫连洲看着他离开。
桌案的左边放着乌力罕送来的西帐营军报,右边是纳雷送来的绛州军报。
今晚本是让人头疼的,可林羡玉的出现让夜风都变得轻松,带着一股淡香。
赫连洲忽然就不觉得累了。
可是林羡玉回去之后却不能倒头就睡,他一直思考到夜深,他觉得他也该挑起怀陵王府的一份担子。
他总该做些什么。
不能坐等赫连洲送他回家。
他又想到兰殊。
兰殊是斡楚王的幕僚,他必然了解斡楚王的脾气秉性,若能把对手研究透彻,也能有助于赫连洲劝降斡楚。
第二天,他就去找了兰殊。
可兰殊不在罍市。
一旁商铺的人说他今天没来。
他四处打听兰殊的住址,好不容易问到了,立即乘坐马车赶了过去。
兰殊住在草场旁的破营帐里,林羡玉掀开帘子进去时,还没看到人,先闻到浓重的药味。
兰殊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
“殿下?”
林羡玉立即走上去,和阿南一起将他扶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兰殊摇了摇头,语焉不详道:“没什么,只是……染了风寒,只是风寒。”
林羡玉看他隐瞒,便不再问,直接说出来自己的来意:“你做过斡楚王的幕僚,那你一定很了解耶律骐,是不是?”
兰殊脸色微变。
“兰先生,我想听你讲一讲他,看看此人身上有没有突破之口。”
出乎意料地,兰殊闭口不言。
林羡玉忙问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能是林羡玉的目光太真诚,兰殊实在不能视若无睹,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殿下,我的确有难言之隐,我不是不了解耶律骐,我大概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正因为了解他的野心,所以我不能再做他的幕僚,我必须远离他。”
兰殊拿起床边的一个白色药瓶,“我曾在他面前假死,然后永远地离开了斡楚。”
“我不想帮他,但我也不想背叛他,殿下,请您别为难我。”
林羡玉大受震撼,他望向兰殊手中的瓷瓶,“什么叫……假死?”
“服下这颗药丸,脉搏呼吸都会停止,同死人没有任何差别,直到三日后,才会醒来。”
兰殊把瓷瓶交给林羡玉,“斡楚一事,我不想再掺和,也请殿下不要再为难我,我能为殿下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个药。殿下男替女嫁过来,有朝一日,也许能用得着。”
兰殊实在太聪明,林羡玉只透露了一分,他便能猜出十分,甚至想到了林羡玉还没想到的东西。
林羡玉接过瓷瓶,道了声谢。
他本来很是高兴,在西帐营时随口说出的近乎天方夜谭的想法竟然能够实现。
他想立即告诉赫连洲这个天大的喜事。
坐马车时心焦不已,一直冲到赫连洲的堂屋门口,却陡然停下脚步。
赫连洲和桑荣商量着绛州之事,一同走出来,转头就看到林羡玉站在门口出神。
赫连洲问:“什么事?”
林羡玉不知为何,在和赫连洲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心里竟有种不知名的酸涩,他想说却说不出口,只是慌忙把瓷瓶藏进袖子,朝赫连洲摇了摇头,“没……没有……”
第26章 第 26 章
林羡玉一整天都有些恍惚, 他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白色瓷瓶,连声叹气。
这阵子他的心事越积越多。
他以前哪里用得着思考这些问题?他只需要懒洋洋地在他的软烟纱床帷里醒来, 等着家仆们端上丰盛的早膳, 吃完了就去爹娘房里玩,枕着爹爹的腿, 商量着下午要去哪里解闷,又去娘亲怀里腻歪一会儿。吃饱了水果喝足了茶, 下午再去鸣乐坊里听曲儿……
以前他最大的烦恼就是思考先去鸣乐坊听曲还是先去梅园看雪, 而他现在竟然在思考如何帮助北境不费一兵一卒地收复斡楚。
这个问题连赫连洲一时之间都解决不了。
林羡玉苦恼地趴在桌子上, “阿南, 这根本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这太难了!”
阿南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林羡玉又望向那瓶药, 兰殊说,这药叫敛息丹,服用之后便无脉搏心跳, 如死人无异。
到时候他服下敛息丹,太子定要派御医来查验, 发现公主确实没了脉搏之后,赫连洲便将公主病逝一事昭告天下,林羡玉则趁夜逃离怀陵王府, 在赫连洲的帮助下回到祁国。
这是最好的计策。
他刚刚都已经冲到赫连洲面前了,话也已经到嘴边了, 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如鲠在喉。
心里有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若有机会回去, 不是很好吗?”
他枕着自己的臂弯自言自语,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什么很好?”
他抬起头, 看到了赫连洲。
赫连洲换上了外出时穿的玄色锦袍,林羡玉刚要起身就看到他的装束,旋即怔在原地。
他尚未开口眉头先蹙了起来,预感到了什么,连忙问:“你又要去哪里?”
“去一趟绛州。”
“又要五天吗?”
“这次大概要半个月。”
林羡玉的眼圈瞬间红了。
赫连洲预料到了林羡玉的反应,他解释道:“我要在绛州城外安营扎寨,部署兵力,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来回不方便,所以——”
林羡玉泫然欲泣,赫连洲只觉得心尖被人猛地攥紧,立即说:“我会尽快回来。”
“我也想去。”
“不行,”赫连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羡玉,他说:“那里是北境和斡楚的交界地带,时常发生暴乱,太危险了。”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眼里的泪,忽然间就懂了牵挂的含义,这滋味让他既欣喜又苦涩。
他强作镇定地安抚道:“不是交了新朋友吗?可以去找他玩,平日里出去逛一逛,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
话音未落,林羡玉就走上来抱住了他,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窝处。
“我会想你的。”林羡玉哽咽道。
林羡玉从不吝啬于表达,赫连洲僵硬了片刻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沉声说:“我会尽快回来。”
林羡玉依旧不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但还是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赫连洲,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他想告诉赫连洲“假死药”的事,但他还没想好如何向赫连洲解释兰殊的身份。兰殊是祁国人,是耶律骐的幕僚,这样的双重身份定会让赫连洲起疑心。可兰殊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插手斡楚的事。他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把“死”过一回的兰殊再拖下水。
他忙活了半天,没帮上任何忙。
就在这时,桑荣过来催促:“王爷,该启程了。”
林羡玉立即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赫连洲狠了狠心,还是转身离开了。
赫连洲一走,王府顷刻间变得空落落的。
明明正值日中,天光却暗淡。
风吹动槐树的枝叶,嫩白的槐花扑簌簌地落下来。萧总管过来问了两次,阿南都说:“殿下不想吃也不想喝,还在躺椅里发呆呢。”
萧总管摇了摇头,叹道:“过两天就好了。”
阿南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殿下想念王爷了。”
阿南很是不解:“可是王爷早上才走,连两个时辰都还没到呢,为什么想念?”
“是啊,怎么两个时辰还没到,就开始想了呢?”萧总管看着他,抚须笑了笑:“阿南,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阿南更加迷惑。
萧总管自言自语道:“一个乌力罕,一个阿南,咱们院子里都是不开窍的小呆瓜。不止呢,这儿还有一个最最不开窍的,真愁人啊。”
阿南都听不懂萧总管在说些什么。
他回到林羡玉身边,问:“王爷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殿下,您这次怎么这般难过?”
林羡玉也不知道,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小菜园,脑海中全是赫连洲为他翻土的身影。
“殿下,王爷这才走了两个时辰,您就茶饭不思了,以后回了祁国,可怎么办呢?一旦回了祁国,您和王爷那就是天各一方了。”
林羡玉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慌。
“殿下,我觉得既然兰先生给了您那瓶药,不妨再去问问他,这药如何服用,对身体有没有害处……这才是您现在最应该考虑的事情,而不是王爷的军务。”阿南十分不理解林羡玉近来的烦恼,他坐在躺椅旁,说:“不管王爷这次能不能劝降斡楚,您都是要回祁国的,不是吗?”
阿南这话不无道理。
赫连洲和太子的对弈不会只停留在劝降斡楚一事上,就算这一次赫连洲成功劝降了斡楚,太子还会继续给他出难题。这不是普通的兄弟阋墙,是皇位的争夺,牵扯整个北境朝廷,没有三年五载结束不了。林羡玉若总想着等到一切太平,等赫连洲大获全胜,再风风光光地回家,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再者说了,祁国公主本就是太子用来牵制赫连洲的工具,若是病逝,对赫连洲来说反而是好事,他再也不用背负乐不思蜀的骂名了。
林羡玉总想着替赫连洲分担,可他在家时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闲散世子爷,只懂吃喝玩乐,在北境又能做出什么名堂呢?
他嗡声说:“阿南,你说得对。”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兰殊的家。
他给兰殊带去了豆饼和水晶羊羔片。
兰殊的脸色好了很多,还起身给林羡玉和阿南各倒了一杯茶。
是祁国的茶叶,闻起来有花果的清香。
“身体好些了吗?”林羡玉问。
兰殊在床边坐下,“老毛病了,每逢季节变换,身子就发虚,多谢殿下挂念。”
林羡玉蓦然想起赫连洲那日在禁室里的异样,他至今不知原因。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兰殊的声音,林羡玉陡然回过神。
兰殊说:“殿下好像有心事。”
林羡玉摇了摇头,把食盒打开,热情地说:“你尝尝怀陵王府的厨子做的豆饼,挺酥脆的,阿南最喜欢吃了,一顿能吃四张。”
阿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兰殊拿起一块尝了尝,夸赞道:“很甜。”
他忽然望向阿南,问:“你喜欢甜口?”
阿南点头。
兰殊的目光变得柔软,他静静地看着阿南,像是透过阿南看到了谁的影子,直到看得阿南不自在地低下头,他才收回目光。
林羡玉问起敛息丹如何服用,兰殊告诉他:“只需服用一颗,三日后便可醒来。”
见林羡玉神色愁闷,兰殊问:“殿下担心这药不起作用吗?我敢拿性命向殿下担保。”
“不是。”
“这药没解殿下的燃眉之急?”
“我的燃眉之急是赫连洲,我担心他不能劝降斡楚。”
兰殊半晌才反应过来林羡玉口中的“赫连洲”就是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怀陵王,他心中微微纳罕,不禁问:“王爷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
林羡玉点头。
“他为何替您隐瞒?您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没有。”
“那是为什么?我所知道的怀陵王是个极具威严,不可侵犯的天生将领,听说他军纪严明,对待下属和身边的人都十分严苛,我还以为殿下在王府中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林羡玉立即反驳:“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所有的传闻都是太子恶意丑化抹黑他的。你没有去过西帐营,你不知道那里的将士有多崇拜他,你没有看过他和将士们一起训练,和将士们吃一样的肉汤和粟饼。你也没有去过怀陵王府,你不知道他的府邸很多年都没有修缮,门匾的彩漆是斑驳的,回廊的石阶也坏了,因为他把薪俸都拿去赈济灾民了,他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我在他的后院里种祁国的小白菜和黄瓜,他也不生气,还帮我播种翻土,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为什么整个北境都没有人能帮帮他……”
兰殊听得怔然。
林羡玉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低着头说:“我很想他,他去了绛州,一去就是半个月,往后能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了。我不想吃敛息丹,不想吃,他答应了要风风光光地送我回去,我不想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就天各一方……”
阿南呆呆地望着林羡玉,心中的迷雾慢慢淡去,他好像明白昨日萧总管话中的意思了。
这就是想念吗?
兰殊同样动容,良久之后,他缓缓开口:“殿下,若要劝降斡楚,除了突破耶律骐,您还可以让王爷从边境的百姓身上入手。”
林羡玉抬起头,眨了眨泪眼。
“斡楚虽然想攻占北境的土地,但民间的往来从来没有中断过,北境和斡楚一直保持着通商和通婚,因为北境的帛、布、蜜、蜡是斡楚的百姓生活中最需要的,而斡楚的貂鼠、驼肉和胶鱼,品相和口味也比北境出产的好很多,在边界线附近生活的斡楚百姓加起来有上万人,他们都以互市为生,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兰殊望向林羡玉,“若能让他们意识到,北境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让他们不再恐惧北境的军队,这也许能成为战局的转机。”
林羡玉倏然起身,把阿南吓了一跳,立即跟着站了起来。
“兰先生,我听明白了。”
林羡玉难以置信地望着兰殊,“我以为……你说你不再插手这件事。”
“这是为了百姓,我无愧于心。”
“谢谢你,兰先生。”
兰殊朝他笑了笑,又望向阿南,轻声说:“原以为此生一眼望到头了,没想到还能结识殿下,还有阿南,是我的幸运。”
林羡玉离开兰殊的营帐,一回到王府就说:“我要修书一封,送到绛——”
“不,”他停下脚步,对萧总管说:“我要去一趟绛州。”
萧总管和阿南同时惊愕道:“什么?”
“我要去一趟绛州,我想知道边境的百姓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萧总管肯定是不同意的,可禁不住林羡玉的撒娇纠缠,林羡玉抱着他的胳膊从天亮求到天黑,嘴巴都说干了,萧总管最后只能勉强同意。
恰好乌力罕还没出发回西帐营,萧总管瞧见他的身影,如天降甘霖一般,立即去求他:“小乌将军,你能不能护送殿下去绛州?”
“不可能。”乌力罕当即拒绝。
“从都城到绛州有一千多里,马车要走三四天,老奴实在是不放心啊。”
乌力罕皱眉怒道:“他就不能安分一点?”
“我是去帮王爷的!”林羡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乌力罕说。
乌力罕很是不屑,“你能帮王爷什么?”
林羡玉不想和他做口舌之争,也知道自己孤身前往绛州实在危险,于是能屈能伸,主动让步,说:“麻烦乌将军不计前嫌,帮我这一次。”
乌力罕愣住,看陌生人似地看了一眼林羡玉,板着脸背过身去,就在林羡玉不抱希望的时候,乌力罕说:“明早辰时一刻出发。”
林羡玉瞪大眼睛。
“马车每天只停一次,王爷不在,哭了可没人搭理你。”乌力罕说罢就扬长而去。
林羡玉茫然望向萧总管,总管笑了笑:“他这就是答应了。”
有乌力罕护送,林羡玉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他回到后院和阿南一起收拾行囊,还不忘叮嘱萧总管:“总管记得每天帮我的菜园子浇水,还有我的小兔,麻烦总管帮我照顾好他们。”
萧总管一边答应,一边帮他准备四天的干粮,马车后面装得满满当当。
林羡玉握着萧总管的手,不舍道:“总管你也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萧总管很是感动,差点儿老泪纵横,点头道:“好,老奴在家里等着你们回来。”
第二天日光微熹,林羡玉还没睡醒,就昏昏沉沉地上了路。
他一进马车就继续昏睡,阿南缩在他身边,很快也睡着了。半路上乌力罕撩开帷帘,往里面看了眼,冷嗤一声:“真是又懒又弱的祁国人。”
饶是林羡玉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北境生活,习惯了风沙和尘土,然而再次经历马车的长途颠簸,还是让他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阿南想帮他揉腰,但也使不出什么力气。
林羡玉委屈地想:等过两天见了赫连洲,一定要他好好帮我揉一揉。
快到绛州时,马车上了山,原本正沿着山路飞驰着,却陡然停了下来,差点把马车里的林羡玉甩了出去,他的肩膀撞在门框上,刚想掀开帘子怒斥乌力罕,却看到一个老人倒在路上。
还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无措地站在一旁。
乌力罕冲上去,把老人扶了起来。
林羡玉也顾不上疼痛了,立即下了马车。
老人看上去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穿着灰麻短褂,胳膊和腿都瘦弱得像截枯木,他大概是被马车吓到了,仰头倒下,扁担上的风干青鼠肉散了一地。
乌力罕检查了老人的胳膊和腿,倒是没有擦伤。
“您带着这些是要去哪里?”林羡玉问。
老人有气无力地说:“去……去绛州的官榷。”
“这是哪里?”林羡玉问乌力罕。
乌力罕说:“是绛州和斡楚之间一个专门用来交易的市场,但不是这条路,老人家,你怎么走到这条山路上来了?”
“去官榷的正路要过两重衙门,交两次税金,我这一扁担的青鼠肉最多卖一两银子,交完税金就不剩多少了,只能绕过正路,走山路。”
老人看清乌力罕和林羡玉的装束,忽然起身跪下,惶恐不安道:“小人这就走,还请官大人不要罚小人。”
林羡玉连忙将他扶起来,说:“我不是官大人,我是北境怀陵王的王妃。老人家,我们正好要去绛州,不如坐我们的马车一同前往。”
乌力罕诧异地望向林羡玉。
老人原本不敢,但拗不过林羡玉的请求,最后便抱着他的小孙子,瑟瑟发抖地坐在驭夫身边,一同前往绛州。
赫连洲和绛州知府商讨了一早上,将兵力的部署方案确定下来。纳雷过来汇报耶律骐的最新情况,赫连洲掀开帘子,边走边听。
“耶律骐又派了一只几百人的小队绕过鹿山朝我们的方向行进而来,大概是想打探此次西帐营调了多少军马,不过幸好王爷您有先见之明,事先安排了人——”
纳雷说着说着发现赫连洲心不在焉。
“王爷,您怎么了?”
赫连洲看了一眼腰间挂着的小金葫芦,正要说话,忽然听见纳雷一声惊呼:“那是王妃吗?”
赫连洲一转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袍,身上带着明闪闪宝石的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几乎把整片灰蒙蒙的军营都照亮了。
不是林羡玉,还能是谁?
第27章 第 27 章
林羡玉扶着酸痛的腰, 走出马车,对坐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老人说:“老人家,我们已经到绛州了, 官榷就从这里往南再走三里路。”
老人看着四周人来人往的尽是穿着盔甲的兵士, 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跪在地上, 一个劲地朝着面前的人磕头,颤声央求:“小人是斡楚部脱塘乡的挑货郎, 扁担里只有风干的青鼠肉, 没有其他, 请各位军爷放过小人……”
林羡玉愣了片刻, 连忙扶他起来,“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老人不敢起身, 他的小孙子懵懵懂懂地站在一旁啃手指,老人还把他拉着一同跪下。
林羡玉皱起眉头,心想:看来边境线上的老百姓被官兵欺压得不轻。
简直是闻风丧胆, 见之色变。
马车边的动静引起了来往官兵的注意,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射到这里, 有眼尖的人先认出来,喊了一声:“是王妃!”
众人纷纷跪下行礼,“王妃金安。”
林羡玉抬起头, 看到站在一片跪拜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苍青色的长袍, 负手而立,林羡玉的眸子倏然亮了。
可令他失望的是, 赫连洲没有向他走来。
纳雷见赫连洲始终沉着脸,只能硬着头皮先一步走上来, 和林羡玉打招呼:“王妃,您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过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纳雷将军,好久不见!”林羡玉展露笑容,朝纳雷点了点头,他暂时撇下赫连洲的冷漠,先顾及眼前的事,告诉纳雷:“这位老人家是从斡楚来官榷卖青鼠的,路上不小心被我们的马车吓了个跟头。我见他年纪大了,又带着一个孩子,便捎了他们一程。”
“去官榷怎么会从这条路上来?”
老人吓得嘴唇颤动。
“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件事呢!”
林羡玉刚要把官榷税金一事讲给纳雷听,赫连洲忽然走了过来,说:“纳雷,将他的货全部买下,记在我的账上,把他送出军营。”
林羡玉一愣,连忙说:“可是我——”
纳雷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听从安排。
林羡玉便噤了声。
纳雷照着赫连洲的命令,将老人扁担里的青鼠肉全都买下,简单称了下重量,本不足一两银子,他自己贴了点儿,直接将银锭放到老人手里,又喊了两个兵士过来,拿了筐子放青鼠肉,忙活完就要带着老人离开。
林羡玉见状喊住他们,回身从马车里拿出两块乳饼,放到孩子的手里。
这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穿了一件不合身量的麻衣褂子,半边屁股都露在外面。
林羡玉小时候陪着娘亲去京城外赈灾施粥,见过的最凄惨可怜的灾民也不过如此。
孩子不敢拿,眼巴巴地望向爷爷,林羡玉朝他笑了笑,柔声说:“吃吧,很好吃的。”
老人连忙说:“快给王妃磕头。”
孩子乖乖地给林羡玉磕了个头,然后才接过乳饼,一口咬下去,立即对老人说:“爷爷,好吃。”老人形如槁木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挑起空扁担,带着孙子,跟随纳雷离开。
林羡玉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辕门口。
转身时对上赫连洲的目光。
赫连洲目光沉沉,读不出什么情绪。
一见到他,林羡玉的委屈就快要溢出来了,赫连洲却只是冷声说:“跟我去主营帐。”
王府外的赫连洲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林羡玉不敢反抗。
他跟着赫连洲穿过许多白色毡帐,最后来到了主营帐,两边看守的士兵躬身行礼。
赫连洲掀开帘子,让林羡玉先进去。
放下帘子,外边的一切都被隔绝,这里只剩他和赫连洲两个人。林羡玉一声不吭,侧身站着,始终忍着眼泪,直到赫连洲开口问:“谁允许你来的?”
连日舟车劳顿的疲乏瞬间爆发。
赫连洲不问他为何而来,也不问他这一路吃了多少苦,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批评他,连一个笑容都没有。林羡玉委屈地掉下眼泪,刚想转身离开,就落入熟悉的怀抱。
赫连洲还是走过来抱住了他。
“这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这里是军营,斡楚的军队就驻扎在离这里不到二十里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林羡玉哽咽着说:“我让乌力罕带我来的。”
“他也不能护你周全。”
赫连洲的语气比起以前已经称得上温柔,可林羡玉还是委屈,两手抵在赫连洲的胸膛,用力地挣脱他的桎梏,满腹怨气道:“你是不是怕被别人看到你和祁国公主形影不离,怕别人说你的闲话?你不是说你不在乎的吗?”
“我不在乎。”
林羡玉仰头看他,眼里全是星星点点的泪,可怜得要命:“你就是在哄我!你若是不在乎,刚刚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漠?”
他在赫连洲的怀里奋力挣扎,嚷嚷着“大骗子”,眼看着就快要挣脱出赫连洲的臂弯,赫连洲脱口而出:“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意你,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软肋?”
林羡玉猛然间怔住,渐渐安静下来。
赫连洲自知失言,避嫌似地松开林羡玉,林羡玉在原地思忖良久,营帐里陡然陷入沉默,林羡玉琢磨着赫连洲的话,总觉得这两句话有些怪,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赫连洲强压下那点呼之欲出的心思,冷声解释说:“绛州到处都是太子的眼线,我和你过分亲密,太子必然会知晓,将来必然会拿你做文章,到那时候我是保我自己,还是保你?”
林羡玉立即粘了上去,两手攥住赫连洲的腰带,可怜巴巴地说:“保我。”
“凭什么?”
林羡玉顿时忘了刚刚心头那点复杂情绪,又笑嘻嘻地说:“因为你在意我!”
在林羡玉的思维里,赫连洲对他的在意,和他父母对他的在意没有区别,他对暧昧的理解也与常人不同,赫连洲拿他没有办法。
赫连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林羡玉知道自己贸然来绛州这事确实做得莽撞,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今天那位老人家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他告诉我,北境和斡楚之间的官榷赋税太重,从斡楚到官榷,要进两重衙门,第一关按人头收户金,第二关再按货物收税金。一两银子的货,等进了榷场就只剩五钱。老百姓捕了两个月的青鼠,就靠着这点钱养家糊口,无奈只能多绕十几里,避开官榷的衙门。”
他央求道:“赫连洲,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赫连洲无奈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若他是斡楚派来的奸细呢?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他带到北境的军营,你觉得合适吗?”
林羡玉愣住,他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所以你让纳雷将军送他走。”
“若他是普通百姓,便无所谓,若他是斡楚的奸细,就不能留。”
林羡玉脸色发白,这才意识到凶险。
他嗫嚅道:“他一定不是奸细。”
“你怎么知道?”
“我……我就是知道。”
正说着,绛州的知府走到营帐前,特意来向林羡玉请安。赫连洲让林羡玉坐在桌案后面,知府进来之后躬身行礼,说了一番客套话,又让人为林羡玉端上茶水,林羡玉摆足了祁国公主的架子,只是颔首以对。
知府那双小小的鼠眼仿佛亮着精光,一个劲地在赫连洲和林羡玉之间打量。
赫连洲站在一旁,没有表露出半点夫妻间的亲昵。
知府离开后,林羡玉问赫连洲:“这人也是太子的眼线吗?”
赫连洲没有回答,林羡玉便知道了答案。
赫连洲每天都要应付很多人,很多事。
战事的艰难,远比他想象得复杂。
他走上前,伸手抱住了赫连洲,说出了憋了好几天的话:“我很想你。”
赫连洲目光怔然,心还是软了。
“等纳雷回来,让他带你去官榷看一看。”
林羡玉猛然抬起头。
赫连洲明明说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可还是顺应了他的想法,没有扑灭他的热情,就像那日他偷偷去私场买种子。
赫连洲总是一边冷脸,一边纵容。
林羡玉踮起脚,扑上去圈住了赫连洲的脖颈,兴奋道:“赫连洲你最好了!”
乌力罕和阿南还等在马车边,赫连洲把他们叫进营帐,乌力罕一见到赫连洲就单膝跪地行礼:“属下向王爷请罪。”
“什么罪?”
“不该送……送王妃过来。”
罪魁祸首的林羡玉和阿南一同缩在桌案后面,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算了,”赫连洲没责罚他,只说:“等会儿一起吃个午膳,早点回西帐营去。”
乌力罕好久没和赫连洲一起吃饭,闻言陡然抬起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弯了起来,眉眼里全是久违的喜色,说:“是,王爷。”
纳雷回来时,菜刚好上桌。
几个人围坐在桌边,阿南帮林羡玉盛了一碗汤,林羡玉拿起一块粟饼,揪了最软的一部分,剩下的硬边都丢进了赫连洲的碗里。
一旁的乌力罕看了:“……”
纳雷也目瞪口呆,差点忘了汇报:“王爷,属下刚刚送了那挑货的老人回去,他的确以卖青鼠为生,家中贫苦,不是斡楚的奸细。”
林羡玉得意洋洋道:“我说的吧!”
赫连洲没搭理他。
林羡玉才不计较,吃完饭就缠着纳雷陪他去一趟官榷,可没想到过了时辰,官榷每天下午申时三刻左右就关闭了,林羡玉到那边的时候,监官们已经开始往外赶人。几个零零散散的挑货郎急忙往外走,赶在日落前回家。
林羡玉吃了个闭门羹,只能悻悻而归。
纳雷安慰他:“没事的,王妃,属下明天再陪您来。”
赫连洲处理完鹿山的事,回营帐时已经天黑,想到还没安顿好林羡玉的住处,他连忙快步往回走,营帐前的士兵见到他,立即行礼。
“王爷,您回来了。”
赫连洲问:“王妃住在哪里?纳雷将军安排了吗?”
士兵呆住,朝着主营帐指了一下:“王妃……王妃不和您住在一起吗?”
赫连洲微微一怔,抬手撩开帐帘。
就看到林羡玉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寝衣,披散着头发,正在他的床上爬来爬去。
阿南已经帮他铺了三层的羊绒毯,他还是睡得不舒服,一见到赫连洲来就抱怨:“赫连洲,你的床好硬啊,再给我加一条毯子吧。”
第28章 第 28 章
赫连洲一动不动地站在帐帘处。
林羡玉爬到床边, 问:“你怎么了?”
赫连洲没回应,转身出了营帐,林羡玉在后面喊了一声“赫连洲”, 他也没理睬。
赫连洲直奔纳雷的营帐, 纳雷刚打了一盆水,准备擦擦身子, 赫连洲掀开帘子就闯进来,把他吓得一哆嗦, 差点把盆打翻。
“王、王爷?”
“你为什么没给王妃安排住处?”
“安排了啊, 属下给王妃安排了浴桶, 热水一烧好就送过去, 还加了一盏酥油灯,还有——”
赫连洲打断他:“不是, 他怎么住在我的帐中?”
纳雷愣住,“不然……王妃应该住在哪里?”
话还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 慌忙道:“属下会错了意,属下见王爷和王妃感情融洽……”
赫连洲眉头紧锁, 脸色都沉了。
纳雷震惊不已,心想:您和王妃都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竟然到现在都没同过房吗?
“那属下现在去给王妃安排新的营帐。”
“不用了,”赫连洲皱眉道:“现在让他住出去, 旁人会如何议论?”
纳雷也没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正挠头发愁, 只听赫连洲又安排:“算了,给我拿床被子, 再拿一条厚的鹿皮毯。”
纳雷连忙道:“是。”
赫连洲抱着被子和鹿皮毯进营帐的时候,林羡玉正坐在床边, 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绛州志》。见到赫连洲进来,他翻了个身,把书举过头顶,一副乖巧的样子,说:“我只拿了这本州志,没有翻看你其他的公文和舆图哦。”
赫连洲觉得四周有些热。
绛州靠山,夜里凉风习习,可赫连洲还是觉得热。
外面闷热,里面又燥热。
他走到床边,把鹿皮毯放到林羡玉身边,刻意不看他薄如蝉翼的寝衣,沉声说:“这么热的天,垫四层毯子,你还想不想睡觉了?”
林羡玉觉得有道理,但他握起拳头锤了锤床,“梆梆”两声,苦恼道:“这也太硬了!”
赫连洲嘴上这么说,其实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说:“先下来,我来铺床。”
林羡玉觉得奇怪,他凑到赫连洲面前,盯着赫连洲的眼睛,问道:“你怎么板着脸?刚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
林羡玉“哦”了一声,正准备下床,又说:“我的靴子跑到那边了!”
他指着酥油灯下的短靴。
赫连洲于是任劳任怨地将他的短靴捡起来,拿到床边,林羡玉勾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皱着脸说:“我不想光脚穿鞋。”
赫连洲低头就看到他一双白嫩的脚。
他朝赫连洲伸出手,赫连洲便知道他想要什么,抻开鹿皮毯,皱眉道:“自己下去。”
林羡玉摇头。
“娇生惯养。”
林羡玉身子一歪,倒在鹿皮毯上,又开始扮可怜:“你知道的,我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爹娘,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赫连洲已经把他抱起来,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他放到一旁的椅子上。
林羡玉的脸上立即露出得逞的笑容,问:“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赫连洲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忽然岔开话题:“阿南呢?”
“阿南就在隔壁,我本来想和阿南一起睡,可是纳雷将军说这样不好,他让我睡这里。”
“……”赫连洲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铺床。
把鹿皮毯垫在羊绒毯上之后,赫连洲原本好好的一张床直接被垫高了一掌宽,他伸手按了按,无奈地想:他今晚大概是睡不好了。
他把林羡玉抱回到床上,转身又要出去,林羡玉忙拉住他:“你又要去哪里?”
“出去洗漱。”
“哦,”林羡玉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总让他感到害怕:“你早点回来。”
这话让赫连洲的指尖微微发麻,但他很快也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作用和阿南一样,都是因为林羡玉不敢一个人睡罢了。
他走出营帐,吹了一会儿凉风,让人替他拿了干净的寝衣,在别处洗漱好再回去。
林羡玉原本缩在锦被里四处张望,见他回来,忙往床铺里面滚了两圈,给他让出位置。
赫连洲刚坐到床边,林羡玉说:“我口渴。”
赫连洲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林羡玉抿了几口润了润嗓子,便又躺了回去,两手攥着被边,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会享福。”
林羡玉得意地说:“我可是天生福星,你知不知道,我刚出生的时候,侯府后院的一棵死了好几年的梧桐树竟然死而复生了,重新生出枝丫。我爹爹特地去问了兴国寺的住持,住持说这吉兆寓意着我此生平安无厄,不仅时有贵人相助,还可保家族兴旺。”
赫连洲把茶杯放回到桌上,说:“那你还被送到这里来?”
这话瞬间像针一样把正在得意洋洋的林羡玉扎漏气了,他有些难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好心情说:“不管如何,我到底还是平安来到了这里啊,你就是我的贵人。”
他三句话不离奉承,嘴甜得不行。
他见赫连洲还站在桌边,疑惑道:“你怎么还不上床?”
赫连洲见夜色深了,林羡玉的眉宇间也有了几分倦意,想了想还是回到床边。
林羡玉从没睡过这么硬的床,赫连洲也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他刚躺上去就有种悬空感,叫他的四肢都没有着落,翻来覆去也找不到合适的睡姿,倒把林羡玉连累了,只能跟着他挪动。
林羡玉抱怨道:“哎呀你怎么动来动去的?我都要掉到床缝里了!”
芋泥啵啵
“……谁让你垫四层毯子?”
林羡玉朝他撇嘴。
夜阑星稀,营帐外逐渐安静下来,除了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就只有山间呼啸的风声。
“赫连洲,山上有老虎吗?”
“有。”
“有狼吗?”
赫连洲没工夫跟他聊这些三岁孩童的问题,只说:“有,快点睡觉。”
“你这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睡觉吗?”
赫连洲转头望向他,不答反问:“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啊,我以前经常和阿南一起睡,”林羡玉翻了个身,要往赫连洲的臂弯里挤,絮絮叨叨地说:“有一年京城里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好多房屋都被淹了,还打雷,我很害怕,就把阿南喊过来一起睡。他睡在床外边,这样外面一有动静,他就能立即叫醒我。可是阿南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蹬被子,不仅蹬他自己的被子,还蹬我的,我差点着凉,后来我就不喜欢和他一起睡了。”
赫连洲静静地听着。
林羡玉裹在锦被里,虫子似地一通蛄蛹,硬是挤进赫连洲的臂弯,把脑袋枕在赫连洲的肩膀上,他忽然问:“软肋是哪里?”
赫连洲只觉得心脏停跳了一瞬。
林羡玉把手放在赫连洲的胸膛上,好奇地问:“是这里吗?”
他的手纤细修长,指尖泛凉,再往下一点,他就能触碰到赫连洲快如擂鼓的心脏,赫连洲神色微变,一把握着林羡玉的手腕,放到一边。
“不要乱动。”
林羡玉是真的好奇,满脸写着单纯的求知,他问:“我好像在哪本医书里见过,软肋是胁之下小肋骨处,到底是哪里啊?我好想知道。”
赫连洲像是被蛊惑了,或者是因为太热,理智都被焚烧殆尽,他竟然又一次握住林羡玉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胸相接的位置。
“你这里,硬梆梆的。”
林羡玉又握着赫连洲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笑着说:“我是软的。”
话音未落,赫连洲就将手抽回。
“你最近总是这样,”林羡玉十分不满,翻了个身,趴到赫连洲的胸口,向他抱怨:“你最近总是对我忽冷忽热。”
他的脸陡然靠得很近,近到赫连洲能看到他脸上的细小绒毛,脸颊鼓起,像饱满圆润的汤圆。
他用手指戳了戳赫连洲的软肋,批评道:“做大将军的人怎可这般阴晴不定?”
他的腿还一个劲往赫连洲的腿上蹭,非要整个人都趴在赫连洲身上不可。
可赫连洲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化,他轻轻一推,林羡玉就一骨碌翻了下去。
“你干嘛呀?”
“林羡玉,”赫连洲掀起被子将他困住,盯着他的脸,哑声问他:“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朋、朋友,”感觉到赫连洲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林羡玉立即补充:“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我爹爹,因为我爹爹也对我这么好,但是你比他更威严一些,我爹爹是个老好人。”
这里没有一句是赫连洲想听的话,他颓然松开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怎样的答案,或者他心里知道,但无法说出口。
林羡玉艰难地从被赫连洲控制住的锦被里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按在赫连洲的眉头。
“不要总是皱眉,赫连洲,这样显得凶。”
赫连洲怔怔地望着他,几乎是无奈了,林羡玉还浑然不觉,又蛄蛹到赫连洲身边,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嗡声说:“我睡觉很乖的,你就让我靠着你睡吧,不然我睡不着。”
赫连洲能拿他怎么办呢?
恨他不懂,又存了些私心,不希望他懂,贪恋他毫无保留的依赖。若是他终有一天要离开,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也足够赫连洲回想一生。
不懂也好,免得生出断不了的羁绊。
赫连洲想翻身将林羡玉揽进怀里,但最后还是忍住,他静静地望着白色的帐顶,听着耳边逐渐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心也逐渐定了下来。
玉儿,林羡玉的爹娘应该总这样唤他。
美玉一样的人,像美玉一样被呵护着长大,赫连洲在心里轻轻地喊了一声,玉儿。
酥油灯徐徐燃尽时,赫连洲也沉沉睡去。
翌日,是军营训练时的呼号声吵醒了林羡玉,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只见天光大亮。
阿南正在箱子里翻找林羡玉今日要穿的衣裳,听到床上的动静,他走过来,问:“殿下你醒了,睡得怎么样?”
林羡玉还是懵的,“赫连洲呢?”
“王爷很早就去绛州城里了。”
林羡玉看了看床铺,身下的毯子不知怎的都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像是有人在床上打了一架,但他完全没觉得不舒服,睡得还很沉。
就是不知道赫连洲昨晚睡得好不好了。
林羡玉发了一会儿呆,便起身洗漱更衣,吃了早膳,就去找纳雷。
纳雷这两天被赫连洲安排了专职陪同林羡玉,早早地就在营帐中等待了,见林羡玉走进来,他笑着起身,问:“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就是有点热,”林羡玉转念一想,“正好,我们去官榷里瞧瞧,有没有厚被褥卖。”
纳雷让人将马车牵来,林羡玉和阿南坐进去,就往官榷出发。
这次来得早,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纳雷有西帐营持令将的令牌,自然是通行无阻,林羡玉和阿南跟在他后面,进了官榷。
若说罍市是奇货异宝聚集之所,那官榷就是正儿八经的贸易市场,北境商贩和斡楚的商贩各占一排,面前的箩筐里有各种各样的农货。
但这不是林羡玉此行的重点。
他们来到官榷的门口,入口处有一顶已经泛黄的营帐,每个想要进入官榷的挑货郎都要进入那顶营帐之后,才能出来。林羡玉对纳雷说:“麻烦将军陪我过去一趟。”
三人没有声张,趁着人来人往的时候靠近那顶营帐。
只听里面传来一声:“什么货?”
“回大人,是来晒干的胶鱼皮,一共五十斤,一斤三钱。”
监官拨了拨算盘,“交八两银子。”
商贩连忙道:“大人,小人年初的时候给您府上送过五斤驼肉,您还记得小人吗?”
监官懒懒地抬起头,说:“不记得。”
商贩跪下来,又说:“小人有一个丫头,叫丹儿,您见过的,还说那丫头长得好看,将来可以给您家的公子当个通房……”
监官这才给了他几分面子,翘起二郎腿,说:“行吧,那今天的货金就免了,明个儿把你家丫头带过来,让本官瞧上一瞧。”
话音刚落,纳雷就走了进去。
监官吓得连忙起身,“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官榷税金营帐!”
纳雷拿出令牌:“西帐营怀陵王御下右持令将,朝廷从四品官,有没有资格进你这营帐?”
监官连忙跪下,“见过将军。”
纳雷厉声道:“朝廷给你看管官榷的机会,不是让你趁机敛财的,今日你欺民霸市一事证据确凿,现在就随我去绛州府衙。”
监官连连磕头,苦苦哀求,就在这时绛州知府走了进来,他好像对此刻发生的事并不惊讶,依旧皮笑肉不笑地先给林羡玉行了礼。
“不知王妃来此,有失礼数,还请王妃见谅。”
他对林羡玉和纳雷说:“王妃和将军有所不知,这商贩是斡楚有名的胶鱼大户,几乎垄断了这交界地带的胶鱼生意。他常常向我们这儿的监官行贿,送完银两又送儿送女,叫人哭笑不得。我们这位监官和他也是老交情了,刚刚不过是在和他打趣,说玩笑话。”
他望向地上跪着的商贩,说:“是不是啊?”
商贩僵了一瞬,立即说:“是,是是,是小人向官爷行贿,不关官爷的事!”
林羡玉难以置信,他望向笑意吟吟的知府,他昨日便觉得这人像谁,今日一细想,才惊觉像太子赫连锡,一样的皮笑肉不笑,一样的眼泛精光,叫人浑身不舒服。
他便纳雷使了个眼色,纳雷便蹲到商贩身边,问:“这是怀陵王妃,你须得说实话。”
“小人说的就是实话,一字不假!”
知府朝他们笑了笑,稳操胜券一般。
林羡玉终于反应过来,这小小的官榷营帐,估计也是绛州官员的敛财盒。
林羡玉准备不充分,没有直接的证据去推翻这一切,只能颓唐地离开,坐马车回到军营,他盛着满腹的委屈直奔主营帐。
赫连洲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抬头看他。
林羡玉绕过桌案扑到他怀里,抽了抽鼻子,抱怨道:“他们真坏!欺负人!”
赫连洲说:“明日我陪你去。”
林羡玉想了想,却摇头,他看着赫连洲的眼睛,认真道:“不,我可以做好这件事。”
赫连洲愣住。
林羡玉像是下定了决心,握拳道:“我想像你掀开渡马洲贪墨案那样,掀开绛州官榷的遮羞布,我要让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不用为了省半两银子绕几十里的山路,我一定可以的,你相信我。”
赫连洲望向他,目光变得愈发柔和。
第29章 第 29 章
林羡玉长到十九岁, 头一回做大事,自然是踌躇满志。日中刚吃完饭,他连句话都来不及和赫连洲说, 就催着阿南和纳雷出了营帐。
纳雷回头看了眼赫连洲, 赫连洲坐在桌案后面翻看文书,神色平淡地朝他点了点头。
纳雷琢磨了一下那意思, 大概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次他应该没有会错意,纳雷想。
王妃虽然不是真王妃, 但两个人都已经同床共枕了, 又有什么差别呢?
经过林羡玉昨天那么一闹, 官榷的监官和守卫都已经换了个遍。新上位的税官行事谨慎, 待人和善客气,和昨日那个趾高气昂的奸官截然不同。林羡玉和阿南在一旁盯了半天, 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有些失望,对纳雷说:“我们昨天打草惊蛇了。”
纳雷安慰他:“殿下不必灰心,就算咱们昨天做好了准备, 抓了个人赃俱获,他们也能将所有罪责推到那小小监官身上, 说自己毫不知情,这在官场上是常事。”
林羡玉知道前路艰难,但没想到如此艰难,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榷场。榷场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林羡玉穿梭于人群之中,已经看不到昨日那个卖胶鱼的商贩。他让阿南去问税金的事, 大小商贩都瞬间变了脸色,摆摆手说“小人不知”, 对此讳莫如深。
看来因为昨日之事,官榷里的人都被知府大人敲打过了。
林羡玉遇事不易气馁,他很快就改变了策略,他开始认真打量商贩们的货物。
不论是北境的布帛蜜蜡还是斡楚的貂鼠驼肉,但凡是感兴趣的,他都要收入囊中。他出手阔绰,不仅付了货钱,但凡商贩嘴巧会说话的,他还要多给几文赏钱。
很快,官榷里躁动起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林羡玉刚准备走,就有斡楚的商贩主动追了上去,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他挑着满当当的扁担,却健步如飞,追着林羡玉喊:“贵人,贵人您看看我的货!”
林羡玉停下来,问:“这是什么?”
商贩把肉举到林羡玉面前,热络道:“这是新鲜的貂肉,很嫩的,您看看这块。”
林羡玉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冲得胃里翻涌,但还是强忍住,问:“你是斡楚来的?”
“小人是斡楚部脱塘乡来的,这是斡楚特有的雪山貂,肉质嫩滑还没有膻味,您拿回家可以风干可以盐渍,比羊肉还好吃!”
林羡玉诧异:这人竟和昨日的老人家是同乡。
他问:“多少钱一斤?”
“一百二十文。”
林羡玉故意说:“比前头那家贵了一倍,我可不买。”
商贩忙说:“小人这貂肉的质量好。”
林羡玉继续往前走:“质量我可看不出来,这价格足足贵了一倍,我何必花冤枉钱?”
商贩见林羡玉抬脚要走,连忙说:“他家是监官的亲戚,进榷场不要交税金,本就是占了便宜,还故意压价,简直是不让人活了。”
林羡玉停下,转头问:“你交了多少税金?”
一提到“税金”,商贩原本还犹豫了片刻,但很快就忍不住开始吐苦水:“货金超过十两银子,交两成,货金不超过十两,交一成。原本是定好的规矩,但后来就全凭监官那张嘴了。他老人家今个儿高兴了,就只交一成,不高兴了能加到三成。小人就靠这个养家糊口,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能卖,要被抓到牢里去的。”
商贩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贵人,罢了,八十文,八十文如何?”
林羡玉心里十分沉重,说:“按你原来的价格吧,一百二十文,我买一斤。”
商贩不敢相信似地望着林羡玉,挑货的肩膀都在抖动:“感谢贵人,感谢贵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达鲁。”
林羡玉朝他笑了笑,阿南付了钱,用布袋装了一斤的貂肉,他离开之后,达鲁问周围的人:“这位贵人是谁?”
旁人说:“好像是怀陵王妃。”
达鲁挠头:“都说北境的怀陵王凶残可怕,杀人如麻,可他的王妃倒是和善得很。”
他收拾了扁担走出官榷,和同行的人一起朝着西沉的落日一路回到脱塘乡。他的妻子正好打草回来,远远地瞧见他,挥了挥手。
他快步跑去,住在他家隔壁的曷里老人带着小孙子走出来,达鲁扬声道:“老爷子,听人家说,你去了一趟北境的军营,一下子就把这个月的青鼠都卖了?赚了二两银子咧!”
曷里老人说:“是啊,是……怀陵王妃。”
达鲁一愣,“也是怀陵王妃?”
老人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
落日熔金时,林羡玉才回到军营,他兴致勃勃地出发,忙了一下午,结果什么都没打听到,只带了满满当当一马车的农货回来。
赫连洲正好从瞭望台上走下来,见到一脸挫败的林羡玉,便向他走去。林羡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今天没有任何进展。”
“你本以为会有什么样的进展?”
“我以为……我能让所有商贩联合起来,状告监官和他的上级利用官榷大肆敛财。”
这话实在天真,天真得赫连洲都不忍心去提醒他:如何联合?又如何状告?
这里不是渡马洲,这里是绛州和斡楚的边界地带,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北境的律法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官榷的税金也由两地财政自行管理,无需上交朝廷,这是一片流动的云,藏着数不尽的蝇营狗苟,林羡玉却以为只要拨开乌云就能见到阳光。
可是赫连洲没有打击他,只是轻笑了一声,说:“也不是没有进展,你不是给我的军营庖房增加了那么多食材吗?”
林羡玉回头看,纳雷正领着两个士兵,把满马车的羊肉、驼肉、貂肉、雪山虫草……一袋袋地往下搬。林羡玉没有帮到赫连洲的忙,还乱花了很多钱,他讷声说:“这些东西,花的都是你的钱,等回了都城,公主陪嫁里有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到时候我再还给你。”
赫连洲的脸色却是瞬间变了,眉尾往下压了压,添了几分不愉。
林羡玉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我好像把一切想得很简单,”林羡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呼出,重新露出笑容,他扬起下巴,对赫连洲说:“这才是第一天,没有进展也很正常,我相信明天会不一样的!”
他凑到赫连洲面前,说:“不要小瞧我!”
“我没有小瞧你。”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林羡玉又重新恢复了生机,他暂且将官榷的事放到一边,拉着阿南去了不远处的草场。
两个人并肩坐着,看落日西沉。
第二日,林羡玉再去官榷时,主动聚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林羡玉没有提及税金一事,还是先买了点农货,尤其照顾到那些坐在角落、容易被人忽略的年迈挑货郎。
这次他临走前,达鲁再次追了上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让林羡玉买他的貂肉,而是压低了声音,告诉林羡玉:“王妃,这儿的上一任监官名叫阿古木,他手上有一个账本,那账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地商贩给他送的钱物,我们都见过,我们都能作证。”
这话对林羡玉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他还以为他今天又要一无所获。
“多谢。”林羡玉朝他点头示意。
达鲁说:“您昨日在营帐中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说话,还给我们换了个好好做事的监官,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带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回到军营,赫连洲正在看西帐营的军报,刚放下茶盏,林羡玉就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进来,直直地扑到赫连洲怀里,告诉他:“有账本!有账本!”
赫连洲挑了下眉,“什么账本?”
“监官受贿的账本,”林羡玉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又开始撒娇:“你能不能让纳雷将军带人去那个监官的家里搜罗账本?”
赫连洲看着他,说:“可以。”
林羡玉一直到晚上都十分兴奋,在床上滚了两圈,赫连洲要坐下来的时候,他还卷着锦被滚过来,作势要把赫连洲挤下床。
“赫连洲,这世上原来有比听曲赏花更有意思的事情。”林羡玉努力爬出被子卷,跪坐在赫连洲身边,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他学着达鲁的声音,说:“……他还说,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倒在赫连洲怀里,美滋滋地说:“他们会记得我,会记得我,等到我回了祁国,相隔千万里,他们还是会记得我。”
赫连洲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林羡玉拖着赫连洲躺下来,然后就趴到他的胸口,开始想象自己化身断案的清官大人,“等我拿到了账本,就带着商贩们去状告衙门,我倒要看看这次那位知府大人还能说什么。”
赫连洲只是问:“你真的想做事?”
“想啊!”
“即使遇到挫折,即使走了弯路,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当然,”林羡玉搂住赫连洲的脖颈,靠在赫连洲的肩头,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事,我什么都不怕。”
赫连洲托着他的肩膀,在心里说:玉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错了也不用怕。
我在你身后,陪着你长大。
林羡玉突然想到:“可是他们都还不知道我是林羡玉呢,他们都以为我是怀陵王妃。”
他紧接着又想:“就算以后我的好名声传遍北境八州,大家也只知道怀陵王妃,没人知道是一个叫林羡玉的人做的。以后你要是正经娶了妻子,那我的功劳就全没了。”
“你不是我正经娶的?”
林羡玉重新躺到赫连洲怀里,“我们这叫阴差阳错,你还没有遇到你的正缘呢!”
赫连洲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林羡玉的不开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这样不知轻重的话,他还是不免有些愠怒,沉默片刻,突然冷声说:“我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你还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林羡玉僵住。
他僵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胳膊离开赫连洲的怀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赫连洲。
“我只是……只是……”
他想说,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可是他和阿南一起睡的时候,也不会像这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赫连洲之间,好像有点太亲昵了。
第30章 第 30 章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林羡玉心里蔓延, 他怔怔地望着赫连洲,半晌又垂下眸。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抹不去了。
赫连洲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
这话明明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可从赫连洲的嘴里说出来, 就好像变了意味。
“怎么了?”
赫连洲的声音并不重, 但还是把林羡玉吓了一跳,林羡玉猛然回过神, 对上赫连洲好整以暇的目光。
他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
“我知道,”赫连洲的胳膊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 朝他抬了抬, 问:“不睡了吗?”
林羡玉被他一句话说得心口发闷, 往后挪了挪, 彻底从赫连洲的怀抱里脱离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正经娶妻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将来也要娶妻生子的, 你知不知道,以前媒人都要把我家的门槛踏破了,说得好像我赖着你一样……”林羡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可是全程不敢直视赫连洲的目光。
他抓起被子,背对着赫连洲躺下。
只留给赫连洲一个倔强的背影。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白里透红的皮肤透过轻薄的豆绿色寝衣,衬得愈发柔嫩,看他微微起伏的肩头, 和不盈一握的腰。
赫连洲无奈地想:林羡玉不会知道,七月以来, 他身体里的那团灼热就从未停止过。
昨夜有好几次,当林羡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将腿搭到他的腿上, 还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挤的时候,赫连洲几乎就要失去理智, 他想将林羡玉掀翻在床上,看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再看他泪眼涟涟。
他很清楚,他要是想对林羡玉做些什么,林羡玉根本无法反抗。
可他做不到。
他只能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忘记怀里的温香软玉。
他几乎要和这种灼热的痛感共生了。
林羡玉还不知死活地招惹他。
他望着林羡玉的背影,望了许久,然后咽下苦涩,替他盖好被子,然后起身下床。
林羡玉在他起身的瞬间就转过身来,紧张地问:“你去哪里?”
“我去看一会儿公文,你睡吧。”
林羡玉欲言又止,只能看着赫连洲披上外袍,坐在桌案后,从堆积如山的军报中抽出一本,在油灯下静静翻看起来。
赫连洲虽是武将,但他要处理的事却远远不止行军打仗。
这段时间里,斡楚派遣了多支军马,分散地向北境东部和南部进发,行踪诡谲,难以掌控。赫连洲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北境王朝唯一的倚仗,而太子稳坐在皇庭高堂之上,不派兵增援,也不共同御敌,只发来一封圣函,上面写着:满朝文武静待怀陵王捷报。
这些难处,赫连洲不想对林羡玉说。
林羡玉的小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事。
林羡玉只需要安然度过这半年,待他全胜归朝,不再受太子的掣肘,便将林羡玉送回祁国。
至于官榷一事,林羡玉想折腾,他就任其折腾。毕竟回到祁国之后,林羡玉还要独自面对京中的许多事,还要成家立业,若能在绛州的军营里得到一些历练与成长,也不是坏事。
赫连洲反复用这些话说服自己,可余光扫过那抹豆绿色的身影时,还是忍不住动摇。
林羡玉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赫连洲始终稳坐,翻看公文。
林羡玉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直到二更天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酥油灯已经燃尽,赫连洲放下手中卷册,看了一眼床上的林羡玉,然后走出营帐。
翌日清晨,雾露散开,盘营里军士们的训练声吵醒了林羡玉,他从梦中醒来。
身边照例不见赫连洲的身影。
阿南过来服侍他起床洗漱,正吃着早膳,纳雷已经将好消息送了过来。
“殿下,今早王爷下令,因收到百姓检举,监官阿古木有以权谋私之嫌,特派属下去搜查他的宅邸,很快就在他的枕下找到了账本。”
“找到了?”
林羡玉连忙将饼放下,冲了过去。
纳雷将账本递到林羡玉的手中,笑道:“恭喜殿下心想事成,这账本上写了他在任五年间收受的所有财物,桩桩件件,清晰明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
“账本中没有提及向上输送的情况。”
前日绛州知府当着林羡玉的面,公然维护欺压百姓的监官,指鹿为马,将搜刮民脂说成百姓行贿,轻飘飘地放了阿古木,说明官榷的监官和其上峰之间存在利益勾连,完全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惜没有证据。
林羡玉倒也没想过一蹴而就,能拿到账本已经是欣喜若狂。
“能找到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他一本正经地坐在赫连洲的椅子上,将账本从头翻阅,废寝忘食一般地看到日中时分,才交给账房先生点算清楚。
两个时辰后,纳雷过来汇报:“启禀殿下,阿古木的账本中一共涉及商贩三千二百九十一人,其中黄金十一两,白银五百一十余两,牛羊马驼等物不下万斤,其中……还有人为了能免税金将十五岁的女儿送到他家中当通房,就如那日一样。”
林羡玉听得呼吸都急促许多,他实难想象,一个无品无级的监官,竟然能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如此穷苦的百姓之中,搜刮出这么多钱物,过上如此奢靡的生活。
他喃喃自语道:“都是些为了省几文钱的税金绕行几十里山路的贫苦老人,都是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只为养家糊口的老百姓,已经是吃不饱穿不暖了,还要被这些无良之辈肆意欺压……绛州尚且如此,那北境那些富庶的州府,甚至是祁国,贪墨之风只会更加恐怖……”
林羡玉闭上眼睛,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这一次他没有来绛州,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老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脸都涨红了。
阿南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去揉林羡玉的心口,喊着:“殿下,殿下先别想这些事!”
“我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林羡玉颤声说,“我爹爹承袭侯位,一年禄米三千石,折成钱帛无数,其中又有多少是民脂民膏,我自幼享尽富贵,从不知道珍惜。”
纳雷忙说:“殿下不必苛责自己,殿下有为民之心,就已经胜过那些庸庸之辈了。”
林羡玉许久之后才缓过气来。
他红着眼,仰起头对纳雷,语气坚定地说:“将军,我明日要去一趟官榷,我要领着那些商贩们,将一纸诉状递到绛州府衙去。”
阿南崇拜地望着他家世子爷。
虽然世子来到绛州不过三天,却像菜园里的小白菜一样,倏然间就长高长大了,他都快认不出他家世子爷了。
侯爷和夫人保准也认不出来。
纳雷沉默片刻,说:“是,属下遵命。”
林羡玉当即就要提笔写状纸,阿南立马帮他磨墨。
纳雷见此情景,也不便多说。
走出营帐时他才发现赫连洲一直站在营帐外,他低声说:“王爷,殿下说他明日——”
“陪他去吧。”
纳雷便知道赫连洲已经听见了,又说:“可是殿下不明白其中的秘辛,过于天真了些。还有,卑职担心那绛州知府是太子的人,让殿下这样莽撞行事,会否影响您的计划?”
“凡事不破不立,由着他莽撞冲动吧,正好也能替我试探一下,绛州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赫连洲叮嘱纳雷道:“维持住场面,保护好他。”
纳雷说:“是。”
林羡玉一直写到深夜,阿南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坐在一旁脑袋一晃一晃。
林羡玉伏在案边,面色严肃,眉头蹙如小山,一笔一划、洋洋洒洒地写了三页纸。
抬头时已是月明星疏,万籁俱寂。
“阿南,醒醒。”林羡玉说。
阿南陡然醒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茫茫然地望向林羡玉,脱口而出:“殿下,要去梅亭看雪吗?”
林羡玉被逗笑了,“什么梅亭看雪?你看清楚我们现在在哪里。”
阿南这才清醒过来,“在王爷的军营。”
“是啊,”林羡玉拿起手中的诉状,给阿南看:“我花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写完的。”
阿南不识字,只觉得如天书一般,不由得对他家世子爷刮目相看,“殿下,你太厉害了!”
“我好歹也是皇子伴读,你以为我真像京城里那些人说的那样,是个草包吗?”林羡玉哼了一声,得意道:“不过是爹爹教我藏拙,爹爹说我的容貌已经是冠绝京城,才情便不可太出众,以免锋芒毕露,遭人嫉恨。”
话音刚落,赫连洲就掀帘而入。
林羡玉看到他眼角带着笑,便知他听到了刚刚那番自吹自擂,立即羞红了耳尖,佯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笑话我?”
赫连洲挑了下眉。
林羡玉更加羞恼,本来想如平常那样扑到赫连洲怀里捂住他的嘴,刚挪动步子又忍住。
耳边响起那句:你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抱在一起睡觉自然不好,那平日的搂搂抱抱也要免去。
林羡玉竭力压制自己想要往赫连洲怀里粘的冲动,他往回退了一步,手搭在桌案边,咕哝着:“你怎么才回来?”
赫连洲注意到他的动作,平静道:“抓了几个斡楚的探子,盘问到现在。”
“如何盘问?”
赫连洲不想让林羡玉知道自己是如何施以严刑的,怕他害怕,只说:“军营有军营的办法,小林大人,你今天进展如何?”
他故意称呼他为“小林大人”,明明是调侃,林羡玉却飘飘然起来,瞬间恢复了本性,献宝似地将自己的诉状呈了上去。
“我写了一晚上!”
赫连洲接过来,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对上林羡玉期待的目光,没有夸奖他,而是说:“诉状不是诗词歌赋,不能随性而发,你有看过其他的诉状吗?”
林羡玉愣住,嗫嚅道:“没有。”
“具状人是谁,缘由如何,从何时开始,触犯了哪条律法,这些,你写明了吗?”
林羡玉低下头去。
赫连洲说了声:“进来。”
便有两个侍卫抬着一沓书卷走了进来,又将书卷放到桌边,再转身离开。
“这是我做渡马洲贪墨案时收集的一些积压在府衙案台上的陈年旧状,你可以看一看,学一学。”
林羡玉怔在原地,他一直以为赫连洲对他做的事情毫不关心、毫不在意。
赫连洲不插手,不引导,不阻拦,他只是默默地给林羡玉提供帮助。
他总是让林羡玉感到无比心安,一种不怕搞砸任何事的心安。
“谢谢。”林羡玉说。
他先让阿南回去睡觉,然后就拿了一张毯子铺在地上,盘腿坐着,将赫连洲给他拿来的状纸一一铺在地上,认真阅读。
赫连洲洗漱完上了床,林羡玉还在看。
赫连洲偶尔转头看他,林羡玉也偶尔转头看向床上的赫连洲,很快又低下头。
自从昨晚赫连洲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们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氛围,比沉默更可怕些,像是一种刻意的疏远。譬如此刻,林羡玉明明有很多话想对赫连洲说,却张不开口。
总觉得心里有根弦紧绷着,每当他要故态复萌时,赫连洲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
因此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靠近赫连洲。
没有往赫连洲的怀里钻,没有坐在赫连洲的腿上,就连吃饭时都表现得很乖,没有任性地把自己不想吃的东西扔到他的碗里。
白天事情繁多,倒还不打紧,夜晚时分,周遭安静下来时,委屈就翻涌上来。
风从门帘的缝隙吹进来,林羡玉打了个喷嚏,床上的赫连洲立即有了反应,问:“冷么?”
林羡玉嗡声说:“冷。”
赫连洲毫不犹豫地下了床,拿着自己的外袍,走到林羡玉身边,披在他的肩膀上。
赫连洲身上总是很热,身量又高大,站到林羡玉身边就像是能给他遮风挡雨一样,让林羡玉忍不住鼻酸,眼圈也跟着泛红。
他仰着头,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意思很明显了,他不想一直这样。
赫连洲还能怎么办?
若是受得住他这个眼神,就不会一错再错,把自己的心原燎成这般寸草不生。
赫连洲叹了口气,脱了靴子在毯子的边上坐下,林羡玉也不动,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他说:“过来。”
林羡玉这才扑进他怀里,整张脸埋在赫连洲的颈窝处,像是倦鸟归巢。赫连洲用自己的外袍裹着他,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手。
“是你叫我过来的。”林羡玉闷声说。
他还要撇清责任。
那点机灵劲全使在赫连洲身上了。
赫连洲已经对他无可奈何,任他懒洋洋地歪坐在自己的怀里,高高举起一张诉状,说自己眼睛疼,非要赫连洲读给他听。
一开始还是他举着,赫连洲读,渐渐地,就变成赫连洲举着,赫连洲读。
“具状人拓跋浚,为告沧县县令贪墨重金,特来乞究……”
“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
林羡玉整个人都窝在赫连洲怀里,脑袋枕在赫连洲的胳膊上,两条腿交替地搭在一起,舒服地不得了,听到精彩处,他还仰起头,笑着说:“这句写得好。”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两个人忽然间靠得很近,鼻尖差点儿就要撞上,林羡玉怔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赫连洲已经继续往下读了,他便来不及多想,只希望夜更长些。
夜更长些,赫连洲就能陪他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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