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这一夜之后,两人默契地忽略了烛光熄灭后的谈话,继续像之前一样相处,甜蜜时心里眼里全是对方,全然看不出即将生离。
越是临近分别,时间就过得越快,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六号的晚上。纪瑞和谢渊吃了一顿异常沉默的晚餐,便又一次无言对视。
良久,谢渊缓缓开口:“走吧,我送你去医院。”
“不行,你留在家里,我自己去。”距离事故发生还有十余个小时,纪瑞已经开始精神紧张。
谢渊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嗯,去吧。”
纪瑞点点头,安静地起身离开,谢渊看着她身上毛茸茸的衣服,突然想起她刚来时穿的那件小羊睡衣。
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能让号称绝不做流行款式的老奢牌,为了市场妥协做出那样软绵绵的睡衣,也能让一个青春年华的人,转眼就鸡皮鹤发步履蹒跚。
纪瑞拉开房门,屋外还未完全消失的阳光晒了进来,带着一点独属于春天的料峭,她站在光里,笑着朝谢渊招手:“小叔叔,我走了啊。”
谢渊也笑:“去吧。”
房门重新关上,阳光再次被隔绝在外,谢渊孤零零坐在黑暗中,唇角的笑意终于一分一分淡去。
当看到纪瑞出现时,叶非惊讶了一瞬:“你怎么来了?”
“我来陪你呀,”纪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懂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你明天就要生宝宝了,我可不得过来陪着么。”
叶非盯着她看了许久,笑:“没错,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当然要来陪着。”
纪瑞勉强笑笑。
夜渐渐深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依偎着躺在同一张床上,头抵着头说小话。
叶非:“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妈妈?”
“非常非常好的妈妈,”纪瑞小心地将手放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你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给我梳好看的辫子,工作再忙,也会和爸爸一起给我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欺负我了,你会不顾形象跟对方的家长较真,永远都站在我这边,永远都支持我做一切想做的事,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伟大的妈妈。”
“未来的我有这么好吗?”叶非有点担忧,“我要是做不到怎么办?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当一个妈妈,我偶尔会害怕,怕我不会教育,没办法让肚子里这个小小的娃娃,长成你这么善良的大人。”
“不用想,遵从本心就好了,”纪瑞枕着她的肩膀,“我不需要妈妈为了我牺牲什么委屈什么,我只想你做你自己,一切听从自己的内心,这样就很好了,言传身教,妈妈快乐,我才能学会快乐,妈妈爱自己,我才能学会爱自己。”
“听起来好像不难。”叶非小小声。
纪瑞唇角扬起:“是呀,不难的,更何况你还有爸爸呢,他会帮你的。”
“……他又能做什么。”叶非别扭地把手抽回来。
纪瑞笑了:“还不肯给我爸机会呢?差不多得了,你明明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喂,不要乱说啊。”叶非警告。
纪瑞重新握住她的手,一脸真诚地和她对视:“妈妈,不要因为闹别扭浪费了大好的时光。”
叶非看着认真劝告自己的女儿,突然一阵鼻酸。房门开着一条小缝,褚臣静静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垂着眼眸无声看着地上的缝隙。
纪瑞翻个身,点开手机上的定位APP,看到谢渊还乖乖待在家里后,无声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们绑定的那个东西?”叶非有点好奇,“这东西真能监控他的位置?”
“是双向监控,我能看见他,他也能看见我,卫星独段定位,就算没有网络、手机关机,都能看到对方,”纪瑞拿着手机给她介绍,“我总觉得他会给我折腾出什么么蛾子,不搞个这样的东西,我实在不放心。”
“难为谢总那样的人物,竟然会配合你这么幼稚的游戏。”叶非挑眉。
纪瑞不服气:“哪里幼稚了,明明是高科技!”
叶非斜了她一眼。
明天就要生了,叶非被时不时的假性宫缩折腾得有点累,很快就睡了过去。纪瑞却没什么睡意,躺在她旁边一动不敢动,生怕会吵到她,直到叶非睡熟了,她才蹑手蹑脚往外走。
门拉开,看到褚臣在外面坐着,纪瑞乖乖站好:“爸爸。”
“怎么没睡?”褚臣浅笑。
纪瑞到他旁边坐下:“睡不着。”
“你这几天,是不是故意不睡觉?”褚臣低声问。
纪瑞顿了顿,故作不在意:“没有啊,我睡眠很好的。”
“撒谎,黑眼圈都快掉到嘴边了。”褚臣毫不客气地拆穿。
纪瑞摸摸鼻子:“哪有这么严重……”
“瑞瑞,”褚臣叹气,“就算你不睡觉,也不能把时间延长。”
纪瑞不说话了。
良久,她无奈开口:“我知道的。”
知道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每个小时只有六十分钟,不管是过去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时间的计量单位都没有变过。
她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愿意睡觉,好像这样就能在他们身边多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
褚臣安静地握住她的手,以父亲的身份给予她源源不断的力量。纪瑞眼圈隐隐生热,匆匆别开了脸。
“我送你回谢家吧,”褚臣突然说,“明天早上再接你过来。”
纪瑞一顿:“不用了,我已经跟小叔叔道过别了。”
“瑞瑞,不要逃避,”褚臣认真地看着她,“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分钟,也该用回忆把它填满。”
纪瑞怔愣,久久无言。
正当她沉默时,一道声音突然传来:“去吧,我希望你能去。”
纪瑞和褚臣同时一顿,扭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叶非。
“有点睡不着,”叶非摊手,“想出去透透气。”
“你想去哪?”纪瑞忙问。
“去谢家吧,顺便把你送过去。”叶非轻笑。
纪瑞愣了一下,突然生出无限的勇气。
今夜乌云密布,天空像一块黑色的幕布,将整个世界都包裹其中。纪瑞在爸爸妈妈的陪同下坐上回谢家的车,车辆启动的那一刹,压抑了许久的渴望与迫切突然炸开,她巴巴地看着车窗外,渴望车能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褚臣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急切,在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加速,终于在最短的时间里停在了谢家门口。
纪瑞迫不及待下车,跑出了一截路后又折了回来:“爸爸妈妈……”
“去吧,”褚臣轻笑,“做你想做的事。”
叶非鼓励地点了点头。
纪瑞深吸一口气,想也不想地朝着院内狂奔,还没等靠近门廊,谢渊就从客厅冲了出来。
两个人撞进彼此的怀里,像是小行星相撞,一刹那的轰鸣与震动后,心脏彻底归于沉寂。他们在彼此的宇宙里,总算又一次相遇。
“你怎么出来了?”纪瑞低喃。
谢渊:“看到你的位置朝这边移动了。”
纪瑞笑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
叶非看着院中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半晌才眼眶微热地转过脸:“走吧。”
褚臣无声地握了握她的手,这才缓慢开车离开。
谢渊没有问纪瑞怎么回来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上楼。从知道还剩两个月的时间开始,两个人就在用各种方式告别,到了这最后一晚,谁也不想再说话,只是静静躺在一张床上,睁着眼睛等天亮。
而天总是会亮,时间在这一刻像刮骨的刀,每一秒的流逝都足够叫人刻骨铭心。
早上七点半,一夜未眠的两人坐在一起吃了早饭,谢渊第不知几次确认:“真的不用我送你?”
“不用,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哪都不许去!”纪瑞严肃表示。
谢渊抬眸:“其实我待在医院也一样。”
“当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医院万一来了医闹,误伤你怎么办?”纪瑞反问。
谢渊:“……”
“本来爸爸要来接的,我怕医院那边会有什么状况,就不让他来了,让司机先生送我就行。”纪瑞安抚道。
谢渊:“老张请假了,今天是他儿子代班,他之前也载过你几次,车开得还不错,你应该知道的……你真不用我送?”
“真的不用,”纪瑞哭笑不得,“你又不会开车,送我也是和我一起坐后座,何必呢。”
“谁说我不会开车?”谢渊反问。
纪瑞一愣:“你会?”
“我有驾照。”谢渊矜贵抬头。成年之后,他有心克服车祸留下的阴影,特意去学了车,可惜科三考了五次,考过了,人也彻底放弃了,最后出于善始善终的心态把科四也考了,勉强拿了个驾照。
纪瑞看着他眼底的得意,问:“你敢开车吗?”
谢渊:“……”
“所以啊,你还是得坐后座,”纪瑞一脸乖巧,“老实在家待着吧,乖。”
谢渊无话反驳,只好妥协。
吃过早饭,纪瑞上了车,扒着车窗和他对视:“这次真的要走了啊。”
“赶紧走吧,道别太多次,我都懒得难过了。”谢渊语气轻松。
纪瑞也觉得该抒发的都抒发过了,现在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叮嘱一句:“你要按时吃饭啊,一日三餐都要吃,没事就约李叔蒋哥他们出去走走,约我爸也行,不要总一个人待着。”
“知道了管家婆,赶紧走吧。”谢渊示意司机开车。
纪瑞还不放心,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谢渊笑着摆了摆手,仿佛她只是出去逛个街,很快就会回来。
这一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啊。
纪瑞关上车窗,默默看着谢渊消失在视界里,这才难受地在后座上蜷成一团。
今天代父上班的司机小张听到压抑的啜泣声,想起父亲说过瑞瑞小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沉默良久后关上了前后座之间的隔板,给了她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独立空间。
然而纪瑞没有发泄太久,就噙着泪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她总是强迫自己不要入睡,想把清醒的时间无限拉长,昨晚更是一夜都没休息,此刻一直苦苦压制的疲惫感大爆发,她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她困倦地看一眼窗外,发现车子纹丝不动。
“……堵车了?”她降下隔板问。
司机叹气:“几条主干路都在修,全都挤在这几条小路上了。”
她是下午出生,而现在才早上,纪瑞没有太着急,低着头给褚臣发了条自己堵车的消息,结果发了半天都没发出去。
“怎么没网啊?”纪瑞不解。
司机:“这边几个高中联考呢,估计是放了屏蔽机,别说网络了,就是电话也打不出去。”
纪瑞只睡了半个小时,脑子还是懵的,闻言轻轻应了一声就再次睡了过去,只是这一次梦里始终不得安宁,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却因为太过疲惫怎么也想不起来。
谢渊便是在这时候看了眼手机,只这一眼,他手里的咖啡倏然落在地上,瓷片混合着咖啡溅在脚踝上,划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发僵地拨通纪瑞的手机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无人接听。
谢渊呼吸越来越急促,不断地拨打相同的号码,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结果。正当他急得快要摔手机时,一直留在异地盯着孙玉成的人突然给他打了过来。
电话接通,那边的人气急败坏:“谢总!孙玉成那个王八蛋违反协议,昨天晚上偷偷跑周城和朋友喝酒去了!我们在外边守了这么久都没见他的人,冲进他家才发现……”
轰隆隆——
脑海炸起雷声,所有思绪一片狼藉,谢渊攥着手机,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人呢?人呢!”
情急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喊了半天才想起来,虽然已经布置得万无一失,但由于怕万一有什么意外会连累家里其他人,所以今天所有人都休假一天,就连保镖都在院子外面守着。他和纪瑞精心策划,把家里布置得如铁桶一般,他是铁桶里唯一的活人。
谢渊呼吸一窒,想也不想地上了备用车辆,一脚油门直接冲了出去。
时速飙升,直接撞开了大门外的护栏,原本布置好的保镖们急匆匆赶来,谢渊看到后视镜里的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起可以让他们代为开车。
可他扫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最终还是没有倒回去。
“接电话,接电话纪瑞!”谢渊盯着前路,一只手还在颤抖地拨打电话,可对方永远无人接听,永远让他稍后再拨。
怒气和恐慌逐渐压垮他,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歇斯底里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纪瑞从梦中惊醒,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而他们还在车流的前后左右夹击里缓慢前行。
九点……事故发生的时间,好像是九点十分,只要再过十分钟,小叔叔就彻底安全了。本来该是一件高兴的事,纪瑞却莫名觉得呼吸不畅,隐约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瑞瑞小姐别急,我们走完这段就不赌了,”司机小张笑着安慰,“再有个五分钟左右就走完了,也是咱们倒霉,偏偏赶上高中大联考,好多家长送完学生就直接原地等着了,不堵车才怪。”
联考,他又一次提到了联考。
纪瑞一顿,突然问了句:“我记得高中都集中在春和路附近吧?”
“是啊,我们现在就在春和路呢。”小张回答。
纪瑞脑子一空,下意识点开手机上的定位APP,果然看到代表谢渊的红点正在朝她这边接近。她倏然睁大了眼睛,想也不想地给谢渊打了过去,可等了半天连嘟声都没有响起,她又急切地编辑消息:小叔叔你别出来,我没事,就是经过春和路,马上就要出去了。
消息发出,转了几圈后显示感叹号,纪瑞这才想起联考时会有信号屏蔽。她彻底失去了理智,不顾小张的劝阻直接下车,在拥挤的车流里高举手机,试图能捕捉到一点信号。
可惜注定是做无用功。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纪瑞拚命想退出定位软件,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谢渊自己没事,让他赶紧回家去。可当初在下载软件的时候,就没想过给自己留退路,所以不管怎么做都没办法让自己的红点消失。
巨大的恐慌笼罩下来,压得纪瑞几乎喘不过气,此刻的她就在春和路的中间位置,她红着眼眶,有一瞬间如生锈的机器人一般卡顿,但很快回过神来,逆着车流朝着来时路疯狂跑去。
等等我,小叔叔等等我,不要再往这边走了。纪瑞拚命奔跑,急促呼吸下喝进去的冷风犹如刀子,在她的喉咙上划下一刀又一刀,她胸腔快要爆炸,却始终没有放慢速度,只拚命地朝着谢渊来的方向奔跑。
早春三月的周城,清晨的空气还是凉的,她却在这样的凉意里汗如雨下。她这样逆着车流,好几次都险些撞到别人车上,司机们顾忌学生考试不敢鸣笛,却仍对她这种近乎找死的行为很不满,有脾气火爆的人将头探出车窗,正要开骂时却看到她仓皇的神色,一时间什么骂声都咽了回去。
纪瑞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了可怜的疯子,只是一边高举手机找信号,一边拚命地跑。
春和路可真长啊,这条算不上主干线的路,纪瑞第一次发现它竟然这么长,长得好像即将和谢渊间隔的二十一年岁月,长到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跨过去。
手机依然是没有信号,两个红点正在快速地无限接近,而在这样的无限接近里,时间显示也从九点零九,突然跳到了九点十分。
纪瑞看着即将到头的春和路眼睛一亮,下一秒重重摔在地上。
双眼阵阵发黑时,隐约看到一辆熟悉的车急刹停下,而当她终于闭上眼睛,耳边却传来巨大的撞击声。
再次醒来,视线逐渐恢复,妈妈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瑞瑞,你还好吗?”
纪瑞怔怔看着她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知道自己又回了原有的时空。
这一次,是彻底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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