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晴空。
北城美院建筑雕塑系,大四课室。
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左右,教室里基本每个雕塑工位都是满人的,每个人都在赶自己的毕业设计,忙得焦头烂额。
人一忙起来周围就乱糟糟的,尤其又是雕塑系,半人高的白色塑料桶摆在走道中间,弓把,各种类型的凿子放得到处都是,画架,白布歪七扭八地扔着,喝剩的奶茶,外卖盒子随意放在桌子上。
“哎哟我去,谁又把我雕塑刀摸走了。”有个女生惨叫道。
但是没人回她,要么戴着耳机没听见,要么忙着赶工空不出来雕刻刀借给她。
“要不要,用我的?”
有点小声,又带着礼貌和柔软的声音响起。
女生转过头去,看到是他们系的一个大神,想了想名字,大概叫,颜湘。
想起名字就能一连串想起很多事情。
颜湘这个名字从高中美术生集训的时候就很出名,进北城美院也是靠着如雷贯耳的全国第一的成绩进来的。
跟他们这种毕业就要喝西北风的凡人不同,颜湘在大二就进了钱途光明的工作室,未来作品根本不愁卖。
还有一点点特殊的。
能读得起美院的,家境起码都是殷实以上的水平。颜湘似乎有点窘迫,经常各种兼职。
对颜湘的印象也仅此而已,别的也就没了,平时是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男生。
这并不是说颜湘长得不好看或者性格不好,相反地,颜湘长得很可以,头发是浅浅的栗子色,微微卷,鼻头小巧而圆润,眼睛很有书卷气,像民国时期国文先生,双眉之间有一颗墨色的释迦痣。
性格也很好,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火,除了很护着手腕上那一串琉璃佛珠以外,其他时候大部分是个温和的到有些沉默的包子。
女生看着颜湘的脸庞,伸手接过雕塑刀,问道:“你赶完了?”
颜湘点点头,转过头理了理白布,对女生说:“差不多了,你还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吧。”
他把头侧过去的时候,恰好露出饱满,白皙的耳垂。
下午三点多钟的太阳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镀在颜湘耳后的那几存皮肤上,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除此以外干干净净的,整个人是一片犹如大理石般的纯净和严肃。
女生想,也许是因为颜湘的穿着打扮都很低调。
美院的学生大都很张扬,身上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桀骜,个性,唇钉,眉骨钉,鼻环样样都来,手臂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臂纹身。
颜湘相比之下朴素很多,连最基本的耳洞都没有,常年穿着雕塑系学生很喜欢的耐脏的便宜t恤,上课随便套一条短裤。要是有什么展览或者报告,稍微穿一条工装裤,脚上春夏秋冬都穿一双马丁靴,这是整个美院90%的学生都在穿的一类鞋子。
这样的人,不爱说话,打扮低调,很少有亲近的同学抱团,就算长得再好看,能引人注目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女生说谢谢的时候,念出这个名字甚至有点生涩:“谢谢啊,颜…颜湘。”
颜湘笑了笑,摇摇头,继续整理白布,盖好作品,防止被撞碎。
在北美院的雕塑系历史上,前辈同学就发生过很多展览前一天,作品被撞倒在地上的情况。那简直是噩梦。
颜湘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固定着底座。当他俯下身检查左下角的边缘的时候,t恤的口袋很浅,弯腰就有褶皱,一张照片轻飘飘地落到地面,停在女生的脚边。
女生放下雕塑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捡起了照片,递给颜湘。
照片正面朝上的时候,她微微一怔愣。
那是个很好看的男生。老旧的像素也遮盖不住少年的英俊又出色的容颜,一眼就印象深刻。
她低头看了一眼照片,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颜湘工位面前的毕业作品,笑嘻嘻道:“你对象啊?”
颜湘接过照片,摇摇头:“不是。”
女生调侃道:“诶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这种事情在整个圈子里非常常见。但是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感情再好,都绝对不会把一时谈恋爱的对象跟毕业作品挂钩。
毕业设计非常重要,具有非凡的意义,是一个雕塑系美术生生涯的重大注脚,是一张首次面向市场的名片。
以后真成了什么大咖,毕业设计那年的展览作品是要被一直翻出来供人品赏(读作鞭尸)的。
但是恋爱保不管哪天就分手了,到时候提起来多尴尬呀。
颜湘摇摇头,垂眸,用干净的指尖抹了相片角落边缘,声音低低地,有种说不出的宁静的哀伤:“是一个…认识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啊…这样。”女生指尖缩了一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颜湘把照片重新收好,抬起头,一如既往地温良,反而安慰起女生:“没关系。毕竟也已经,很久了。”
女生点点头,再次抱以微微愧疚的眼神。
两个人之间重新恢复了安静。
颜湘也没有再说话,继续完成最后一点收尾工作。
这时候,教室里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忽然“叮咚”响了一声。像是会在空气中传染的信号一样,很多在赶工的人都掏出了手机,刷着屏幕,然后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把围裙一扔,离开了教室。
陆陆续续地教室里越来越少人,连颜湘都感觉到有些奇怪。
所有人都走得特别匆忙,东西完全没有收拾,好像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颜湘有些迷茫地看了看空空的座位,没有说话。他习惯安静地沉默着。
旁边的女生边抹着泥,把人脸全部涂掉,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猛地站起来,低声骂了一声“草。”
颜湘抬头看她。
女生又坐了下来,但是浑身的气氛特别躁动,跟刚刚截然不同。
颜湘也掏出了手机,但是滑了一圈,没看懂到底怎么了。
女生问:“你不去看吗?”
“看什么?”
“啊?你不知道?所有群都在讨论,齐思慕转场来我们学校取景了,还特么就是咱们系,就在楼下呢,要不是实在干不完活,我立刻冲出去了!”
“齐思慕?是…是明星吗?”
“不许用明星称呼他。是高贵的演员谢谢!电影咖!《相思如细雨》看过没,《侠战》看过没,《大唐明月》看过没?”
颜湘倒是都听过,确实是票房很好又刮了很多奖的电影。艺术圈艺术圈,电影也是艺术一部分,颜湘是美术生,总是有点印象的。
“颜大艺术家,请问你是24小时都在搞雕塑吗?齐思慕真的,十几岁就出来拍电影拿奖了。感情慕慕老师这十年都白干了。”
女生嘴巴很快,玩笑俏皮又带着嗔怒,颜湘木讷得不知道怎么回,只说:“别叫我艺术家……”
“算啦算啦。不行,我要去看,女生扔下了雕塑刀,齐思慕路演票我真的死活抢不到,黄牛票又直接上天,这次送到面前来,我必须去。你去看吗颜湘?”
颜湘还是摇摇头:“不去啦。你注意安全……”
颜湘说着话,女生已经站了起来,忽然长久地,用一种恍然大悟,又觉得惊奇无比的目光盯着颜湘的五官。
颜湘用手摸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泥?”
女生伸手弄掉颜湘的手,说道:“诶别挡别挡。”
颜湘被女生盯得无措又忐忑:“我,我怎么了?变成外星人了吗?”
“别开玩笑。”女生继续用目光死死地锁着颜湘的脸,半晌后,才若有所思道,“做了四年同学一直没发现…你怎么……”
“嗯?”
“你怎么跟慕慕老师长得有点像,不,不是,是很像。”
“啊?”
“我靠怎么越看越像,但是吧,又有点不同。刚刚恍惚的那一眼,我还以为齐思慕在我面前你知道不,就是眼睛,不,是嘴巴,颌面,特别像,我也说不清楚。”
“跟齐思慕吗?”
“对,对,天,我突然发现,你额头中间的痣,位置跟慕慕老师也一模一样,怎么这么像,天…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叫齐湘?”
颜湘无奈道:“我叫颜湘。”
“可是又有点不像。嗯……”女生扶着下巴,左右端详着颜湘的眼睛,鼻梁,嘴唇,“慕慕看起来更,带有锋利感一些,也许是大屏幕上一定要够支棱才行,你比较,比较温和……只是乍一看某些角度特别特别像而已。说实话,你真的不叫齐湘,或者齐思慕叫颜思慕吧?”
而且脸都很有那种,故事的韵味。
颜湘哭笑不得:“可是我真的叫颜湘。颜,湘。”
“好吧好吧。”女生举起手把围裙摘掉了,急忙忙地说,“哎不跟你说了,你这脸太耽误人了,我要下去看齐思慕了,再见。听说身边还有个很帅很帅,帅得惊为天人的混血帅哥,不知道是不是明星呢。”
然后像一阵小旋风一样跑了。
画室里的人越少越少,到最后只剩颜湘一个人。
他收拾好整个教室的外卖盒和垃圾,默默地关灯,关上了教室的门,手里拿着两本画本,跟一本《人物速写与构图》,打算回宿舍。
估计是剧组还没拍完戏,雕塑系楼下依旧围满了整个学校的学生和剧组的工作人员,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路上摆满了摄影器材跟剧组道具,还有好几盏巨大的摄影灯和摄像机。
颜湘经历过一些事情,对摄像机和大灯有阴影,特意绕了一条路回宿舍。
夏天的夜晚很安静,且有些昏暗。北城美院路上种满了一整条大道的梧桐。梧桐长得高大,枝叶茂密,把整个天空遮盖住,只能从叶子的缝隙中寻找银河的踪迹。
很零散的几颗碎星,如同路边偶尔响起的虫鸣和哇叫,犹如江南三月似有似无的雨丝。
一切都温柔得不可思议,那种不轻不重,慢慢地抚蕴着灵魂的感觉,犹如命运的细线,一点一点地铺展在面前。
耳机里的j.ae在唱《angel’sdisguise》.
timenowhascomeandweneartheend,
此刻到来我们也将到了尽头,
soperfectandcruel,
那么的完美和残忍,
……
lullabyforanimperfectfool,
献给一个不完美的傻瓜的催眠曲。
颜湘慢慢地走着,耳机的歌声以外,忽然听见好像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的声线磁性而低沉,在温柔的歌声里一点都不突兀,反而犹如缓缓流淌的大提琴音色一样,是仲夏夜美好的鸣奏曲。
颜湘摘下了耳机,回过头去。
身后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穿着西装的成熟男人。
他朝着前方,嗓音懒散而淡然,说道:“思慕。”
颜湘正想摘下另外一只耳机,目光停在男人的脸上,视线倏尔停了半秒,瞳孔剧烈放大。
幻觉么。怎么…这么像。
颜湘心脏前的照片在微微地温热着,他举起手,盖住左胸处那股茫然又轻然的砰快,目视前方。
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姿态洒脱淡然,眉骨很高,压住深邃的眼睛,山根明显,鼻梁非常高挺,同时下颌部很窄,显得成熟又坚毅。
完全是一张任何艺术生都会青睐的建模脸,折叠度很高,给人的视觉冲击感剧烈无比。
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一模一样地,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男人西装剪裁利落,气场干练成熟,路灯下,唯有嘴唇的形状最温柔。
男人再次对着颜湘,眯起眼睛笑了笑,说道:“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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