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睁开眼睛是在医院。
来势汹汹的高热持续了很久,颜湘即使是意志昏沉,也疼得持续性流泪,整个太阳穴,腹部好像要被火烧穿了一样,也是身体持续性地感觉到很冷,一阵冷,一阵热,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最后咯出一口血,把衣襟染得深红,溅在雪白的毛衣上,显得尤为刺眼。
颜湘被送进急诊室的时候就是很严重的肺炎了,嘴唇上都是血,把医院里路过的人吓得够呛。
医生赶紧给颜湘上了吸氧面罩维持血氧饱和度。
“简医生,目前的情况是呼吸障碍,意识不清,持续高热不退。咳血鲜红色,估计是呼吸道薄膜有破损。”
简铭冷冷地:“先调垂体后叶素静脉注射,保守治疗。观察反应。跟我去处理高热,再烧下去只能在火葬场看见他了。”
“收到。”
折腾了一夜,在黎明到来之后,颜湘终于睁开了眼睛。
旁边的护士小姑娘正给颜湘调点滴呢,看到颜湘睁开了眼睛,手指动了动,她说道:“呀,醒了。好点儿没?”
颜湘躺在病床上,朝着护士姑娘轻轻点头,笑了笑,苍白的脸蛋让他的笑容显得比白纸还要薄。
颜湘呼吸面罩已经摘掉了,脸上还有印子,显得有些斑驳可怜。他喘了一口气,肺里都是消毒水儿的味道,心里想道,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来的…他闭上眼睛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忽然想起在意识模糊间抓到一个很熟悉的人,靠着他,好像瞬间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童年,连雪花落在指尖上也是温柔的。
那种蓬松而安心的感觉,像初春的破壳的小鸡钻出蛋壳,抖落着身上软软的绒毛,仰起脑袋,尽情地吮吸着春天润泽的水汽,一切都那么美好。
于是不知道怎么地,颜湘就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可是现在他有点后悔,怎么没能多坚持一会,看看是谁呢。
颜湘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扯住了护士的衣袖,无力地扯了扯。他身体太差了,这就已经让他累得有点喘不过气。
护士姑娘赶紧回头,握着颜湘的手背把他塞回被窝里,“欸别把手伸出来,外面还在下雪呢,你不能受寒——怎么啦?”
颜湘很听话地点点头,嘴唇微微翕张,艰难晦涩地问:“您还记得,谁送我…来的么?”
医院里人来人往,姑娘又不是急诊室的,照理说应该不记得,但是那个男人非常特别,个子很高,他说自己是船厂附近巡视的普通上班族。
但是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上班的,身上穿着干练的外套和牛仔裤,平时应该是个沉稳的人。
但是抱着咯血的人谁也冷静不下来。
那个男人也是,看起来非常着急,从急诊室一路上到病房,除了缴费,全程陪着,一步都不挪开,这会不知道去哪儿了。
颜湘有些紧张,问:“…他长什么样。”
护士姑娘摇摇头:“没看清。太忙了,而且他戴了口罩和鸭舌帽,围巾也裹得很紧,毕竟这两天雪很大嘛。怎么了?”
颜湘的心沉了一下。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许,只是快死了出现的一种幻觉而已。
他不再追究,摇摇头,虚弱地笑着说:“没事,谢谢您。”
“好好休息。”护士姑娘说,“下午去照个ct,看看肺部还有什么问题不?”
“好。”颜湘说道。
下午的时候颜湘已经能起来了,去十二楼照完ct以后,手里拿着牛皮纸袋往病房走,医生说他还得住院再观察几天,确保炎症消了才能出院。
颜湘还有展览的ddl,只能牢牢记住医生的话,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尽早出院。
医院中庭下面有一个漂亮的小街心公园,那里有很多小孩子在荡秋千,还有老爷爷老奶奶在晒太阳,颜湘自己病着,不敢靠近他们,于是沿着鹅卵石旁边那条窄窄的小道绕过去,突然有个小孩子撞过来——
颜湘弯腰去扶,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撞到了某个成年男人。
这条小道实在有些狭窄了,颜湘轻轻地把小孩子扶起来,看着他好好地跳着走远了,他才回过头去看。
身后的男人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只能看得清眼睛,很明显的目光,黑色的瞳仁,有些温柔,有些在意,正在垂眸看着自己。
颜湘顿住了。
霎那间有一阵风穿堂而过,颜湘额前的碎发被吹起来,在风里摇曳着轻柔的弧度。
他的的眼睫毛在风的缝隙里眨了眨,那是沉默而凝滞他唯一拥有的反应。
颜湘干涸的嘴唇翕张,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寂静,只有一道白光流星迅速划过,落在他头上,世界的声音又重新涌了进来,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让他有种可怕的直觉。
可是,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老天爷不会对他这么好。
他是倒霉蛋来的。
男人的目光似乎在帽檐下笑了一下,放开了他,在颜湘的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狭窄的小巷子里,颜湘的眼神一直粘着那个陌生的男人,看着他越走越远,颜湘心中的直觉动了动,下意识地追了上去,“等一下。”
他的身体还没好,应该是不能跑的,一旦开始消耗身体,他就会喘不过气来。
“…请等,等一下…”颜湘扶着膝盖,冷汗冒了下来。
前面的男人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颜湘,说话的说话,嗓子仿佛可以压着,显得闷闷。
可是他还是很善良地回头了,问:“怎么了……”
颜湘空白了片刻,直起身,以一种很慎重,很庄严的步伐,慢慢地朝着男人走过去。越是靠近,目光越是坚定。
“是你吧。”颜湘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
“什么?”男人似乎没有明白。
“为什么不认我,我知道是你,我是多多呀,你不记得我了——吗”颜湘直接伸手摘了男人的口罩,却猛地顿住了。
不是哥哥。
面前的男人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烧伤的痕迹,赤红色的,那块受伤的皮肤全部皱起来,像放了很久的橘子皮,完全失去了水分。
哥哥的脸没有受过这样的伤,长得也不像,甚至还不如蒋先生跟哥哥长得像。
颜湘瞬间愧疚起来,松开指尖,又是尴尬又是内疚,脸色涨得发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一个哥哥,真的对不起。”
颜湘手足无措,又是想帮男人拉起来口罩,又急着鞠躬,乱得有点语无伦次。
最后,他顿住,诚恳地说:“对不起,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男人笑了笑,把口罩拉上了,摇摇头:“没关系。”
然后就这么走了。
后来出院以后,颜湘重新回到车库开始做展览的雕塑,在打形的时候,除了总是翻开那本“bridge”的素材本,很偶尔地,还会想起那天在医院碰见的那个陌生人。
人真的很神奇。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可是每次想起来,总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凝视着他纯黑色的眼睛那几秒钟,仿佛少年时期的风越过岁月的长街,再次温柔地吹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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