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决定回国的那天早晨, 旧金山的晨间天气如往常一样,微冷又弥漫着雾气。
一辆庄重又低调的迈巴赫S680,在晨雾里缓慢而稳重地穿行着, 车灯在湿润到近乎如同下雨的潮雾里显得有些朦胧,明明灭灭。
颜湘窝在后排行政椅, 衣服穿得很厚, 脖子上裹了一圈小羊羔毛围巾,脖子上挂着一张深色的毯子, 他的脑袋微微地垂下来, 侧到一边去,眼睛闭上, 睫毛温柔地垂下来,呼吸得很缓慢。
皮质中控台已经熄灭,一片漆黑, 静静地倒映着颜湘无知无觉的睡颜。
蒋荣生则一身铁灰色西装,双腿优雅地交叠,足尖处定住翘起,浅薄的日光渡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而手上摊开了一份旧金山都市报。
全英文, 黑白色, 散发着有些刺激性的油墨气息。
周容在前排副驾驶坐着,微微吃惊地往后看了一眼。
据他所知,蒋先生其实是很少看纸质报纸的, 亲口说过的, 效率太低。
除非重大突发消息, 否则蒋先生日常浏览要闻有特定的时间规划,一般是在每日的早晨, 将ipad放在跑步机上,一边运动,一边听取AI正在进行的快速分析报告。这才符合蒋先生的习惯。
但是作为一个经验周到的助理,尤其是蒋先生这种专业过硬,脾气却难以伺候的老板,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除工作以外的事情,保持沉默,无条件服从老板的所有动作和习惯。
蒋荣生安静地把报纸翻过一页,面无表情地,看着都市日报上的美式冷笑话,墨蓝色的瞳孔毫无波澜 。
报纸其实是颜湘买的。
颜湘是艺术生,常常需要到各地去集训,北城美院也常常举办很多外出写生采风的活动,只是时间常常都很匆忙。
而且他们家从上初中之前就破产了,没有什么钱去逛当地的旅游纪念品店。纪念品店里的东西都是精致且昂贵的,颜湘买不起。
然而颜湘总归是一个纤细敏感的学艺术的小孩,还很小,拥有着天真的仪式感追求,无论做什么,总想给人生留点纪念。
所以颜湘从初中起,就有一个习惯,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去街口的报刊亭,买一份当地的报纸带回北城。
报纸很廉价,有日期,而且鲜明生动地记下了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对当时没什么钱的颜湘来说是最棒的选择。
即使后来长大了,颜湘对仪式感的追求渐渐淡缺了,这个习惯却依旧保持着,直到今天。
所以他上车前随手买了一本当地最畅销的报纸,上车之后摆在右手边,然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蒋荣生人是极其有教养的,动作斯文,翻动报纸的声音总是又轻又敏捷。而且美国人的笑话在他眼里看来很幼稚,从来不会发出笑声,表情淡淡地。
颜湘睡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被吵醒。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以为会是停在旧金山国际机场门口,下一步就是坐飞机回国了,然而却并不是这样的。
迈巴赫S680拐进一个带着喷泉的,像医院一样的地方,周围都是冷淡且严谨的灰白色,有好多肥肥的鸽子在地上扑棱着,胖得都飞不起来了。
周围种植了很多红色的苳树灌木丛,在更遥远的地方,架起了深灰色的铁丝网,很像电影里常常拍的带电的监狱围栏。
“下车。”蒋荣生叠起了报纸,放在扶手边,简短道。
颜湘扯下了身上的毯子,头发睡得乱乱的,还有点懵,但是蒋先生的气场很严肃,给人以沉重的压力,他半个字都不敢多讲,跟在蒋荣生身后,下了车。
门口明明写着这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全是一连串长长的英文,蒋荣生腿长,步子又大,颜湘来不及看就只能越过去。
这里的颜色很单调,只有白色,灰色,大白天的也开着白炽灯,灯光强烈,有种眩晕的感觉,路过的人全部都穿着白色的制服,有点像医生,也有点像科学怪人,无论男女,都不怎么说话,训练有素的,身上的肌肉群块都特别发达,如果换一身衣服就像雇佣兵了。
他们看到蒋荣生,点头,恭敬地用外语问好。眼睛绝不多看一眼别的人。
蒋荣生则是微微颔首,不疾不徐的态度,显得云淡风轻,长腿越过一楼大门,大厅,走道,往电梯走去。
漫长的走道里,只有蒋荣生,颜湘,和后面一干助理和医生的脚步声,其他则什么声音都没有,走廊又长又深,前面一片黑暗。
颜湘忍不住小声地问,“这是医院吗?”
蒋荣生:“疗养院。”
说着,又回头,微笑,“也可以是医院。可以用来关你…这种精神状态对社会造成潜在危害的病人。”
蒋荣生说着“关你”的时候后面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就显得后面那句宾补像是临时加上去的一样,为了掩饰前面本来的真实意图,“关你。”
颜湘的心咯噔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蒋先生的脸色,发现他一边走着,回头时,神色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唇角弯起清淡的弧度,气场一如既往地沉稳内敛。
只是姿态并不认真,大概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
颜湘放心了一点,解释:“我的病没到关起来的程度,很轻,不舒服的时候吃药就好了,没什么的。”
蒋荣生笑了一笑:“幼稚。想关你的时候,最终决定权不在病理报告和医生手上。”
这时,冰冷的电梯发出很轻的“叮”的一声,提示楼层已到达最顶层,“咔”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地打开,展露出一层空旷的平层,中间装了一层玻璃,从天花板到地板,完全是不见一丝杂质的纯白色。
仿佛多呼吸一下,都是对这里纯白空气的污染。
长长的玻璃背后只有一张白色的病床,一个马桶,分列两边的是正在运作的医疗器械,发出机械的嘀嗒声。
在玻璃左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大约二十厘米高的可升降洞板。
除此以外是空旷的死寂。
颜湘感觉有点冷,跟在蒋荣生身后,往前走了一点,站在宛如动物观察室的玻璃窗正中央,白炽灯把一切照得宛如白昼。
可是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像北极端的极昼,一片茫然又冰冷的白,完全看不到希望。
蒋荣生站在他的身侧,表情淡淡。
病床上原来是躺着一个人的,下一秒钟,他就忽然朝着玻璃窗扑上来,左眼处完全瞎掉了,连眼球都没有了,只剩下粘连的一片模糊的皮肤,五官能依稀看出从前的影子,应是极其俊挺且刚毅的。
可是他现在非常恐怖狰狞,朝着颜湘龇牙咧嘴,尖尖的发黄的牙齿露出来,双手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重地“咚,咚!”声,好像要敲碎玻璃,把颜湘生吞活剥了一样。
颜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脑海里闪过某种很恐怖的念头,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疯狂的人。
玻璃窗里人看到颜湘害怕了,他更加得意起来,咧开嘴巴,用自己的牙齿一下一下地啃着玻璃窗,很快他的嘴角就撞出了血痕。
零落的赤红糊在雪白的玻璃上,显得触目惊心。
他又狞笑着发出怪叫,声音凄厉异常,总有种感觉,下一秒钟他就会敲开这薄薄的窗,把颜湘的骨头都拆了,剁碎,然后大快朵颐。
可是害怕的缘由又不止于此,颜湘总觉得一种藏在直觉里很多年的恐惧又再次席卷着他。
但是他分不清到底是怎么了。
颜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蒋先生,恰好就看到蒋荣生抽身一拧,从医护腰后,凌厉地带出一把枪,通体黢黑,在白炽灯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蒋荣生宽大的掌心稳稳地将枪尾包裹起来,虎口正好卡在枪托处,牢牢贴紧。余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中指,无名指,小指屈起,握紧枪托,食指在滑套和扳机中间,是处于等待和瞄准之间的动作。
他把枪举起来,用枪口下缘轻轻地敲击着玻璃窗,发出“咣,咣”。
敲击玻璃的声音并不大,轻轻的,然而在寂静的平层里却仿佛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呼吸也屏着。
颜湘完全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蒋荣生的枪口,其他人则是不怀疑老板会当场射击,他们需要做好心理准备,等待那一瞬间的到来,
玻璃窗的疯子依旧在咆哮和挣扎,对着蒋荣生大吼大叫,吐口水,虚空抓空气扔他。
下一秒钟,蒋荣生同时举起了左手,手掌回到腮下护住枪托,双手正面向前举枪。
枪口不像刚刚那样只是下缘对着,而是整只黑洞洞的口对准了玻璃窗里的眉心。
枪口完全贴紧。
蒋荣生微微眯了眯眼睛,西装裤包裹着的双腿无比修长,举枪的时候西装外套微微向上,露出了紧致有力的腰腹,重心落稳,肩膀又直又宽,肌肉轮廓完美,使得他一旦射击的时候,用的不是手臂的力量,而是整个背群的力量。
这样会使子弹射出去的轨迹很稳,而且后座力也不会震幅剧烈。
蒋荣生眼神平静地望着玻璃里的人。
墨蓝色的眼底,情绪很很清淡,如同贝加尔湖畔初冬的冰面,很薄一层,淡得仿佛能看清底下凝结的湖水。
玻璃窗里的人对上蒋荣生的目光,忽地凝住了。
接着,他双手举起来,远离了玻璃窗,退后了几步,然后飞快地跑回病床上,把被子拉得高高地,盖住了自己的整个身体,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蒋荣生的眉毛轻轻地挑了一下,几秒钟以后,他平静放下了枪,把枪交还给医护,看着颜湘。
颜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蒋荣生笑了笑,回头凝望着玻璃窗,倒映出他有些淡漠的面容,他说,“那是我大哥。”
颜湘没有说话,脸色完全变得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蒋荣生每说一个字,手指就抖了一下。
看起来很像一只呆蠢的,被吓破了胆的兔子。
蒋荣生摸了一下颜湘的脸颊,带着他进电梯下楼,又说起刚刚的事情:“长兄如父,做弟弟的,总要孝顺一点,平时我在国内,很少有机会能看到他。来一趟加州,总是要抽出点时间看一看大哥的——你怎么吓成这样?”
蒋荣生握了一下颜湘的手,发现他的手完全无温度。
蒋荣生并不在意,只是笑笑,用手掌包裹住颜湘的指尖,继续说:“只是我大哥并不是很喜欢我,见我的第一面,就指着我的眼睛,说我是个外头婊子生的混血杂种,这真是太令我伤心了——你就说,我大哥是不是很过分?”
他的语气好像还有一丝委屈。
颜湘只能麻木地点头。他好像动弹不得。
回到车上的时候,蒋荣生俯过身来,指尖钩住颜湘的下巴,很轻地吻了一吻,盯着颜湘的眼睛,歪着头,像是在观察他。
颜湘木木地,像是被吓傻了。平时圆圆的眼睛,此刻完全垂了下来,瞳孔的颜色也显得很茫然。
蒋荣生又双手捧住颜湘的脸,闭上眼睛,亲密又黏腻地吻着颜湘的鼻尖,嘴唇,耳垂,脖颈。
唇息无声地落在在颜湘脸上,像是一寸一寸的打着标记,占据着地盘。
最后蒋荣生的嘴唇落在中间那颗释迦痣,啄了一下,眼睛笑起来,骂颜湘,“胆小鬼。下次不给你看了。”
事实上,颜湘的确是胆小鬼——但是这也不能怪他。
如果你在十岁那一年,作为一个娇惯的富家小少爷,作为一个合法的中国公民,作为一名十岁的儿童,亲眼见过有人拿着一把枪,对准一个人的眉心。
先用枪口下缘敲击两下,淡淡的警告,接着下一秒钟,整一个冰冷的枪口对准眉心。
如果你亲眼见过,那你也会很害怕。
且一辈子都忘不了。
忘不了对方平静又淡漠的眼神,与淡淡的硝烟味。
颜湘家里从前是开矿石和盐湖资源的,矿场附近不乏火药的烟尘味,只是颜湘很少去,小少爷总是无心无肺的,就算闻过,也总是忘得很快。
然而十岁那年之后,他就再也忘不了那股刺鼻的硝烟味了。
就像现在,跟蒋先生亲吻的时候,食指尖端处贴在他的脸颊边,来回抚摸。
蒋先生修剪良好,淡粉色的指甲盖边缘,会传来一股特殊且陌生的味道。
似乎是硝烟味,火药颗粒和金属粉末混合在一起,组成了刺鼻的烟灰质。
颜湘闻着,觉得混身都想发抖。
蒋荣生亲吻他的眉心的时候,那里仿佛也想被真的子弹打中一样,吃吃地疼了起来。
第 32 章
回国以后, 就像蒋先生说的,要搬一次家,搬回蒋宅。
蒋先生什么也没说, 也不是个会向别人解释的人,只让他搬。
颜湘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想过某种荒谬的可能的, 但是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抹杀了下去, 还笑了笑,说自己真是很糊涂。
一开始就很明白的, 这是一桩买卖。
就像周容曾经说的, “颜湘,我要提醒你一点, 这本质上是一桩买卖,你只需要考虑售卖的物品是否出色,至于钞票的主动权, 则永远在顾客手上,也就是蒋先生。”
意思是说,别问无聊的问题,也别幻想不切实际的现实,这是买卖, 不是谈恋爱。
虽然不是蒋先生亲口说的, 但是从蒋先生的嘴里说出来的,只会比这凉薄冷漠百倍。
于是颜湘就把这个念头彻底绞死了,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蒋先生让他搬, 他就搬, 除此以外一个字都不多问。
搬家那天, 颜湘白天要陪妈妈做透析,傍晚才有时间, 他问蒋先生:“能不能改天搬?”
蒋荣生:“不行。你母亲透析,我会让人去陪她,你搬家。”
这绝对是最糟糕的建议,如果让她妈妈看见了蒋先生的人,她会怎么想?
她会觉得她自己很没有用,会拖累了儿子,会觉得做手术的钱全部都是脏的,会觉得很心疼,或者失望,多多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宁愿死了。
颜湘的脾气有点像他妈妈,是一个看起来很好说话,但是很拧的人。
所以颜湘是绝不会让蒋先生和妈妈见面的。
颜湘退了一步,低声恳求着:“…不行…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我搬,只是要到傍晚了,这样可以吗?”
蒋先生同意了。
虽然达成一致意见,但是当蒋荣生低头处理工作的时候,颜湘和周容一起退出去,周助理能看得出颜湘很不高兴。
颜湘的整个脑袋垂下来,双手插在卫衣的兜里,没什么精神。
周助理看了一眼,于是就替蒋先生解释道:
“搬家的日子是找人算过的。蒋家…在北城也有好几百年的根基,总归是封建一些,你搬家那个日子有人算过了,是个黄道吉日,主家宅安宁,人丁兴旺,你就稍微累点,忍忍吧,行李不是太多,蒋先生也会派人帮你。”
颜湘本来就是性子很好的人,那一点不高兴也没想着怪谁,周助理这么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他就无端地更不好意思了。
颜湘点点头,腼腆温和地笑了一笑,说:“谢谢你。”
须臾,颜湘又有点奇怪,望着周助理:“你好像突然…变了一点点。”
颜湘没有忘记刚开始跟周助理接触的时候,周助理表现得很专业,一板一眼的。
甚至还有点凌厉傲慢,有种上层精英俯视一切的冷漠。
周助理的笑容僵了一下,咬牙,摇摇头,没再解释下去。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说,他清楚。
为了老板和颜湘之间的相处和谐,他必要的时候可以充当中间人调和一下。
蒋先生心情好不好其实很难看得出来,但是只要是个人,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会顺眼很多。
周容也想工作的时候,不必那么提心吊胆的。
但是一旦涉及到蒋先生本人的心思,那他作为助理的,就不能多说一个字了。
君心难测,他揣测得准不准不说。
另外,万一要是碰巧猜准了,蒋先生是个好面子,心高气傲的人,很难低头。
那一层窗户纸也绝对绝对,不该由他这个无关的外人来帮着捅。最后低头的一定要是颜湘。
于是周容只能笑笑,把颜湘送上车,保持着微笑,从头到尾都没解释。
第 33 章
搬家那天, 北城气象局已经连发了好几天的降雨预告,到底也没落下雨来,天气阴沉沉。
虽是傍晚, 却不见一点霞光,大块大块的乌云密密麻麻地笼罩着 很像丧尸电影里的末日尽头的场景。
颜湘手里头拖着行李箱, 另一只手握着手机, 跟在一个微胖的,约四十多岁的女人身后, 她穿着雪青色的绸衫, 领子微立起来,头发盘在脑后, 用一根银色的簪子固定住,吊梢眼,胭脂唇, 态度不咸不淡地。
颜湘听见别人喊她“青娘”。
青娘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颜湘,低头带着颜湘一路进大宅,却并不说话。
其余的下人们见了颜湘,本来还在说说笑笑的,见了颜湘也住了嘴, 用余光瞥着他。
等颜湘和青娘走过, 身后又响起细细簌簌的议论声。
过多的目光和关注会让颜湘不自在,头于是埋得更低了,手指头紧紧地扣着行李箱的拉杆。
蒋家大宅的走廊上点着灯, 一路走过去, 沿途雕花的窗纸上映出乳黄色的灯光, 灯影绰绰,却看不清窗子里的画面, 如梦般朦胧浮动。
青娘引着颜湘,一路进垂花门,庭院游廊,又绕过了一方乌金屏风和一个方院,才进了中间的那幢独栋住宅。
那只叫西蒙的狗守在大门前,见了颜湘很是亲热,也许是还记得他,不住地往颜湘腿上扑棱。
颜湘本来有点怕这么大只的狗,西蒙都快有他半身高了,毛又长,浑身漆黑,牙齿尖尖的,像头小怪兽一样。
可是西蒙没有攻击颜湘的意思,尾巴摇得飞快,发出轰热的气息热情得不得了。
青娘斜眼暗唾了一声:“没骨气的小畜生。”
然而这是蒋先生的狗,她不敢骂出声,怕这小鸭子听见了,去跟蒋先生告状。
青娘一张脸板得更严肃了,很有些冷淡:“你唤我青娘就行,两岸青山相对出的青。蒋先生吩咐过了,你住正房主卧,待会老蒋会帮你把行李搬上去,东厢房整栋别墅已经改成了雕塑画房,你随便用,随便放东西,要什么随便找个下人说就成。”
颜湘温和道:“行李我自己搬上去就行了,不用麻烦别人。”
青娘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着自己的话:“等你来了厨房才能起灶,所以晚饭没那么快,饿了的话小厨房里做了点心,待会送到主宅一楼客厅,可以垫垫肚子。”
颜湘怔愣片刻,客气地说:“谢谢。”
“还需要什么么?”青娘吊起眼睛看颜湘。
她的气势很有几分凌厉,单眼皮,窄窄地,微薄的嘴唇,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颜湘摇摇头:“没有了,都很好,谢谢你。”
青娘点头:“有需要您再吩咐。”然后就退下了。
主宅门口只剩下颜湘和西蒙大狗。
颜湘这才放开了行李箱,半蹲下,西蒙竟然比蹲在地上的他还要高,摇着尾巴一下一下地拍着颜湘的腰侧,大约是修了毛毛,露出眼睛,黑亮黑亮的,笑眯眯地看着颜湘。
颜湘一下子心软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放在西蒙的脑袋上,不敢动。西蒙长得还是很吓人的。
可是西蒙更高兴了,四只爪子松懈了力气,直接趴在地上,让颜湘摸得更顺手一些。
它的尾巴依旧在摇啊摇,摇啊摇,鼻子发出快活的热气,咕噜咕噜地哼唧,像在撒娇。
于是颜湘就知道了,西蒙只是长得凶而已,脾气还是很温柔的。
颜湘坐在主宅门口摸了大半天的狗,门前还有一对仙鹤,跟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一样,一如既往地高冷,并不理会颜湘,在院子里散诞地随便溜达。
颜湘看了两眼对面的仙鹤,西蒙就不高兴了。
它用爪子扒拉着颜湘的衣服,让他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很委屈地发出“努努”声。
颜湘似乎可以感受到西蒙的心情,低声安慰它:“好好好,不看了,不看了。你叫西蒙是不是。”
西蒙“吼”了一声,像熊发出赞许的回应。
颜湘被逗笑了,跟西蒙一起坐在大宅门前的楼梯上。
颜湘的膝盖屈起来,脑袋侧着,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摸摸西蒙柔和的毛毛。
他的眼睛弯弯的,笑意让它的眼睛闪闪发亮,庭院中央的灯细碎地落在颜湘的身上,周身仿佛渡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
“西蒙,你好可爱。”颜湘的声音软软的,很温和。
“吼!”
“你长这么大只,但是脾气很好嘛。”
“吼!”
“你多大年纪啦?绝育没有?我听别人说,猫猫绝育了才会健康,不知道狗狗呢……”
西蒙不高兴地用爪子挡住颜湘的手,眼神看起来有点受伤:“吼吼吼!”
颜湘笑着认错:“好好好,不看不看。”
“吼!”
“在这座大宅子里,是不是,只有你欢迎我…”颜湘的笑容顿了顿,声音小小地。
“吼吼!”
伴随着西蒙的叫声,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颜湘的目光里出现一双修长的双腿。
颜湘抬起头,看见是蒋先生。
他大约是刚刚从公司回来,身上还穿着西服,外套已经脱了,坠在手边,衬衫的袖口微微卷起来,钻石腕表在庭院的风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他的指骨有力的手指上,正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墨蓝色的双眸正淡淡地注视着颜湘,面无表情地。
香烟已经燃烧了近一半,浅红色的点红明明灭灭,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站了多久。
颜湘很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刚刚那句小声的话蒋先生听见了没有。
因为他听起来很像一句抱怨。
这里四面起着风,而蒋先生的耳朵是很灵敏的。
颜湘的声音有些讷讷,从阶梯上站起来,结结巴巴:“你、你回来啦。”
“嗯。”
蒋荣生的声音在风里有些缓沉。
甚至有种温柔的错觉。
蒋荣生凝视着颜湘的双眸,嘴唇翕张,似乎想说点什么。
可能是回应颜湘笨拙的问候,也有可能是回答颜湘最后那句很小声的,跟西蒙说的话,也有可能只是想吸一口烟,什么都不想说。
可是蒋荣生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站在前面的风里,依旧保持着似乎有话想说的动作。
香烟在他的指尖,兀自无谓地燃烧着。
他是蒋荣生。
很少犹豫的一个人。
只是,只是。
颜湘和蒋荣生无声地相互对视着。
手指间夹着的那根乳白色的香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灼烧着烟丝,散发着炙热苦涩的味道。
风低低地盘旋,一直萦绕周身。
然而却始终只停留在浅浅的肌肤表面,难以透过皮肤,流进血液,钻进心底,抚平那种酸涩发胀的感觉。
颜湘也察觉到了蒋先生有话想说。
他似乎有种直觉,刚刚蒋先生可能听到他幼稚又没有道理的抱怨了。
颜湘的指尖蜷起来,很有些紧张,心口砰砰跳,大脑迟钝地转着,想着要怎么才能把这事糊弄过去。
他没有责怪旁人的意思,别人不喜欢他,并不是别人的错。
只是出于一种,很习惯地,一定要讨好别人的想法。
别人不喜欢他,他难免会感到有一点失落。
颜湘满脑子想着要怎么跟蒋先生解释这些事情,他圆润的眼睛抬起来,直直地望住蒋先生深蓝色的目光。
殊不知,他实在是太好懂了,黑色的瞳仁温润,纯粹,天真,纯良,一点想法都藏不住。
于是很轻易地,就能洞悉察觉到,颜湘的眼睛里,没有搬进蒋家大宅的喜悦,没有住进主人房的那种洋洋得意,也没有那种名为“爱”的感情。
一览无余的,只有讨好,恐惧,为难,小心翼翼。
过了半晌,蒋荣生若无其事移开了目光,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他低头,吸了一口烟,清淡的苦涩便瞬间涌进身体,让心脏闷闷地,不太舒服。
蒋荣生微微皱了皱眉,有种隐忍的平静,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
他漂亮冷艳的双唇似乎只用来吸烟。
淡色的嘴唇轻抿,便吐出一圈淡蓝色的烟雾,侧脸在阴影下显得有些晦涩。
蒋荣生无视了西蒙对他的友好且热烈的欢迎,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颜湘,似乎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
他推开大门,说:“进去吧。摸了西蒙以后要洗手才能上餐桌。”
颜湘和蒋荣生进门,西蒙巴巴地跟在两个人身后,像幼儿园被父母接走的小朋友,在两个人不远不近之间的距离扑腾。
一会在颜湘面前翻肚皮,一会又小心地用尾巴拍打着蒋荣生的西装裤腿,还得回头像庭院中央的仙鹤得瑟,他能进屋。
总之是忙得不可开交。
进门以后,蒋荣生把自己的西装外套仍在沙发上,有下人无声地进来,帮蒋荣生收拾好外套,又悄悄地退出去。
蒋荣生不想抽烟了,把烟蒂按在水晶烟灰缸上。
他平静地碾了碾,掐灭了烟,似乎像是强行掐断心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情绪一般。
烟一灭,蒋荣生整个人就冷淡了下来。意兴阑珊地,打开了电视机,播放今天依时的财经新闻-
晚饭在半个小时以后依次呈上来,虽是中式的宅子和餐桌,端上来的菜却是散发着浓郁的俄式香气的菜品,雕花圆桌中间是一道苹果炖鸡,酱汁浓稠鲜亮,鸡肉又滑又嫩,苹果甜甜的,果香恰好好处地中和了稠密甜腻的酱汁。
焦糖猪排咬着嘎吱嘎吱响,特别脆,跟另外一道菜土豆芝士搭配在一起,送进嘴巴里面,甜得能看见幸福的天堂。
红菜汤酸酸甜甜的,咕噜喝一大口,流进胃里面,暖得指尖都要融化掉。
颜湘低头喝了一大口汤,用筷子夹起汤里的配菜,好奇地看了看,半天没吃。
表情有点像街上的流浪小猫咪打量着陌生的食物,圆润的瞳孔在头顶的纸灯下澄澈发亮,被光暖黄色的光一照,染上金色的光芒,像水洗过的琥珀石一般。
他的脸颊因为喝了汤,有些发热,绯红着,看着就透着软呼呼的暖。
蒋荣生抬眼看见了,伸手掐了一把颜湘的脸,又夹了一筷子蔬菜,递到颜湘的嘴边,淡道:“吃。”
“哦。”颜湘听话地张口,吞掉了蔬菜,咀嚼了几下,咽下去,笑着说,“好吃,酸酸的,有点甜。”
蒋荣生继续用银色刀具切割着瓷碟里的焦糖猪排,头也不抬:
“想吃什么,尽管告诉厨房,让他们去做。不会做的就再从外边请人。宅子很久没添过生人了,我看他们只会些老菜式,别的都生疏了。我倒吃习惯了口,你呢,不习惯不要忍着,下人就是拿来用的。”
颜湘啃着猪排没说话,片刻后倒是有些迷茫,按照蒋先生的意思,倒像是他要永久地住在蒋家大宅里似的。
但是他知道的,两个人就是一张合同的关系,半年时间到了就要滚了。
连多问一句继续合约都会被视作想入非非,自作多情。
甜甜的焦糖味在嘴巴里打滚,又让颜湘想起了,蒋先生是一贯财大气粗的,大爷脾气,什么都要最好的。
蒋先生的意思,可能只是在说,“忍受”这种东西是没必要的。
蒋先生自己的人生向来是肆意妄为,无所不能的,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所以才会告诉他,就算只有一时半会也好,一顿也好,就算他明天就要滚出去也好,不要忍着,想吃什么就说,他供得起。
颜湘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一切都通顺了,没把合同这种事说出口,显得怪不好听的。
他就温顺地点了一点头,在灯光下绽出一点笑意,可爱又天真。
民以食为天。中国人把吃饭看作是头等要事,很多来来去去说不通的事情,也在饭桌上解决,过年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一家聚在一起的团圆饭,就连打招呼寒暄,也是问“吃饭了没有呀?”
吃饭对于一个中国家庭来说,重要性可想而知。
蒋荣生这个人,傲慢习惯了,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一直掌控一切,绝对不会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上。
可是人的情感和想法,并不能像被轻易掐灭的烟蒂一样,碾了一碾,就不再想了。
并不是这样的。
他实在高傲,又实在无法掐断,骨子里商人本性已帮他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只要随口地,不动声色地,用“吃饭”这件事试探一下就好了。
蒋荣生表达的是,“吃不惯就请另外的人来做。”
如果蒋荣生的个性像西蒙一样坦率诚恳,西蒙就会说,“你好呀小人类,我想你以后都陪我一起吃饭,一直到永远,所以你喜欢吃什么要告诉厨房,不然你要是不喜欢这些菜,又不说,一辈子都只能跟我吃这些菜啦。当然你要是不想陪我吃一辈子的饭,那你快说,你说‘不用麻烦了,我很快走’,这样我就知道了。我知道的。”
西蒙无知无觉地趴在地板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地面,仰头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赤诚和热烈。
一个人的个性是如何的,很容易从眼睛里看出来。
蒋荣生的眼睛就永远是墨蓝色的,仿佛雾霭沉沉,冷冷地,很淡的一层情绪,猜不透,看不懂。
永远不动声色。
推拉,试探也显得很隐晦。
颜湘没什么心眼的,不明白这问题背后的深意,也看不懂复杂的试探和揣测,他想什么,就会在脸上一览无余。
最后的结果是,颜湘很温驯地,点了点头。鼻尖在莹润的灯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淡淡地,盯着颜湘点头的动作。
半晌后,蒋荣生很轻地笑了出来。
他转头吩咐厨房做多两份草莓冰沙,半糖。
第 34 章
在蒋家的宅子里住着, 跟观棠路住也没有什么区别。
白天不需要出去的话,颜湘就会呆在东厢房里做他的雕塑。
从那天收到老师的解雇邮件以后,他就没有再去老师的工作室做雕塑了。
老师自己本身已经不在那个工作室工作了。
而且颜湘自己也不是很想去, 他不喜欢那种发生矛盾的感觉,跟人吵架, 无论谁对谁错, 他自己就会感到不安和抱歉。
后来蒋荣生把颜湘划到ST.J的名下,以公司的名义重新成立了一个独立工作室。
颜湘是那个工作室里唯一的雕塑师, 不需要和陌生人打交道,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接商业订单赚钱的话,策展公司有大把的订单渠道;想独立创作的话, 颜湘只需要做自己感兴趣的雕塑,然后把作品给公司,公司有专门的经纪人帮他打理, 送展,参加比赛。
他只需要呆在宅子里安心创作就好了。
曾经在地下室里骗过妈妈的,说他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工作,阴差阳错间恍然成了真。
东边这座别墅,整幢楼房都装了地暖, 于是冬天的太阳也很暖和。
门外就是一个方方的院子, 有漂亮的小花园,虽然没有蝴蝶,但是有仙鹤和小狗。
坐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 抬头看就是天空, 蓝蓝的, 特别宽阔。压力也不是很大,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在蒋宅住着, 也没有什么人会难为他,虽然态度是那样不冷不热的,但是每隔两个小时的传统的点心,新奇又好吃的小零食,牛奶,果汁,水果是没有断过的,生怕颜湘饿着似的。
因为蒋荣生喜欢安静,尤其讨厌看到人晃来晃去的,蒋家的下人们又惯是精挑细选的,手脚都很轻,动作又麻利,常常悄悄地就把活儿给干了。
颜湘甚至都没察觉到有人来过,转眼角落里就多了一个用深红色竹筐食盒装的桃酥。
颜湘在围裙上随手擦了擦泥巴,打开了食盒,三枚精巧的,淡粉色的小桃酥整齐地团着。
西蒙在旁边啪嗒啪嗒地挠着地面,一副很馋的样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眼巴巴地仰头看着颜湘。
西蒙也常常陪着颜湘在东厢房里做雕塑。
它通人性,颜湘干活的时候,它就安静地趴在角落里跟小鲨鱼玩偶玩。
等颜湘站起来休息的时候,它就来劲了。
在蒋荣生面前,西蒙是从来不敢造次的。
然而可能是看颜湘脾气好,又心软,从来没有训过它,它就丝毫不在乎自己快两百斤,直接就往颜湘身上拱,似乎想趴进颜湘怀里哼哼撒娇一样。
“你也想吃是吗?”颜湘笑眯眯地问,两只手抵着西蒙,躲开它过于热情的尾巴。
西蒙太大只了,尾巴不受控制,拍在颜湘的小腿上,颜湘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睡裤,被尾巴打到的时候确实有点疼。
西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颜湘。
颜湘苦恼地皱眉,摇头:“不、不可以哦,应该有盐吧,狗狗不能吃盐——”
颜湘移开了眼睛,声音小小地:“虽然你长得像一个超大的熊怪兽。呃,我是说,像巨型的丑萌玩具熊。”
“吼!”
“哈哈哈哈叫起来也像熊,你到底是什么品种啊?跟蒋先生一样也是来自俄罗斯吗?”
颜湘一下一下地摸着西蒙的脑袋,西蒙这才高兴了一点,趴下,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
颜湘正想随口扒拉一口桃酥,手还没伸进食盒里,结果放在圆桌上的手机就响了。
很少有人会打电话给他,除了外卖——蒋先生不给他吃,妈妈——今天刚刚跟妈妈通过电话以外,就是蒋先生本人的电话了。
颜湘从地上站起来,拿起电话,来电人果然是蒋先生。
颜湘的眼睛眨了眨,大而饱满的瞳仁显得有些迷惑,按道理来说现在是蒋先生的上班时间。
他记得周容跟他说过的,蒋先生是工作狂,上班时间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其他无聊的事情打扰他的都得死。
所以只能蒋先生联系他,他绝对不能单方面打扰蒋先生。
难道是雕塑的事情?
颜湘的心跳了一跳,有些不安,向右划动,接起电话放到耳边,声音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喂?”
“这位姓颜的雕塑艺术家。”
蒋荣生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遥远,但是给人的压力一点都不小,咬字缓慢而清楚。
即使嗓音里夹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还是让颜湘的耳朵仿佛被烫了一下,让他莫名有些紧张。
“在。”颜湘的背挺直了一点,伸手拨开绕着他转圈圈的西蒙。
“我记得,搬进蒋宅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摸了西蒙之后,要洗手才能上餐桌吃东西。何况你刚刚还在做雕塑,手上都是泥巴。”
颜湘记得蒋先生警告过他的,只是顺手就忘了。他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
蒋荣生微微皱起眉,一字一句地训人:“跟我道歉做什么,如果你身体不舒服了,疼的又不是我,我不在乎。”
颜湘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讷讷地,心里想说他一次一次从医院醒来,都疼习惯了,他自己也不在乎。
但是这话一说,他有种直觉,蒋先生又会恨恨地他把骂一顿。
于是颜湘只能点头,傻傻地:
“那我对我自己道歉。”
片刻后,颜湘想起什么似的,环顾四周,问:“蒋先生,你怎么知道我马上要吃东西了?”
蒋荣生声音听起来冷了一点:
“颜湘,你的脑袋里除了雕塑装不下别的东西是么?好歹是个成年人了,为什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左耳进右耳出,我昨天跟你说过的——”
“手里有个宠物摄像头的项目,我要给西蒙试用几天,装上去的时候我告诉过你的。”
“哦,是吗。”颜湘挠挠头,“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你在床上说的吧,那会我都要睡觉了,哎呀,下次你别在床上说重要的事情嘛,那事做完之后我总是很累又很困,记不进去的。”
“……”
“颜、湘。”
语气听起来很危险。
“你绝对是皮痒了。”蒋荣生懒懒地,眼尾轻轻挑了一下。
这种语气听起来再熟悉不过。从前蒋荣生这样说话的时候,他的下场是罚跪半个小时起步。
最近好了一些,就是到了晚上惹蒋荣生不爽了,他就得挨抽。
虽然不像罚跪那样辛苦和疼痛,但是每次洗澡之前把衣服除掉,看着镜子里自己身上的痕迹,还是有一些羞耻的。
一条一条的淡红痕迹,像碾碎了艳红胭脂一样,大片地涂//抹在雪白的皮肤上,看起来既触目惊心,还有几分说不出的迷//离绮//丽的禁忌凌虐气息,用手指头触碰一下,立马有种瑟缩的痒,疼,麻。
这是蒋荣生的手法,用软鞭,皮质的拍子留下些明显,却疼得不太过分,很容易能消除的鲜红痕迹。
既能满足自己的习惯,同时还能引导着颜湘立规矩——
颜湘大约是单亲家庭,被母亲宠惯了,虽然大体上是懂事温驯的,但是有时候表情松了一些,他立马就得寸进尺,骑在头上。
生活上的坏毛病多的是,比如说不按时吃饭,没人叫的话能睡到下午三四点,除非游戏机没电了不然是不会放下游戏机的,眼睛疼死了都要继续通关,毛病太多了,要一点一点地纠。
纠正不能光靠说的,得动手,让他吃点苦头才会长记性。
语调懒散地,有些低沉,叫全名就是巴普洛夫的铃铛,摇起来,颜湘就知道他做错了。
颜湘立马低头认错,把西蒙揪过来,听话又乖巧地笑笑,语气讨好地:“是我脑子太笨了,下次会努力记住的,对不起蒋先生。”
蒋荣生冷笑了一下,却没再追究了,又问:“还缺什么么?家里。我下班顺路带回去。”
“不用不用,都很好。”颜湘摇着头,很诚恳地眨着眼睛,低头盯着西蒙。
他有种直觉,就算通着电话,蒋先生也依旧在有些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块平板,在静静地看着他。
颜湘本来很害怕摄像头,害怕黑洞洞的镜头背后无声地窥视,他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和“拍照”这件事和平共处了。
但是后来慢慢地长大了,他才发现了,他害怕的并不是“摄像头”本身。
他恐惧的是,黑色的无声的摄像机背后,那种满带着冷酷,恶意的凝视。
就像小时候,他跟哥哥被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旁边有一个摄像头,监视着他们的都是在想着要怎么折磨两个小孩的恶徒。
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地,颜湘没那么害怕了。
起码蒋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没有在生气。
颜湘蹲下来,一只手垫在膝盖上,然后把脑袋微微侧着,垫在手背上,好奇地,有些傻乎乎地盯着面前的狗狗。
颜湘的面孔纯良而温和,眼尾温柔,左右晃了一下脑袋,似乎在测试着这个角度能不能拍到他。
然后他就听见电话里,传出了来自蒋先生的,一声很轻的闷笑。
颜湘有些羞赫,猛地站了起来,似乎也感觉到自己有些傻气。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别开脸,背对着西蒙。
面前是一扇落地的雕花窗子,傍晚降至,霞光灿烂,天上的云蓬松大块成毛绒绒的一团,像一群可爱的,在草原的夕阳下奔跑的,一群追逐着咸蛋黄的小兔子。
细碎的光晕落在薄薄的纸窗户上,像垂下的流沙裙,颜湘伸手推开了雕花窗,让夕阳照进来。
瞬间,金色的阳光就哗啦呼啦地照进来,落在颜湘的侧脸上。颜湘笑了起来。
他对着电话里的蒋先生,说:“蒋先生,你回来的路上,能不能给我买兔子?我雕塑想雕小兔子,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更具体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对了,你不要买那种肉兔子,我怕蒋宅的阿姨叔叔会把他们拿去宰了,太残忍,买宠物兔,知道不?”
颜湘的声音轻轻地,一贯的对人友好温和。
西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绕到了他的面前,正朝着他撒娇,浑身黑色的毛也染上了窗外盛大的光芒。
蒋荣生在电话里很不高兴地:
“不买。家里的小畜生已经够多了,再多个兔子要成动物园了。”
“…好吧。”颜湘被拒绝了也没什么脾气,他也不发火,从来都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羔羊模样,很好欺负的。
而且颜湘只是随口提起来,反正出了门就是中央公园,早上有好多老人家会去公园里遛狗逗鸟。
他记得有个奶奶养了兔子的。
蒋先生又冷淡地训了他几句,颜湘一直垂着脑袋听。
手机似乎又传来周助理的声音,似乎是提示蒋先生工作的事情。
蒋荣生没挂电话,好像是拿远了一些,然后以一种更加简短,严肃,控场般的口吻,朝着助理吩咐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
蒋荣生工作的时候,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很吓人,并不是那种阴沉沉的脸,反而表情很平淡,甚至是温和地,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微微向上勾着。
讲话时候,咬字缓慢而稳重,但是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杀伐果决,不容置喙。
颜湘正犹豫着要不要悄悄地挂断电话,不要打扰工作状态里的蒋先生。
然而蒋荣生很快地又转过来,没再训他,而是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句,“再见”。
然后就没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通话无声地静默了几秒钟。
颜湘怔愣片刻,也小声地说了一句,“再见”,电话才被挂断。
手机无声地退回通讯录页面。
在窗边站久了,到底是冬天,依旧是有些冷的。
挂了电话,颜湘才发现手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冻得有些冰冰的,他往手心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搓了搓。
西蒙躺在地上,已经翻开了温暖的肚皮,双眼闪闪地注视着他。
颜湘明白了西蒙的意思,蹲下,并没有把手放在西蒙的肚皮上,而是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脑袋,坦诚地,丝毫不吝啬赞美:
“…你真是乖宝宝。可爱的小熊,善良的小熊…”
西蒙好像听懂了,终于汪汪汪地叫起来,听起来倒是很像狗狗在叫了。
也是,西蒙本来就是狗,只是并不像颜湘说的那样,是乖宝宝。
它从出生起,就是一只烈性犬。
旺盛的毛发,晶亮的眼睛,智慧的大脑,粗壮的爪子,尖锐的牙齿惊人和咬合力,使得它能够轻易地击倒一个成年人。
西蒙甚至还能准确地压住任何一个生物的动脉,然后用牙齿轻轻一咬,森白的牙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刺穿大动脉。
血溅出来,西蒙就完成一次单方面碾压性的搏杀。
然而他是蒋荣生亲手训斥的一只狗。
不知道怎么训的,反正教得很好,也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把自己的野性和凶残杀伤力都收起来,躺在地毯上,朝着颜湘,呼呼地撒娇,仿佛真的是一只无害的玩具熊-
两个多小时以后,蒋荣生才从繁忙的公事中脱身,把钢笔帽一盖,发出轻微的金属响声。
他起身,随手拎着长风衣外套,边走边打开ipad,镜头却一片漆黑,估计是西蒙不知道钻到哪个角落去了。
蒋荣生也不在意,把平板扔给周容,进电梯。
全透明的电梯停在八十三楼,等一群着西装的商业精英全部进了电梯以后,门缓缓地关上。
电梯从八十三楼无声地向下降落,蒋荣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套里掏出一盒烟,轻轻地磕了磕,一根白色的香烟弹了出来。
蒋荣生用左手把那根香烟抽了出来,夹在手指中间,却没有点燃,一直用指腹轻轻地碾着。
在透明电梯下降的过程当中,北城市繁华的霓虹夜晚相对应地徐徐升起,倒映在玻璃电梯门上,落在众人的眼底,一片流光溢彩的斑斓光华。
蒋荣生站在最前方,墨蓝色的眼睛深邃而淡漠,似乎一片沉沉的夜海,怎么也看不透流淌的心事。
蒋荣生长腿而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上了那件长风衣。
他个子高,一米九二,身形健硕而修长,即使是深冬穿的厚大衣,也能驾驭得很好,身上穿的这件是经典款的以贵族马术为设计理念的长款大衣。
充满硬朗的线条设计点缀在衣尾,腰间的长带既可以是腰带,也可以是亮面皮革马鞭,其余处都是暗纹设计,将肩,背,腰,包裹起来,莫名显得深沉而质感。
大片的黑色投在电梯门上,摄取了一部分窗外的霓虹色彩。
电梯最后落入停车场,蒋荣生始终没有点燃那根烟,放进风衣口袋里,上了宾利的后排座。
周容在副驾驶转过头看他,似乎是等蒋先生决定去哪里。
蒋荣生淡淡地:“回家。”
周容愣了两秒钟,转头对司机低声说,“照例,蒋家大宅。”
周容看起来很淡定,心里却不住波澜——
蒋先生从来不会把什么地方称为“家”。
如果一定要选,那可能在俄罗斯,那个他从小和他母亲一起住过的地方。
刚刚却亲口说了,“回家。”
周容有些紧张,尽管有那么一丝预感,但是亲口听老板说出口的时候,他还是有种薪水突然被老板提了十倍的眩晕感,感觉很不真实。
宾利即将拐出停车场的时候,蒋荣生忽地在后排,沉声问周容:“知道北城哪有兔子卖么?不要吃的那种,要小孩儿养着玩的那种。”
周容:“……”
于此同时,在蒋家大宅里,颜湘正在给妈妈算做手术的钱。
手机忽地叮咚响了一下,颜湘拿起来看,消息来自蒋先生:
【兔子,要几只。】
第 35 章
蒋荣生提着两只用木笼子装起来的白兔回家的时候, 一进垂花门。就看到颜湘蹲在地上。
旁边还有西蒙,整个脑袋钻进石桌下,似乎在掏着什么。
颜湘本来背对着垂花门蹲下的, 忽然之间心头一动,似乎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 转过来头来, 就看到蒋先生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衣襟上似乎沾了一袭外头的寒气, 显得有些冷峻。
眉骨很高, 敛着墨蓝色的眼睛,唇线饱满, 两边带着微微的向上翘着的弧度,显得优雅而成熟,蒋荣生整张脸最温柔的地方就是双唇了。
颜湘看了两秒钟蒋先生的脸, 注意力却已经被他手边的兔子吸引过去。
他的杏眼成一种很可爱的圆,忽闪忽闪的,在庭院里的柔光照耀下,蒙上一层莹润的水光,直直地朝着兔子跑过去。
蒋荣生伸手一拦, 提溜住颜湘的衣领, 把他拦在自己身前。
旋即,他低头,整张脸最温柔的嘴唇落在颜湘的脸颊旁, 轻轻地啄了一下。
颜湘被控制着脖子, 动弹不得, 很是顺从地窝在蒋先生的怀里,双手圈着蒋荣生的脖颈, 脸侧被亲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了蒋先生不太高兴地说:
“凉的。”
“唔…因为天气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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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只穿了一条睡裤就跑到院子里玩了。”
蒋荣生松开了颜湘,笑着说。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而磁性,尾音似乎带着弯弯的钩子……………………………………
让人无端耳热。
颜湘移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兔、兔子你买回来了,我想看看,现在看看。”
转移话题太生硬了,他那点段位在蒋荣生面前完全不够看的。
蒋荣生看破不说破,也没同他计较,只是说:“不可以。要么你回去穿多一条厚裤子才能在院子里看,要么你进屋看,你来选。”
“哦。那我把他们带进屋子。”说着,又期待地看向蒋荣生,“他们可以进屋吧?”
“可以。”
“太好啦,谢谢你。”
颜湘提起两只木笼子进了屋,蒋荣生跟在他身后,也进了东厢房,顺手抽掉了叉竿,把窗户关紧了一些。
屋子里烧了地暖,其实并不太冷,灯光也暖融融的,落在人的指尖上,渡上一层瓷器表面般缓缓流动的温润光泽。
颜湘小心翼翼地把兔子的扣锁打开,指尖一点一点地探进去,等兔子熟悉了它的味道以后,轻轻地嗅了嗅,然后其中一种灰色的兔子大胆一些,顺着颜湘的指尖拱到颜湘的掌心,一片软腻温柔的触感。
颜湘把灰兔子捧出来,轻轻地举起,打量着它。
同时,灰兔子也在打量着散发着友好气息的颜湘,两个眼睛像小黑豆一样,浑身很干净,嘴巴是淡淡的粉红色,豁成三瓣,背部的毛毛细细软软的。
耳朵耸立在空气中,敏感地动了动,两只爪子立着,尾巴很短很短,像一只小雪球,团在身后,软趴趴的。
刹那间,颜湘觉得最适合用来做兔子雕塑的材料应该是泥巴,泥巴本身就很软,经过处理之后可以变得很细腻,适合用来表达兔子的本体。
还是可以做泥塑,色彩可以夸张一些,毕竟触感的表达感觉已经很写实,再做白色的就有些太常见了。
然而,颜湘转念一想,假如用泥土捏兔子本来就是一种常规的套路,那么有没有新的办法呢?假如用一种本来就庄重而严肃的原材料,比如用理性硬朗的大理石处理出兔子柔软的肢体,温暖的触感,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
颜湘想着,低头,整张脸像小孩子一样埋进了兔子软乎乎的背,轻轻地蹭了蹭。
脸颊心处温热软乎的触感让颜湘很满足地笑了出来,眼睛弯弯地眯起来。
眉眼中间那抹释迦痣显得既纯真又动人,在灯下,氤氲着柔和的乳黄色光泽。
蒋荣生眼神一动,忽地问颜湘:“冷不冷?”
颜湘疑惑地看着蒋先生,眨眨眼睛:“不冷呀。”
然后脑袋上一重,颜湘反应过来,蒋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捧了另外一只白色的兔子,放在他的脑袋上,虚扶着,居高临下地垂眸:
“你冷。戴个帽子吧。”
颜湘:“……”
他的头上现在正顶着一只被蒋先生放上去的,胖胖的大白兔。
看起来像顶着一坨白色的软绵绵的云,又很像游乐园里洋娃娃带的那种棉花糖帽子,看起来傻乎乎地。
但是他不敢动,生怕一动,胖兔子就掉下来摔跤了。
颜湘哭笑不得道:“快拿下来。肯定很蠢。”
蒋荣生微笑地欣赏了一会,才帮颜湘取下来,鼻腔里溢出一声低低地,“嗯。”
笨笨的。
“去洗手,吃饭吧。”
直到晚上要睡觉了,颜湘还惦记着那两只兔子。
蒋荣生坐在床头边看黑白色的,密密麻麻的外文小说。
颜湘则躺在他的旁边,腰上垫着一个蓝色的鲨鱼抱枕,不知道跟西蒙的鲨鱼玩具是不是一套的,都是软乎乎的。
颜湘正双手捧着游戏机,画面色彩绚烂,发出丁零当啷的游戏特效。
睡觉之前的时间,两个人常常这样,睡在同一条枕头上,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蒋荣看他的俄文书籍,颜湘玩他的游戏机,很和谐,又互不打扰。
手偶尔会放到对方身上,不带旖旎暧昧地抚摸着,只是为了满足掌心处的某种痒瘾,像心头偶尔漫起的尼古丁的欲/念。
颜湘像条咸鱼一样瘫着,嘴巴里念念叨叨的,眼睛盯着游戏界面。
蒋荣生忽地放下了手里的书,修长的手指捏着颜湘的嘴唇,把他的嘴巴捏成鸭子状,眯着深蓝色的眼睛,问:“絮絮叨叨什么呢。大点声,听不见。”
颜湘挣扎了一下,蒋荣生松手了,他才说:“我想出来了,白色的胖胖的兔子叫福福,灰色的兔子叫泥泥,你觉得怎么样。”
蒋荣生做出思考的表情,似乎是想了一想,又说:“随便。”
“我觉得很好听。”颜湘自顾自说道。
蒋荣生凑近了颜湘,盯着他的表情,一会之后,又说:“很喜欢?”
颜湘点了点头,巴巴地说:“是啊。”
说完之后,颜湘又小心翼翼地察觉着蒋荣生的情绪,担心他是不是在生气或者不高兴,如果他说喜欢,会不会明天起来看到的就是福福和泥泥的尸体。
幸好没有,蒋先生只是很安静地听着。
片刻后,蒋荣生又皱着眉,说:“我不喜欢动物。”
“嗯?为什么?”颜湘的语气天真地。
蒋荣生把厚厚的书合上,放到床头柜上,边缘对整齐地摆好,然后才躺回床上。
他个子高,又长期锻炼,身形比颜湘大了几乎一圈,身体修长又健硕,很轻易地就可以把颜湘当作玩偶一样半搂进怀里。
两个人半月形拥抱着,大月亮抱着小月亮。
被窝里柔软又温暖,散发着好闻的,淡淡的气息。
就这样抱着,好像岁月变得像流水一样温柔。
蒋荣生的声音低低地,在颜湘的耳后:“就是不喜欢。见太多了。”
颜湘的脸有点热,“见太多了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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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用管吗?…那里。”颜湘声音有点飘忽,心跳不受控制。
蒋荣生平静地:“暂时不用。”
虽是这么说着,蒋荣生偶尔却很轻地啄了一下颜湘的脸后,脖颈。
引起一阵酥/痒。
蒋荣生低声道:“其实我大哥没骂错,我的确是婊子生的混血杂种。”
颜湘躲着亲吻,有点不满:“你怎么这么说你妈妈。”
他从小学毕业以后,就一直跟妈妈陪伴在一起,那真是相依为命。
在颜湘心里,妈妈就是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
蒋荣生曾经对颜湘说,很少见像他这样会向母亲撒娇的男孩子。
除了颜湘本身性格黏糊,喜欢依赖别人以外,还因为他生命里就只剩一个亲人了。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
蒋荣生口允吸着颜湘脖子上的软肉:“婊子就是□□的意思。我母亲是斗兽场里的□□。”
颜湘怔愣片刻。
环境听起来有点混乱的样子。
蒋先生当时还是小朋友吧。
颜湘自己小时候受过伤,知道童年对一个人有多重要。在一个凌乱扭曲的环境上慢慢长大,人也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俄罗斯在很早以前有那种地下斗兽场,那里是人性最恶劣的地方,血腥,情-色,暴力,毒-品,赌-博,应有具有。
在地下场中间,有个巨大的笼子,里面每天上演着残酷的,兽与兽的斗争,人与兽的斗争。血腥味盘踞在整个黑暗的场馆中,经久不散。
同时还养肥了一大群贪婪的秃鹫,尽管肚子里已经有了一大坨一大坨血肉模糊的块,依旧不满足,常年徘徊在天际,偶尔低飞,啄食着腐烂的酸臭的尸体。
十来岁的蒋荣生每天睁开眼睛面对的就是这种场景。
动物的皮毛,内脏,血腥,死不瞑目的眼神让他觉得很脏。
脏的还有别的。
每一场斗兽都是有赌注的。赌注的赔率高到一种夸张的地步,上一秒你可能是只能吃过期食品的穷人,下一秒钟你就可以有钱到把钞票当作取暖的的工具。
一上一下之间的巨大落差会对人造成巨大的冲击,疯狂的情绪需要发泄口,于是毒/品,色/情交易应运而生。
蒋荣生的母亲就是攀附在斗兽场中的□□。
他的母亲实在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深蓝色的眼睛像钻石一样会发光,肌肤如雪般细腻温柔,胸/脯饱满,身材又高挑,双腿修长,时常裹着一层薄薄的丝袜,勒略得略紧,细腻软嫩的腿肉微微溢出来,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说话时语调又甜蜜,典型的浪/荡尤物。
颜湘被蒋荣生口及得不住轻哼,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又问:“那你妈妈对你好吗?”
蒋荣生的吻依旧落着,他亲着颜湘的时候,一会很亲,只是浅浅地啄了一下就掠过,勾得人心痒痒的,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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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荣生想了想,说:“一般。她从来不管我。”
颜湘的下颌线被磨出一枚浅淡的红/痕,……………………一直被戳着,隔着冬天柔软的睡裤,,………………得颜湘无力反抗…………我
颜湘知道,尽管蒋先生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很克制。
除了亲吻,抚摸以外,他什么都没做。
可是颜湘就是知道,蒋先生正在引导着他主动………………………………………………………………………
然而颜湘莫名其妙地倔劲犯了,咬牙忍着,眼睛,都………………一片了
他转过来,面对着蒋先生,眼睛迷-离地看着蒋先生,一会之后,
颜湘声音软乎乎地说:“你妈妈肯定很漂亮。”
蒋荣生钳住颜湘的手网上压着,低笑了一下,嗓音低沉:“宝贝,你说这个话约等于调-情了。”
“这是一个,很正确的客观事实。”颜湘轻声道。
他完全是打心眼里这么觉得的,没有说假话,也没有刻意奉承………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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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荣生啄了啄颜湘的眉间痣,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勾起来:“我承认。”
蒋荣生平静地说:“毕竟,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的脸很让你心动。”
第 36 章
也许是因为今天很温柔, 结束以后颜湘很罕见地没有昏睡过去,在浴室里两个人磨蹭了一会。
一起躺回床上的时候,颜湘眼睛还睁着, 水润润的,脸颊透着一抹餍/足的绯红。
这个时候他就会变得完全不像平时的他。
平时的他温和但懦弱, 蒋荣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除此以外都坐在很远的地方,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凝视着蒋荣生。
但是这个时候就不一样。
颜湘变得很有些依赖蒋荣生, 一会抱着他的腰, 闻闻他身上佛手柑的淡淡气息,一会话又多了起来, 黏着蒋荣生,问他在看什么书。
蒋荣生还没睡觉,穿上了一件长袖天鹅绒睡袍, 半倚靠在床头边看书。颜湘在他身边黏糊着,他便把人抱在怀里,又是大月亮抱着小月亮的环抱姿势。
蒋荣生把下巴垫在颜湘的肩膀上,翻过一页扉页,懒懒地, “一本散文诗。”
说着, 脸又抬高了一点,墨蓝色的眸子瞥着颜湘,伸手掐一把柔软的脸颊, 低笑,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精神?”
颜湘揉了揉脸颊, 小声咕哝:“…睡不着。”
他低头,眼神落在前面摊开的软皮精装书上, 全是俄罗斯文。
在颜湘眼里,好像每个圈圈横横的字符都长得一样,像地里迎风飘荡的豆芽菜。
颜湘呆呆地跟着蒋荣生看了一会,看不懂,这书全是字,连个图片也没有的。
他便微微地挣扎起来,柔软的睡袍发出簌簌的摩擦声音,颜湘可怜巴巴地:“我想睡觉了。”
蒋荣生却一直手扣住颜湘的腰,微微用了一点力,锁住。
颜湘就动弹不得了。
蒋荣生:“再陪我看会,或者你闭眼睡觉。你来选。”
懒散低醇的嗓音贴在耳边,似强迫…似诱哄般,又含着些漫不经心,情绪不明。
然而线条流畅的小臂却一直护在身前,从未卸过力气,一直锁着颜湘。
颜湘扭过头,嘴巴不太高兴地翘起来,眼尾抬起来,余光却瞥到蒋荣生睡袍的领口凌乱地敞开了一些。
健硕的胸膛,沟壑分明,线条流畅而刚硬,充满了大理石雕塑像般黄金轮廓的美感。
沟壑蜿蜒,直到落在心脏对称的右边,那里有一道明显的,淡红色的,半散形的伤口。
那伤口的形状,颜湘再熟悉不过。
他创作稻子红了那尊雕塑的时候,强忍着恐惧,上网找了很多关于枪口伤痕的资料。
最后都会像眼前看到的那样,伤口不会很大,只有半个指甲盖般大小,皮肤周围是浅浅的火药灼烧的痕迹。
落在人的胸膛上,犹如一片永远炙热的,刺眼的火烧云。云很软又很远,但是枪口不一样,如果恰好击中大动脉,在心脏泵血83.3毫升/ 秒的强大压力下,血液可以喷射到10米以外的地方。
如果击中头,那么可以直接把整个头盖骨掀翻掉。
这就是枪伤。
如今他亲眼所见。
颜湘盯着那个伤口,怔愣了片刻,瞳孔持续放大,颤抖。
可是眼睛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颜湘藏在睡袍袖子里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两只手死死地扣着,同时用指甲盖边缘深深地嵌进皮肉里,以免下一秒钟就控制不住地发抖。
一种压抑的阴影和沉默爬上他的脊背,使他的心头一片说不出的沉重和寒冷,脸色苍白了一些,房间里打着地暖,但是怎么感觉还是有点冷。
仿佛被一股冰冷的气息压抑地坠在心头,脑子也有点模糊。
颜湘忍不住想,不对,这伤口不应该在心脏处,应该在额头上。
它为什么会在心脏这里呢?这是左边还是右边?
颜湘几乎苦恼地皱起眉来,思考也变得缓慢沉滞,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直直地盯着那个微小的伤口。
蒋荣生察觉到颜湘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了自己右边的伤口。
蒋荣生淡定地抬手,把睡袍的领口整理了一下,收紧了一些。睡袍裹得严严实实地,立起来的领子甚至盖住了喉结,当然也盖住了那个伤口。
蒋荣生笑笑:“吓着了?”
“它为什么在这?”
这话问得有点奇怪,蒋荣生思考了一下,把它理解成了“为什么会受伤。”
于是,蒋荣生简单道说:“枪伤。”
“很久以前受的伤。开枪的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现在已经不在了。”
蒋荣生说着,墨蓝色的眼睛闪了闪,“他是受伤的情况下开的枪,我有机会反应,侧身了一下,子弹擦着右边飞过去了。”
当时枪口直直对准的是左边,心脏处。
如果当时反应慢那么稍微零点零一秒钟,子弹就会击穿人的身体,心脏爆破,射穿后背,留下一个碗那么大的伤口,瞬间失血过多,残脏器和血迹会飞得到处都是。
蒋家人四个子弟个个都不是简单的货色。蒋荣生排行第三,所以也有人叫他蒋三。
蒋大,就是在美国疗养院那个,曾经是上面的一番人物,行事颇有其父封建大家长之风,以血液里流淌着蒋家的基因为荣,一切都是蝼蚁,包括染指了蒋家血液的蒋三。
他见蒋荣生的第一面,就指着骂婊子养的蓝眼睛杂种,应该被狗吃了,凭什么顶着个蓝眼睛进蒋家,有辱门楣。
在后来,蒋大的一只眼睛瞎了,很惨,连眼球都没了。
大家都说是报应,谁让他嘴巴这么恶毒。
蒋四是个女孩儿,也是不在了,死在公海上。
说不清楚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害得,海那么大,又没监控,谁说得清楚。
蒋四生前性子没那么张扬,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皮肤白,大眼睛,个子高挑,喜欢戴漂亮又夸张的耳环。
蒋四从小名门长大,明眸善睐,端庄明媚,气场又足够强大,把那些个奢华的首饰驾驭得很好,整个人闪耀精致,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锦衣玉食出身的大小姐。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安然无害的大小姐,手里却曾经涉过无数的非法产业,玉器走-私/艺术品拍卖洗-钱/娱乐圈药物控制/全有她的份儿。
蒋荣生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料理清楚这些盘根错杂的产业。
蒋二就简单得多,脾气急躁,胸无城府,是个喝了二两酒就冲动上头敢拿刀无差别捅/人的社会败类。
这么一个最简单,被蒋家其他三个人都无视的人,却是最恐怖的人。
因为他没有脑子,不计较后果,不按常理出牌。
聪明人反而会被这种丧失理智的疯子伤害到。
蒋荣生唯一受过的一次伤,就是来自于蒋二的手笔。
子弹冲破枪口,擦过皮肤,留下一片灼烧的痕迹。
蒋荣生简单地说了一说。
这是很少见的。
狮子从来不会轻易地翻开肚皮,老虎从来不会轻易地低下头颅,丛林游戏当中的王者似乎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就算受了伤,可是因为过于强大,磅礴,令人畏惧,丛林里的其他动物都看不见他的伤口。王也不屑于展露。
只是,只是。
颜湘的眼皮垂下来,眸色变得有些灰茫茫的,眼睛没有从那道伤口处移开过。
他抬起手,隔着睡袍,轻轻地抚摸着那道伤口。
眼睛满是哀伤和茫然,唇侧抿起来,脸色微微苍白着,鼻子偶尔轻轻抽动。
跟平时只有傻乎乎地笑,或者温和,畏惧地顺从,都不一样。
仿佛剥除了瓷器外面灰色的泥土,露出了真挚的本身。
蒋荣生心头微动,墨蓝色的眸渐深。
“很疼吧。”颜湘说。
“做手术打了麻醉的。”
“那肯定还是很疼。”
“让我抱会。”
颜湘不再挣扎了,转过去,后背抵在蒋荣生的背上,很顺从的低下头,让蒋荣生抱着他。
房间里面很安静,只有蒋荣生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书本的声音。
那声音脆脆的,又稀薄,像冬天里小孩子很喜欢玩的,拿一块薄薄的冰片,掰碎发出的声音。
碎掉的冰渣掉在膝盖上,折射着太阳的光芒,闪耀着眼睛。
小孩子用手挡着太阳的光线,眯着眼睛,非常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漂亮的墨蓝色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很快地,又是下一声脆响。
整个大地笼盖着白茫茫的雪。
刚刚下过的雪干净又清新,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小孩子坐在栏杆上,掰了很久很久的薄冰片,然后笑了起来,那种温暖又安静的时光,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幸福。
那个小孩子就是小时候的蒋荣生。
他一个人的时候,很喜欢玩类似的游戏,听类似的声音。还很喜欢那场干净,纯粹,安静,温柔的雪。
时间可以变得很安静。
就像现在一样。
雪对俄罗斯民族的人或许有特殊的意义。可是初雪一年只有一次,这就意味着幸福的机会,好像也是一年只有一次。
可是有一些人,存在就像初雪一样,温和,纯真,腼腆,安静。
看着他就会觉得可以安心地坐下来,什么都不用想,就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蒋荣生和颜湘静静地抱着一起看书。
过了很久,直到软皮精装书又翻过一大页。
颜湘一直在发着呆,一会之后,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黑白色的诗文集上,晕染开了扉页。
“对不起。”颜湘哽咽道。
蒋荣生在他背后环抱着说道:“又不是你亲手开的枪。”
“不是的,对不起。”
蒋荣生没有再说话,只是平静地抱着他,偶尔拍拍颜湘的背,帮他顺气。那种抚平的节奏很温柔,一下一下地,仿佛在无声地引导着颜湘的呼吸。
颜湘默默地流了一会眼泪,眼睛就干了。
他感觉到有点丢脸,幸好蒋先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枪口的伤痕实在是太恐怖了,他一直憋住。后来流了一会眼泪,再被轻轻拍了一会背以后,
现在颜湘感觉很宁静,不喜欢吵架也不想思考,就这么呆着也挺好的。
颜湘抹了抹眼睛,有点羞赫问,“俄罗斯文的你好,怎么说。”
蒋荣生望着她,两个人对视了一会。
颜湘的眼睛眨了眨,刚刚哭过的眼睛像水洗过的黑曜石一样,干净透亮。
于是,蒋荣生低笑了一声,正色道:“Я -тебя- люблю.”
颜湘听不懂,蒋荣生就说得慢一些,尾音拉长,显得有些黏糊暧昧。
颜湘盯着蒋荣生的嘴唇,认真学。
说着说着,颜湘又觉得奇怪,“这么长的吗?”
蒋荣生说:“是啊。”
接着,又教他。
蒋荣生很有耐心,像教小孩子说话那样,一个音一个音地发。
颜湘学不会,蒋荣生就亲着他,勾着他的舌头发音位置。
“学会了没?”
“嗯……”颜湘舔舔嘴唇。
蒋荣生的拇指抚过颜湘濡湿的嘴唇,眼睛笑得眯起来,墨蓝色的眸光若隐若现,低声道:“继续。”
到最后,颜湘结结巴巴地,却能够顺利地说出来,“Я -тебя -люблю.”
蒋荣生笑了笑,回答他,“嗯,我也爱你。”
颜湘迷惑地看着他。
蒋荣生一本正经:“是你先说我爱你的。”
“我以为那是……”
蒋荣生低头,再次吻住了他。
余音就融化在交/缠的唇舌当中。
最后,蒋荣生说:“привет 。”
颜湘:“嗯?”
“俄罗斯文的,你好。你好,颜湘。”
“你好…”
颜湘呆呆地回答,没有念出名字。
蒋荣生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亲了一下颜湘眼尾干涸的泪水。
第 37 章
在那一次以后, 蒋荣生很少再把颜湘做到要昏过去的绝境。
偏是留着颜湘一口气,两人小声地说着话。
高敞昏暗的主卧里打着地暖,烧得人懒洋洋地, 慵懒惬意。偶尔会听见管道里冷水融化的噜噜声。那冷水咕哝的声音并不烦人,只在偶然间响起。
何况,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被盖了过去, 只需贴近了再说一次便是。
原本是没有做尽兴的,此时凑得更近了, 闻见对方身上相熟的淡淡气息, 慢慢汲取着。又躺在暖融骀荡的床上,免不了低缠交卧, 耳鬓厮磨一番。
然而蒋荣生却始终没再进去,微微拉扯着,吊着颜湘一口气, 慢慢地磨,继续低低地说着话。
都是聊很无关紧要的内容,有时候是苹果烤鸡,有时候是红菜,有时候是问颜湘妈妈有时候是俄罗斯的雪, 有时候是叫颜湘一起去大剧院看芭蕾舞艺术团, 有时候是问福福和泥泥,有时候是公司细碎的事情。
这些事情乍一听起来像是随口闲谈。
然而并不是这样地。
从来没有谁能跟蒋荣生一直搂得这么紧,他也从不会对其他人说这些话。
身居高位, 自然是让下面的人越惧越好。
而恐惧来自于神秘, 难以揣测。
保持严肃的沉默, 不动声色,心念电转间手起刀落, 利落地斩掉一切荆棘,大步向前走,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应该做的。
蒋荣生就是这样一个天生的掌控者。
习惯于高高在上,温和地微笑着,只用生杀权柄,凌厉手段,一点一点逼得人人对他俯首称臣,畏之如虎。
他一直做得很好,在蒋家的斗争中,在蒋氏大楼总裁办中央那把黑色的椅子上,他都堪称完美,杀伐果断,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只是,做得太好了。
在别的事情也是这样,心里想什么,绝对不说,慢慢地牵线勾着,以隐晦而沉默的姿态,一点一点地引导着颜湘走进他的生命。
只是慧极必伤。
颜湘是不懂这些的。
他这个人,大部分时间都跟个蘑菇似的,性子温吞被动,迟钝无比,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没关系。
跟蒋荣生那种掌控欲极强的人对比,恰好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在他的心里,几乎什么都可以轻轻放下。
除了妈妈,哥哥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以外,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事让颜湘很喜欢的事情,那就是做雕塑。
他对蒋荣生向来是逆来顺受的,曾经发生过那么一次的争吵,也是他非要做雕塑,别的事情都不愿意去做,为此他在大雪里跪了很久,烧成肺炎,咳血。
到这种程度,颜湘却还是不愿意放弃雕塑,足以可见他真的很喜欢这件事。
颜湘这么喜欢,因此在蒋家,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东厢房里,要不就是做建模,要不就是捏泥巴,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嘴唇抿得微紧,脸颊边沾了泥巴也不在乎,眉眼间皆是专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就连蒋荣生来了,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他也没察觉到。
这种事情发生过许多次了,颜湘常常背对门口,忙着头里的事情,一回头的时候,蒋荣生已经在门边站了很久。
今天也是这样。
正是周末,蒋荣生没去上班,早上六点钟起来运动完以后又继续躺回去,搂着颜湘继续睡。
昨晚折腾到几近黎明,本来以为颜湘会睡到午饭十二点才舍得起来。
结果九点钟左右,蒋荣生睁开眼睛的时候,身旁空空的,怀里只有一团被子。
蒋荣生无意识地皱皱眉,伸手一摸旁边的枕头和被窝。
早就凉透了。
蒋荣生无喜无怒,轻微地挑了一下眉,倒也不急着找人。
他慢条斯理地裹了一层天鹅绒睡袍去洗漱,剃须,给西蒙喂了饭之后,又换了一身衣服。
今天不用上班,蒋荣生挑衣服的时候去了不太常用的一个衣帽间,那个衣帽间偏休闲日常的衣服多。
他双手插在睡袍的兜里,推开门走进去,随手取了一件卡其色的灯笼袖长款衬衫套上。
灯笼袖手臂修型,手腕处却微微作灯笼状鼓起来。本多在女士成衣上的设计,然而穿在蒋荣生身上却并不显得蛾眉婉转。
他肩膀窄腰,身形修长,穿什么都好看。这件卡其色的灯笼袖衬衫,便以别出心裁的细节设计穿在身上,强调男性人体本身的优雅和肉/欲,衣随人动,有种无可挑剔的冷艳又成熟感。
蒋荣生漫不经心地在镜子前瞥了一眼,理了了头发,才下楼去东厢房逮人。
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在那——
果然是这样。
然而蒋荣生站在东厢房的门口,静静地看了半晌,颜湘却从来没回过头。
直到西蒙吃完了早餐,又巴巴地来找颜湘,一进门看到蒋荣生站在那,轻轻地“嗷”了一声,用脑袋拱着主人的小腿,用力地撒娇。
蒋荣生低头,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西蒙的脑袋,几秒钟以后,才懒懒地抬起眼尾,对上颜湘的目光。
墨蓝色的眼睛无波无澜。
颜湘被盯着,却直觉心里咯噔一下。
然而蒋荣生只是笑了笑,朝着他走过来,抬起手,灯笼袖微微地垂下来。
蒋荣生用力地抹掉了颜湘脸颊上的泥巴,淡淡地:“多大的人了。”
脸被抹得生疼,颜湘皱着眉轻哼,扭过头,躲开了蒋荣生的手指。
“有点疼…唔!”
蒋荣生眉眼间依旧是一片温和,手下的力却一点都没松,将颜湘的脸狠狠地掰回来,墨蓝色的眼睛灼灼,笑眯眯地:“这么喜欢做雕塑呀?一大早都不多睡一会,起得比我还早。”
颜湘被迫昂起头,被逼视着,又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露出一些哀求。
蒋荣生放开了他,低笑:“那要是我把你手指切了,你再也没法做雕塑了,会不会哭?”
“……”
那声音不轻不重的,砸在颜湘心上,却宛如巨响。
颜湘一时间僵住,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蒋先生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他低头,一副窝囊又温和的样子,卷卷的头发不安地颤动着:“你会吗…?不会罢,你不是这样的人…。好端端地说这些干什么。”
颜湘抬起眼尾,嘴角牵动着,勉强笑了笑,假装平静道,“…还是怪吓人的。”
他在害怕。
他又是这样一副任人宰割,又害怕又强撑的表情,小心地讨好的表情。
殊不知一眼就被人看穿。
除了事后那段时间,颜湘都是这样的神情,除了温和,就是讨好。讨好不是也不是出于爱,而是怕。越沉入,越知道,爱着的时候,被对方害怕了是一件很令人不甘的事情。
除此以外,还被蒋荣生抓到过,以一种仰视的,沉默的,伤心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只是那样的时候很少,不知道是很偶尔的心情,还是因为隐藏得太深,只能刹那间抓住,又转瞬即逝。
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目光过于悲痛和发酸,且目光明明放在蒋荣生身上,却很远很远,仿佛在通过一张照片在看着什么人。
蒋荣生眯了眯眼睛,作思考状,却罕见地抓不住对方在想什么。
他这个人人强势又凌厉,习惯于掌控一切事物,任何都必须是已知的,可拿捏的。
颜湘这种忽远忽近的目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跟那种害怕他的表情如出一辙地可恨。
就像现在这样。
可是蒋荣生终究是没发作,只是很轻地笑着:“我说着玩的。怕成这样?”
手指又捏了捏颜湘的指腹。
颜湘没说话。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的卷卷头发,握着他的手,危险地滑动几下,才牵着他的手去了浴室洗脸,再回到餐厅吃早餐。
下人们已经把早餐盛出来了,整齐而精致地摆列在桌子上,大约是红茶,边缘装饰着新鲜的柠檬片,温糯的燕麦粥,还有新鲜的三明治,旁边摆放着果酱和方糖。
蒋家的菜没得说,每一顿饭菜都很好吃。一时间两个人安静地吃着早餐,也没说话。餐厅里轻轻地叮咛着瓷勺碰撞的清脆声响。
颜湘以为早餐的时候不说话是很正常的,但是过了早餐,接下来都是这样。
蒋先生忽地冷淡了很多。
他一般都是轻轻地笑着,显得很成熟,万事游刃有余地。只是这一不高兴起来,倒也是很吓人的。
他倒不会因为私人情绪耽误公事,随便对人发火。
只是墨蓝色的眼眸有些阴郁地,眉骨高深,压着眉眼便更显冷艳,下颌本就很窄,流畅而锐利的下颌线绷紧的时候,气场就愈加逼人,见了便生三分凉意。
主子一不高兴,做下人的,做下属的又哪里有松快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压着,于是从蒋氏大宅,到蒋氏集团,人人提心吊胆,栗栗危惧,生怕惹了上头的不快。连西蒙也没敢像平时那般随地撒娇,耳朵垂下来,巴巴地看着两个两个主人。
北城市气象局再次发了暴雨预告,天气阴沉沉地,乌云密密麻麻地,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终究是暴雨将至。
颜湘身在其中,他不知道蒋先生是怎么了,只能更小心翼翼地讨好对方。
只是他总是很笨拙,越想讨好,就越是南辕北辙。
蒋荣生的情绪就越发差。
直到最后,颜湘某天躺在床上,凝视着头顶的中式垂花吊灯。
忽地想起了来这里睡觉的第一晚上,他被蒋先生一脚踹下床,最后是找了个角落窝着睡着的。
颜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去看了跟周助里的聊天记录日期,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合同的时间马上就要到期了。
也就是说,他应该聪明点,快要自动自觉地滚蛋了。
第 38 章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工作。
颜湘心里有数的, 现在能接触到的所有资源,都是因为蒋先生。
两个人断了合同之后,总不可能舔着脸还要蒋先生继续供他安心做雕塑吧?
于是颜湘每天不在家里了, 出去找工作。最后找到一家雕塑培训机构,上班时间不是很苛刻, 工作时间轮流值班, 周末课就多一点,工资也还凑合, 够他每天一日三餐吃饭, 偶尔还能加个肉。
至于蒋先生打到卡里的钱,全部都是留来给妈妈应急用的。
他听医生说妈妈这个手术很凶险, 术后排异尤其严重,一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所以卡上的钱, 和这些年来打工攒下的一些零碎是一点都不能动的。
本来以颜湘的科班出身和作品实绩,耐心地慢慢谈,找个业内有名的工作室进去做雕塑师助理,也不是不行。
但是这样有点要来不及了,断顿期间不能没有经济收入, 他得先找到一个过度的工作。
他每天在外边, 蒋荣生只以为他是在宅子里呆久了想出去转,没有派人跟着他,结果等到蒋荣生知道的时候, 颜湘已经在跟hr谈入职细节了。
这天颜湘刚跟机构谈完上课时间, 沟通得还算顺利, 入职几乎是尘埃落定了。
颜湘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后,松了一口气, 眉眼之间显得更加柔和平静,眼底映着欣喜的情绪。
他人刚出培训机构的大门,日光下,就看到马路上停着一辆迈巴赫。
颜湘怔愣片刻,觉得那辆车的车牌号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但是现在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蒋先生不可能在附近。
心念电转间,迈巴赫后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着黑西装的魁梧男子,大步走到颜湘面前,然后直接把颜湘往迈巴赫上按。
颜湘下意识地剧烈挣扎起来,嘴巴被死死地捂着,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们的动作很快,不过几秒之间,就把一个一米七几的成年人扔上车。
然后迈巴赫的车门就被关上。
如同下了铁锁一般死死地禁锢住。
一番胡摔乱打的,颜湘又撞到了车玻璃,一时之间有些头晕眼花的,看不太清楚。
只见面前出现了一双交叠着的修长双腿,向下的是一双黑色的雕花切尔西靴,皮革柔软,又经过繁复的打磨和保养,尖头处散发着光泽,踩在地上,自带凌驭一切的高傲从容感。
随着脚腕往上,则是工整而矜贵的西装裤,散发着禁欲又成熟的气息。
颜湘揉揉脑袋,甚至都不用抬头,马上就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谁。
他继续轻轻按着被撞痛的额角,没有说话,嘴巴微微地努起来,作思考状。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犯了错,反复思索着,像个听不懂主人指令的又有点着急的小狗。
蒋荣生望了一眼外面,笑了笑,“面试?”
颜湘“唔”了一声。
“谈得怎么样。”
“还可以。”
“入职同意书拿来看看。”蒋荣生屈居尊贵地伸手。
颜湘老实地牛仔裤的兜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蒋荣生接过,眉毛轻轻挑起,扫了两眼,不予置评。
几秒钟之后,蒋荣生直接把那张入职同意书撕了,撕成细碎好几份,叠在手里,整沓拍在颜湘的胸口上,“回家。”
于是迈巴赫无声地启动,窗外景色匆匆掠过,华灯初上,像一幕欢快的电影。
只是车里的氛围始终很凝滞,蒋荣生一直板着脸,双腿依旧交叠着,不说话。
窗外霓虹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浮过,又很快地错下去。只有肤色始终雪白,墨蓝色的眼眸定定地。
颜湘坐在他的旁边,一会才缓过神来,很委屈地把那份拍在他身上的A4纸铺开,像叠拼图那样,又叠成原来的样子。
迈巴赫掠过跨海大桥,又行驶了很久,颜湘才开口,嗓子有点闷闷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蒋荣生的回答很快,声音却低沉又冷硬。
颜湘深吸了一口气,还想说着什么,然而蒋荣生却忽地扭过头来,深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目光让颜湘害怕得心头一震,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又只能艰难晦涩地吞下去。
蒋荣生定定地看了颜湘好一会,唇角勾起无声的冷笑,才说:“你应该保持安静。如果你不想被扔下海的话。”
颜湘一哽,脸色苍白了一点儿,默默地退了回去,听话地保持沉默了。
他的头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死寂的海水,除了桥上飞驰即逝的车流,更远处,唯有在月光下反复翻涌着浪,一卷,再一卷,发出哗啦呼啦的声音。只是那一瞬间翻得再高也好,也很快地沉坠下去,以此反复,终究是徒劳。
颜湘心里有点酸涩,回到蒋宅之后也还是有点难受,去东厢房抱着福福和泥泥那两只兔子,小声地说话。
颜湘倒是没有哭,就是声音听起来很迷惘。
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懂蒋先生为什么把他的工作搞/黄了,还看起来不那么高兴的样子。
明明蒋先生自己也在为合同结束那天做准备——
蒋先生现在就在慢慢地抽离。
不然他想不通为什么蒋先生那么不高兴的样子,无论怎么讨好,他还是变得很难以接近,变得像刚刚认识的那样,心情完全捉摸不透。
颜湘想不懂。
一直想,一直想到蒋家的下人叫他去吃晚饭。
今天的晚餐也很好吃,做的是中式菜,圆圆的盘子摆在红木圆桌上,分别是酱炒牛肉,鲍鱼红烧肉,香煎带鱼,麻酱土豆,香菇油菜和豆腐鲫鱼汤。甜品是燕窝奶冻,晶莹剔透的,闻起来甜甜的。
只是吃晚饭的时候,蒋荣生没有出来吃。好像闷头在书房里处理公事。
第 39 章
晚上十点钟是蒋荣生结束公事的时间。
颜湘坐在房内, 抬头凝视着墙壁上的钟表,指腹不安地转动着手上的琉璃佛珠。
他紧张的时候总喜欢握着那串佛珠,微凉又圆润的珠子, 细细地摩挲着,好像在握着什么人的指骨一般, 总能安静下来。
颜湘在房里静默地坐了许久, 最终还是起身,去了书房找蒋荣生。
却扑了个空, 书房空荡荡地, 不见人影。
半米高的朱红色雕花窗户敞开着,风扑进来, 暗红色绣纹滚边的窗帘被吹得拱起来,哗啦作响。
红木桌子上俱已收拾了个干净,估计是离开有一会儿了。
颜湘站在书房门口发了一会呆, 又下到中堂一楼,随手拉住一个蒋家的下人,表情有些怯懦:
“请问你知道蒋先生去哪儿了吗?”
下人抬头看了一眼颜湘,眼里透着一股冷意和不耐烦。
暴雨马上来了,天气阴沉沉地, 他们要马上把院子里侍弄的这些花草搬进温房, 没什么时间跟颜湘推磨,语调显得很不客气:
“不知道!您自己找找呢?”
颜湘被平白甩了脸子,也不跟人计较, 讷讷地说了一句:“好。”
于是就不再问了。兀自在宅子里乱转起来, 最后看见在西厢房三楼的长走廊上, 其中一个房间的窗户纸上亮着黄黄的灯,透出一团微晕开的乳黄光泽。
颜湘敲了敲门, 进去,看见这是个影音室。
方正的房间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荧幕,正在播放着大约是上个世纪的苏联风貌的时装旧电影,主人翁圆领碎花个子布拉吉,头发整齐地绑起来,嘴唇丰满,神采奕奕,都不说话,不知道是电影风格还是这是个默片。
电影黑白色的光泽落在蒋先生的脸上,明明灭灭的。
深蓝色的眼神显得很冷硬,凝视着前面的胶卷电影。
蒋荣生的侧脸的阴影投落在雪白的墙壁上,一时之间,房间里只有黑白色,显得肃穆又安静。
颜湘呆呆地,一时之间不太敢说话,杵在门口,眼神落在蒋先生的宽阔肩膀上。
也许这个才是真正的蒋荣生,不同于人前的游刃有余,成熟风流,骨子里其实是个静默倨傲的男人。
工作结束的时候他不像别的纨绔一样喜欢泡酒吧玩跑车。
而是静静地坐在一座一百多两百年的豪门宅子里,关着灯,坐在房间里,看一部晦涩难懂的电影。
关着灯的时候,修长而指节有力的双手垂下,埋在阴影里,隐隐约约有种感觉。
十分很强硬,像覆上了一层黑色的柔软皮革。
带有禁忌,凌虐一切质感的皮革黑手套仿佛是与这个人相伴的另外一层皮肤。
蒋荣生双腿交叠起来,半倚靠在一张黑色的原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还有一盏茶。
他头也不回地:“关门进来。你开门影响电影的光了。”
颜湘似乎被烫了一下,小声地“哦”了一声,关门,进来,站在黑色的原沙发旁边,头微微地垂下来。
“有事?”
蒋荣生眼也不抬。
“蒋先生,我想工作,还是想。”颜湘恳切地看着蒋荣生。
眼意热忱,又真挚又忐忑地望着,那双黑色的圆润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
小狗肚子饿了就是这种眼神,毛绒绒地扒拉在床沿边,也不说话,就是用眼睛看着你。
房间里静默了半晌。
就连墙上的电影也很安静,一时间,只有后面胶卷微微转动的声音。
须臾,蒋荣生冷冷地抬起眼,看着颜湘:“为什么?在家里不好么?北城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担心交通问题,担心早上上班迟到吗?你不同,你在家里随时睡到自然醒,除了催你起床吃饭,没人会逼你起床。至于衣食住行,我自问,也从来没有短着你的。”
“你说你喜欢做雕塑,我也容着你了。作品你从来不用担心,有人帮你打理,你只管安心呆在家里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你为什么非要出去工作?”
蒋荣生直直地看着颜湘,眉眼间皆是不痛快。
颜湘移开眼睛。
旋即,眼睫垂下来,细微扑闪。手指不住摩挲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琉璃佛珠。
是啊,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这样的生活是摇摇欲坠的,他不得为自己未雨绸缪一下么?
本来就是一场交易,白纸黑字写着的,金主,玩物,替身,钱/色交易,合同也有终止的那一天。
颜湘说:“…可是,可是那是依附着你的。”
蒋荣生笑了一下:“依赖我,不好么?”
颜湘点头,说:“很好。”
然而,颜湘又说:“但是合同结束那天,我又怎么办?蒋先生,我知道你很大方,有很多钱,就算你什么都不用想,每天进账的钱可能就是普通人上下八百辈子都挣不到的钱,你工作也许是因为你想要更多的钱,也有可能是纯粹喜欢一种征服感。”
“但是我是一个普通人,蒋先生,我迫切地想要工作,是因为危机感,…我不能等到你把我扫地出门那天,再去安置自己…我很缺钱,钱是不能断的。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到一份工作,证明我自己是可以靠双手挣钱…”
颜湘低声地,还是说了出来:…而不是只能靠卖屁/股。所以我求求您了,同意,可以么?”
蒋荣生默然地听了半晌,表情毫无波澜,深蓝色的眼神依旧冷硬,盯着前面的老旧的电影。
半晌后,蒋荣生轻笑了一下,唇边勾起无声冷笑,点点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想跟你好好谈谈,所以上面全都是真心的,那你…会同意么?”
话没说完,蒋荣生眼神不动,把手边的瓷茶盅直直对着颜湘扔过去。
还带着微微滚烫的茶水,兜头朝着颜湘胸口砸过去,发出“嘭”的一声!
瓷片很老了,变得极其易碎,砸在人胸口上的时候就裂开了,迸出细小瓷片,割了颜湘耳后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留了下来。
茶水泼了颜湘一身,瓷盅摔在地上,碎开,里面的褐色夹杂着细细的茶叶,缓缓地在地板上流淌着,留下一片深色难堪的痕迹。
“出去。”蒋荣生道。
颜湘胸口被泼得湿淋淋的,尚未回过神来,耳朵后边也有点疼,他愣愣:“什么?”
“我让你出去。”
“我…”
“滚出去,亲爱的,如果你不想罚跪的话。“
蒋荣生眼尾一瞥地面,轻笑:“正好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你爱跪就跪,我不拦你。”
瓷片在深色的地毯上,反射着雪白又尖利的光芒,似冷冷般的凉薄目光。
颜湘仿佛被刺了一下。
他无措地捂着耳朵上的伤口,那里痛得有点麻木了,手指微微濡湿,是血。
前面的衣服全湿了,茶渣和水渍捂着,也很难受。衣服变得有点沉了,似乎像背着一把铁锤,砸下来,闷得颜湘心脏有点不舒服。
于是颜湘也不再说话了,连再见也不敢多说一句,闷头走出了房间。
出了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
走廊上没点灯,昏昏地,唯有后面有一团暗黄色的灯影,可是不能再回去了。颜湘在走廊上走了两步,不知道是因为耳朵后面的伤口很疼还是怎么地,走了两步就不想走了。
他蹲在转角处的角落里,坐在凉凉的地板上,膝盖屈起来,双臂交叠着,把脑袋埋在臂弯里。
颜湘的脑袋微微侧着,呆呆地看着前面的像宫殿一样直挺挺的梁柱。
乌漆的地板厚重而一直随着走廊绵延到看不到尽头的角落里。
躲在微小的角落里,颜湘静静地发着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而蒋荣生依旧在看着黑白电影,除了那一瞬间的发火,很快又平静下来,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
他一边看着电影,一边捏着烟盒向下磕了几下,一根细长的白色香烟弹了出来。
蒋荣生用手指把他抽出来,夹在两指之间,须臾又用指腹轻轻地碾着,烟丝被揉了出来,簌簌弹在玻璃茶几上。
眉眼间几近沉郁。
有些人天生掌控欲强烈,或许潜意识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但是却刻意地忽略了。
一直以来,蒋荣生享受“征服”这件事本身,却对他人仰慕的目光感到不耐烦。
齐思慕跟蒋荣生十几岁就认识,仰望着,字字情真意切。
却只落得一句凉薄的“拍戏拍傻了”。
而颜湘呢——这个人根本不需要征服,也没有任何麻烦的地方,性格懦弱,老实孤僻,最是良善可欺,任人可随意打发。
玩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很傻,什么都不懂。
这么一个无趣的人。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越来越享受那种傻子需要他,依赖他的感觉。
好像只有感觉到被需要,心里才能善罢甘休。
享受,就做了。
蒋荣生从来不是犹豫的人。
他本身就有能力,有资源,又有手段,对于照顾一个容易拿捏的傻子这件事做得从容不迫,得心应手。
颜湘的确被照顾得很好,每天睁开眼睛就在期待今天会吃到什么好吃的菜,其余时间水果点心络绎不绝,做雕塑也没什么压力。
颜湘长期呆在房间里,皮肤白皙,眼神更加天真,跟读书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和纯真的气质。
蒋荣生也逐渐习惯了这种角色,对着颜湘,默默承担起丈夫的责任,给予爱恋和高潮,又像爹一样操心着琐碎的事情,每天都要看他有没有洗手再吃饭。
摸狗,做雕塑碰泥巴,都是很多细菌的。
好像以为这样会天长地久下去。
虽是个傻子,木头,也终究会有铁树开花的那一天。
蒋荣生也可以等。
他向来是个有耐心的人,善于蛰伏和隐忍,在潜默中,再用手段,用试探,用推拉,布下天罗地网,不信还能逃得掉。
结果颜湘是一根死了的木头。
剥开一看,内里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担心的就只有他的破烂泥巴,他那个病得快要死的妈。
没有他。
可是蒋荣生并不感到伤心和失落。
心里一点酸涩感也没有。
手边的柠檬红茶放的糖足够多,深蓝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如海。
蒋荣生坐在黑色的沙发上,好好地把那部黑白电影看完了,才起身,冷冷清清的,叫人来收拾地毯。
就跟很多年前在美国分手一样,知道了,起身,关门离开。
不会挽留也不会低头。
或许,或许唯独有那么一丁点不同。
只是有点不甘心。
毕竟那个出来卖的,是个那么庸俗,无聊的货色。
蒋荣生踩着瓷片,碾了碾。瓷片微弱地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响,然后被碾成了粉碎。
第 40 章
颜湘原先住过好几次院, 身体的底子终究是没有原来那么好了,这些时日又被纵养着娇惯了,因此不过是伤心了一场, 又去医院看了妈妈,不慎染了医院的病气。
他回到蒋宅当晚就倒下了, 发起高烧, 来势汹汹的。
颜湘的脑子都被烧糊涂了,脸颊驮着不正常的两抹红晕, 从耳朵到脖子都是一阵滚烫的。灌中药也不见起效。
最后还是一针扎进手背, 开始打吊水。
过了好一会,颜湘才慢慢地退下热潮。
烧得没那么难受了, 颜湘终于能安睡下来,呼吸慢慢地变得细密绵长,像只孱弱的小猫咪一样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 眉间的释迦痣痕迹淡淡地,流动着小灯落下的莹润光泽。
蒋荣生半倚靠在床边,抬手帮颜湘掖了掖被角,手背盖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
他自己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单衣, 露出大片胸膛和锁骨, 微微弯下腰的时候,胸前的沟壑隐入一道沉沉的阴影,挡住了大片光, 在颜湘的身侧投下憧憧叠影。
幸好房间里地热烧得正暖, 只穿一件也不太冷。
蒋荣生就一直这么倚靠在床边, 修长的双腿交叠着,眉骨压下, 墨蓝色的眼睛凝成一道沉默的视线,垂眸望着颜湘,罕见地发了一会呆。
颜湘睡得无知无觉地,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逃过了一劫。
那日摔茶盅过后,蒋荣生心里并非是没有怨怼的。
他的目光时常会落在颜湘的咽喉处,手指附在白皙脆弱的后脖上,似乎在思考,要不破罐子破摔地,就这么掐死算了。
一了百了,省得心烦。
只是还在思忖间,颜湘却忽然已经病倒了。
躺在床上,成了纸糊一般的人。
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叫人来照看着,不然真会烧成个傻子。
偏偏医生也啰嗦,一昧地说着身体太差了,之前估计是落了病根,又常年呆在屋子里不见太阳,更不爱运动,这样捂着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叫蒋先生还是多带他出去见见日光,再以中药长期调养着,身体才能慢慢好起来。
言语间,俨然把蒋荣生当成颜湘的监护人一样,细细嘱托。
蒋荣生听得不耐烦,将这如同啰嗦婆子一样的医生打发去煎药,宅子里终于有了半分清宁。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又暂时没有公事可处理,蒋荣生随手拿起一本短篇小说集,抬手拧亮了一些台灯,开始慢慢地看。
是俄罗斯原文小说,经典的阴暗深邃风格,笔墨简练且不失磅礴,描述苦难时字行间有如野兽之低贱,叙说幸福时又如同教堂里小天使们齐声歌唱的颂歌,文章辞藻就在高贵与粗野之间摇摆,呈现了这个民族本来的特质。
是蒋荣生平时认真看的类型。
他大约看了十几分钟。
在这十几分钟里,他翻书的动作不知道怎么地,比平时快了不少,一本半个指节厚的俄文小说集就见尾了。
蒋荣生捏着尾页,愣了愣,最终还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那本有点无聊的小说集合了起来,放回床头,再顺手把台灯关上了,拉起被子躺下,按着颜湘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借着窗外的月光,蒋荣生看了一会,须臾恶劣地伸手,捏住了颜湘的挺翘的鼻子。
颜湘在睡梦中喘不过气来,脸颊憋得微红,张大嘴巴呼吸,舌头微微吊出来。
蒋荣生看得有趣,玩了好一会,最后才悻悻地松手,墨蓝色的眼睛轻轻眯起,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许久以后,寂静中传来被子摩梭的簌簌声,是蒋荣生在被子里搂住了颜湘的腰。
还有一声状似无奈的轻哼:“…算了,放过你吧。”-
就像医生说的那样,等颜湘好一些了,能出门了,蒋荣生将一件白色开司米外套扔到床沿边,对颜湘说:“跟我出门。”
颜湘圈着空空的左手腕,神色有些迷惘,没有回答蒋荣生的话,而是仰起头,问:“你有没有看到我手上的那串链子?我一直戴着的,放到哪里去了。”
蒋荣生微微蹙着眉,想了一下,随口道:“估计是扎针的时候摘下来了。那个很重要?先跟我出去,回来再找。车在外面热着了。”
颜湘站了起来,罕见地很有些忤逆,摇摇头,“不行,我得先找到,很重要的。”
“听话。加州的明信片寄回来了,你先跟我出去找家照相馆过塑存起来。马上要下大雨了,到时候店都关门了,又要等到几时。”
蒋荣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可是颜湘脑子里只有那串佛珠,找不到就一直心神不宁地。
“你自己去也可以的呀。”颜湘苦着脸,“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就是我常常戴着的那一串,琉璃的,怎么会不见呢?”
颜湘皱着眉头,小声地喃喃着。涉及到跟哥哥有关的事情,他就总是有一些执拗。
那串珠子,其实是哥哥的遗物。
当年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哥哥匆忙之间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小孩的嘴唇有些颤抖着,一边叮嘱着颜湘,一边把珠子套到颜湘的手腕上,指了个方向让他逃。然后自己转身就往另外一个方向去。
套在十岁小孩儿手腕上的珠子,腕围终究是有限。后来颜湘长大了,却始终舍不得把珠子摘下,而是又去寺庙里求了几颗新的琉璃珠,一并串起来。
后来他就一直戴在左手的手腕上,很是爱惜,除了定时的初一十五的满月消磁,此外未曾取下来过。
现在左手的手腕空空如也,颜湘仿佛心也被挖了一大块似的,蒋荣生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蒋荣生眉眼间有些冷意,捏着手里两张薄薄的明信片,边缘角有些尖锐,膈着手心。他脸沉了下来:“非要找?”
颜湘点点头。
蒋荣生看了半晌,最终是微微一笑,把手里那两张明信片扔到床头柜上。
纸太轻了,没能落到桌面上,轻飘飘地沿着桌角的边缘滑落,掉在地上。
雕塑,在医院里的家人,什么都比他重要。
现在一串珠子,死物,竟也爬到他的头上来。
“好。那就找。”
蒋荣生说。
蒋荣生没有骗颜湘,说找,就真的安心让他找,最后西蒙在房间地毯的边缘和柜子夹角之间找到了那串珠子,用叉杆把它捞出来,递给颜湘。
蒋家的下人们打扫卫生也从不偷懒,所以即使是这种地方,也照样没有什么灰尘。
颜湘捧着那串珠子,用衣服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举起来,在灯光下看着幸好没有什么划痕,才戴回手腕上,心有余悸地摸摸。
西蒙任务完成,“吼”了一声撒着欢跑下大楼。
蒋荣生温和地问颜湘:“能出去了?”
颜湘:“走吧,谢谢蒋先生。”
“不用谢,谢谢西蒙吧。”
蒋荣生笑了起来,深蓝色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淡漠的阴翳。他的唇角轻轻勾起,笑得意味深长。
两个人下了楼出院子,路过东厢房的时候,门没有关。
颜湘随意往里头扫了一眼,结果就看到西蒙在里面,满嘴血,嘴里叼着一个灰色的兔头,正在用牙齿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惊悚的骨骼声。
鼻尖忽地涌上一股黏腻的血腥味,那种痛苦的猩红色好像盖住了颜湘的眼睛,喉咙,胃部,反复翻涌,让他觉得很残忍。
明明西蒙和泥泥一直是朋友,就算西蒙是泥泥的十倍大,它也从来没有展露过攻击的獠牙,常常歪歪的躺在地毯上,懒洋洋的。
泥泥很活泼,它甚至还敢用爪子揍西蒙,或者躺在西蒙的背上睡觉。
一兔一狗像朋友一样相处,每天陪着颜湘做雕塑。
可是现在,西蒙嘎吱嘎吱吃得很香,喉咙里涌动着餍足的声响。
颜湘听着那声音,瞬间血就凉了,下意识地冲进去。
结果蒋荣生一把拽住他,表情算得上平静的温柔:好心道:“西蒙是个烈性犬,又有点护食,你最好别去。”
“…是泥泥吗?”
颜湘嗓子有点发抖,脸色灰白,瞳孔瑟缩着,不敢回头认。
他怕血腥。
很怕。
可是怎么看,都像是泥泥。它是灰色的,有点瘦,很亲人,是一只活泼的小兔。
起了名字就有感情了。
何况是蒋先生买回来的灰兔子。
蒋荣生笑了笑:“是啊。它帮你找回了佛珠链子,总该有点奖赏吧?训狗就是这样的,乖的时候给奖励,不乖的时候给教训,做到这两点,什么狗都能训服,对你摇尾乞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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