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桃花树下是桑未眠第一次见到顾南译。
桑未眠不知道怎么判断他这个人。
说他没有耐心吧他又在那儿从头到尾地让拿东西给他看的姑娘把话说完。
说他有耐心吧他那个样子明明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那天他们没有任何的交集。
桑未眠只是遥遥的在那树下看了他一眼,等着同学陈筱回来。
陈筱后来淘到了大约手掌大小的玛瑙原石,她惊喜地拉着桑未眠说,可算是让她找到合适的了。
她那个手串正好就缺一颗主石。
但不幸的是陈筱那讲了许久后才降下价来的玛瑙石切开来连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纯色无杂质的都找不出来。
陈筱没卖上好价格。
她为此郁闷了好几天。
因此还得了个判断,说梅山夜市全是一群江湖骗子,去那儿,是淘不到好东西的。
其实桑未眠在这之后去过好几次。
阴雨绵绵的江南四月天里,她从僻静的校区上车,搭上临城刚刚换上的一批新能源公交车上,越过被细密雨丝笼罩的北山景区,越过地下通道上来。
她耳边戴一个头戴式耳机,伴着耳机里混乱的此刻撕扯着的一首摇滚乐,一脚踏入梅山夜市。
她揣着口袋,背着一个帆布包,专注地看着那些摊贩手里的东西,不轻易说话,更不轻易问价。
观察了一个上午后,她会在便利店买一个面包,然后又回到那个高处的屋檐下,拿起便携的画册,一边嚼着干面包一边尝试着把看到的东西进行还原。
那些石头的纹路和内里的质地成了桑未眠灵感的来源。
透透的烟粉让她想到云彩,碧色的纹路让她想起山水,澄澈的明黄让她想到落日,即便是看到乌鸡种,她也能想起水墨画的柔和和砚台的硬朗。
她还遇到过那个桃花精几次。
他好像在那些人圈子里还挺有名气。
桑未眠听到他们叫他三哥。
他好像也不是天天都来,只有真出现了好东西的时候,他才会大驾光临。
桃花树下春水煎茶,暮春时节的花瓣纷纷扬扬掉落。
懒散的人岔着两条长腿捣鼓着手边的火机,等到约定的人来了,也只看一眼,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桑未眠想,这个人,看上去既没有沉稳的个性,看年纪也没有老练的经验。他一点都不适合珠宝原石这个需要极大的细心和耐心的行当。
看他那样好的一副不缺钱的皮囊,大概是哪家的公子哥儿,闹着玩。
要说起他们两个真的第一次打交道,那就要说起她的大学同学王恋。
桑未眠也是之后才知道王恋原来就是王思爻堂妹的。
那个时候,关于昌京的这些事,对她来说还是天方夜谭。
陈筱又发现了一个好机会。
梅山夜市的货她分不出来好坏。
比起承担去买材料踩雷的风险,卖设计稿似乎更一劳永逸。
“王恋她有一帮朋友,都是搞这种的,高低层次的设计稿都要,我听说他们给的价格挺高的,好的一张图给上千呢。眠眠,你是我们这一届受老师表扬最多的,你的图一定出价最高,你一个月卖个一张你生活费就有了,这不比你去那个假冒的珠宝厂里磨石头来钱快?”
“是做枪手吗?”桑未眠一句话就问到关键。
“也不全是,有些给大型珠宝公司拿去了,会写二改,标注原创设计师的名字的,不过这种,就卖不上好价格。”陈筱咂咂嘴,“但你说,咱们平时的设计稿基本上都是作业水平,又没什么名气,与其在那儿吃灰尘还不如出去看看机会,树挪死人挪活嘛,毕竟每年这么多美术生毕业,但全世界多少年就出一个梵高。王恋嘛,我听说她家里就有珠宝牌子,她是天之骄子,学这行大有前途,咱俩——”
不对,陈筱话锋一转,“眠眠你天赋高,以后也大有作为,我嘛,就追求养活自己。”
桑未眠:“那我也去看看。”
桑未眠说完这话后,陈筱倒是有些惊讶。
陈筱:“我以为你会鄙夷甚至杜绝。”
桑未眠耸耸肩,与她开玩笑:“我看起来这么恃才傲物吗?”
“有点。”陈筱也跟着笑起来,“谁让老天爷给你一副美丽却又不好接近的好皮囊,还给你让人嫉妒的天赋。”
“可他忘了给我金钥匙。”桑未眠也开着自己的玩笑:“再好的皮囊也要吃饭的。”
陈筱发现桑未眠还挺幽默的。
陈筱:“你应该多笑笑,眠眠,我一直以为你很高冷。”
桑未眠:“我还挺平易近人的。”
陈筱:“哈哈哈哈哈,是的!”
友谊建立的还不错。
王恋后来发了陈筱一个地址,说他们都在那儿聚会。
陈筱和桑未眠搜了那地址,是一个高档的红酒会所,在景区里。
陈筱和桑未眠带着满满一u盘的设计稿,还彩打了几张他们觉得毕生最拿的出手的作品突兀地出现在酒局中央。
酒会上的确有很多大佬,陈筱认出了其中一个,上过人物周刊,封面上的赞誉也很有牌面。
“孙老师!”陈筱和他打着招呼。
那位孙老师显然不认识这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
陈筱:“您好,我是您的粉丝,您在周刊上的那期作品我看了,空间几何和珠宝的结合真的很有古典气息,我很佩服您。”
“你们是?”那个孙老师面露疑惑。
“哦,我们是美院的学生。”陈筱还强调了一下,“是王恋带我们一起开的。”
“哦,美院的啊。”孙老师这会原先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开始打量起他们,斯文的眼镜下偶尔泛起的眼角纹微微荡漾。
他的眼神落在桑未眠身上的时候,让她觉得不大舒服。
放肆的打量像是戏弄猎物。
“是的孙老师,我们还带了一些我们自己的作品,您有兴趣看看吗?”
“哦?”他倒是表示兴趣,“我刚好最近有套系列想找设计师一起做。”
“真的?”陈筱满是意外。
“对,不过今儿这个局主要还是交朋友来的,这样的,我的那几个朋友在屏风后面刚好有个私人聚会,两位设计师要不赏个脸去看看,或许除了我之外,你们还能交到别的朋友。”
“好啊。”陈筱满口答应下来。
那个孙老师二话不说往前带着路。
桑未眠扯着陈筱的袖子:
“陈筱,我感觉他不怎么像好人。”
“没事眠眠,咱又不是真和他们交朋友,来都来了,哪怕没有卖出作品,多认识认识人也是好的啊,咱们这行,人脉就是资源。”
那大概是桑未眠第一次踏入成人社会的时候要学会的必修课。
如果自己还没有成为那颗已经被挖出来引得大家趋之若鹜的钻石之前,你要往上爬,就得费心经营,虚以委蛇,八面玲珑。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桑未眠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只想纯粹的研究石头,设计手稿。
但那是不可能的,就像陈筱说的那样,人类历史多少年才出一个梵高,她这个没有后台的美术生在成名之前就会饿死。
她最后落座在屏风后面的宽敞座位上。
这地的背景音乐不大,照理来说要比前面要安静一些,但座椅边上的人却比前头要闹腾很多。
孙老师安排他们入座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是美院的,好似他们姓甚名谁不重要。
一旁留着长发带着尾戒的男人邀他们喝酒,陈筱小声说他拿过国奖;
搂着另一个女孩子在那儿玩咬饼干游戏的那个人,桑未眠知道他是个纪录片导演。
她当初来来回回捧着那个纪录片看了好几次,那个纪录片记录了几个贫穷的艺术者的一生,她那个时候崇拜他们居陋室却心怀彭拜,陷苦难却百折不挠,她感恩世界上真的存在没有物质支撑却依旧追梦的艺术家,也对这个导演心怀滤镜,总觉得他是一个六欲尽除坚守本心的创作者。
可这会她觉得满是才华的那个导演的手却伸进姑娘裙子底下。
夜色靡靡,他们全然不顾身边的人。
桑未眠有些别扭,借口去了卫生间。
回来路上发生了点小插曲,桑未眠再落座的时候,陈筱和那个长发尾戒男人不见了,桑未眠给陈筱发消息:
“哪去了?”
“社交中,等我会!”陈筱不久回她个消息,“我马上回来!”
原来的那个导演和那些个姑娘也不见了。桑未眠想走,却又怕陈筱回来没见着她,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在那儿等会,她插在兜里的手还摸到她来之前再三检查装满设计稿的u盘。
身边这会又来了几个人,二话不说地往她边上坐了坐。
桑未眠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用手挡住帆布包里打印好装着的设计稿,防止他们被折腰变形。
那群人坐得七七八八了,像是清点人数似的:
“三哥儿呢,不会不来了吧。”
“难说,谁也摸不准他的行踪。”
这头几个人正议论着呢,一道懒散的声音飘进桑未眠耳朵里。
“说的我多难请似的。”
桑未满和她们坐的近,听的也清楚。
她不由的觉得这声音熟悉,她回头望去,身后走近一个人。
和那天在梅山夜市他穿的那件白衬衫不一样,他今天穿了件暗黑色衬衫,整个衬衫上偶尔点缀着几朵银白色刺绣花纹,外头套了一件宽松却版型挺括的休闲西装,显得他通身有种不同于常人的贵气。
不是那酒桌堆里利益场上堆出来的铜臭味,反倒像是他天然就有的倨傲的资本。
离得近了,桑未眠才看清他身上那几朵手工刺绣的花纹样式。白色的山茶花纹路复杂,样式繁重。寻常男子应该不会选这样的款式,他倒是什么都敢穿,人又高,加之宽肩窄腰的身形,从远处走来就跟行走的衣架子似的,反倒穿出了自己不俗的品味。
或许是桑未眠直勾勾的眼神太难以让人忽视了,他走近了后,眼神落在桑未眠身上,嗤笑一声,不大正经地问:“哟,谁还带了漂亮妹妹来。”
晓得桑未眠从哪里来的人这会一个都不在,周围一圈人这才发现这儿有个漂亮姑娘落了单,这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
“没人认领啊。”身边的人挪开桑未眠身边的凳子,整个人坐了下来,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卷着衬衫袖子,“没人认领的话,这妹妹就归我了。”
他外套落在桌椅背上,西装面料难见的柔软。
她不知他为何要挤到她身边来,但九曲红梅安神养心的茶香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鼻腔里。
她皱皱鼻子。
物以类聚,桑未眠抿唇,觉得他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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