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元贞语塞。
她该怎么解释, 说因为那梦里,只有他是个忠臣,且还是唯一能逃过北戎铁骑的人。
也许还有旁人, 但元贞没看见,也不知道。她只看见了, 是他一直试图偷袭北戎军队,又潜入军营去找她。
不管他本身目的是何,到底是忠君报国, 还是见大昊国破后各地乱象众生, 明白皇族被俘致使群龙无首,各地宛如一盘散沙, 来寻她带走一个皇家血脉, 也只是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统合大昊残余的由头。
但至少他做了, 至少梦里他力挽狂澜了, 又辅佐萧杞并建立了南朝, 甚至她临死前, 据说他似乎还想救她回朝。
仅凭这些托底, 元贞对杨變的信任便超过了许多人,哪怕她之前一直还没意识到, 哪怕偶尔也会被这人气得七窍生烟。
可这些事, 是不能拿出来说的。
她怀揣一个梦, 到底是庄生晓梦,还是蝶梦庄生,她至今都没堪透。
但因为这个梦, 她已经开始自救了, 她绞尽脑汁去到尚书内省, 去蒋家想借其所用, 又试图拉拢并拯救眼前的这个人。
至少,在她的设想里,这个人不要如梦中那般被贬,若是可以,多掌握一些兵权在手里更好。
即使之后她无力回天,国破家亡的那一日终究会到来,她依旧逃不开被送去北戎军营的命运。
至少有他托底,大昊不会亡,还能有后续,大家都还有希望。
不不不,她都做了那预知的梦,又怎会允许自己命运依旧如故?她要保住自己,保住爹爹,保住大昊……
如若保不下这么多,局面还是难以转圜,那么至少要先保住自己。
所以,他还是那个托底儿的人。
至此,元贞才发现,哪怕她一直没有具体方向,不知该如何去改变命运,实则在她心底,她是有后路的,她的后路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也因此,她有意无意总是在帮他。
元贞有些恍然,有些明悟,也有些失笑。
而杨變,依旧目光如炬的盯着她,那眼里的东西,元贞认识。
“那将军以为?”
“我以为公主对杨某有意!”
说出这句话后,杨變似乎终于顺气了,脸上也不再夹杂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洒脱肆意。
果然!
元贞并不意外,试想一个女子三番两次去帮一个男子,在对方眼里,除了因为这,还能因为甚?
“将军只能想到这些吗?就不能是我不忍功臣被阴谋设计?”
杨變没说话,但他眼中嘲讽味儿太足,致使元贞没办法心平气和。
“将军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什么叫我自以为是?难道你喜欢那些白面书生动辄簪花抹粉的文人?”
她骂他脸大,跟白面书生不白面书生有何关系?
“其实我觉得吧,男人还是要威武一些的好,这样才靠得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文人有什么用?除了跟人斗心眼,还能做甚?我让他们双手双脚,他们都无法打败我……”
他真是何时何地都不忘踩那些文官一脚,看来真是恨极了。
元贞也知晓朝中文官打压武官的事情,甚至杨變等人入京后遭遇到的这一系列事情,何不是因此缘故。
但他却并没有说错——
时下男儿羸弱,搽脂抹粉簪花熏香的不再少数,若是盛世如此倒也好说,可眼下哪是什么盛世,盛世不过是被人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是只能在上京城里看到的盛世。
这些日子,元贞在藏书阁看的那些奏疏并非无用,至少让她洞悉了藏在上京这座繁华都城之外的一些真相。
看到了民变四起,朝廷非但不解决根本问题,反而给予敷衍,给予招安。于是冗官冗兵,朝廷支出了大量俸禄和军饷,民变非但没有止住,反而愈演愈烈。
看到了幽州太原一代,依旧战火四起,北戎虎视在侧,大昊常年给予北戎的岁币,并没有满足对方,反而惯了他们的胃口,更养肥了他们。
以前,元贞也觉得男儿当斯文得体,风度翩翩,谈笑间从容自若,游刃有余,谦和有度。
就像爹爹那样。
雅,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陶冶性灵,熏陶情志。
可经过那一场梦,她的想法却来了绝地大转变,突然觉得好男儿不该如此,当该是如眼前这人这般,嬉笑怒骂,自在由心,阳刚威武,不惧他人。
哪怕并符合当下人的审美,哪怕那股子桀骜不驯目无余子的态度,时常会惹人心烦。
但至少不是一旦敌人打来,就仓皇失措只知道求和。
慕容兴吉很瞧不起大昊的男人,说他们都是些软腿窝囊废,说他们看到北戎铁骑,只会逃跑,只会跪地求饶,不堪一击。
唯一让其失态破口大骂的,便是眼前这个男人。
元贞深深地看了杨變一眼,因为这一眼,杨變本来大言不惭踩文人吹捧自己,突然也有些吹不下去了。
“你……”
他突然咳了一声,话音一转,“其实你能看上我这样的绝世好男儿,说明你还是有些眼光……”
“你能不能不这么自以为是?”
“那你的意思你喜欢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
又回到之前了!
他怎么总纠缠这个?!
怕他继续纠缠,元贞说:“将军未免太瞧不起女子的,难道女子帮一个人,就必须只能是因为男女那点事,不能是因为利益?譬如,我觉得将军能为我所用,所以我才示好拉拢你?”
“你拉拢我能有什么用?!你个女子,拉拢一个武将,怎么你难道还想谋朝篡位自己做皇帝不成?”
话还没说完,杨變却宛如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整个人都清明了下来。
由于权简的‘嘴碎’,杨變还是知道元贞一些事的,知道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知道因为她的得宠,所以总是有人对付她。
还知道随着圣上年纪渐长,太子不得宠,宫里那些有子嗣的宫妃少不得有些争斗。这些争斗甚至波及了前朝,前朝那些位高权重的高官,哪个不是跟宫妃皇子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她,其实也有个弟弟,哪怕这个弟弟不是亲的,但却记在她娘德妃的名下。
“你——”
元贞很想当即就点头,不管他想到什么,反正跟她喜欢什么白面书生没关系,可下一刻杨變的话,却让她醍醐灌顶。
“你想帮七皇子夺嫡?”
元贞先是一愣,旋即扬起下巴。
“你可以这么认为。”
杨變皱眉,有些气急败坏:“你在想什么东西,你一个女子掺和进这些事里做甚?那七皇子既非嫡也非长,太子还在那儿呢,他头上还压着数个皇子,你做这些无谓的事干什么?”
“将军又怎知是无谓?”
“反正让老子来看就是无谓!”他爆了粗口,上下打量了元贞一番,咕哝道:“总觉得你在骗我。”
元贞也就佯作不知,岔开话道:“这更深露重的,将军确定要在这继续跟我纠缠这些无谓之言?那消息也递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變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直接拿人,直捣黄龙。”
“你处事如此直接,不怕得罪了那谢成宜?”
元贞蹙眉道,“只从这有限的消息来看,便知此人城府很深,为人也够狠。那如烟原本是他青梅,应该是爱慕于他,不然也不会与他来到上京,后来却换名做了清倌人,接着他便入了太学,直至又做了官,步步高升。我这的消息有限,你让人去查一查那如烟的入幕之宾,指不定会有惊喜。”
“人家都不怕得罪我,我为何要怕得罪他?”
说着,杨變还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你们这些妇人处事,就是心慈手软,顾虑太多,都鱼死网破了,还指着谁能放过谁?”
元贞承认自己一时转换不过来思路,也是在宫里待得太久,处事难免会斟酌得失,而且他确实也说得有道理。
可能不能脸上的鄙夷之色,不要那么明显?
就他这样的棒槌,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对他有意?哪来的脸?!
见她半晌不言,此时杨變也意识到不对。
“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在将军心里,我便是那般没有容人之量的人?”
“那倒没有,”杨變说,“你心胸蛮开阔的,早先我数次对你不假颜色,你还屡次帮我。”
话是没问题,若他说到心胸时,没下意识往她胸前看一眼,就更得体了。
元贞捂住胸口。
明明有他外袍做遮掩,但她还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那袍子沾满了他身上的味道,明明并不好闻,没有熏香,甚至带着点男人的汗味儿,可恰恰因她去捂的动作,致使她敏感地意识到这点。
那味道包裹着她,前后左右都是。
她感到自己有些热,才意识到自己臊了。
怎么脸又红了?
还说对他没意思?
杨變心中暗想,却也知道女子多害羞,他这会儿要是直接戳破了,怕是又要吃挂落。
却又手指蠢蠢欲动,想去触一触她的脸庞,他一直心悸她脸的娇嫩,早就想摸一摸看,是不是如张猛他们私下嬉笑那般,比花瓣儿还要嫩的皮子。
他抬手,手也伸了出去,却被一眼瞪住。
“我回了,你赶紧走吧。”
袍子被扔了过来,劈头盖脸砸在他脸上,却让他莫名喜悦,心擂如鼓。他扯下袍子,扬声问:“你又不让我往宫里闯,那我以后找你怎么找?”
“你找我作甚?”
杨變心思一转,咳了一声:“你不说想拉拢我,一些消息互通有无什么的?”
第32章
元贞转头看他。
见他立在那, 高大的身躯如泰山之石,昂扬挺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驯、放肆, 脸上却多了几分傻意。
这嫩头青!
她心中有些感叹,还有点其他别的什么, 面上却是微微扬起下巴,用眼角去看他,说:“你跟我来。”
他就跟她来了。
明明前面的身影那般纤细、柔弱, 他是那般高大, 却是亦步亦趋。
二人原路返回,来到之前那扇半开的窗前。
元贞侧首看他, 还是微微扬起下巴。
月下的她, 一身碧水青的寝衣, 肤如凝脂, 身形婀娜, 看着他的眼里有几分睥睨, 几分骄纵, 但却仿佛带着钩子,像个妖精。
“你蹲下。”
他就蹲下了。
她两步上前, 一脚踩在他膝盖上, 似乎察觉她的意图, 他下意识往上一托,她扶着他的肩膀,翻回窗内。
“好了, 你走吧。”
说着, 她便要下去, 却被他一手挡住。
他目光炙热如火, 却又被极力的克制包裹。
“你还没说怎么找你。”
元贞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了一圈。
“等我需要找你时自会找你。”
杨變不接受这个说法,拉着她手紧了紧:“公主拉拢之举不够诚心,如此作为,如何能成就大事?”
元贞一笑,微微向前倾身,吐气如兰:“那将军想我如何表现诚心?”
“……”
就趁他愣神的功夫,元贞已顺利脱身,并转身关上了窗。
“快回吧,我自会找你。”
已过子时,各处街巷已不见行人。
翠烟阁侧门,白芷送走来人后,悄无声息又回到了小院。
这个时候哪怕翠烟阁这种地方,各处也已经静了。
白芷推门走进去,见靠坐在榻上的娘子,无声无息叹了口气。
“娘子,郎君已经走了。”
如烟没有说话,她纤细的玉躯上只着了一袭轻纱,若是换做以往,这必定是一副画,此刻却因她左脸蒙着一层白布,平添几分遗憾。
“娘子,你的伤还没好,多少也要顾念自己的身体。”
如烟发出一声苍凉的哽咽,侧过首来。
“白芷,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娘子……”
“只要他说的话,我无不应许,如今又成了这样。女子的脸就是女子的命,如今我命都给他了,他明明说好此事一罢,就接我出去,如今却又拖延……”
白芷能说什么,只能尽力安抚她,也免得她哭得太过,脸上的伤更不会好了。
“其实郎君说得也有道理,神卫军一直盯着不放,这时候郎君若是接你回家,必定惹来嫌疑,不若等过一阵子,待事情淡去,再将娘子接回也不迟。”
“可……”
“娘子还是不要多想了,好好歇着吧,你这伤大夫都说了,要细心养着,你就算不想其他,总要为自己着想。”
见此,如烟虽没有说话,却也任白芷服侍她躺下了。
白芷熄了灯,去了外间,这时才低叹了一声。
这晚的事就如水面上一丝小小的涟漪,并未影响到元贞,次日她依旧如常去了尚书内省。
其实她心里很纠结,她心知既想拉拢人,自然要给对方点甜头尝,却又因看清杨變的心思,望而却步。
明年春天,北戎就会攻到上京城下,值此之际她没功夫没时间也不想去谈论儿女私情。
倒也想仅是利益交换,却又怕此人纠缠不休,又胆大妄为,是时将事情闹大。
如何拿捏其中的度,让她甚是头疼。
而且尚书内省这,那位虞夫人一直没有动静,让元贞深感怀疑自己一番俏媚眼是不是全抛给了瞎子看,不禁心中多了几分心浮气躁,自然也顾不得去想其他。
“哦?你说她去书阁了?”伏案的虞夫人抬起头。
蕙娘立在书案一侧,道:“据张书令说,这位公主自从那日来后,每日都会来藏书阁,时而翻阅一些闲书,时而翻阅一些早年的奏犊,如今她更是把之前她所待那书室挪地方了,都挪去了藏书阁。”
虞夫人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笔。
“蕙娘,你看明白了吗?”
蕙娘想了想,道:“据闻圣上有意将宋家四郎配给这位公主做驸马,只可惜途中出了岔子,被安庆公主截了胡,这些日子皇城内外皆是流言纷纷,这位怕是来此躲清静的吧。”
“不管是与不是,我一避多日未见,再避下去怕是要被人说倚老卖老喽。”
虞夫人站了起来,蕙娘忙搀扶住她。
二人一同出了屋子,前往藏书阁。
张书令并不多话。
正确来说这藏书阁里几位书史话都不多,成日里神出鬼没的,你不叫人她们是绝不会出现人面前。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元贞。
开始她还带着希筠,后来连希筠都不带了,这里有茶有水有东西打发时间,倒也自得其乐。
其实这只是表面,实际上翻阅奏犊时,因其上要么言辞晦涩,要么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看得她十分难受,进度也十分缓慢。
但元贞知道要想办成一件事,必然要付出辛劳,虽心中焦虑万分,但也还能稳得住。
“这姓张的招抚使倒是本事,每逢有民变,便予以招抚。不过几十人的流民,难道不能命官兵去剿之,反而都收归进厢军乡兵,如此一来匪反倒成了兵,那之前被残害的百姓又该找谁?”
元贞喃喃说,丢下册子,打算去寻寻相关的奏犊再看看。
哪知刚站起来转过身,就发现不远处站了两个人。
“之所以给予招安,是由于地方兵力不足,也是朝廷怜悯百姓。每招一匪,朝廷便多一兵,山野则少一贼,如此天下大安。”
“那如此说来,一旦民不想当民,想当官兵,只用号集几十人为祸乡里,非但不会被剿,反而能摇身一变成官兵?那之前被祸害的百姓又该如何,难道也学他们四处作乱,反正不用付出代价,等着被招安便是。如若此法真有用,为何民变非但不见减少,反而只见增多?”
来人语塞。
而此时元贞也看清面前之人,收拢了面上的不忿,叉手为礼道:“夫人。”
“你知我是谁?”虞夫人好奇道。
元贞微笑:“能出现在这里,还穿着这身紫衣的,便只能夫人了。”
不是元贞妄自菲薄,而是仅从品级上来说,虞夫人这个夫人是一字国夫人,乃一等品级。
她一未出嫁的公主,并未加赠郡国封号,虽也为一等,却要矮对方一头。且虞夫人年事在此,又是内尚书,自然担得起她行礼。
“公主倒是聪慧过人。”
“夫人谬赞了。”
言语间,二人落座。
元贞也未去找什么奏犊了,而是将桌面简略收拾了下,开始烧水烹茶。
随着水汽升腾,茶香飘散开来。
金丝竹帘半卷,窗外有风,也有暖阳。
窗下有长几,其上摆着一瓶插花,一个青瓷小猫的摆件,一个不大的润白瓷缸,其内养着几条金鱼。
临着矮几又有一青花瓷的画缸,里面插着几卷字画。
不远处迎着阳光的角落,随意地扔了个秋香色的软垫,其上蜷着一只猫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而面前的桌案,收拾得很干净,笔墨纸砚及笔架笔洗砚台在一侧,烹茶的物件则在另一侧。
这些都是以前所没有的。
虞夫人环视四周,有些感叹。
“公主倒是好雅致。”
元贞笑了笑,说:“不过顺手而为,自己要待地方,总要赏心悦目舒适些,才能待得安适。”
这时茶也烹好了,元贞递过一盏,虞夫人接过来,细细品尝着。
很安静,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盏茶尽。
虞夫人问:“公主自打来尚书内省后,可还适应?”
“一切都适应。”
“适应就好。”
元贞笑说:“来之前,只道此地多繁忙,来之后才发现这里清幽,格外不同宫里其他地方。”
“清幽是清幽,只是待久了未免会枯燥,年轻女子多喜欢热闹,一日两日还成,时间久了便会觉得乏味。”
元贞垂眸,似在思索什么,半响都没说话。
直到虞夫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她才似有些恍然道:“只能说有得必有失吧,有人喜欢热闹,有人喜欢清净,得失与否,不过自身选择。”
又是片刻寂静。
虞夫人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既然公主觉得这里清幽,那就好好体味这清净。老身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多陪了。”
“夫人慢走。”
虞夫人点点头,在蕙娘的搀扶下离开了这里。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元贞有一丝沮丧。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讲究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聪明人说话也是最讨人厌的,因为太喜欢卖关子了。
虞夫人可明白自己来意,她又是如何想的?
元贞会来尚书内省,是源于梦中发生的一件事——
内尚书虞夫人殁,帝大恸。
当时她幽居青阳宫,此事连她都知道了,足以见其影响之大。父皇虽极力掩饰,但她还是能看出藏在其下的皱眉不展,自那以后父皇显得异常忙碌。
她想自救,心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可若想要转圜国破家亡的命运,首先得了解朝政,知道朝堂上的一些事情。
而宫里,她唯一能想到能接触到朝政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故意寻来,装作来此躲清静,又放任外面流言如虎,甚至暗中命人在其中加了把火,让流言烧得更旺一些。
那日所书的几行字,她是故意做得那般模样,便是心知关直笔和程直笔都留下一人,定是好奇她来此做甚,苗曼儿必然会把那揉掉的字拿走交给人看。
包括来这藏书阁,在此地做出一副怡然自得模样,甚至方才说的那些话,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图。
那梦里,虞夫人死后,尚书内省树倒猢狲散,与之相反,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又水涨船高了一拨。
据说,虞夫人早就身患重病,却一直未告老荣养。
为何不去荣养?
结合梦里尚书内省后来的倒散,以及关直笔和程直笔之间的内斗,怕是这尚书内省也不是什么清净之地。
没有能托付的人,虞夫人如何能放心荣养?
这时候,她来了。
她学识不差,为人处事也不若外界传言那般,她喜欢清静,又因婚事受阻灰心丧气,对朝政也颇有兴趣,最重要的是——她是圣上最宠爱、抑或换算为还算信任的女儿。
这些可足够了?
其实元贞并不确定。
她安排下这一切,仅仅来源于梦里有限的所知,以及自己的推敲猜测,很可能她的猜测都是错的,一切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会是吗?
她能如愿以偿吗?
这位行事低调却堪为父皇最信任的内尚书,可敢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
心乱了。
乱于所知太少,又不够十拿九稳,可她目前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这样。
元贞深呼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她缓缓地收拾着桌案,收拾完将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好,又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
心乱了,就练字吧。
第33章
“蕙娘, 你可看懂了?”
蕙娘半垂着脸,试图掩盖目中的惊骇。
须臾,她苦笑说:“我原以为她是来此躲清静, 如今看来她所图并不仅仅是如此,她怎么敢?她就不怕……”
最后一句, 方暴露蕙娘心中的惊骇。
她怎么敢?
虞夫人缓缓咀嚼着这句话。
为何要说敢不敢?而不说能不能?
这股震惊一直持续着,持续到下午,蕙娘才又来找虞夫人说话。
她有些失魂落魄, 似乎将要说出的话颠覆了她的认知, 但她又不能不说。
“夫人,我思索了一天, 其实换个念头想, 如此倒也好。入内内侍省那边魏思进一直咄咄逼人, 都知他背后是谁, 裴鹏海在宫外待久了, 和那些文官眉来眼去也就罢, 内里他竟敢对尚书内省也动心思。
“程直笔性格刚直, 她不是关直笔的对手,可关巧慧她竟敢和魏思进有来往。您的病需要养, 不能再拖下去了, 您求退不得, 却又顾忌后继无人,如今这位来了。
“不如就交给她,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 想必也是信任的, 不然圣上不会让她到内省来, 如今又因婚事受阻绝了嫁人的念头, 您退去荣养,让她求仁得仁,何不两全其美。”
这次,蕙娘是把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完了。
早先她观程半香和关巧慧龃龉,知晓二人在夫人心中的地位,一直只观不言,今日算是彻彻底底把潜藏在底下的龃龉掀了开。
而虞夫人,前面都能处之泰然,唯独在听到关巧慧与魏思进有来往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凭空老了许多。
巧慧总埋怨她偏心半香,为何就不自省她为何偏袒?
她自以为对那边示好,便能求得尚书内省的安稳,殊不知尚书内省本就建立在内侍的对立面,如若两者真能合纵连横,那历代圣上为何要设立尚书内省,何不直接用内侍们更便捷省事。
恐怕哪日尚书内省和内侍们联合起来,哪日就是尚书内省的尽头。
可虞夫人也知晓,关巧慧是急了。若时光倒转几年,她身体状况还佳,巧慧是绝不会动这种心思。可恰恰是她身体每况日下,入内内侍省咄咄逼人,背后还有个裴鹏海撑着,才让巧慧急了,慌了。
她怕自己死了,尚书内省便不复存在。
这就是个死结。
不向入内内侍省低头,尚书内省怕是要分崩离析,向入内内侍省低头,又会惹来圣上忌惮。
“你啊……”
虞夫人靠在椅子里,徐徐叹了口气。
不等她说,蕙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夫人,我知我僭越了,可蕙娘只想夫人好好的,您以为您能瞒过蕙娘吗?你那病……”
说到这里,蕙娘痛哭出声。
许久——
“起来吧,此事容我再想想。”
元贞写了一下午的字,直到希筠来接她。
“公主怎么写了这么多字?”希筠收拾着桌子,有些诧异。
“不自觉便写了这么多。”
顿了顿,元贞又说,“卷一卷,都带回去吧。”
希筠将那一摞字卷成一卷,放进篮子里,又去找小桃子,小桃子见她来了,主动跳进篮子卧着。
两人离开尚书内省,一路往后苑行去。
廊庑曲折,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元贞感觉有些累,去看希筠。
希筠似乎也察觉到她心情不好,眼睛里藏着担忧。
她突然想起来,那梦里希筠是死了的。
突然来了几个陌生内侍说北戎指名道姓要她,说只有把她送去,才可再谈议和之事。
她不敢置信,也不信这几人,莫名其妙来几个内侍说敌国皇子要她,她就跟人走,那不是傻,是蠢。
彼时她还没意识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只当是谁给自己下了套,便坚持要见父皇,领头的内侍却置之不理。
她闯出殿外,才发现青阳宫已经被人围了。
围了也要闯!
她拿着簪子抵在颈子上说,不让她见父皇她去死,到时候就别谈什么北戎皇子不北戎皇子了,大家玉石俱焚。
希筠和绾鸢则去拦那些还想阻拦她的人。
她就这么闯了出去,见到了父皇,然后就被送走了,后来还是从绾鸢口中才得知,希筠死了。
当时有人动了刀。
后来绾鸢也死了。
绾鸢是唯一陪着她去北戎军营的人,陪着她在那里熬,熬过了几次生死,一直熬到了北戎都城,后来死在慕容兴吉大妃的手里。
元贞突然就不累了,她伸手摸了摸希筠头上幞头的垂角。
“公主,你怎么了?”
元贞看着她白净的小脸,笑:“没怎么,就是今天才发现你头上这俩垂角好像兔耳朵。”
“这哪里像兔耳朵了?”希筠信以为真,还真把垂在肩头上的垂角扯到胸前来看。
元贞笑了起来,希筠这才发现公主原来是唬她的。
“公主……”
打起精神来的元贞,回到金华殿后,好好用了顿晚膳。
连绾鸢都暗自感叹,公主的胃口终于开了。
晚上好好睡了一觉,次日再去尚书内省,继续喝茶看奏犊,这一次她不再拿闲书掩饰了,只看奏犊。
每天都是神清气爽地去,兴致盎然地回。
而另一边,杨變果然如他与元贞所说那般,直接让人去拿了如烟。
不过他并没有动用私刑,而是将人交给了审刑院。
鉴于事情发生之始,确实是这叫如烟的名妓效仿元贞公主,以至于引来人群骚动,只是此事碍于圣上态度,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提及。
但既然杨變主动提了,董纪也没说什么,将此女收押进了审刑院。
反正是时真惹了圣上的怒,那也是这杨變的事,就让他折腾吧,折腾到天怒人怨才好。
宣和殿。
此殿原为宣仁帝初入宫时的居处,那时宣仁帝还未临朝听政,白日里在睿思殿听学士们讲礼读经,宴息则在后面的宣和殿。
及至他临朝听政后,此地改为收藏各类孤本、字画、玉器、印玺之用,其内遍藏宣仁帝喜爱的物件,平时若有闲暇,他便会来此地读书写字欣赏藏品。
此时宣和殿的书房中,刘俭并没有随侍在侧,只有宣仁帝。
另还有一人,虞夫人。
“夫人最近可安好?”
“劳圣上记挂,尚安。”
说了几句闲话,宣仁帝进入主题。
“元贞她……”
见圣上脸色,虞夫人怎可能不知他想问什么,只是碍于她的脸面,才没有直接质问。
虞夫人仿若未觉宣仁帝此时内心的纠结,淡淡地叹了口气道:“圣上,老身老了,如今已六十有三。”
宣仁帝一怔:“是朕之过,不然夫人此时应该是颐养天年。”
说着,他也叹了口气。
“当年朕初登大宝,若非夫人与父亲有故,怕是朕也独木难支,太皇太后看似温和,实则霸道,朝中遍布她的党羽,又哪有人认我这个皇帝,若非夫人你……”
虞夫人笑着打断他:“圣上还是不要说以前了,老身曾说过,帮圣上并非与谁有故,不过是为大昊江山社稷,太皇太后牝鸡司晨,致使朝中只知太皇太后,不知圣上,非我朝之福祉。我自幼年入尚书内省,被师傅收于名下,便知晓作为宫廷女官的职责,内尚书与直笔内人忠于圣上,也只忠于圣上。”
停了停,她又说:“今日说及老身年岁,也只是想告诉圣上,老身老了,年岁不饶人,江山代有人才出,也合该是老身退居之后,留于新人登场。可老身历数身边之人,包括老身那两个弟子,也是不堪大用,老身心急如焚,直到公主的到来。”
虞夫人罕见的直接,显然让宣仁帝有些难以安适。
半晌——
“夫人,难道你真觉得元贞合适?”
虞夫人笑了笑:“难道圣上不信自己?圣上最宠爱的女儿,难道她的能力还不如别人?”
“那倒不是,”宣仁帝摇了摇头,“元贞聪慧,心思也细腻,虽不至于文韬武略,但在文上面,却胜过大多数男子。可她身为皇女,旁人不懂,夫人应知晓,因前朝后妃公主为祸朝纲,闹出不少事情,及至到了大昊,朝臣对后宫女子涉政一直心有抵触,动辄弹劾劝谏,不得安省。”
“可若如此真有用,那太皇太后是从何而来,孝惠成皇后又是从何而来?”虞夫人道。
看似大昊一朝,对女子涉政,从皇帝到朝臣都是防了又防,可防来防去,都没甚作用。
大昊历来以来,都少不得女子涉政的影子,最著名的便是孝惠成皇后和太皇太后,两者都是丈夫早逝,皇帝年幼,辅佐听政。
太皇太后最为夸张,历经了三朝。
宪宗还在位时,因晚年病重,她便帮着打理朝政,及至宪宗殡天,先皇即位,又因年幼病弱,身为太后的她,直接垂帘听政。
又至宣仁帝这一朝,可以说此人对大昊影响至深,至今仍留有余病。
“可……”
“老身以为,接下老身这位置的,不该是老身挑来的人,该是圣上所选。”虞夫人幽幽叹了一口。
此言也算点破了宣仁帝心思,外人看他温和大度,实则因这些年的经历,他是多疑的。
因为多疑,虞夫人至今老迈,却依旧留在这个位置上。
可,又有哪个帝王不多疑?
“老身想,接下老身位置的,必然是圣上信任之人。公主与圣上乃父女,备受您的宠爱,如今她厌烦世事,想寻一处安身之所,于是来到尚书内省。她有意,老身又已老迈,她与圣上血脉相连,虽有母族但近似于无,日后当是全心全意帮着圣上才是,不会有二心,所以老身才留她在内省,观察至今。”
虞夫人点到即止,宣仁帝陷入沉思中。
许久,他长叹一声。
“夫人,你所言有理,但元贞乃朕之爱女,朕还记得当年她受了欺负,躲在朕去后苑的路上,扑上来抱着朕腿的模样。她虽是聪慧,到底年岁还小,哪能因一时烦扰,便绝了成婚的心思,朕也实在不忍心……还要探探她真正的想法再说。至于她如今在内省——”
顿了顿,他道:“就暂时先这样吧。”
第34章
审刑院①, 公廨大堂。
杨變笑吟吟道:“董详议,人我可是交给你了,此女甚为重要, 不光关系着本将军,还关系着公主的声誉。当初此女效仿公主, 以至于惹来祸端,圣上不愿公主无故被人攀扯,于是此事按下不提。”
“可我寻思着, 暗疮光捂着也没用, 明明公主无故,只因那暗中之人卑劣, 便白落一不好名声。与其如此, 何不如掀开疮疤来看看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蛆虫, 如此一来, 才能药到病除, 你说是不是?”
董纪汗干笑道:“将军所言甚是有理, 你放心, 此人我一定让人用心审问。”
杨變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可一定要用心了。”
他用马鞭点了点对方的肩:“可千万莫让人在你手中出了什么事。毕竟我也曾听说过, 有那关键人证被收监, 谁知夜半无人之时, 人在牢房里死于非命,事情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我不管别的,人我是交到你手上, 若是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 那我就找你。”
“将军当我审刑院是什么地方?”董纪一挺胸膛, 格外严肃, “你放心,人既然在审刑院大牢关着,那必定不会出事。”
“那行,我就先走了。”
董纪目送杨變离开,直到人影没了,才抹了抹满头大汗。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值房,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心腹吕宏达主动去关上门。
“详议,这可怎么办才好?”吕宏达道。
那杨變话里话外,威胁之意满满,真要是人在详议手里出了问题,怕是难以脱责。
“之前我们拖着他,他虽为人蛮横难缠,到底也没怎样。这张穰还在牢里关着,他如今又把那叫如烟的妓女送来,可是他暗中查出了什么,故意将这如烟送到我们手中?如若真是这样,那如烟身上必定担着什么干系,此事怕是……”
吕宏达还在摸着胡子分析,这边董纪被他说得越来越心浮气躁。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他真是晕了头,才会以为这疯狗是胡乱折腾,瞧瞧人家那话说的,还牵扯上了公主。
这疯狗怎敢拿着公主当幌子?
是真是有所依仗,还是故作姿态?
可细细一想,那位公主无故被牵连,据说当晚言官的唾沫都快喷人脸上了,全依仗圣上才将此事压住,对方生了彻查到底的心思,也并不为过。
且,不管杨變此举是否为公主授予,他既敢胆大妄为扯着公主做幌子,旁人就不得不掂量。
如此一来,那‘拖’字诀还能有用?
又思及方才杨變说的那话,别看当时董纪应付的好,实际上久在审刑院的他,知道对方之言并非妄言,这其下多少蝇营狗苟,真要是让人死在大牢里,到时候担责的只会是他一个人。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案子其他几个详议官都推三阻四,最后落到他手里,怕是早就预料到会有如此局面。
“不行,这事我不能掺和了!此前他们挤兑我,又有杨知院下命,所以这破事摊在了我头上。自打接了这差事后,我身上生了多少火疖子……不行,这事我一定不能掺和了,哪怕是违了知院的意。”
董纪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来回盘旋着。
一旁的吕宏达想了想说:“那要不,您去跟知院告病?你告病在家,他总不能还把这事硬压在您头上,反正已经不在乎是否会得罪了。”
吕宏达本是随便出个主意,未曾想董纪却宛如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双目放光地走过来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
“这主意好!我这就告病去,回头我就瘫在家中,一动也不能动,这破事谁爱沾谁沾去!”
宣仁帝去了坤宁殿一趟,转头吴皇后便发话说,近日宫里多事,纷扰不断,宫人内侍不思正务,反而耽于流言,如此下去,宫纪何在?
又传话至六尚局和内侍省,并处置了几个显眼的。
至此,宫里一片静肃,再无人敢闲来无事私下乱嚼舌。
事情报到元贞这来,她并不意外,因为那梦里就是这般。不过她现在也没功夫关注这些事,因为虞夫人有所表示了。
“张书令,这些都是……”
见几个书史来来回回搬着一些册子,并将这些册子往书架上摆放,尤其摆放的位置还靠近她平时所坐之地,元贞不免好奇问。
“誊录室那有两间屋子久未修葺,夏日雨水多,怕是时屋子漏雨,夫人便吩咐提前把屋子修一修,又让我等将屋中所放之物先挪到书阁中来。”
“原来如此。”元贞点了点头。
等张书令等人走后,她来书架前,挨着查看那所谓的‘所放之物’。
果然是近期奏犊。
之前元贞翻看过藏书阁中的奏犊,都是往年的,最近的时间是一年前。
这说明直笔内人所誊录的奏犊并非都放在此地,应另有一处地方,那处放不下了,才会挪到这里来。
而现在挪来的这一批,元贞查看日期,却是三个月前。
她心中如释重负,既高兴又激动,这虞夫人果然老辣,竟懂了自己的意思,并给予了回应。
不过她也看出这回应的隐晦,想来对方还在犹豫什么,又或是还想观望什么,事情还不算定下。
也就是说她如今也不过刚走出第一步,还得更加努力才是。
天愈发热了。
这日,宣仁帝让人召来元贞。
坐下后,父女二人先说了几句闲话,宣仁帝提及皇后整肃内廷之事,说着说着便提到元贞婚事。
“此前爹爹答应你,定为你再选个良配,你看看此人如何?他虽出身寒微,但才学过人,性情温和,并不比那些高门出身的子弟差。且此人家中清净,既无姑嫂婆母,也无姬妾,算得上洁身自好。虽是年纪大了些,但大点才知疼人,如今官位也不高,但有人才在,日后前程定不会差。”
元贞见爹爹说了这么多话,只为称赞一人,想来此人必然入了爹爹的眼,心中也有些好奇此人是谁。
她接过宣仁帝递来的册子。
册子很薄,只有两页。
一页是画像,一页则写着家世履历籍贯等。
先看画像,此人倒是相貌堂堂,画此画之人画技精湛,将人画得惟妙惟肖,相貌气质跃然纸上,尤其那股子如苍松翠柏的气度,一看便知不是凡人。
元贞关注的不是此人相貌,而是绘此画像人的笔法。
这画竟是宣仁帝亲笔所绘。
元贞心情十分复杂,又去看第二页的字。
在看到名字那一行时,她愣了一下。
谢成宜?!
见她垂首不言,宣仁帝还当她不满意,说:“此人不过是爹爹一时之选,你若是不喜,再择其他良人便是。”
什么一时之选?
若是一时之选,爹爹也不会亲手绘像。
之所以身为一国之君却亲手绘像,是怕事情走漏风声,惹来外界议论纷纷,也是怕再像之前那样横生枝节,让她再次黯然神伤。
爹爹是用了心为她考虑的。
记得那梦里,出了安庆的事后,爹爹也是如此,递了她数次画像,皆是他亲手所绘。
只因那时她厌烦世事,根本不想嫁人,从没有细看过,此时想来,说不定那时其中就有这谢成宜。
元贞从不否认爹爹对自己的宠爱,不管这段父女之情,始于真情还是假意,到了今时今日,早已分辨不明,但元贞知道爹爹是看重自己的。
看重到什么地步?
是除非碰到什么大变故,这份看重绝不会动摇。可恰恰又是那梦里真的生了大变故,致使这份父女之情遭到了考验。
这也是元贞心情复杂的原因所在。
尤其此人还是那谢成宜。
元贞在心中默念对方名字,又看了一眼画像。
她心知此人非善类,却又不好当着爹爹的面言明,因为此事牵扯太多,一个不慎便会牵出她私下找蒋家要消息之事,以及帮那杨變之事,这两件事是万万不能被爹爹知晓的。
而且元贞也知道,为何爹爹会突然召她来给她看画像,怕是早就在准备了,另外大概也与尚书内省那事有关。
尚书内省效忠爹爹,以虞夫人性格,绝不会瞒着爹爹处事。
即使虞夫人不说,内省中不定有爹爹耳目,怕是她这些日子在尚书内省所作所为,爹爹早就知晓了。
所以才会递画像与她,想引她回‘正途’,犹记得这次递画像的时间,要比梦里的时间早一些。
元贞心中一阵阵明悟,面上却故作蹙眉之态,脸上有黯然之色。
“爹爹,女儿不想嫁人……”
“为何?”
宣仁帝皱起眉,“你年岁尚小,还没有定性,勿要因外界一时纷扰,便因此灰心丧气。等你年岁再大一些,回首再看,有些事情不过是小事,并不能影响什么。若是因那些流言蜚语,皇后已经处置过一番了,想来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
元贞深吸一口气,似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心事道与爹爹听。
“爹爹你也知道,圆圆素来随性惯了,习惯了宫里的生活,也不想去改变它。世间女子多苦,嫁于夫君后,要洗手作羹,要侍奉丈夫照顾婆母,若有难缠的小姑妯娌,还要疲于应付,又要为丈夫生儿育女,去那鬼门关上走一遭……”
她说得很慢,似有无限感叹。
“女儿自私,不愿去过那种日子。咱大昊公主不若前朝公主那般肆意,言行举止皆要受到约束,一旦行差踏错,便要遭受朝臣指摘,哪怕是婚后都不能免俗。就不说其他,只说三姐五姐,也是贵为一国公主,一个受制于婆母,不敢反抗,一个因丈夫风流,日渐憔悴。”
作者有话说:
①审刑院其实就有点类似明代的三法司,明代的三法司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宋代是审刑院、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则类似御史台,御史台又分台院、谏院。宋代台谏制度很bt的,言官喷皇帝一脸唾沫都是常事。
第35章
文官势大, 何止是压制武官,对皇帝宫妃皇子公主也是指手画脚。
此举确实能起到对皇权节制的作用,以免帝王行差踏错, 坏了江山社稷,可连堂堂公主的婚姻都要干涉, 未免矫枉过正。
以至于出嫁的公主受了气却不敢言,这种不敢言不仅仅只是不敢言说,是持续多年早已形成束缚的不敢妄为。
这种‘不敢妄为’已经持续很久了, 久到身为皇女的公主们已经不知‘妄为’两字怎么书, 一旦行止不端,不光母亲喝止, 宫人劝阻, 大臣也弹劾申斥, 久而久之便都成了女德楷模。
真以为她受宠, 仅仅是因她肖似爹爹?
不不不, 她不过是爹爹的内心投射罢了。
很早以前, 元贞就堪透了这点, 因此爹爹喜欢什么,她便去做什么。
爹爹不能妄为, 她来替爹爹妄为, 爹爹不能喜奢华, 她来喜奢华,爹爹喜欢肆意的,她便肆意些……
所以她不在意人言, 我行我素, 任性妄为, 张扬跋扈。
大臣越是斥她, 爹爹越是袒护她,因为她就是爹爹不能妄为下的自己啊。
而眼下这些感叹,又何尝不是元贞的心声,那梦里她便说过同样的话,此番说来,更多了几分五味杂陈。
“三姐五姐受苦却不敢言,其实我知晓若她们进宫来找爹爹诉苦,爹爹定不会不管她们。可她们不来,二人母妃也不来,爹爹如何为她们出头?女儿不知她们是如何消化这些苦楚,女儿在夜深无人时,也曾设想过这些场面。”
“或许她们是忌惮人言,或许她们告知了她们的娘,她们的娘却因脑中根深蒂固的慎行劝住了她们,或许她们的娘会对她们说,世间男儿皆如此,即使闹大了又如何,哪怕是和离再嫁,换一个夫君依旧如此,还会被人妄议,惹得朝臣弹劾。你能一辈子不嫁人吗?如不能,这便是你必然要受的苦……”
元贞沉浸在思绪时,宣仁帝何尝不也在回忆自身。
想及几个女儿的不争气,尤其贞娴和徽禾,自己都不能帮自己,他就算为其出头又有何用,还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又想及自己当初,年少轻狂,招来多少斥责,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个闲散郡王,妨碍不到什么,斥就斥吧,谁曾想有一日会入主皇宫,君临天下。
然后呢?
然后发生太多事了!
其实宣仁帝已经放弃说服女儿,可他作为父亲,还有着身为父亲的克制。
“你年纪还小,想法难免任性。这样吧,事情先放一放,以后再说。”
元贞只能点点头:“好。”
“这画像你拿回去,朕还是觉得你见的男子还是太少,也是这皇宫束缚了你们,朕教你们读书明理,贞娴和徽禾是读了没读懂,你是读得太懂了……”
宣仁帝似有无限唏嘘,又说:“过几日端午佳节,是时金明池有赛龙舟,晚上会在琼林苑摆宴,是时……”
见女儿半垂着目也不说话,宣仁帝无奈挥了挥手:“你回吧。”
“是。”.
元贞退出殿外,在殿门外碰见了马安福。
“马押班。”她微微颔首道。
对于宣仁帝身边服侍的这些内侍,她一向都很客气。
“公主这便回了?外头日头大,小的让人准备肩辇?”
“不用了,没几步路,我自去便是。”她还没有狂妄到一点路便让人用肩辇抬,福宁殿距后苑其实并没有多远。
“那公主慢走。”
马安福怀抱着拂尘,目送元贞离去。
陈珪从一旁走了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师傅,薛升那小子果然去那边了。”
马安福眉目不抬,轻嗯了声。
陈珪又说:“师傅,果然还是您睿智,今儿都知不在,圣上一让人去请公主来,您便让我别杵在近前,反正薛升那小子喜欢掐尖,便让他往前凑。果然他方才似是在里头听到了什么,出来后就急急忙忙往入内内侍省那边去了。”
“此事你只当不知,避远些。”
陈珪点点头,又道:“师傅,你说那边在筹谋什么?这急慌慌的。那画像咱都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可光知道这又有何用。”
宣仁帝私下绘像这事,瞒得过外人,但瞒不过身边服侍他的人。
马安福瞥了徒弟一眼,心想这小子聪明是聪明,到底还嫩了些。
出于点拨心态,他转身时招了招手,让陈珪跟在身侧走。
“前几日圣上招了虞夫人说话,因在宣和殿内,又没让人近身侍奉,所以没人知道二人说了什么。可这位公主最近一直待在尚书内省,却是瞒不过那边。”
“师傅是说——”
“为何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不过是且观后续,抑或是还没找到解决的办法,毕竟这位是公主,不同寻常人。”
“也就是说今日这画像……”
陈珪懂了。
公主是皇女,皇女是可以嫁人的,此前宫里流言纷纷,不就是因为这位的婚事。圣上去了坤宁殿一趟,转头吴皇后便难得雷霆手段处置了人,今日圣上又拿出这样一副画像,意欲如何不难理解。
想来这位公主定是拒了,不然薛升那小子不会如此急慌慌。
但对有些人来说,你拒不拒那是你的事,与人无关,想要把某件事办成铁案,直接按头便是。把事情宣扬出去,宣扬大些,流言如虎,众口铄金,指不定就能办成真事。
等到那时候,还用去猜这位去尚书内省干什么,有什么图谋,碍了谁的事?
根本不用猜,一个出嫁的公主是要离开皇宫的,一劳永逸。
想到这儿,陈珪甚至倒抽了一口冷气,指不定圣上突然画了那样一副画像,莫怕也是被人有意引导了。
不然之前一直没有苗头,怎生就突然弄出这么一副画像?
一时间,陈珪只感到遍体生寒,竟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师傅,那这画……”
“前日垂拱殿,杨玉突然和圣上提起了这位谢副承旨,当时师傅就在一侧。”马安福淡淡道。
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的界线也就在垂拱殿,垂拱殿乃皇帝处理日常政务及召见群臣之地。入内内侍省职掌内殿引见群臣,平日里像马安福这样内侍省的人,是到不了垂拱殿的。
但刘俭又不同于他,刘俭乃贴身近侍,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
而这杨玉,乃当下入内内侍省风头正盛的一位新人,看似出身清白,与都知魏思进似乎不怎么对付,实则到底怎么回事,旁人不懂,马安福等人却懂。
不过是那位至今依旧顶着入内内侍省都都知①一位的荣国公,又推出来的一个新人罢了。
铁打的荣国公,流水的新人。
陈珪越想越寒,只感叹都知不愧是都知,师傅不愧是师傅,也就像他们这样的人能一直待在圣上身边不被算计。
换做他,估计坟头上草已经三丈高了。
马安福自是没漏下徒弟眼中的含义。
羡慕什么?如今入内内侍省势大,哪怕是他跟师傅,也要打足十二分精神,才能小心立命。
即便如此,也还是被这些惊涛骇浪裹挟,不能自主。
“这些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不要道与外人知。此事我们内侍省不掺和。”
马安福还是知道徒弟偶尔会向金华殿卖好,但此一时非彼一时,这种事却是绝不能搀和。
“徒弟知晓。”.
此时的天还没有亮,待漏院②却是灯火通明。
时不时就有身着公服的官员走进来,他们或是哈欠连天,或是睡眼惺忪,显然都还瞌睡着。
这上朝的时间实在太早,也幸亏是五日一朝,不然大概都得叫苦连天。
待漏院分了几处地方,大约是品级高的在一处,品级低的在一处,文官跟文官一起,武官则与武官一处,因着权中青虽是武官,但他如今入了枢密院,枢密院位同三省三司,自然又与文官一处。
杨變是个不讲规矩的,也是顾忌义父独自一人,怕他被人排挤失了颜面,反正也没人规定武官就不能跟文官一处,所以每次在待漏院等着上朝时,他便和义父一处。
权中青倒也罢,杨變此人身高体壮,穿一身朝服都压不住他那满身匪莽之气,再加上他额上还刺了字,因此在待漏院这间堂室里,简直像个异类。
不过他素来是目无余子的态度,倒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瞧他。
一阵步声,门前的帘子被人挑起,一男子步了进来。
他身着绿色方心曲领袍,白色中单,腰束大带,头戴长翅官帽。
本是平平无奇一朝服,但无奈此人生得面如冠玉,斯文儒雅,当是风度翩翩一男儿,生得一副好相貌。
他也十分有礼,进来后就对室中诸位官员拱手为礼。
“谢副承旨来了。”
谢成宜含笑,与对方寒暄了两句后,便主动走到枢密院一众官员所待的地处。也未多言,怕扰了那边正在说话的几位相公,只与诸位同僚一一颔首为礼。
经过杨變时,他依旧如故。
杨變见他脸上虚伪的笑,刻意露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可对方竟毫无察觉,依旧如常地移开视线,又对下一位颔首。
这虚伪之人!杨變暗骂一声。
非他故意泄恨,而是正常人面对他这笑,都会错愕一瞬,这人倒好,竟做得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
可这恰恰又佐证了,谢成宜其实知道如烟被审刑院收押的事。
他倒是稳得住!
很快,杨變就没功夫胡思乱想了,文德殿的更鼓响了,该上朝了.
待到下朝时也才卯末,不过因是初夏,天倒也亮了。
一时间左右掖门外分外热闹,有的坐轿,有的骑马,也有人步行,步行的一般都是要去官衙点卯的官员。
反正也近,走着去便成,这些官员穿着各色官袍,多是颜色一样的走在一处,有的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今天权中青要去枢密院,杨變将义父送到地方,正打算离开转身,见不远处有两个官员正在说话。
一个是谢成宜,另一个他不认识。
对方笑着对谢成宜拱手:“恭喜谢副承旨了,怕是要不了多久,你这副承旨,就要把这副字去掉了。”
谢成宜疑惑:“这喜所为何来?”
“谢承旨就不要隐瞒了,圣上有意招你为婿,对方还是元贞公主,如今这信儿下面可都传开了。”
“这——”谢成宜一愣,含蓄道,“卢知事还是不要乱说,此事我都不知晓,大概是误传、误传……”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一个离开了,一个转身往枢密院这边走,正好和站着不动的杨變撞了个正面。
“杨将军。”
谢成宜笑着虚拱了拱手,而后越过他朝枢密院里走去。
这笑,只有二人懂。
杨變打了元贞公主的旗子威胁董纪,所以转头董纪就被吓得抱病了,审刑院那边又换了个详议官负责此案。
而如今据说圣上有意招谢成宜为婿,对象还是元贞公主。
思及之前自己对谢成宜的笑,杨變突然有一种自己才是那小丑之感。
所以小丑是他?
那女人到底怎么想的?她竟想嫁给谢成宜?
作者有话说:
①入内内侍省:掌御前侍奉,内殿引对群臣,勾当内诸司(御药院、翰林院、翰林院又分翰林天文院、翰林图画院、翰林御书院、翰林医官院),甚至还可外放为监官、监军等。
内侍省:掌帝后妃嫔饮食起居,轮番值宿,洒扫各殿等诸多杂务。
一个就是干侍奉人的杂活,一个可以涉足朝政。大致官衔是——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内侍班等。
②待漏院:等待上朝的地方,因为上朝时间太早,专门辟给大臣们歇脚的地方。
第36章
杨變去了权家。
他到时, 权简刚起来。
“到底什么事?怎么这么早来了?”
“你这几日有没有在外面听到什么流言?”
权简一愣:“什么流言?”
杨變将方才看到的一幕说了,对于小丑之事他却提都没提。
权简说:“这样,我让人去打听一下, 你用过早饭没,没用一起吃吧。”
等两人把早饭吃完, 消息打听回来了。
确实有这个流言,具体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不知道,流传的范围也极小, 当下也不过是一些小官们私下在议论。
“那照这么来看, 这个谢成宜能稳住不动,是想以此为依仗了?”
自打如烟被收押进审刑院后, 杨變这边就布好了天罗地网, 只等这谢成宜自投罗网, 可对方竟一直没动。
不过现在杨變想的不是这, 而是在想那女人是不是脑子被马踢了, 才会想嫁这么个男人, 之前还说此人非善类心机深沉呢?
杨變站起来就走。
权简也懒得追他, 只是扬声道:“你可别妄动!”.
杨變没有妄动,他不过是又夜入了皇宫一趟。
而元贞这几天过得很是顺心, 距离上次挪奏疏到藏书阁, 这两天又挪来了一批, 时间已经近到半个月前。
虞夫人再次表明了态度,而她看得更是如饥似渴,偶尔时间不够还会偷渡一两册拿回来看。
她每次去尚书内省, 希筠都会给她带很多东西, 多是吃食, 东西倒也好隐藏, 让人发觉不得。
今天她便带回了几册,正屏退左右挑灯在书房里看着,杨變来了。
“你怎么还没睡?”
“我怎么在哪儿,你都能摸来?”
两句话几乎异口同声。
“我找你有事。”
又有事?
“什么事?”
见她一脸茫然,甚至颇有几分被打扰的不悦,杨變眼神似刀,恨不得在她身上扎几个窟窿,才能扎醒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之前那夜,气氛暧昧,她虽未曾多言,但他感受到她传递来的信息。
他欣喜若狂,回去后辗转反侧,连着几日不得安省。
迫切的想见她,想见她。至于见到后做什么,他不知,就是想见。
却又知晓自己这心态不对,全靠惊人的克制力压制,又恨她故意勾他,说好的自会来找他,他等了一天两天三四天,找的人呢?怎么没来?
如今倒好,又听闻她要嫁那谢成宜。
他根本懒得去想她为何要嫁那谢成宜,之前从权家出来,他就直冲皇宫而来,临到近前才意识到这是大白天,一直忍到晚上就找来了。
至于找来了,要干什么,怎么说,他根本没想。
元贞蹙眉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轻叹了一声道:“坐吧,你声音小些,我吩咐了她们别来打扰我,但你若动静太大,也会招来人的。”
说着,她还起身将一旁一直温着茶,倒了一杯与他。哪知刚走到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要嫁那谢成宜?”
元贞一愣,同时又觉得十分头疼。
此人果然不愧他疯狗之名,从来不按牌理出牌。
那日她就是忌惮他胆大妄为,怕两人真有什么牵扯,是时他痴缠不休,坏了自己的大事,又拿捏不准其中的度,就将此事暂时搁置了,也是近日太忙。
谁曾想,他莫名其妙找来,还一脸被自己负了的模样。
她干什么了?
还有她什么时候要嫁那谢成宜了?
“我何时要嫁那谢成宜了?”
她努力平心静气,同时也想到那日的画像,此事爹爹绝不会往外泄露,那是谁走漏了风声?
“日前杨某偶遇两名官员私下闲谈,提及圣上要招谢成宜为婿之事。”
果然!
“你可知消息是谁传出的?”
“不知,不过流传范围倒是不广,只一些小官小吏之间流传,不过再流传两日,怕是就传开了。”
元贞蹙眉不说话,低头看了看被他拿住的手。
“你松手。”
他不言,也不松。
她挣了一下,他才松开。
元贞揉了揉自己手腕,又压了压袖子,走开了两步,方道:“我没有想嫁那谢成宜,我既知晓他为人,不可能主动往火坑里跳。至于这消息为何会走漏,我也不知。”
瞧瞧她这模样,仿佛那晚只是他一人错觉,他这些天的煎熬克制,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杨變眼中夹杂了一丝愤恨,可怒极反笑,此时他反而放开了。
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要这个女人,是她先挑起的,她就得负责。
“不知消息为何走漏?这说明这消息是真的了?”
他上前一步。
元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再上前,她再往后退。
“杨将军,你这是想做什么?”
此时元贞已退无可退,后背抵在了书案上,她也似乎有些恼了,眼带薄怒地瞪着他。
“公主问杨某想做什么?不是公主勾着杨某,说想拉拢杨某么?”
他肆意一笑,微微扭头活动了下脖子,骨节发出咔咔的脆响,就仿佛一头凶兽终于脱下这层外皮,显露出了本性。
是啊,入上京以来,杨變压抑太久了。
别人说他张狂,说他不驯,殊不知这才哪儿到哪儿,是义父的疲惫,是权简的喋喋不休,让他隐藏了真实面目。
他隐忍,他克制,可那些人一直咄咄逼人。
他不过只显露三分,就被人各种抨击疯狂,他们是没见过真疯的他是何等模样。
“我接受公主的拉拢。说吧,你想谁死?”
此时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近到彼此能感触到对方的呼吸。
元贞心悸他显露出来的气息,震惊此人的放肆和眼中的疯狂。
他果然是个疯子!
为何那梦里,她会觉得此人有忠君报国之心?她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甚至还动了想调/教他一番,让其为她所用的念头?
她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来不及了!!
元贞莫名有这种明悟,而且她也不准备也不想后悔。
想法是早就有的,拉拢他,让他为己所用。她想做的事太惊世骇俗,她需要后手,需要刀。
而他,既是后手,也是刀。
利益交换太过脆弱,指不定明日别人给他更大的利益,他就叛了。而那梦,告诉了她,女人最大的武器是什么,若是用得好,就是最好的利器。
两相结合,就不信他能跑。
“将军这么凶,就不怕吓坏我了么?”
她不再退了,反而主动倾身向前。
两人的距离再度拉近,近到彼此呼吸纠缠,近到他能看见她眼里的东西。
“你会被吓到?”
他还在嗤笑,身体却因太过靠近的距离下意识紧绷。
元贞敏锐地察觉到这一丝紧绷,她继续上前,似柔弱无骨,换来的是他下意识后退。
一步,两步,他退回了方才的椅子前,坐了下。
这一次,轮到她居高临下了。
她笑意盈盈,眉眼清艳又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媚,只让人觉得她眼中似乎有钩子,勾着他只能看着她的眼睛。
“将军想要怎样被拉拢?”
“是这样?还是这样?”
她俯身上前,根本不落到实处,而是将要贴上之际,馥软的唇一转,又换个方向,近乎耳语般在他耳边低道。
他面无表情,喉结却在紧缩,一上一下地滑动着。
所以还是色厉内荏么?
元贞低垂眉眼,笑意潺潺,纤白的指尖触到那喉结上。在察觉到它微微一抖后,看似柔和,实则霸道地压下一指,在上头轻碾着。
……
那梦里,她真正对慕容兴吉动心思用手段,是在送走了萧杞后。
他果然震怒,却因她施了苦肉计,当时没杀掉她。
就借着给她养病的那几日里,她想明白一件事,她若不想如同大昊其他被俘虏的女人那样,被北戎的兵卒随意糟蹋,她就必须死死地攀附在慕容兴吉这颗大树上。
哪怕她心里恨不得他去死。
其实这个道理她早就懂,只是那时是慕容兴吉喜欢她,她只用顺势而为即可,且那时她也没做过任何背叛他的事。
如今她放走了萧杞,整件事可大可小,若是北戎那边追究起来,慕容兴吉不一定会狠下心来保她。
她必须加重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
所以她终于开始研究男人了,研究怎样才可以驾驭一头宛如凶兽的男人,就像她幼时如何一步步成为爹爹最宠爱的女儿。
……
“将军到底想怎样呢?”
“你——”
“既然将军不说,那我就说了,”她玉颜微微贴在他脸侧,并不是瓷实的那种,而是似触非触,反而更让人敏感。
她的声音也极小,近乎耳语,吐气如兰。
“这消息本不该为外人所知,不过是我与父皇之间私下谈起,却为人故意泄露。我怀疑有人给我设局,可我常在宫里并不外出,这局怕是不好设。
“不过两日后也就是端午节那日,父皇会在琼林苑设宴款待群臣,我猜局应该是应在这处,到时候你来找我……”
话并没有说完,她已经狠狠地撞在一堵坚硬的怀抱里,不像之前只是虚浮的,而是完全落到了实处。
下一刻,她的唇被人叼了住。
杨變狠狠地叼住那勾了他多时的红唇,她方才在说什么,他一点都没听进去,全部心神都在叼住它,咬住它。
就像狼,肉叼进嘴里,就绝不松口。
都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拼了命地去压它,想去咬,牙齿都忍得颤抖了,却下不了口。又心悸它的柔软和香甜,只能粗暴的、近乎本能的去磨蹭,去挤压。
直到听见一声吃疼的低吟,直到感触到那一小截的香软,才无师自通地叼住它。
第37章
“公主。”
希筠走进来, 疑惑道:“我好像听见窗子响了一声。”
声音很大,她才进来看看。
“是一只野猫,已经跑了。”
元贞靠在椅子里, 以手背掩着唇,神色慵懒。
“野猫?金华殿还有其他野猫?不是路过的猫都会被小桃子打走吗?”
别看小桃子平时在人前懒洋洋的, 其实是只凶猫,宫里也有鼠患,所以养了不少猫。这些猫经常跑来跑去, 久了也不拘是哪个宫里养的了, 反正宫人看见了,都会主动喂它们。
偶尔碰见有野猫想往金华殿钻的, 都会被小桃子打走, 它把金华殿看成自己的地盘, 平时被元贞好吃好喝的养着, 出去打架了受伤还有人管, 寻常猫都打它不过。
“谁知道呢, 最近小桃子太懒了。”
这时, 希筠才发觉公主的异常。
怎么说呢?
她说不出来,就是发现公主的眼睛水润润的, 脸有些红, 有一种容光焕发之感, 还有眼神,就怎么说呢,就特别勾人, 还有——
“公主, 你嘴唇怎么了?”希筠吃惊道。
元贞放下手, 也懒得遮了。
“不小心咬到了。”
希筠瞧过去, 红红的,润润的,有些肿,确实像不小心被咬了。
“要不我拿些药膏来,给公主涂点?”
元贞站起来,走过去将桌上奏疏收起来。
“不用了,收拾收拾,歇吧。”.
端午节规矩繁多,要挂艾枝,驱五毒,泡蒲酒,做香囊,不过有绾鸢和希筠去安排,倒也不用元贞操心。
她只管在当日泡了沐兰汤,一番梳妆打扮后,中午在坤宁殿用了家宴,下午则跟着宫里的大部队去金明池。
一般赛龙舟都是上午,但由于正午时日头太烈,遂改为下午日头没那么烈的时候。
等看完赛龙舟差不多也是傍晚了,正好在琼林苑饮宴。
这次安庆也来了,元贞猜吴皇后大抵是顾忌安庆和宋浦的婚事已经定下,不管私下流言如何,至少表面上要保证皇家体面,所以这次也让安庆出来了。
多日不见,安庆瘦了不少,衣裳都有些松了,看起来愈发惹人怜爱。
中午用家宴时,元贞便感觉到安庆在看自己,到了琼林苑后依旧如此,但她只作看不见,不想也不愿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与她说。
淑安今天也出现了,这还是金明池盛宴后,元贞第一次见到淑安。
被禁足多时的淑安,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时不时还是会偷偷地瞧元贞,可等元贞看过去,她又会转头做无事状。
若是以往,她肯定要偷瞪元贞一眼,今天倒是没有,大抵是之前那回被梅贤妃教训得不轻。
萧杞也来了,今天过节,难得他们这些年纪小的皇子也被放了一日假,萧杞大概是久不见元贞了,今天特别黏她。
之前用家宴时,因为皇子公主不坐在一处,也不能说话,此时来琼林苑看赛龙舟,他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元贞身边。
元贞倒也泰然,至少避免安庆过来找她说话。
如今元贞越来越不喜这种场面,一群面和心不合的人坐在一处假笑,既无趣又无聊。
自经历了那场梦以后,她心中总有一种急迫感,若是换做以往,她指不定还愿意看看这些宫妃们你来我往绵里藏针的场面,又或是和淑安斗斗嘴,现在完全丧失了这种心情.
琼林苑之南有一座小山丘,又名华觜冈,乃当年挖金明池时多出的土石堆砌而成,经过这些年的修建,如今已经成为琼林苑最耀眼的存在。
高约十多丈,其上楼台宫殿金碧辉煌,其下遍植各种花草树木,又有无数亭台、池塘环绕四周,每到夏日宫里要摆什么宫筵,多是在此处。
看完赛龙舟,元贞回了趟流云殿。
天气太热,又从宫里折腾到宫外,饶是她自诩清凉无汗,也觉得不太爽利。梳洗一番感觉舒服多了,又换了身衣裳,朝华觜冈而去。
快到华觜冈时,元贞看见了安庆。
看对方神色,显然是在这里等她多时了。
知道避不开了,元贞也懒得再避了,遂道:“你有事?”
安庆紧捏着衣角,泪盈于睫。
“我……”
元贞看了看四周,此时正是琼林苑最热闹的时候,前来赴宴的王公大臣及其女眷们都在往这处聚集。
她想了想,往一旁移步,绕过一个花圃,来到了月池一旁的梅亭。
“姐姐……”
“别叫我姐姐了。”元贞有些倦怠说。
绾鸢和希筠立在亭外。还有青玉,这阵子青玉也瘦了不少,主仆二人似乎过得并不好。
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别人都说你抢了我的婚事,虽然我并没有这么认为,姻缘乃天注定,我对那宋浦并无任何心思,你有本事抢去,那就是你的。可即便如此,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明白,为何还要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元贞现在已经不想去深究谁对谁错,尤其有慕容兴吉的那句话在,她对眼前这人心里始终藏着一根刺。
元贞不是个喜欢自我为难的性格,有刺那就拔掉,她不可能就这么让安庆消失掉,但可以两不相干,见面就当不相识。
至于未来,等北戎兵临城下时,安庆还会不会说出那句话?
元贞从不是喜欢把命运交给别人的人,她正在努力,如果是时还是难改命运,到时候她自然会规避掉。
至于安庆只是一时害怕,才会说出那句话,她不该如此苛刻?
梦里她被人送到北戎军营时,她也很害怕,她不是害怕敌国皇子对自己做什么,还害怕更悲惨更可怕的境遇。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攀咬别人。
“姐姐,我不是故意,我只是……”
“行了,别装了!”
元贞真的很烦,因此声音有些大,也成功让安庆停住了抽泣,她甚至有些错愕,错愕元贞会如此说。
“安庆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很欣赏你。”
元贞看着她,眼神认真。
“我欣赏你的知趣,佩服你的用心,叹息的你隐忍。在这深宫之中,有心机不可怕,没心机的人才死得快过得惨,为了求生求存而已,用点心机不丢人。这也是为何,我明知道你来攀附我另有目的,但我一直佯作不知,就这么处着吧,毕竟你也没妨碍到我什么。”
“但是我鄙夷你的输不起,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结果是好是坏,自己担着便是。你今天来找我,真是知道错了吗?”
元贞摇了摇头。
“不,你不是觉得自己错了,你也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你只是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没想到哪怕婚事定了,你的处境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更加糟糕。你突然就慌了,突然就不确定了,你试图改变自己的境况,但你该来找的人不该是我。”
安庆突然就不哭了。
她猛地一下直起腰来。
“萧元贞,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我最讨厌的不是你被父皇宠爱,不是你有的我没有,不是你垂手可得,我却要拼尽一切去获得,而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这样一副嘴脸,似乎一切都逃不开你掌握中,永远这么从容自若,永远这么肆意,永远这么……”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神情激动。
从未有过的激动,也是从未有过的神态。
“你懂什么?你从小被父皇宠着,被宫人们恭维着,连皇后也不敢视你等闲。你知道我以前过的什么日子?
“我娘生下我时就死了,我从小被乳母带大,乳母贪吃又贪睡,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挨饿,我的膳被乳母吃了,我只能吃乳母不吃的东西……乳母贪睡,待我也不上心,我想喝水,还得自己爬到椅子上去够……”
元贞微微闭目,低喃:“夏虫不可语冰。”
当谁没苦过似的!当年她娘身体羸弱,人又胆小木讷不会邀宠,为此多少人刁难过她们母子俩。
日常份例就从没够过,宫人也给脸色,她娘病了连药都没有,所以她才会主动去找父皇邀宠,费尽心机。
谁容易?
谁都不容易!
她自诩从来不是好人,但也没有主动去害过别人。
安庆只顾沉浸在自己思绪里,似乎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依旧痛诉着。
“打从我在皇后娘娘面前,故意显露出乳母虐待我,我就知道了,我要什么,只有我自己去争,去抢,去用心机。我错了吗?我被父皇忽视,是我该死吗?我自己主动谋求婚事,我错了吗?”
“你没错。”
元贞睁开眼睛,看着她。
“我之前就说过,求生求存不丢人。那你凭什么就觉得,在你背刺了我以后,只凭自己哭几声痛诉几句,我就必须得原谅你?虽然我并不觉得这件事伤害到了我,但外面的人都这么认为,我萧元贞也没有那么下贱,被人背刺了还能做无事状,继续和你处下去。
“继续你的坚持不好吗?坚持下去,你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记住一句话,落子无悔。”
第38章
元贞走了, 临走时她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一颗石榴树。
亭中,安庆还在哭。
青玉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劝道:“公主别哭了, 一会儿还要赴宴。”
安庆没理她。
“我之前就对公主说过,不要得罪元贞公主, 元贞公主不是个坏人,她……”
那时青玉对安庆说,元贞公主爱憎分明, 公主如今既已被元贞公主接纳, 何必本末倒置,那宋家四郎真就如此俊才, 值得公主置姐妹情谊不顾?
不如继续跟元贞公主处着, 以后总不至于会差到哪去。
该说的青玉都说过, 但安庆没听, 她仿佛着了魔似的认定只要抢了这门婚事, 以后的一切便都会好。
可实际上呢?
虽然吴皇后没说什么, 宣仁帝没说什么, 甚至连元贞,也没有吩咐谁去刁难她。但安庆公主不受待见已成事实, 宫里历来捧高踩低, 有些事情根本不用人吩咐, 就有无数人会前扑后拥去做。
她的婚事是定了,但备嫁还需些日子,光备嫁这些日子就不知该怎么才能熬过, 更不用说备嫁不光是只等着嫁, 公主出嫁乃大事, 陪嫁、封号拟定等等都需要宫里筹办。
如今上面人冷淡, 厌恶之意昭然若揭,下面人自然能敷衍就一切都敷衍。嫁妆嫁衣一切都卡在规制的最低等办,反正按照规矩是绝挑不出错的,东西拟了单子也送来给安庆看过,她被气哭了好几次。
“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安庆哭喊。
青玉已经不想说话了,她怎么摊上一个这样的主子,有时候她真羡慕绾鸢和希筠,跟着一个脑袋清楚的主子,下面服侍的人要轻松很多。
以前她觉得自家公主还算是个聪明人,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公主,你还是先回去梳洗一番吧,等会儿还要赴宴。”
……
两人离开了这里。
过了一会儿,从石榴树后走出一人,竟是那宋浦。
他一身靛青色常服,风姿俊秀,如璋如圭,还是那个如玉公子,眼中却多了一层雾霭。
不像以前那般温润,反而多了几分落寞。
宋浦也是看见安庆拦下元贞,两人一同去背人处说话,才会跟过来。
在他心里,这位安庆公主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她专门去找元贞公主,肯定不是做什么好事,谁知竟会听到这样一场对话.
“安庆公主在想什么,她冲公主凶什么。”希筠小声抱怨道。
“不过是不愿接受事情不如她预想那般罢了,又极力想摆脱眼前困境,便因此想到了我。”
方才元贞所言并非为虚,在她来看婚事已成定局,局面也已成定局,爹不疼娘不爱,夫家不待见,安庆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极力笼络住夫君,努力化解二人之间的不睦,这样以后的日子才好过。
当然,若是安庆甘于待在宋家当个透明人也可,宋家也不至于苛待了她,毕竟怎么说也是个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
元贞想到方才看到那个衣角。
她也没想到宋浦那般公子如玉的人物,竟也会偷听。
其实宋浦跟上来时,她便发现了,之后说出的那些话,有些是早就想说的,有些却是故意为之。
倒不是她还对安庆心存怜悯,不过是只要一想到诸如安庆此类人在梦中的境遇后,她便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就这样吧,以后各不相干.
临近华觜冈,这里的路变成了由各色石子铺就而成,拼凑成各种吉庆的图案。天色已经渐渐暗了,正值华灯初上,此时上面的灯都亮了。
元贞站在下面往上看,只觉得一片金碧辉煌,耀耀生辉,犹如到了什么人间仙境。
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一起初杨變见她时,眼中那股遮掩不住的嫌恶。
太过奢靡无度,大昊其实并不如常人所想那般富庶,而每一次大型宫筵所需又要几何?
她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生来为帝女,哪怕幼年时处境不佳,但由于起点在这,也远超大多数常人。
待她懂事后,她努力成了爹爹最宠爱的女儿,自那后各种奇珍异宝、珍馐佳肴,信手拈来。
她从来意识不到这些,也想不到此处,可在此时心中却有了些明悟。
那些抨击她奢侈成性的官员,真是因为被人唆使才抨击她?也许是有,但其中定也不乏真觉得她如此不对之人。
元贞苦笑。
这时,一旁却突然有一股大力袭来。
眨个眼的功夫,公主就没了,希筠和绾鸢被惊得不轻。正想扬声叫人,却见那假山中伸出一只熟悉的玉手,冲她们摆了摆。
两人这才压住呼声,眼神惊疑不定。
“你每次出场,都得这么不同常人?”元贞没好气道,同时压了压被扯乱的衣袖,又看了看四周,这里是假山重叠形成的一个天然石洞。
见他没说话,她这才抬头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却是心下一紧。
“你那日话没说完,什么局来着?”
杨變的嗓音比起以往要沙哑了不少,眼睛里有一些红血丝,似有炙热岩浆喷涌而出,却又被极力压制。
是她没说完吗?
是他突然抱着她亲,亲着亲着,就突然像只受了惊的野狗一般被吓跑了。翻窗子时,似乎还摔了一跤,以至于惹来希筠,她当时只能以野猫捣乱为由敷衍。
元贞也是才知道这位杨将军,看似气势骇人,还是个厚脸皮、滚刀肉,却在男女之事上如此纯情。
不过这话她不会当杨變面说,就照他那脾气,指不定她一说就跟她恼羞成怒翻脸了。
马上宫筵就要开始了,她没功夫在这跟他缠磨。
“我怎知是什么局,人家设计我,难道还告诉我什么局不成?”她说得理直气壮。
“那你——”
“我只是猜到可能会有人布局等着我,毕竟这么好的机会不多。”像这种宫宴也不是天天有。
杨變见她侃侃而谈,心中十分气恼。
那日他匆忙离开,等人出了皇宫,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做了什么,可悔之晚矣。又恼恨她像个妖精,致使他如此失常。
等夜深人静之时,却是控制不住满脑子都是她,以至于睡着了竟还做了一个与她有关的梦。
梦的具体内容谁也不知,总之第二天神卫军下的禁军们遭殃了,就这么的被都指挥使高强度连续操练了两日,直到今天过节才被放过。
“我得上去赴宴了,你难道不去赴宴?”元贞咳了一声,偏开视线。
“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什么?”
她眨了眨眼,分外无辜。
一般人都得被她骗过去,偏杨變觉得她就是故意的,因此他的眼神狠了起来。
下一刻,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过来,抚上他的脸颊。
“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那股狠劲儿突然就没了,他似是无意地动了一下,任那只手从脸上滑落,可等那只手从他脸上滑落,他又有一种怅然若失感。
此时的杨變十分烦躁,颇有一种上天下地都落不到实处之感。
而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那我走了。”
她转过身要走,突然手被人一把抓住,转瞬间人已落到对方怀中。
他继续了那晚没做完的事,这一次是无师自通,他在上面碾着,压着,甚至勾出那截香软出来吸舔。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脸上染上霞色,看她脸上的那股从容没了,看她浓密的睫羽眨动着颤抖着,才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了。
他放开了她。
这下轮到元贞有些恼了。
“将军总是如此无状吗?”
杨變一点都不觉得愧疚,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这两日他也曾想过,为何两人现在成了这般怪异的模样,结论就是都是她先招的他,她得负责!
“你侍女还在外面等你。”
这是在转移话题么?
元贞瞪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衫,又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唇。
正要收回袖中,帕子被人抢走了,他圈着她的腰,又将她揽了过来,在唇上亲了一口,才又放过她。
元贞瞪他,瞪完也没帕子擦了,只能由着它不管。
“我虽不知是什么局等着我,但想来应该是背着人的地方,你既管着此地戍卫,帮我盯着些各处。”
是的,今晚琼林苑的守卫还是神卫军负责。
杨變没理她,等她转身走出去时,才别扭地说了一句,“不会让你出事的。”.
“公主,你没事吧。”
希筠小心翼翼看着元贞,一旁的绾鸢捏着手没说话。
方才二人虽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里面的说话声外面却是依稀能听见。
二人听出了那声音是杨将军,也听出二人对话不对劲。不过没有听完全程,因为绾鸢在听出不对劲时,第一时间拉着希筠走远了些。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元贞说,却又下意识摸了摸嘴唇,怕嘴肿了,等会儿人前被人看出端倪。
希筠复杂地看了公主一眼,她虽然没啥心眼,但她不蠢。
公主这样明显就是有事,她突然想起前日公主也是这样掩着嘴,她问怎么了,公主说有只野猫跑了,可那声动哪是野猫能闹出来的。
以小桃子那般霸道的性子,嗅到野猫味儿指定早跳出来了,可那会儿小桃子却在角落里卧着,一动也没动。
既不是野猫,那还能是什么?
希筠虽吃惊那位杨将军竟敢擅闯宫闱,可除了这个结果,她也想不出其他。而绾鸢则想的更多,她想到那日帮公主送信。
可二人是如何有了联系,又致使眼前这般局面?
明明见面也不过才两三次。
元贞自是没有忽略二人神色,眼见前面有内侍迎了过来,她低声说:“收收你们的神态,等事情过后了告诉你们。”
二人忙精神一震,随着元贞看向迎来的内侍。
“公主您可算来了,诸位娘娘及公主命妇们在广成殿。”
第39章
元贞随着内侍入了广成殿, 此时殿里已经坐满了人。
都是些宫妃公主命妇贵女们,宣仁帝领着群臣及皇亲皇子们在旁边的广阳殿中。
宴上乏善可陈,有宫乐有佳肴, 菜式看着精美,可惜都是冷的, 味道也不如平时的御膳。
而顾忌在宫筵上,所有人都很拘束,即使有人说话, 也都是一些年纪大的命妇同吴皇后说话, 因此十分乏味。
幸亏据说宫筵后还有烟火可看,一些年纪小的贵女们能保持着仪态撑下去, 多是在等此处。
一个宫人来为元贞上菜, 谁知手一歪, 竟洒了些菜汤出来。
外人不知, 元贞却知晓, 每次这种大型宫筵, 下面的宫人内侍们都特别怕出错, 所以带有汤汁的菜几乎没有。
菜也不会滚烫,都是温的。
这也是为何宫宴上的菜大多不好吃, 因为下面的人都秉承着无错便是功。
可还是有几道菜, 避免不了有汤汁。例如这道鸡汁菜心, 本身菜的口味全靠鸡汤来衬托,没汤怎么吃?不过比起平时,汤汁会弄得少一些。
“公主恕罪!”
小宫人吓得差点没扔了碟子, 幸亏一旁绾鸢眼明手快夺下了。
“小的带您去更衣……”
元贞闭了闭眼, 他们这一招就用得不烦吗?
她没理小宫人, 站了起来。
“母后, 女儿去换身衣裳。”
首座的吴皇后眨了眨眼,和蔼道:“快去吧。”
其他人俱是目光闪烁,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不过也没人说什么,那小宫人可怜兮兮站在那里,可惜所有人都忽视了她。
元贞去更衣自然不会让人安排,这华觜冈她再熟悉不过,她随意在附近寻了处宫室,让人叫来负责此处宫室的宫人,确定里面没人后,方进了去。
至于衣裳,来之前元贞就让人准备好了,提前就带了来,就是以防有类似这般事发生。
她甚至没让绾鸢和希筠离开,而是让守宫室的宫人另寻一人去帮她取衣裳。此时绾鸢和希筠也意识到了什么,显得格外谨慎。
不多时衣裳取来了,期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三人离开了这处宫室,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一个小内侍撑着灯笼殷勤过来,主动说要帮公主照路。
路走到一半时,小内侍摔了一跤。
摔得可狠了,灰头土脸不说,脚似乎也崴了。
“公主……”
元贞打断他:“瞧你这样,看来是不能打灯笼了。这样,你若是能走,就自己走回去,若是不能走,等我们到了地方,我让人再来寻你。”
小内侍欲哭无泪,元贞已经让希筠打着灯笼走了。
“公主,你说这是谁……”绾鸢低声道。
“不知,可能等会儿就知了。”元贞说.
回到广成殿,此时宫筵已接近尾声,命妇们三三两两都走了出来,吴皇后及王贵妃等人,也被人拥簇着往外行去。
去的地方正是等会用来观看烟火的升仙台。
众人一边走一边说笑着闲话,三五成群。
沿道两侧有石灯照亮,这些石灯沿着石道串联成两条明珠项链,蜿蜒曲折,衬着布满着星子的夜空。再往前眺望依稀可见波光粼粼的湖面,这般美景轻易可看不到,因此有不少人走着走着便慢了脚步,脱离了大队伍。
“啊!”
希筠低唤一声,却是被斜侧里突然走来的一人撞到。
希筠的倾斜连带着元贞也差点没摔了,幸亏她一直警觉着,及时撑住了希筠。
来人很诧异,满脸歉意,忙行了个揖礼。
“微臣鲁莽,公主勿怪。”
元贞饶有兴味看着眼前这男子,此人比画像里看着更俊美。
石青色宝相花圆领广袖袍,白色中单,腰束深青色腰带,一头乌鸦鸦的黑发用一根竹簪束住。
明明应该是很寒酸的打扮,但其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眉骨清隽,身姿挺拔如松,俨然也是个如玉公子,却又比年轻的宋浦更多了一种从容的气度。
怪不得爹爹会看中他,此人确实生得一副好相貌。
“你是谁?怎生走路也不看路?”元贞没忘记自己任性跋扈的人设。
来人又是有礼一揖:“我乃枢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谢成宜,因一时走神失礼撞到了公主,公主勿怪。”
元贞正欲说什么。
这时,不远处斜侧里又走出一人。
他一身袒臂袍甲,这次的肩吞换成了金色麒麟,玄衣倒是比之前更精致了些,用着不显的银线绣着暗纹。
他身量很高,肩平背直,行走之间如龙行虎步,隐约可见掩藏在衣衫之下强健且充满张力的体魄,像一头凶兽。
与对面的谢成宜形成了强烈对比。
“见过公主,可是此地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有礼。
元贞心中失笑,面上却不显道:“无事,不过是谢承旨不小心撞到了我的侍女。”
“原来如此。”
杨變转头看向谢成宜,挑着眉道,“谢副承旨走路也看着些,公主在此,撞到侍女也就罢,若是撞到公主可怎生是好?”
他格外加重了那个‘副’字,元贞听出来了却没动声色。
谢成宜依旧一脸歉色,又是一揖:“确实是我莽撞了,公主勿怪。”
这人滴水不漏,表面上又足够谦和有礼,元贞自然也不好抓着不放。
“既是无意就算了。”
她也没跟两人多说,带着希筠二人走了。
杨變也离开了,似真在尽职尽责巡逻各处。
谢成宜失笑一声,掸了掸衣袖,也缓缓往前行去.
等元贞到升仙台时,此地已经有许多人了。
此地乃华觜冈凸出来一处地方所建,空悬在金明池之上,此时明月凌空,其下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再有各色烟火升空,此情此景,不亚于瑶池仙境。
平台的四周俱是汉白玉砌就的石栏,大家都是凭水而立,下面似乎正在试放烟火,时不时便能听见有少女小童的惊呼声。
元贞寻到吴皇后及宫妃公主所在的位置,往那边行去。
见她来了,九岁的永福公主对她连连招手:“十三姐,你来了,你快看。”
永福是卫顺仪所出,母女俩都是老实不惹事那种人,在宫里也十分低调。永福天性烂漫、活泼可爱,年纪小一些的妹妹们里面,元贞最喜欢的便是她。
元贞走过去,往天上看。
可不是真好看么,估计又是花炮局弄出的新样式,烟花飞至天空竟形成了飞燕的模样,围着天空旋转数圈,才消失在天际。
还有许多其他式样,不过这都是以前的旧样式,元贞猜试放时都有这飞燕腾空,以花炮局喜欢哗众取宠的秉性,必然还有其他的惊喜。
不一会儿,宣仁帝带着群臣来了。
烟花正式开始放了。
先是一片五颜六色,这片烟花极美,五彩缤纷,照亮了整个夜空。随着‘嘭、嘭、嘭’的巨响,在空中爆了开,像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花儿瞬间开放。
这片烟花刚有了消散之色,随着下方传来的响动,又有一片烟花升空,大片的烟花从天上倾泻下来,形成了金银两色的瀑布,壮观得让人叹为观止。
当烟花开始放时,四周的感叹声赞叹声讶异声就没停下过,这些个皇亲高官命妇宫妃们,也像寻常人那样,露出种种诧异迷醉之色。
元贞也看出了神儿。
看这烟花璀璨又转瞬即逝,这一刻她联想到大昊……
突然,有人在喊——
“龙,那是龙!”
元贞定睛看去,果然天上出现了龙。
那龙形并不完美,甚至看不清鳞爪,只有个大致的形状。但在天空中并不是转瞬即逝,而是腾空飞舞着。
元贞正在想,这次花炮局有人要升官了。
突然,背后一个大力袭来,她不由踉跄地向前栽了去,狠狠地撞在石栏上,下一刻失重感袭来.
当元贞感觉到自己被人撞出栏杆,她就意识到针对自己的杀招来了。
她料想过对方会如何设计自己,但她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种招数。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头顶上传来‘元贞公主落水了’的阵阵惊呼声,下一刻元贞只感觉一阵巨力撞来,随后被水吞没了。
奇特的,她竟没有感到慌张,而是脑子还算冷静。
这也是元贞为何怀疑梦并不仅仅是梦,因为此前她虽自诩处事冷静,但她本身未经风雨,有时候冷静其实只是表面上。
可自打那个梦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成长了,明明身处险境,却还能思考,就仿佛梦里她所经历的那些险境都是真实的,她得到了成长,所以处惊不变。
元贞在心里算着升仙台距离金明池的高度,算多久会有人赶来,不会水的她又能坚持多久。
不,她其实是会水的。
梦里,去到北戎都城后,她进了慕容兴吉的后院。
因她极为受宠,颇有些后宫粉黛无颜色的架势,慕容兴吉的大妃很是嫉妒,三番四次设计她,有一次故意使走她的侍女,又专门使人将她撞进池塘,她险死还生之后,就会水了。
元贞努力伸展四肢,让自己放松。
她并不知晓,当台上有人惊呼她落水后,有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直接从台上跳了下去。
“是谢承旨,他跳下去了……”
有人惊呼。
“还有杨将军……”
此时升仙台上全都乱了,哪还有人有心情去看什么烟花,一旁的永福公主吓懵了,吴皇后忙叫人下去救人。
宣仁帝也是面露震惊之色,命人赶紧下去救人后,就扶着栏杆往下看去.
不,杀招怎么可能只是这样?
升仙台下是金明池,也不过不到二十米的高度,这个高度可能会让人受伤,但绝不会致死。
而且这些人费尽心机,只想要她的性命,手段未免也太粗暴简单了。
她若死了,爹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是时不知会有多少人被挖出萝卜带出泥,所以他们的计策绝不会是要她性命。
那会是什么呢?
元贞努力放缓呼吸,去平缓生疼的胸口,她已经在水里浮起来的。
对,就是这样,继续放松,不要紧张,这一切并不难。
直到元贞听到水响,感觉到有人向自己游了来,她才意识到这次的杀招到底在哪.
明月当空,水面上波光粼粼。
今夜无风,所以水面上几乎没有波澜。
杨變生恨自己晚了一步,当他看见元贞跌出围栏,他便快速冲了过去,跟着跳下了水,却未想到,有一个人比他更快,更先跳下水。
在没入水中之前,杨變听到上面的呼声,那个比他先跳下水的人是谢成宜?
难道这就是针对她的局,让她落水,再让谢成宜去救?
此时杨變虽还未能洞悉其中细节,却也意识到不对劲,这般情况下又见谢成宜比他先往那边游过去,自然不吝捣乱。
“谢副承旨,你到底行不行啊?文人书生身体羸弱,你别人没救到,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一边嘴上调侃,矫健的身躯已宛如游龙入水,快速朝前冲去。
谢成宜没有理他,速度并不比他慢。
“想要英雄救美,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你们这些读书人不行,还得我们这些武夫……”
元贞依稀听到了杨變的声音,心里当即一松。
在感觉到有人将要接近自己之时,她拼命地往后躲了躲。
“你们别靠近我,去找两个会水的宫人来。”
说到底她目前也只能保证自己在水中不沉,胸口又很疼,刚一张口就有水灌了进来。
而对方也仿佛没听见她话似的,一边往她这里靠,一边道:“公主勿慌,微臣来救你。”
“你们别靠近我……”
不远处,杨變拧着浓眉,脚下一蹬,窜了过去。
在靠近前方之人后,二话不说从后面用手臂将对方环住。他臂似钢铁铸就,就宛如一把锁死死将对方锁了住。
“没听见公主说什么,你着什么急?”
又看向前方,尽量让声音轻快。
“公主,你没事吧。”
“你们别过来,也别让侍卫来,找两个会水的女宫人,我还能坚持一会儿。”
杨變忙扬声对身后道:“没听见公主说什么?侍卫都往后靠,找两个会水的宫女。”
此时,下水来救人的侍卫已经来了。
听到杨變的声音,他们当即不敢往前冲了,有的人往前游,似乎想看看什么情况,也有人已经往后退了,正跟岸上的人说让去找会水的宫人。
“贞妹妹……”
蒋旻竟不知何时也来了。
“贞妹妹,你没事吧?”
听到远处传来表哥的声音,元贞更是放松。
“表哥,男女授受不亲,你别过来了,找两个会水的宫人。”
蒋旻忙道:“好,你别慌,人已经去找了。你尽量放松,别紧张,放松四肢,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此时杨變也已看清那边状况,见元贞头脸露在水面之上,看样子还能保持,他也放松下来,对臂下的谢成宜道:“听见没,谢副承旨,男女授受不亲,瞧瞧你这不管不顾就过来了,毁了公主的清誉,可如何是好?”
“谢某也是救公主心切。”
“你有理,你说什么都有理。”
文官素来就如此,你跟他们论嘴皮子,是绝然论不过的,反而会被抓到话柄揪着不放。
所以杨變也懒得理他。
“杨将军,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谢成宜脸色很难看,可任谁被掐小鸡崽似的掐在臂环下,他的脸色也不会好看。
“我可不能放手,”杨變怕他再搞什么幺蛾子,“谢副承旨这身娇体弱的,若是脚下一个抽筋,溺在水里,是时我可脱不了干系。”
“瞧瞧,怎么刚说你就抖起来了?谢副承旨你没事吧?”
他还又拍了拍对方臂膀,那力度之大,恨不得将对方整个人拍进水里,拍完了又赶紧把对方捞出来看看。
饶是谢成宜水性不错,也因此吃了好几口水。
此时杨變已经差不多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圣上有意为元贞选婿,对象就是这谢成宜,但元贞却拒了,因此此事自然是不成。
可不知为何消息走漏了出来,她说有人给她设局,想来就是今天让她意外落水,让谢成宜来英雄救美。
是时孤男寡女当众搂抱在一处,又有救命之恩在,这婚事不成也得成。
那女人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所以不让他们靠近,只让找会水的宫女。
可是谁设计她?圣上不会,难道是宫里某位宫妃不成?把元贞嫁出去对她们有什么好处?
杨變只觉得眼前是一团乱麻,大概就是结果明白了,还有些源头没弄懂。
而这时,会水的宫女已经找来了,四周围了一圈侍卫都没敢上前,护着两个宫人小心翼翼把元贞往岸上带去。
“终于救上来了。”
此时岸边已经站满了人,宣仁帝吴皇后都来了,还有一众宫妃公主皇子们,以及一众皇亲国戚群臣。
“圆圆!”
“阿姐!”
萧杞张皇失措冲过来,拉着元贞的手不丢。
“阿姐你吓死我了……”
“爹爹,我没事。”被毯子裹起来的元贞,露出一张小脸,似有些艰难说。又转头跟萧杞说她没事。
“快叫御医来!”宣仁帝怒道。
“给我查!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公主莫名其妙就落水?没有人故意推搡,怎会落水?”.
此言不亚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相干及当时事发时不在周围的俱都散了去,好好的端午佳节,竟发生这等事,大家也都是惊疑不定,自然不敢多留,以免给自家惹祸。
至于当时正在附近的,一个都逃不过,俱都被留了下来。
这些人大多都是宫妃公主内侍宫人们,只有两个是外命妇。一个是个吴皇后的娘,一个是王贵妃的妹妹,但当时二人离元贞还有些距离,与她们应是无关。
说来说去,还是宫中阴私,所有人都心中有数。
而事情也很快被查出来了。
其实根本不用查,当时的情形许多人都看见了。
一个内侍朝元贞公主所在的方向走来,却不知为何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前摔了出去,他的冲势撞到了元贞,致使元贞跌出围栏,才会有之后这场看似意外的落水。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自己摔倒的同时,又把人撞出去的?
当时一旁还有数位公主宫妃,尤其永福公主,就在元贞旁边站着,就那么精确到某个人?
看似很正常,实则处处都显得不太正常,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无奈那内侍当场就死了。
是的,死了。
他把元贞撞出围栏时,正好一头磕在围栏上,当场就死了.
众人都拥着元贞公主去了,其他的不相干的人也不敢多留,被刘俭安排人都送离了此处。
倒是谢成宜和杨變这两个最先跳下水救人的人,无人问津。
谢成宜拿着侍卫送上来的巾帕缓缓擦着头发,一旁的杨變比他充裕多了,不光有几个侍卫围着擦身上的水,手里还有一条大毯子。
杨變胡乱把头上的水蘸干,走上前来道:“你们怎么不给谢副承旨也拿一条毯子?就这一块小巾子够干什么?”
一旁的侍卫十分委屈,道:“都指挥使,实在没有多余的,就找来这么多。一条给了公主,另两条给了两个宫人,还有两条一条给了指挥使,一条给了蒋指挥。”
公主最重要,宫人下水救人又是女儿身,肯定要紧着她们。杨變是这些侍卫的直属上官,而蒋旻属于皇亲,是元贞公主的亲表哥,这分配着实合理。
都有,偏偏就你没有,这明摆着就是故意羞辱。
“若是谢副承旨不嫌弃,要不,我的借你用用?”
杨變挑着眉,噙着笑,拎着毯子递到谢成宜面前。
正在拭发的谢成宜停下擦拭的动作,面容平静道:“就不劳杨将军了,我这样便好。”
杨變瞅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心里骂了两句,面上却是带着笑,心情似乎很不错。
“既然谢副承旨不愿要,那就算了。”
擦完水的蒋旻走过来,看了看二人,拱手谢道:“方才多谢二位施以援手。”
他并不知二人起了什么机锋,而整件事看着就诡异蹊跷,孰是孰非还没弄明白,再加上他担忧元贞,也没多留只与杨變谢成宜二人寒暄了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蒋旻走后,谢成宜见此地都是禁军侍卫,明摆着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他也没有多留。
等他走后,权简来了。
“你动作倒是快,我还没看到究竟,就听说你跳下水去救人了?”
他颇有几分打趣之意,明显看得出杨變对那位公主的态度不正常,可转瞬又发现杨變脸色不对,当即停下了打趣。
“怎么了这是?”
“回去再说。”杨變阴沉着脸道。
第40章 “你想干什么?”“你别管。”
谢成宜湿漉漉地从琼林苑走出来, 身上披了件袍子,还是一内侍见他这样实在狼狈,借给他的。
此时琼林苑外已经没人了, 只剩一辆马车还等着。
高忠见郎君出来了, 靠到近前来。
又见谢成宜脸色沉肃, 他也没敢多问什么,忙赶着马车将人往回送。
到了谢宅, 说是宅,不过是个小两进的院落,也没有几个仆人,只有个守门的老仆,和一个负责灶火的老婆子,及两个小厮。
“郎君, 是发生了什么事?”
待谢成宜从浴间走出来,高忠走上前来问道。
他是谢成宜随从, 同时也是谢宅管家, 深受谢成宜信任。
“无事, 你去把白芷叫来,我有些事与她说。”
高忠没有多问,领命下去了。
屋里, 烛光摇曳。
摇晃的灯影, 在谢成宜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
许久,他才有了动作,从袖中掏出了什么, 缓缓在手指尖摩挲着.
琼林苑, 流云殿。
此时外殿坐满了人, 宣仁帝和吴皇后高居首座, 其他人或坐或站处在下头。
因为宣仁帝脸色难看,也没人敢出声。
直到——
“赵御医说,公主受惊又落水,大概会着凉,再来就是从高空坠入水中,是有冲力的,因此受了些内伤。不过没有什么大碍,细心调养一阵子便好了。”
闻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倒不是都念元贞的好,而是这般情形之下,能明显看出今晚这事不对劲,就怕人真出个岔子,是时祸及自身。
吴皇后想了想,道:“陛下,元贞落水又受伤,大概吃了药后就要睡下了,如今时候也不早了,不如陛下先摆驾回宫,元贞这妾身会命人看着,她如今也不适宜挪地方,等明日看看情况后再挪回宫。”
宣仁帝看了看下方,见一群人都杵在这,尤其时间确实不早了,明日还有朝会,今晚他必须回宫。
他站了起来,对刘俭说:“跟公主说让她好好养病,朕明日还有早朝,就不进去看她了。”
刘俭忙躬身应道:“是。”
事情似乎就这么结束了,但看宣仁帝那依旧阴着的脸色,显然这事还没完.
“公主要记着每日吃药,这内伤是要慢慢养的,过几日微臣再来问脉。”赵御医说。
希筠把人送了出去。
这边,萧杞从元贞出水后就一直拽着她衣角不松手,如今都回流云殿了,还是不松手。
看着双目通红,紧抿着嘴偎在床边也不说话的萧杞,元贞心中满是复杂。
萧杞是真依赖她,也是真拿她当亲姐姐看待,可后来也真是他一碗毒酒送自己归了西。
“别担心,我没事。”
“阿姐,这到底是谁害你?肯定是有人要害你……”
绾鸢看了公主一眼,插嘴道:“七殿下,公主落水受了惊,吃了药就要睡下了,如今圣上他们都回宫了,要不你也先回去,等明日公主回宫后,再来看公主?”
元贞也说:“你先回吧。”
萧杞这才擦擦眼泪走了。
过一会儿希筠回来了,现在也没其他人,只剩了主仆三个。
她和希筠都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就是睁着一双眼睛看元贞。
元贞有些头疼。
她今天应付了太多人,幸亏方才父皇没进来,不然还得应付一场。此时看两个侍女这样,她是又头疼又心疼,明显两人也被吓着了。
可不是被吓着了?
方才在升仙台临水观烟火,当时人太多了,那一处都站着皇后宫妃公主命妇们,没见着吴皇后的贴身宫人也是在不远处候着,所以绾鸢二人是不在元贞身边的。
二人是眼睁睁看着公主被人撞出围栏,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什么也顾不得,扑到围栏处,又往华觜冈下跑,期间没少摔跤。
“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希筠红着眼圈,嘟囔道:“公主就是平时太有主意了,这等事都不与我们说。”
“我怎知人家会用这种招数对付我,这不也是事发突然。”
“可之前……”
绾鸢看了看公主神色,出声打断道:“行了,公主刚受了惊吓,你就别在这扰她了。今晚我来值夜,你方才不是摔了吗?走出去我帮你看看伤,看看用不用擦药……”
绾鸢将希筠拉了出去,元贞这才松了口气.
半夜时,杨變来了。
被突然惊醒的元贞很是头疼,她怎么身处在哪儿,他都能摸来。
“我没事。”
她撑坐了起来。
杨變讥诮地挑着眉,见她光坐起来的动作都致使脸一阵阵发白,不满道:“你这叫没事?”
嘴上这么说,人却是一个大步上前来,帮她把靠枕扶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见她不言,他又问:“这场事是谁设计你?告诉我个人名。”
元贞警惕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你别管。”
什么叫你别管?
元贞怀疑她若真给他个人名,他真敢半夜潜人屋里,把人给杀喽。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感动,又觉得别人给他取的绰号真没取错。
合则他回去研究半天,就研究出这么个报复法子?
“杨将军,有些事靠武力没用。”
“武力没用,什么有用?”
“那西军如今处境,杨将军使用武力可有用?”
元贞一针见血,直戳人伤口。
杨變哑然。
确实没用,因为针对西军非一人一股势力,而是整个朝野俱是如此,杀一人可,可杀一人不起任何作用,若胡杀乱杀,是时闹大了会牵连很多人。
杨變倒是不怕,可他也有软肋。
元贞闭了闭眼,无力地靠在靠枕上。
“我的处境跟你们差不多,非是一人。”
“你一个公主能有多少对头?”杨變很困惑,也很不解,“即使是后宫,也不过争一时吃喝,一时圣宠,为何竟会闹成这样?你们后宫女子害人,手段都是这般狠毒?”
那倒不是,诚如杨變所言,后宫女子争得不过是吃穿用住,以及体面和圣宠,都是女子,下手狠毒的少,也是没有能力办太大的事,多是小打小闹。
而她此番境遇,说白了就是牵扯到前朝,牵扯到更多的利益,所以有权利更大手段更多的人对她出手了。
可这些事却对杨變无法言明,元贞莫名有这种感悟,一旦告知了杨變自己不想嫁人,要入尚书内省。而对方此番如此对付她,就是为了把她嫁出宫去。
所以她不敢让谢成宜救,甚至不敢让杨變让表兄救,只为了不给人借口。
将她嫁出宫只是目的,人选是谁重要吗?
可以是谢成宜,可以是杨變,也可以是关系更亲近的表兄。
可元贞不敢道明,她莫名感觉若把此事告知给这个人,他定会发怒。一旦他发怒,还不知会失控成什么样,而现在乃关键时刻,她不能节外生枝。
此时元贞也不知招惹了眼前这个男人,对她而言是好是坏,总体而言是好的,但他又实在胆大妄为,疯起来她真怕拉不住。
“为何竟选了谢成宜,难道害你那人是谢成宜背后之人?”杨變因缺失关键要素,还在往后宫上面想。
“你之前说,此事你和圣上是私下谈论过,却未曾想被人泄露了出去,此人这般设计你又有什么好处?就为了把你嫁给谢成宜?她难道还是谢成宜亲娘不成,如此为其考虑?”
怎可能和谢成宜有关?
说白了,谢成宜不过是颗棋子,他还没那个本事把手伸到宫里来。他也是被人利用,又或是彼此互利互惠,才择了他。
不能让他再猜下去了!
再猜下去,有些事情就瞒不住了。
元贞咬住下唇,蹙紧柳眉,面露痛苦之色。
“你怎么了?”
杨變当即顾不得说了,凑到近前来。
她分外娇弱无力,面色苍白近乎透明,一只手轻捂在胸前,虚弱道:“御医说我落水的地方太高,受了些内伤。”
“内伤?那你还跟我在这闲扯!”
杨變忙要扶她躺下,却又手足无措,颇有几分难以下手之感。
弄了好一会儿,才帮着把靠枕拿走,让元贞躺下,又把被子给她盖好。
什么叫跟你闲扯?不是你非要在这跟我闲扯的?
元贞眼中透出这股含义。
杨變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御医说你没什么大碍吧?”
“没,就是要静养一阵子。”她格外加重这个‘养’字。
“那你好好养吧,没事少折腾。”
元贞闭上眼睛。
杨變看了看她,还想说点什么,却又顾忌她有伤在身,只得蔫蔫地说了句‘那你歇着,改日再来看你’,就悄无声息地原路离开了。
等他走后,绾鸢推门走了进来。
“公主。”
“以后再告诉你,你只用知晓他并非恶人,且于我有用便可。”
“是。”
绾鸢为她掖了掖被子,又检查了下四周,把方才那扇被人无声无息打开的窗户再次拴好,这才退下了。
作者有话说:
我看有人说是前朝大臣设计女主,有的说是宫妃,都不是啦。
也不是谢成宜,他没那个本事把手伸进宫里,真有那个本事也不会是个枢密院下承旨司(有点类似办事机构)的一个六品官啦。
再猜猜?爪牙遍及皇宫,还跟前朝有些关系的,虞夫人之间和蕙娘对话,女主进尚书内省触及对方利益的?我感觉已经是明牌了。
(不要跟男主查如烟线搀和一起看,男主线和女主线唯一的交际就是这个谢成宜。宣仁帝想择谢成宜为婿,是继宋浦后又一选择,有被人引导之嫌,但也是他早就在关注此人,毕竟要给一堆女儿挑驸马,肯定要提前看人的。然后这点被人洞悉了,诱导了下,算是个意外)
另外,这一局女主也不是坐着不还手的,其实这一局她已经稳坐钓鱼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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