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肉骨樊笼 > 第 60 章【VIP】
    肖芥子五岁那年,父母离婚,原因是,母亲肖灿竹生了病。

    离婚之前,两人频繁争吵,但双方有默契,吵架时都背着女儿,有时吵得脸红脖子粗,远远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过来,会立马换上笑脸,一副恩爱模样。

    是以那时候的肖芥子,更确切地说,肖结夏,宛如生活在蜜糖之中,一天到晚都喜滋滋的,连名字都拿来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显摆。

    她说:“我妈说,我是生在夏天的,结夏,就是把整个夏天打个蝴蝶结送给我,多美啊,还有啊,我的小名叫‘小结子’,就是小小蝴蝶结子的意思。你名字什么意思?”

    那个小朋友叫王毛毛,憋了半天憋不出自己名字的美好意境,说了声“臭美”,气咻咻地走了。

    是以那时候的她,在幼儿园并不招小朋友们待见,排舞蹈剧时,还曾被公推去演高傲的小孔雀,最后被拔光了毛的那种。

    但她还是喜滋滋的,因为小孔雀的戏衣最好看,上场时最华丽,拔毛就拔毛嘛,反正是在剧末了,不重要。

    她记得,是在五岁半生日的那天晚上——没错,因为她喜欢吃生日蛋糕,她们家跟别家不同,半岁也要庆祝一番——她被父母激烈的争执声吵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爬下小床,将房门打开了一道缝。

    客厅里,肖灿竹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哭,地上狼藉一片:花瓶砸碎了,修剪过的花枝像娇艳的尸体,横在水晃晃的白色地瓷砖上。

    还剩了一半多的生日蛋糕也掀翻了, 五色的奶油蹭在桌角、椅面,以及父亲锃亮的皮鞋上。

    这是……父母打架了吗?

    肖芥子还没反应过来,听到父亲嘶哑的、强压愤怒的吼声。

    ——“你这是诈骗,婚姻诈骗,懂吗肖灿竹?”

    ——“你有这种病,还遗传,结婚前你为什么不说?”

    ——“女儿怎么办?你要早说,我根本就不会要孩子!自己受罪还不够吗!”

    再然后,她看到父亲拎起行李包、大步向外走去。

    肖芥子本能地冲出去,叫了声:“爸爸!”

    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双目通红,一反常态,没笑,也没过来抱她,只喃喃说了句:“你也是个受罪的命。”

    说完就走了,门摔得山响,摔得地上花枝映在水中的影子都颤了一下,还漾开了浅浅的水痕,怪好看的。

    那之后,父亲没再回来。

    日子继续往下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硬要找的话,也能找出几条:比如她改跟母亲姓了,比如肖灿竹喜欢上一种“灵蛇缠龟”的图样,总喜欢往女儿衣服上绣、鞋跟上印;再比如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发现,肖结夏不再显摆也不再臭美了,于是期末时,一致把小红花投给了她。

    母亲到底生了什么病呢?肖芥子暗暗观察过。

    看不出什么,就是典型的身体不好、体弱多病: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腰酸背痛,有时走到半道,累得扶住墙、半天不挪窝;还有时说着话会喘不上气、捂着心口一直呻吟。

    反正,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言以概之:全方位的虚弱吧。

    肖芥子初次发病,是在十六岁左右。

    起初,真没觉得是病,只当是学业重、四体不勤,给累的:她的手指脚趾会突然发麻、不听使唤,过了好几秒才恢复。

    举个简单的例子,上自修时笔掉在地上了,弯腰去捡,本身食指和拇指协同合作,就能把笔给捏起来,然而突然间,食指动不了了,直愣愣杵在那儿,只余拇指徒劳使力,像长了个蹩脚的蟹钳。

    还有一次,是在食堂吃饭,正吃着,舌头动不了了,猛然间僵了几秒,于是满嘴的饭就那么卡在嘴里,吐不出、也没法吞咽。

    由于只是几秒,没当回事。

    一天晚上,和母亲吃饭时,蓦地想起这事,当笑话一样讲:“妈妈,我最近学习太努力了,都累出病了你知道吗……”

    万万没想到,肖灿竹听到一半,面色惨白,连碗都没端住,站了两回才从椅子上站起身,单薄的身体抖得厉害,嘴里不住念叨着:“你怎么这么早?你怎么会这么早?”

    肖芥子一头雾水:“我这么早什么啊?”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发病,父亲口中那个“遗传病”。

    这是一种罕见病,有点类似于原发性低钾周期性麻痹和CIDP(慢性炎性脱髓鞘性神经根神经病),但又显然不是,前两者虽然也是罕见病,但至少有初步治疗的方法和应对方案,她们家这个,没有,绝症。简单来说就是,人体各部位会随机、突发丧失功能,类似于“宕机”、“罢工”。比如你正走在路上,突然膝盖以下罢工、走不了路了,那你只能木然杵在那,或者当自己没有腿,爬到路边。再比如你正和朋友谈天说地,突然肺不工作了、不能喘气,短时间内还好,万一拖个几分钟,人真是能活活憋死。

    总之,各种状况,即便不当场要人命,也会让人想死,例如构音障碍、面瘫、眼神经麻痹、大小便功能障碍等等。

    这病从发病到大去,一般10到15年,初期症状轻、时长短,还能勉强应付,之后就会慢慢加重,最后怎么撒手西去视个人情况:有人是慢刀割肉型,受了一大圈罪,躺病床上走,还有人是一击即中,比如心脏停摆。

    肖芥子被这个消息给刀傻了。

    她这个年纪,正是各种展望美好前景的时候,哪经得住这个?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心里头只剩下愤怒了。

    对母亲的愤怒。

    她终于明白父亲走的那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母亲的貌似“体弱多病”源出何处,她暴跳如雷,冲着母亲又哭又嚷,说的话跟父亲当时如出一辙。

    ——“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你早知道会这样,不要生我啊!”

    ——“你自己受罪还不够,非拉个战友、跟你一起遭殃吗?”

    母亲和当年一样,哭成了泪人,苍白无力地给她道歉:“对不起啊,妈妈也没想到,你会病发这么早……”

    肖灿竹是在肖芥子五岁那年发的病, 她计算了时间,为自己感到庆幸,觉得自己努力再努力,可以陪女儿到二十岁。

    ……

    愤怒结束,就是麻木和冰冷,再加上那个年纪,正好青春叛逆期,气性大,肖芥子再也不跟肖灿竹说话了,实在要交流,就在冰箱上留个条。

    考上大学之后,更是索性跟家里断了联,好像把这让人窒息的“根”给斩了,余生就能再次喘气似的。

    大学一年半,她发过两次病,一次是左手不能动了,持续了约摸10秒,当时,手里正攥了瓶饮料,瓶子脱手,落地砸了个粉碎;还有一次是骑车,骑在大马路上,突然看不见了,再然后,被一辆摩托车撞飞,耳边一片纷乱,听到喇叭声、尖叫声,还有骂声,那个车手骂她“你瞎啊”。

    她摔在地上,摔得眼前一片黑,以为自己真瞎了,后来模模糊糊,看到蓝天白云以及围过来的路人,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自己这病,事故率可真高啊,万一哪天死在外头,母亲也不在了,找谁来帮她料理后事啊。

    大二上学期那年,接到医院电话,说肖灿竹住了一年院,快不行了,请她赶紧回来。

    肖芥子又懵了,她连母亲什么时候住的院都不知道。

    她一路流着泪赶回去。

    那其实不是一家医院,类似临终关怀机构,里头住的都是被医院放弃的弥留者,肖芥子到的时候,肖灿竹已经陷入昏迷,留给她两样东西。

    一是亲手雕刻的,“灵蛇缠龟”的竹根印。据说肖灿竹小时候,家人知道她有这病,希望她能活得长点,于是为她栽下一棵竹子,寓意“灿灿青竹” 。

    二是一封亲笔信。

    信纸上的字迹扭曲中带孱弱,应该是写信的时候,手已经没法活动自如了。母亲在信里叫她“小结子”,向她解释“没有一个母亲是为了让儿女遭罪,才生下孩子的。之所以生你,一是因为觉得这世界很好、很大、很有趣,想让你来看一看、走一走;二是抱有希望,也许医学进步了呢,你这一代,病就不是绝症,你就能安安稳稳地活很久很久了。又或许会有奇迹呢,世界充满了奇迹不是吗?妈妈遇不到,也许小结子能遇到呢。”

    肖芥子把信纸蒙在脸上,又流了很多眼泪,多到把信纸都打湿了,多到她恍恍惚惚间觉得,这辈子的眼泪差不多要流光了吧。

    遇不遇到奇迹她是无所谓了,她只希望母亲能醒过来,哪怕几分钟也好,她就能和母亲笑着说说话,那样,母亲走的时候,对她的最后记忆,就不会是断联、冰箱上留的字条,以及她固执、沉默和冰冷的脸

    肖芥子在医院里陪护了三天。

    这三天里,总有人窜进来发小卡、散传单,宣称什么“国手、大师、药到病除”,想想真让人愤怒,行骗的主意打这儿来了,连要死的人都不放过!

    然而让她诧异的是,真有人信,不在少数,而且,还不是愚昧迷信的那种,是走投无路、拼命洗脑逼着自己信。

    她就亲眼看到,有个老教授,以2000元/次的报酬,请一位气功大师前来“发功”, 非常笃定地表示九次之后,就能见成效。还听见隔壁床给乡下的亲戚打电话,火烧火燎让赶紧抓癞蛤蟆送来,说是“神医”给开的药引子,个头越大的癞蛤蟆越有效,要是能重达一斤二两,那就万事不愁了……

    三天后的深夜,肖灿竹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没能醒过来。

    医护人员赶来确认的时候,肖芥子失魂落魄般下了楼,一直往外走,不辨方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只觉得现在母亲走了,自己没来处,也没去处了。

    末了,在一处街心公园的水池边坐下来,水池子里蹲伏着一只乌龟,乌龟的头上、背上、身周,亮闪闪地散落着好多硬币。

    她记得母亲说过,蛇和龟这两种灵兽,都是保佑她的,她遇到了,准有好事。

    肖芥子趴在水池边,也不挽袖子,任衣服湿到肩膀,从水里狠狠抓捞了一大把硬币上来,指甲缝里满是抠抓的滑腻青泥。

    她对着乌龟,一枚枚地扔硬币,扔得咯咯大笑,热烫的眼泪流下来,就顺手抹掉,硬币扔完了,就俯身再捞,捞得浑身湿淋淋、滴答往下滴水。

    也不知道是扔到第几百次时,身后有人叫她:“肖结夏?”

    是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肖芥子头也不回,也不觉得害怕:“什么?”

    那人说:“我认识你妈妈,她前阵子还清醒,我跟她聊过天,她那封遗书,还是我帮她摁着纸、看着她写的。”

    肖芥子回过头。

    大半夜的,这人黑大衣、鸭舌帽,还戴了口罩,完全看不清长相。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向她复述信里的内容:“世界充满了奇迹不是吗?妈妈遇不到,也许小结子能遇到呢?肖结夏,送你一个奇迹,你要不要?”

    肖芥子不屑地笑:“既然认识我妈妈,为什么不送给她呢?”

    那人笑了笑,说:“她已经太迟了,回天乏术。再说了,她心里牵挂着你,有牵挂的人,就没法全心全力、只为自己去拼。奇迹,是需要虔诚对待的。”

    肖芥子冷笑:“这世上真有奇迹,也轮不到我啊。”

    那人回答:“这你就错了,你就算只是一粒尘埃……芥子还能纳须弥呢。你可能觉得,你的命运已经写好、摆在这了,不过我想说,你要是低头,只能看到你那双挪不动的脚。但你要是抬头……”

    “抬头怎么样?”

    那人说:“你抬头看看啊。”

    肖芥子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去看。

    这一晚,夜空居然很美,有散落的星,有朦胧的、成团的云,也有浩渺的,看不清玄虚的无穷远处。

    抬头怎么样?

    抬头能看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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