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芥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打着呵欠起身,才发觉陈琮不在屋里,四下看了看,瞥见他正在小院里打语音电话,有说有笑的,看到她起床,还隔着玻璃窗冲她挥了挥手。
一大早的,给谁打呢?
她半是好奇、半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披着盖毯走过去,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冬日清晨的冷气透过门缝进来,醒了她的脑子,也带进年轻女孩的欢快语声。
是梁婵。
就说呢,一大早笑得这么花红柳绿的,原来事出有因。
肖芥子哼了一声关上门,想想不甘心,隔着玻璃冲着陈琮的脸、挑衅似地猛拍一记走人。
洗漱好了出来,陈琮已经进屋了,问她:“刚怎么打人呢?”
肖芥子说:“我就不喜欢做事不专心、玩忽职守的人。”
陈琮不乐意了:“我怎么玩忽职守了?”
他指自己的眼睛:“看见没,生熬了七八个小时,打盹都没打一个,都有红血丝了,这还叫做事不专心、玩忽职守?”
可以对他的人不满意,但不能挑他的工作,从小到大,他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终:哪怕追鸡撵狗呢,都要确保鸡进窝、狗进圈。
肖芥子说:“我没醒的时候,你就跑出去打电话了,是不是擅离职守、置我于危险之中?”
陈琮气得拉开领口透气。
“肖小月,你一睡七八个小时,我总不能眼珠子一直粘在你身上吧?我是不是得有自己的节奏、‘间或’看你一眼?我是去外面接电话了,那在里头打电话不是会吵到你吗?而且玻璃是透明的,也没耽误我关注你那头啊。”
肖芥子想了想,说:“也是哦。”
还“也是哦”,陈琮没好气:“再说了,这电话还是因你而起的。”
肖芥子惊讶:“跟我有关?”
“你之前不是让我帮你打听李二钻么,我能有什么人脉,还不是拜托梁婵?那她惦记着这事,一有新消息,就第一时间知会我了呗。”
李二钻,哦,她的内线二号,这两天操心的事太多,几乎把这人给忘了。
她随口问了句:“李二钻怎么了?”
陈琮回答:“又自杀了。”
肖芥子呆了一下:“没死成吧?”
“是,又没死成。”
……
事情发生在昨天半夜。
018号马修远,就是负责会员间联络的那一位,突然接到李二钻打来的电话,连“喂”了几声,不见那头回答,只听到一连串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细听起来像哭。
换了别人,大概就挂电话了,亏得马修远是个见过世面的,而且毕竟是会员来电,职责所在,他就屏息又听了会。
隐约听到李二钻在那头呢喃:“救救我,TA要杀我,要杀我……”
马修远顿感事态严重,追问他:“怎么了?谁要杀你?李二钻?说话!”
然而电话却在这时断了,再回拨怎么都拨不通。
马修远心急如焚,他赶紧查找李二钻地址附近的派出所电话,第一时间报了警,也没忘联系梁世龙。
梁婵和梁世龙一起住,自然也被吵醒了,担惊受怕了好几个小时,前线传来消息。
李二钻又一次自杀未遂。
这一次,他是跳楼。
其实,在马修远打报警电话之前,就有路人打过了,说是在小区高楼的楼顶,有个人影形迹可疑,一直在边沿徘徊,疑似要跳楼。
所以,李二钻这再三徘徊的功夫,相关人员已经赶到现场、在底楼张起了救生气垫,而他不顾劝说纵身一跳之后,救他的也不是气垫,是他自己。
他在下坠十来米之后,以惊人的求生毅力,牢牢抱住了某一层外挂的支架,然后被营救人员成功解救。
据说是受了点轻伤,没大碍,已经送院观察了。
……
煤气、吞药、纵火、上吊、跳楼,算起来,这是李二钻的第五次自杀了。
一两次自杀未遂,还可以解释是思念亡妻沈晶、意欲殉情却又贪生怕死,但进行到第五次,就总透着股邪门的味儿。
肖芥子皱眉:“这个李二钻,会不会看上去正常,其实早就已经……精神错乱了?”
陈琮想的则是另一件事,他翻了翻自己昨晚分析的字纸:“你说,李二钻现在的情况,会不会也跟我爷爷有关?”
陈天海和沈晶密切接触过一段时间,那之后沈晶自杀,李二钻是还活着,但精神状况堪忧……总感觉这些事件并不孤立、是有前后联系的。
他另抽了张纸,为沈晶、李二钻夫妇单列一页。
这对夫妇,也很耐人寻味:都是“人石会” 的,养的是钻石,那颗钻还疑似五色石之一。一个自杀前留下了“脱此樊笼”的遗书,另一个自杀上瘾却又从来狠不下心……
肖芥子看着他一一列写,忽然想到了什么,提醒他:“还有,这俩夫妻共石。你不觉得,‘共石’这种事,很奇怪吗?”
首先,不知道古代有没有过,反正近几十年下来,听说过的,仅此一例。
其次,宝玉石固然珍贵,但并不稀缺,真不至于抠搜到要两个人共养一块。
第三,她第一次听说时,就觉得这事不太合理,人与人千差万别,感情再好、性格再相合,也是独立且差异巨大的两个个体,适配的石头也该天差地别,怎么能“共石”呢?
她说:“养石养石,讲究的是人和石头培养感情,换个角度想,是不是跟谈恋爱差不多?共石,这不就等于两个男人共享一个老婆,或者两个女人共用一个老公?总觉得长久不了、必有纷争。”
如果把身体比作皮囊,那石头就类似意识、精神的皮囊,一山还容不了二虎呢,谁能接受一个皮囊里穿了两个人啊。
***
一时没新的进展,陈琮洗漱了睡觉,肖芥子自己出去吃早餐。
她去了附近的老街,选了一家人很少的店,坐了角落的桌子,要了份空心粉,外加一根现炸油条。
一个人用餐多少有点无聊,她拿筷子有一根没一根地挑着粉, 顺手拨通了李二钻的电话。
那头隔了很久才接,声音很虚弱,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喂,哪位?”
这语气真有画面感,肖芥子几乎能想象得出:李二钻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副奄奄一息的狗样。
寻个假死,还寻出真虚弱来了。
肖芥子冷笑:“又自杀了?上次不是吩咐过你、别动不动就寻死吗?”
李二钻愣了一下,下一秒,大概反应过来她是谁了:“是你啊,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想问问,为什么又要自杀?可别跟我说又是一时冲动啊。”
李二钻一来觉得累,跳楼这种事,动静大,后劲太大,他至今呆呆愣愣的、缓不过来;二来,大概也觉得这理由拿不出手了,沉默了好久才说:“你就当我是有病吧。”
肖芥子并不穷追猛打:“好,那我换一个问题。昨晚上,其实我一直看着你呢,你在大楼边沿团团乱转,嘴里念叨着‘救救我’,还说什么‘TA要杀我’,这个TA是谁啊?”
李二钻一下子激动起来,透过听筒,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
肖芥子说得很平静:“你可以继续瞒着,不对人讲,一个人藏着秘密,未来继续被折磨,继续崩溃,继续自杀,说不定哪一次、就自杀成功了。”
“也可以选择跟我说一说,没准,我能给你想想办法呢。”
李二钻喘得更厉害了。
肖芥子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又换了副温柔的语调,声音压得很低:“这么多年了,憋着多难受啊。说出来,有人帮你分担也好啊,对吧?”
“谁要杀你啊,你一次又一次地自杀,是不是被人逼的?其实你根本不想死,对吧?”
“八年了,五次自杀,尤其是这次,距离我上次在林子里遇到你没多久吧,这么短的时间,两次自杀,你是不是就快扛不住了?”
李二钻被她最后的话击中了,几乎是瞬间崩溃,他呜咽似地闷哼了一声,颤抖着说了句:“救救我,阿晶想我死,她想我死!”
肖芥子猝不及防:“谁?你说谁?”
下一秒,她听到不锈钢和玻璃器具砸落的声音,还听到李二钻大叫:“我不打针!我情绪很稳定,我不需要打针!”
再然后,手机里就没声音了。
肖芥子愣愣攥着手机,再也没心思吃饭了。
最后听到的那句,应该是医生在给李二钻用药,没准还是镇定剂:一个自杀过N次的人,还是医院的常客,再怎么强调自己情绪稳定,医生都不会信的。
——救救我,阿晶想我死,她想我死!
阿晶是谁?不会是李二钻的老婆沈晶吧?
但她八年前,不就已经死了吗?
总臆想自己死去多时的老婆要害自己,由此看来,李二钻是真疯了吧?
***
肖芥子心事重重地出了早餐店,脑子里有点乱。
她有时觉得,李二钻就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对他的话用不着当真;有时又觉得,“阿晶想我死” 这句话,是个重要的突破口,能把这事搞明白了,接下来的许多事,就能迎刃而解了。
日头渐高,正是餐点,吃早餐的人渐渐多起来,每个早餐档门口都围满了人,肖芥子一家家信步而过,无意中听到店主大声说了句:“八个肉包,外带,哪位?”
有人瓮声瓮气应答:“我的。”
八个?这得是帮人带的吧,一个人吃八个,岂不是饭桶?
肖芥子下意识循声去看。
正看到那人扬手去接袋子,圆滚滚的手腕上戴了一串大珠的乌金黑曜石,日光下,漆黑里泛着点金,分外夺目。
嚯,这一串材质可真不错,是不可多得的好件。
正想着,那人转过身来。
是个胖子,戴着粗毛线钩织的毛线帽,五六十岁左右,腰间像勒了个游泳圈,显得整个人肥而臃肿,像个陀螺。
尤其好笑的是,他衣兜里还插了瓶剩了大半的四特老酒。
吃这么多,还一大早喝白酒,难怪身材走样,肖芥子觉得好笑。
那人似乎有什么急事,抓了个肉包出来,边吃边走,匆匆进了边巷,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肖芥子回民宿,也得走边巷,不过她没急着回,又在边上的早点摊买了份豆浆油条:刚在店里因为李二钻的事,几乎没吃,不备着点,她怕一会又饿了。
她拎着打包好的餐点,继续往回走,穿过冷清的边巷,然后右拐。
咦?右拐的小路上, 散了一地的大包子,其中有两个还裹在塑料袋里,包子都白胖白胖,还散着热气。
数了数,七个半,之所以有半个,是因为其中一个被咬过几口,不全乎了。
那胖子呢,买了这么多肉包,不是为了来撒的吧?
肖芥子探头往前看了看,没人,只有废旧的堆料,往后看,是冷清的边巷,不过,出了边巷就好了,是热闹的老街。
她犹豫了一下,原路退回。
不走这条道了,有点玄乎,真要走,回头拉陈琮一道来走吧,人多点胆壮。
……
废料堆后动了动,颜如玉探出头来。
确认那个过来的“路人”又离开了,他长长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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