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肉骨樊笼 > 第 83 章【VIP】
    前台姑娘皱着眉头看照片,何欢嘴里喷着酒气,她很不喜欢。

    照片上的女人,看着是有点眼熟,但民宿有二十来间客房,虽说是淡季,每天也有不少客人进出,一时间,她还真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前台的电话响了。

    姑娘示意何欢稍等,礼貌地接起电话:“您好,行栖。”

    电话是肖芥子打的,她已经出大门了,但经过何欢身边时、瞥到了手机屏上的照片。

    她侧身在门外的大盆栽后头,透过肥厚的叶片缝隙观察前台的动静,本来想冷冰冰地撂一句“就说不知道,不然,你上下班小心点”,话到嘴边改了主意。

    恐吓不如博同情,恐吓的话,对方虽然一般也会唯唯诺诺照做,但心里头多半逆反。

    她轻声说了句:“妹妹,就说不知道。我爸收了这老头彩礼钱,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

    末了声音微颤,像极了哽咽。

    前台姑娘愣了一下,嘴巴微张,旋即微笑:“哦,好的,我们这里收到订单,会立即帮您确认的。”

    放下电话,再看何欢,心里头更腻味了。

    妈的,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她沉着脸,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然后摇头:“没有,没住过,你去别处打听吧。”

    ……

    何欢一脸失望地出了行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匆匆朝下一家旅馆走去。

    肖芥子这才从盆栽后头转出身。连正面照片都有了,事情大大不妙,看来这窟窿补是补不住了,要另做应对方案。就是不知道陈琮怎么样了,他是暂时安全呢,还是给她发完消息之后就出事了?

    她找出口罩戴上,又把外套的雪帽拉起,幸好是冬天,这么打扮并不突兀。

    站了会之后,扬手招了辆看着挺破的出租车。

    ***

    颜如玉煞有介事,发了会消息,笑眯眯起身招呼陈琮:“走,上去转一圈。”

    陈琮也不客气,跟着颜如玉上楼,当然,心里是在骂的:特么的,发这么久消息,楼上就算是有只大熊猫,也早转移了。

    二楼除了公共活动区域外,剩下的都是客房和卧房。

    一上楼梯,陈琮的步子就慢了。

    沿楼梯一路往上,墙壁上挂了几张古画,这属于常见装饰,跟中式茶室的总体风格也很搭。陈琮上次来时,没太留意,而今近看,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

    这几张古画,虽然绘图风格不同,但表达的是一个主题。

    聊斋,画皮。

    而且打头的第一张,他甚至在博物馆看过,是清光绪年间的彩绘画册《聊斋图说》,画幅上,一个青皮獠牙的恶鬼,正手执画笔,细绘一幅美女肖像。

    边上还有题字,曰“画人画皮难画骨”,落款“明清活阎罗”。

    颜如玉见陈琮站着不动,也凑过来:“怎么,陈兄对画感兴趣?我干爷看《聊斋》,对《画皮》这个故事有偏好,所以你也看到了,这几张都是,怪瘆人的。”

    陈琮渐渐看出点头绪,心跳得厉害,他指题字和落款:“这是谁写的?”

    “我干爷啊。”

    “你干爷的号叫‘明清活阎罗’?”

    颜如玉哈哈一笑。

    颜老头没事就喜欢舞文弄墨,陈天海来了之后,两老头有共同爱好,又大把时间、朝夕相处,鼓捣出不少鸡肋事来。比如纸巾,就非得矫情地印点文绉绉的话上去;再比如这《画皮》系列的布置和题字的想法。

    “明清活阎罗”这号,也是陈天海帮着起的。颜家家谱,往上可追溯到明末,帝制王朝,干爷活了明清两代,“活阎罗”这词,暗合姓氏“颜”,又点出“活而不死、人间阎罗”,总之,干爷还挺喜欢这号。

    但这些话,不好跟陈琮明讲,颜如玉避重就轻:“老头子嘛,老夫聊发少年狂,有时候,也难免有中二病。”

    陈琮勉强笑了笑:“是吗?”

    “明清活阎罗”,在他看来,是个意味深长的标准字谜。

    明清,朝代歌里,习惯讲“元明清”,明清就是“无元”。

    活阎罗,熟悉字谜的都知道,古人出谜,得给出谜底范围。比如“打五唐一句”,意思就是打一句五言唐诗,“打聊目”意思就是猜聊斋篇目,至于“红人、泊人”,是猜《红楼梦》和《水浒传》里的人名。

    所以,“活阎罗”,陈琮第一反应是《水浒传》里的阮小七,他的绰号就叫“活阎罗”。

    无元+阮小七=阮小七-元=阝+小+七=陈

    难道说,和纸巾一个路数,这落款执笔名义上是颜老头,但想说的话,其实隐晦地来自爷爷陈天海?

    他拾级而上,又去看第二幅,没忘给个冠冕的借口:“没想到啊,太爷的字这么好,这画也妙。”

    颜如玉暗自好笑:“你不急着上楼看了?”

    陈琮满不在乎:“急什么,二楼就在那,又不会跑了。”

    第二幅,绘制的也是《画皮》,这故事太出名了,名家绘本也多,这一次,题的字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前一幅“画人画皮难画骨”算是紧密切题,但这一幅……

    陈琮指着这行字问颜如玉:“为什么清朝的聊斋故事,放一句宋朝李清照的词呢?”

    颜如玉倒没觉得有问题:“挺切题的啊,都‘画皮’了,披了张人皮,表示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当然是‘人非’咯。”

    陈琮点了点头,又跨了几级台阶,看第三幅。

    画还是有关于《画皮》,题字又换了。

    ——由来只见画皮鬼,谁信王生真还阳。

    陈琮看颜如玉:“这又是什么意思?”

    颜如玉说:“《画皮》这故事你总听过吧,那个被害死的书生叫王生。但结尾皆大欢喜,他又被道士给救活了。我干爷认为这不合逻辑,是作者为了给个好结局杜撰的,真正的故事里,王生就是死了、还不了阳的。”

    三幅古画看完,差不多上了二楼。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二楼客厅里挂的一整幅画,跟前几幅《画皮》很像,都是明清绘画风格,属于不同的故事画在同一张大图上、形成一个系列,右侧大标题是《声声劝,运道图》,看来,内容是用来警醒世人、类似《醒世恒言》之流。

    从右到左,古代的阅读顺序。

    第一幅图画的是个官袍服饰的人,跪在地上一脸谄媚,面前是举刀的刽子手和颐指气使、异族装扮的武将,边上一排小字写着“偷生贬运”。

    大致意思是,没有节气、苟且偷生,运道自然要遭贬低。

    颜如玉见陈琮又站着不动了,着实纳闷:“陈兄,你对这种字画,就这么感兴趣?”

    这些画,他这些年来去进出,看过千八百回了,都是些老掉牙的说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陈琮冷哼了一声,说:“颜兄,你没有研究过画吧?你不觉得这画风很眼熟吗,很有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风格,尤其是人物的眼睛,完全就是他的笔法,带着一种遗恨佯狂,你仔细看。”

    这纯属胡说八道,八大山人的画他也就收货时在人家店里偶然看到、听人介绍了两句,现在全用上来了。

    颜如玉对八大山人没研究,心里泛起了嘀咕:急着要上楼,真让他上来却故意借看画拖延时间,这小子搞什么鬼呢。

    第二幅图是个一脸奸诈的行凶小人,正拽住一个老实的客商,右手高举利刃、欲行不轨。边上小字写着“害生败运”。

    第三、四幅图类似,一是为富不仁,虐杀家奴,一是高位者为一己私欲,涂炭生灵,题字分别是“虐生烂运”和“毁生溃运”。

    陈琮在沙发上坐下来,脸色不大好,说了句:“你们家怎么挂这种画,看久了瘆得慌。”

    这话颜如玉是同意的,一般人家的字画布置,不是千里山河就是龙凤牡丹,彰显气魄富贵,很少在墙上挂这种倒人胃口的——但话又说回来,干爷那身份,喜欢这种玄异精怪类的,反而合理。

    他轻描淡写:“各人口味不同呗,怎么着,看几张画,还把你看累着了?”

    陈琮特欠扁地冲他一笑:“不是,你都提前给人发过信息了,那我再上来看,指定看不着想看的啊,那还不如看画呢,对吧。”

    说着,长吁一口气,脑袋后仰,手臂往沙发上一摊,一副看画看累了的样子。

    《声声劝,运道图》也藏了个谜,不过,不是常见的拆字法,是声韵法。

    解这种谜的法门,在于找“声”、“韵”的谐音字,然后用声母加韵母拼字,所以标题里“声”、“运”两字,已经明明白白把方向给指出来了。

    偷生(声)贬运(韵):偷的声母是T,贬的韵母是ian,组合起来是tian,天。

    以此类推。

    害生败运:害H,败ai,hai,海。

    虐生烂运:虐N,烂an,nan,难。

    毁生溃运:毁H,溃ui,hui,回。

    谜底是:天海难回。

    爷爷陈天海,一定在颜家住过不短的日子,而且并非被囚禁、来去自由,所以才能不着痕迹但处处痕迹地在颜家留下这么多信息,简直是把茶室当成画布,在这儿随意涂抹了。

    但这些信息,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颜如玉哈哈大笑。

    他也在沙发上坐下,表情颇为受伤:“陈兄,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我跟你说,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都是出人意料的。”

    “这楼上呢,一共四间卧房,主卧是我干爷住的,次卧是我的,还有两间客卧。喏,就是走廊尽头那间和倒数第二间。”

    “我就不陪你过去了,自己去敲门吧。”

    ***

    陈天海不愿意见陈琮这事,颜如玉一直很费解。

    在他看来,偷了东西、躲着“人石会”正常,非不认孙子,大可不必,当孙子的,又不见得会跑去“人石会”举报你。

    再说了,昨天和何欢聊完,他差不多知道陈琮的本事在哪了,这样的人,拉拢过来,圈养在眼皮子底下,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陈琮找上门来,开口就称“陈天海在茶室”,还想去二楼求证,颜如玉略作了一下遮掩,就懒得费这事了。

    他直接把球抛给了陈天海,告诉他“陈琮知道你在这了,还要去二楼搜人,给不给他开门,你自己看着办吧”。

    ……

    陈琮摸不准颜如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了一下,起身大踏步过去。

    先停在倒数第二间门口,敲了敲门。

    很快就有人应门了,看到那人,陈琮倒不意外。李宝奇。

    李宝奇困得要命, 张嘴就是一个呵欠,八成是一宿没睡:“陈琮啊,又见面了。”

    他没问陈琮为什么会在,颜如玉应该都跟他说过。

    陈琮客气寒暄:“奇哥怎么在这?”

    李宝奇干搓了一把脸,抬手时,睡衣袖子往下滑,陈琮隐约看到,他手肘上有几道破皮的抓痕。

    “你不知道吧,我们两家是世交,打我爷那辈起,就跟颜家关系好,听说太爷出事了,我这马不停蹄的,就过来了。”

    陈琮说了句“节哀顺变”,退后一步,转向尽头处的那间客房。

    敲门之后,里头有人声,陈琮能感觉到那人已经走到门后了,但门没立刻开。

    他有点奇怪,回头去看,李宝奇没回屋,倚着门框仿佛在等待什么热闹,颜如玉依旧坐在沙发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头,慢慢点着了一支烟。

    陈琮又敲了一回门。

    门把手开始转动,但不是正常开门的那种,像有人争抢,揿下,复位,忽的再次揿下,又再次复位。

    这是在故弄玄虚吗,陈琮几乎觉得有点可笑了。

    下一瞬,门一下子拉开了。

    陈琮嘲弄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人也僵在了当地。

    他怀着“诈他一个大的”的想法过来,从未期望过能“诈出个真的”,也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

    是陈天海,尽管八年过去,衣着变了、发型变了,人也老了很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其实他跟爷爷不太亲, 小时候,他很嫌弃这个爷爷,觉得他没钱没权也没个性,在小伙伴面前拿不出手。

    长大之后,进入叛逆期,“爷爷”这个词又成了易忽略的背景板和讨人厌的束缚,总之是不受他欢迎的。

    说来好笑,他对爷爷的感情,反而是在陈天海失踪之后,才慢慢生出的。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八年了,总算有结果了。

    陈琮有点激动,身上还略略发烫:热泪盈眶?冲上去一个拥抱?看电视上那种爷孙相认,还有号啕大哭着下跪磕头的,他觉得自己做不出来。

    反倒是陈天海先开口,他笑了笑,说了句:“八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儿了。”

    身后,李宝奇噗哧一声笑出来,说:“抱一个呗,这爷孙俩,见面跟陌生人似的。”

    陈琮有点尴尬,叫了声:“爷爷。”

    顿了顿,略显拘谨地上去抱住陈天海。

    拥抱的刹那,他能感觉到,陈天海忽然很不自在,甚至还有些僵硬。

    这僵硬让陈琮骤然清醒,紧接着,这段时间发现的、有关陈天海的讯息,尽数涌进了他的脑子,非但不乱,反而渐渐明晰。

    ——小心陈天海。

    ——聊斋绘本《画皮》故事,强调“画人画皮难画骨”、“物是人非事事休”。

    ——《声声劝》的图里,暗藏“天海难回”。

    陈天海让人小心陈天海,陈天海明明站在这里,却要说“天海难回”。

    完全不合逻辑,除非,加一个成立条件。

    过去的陈天海让人小心现在的陈天海。

    现在的陈天海站在这里,但过去的陈天海回不来了。

    过去和现在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使得陈天海非陈天海,但看样貌明明一无二致。为什么呢,有提示吗?

    难道是……

    画皮?

    陈琮被自己的荒谬想法给吓住了,他脑子里嗡嗡的,慢慢松开陈天海,脸上努力保持笑意。

    不远处,颜如玉皱起眉头。

    这突如其来、时隔八年的爷孙相会,不太感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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