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盛栀好几天没有联系陆铮年,和徐晟说他要去港城一趟。
之前徐家那个项目就暂时移交给沈霁去跟进,如果着急让李承来也可以。
徐晟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陆铮年的意思:“不是就两天吗?”
盛栀带着岁岁很难在外面观光吧。
陆铮年垂眸。
盛栀送他的是一块很小的,像鼻烟壶上的画一般,同样是掐丝珐琅,但色彩斑斓很多的珐琅牌。
陆铮年的指腹按着那上面的花纹,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刺痛。但这刺痛没有使他痛苦。反而让他的知觉在这刺痛里缓慢地消退了。
像一块,淹没在漫长历史银沙下太久,于是也跟着过往完全腐朽,失去任何对现世敏感触感的白铁。
已经完全生锈了。
他说:“厉择的同门师兄在港城做医学交流,那里恰好开放了一处医疗实验室。”
徐晟哑然:“你要去做志愿者?”
陆铮年:“不算,只是配合进行几项检测,具体要不要接受后续治疗,看个人意愿。”
徐晟有点不放心:“你怎么突然想起去检测这个?”他想问他是不是和盛栀之间出了事。
但终究觉得像是在盼着他们不和。再说关系如何怎么相处,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徐晟心里深深叹气不再说了。
陆铮年想去就去吧,秋冬之交就陆续生病频繁成这样,确实不是个事。
“没事,我家那个项目也没有那么着急,给明后两年做预备而已。你直接去吧,有什么事情找沈霁和我帮忙。”
说完回想起来,盛栀回来后陆铮年确实就不怎么去m&g,其实也不止他受盛栀影响太大的缘故,他身体本来就一直不好。
有一次过生的时候一个朋友请他去家里新盘的山庄,开玩笑说特地给陆铮年准备了一个套间,让他可以在这安心终老,徐晟给了他一拳。
陆家上一辈因为婚姻不自由闹得很难看,后来整个姻亲关系分崩离析。
陆铮年虽然毕业后就接手了陆氏,还创办了m&g,但或许是经历惨淡成就又太过突出,很多圈子里的人都暗地里嘲讽他父母离心,亲友淡漠的身世。
前几年游戏风口的时候陆铮年母亲去世,他回b市料理丧事,也是离开了m&g一段时间,m&g因此没有在上市后第一时间拿到一个大热游戏的版权。
有一个兴起的游戏公司ceo在采访里公然提到陆铮年调侃他。盛栀不知道他们把他亲缘淡漠,和孤身一人,病得断断续续当笑话看。
但知不知道都没什么所谓了。
徐晟之前得罪了薛谧这段时间还在求这位大小姐帮他办点事,但就算不问他也知道。陆铮年想去治疗不是因为他和盛栀真有了未来。
他只是想和盛栀有未来。
到港城那天晚上开始下雨。
陆铮年罕见没有梦,半夜醒来感觉到发热,量了个体温后本能拿凉水降温,想起明天要见面,止住,没叫醒司机。
自己打了车去医院看。
最后要输液。陆铮年靠着墙,捏着缴费单,面前有零星的人在深夜的医院走廊路过,打着哈欠,多是穿着病号服的人。
久病床前难有长伴者。患者大多是自己把药吃着自己捱。陆铮年不敢睡觉,怕错过和她约定的时间,靠着墙壁一遍遍地捏自己的眼睛。
其实不困,他不是一个睡眠长的人。这几天总是很累,好像一直在做梦,醒来一个字都不记得。
看到她说有点事中午再去,他垂下眼睫,牵动针才意识到自己在输液,换了左手输入语音:“好。”
没有应答。
他在波涛汹涌的深海里静静地听夜风摇曳,都没有察觉到锈迹飘落的声音。
午后见到盛栀,明显感觉到她情绪不对。陆铮年一顿,但她神情平稳,什么都没说。
看到他,只是缓和了语气和岁岁说:“走吧。”
带他特地去了那次她碰到他之前找到的书店。周末,人意外地没有几个,冷清寥落的大厅里随意分散着坐着几个年轻人,把书摊开在前面,安安静静,像是在用自己的故事。
盛栀进门前低头摸摸岁岁让她注意小声说话,不要打扰店里的人,才牵着她手进去,陆铮年抵着旋转门,她一回头,风铃在他头上轻轻碰撞。
很简单的一幅画,背后路人都有驻足。
他眼里心里只有简单的音调,咖色的书厅背景和她的大衣一起融化成暖光。他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盛栀已经转头,没有停留:“找个位置坐吧。”
他陪她们去挑绘本。
岁岁是个敏感安静且富有感知天赋的孩子,绘本不取下来,她伸手摸一摸,就能抬头用清澈的眼睛望着妈妈。
最后还送了陆铮年一本。是一本蓝色封壳很厚的,应该是青春文学,名字叫《破茧》。
盛栀想阻止,陆铮年已经拿在手里,手指因为昨夜打了一夜针还有些发凉,他在书架间慢慢地牵住她的手:“没关系。”
他很喜欢岁岁挑的书。
日光灰尘。
他像一块被尘封的靛蓝的宝石。里面没有颜料在流淌。只有日光能照射进去,但无法返回出来任何光线的无声。
盛栀拿起一本书,低头和岁岁说:“岁岁和妈妈一起看这个?”
她在刻意地避开、不和他说话。
陆铮年手指一紧,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松开了又怕会永远松开,直到进入书厅,她才把手拿出来整理包。
陆铮年手指微蜷:“要不要拿杯喝的?”
盛栀转头看一眼位置:“听你的。”
心上褶皱被轻轻抚平。
他走到附近的咖啡店,怕她睡不着换成了果汁,提着回来的时候忽然驻足。
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和他说话。
书店透明玻璃。盛栀靠边,身边是站着的严朔。
他们没看到他,只是一个看看岁岁,一个给岁岁整理衣服,没有理要说话的男人。玻璃没反光。但这一幕让拿着果汁的陆铮年无端眼神褪色。
他并非是被什么刺伤,而是突然听到什么碎裂。然后盛栀抬起头。
三个成年人隔着一面玻璃对视。
然后,巨大的玻璃缸就此崩塌。
**
盛栀问陆铮年回不回去。
严朔走之后她和岁岁都没心思再逛,挑了一家面馆随便吃了一点,就想回去。
陆铮年仍然提着那两杯果汁,从头到尾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提起,像是没有看到过一样。
但严朔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对视一眼后,严朔从书店里走出来,就和陆铮年擦肩而过,他看懂了那一瞬间的眼神。
是:你怎么在这?
陆铮年:“我送你们回去。”
说完口腔和太阳穴都迸射出铁锈味,不知道是不是腐蚀过度的后遗症,反正第二天去做检测的时候化验员拿着血液样本看了很久。
他这一刻不知道。
知道也于事无补。
“就到楼下。”
“不用了。”
热果汁变凉后在塑料袋内流下水汽,陆铮年的手指变得潮湿。他问:“是因为严朔吗?”
盛栀往前走几步,停住。岁岁被商店便利贴吸引视线,牵着妈妈的手仰头看着,但始终没走散。
盛栀回过头。她还是很平稳,很温和:“我今天有点累了,明天再说这些事好吗?”
不好。
他能说不好吗?
陆铮年手指蜷缩几次,严朔和他擦肩而过时他好了的伤并没有让他有几分波动,但是他手上的戒指让他后来几个小时都一直被那枚戒指勒着痛。
陆铮年说:“珐琅,你不喜欢吗?”
“我看你今天没有戴。”
他竭力挽回对话。
盛栀完全转过身来。严朔来了后他们没坐多久,她没买下第一次看很喜欢的那本书,只是装了岁岁的绘本,和严朔留下的那个戒指盒。
盛栀沉默。
陆铮年并不是怀疑她对严朔还有感情。他对严朔和她的过去完全不在意。他完全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
眼前这个人。
她对他有没有一点点,偏袒。
“——没有。”盛栀想起她和薛谧的对话,说她和陆铮年是不是真的有情况,她说。没有。
所以,或许本来就错了。
“陆铮年。”她掌心捂了一下眼睛,语气和缓,本来想说冷静一下,但岁岁对老板娘摇头回来抱住她的时候,她的手落在岁岁头上。
“我们先暂时,各自考虑一下好吗?”
考虑什么呢?
他沉默而安静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抬起那双没有色彩的眸子,如果顺利,他后天做检测,一周结果就会出来,到时候和她和岁岁相处也会好一点:“你可以告诉我。”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我不会生气。”
只是一枚结婚戒指而已。他追求她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吗?还是她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他对她完全不可能喜欢的类型,她还是喜欢严朔。
上帝啊。无神论者在这个车流人类形成的潮水里安静地溺毙。他说:“我没有想对你我生气。我只是。想知道。”
喉咙苦涩得好像再说出两个字就要滴血。
我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我是不是又想错了?是我又触界了是吗?
盛栀沉默。
她本来不想说的。
可是她握紧岁岁的时候:
“有时候我会想。你和严朔,真的很像。”
“在出门前我就这样想。”
陆铮年盯着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被解剖了。
他想说我只是想让你喜欢我。他想说我已经努力过了,可是要远离你要和你陌生对我太难。
可是盛栀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照顾严朔的吗?”严朔被竞争对手打击,出车祸腿断了,她在医院照顾他,本来只是简单男女朋友关系,那时她没想过以后。
但严朔有段时间发热严重。她日夜颠倒地陪护。他醒来还是第一时间就结婚了。
盛栀问:“你也生病了吗?陆铮年?”
陆铮年视线模糊了。
他多么希望她从来没有答应过他,他没有做过这么愚蠢妄想的梦,他没有自虐般地去了解他们过去的事。
他没有试着去养猫,去打篮球,去看她借过的书,他去听说他们如何在一起,他愚蠢地拙劣地去模仿,一直到被盛栀拆穿。
也许对他来说,被厌弃是更痛的。
也许对他来说,不被她选择是肯定的。
也许他早就有所感觉,所以昨天输液的时候坐了一整夜,也没有发消息去问朋友书店开得怎么样。
盛栀还在说:“书店是你开的是吗?你把我看的书买下了。”这次看的是第二本,上面没有她看到的那张借书卡。
陆铮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痛。他的躯体全部肢、解分离,喉管还在颤着和她说:“不。我。我没有想到。”
喉咙真的开始渗血。他想弯下腰来,怕她又以为他在示弱。
盛栀说:“其实就算严朔不告诉我我也觉得,很多次见面都让我感觉似曾相识,但也确实是我决定做得太草率了。”
“中途也有好几次,甚至不明白我是为了和你在一起,还是只是喜欢被一个人注视的感觉。”
够了。
陆铮年听过她的语音。很多次。第一次想让她不要再说了。
她没有再说。但他明白她说的这个人不是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他在她生命中从来不是不可取代的。
但她是。
多么。可笑。
“我不想和你闹得太僵,就这样吧。”盛栀牵着岁岁向前走。岁岁说叔叔好像生病了,她又停住。
昏淡日光。隐在身后慢慢亮起的路灯里。陆铮年心脏痉挛,扶着墙大口大口喘气,呼吸声很清晰。
她继续往前走。没有停留。
陆铮年咬牙,踉跄着追上去,他这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知道她去往哪里住址哪里有哪些经历。可是她把他的手拿下来。
他眼眶鲜红地看着她。眼睫潮湿地落在眼球上像碎裂玻璃的裂痕。
陆铮年看着盛栀。
她那样看着他。他亲吻时也不敢看的那双眼睛。像个陌生人一样注视着他的狼狈潮湿。
然后像不想碰她一样把手抽出来。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他可以解释一切的事。他没有装病。没有学严朔想让她回心转意。没有设计她心软的每次细节。
可是她不喜欢他,他要怎么解释呢?
她对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就算一生孤独终老了,也不会舍得在梦里对她说。
她却这么轻易地凌迟他,厌恶他,憎恨他的欺骗。可没有想过。他可以解释。没有想过她可以听一听。可以偏心他一点。
哪怕是怜悯他病得神志不清。好几次求她看看他。
她说他明显,给他奶茶,让他陪岁岁。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这么拙劣。他这么狼狈。他狡猾卑鄙地让她心软,然后他听她说不要再见面,是吗?
“不。”
他只说出这个字。不可能不见面。他会死。你杀了我吧,盛栀。
反正他已经快死了。
“或者我离开a城。”盛栀甚至不愿意喊他名字。她知道他父母的事,所以后半句说的是。“我不想变成和叔叔阿姨一样。”
她离开那十年间,她母亲去世。陆铮年夜不能寐。她一次都没有问过,他的父亲,母亲,怎么样了。
她用这个来阻止他吗?
她用他父母......
陆铮年心脏痛得几乎晕厥,站立不稳视线远去,额头狠狠磕在墙上,思绪一阵阵撕扯间听见有路人惊叫叫救护车。
叫着流了好多的血。
陆铮年梦到梦里。高中的盛栀和他说:“他们不在一起,不代表他们不在乎你呀。”
还有她在短信里说:【我有点害怕你。】
她被他追问的有点烦躁,后面说:【因为你说你父母关系不好。】
他有时候怀疑,那个时候的盛栀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对他这样残忍。
但有时候又会想他们议论得对。
“盛栀给好多人都带了小蛋糕,其实就是给严朔准备的吧。上次还看到盛栀怕猫还是和严朔一起去喂了。”
过去生锈,现在作废,未来腐朽。
他用尽全部力气。
你不喜欢猫。
你只是不喜欢我。
他听说那十年里她依然做志愿活动,在金融不熟悉的领域也能发光发热,严朔被逼到绝境她一直不曾离开。
他听说她那样好。知道她有点坏。
还是被她欺负得掉眼泪。
她已经忘记她说过,把铜樽埋进去十年后再挖出来,会变得和新的一样。
白首如新。倾盖却如故,是吗?
她忘记他们青梅竹马。只把他一个人埋在废墟里。他爬不起来。
满身锈迹。
他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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