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塞外风云起

    ◎“柳……柳相……”◎

    云时卿握紧佩剑, 提防着四周的动静,确认并无危险后他才走将过去,踢了踢那人一脚:“你是何人?”

    那人一动不动, 仿佛已经死去。

    陈小果赶忙蹲下, 探了探他颈侧的脉搏:“还活着。”

    观此人的衣着打扮, 应是个有身份地位的北狄人, 云时卿不想惹上麻烦,遂对陈小果道:“走吧。”

    陈小果抬头看过来,说道:“他还活着, 不救吗?”

    云时卿道:“此人身分不明, 我们救了他没准会惹祸上身。”

    陈小果蹙眉, 似在犹豫。

    云时卿拉了他一把,说道:“赶紧走, 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陈小果有些于心不忍,正欲转身时, 却听那人虚弱地开口:“救……救我……”

    说的是中原话。

    陈小果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哇, 若是公子知道了,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云时卿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既然想救那就自己把他扛回去,若是惹来什么麻烦, 我就活剐了你。”

    陈小果“诶”了一声, 当即咬住拂尘, 挽袖把那人扛了起来。

    司不忧点燃蜡烛, 见陈小果扛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回来, 便问其缘由, 陈小果如实告之, 柳柒闻言对孟大夫道:“孟大夫,劳您看看此人的伤势。”

    司不忧制止道:“晚章的顾虑是对的,此人身分不明,我们救了他,焉知不会惹祸上身?”

    柳柒正要说话,却见那人睁开了眼,循着声音望向他。

    两人视线相对,半晌后,那人开口道:“柳……柳相……”

    屋内众人顿生警惕,柳柒问道:“足下是?”

    那人气息微弱,饶是脸上糊满了血 ,也掩不住他的苍白。

    “一年前……汴京城……上元节……”男子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便合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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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2   悲天难悯人

    ◎“权利本就是用鲜血堆砌的荣誉”◎

    一年前的上元节, 正是北狄长公主述律蓉蓉来到中原和亲的日子,此人能认出柳柒,便意味着他也在和亲队伍里。

    柳柒仔细打量此人, 可他浑身是伤, 容貌也被血迹模糊, 无从辨认。

    正待相问, 男子已经合眼昏死过去了。

    “孟大夫,有劳您救救他。”柳柒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司不忧和云时卿也没再反对, 孟大夫当即吩咐陈小果生火烧水, 替这位北狄人擦洗血迹。

    他的左肩有一处箭伤, 伤口极深,箭柄早已被他自己折断, 只留下一截利刃在皮肉里。

    除此之外,他的腰腹、后背以及左腿都有刀伤, 万幸的是这些伤口都避开了要害,不至于让他失血过多而死。

    在陈小果和朱岩的帮助下, 孟大夫总算把这人的伤都处理妥善了,司不忧看向柳柒道:“观此人伤势应是被仇家追杀所致,把他留下只会引火上身,我们此行是为了安定下来好好生活, 若是不慎招惹上是非, 对大家都不利。”

    “师父的担忧不无道理。”柳柒道, “可是眼下天色太晚, 此处又是荒郊野岭, 若就这么把他送出去, 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如等他醒来问清楚之后再做决定罢。”

    司不忧叹息道:“你呀, 就是心太软了。”

    柳柒笑道:“棠儿还小,就当是为他积德行善。”

    他拿棠儿说事,司不忧自是没辙,只能应承下来。

    因这伤员之故,大家夜里都不敢掉以轻心,朱岩柳逢等人在外面轮番值守,以防有人追杀至此。

    好在这夜平安过去了,天将亮时,棠儿醒来后在两位父亲的枕边蠕来蠕去,咿咿呀呀地哼唧着,云时卿知他饿了,遂起床热了一碗羊乳。

    正这时,躺在火堆旁的北狄人睁开了眼,无声凝望着他。

    洗掉面上的血迹后,此人的容貌尽数呈现,云时卿觉得他甚是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索性开口相问:“你是何人?怎会满身伤痕地出现在此?”

    那北狄人的皮肤偏黑,五官轮廓颇为硬朗,虽长得俊朗魁梧,可身上的少年稚气却难以忽略。

    见他不愿回答,云时卿也懒得再问,便端着羊乳进入屋内。

    柳柒已经醒来,听见了外面的动静,问道:“他醒了?”

    “嗯,”云时卿抱起棠儿,把荻管喂进孩子的嘴里,“方才问过话,但是他不愿开口。”

    柳柒更衣后走将出去,北狄少年见他靠近,立刻挪了挪身子,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

    “你的伤很重,不要乱动。”柳柒在他身旁坐下,垂眸瞧了几眼,竟觉得这张脸越看越熟悉,“阁下既然认得我,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北狄少年道:“去年上元节,我可是向柳相提过亲,但是柳相没答应。”

    提亲?

    柳柒仔细回忆着去岁上元节的事,再次看向少年时,对这张脸已经有了具象的认识:“你是……北狄长公主述律蓉蓉?”

    “述律蓉蓉是我姐,我是她的胞弟述律英。”少年微微一笑,却因太过虚弱而略显凄惨,“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柳相的救命之恩。”

    柳柒微怔,蹙眉道:“当初来汴京和亲的人是你?”

    述律英道:“我去年只有十六岁,身量还未长开,就扮作姐姐的模样来到了中原。”

    柳柒的眉头愈拧愈紧,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草原八部一直以遥念部为尊,然而各部族之间也积了不少怨。

    两年前的一场大战中,年仅十四岁的述律英斩掉遥念部大王的头颅,草原自此群龙无首。

    蛮夷骁勇,善骑射,少年的事迹很快就传入了大邺,彼时昭元帝还戏谑过,直言述律英以后或许有主掌草原的可能。

    竟不想那个一刀割下八部首领头颅的少年居然会代替姐姐来到中原和亲,甚至相中了一个男子。

    少顷,柳柒又问道:“你是如何来到此处的,怎弄了一身伤?”

    闻及此言,少年的眼眶骤然泛红:“我大哥要杀我,亲卫们冒死才把我送出了临潢府,没成想这一路都是追兵,我的亲卫们恐怕也所剩无几。”

    司不忧来到柳柒身旁,沉声道:“我就说了,他是个大麻烦,不该留下的。”

    静默须臾,柳柒又道:“你大哥为何要杀你?”

    述律英闭了闭眼,艰涩地道:“为了王位。”

    “王位?”柳柒疑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王已将王位传给长女,也就是你姐姐述律蓉蓉,你大哥为什么还要对你下手?”

    述律英哑声道:“姐姐她……她已经遇害了。”

    嫡庶之分与门阀之见在历朝历代都得以彰显,蛮夷也不例外。北狄王虽然破除旧制立了长女为皇女,却也是看在她的嫡系出身方才做此决定,这便让骁勇善战的庶子述律允德积怨在心,最终发动了叛变,逼杀述律蓉蓉之余还要将述律英赶尽杀绝。

    又是一个为了王权而牺牲手足的人。

    柳柒没再多问,对他道:“你好好歇息吧。”

    草棚简陋不隔音,他们的对话被云时卿听了去,待柳柒回来后,他细声问道:“柒郎,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柳柒似乎有些犯难。

    云时卿道:“我们如今势单力薄,不宜与人动武,倘若述律允德派人追杀过来,恐怕连我们也不会放过。棠儿还小,你忍心让他经历这些?”

    棠儿是柳柒拿命换来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孩子受到伤害。沉吟良久,他看向云时卿怀中的孩子,无奈地道:“好,我听你的。”

    虽说离开大邺之后便不会有人再认识他们了,但柳柒和云时卿到底是做过丞相的人,北狄如今向大邺称臣,若是有人认出他们,赵律白定然也会知晓。

    柳柒已经见识过赵律白的疯劲儿,他不想再惹祸上身,故而此行特意避开了北狄的州府城镇,决意往桑干河行去,在那边落脚扎根。

    用过早膳之后,孟大夫给述律英换了药,随后众人将行李物什收拾妥善就离去了。

    临行之前,柳柒不忍述律英一人在此自生自灭,便给了他一柄匕首防身:“我们无法继续照顾你了,也不能将你带在身边,你且把它留着吧,希望不要派上用场。”

    述律英接过匕首笑了笑:“柳相能救我一命已是感激不尽,我自是不会拖累你们。”

    柳柒眉心微动,淡声道:“我早已不是大邺的丞相了,述律王子不必如此唤我。今日一别,有缘再见,你多多保重。”

    述律英凝眸看向他,几息后问道:“我有一个疑问,还请柳相解答。”

    柳柒道:“但说无妨。”

    述律英道:“你和云时卿是什么关系?我记得你们可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如今怎会在一起?还有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已经成亲了,至于孩子……”柳柒顿了顿,说道,“孩子的事一言难尽。我要走了,述律王子保重。”

    述律英撑着手臂坐起身来,无声点了点头。

    柳柒离开草棚上了马车,棠儿见他到来,立刻伸出双手求抱抱。

    柳柒心底暖软不已,将孩子抱在怀中轻声哄道:“棠儿真乖。”

    云时卿倚在车壁,疏懒地道:“柒郎还真是处处留情啊。”

    柳柒侧眸而望:“此话何意?”

    “去年的金明池元宵宴上,述律英指名要与你和亲。后来在成都时,你又利用美色接近乌鲁森图,害得他对你死心塌地。”云时卿双臂环抱,不冷不热地道,“明知他们都对你有意思,你还温柔以待,这不是让人泥足深陷么?”

    柳柒愣了愣,不禁失笑:“乌鲁森图一事的确是我有意为之,我无从辩解。但是北狄人来汴京的目的不在和亲,而是想借大邺之手统一草原七部,所以才会胡乱指个人应付差事,更何况我是大邺的丞相,就算述律英相中了我,陛下也不会轻易放我走。这两件事不可同日而语,你休要污蔑我。”

    “怎就见得述律英是应付差事?”云时卿道,“小公主当初看向你的眼神里满是爱慕之意,你若是应下,现在兴许已经是北狄的王夫了。”

    柳柒睨了他一眼,懊恼地道:“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后悔了,是该应下的。”

    云时卿颦眉,一把将他拽入怀中:“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真有这个念头?”

    柳柒道:“你都替我惋惜了,我自然要有所表示才能不负你的期望。”

    云时卿眸光一沉,几息后笑了笑,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柒郎爱我入骨,怎会与他人成亲。”

    柳柒神色微变,旋即从他怀里挣脱,抱着棠儿坐远了些。

    云时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凑过去道歉:“对不起柒郎,我不该拿此事打趣。”

    当年的事折磨了柳柒这么多年,早已成了他心底的旧伤,哪怕两人如今已是夫妻,可一旦提及过往,无异于揭柳柒的旧疤,让他难受。

    见他不愿搭理自己,云时卿立刻拉住棠儿的小手道:“父亲惹爹爹生气了,棠儿替父亲哄一哄好不好?”

    棠儿尚小,不知云时卿在说什么,但他能感知到柳柒的不悦,便用小肉手扒了扒他的衣襟,嘴里发出软糯糯的咿呀声。

    柳柒心底一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抱着棠儿道:“爹爹此刻不想理你父亲,棠儿让他离远些可好?”

    棠儿能辨清谁是“父亲”谁是“爹爹”,不由又看向云时卿,咿咿呀呀,嗓门儿比方才的还要大,仿佛是在斥责云时卿。

    云时卿无奈一笑,厚着脸皮从后方抱住柳柒的腰,下巴搭在他肩上道:“柒郎莫要生气,咱们恩爱些,棠儿看在眼里也能潜移默化地学会,以后讨了娘子才能对人好。”

    柳柒挣了几下未果,索性由他抱着。

    一行人沿着毛路继续往北驶去,临近午时,日头变得毒辣,他们来到一处林子里休憩歇脚。

    就在此时,一队腰间佩有弯刀的北狄军卫从不远处的土路经过,瞧见他们后当即调转马头往这边赶来。为首那人抖出一张画像,用不甚流利的汉话问道:“你们可有见过此人?”

    画像上的人正是述律英。

    这些人想必是述律允德派遣而来的,云时卿笑道:“不曾见过。”

    那北狄军卫显然不信,扬言要检查他们的马车,朱岩正要开口骂人,却被柳逢按住了,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司不忧道:“我们只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还请官爷高抬贵手,通融通融。”

    北狄军卫铁了心要搜查,司不忧拦不住,便示意他们自行搜查,只是莫要损毁车上的药材便是。

    搜寻无果,这群北狄人总算肯离开了,柳柒却皱紧了眉心,面上难掩担忧之色。

    云时卿问道:“怎么了?”

    柳柒道:“述律英重伤在身,若是被他们寻到,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司不忧道:“这是北狄人的国事,我们犯不着插手。更何况你已经救过他一次,至于他能否活下去,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柳柒垂眸,睫羽止不住地颤动着:“为何权利更迭时总要有人牺牲呢?我的亲生父亲死于皇权之手,我的堂弟、叔叔亦如是,如今又有人即将因为权利而死去,我……我真的无法坐视不理。”

    司不忧道:“权利本就是用鲜血堆砌的荣誉,褒也好,贬也罢,最后全由胜者来定夺。你如果得不到至高无上的权利,就没有资格去怜悯其他人。”

    柳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师父……”

    司不忧起身道:“走吧,继续赶路。”

    【作者有话说】

    以后的更新可能要下午了,我上午写不完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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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   行途赴其难

    ◎“看够了没?”◎

    日光穿透茂密的林野, 在铺满腐叶的土地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草棚房门稍显破旧,若有山风拂来,门扉便会“嘎吱嘎吱”地响。

    已近正午, 述律英有些饥饿, 他艰难地翻过身, 从床头的行囊里摸出一些干粮嚼食着。

    这些都是柳柒临走之前留给他的, 除了干粮和水之外,还有两瓶金创药和些许银两,以便他后续生存之用。

    述律英就着冷水吃了半块干粮, 就在此时, 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他仔细辨听几息,确认那是马蹄急踏之声后当即警觉起来, 不由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紧握在手。

    这间草棚甚是简陋,并无任何地方可以藏身, 述律英忍着剧痛下了床,踉跄来到门后。

    不过几步之遥, 他却走得格外吃力,身体各处的伤仿佛都在这一刻撕裂了,疼得他冷汗淋漓,牙关打颤。

    马蹄声愈来愈近, 他透过门缝瞧去, 果真是他大哥述律允德的亲卫, 约莫有十余人, 个个都人高马大、魁梧凶悍, 是草原上出了名的勇士。

    若是在从前, 述律英还能与他们较量较量, 可此刻重伤在身,无论是谁他都没办法从容应对,更遑论这些人一齐到来。

    身上唯一的防身之物便是柳柒相赠的匕首,他走前还说希望不要派上用场,没想到才过去一两个时辰就要用上它了。

    马蹄声在草棚外停止,为首那人用北狄语吩咐身后的军卫,让他们进屋查探查探,莫要松懈。

    一人下马大步流星来到草棚前,顿了顿,继而一脚踹开紧闭的屋门,小而细长的双目扫向幽暗内室,迟疑几息后适才迈了进去。

    众人在屋外等候了片刻,为首的军卫长朗声问道:“里面可有人?”

    茅草棚内无人应答。

    许是意识到事情有变,他迅速拔出佩刀跳下马,对身后的一众军卫道:“冲进去!”

    众人来到屋内,入目所见便是此前那名士兵的尸体,肥壮的脖颈被人用利刃割破,潺潺鲜血自喉管里涌出,煞是可怖。

    房间狭小简陋,可一眼窥见所有摆设,凌乱的木板床上还残留着几片饼囊碎屑。军卫长环顾一圈后看向那扇破窗,窗棂上依稀可见零星血迹,他沉声道:“追!”

    *

    述律英身上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渗出衣料,仿佛整个林中都盈满了血腥味儿。

    他拖着伤腿快速往前奔跑,但始终抵不过骏马的速度,不出片刻就被述律允德的亲卫追上了。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疾速闪身躲在一株松木后,侥幸逃过了一劫。

    “二殿下,束手就擒罢。”军卫长又从箭囊里摸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大殿下没想过要您的命,您只消跟属下回京,在大臣们面前承认把王位让给大殿下,大殿下定会保您后半生衣食无忧。”

    述律英捂住肩头的伤,鲜血自他指缝里溢了出来。

    他咬牙应道:“做梦!”

    军卫长将弓弦拉满,对身后的士兵们道:“去把二殿下请过来。”

    一行人纷纷跳下马,拔出佩刀朝松木走去。

    述律英手里仅有一把匕首防身,他强撑着力气倚在树干,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次靠近,当即将辫发咬在嘴里,握紧匕首转身刺去。

    走在最前列那人早有防备,瞧见匕首的寒芒时立刻侧身避让,述律英的身影从树干后露出,军卫长当即松开长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述律英反应迅猛,再次躲回树干后,然而那群草原勇士已经围了过来,即使不用军卫长出手他也无处可逃。

    众人均握着佩刀,但都不敢伤他性命,便只能采取围攻战术将他擒拿下来,然而述律英却毫不手软,对所有企图靠近他的人都下了狠手。

    但他到底是重伤在身的小狼崽,即使再凶猛,也难敌一群武力强劲的勇士的合力围攻,不消多时便被擒拿在地,手中的匕首狰然脱落,很快便被人用力踢开了去。

    述律英双目赤红地看向那人,伤口不断渗着血,几乎将身下的枯叶和干燥泥土都染透了。

    军卫长打马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属下奉命令请二殿下回宫,还望二殿下莫再逃跑了。”

    从临潢府到这里足足有七八百里,述律英这一路都在遭受追杀,若非这些人受了命令不可伤他性命,否则他早就死掉了。

    述律英恶狠狠地瞪着他,喉管里浸了血,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噜声,仿佛小兽在嘶吼:“有种就杀了我!”

    述律允德没有继承大权,朝中多数臣子反对他继位,唯有得到先王之嫡子的认可方能继承大统。

    他很想述律英死,却又不得不留他一命。

    军卫长笑道:“属下不敢。但是殿下这么能逃,属下就只能废掉您的双腿,确保没有后顾之忧。”

    话毕,他勒紧缰绳,马儿吃痛扬起前蹄,笔直地踩向述律英的双腿。

    述律英惊恐地瞪大双目,他试图挣扎逃走,可身体却被几名亲卫牢牢摁在了地上,毫无躲避的可能。

    就在此时,一道凛然剑气穿林而过,只听一声闷响,马儿双蹄竟被齐齐斩断,鲜血喷溅了述律英一脸!

    马儿嘶鸣倒地,军卫长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视线凝向前方的丛林,只见一名青衫男子持剑而立,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位白发青年。

    “是你们!”军卫长认出来人了,厉声喝道,“你们和二殿下是一伙的?”

    司不忧道:“放开他。”

    军卫长愤恨地下令:“给我杀了他们!”

    林中的军卫们呐喊着冲向了过去,司不忧和云时卿当即应战,刀剑相拼的声音很快便在林内漫开了。

    那群北狄人看似魁梧粗笨,可作战之时却颇有力量,师徒二人与之缠斗良久才渐显上风。

    军卫长眼见不敌,当即挟持了述律英。

    下一瞬,一条银环蛇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松木树干上垂落下来,冰冷柔软的蛇身迅速绞紧他的脖子,沾了毒液的獠牙在他的颈侧试探了一番,而后毫不留情咬了下去。

    军卫长还未来得及反应,嘴唇就已泛青,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

    银环蛇闻到了述律英身上的血腥气,还想攻击他,却被一阵笛音制止了,它朝述律英不甘地吐了吐蛇信,转而往密林深处爬行而去。

    北狄军卫们都负了伤,此刻军卫长已死,众人都慌了神,纷纷持刀后退。

    云时卿正欲收剑,然而司不忧竟毫不留情地将这群北狄人全部杀死,司不忧道:“不能留活口,否则会惹来麻烦。”

    他们原打算继续往桑干河行去,可柳柒却执意要回到此处搭救述律英,司不忧拗不过他,便带着云时卿和夕妃慈折回,及时救下了述律英。

    述律英吊着一口气往前蠕动,拾起匕首后就昏迷过去了。

    云时卿把人扛回马车,衣衫上也沾了不少血,柳柒担忧地摸了摸他的身体,问道:“你受伤了?”

    “我没事,这是述律英的血,柒郎别担心。”云时卿笑着握住他的手道。

    司不忧水波不兴地坐在车辕上,柳柒来到他身旁道:“多谢师父出手相助。”

    司不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救的是北狄人,你谢我做甚?”

    柳柒笑了笑,没再接话。

    静默片刻,司不忧又道,“现在我们算是彻底摊上麻烦事了,得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云时卿道:“方才在林中,那些人似乎不敢对述律英下死手,他身上伤痕遍布,但都无一处伤及要害,想必述律允德暂时还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柳柒道:“述律允德是庶出,不够资格登位,按照北狄的国律,庶王子登位需要王之嫡子禅让,若无禅让诏书,他便是乱臣贼子。如此看来,述律允德应该比我们更在意这位殿下的生死。”

    云时卿蹙眉道:“听说述律允德残忍好战、野心勃勃,如果让他登上王位……”

    眼见他二人又要谈论国事了,司不忧冷声打断道:“先找个地方落脚罢,棠儿也快饿了。”

    他们一行八人只有三辆马车,其中一辆马车还装载了药材和行李,因此只得把述律英放在柳柒和云时卿的马车上。为免血腥气影响孩子,他们便将棠儿交给司不忧和孟大夫照顾了。

    再往西北行一百里便可抵达桑干河流域,那儿水草茂盛,牧民群居,是个不错的安居点,只是如今载了个重伤之人,恐怕要耽搁不少行程。

    暮色四合时,司不忧等人总算来到了一个小村落。

    这个村庄临靠燕山,混居着北狄人和汉人,民风淳朴,村民好客,他们便在此处暂住两晚,顺便替述律英仔仔细细处理了伤口,直到第三日晌午才整装出发。

    述律英到底有着一具年轻的躯体,前天还浑身浴血气息奄奄,止两个晚上就恢复了两三成,清早醒来更是吃了一大钵稠粥方才罢休。

    今日出发之前,朱岩替他更换了一套汉人的布衫,并将头上的辫发也重新梳整,如此一来倒也能低调些许。

    从前乘坐马车时,云时卿总要搂着柳柒和棠儿说话,现下棠儿跟在司不忧身旁,车内又多了个陌生的伤患,他不得不克制下来,止偶尔牵一牵柳柒的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出格的举动。

    许是觉得与他们共处一室颇为尴尬,述律英自打坐上马车后便默默倚在一角闭目假寐,他的伤口还有些疼,整好可以缓一缓。

    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车舱内异常寂静,气氛也略有些诡异。

    少顷,柳柒越过云时卿看向另一侧的少年道:“述律殿下日后有何打算?”

    述律英睁开眼,迎着他的目光道:“我不知道。”

    云时卿淡淡一笑:“总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们罢。”

    述律英垂眸,神情沮丧地道:“父王尸骨未寒,大哥便急不可耐地逼死了我的母后和阿姐,如今整个临潢府都是他的人,我已无家可归。不过你们放心,我伤好之后就会离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话说至此,述律英似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不是大邺的丞相吗,怎会出现在北狄?还有,那个孩子……”

    “柳柒早已死在皇城司的大牢里,云时卿也辞官归隐,我们如今来北狄便是打算在此安居。”柳柒并未瞒他,简短地道,“那个孩子是我和晚章的。”

    述律英倏然瞪大了双目,他看了看柳柒,又侧目瞧向云时卿,不可思议地道:“你……你生的?”

    云时卿嘴角一抽,僵硬地道:“嗯,我生的。”

    述律英道:“……男人也能生子?”

    云时卿道:“殿下都亲眼见证了,难道还不相信?这孩子的双目像砚书,鼻子和嘴都酷肖我,自然是我们亲生的。”

    述律英深吸一口气,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静默良久后又问道:“莫非你这满头白发就是产子所致?”

    云时卿皮笑肉不笑地道:“述律殿下真是聪慧过人。”

    述律英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话,耳廓忽然一动,面色骤然沉凝下来。

    另两人也察觉出了异样,不由揭开帘栊往外瞧去。

    柳逢道:“公子,前面来了一队北狄军卫,其着装与昨日那群人一模一样。”

    述律英脸色煞白,一双浓眉拧得极紧。

    他迅速从衣襟内掏出匕首,大有负伤迎敌的念头。

    云时卿按住他的手臂道:“先冷静点,莫要轻举妄动。”

    眼下已经来到了草原上,四周并无任何藏身之处,避无可避,他们只能迎难而上。

    几息后,马车缓缓停下。

    这次的北狄军卫人数更多,其中一人拿出一张画像,用汉话问道:“你们可有见过此人?”

    柳逢佯装打量,片刻后摇了摇头,笑说道:“俺们是从大邺来的药材商,并不曾见过官爷要通缉的人。”

    北狄军卫瞥向他身后那几辆马车,问道:“马车里面都有什么?”

    柳逢道:“是我们家的几位老爷和公子,还有许多药材行李。”

    北狄军卫道:“让我们检查检查。”

    柳逢面色一僵,忙摇头摆手地拒绝道:“官爷您通融通融,俺们真的只是做生意的百姓,初来乍到,怎敢窝藏罪犯呢!”

    见他这般抗拒,北狄军卫便知马车内有异,当即拔刀下马,厉声斥道:“还不滚开,仔细你的脑袋!”

    柳逢自是不肯相让,并把腰间的荷包交给了他:“官爷,这是俺们的一点心意,您请笑纳。”

    那军卫接过荷包掂了掂,揣进衣襟后冷笑道:“给钱也不好使,滚!”

    说罢一把将他拽下车辕,大马阔步地跳上了马车。

    “官爷不可!官爷不可啊!”柳逢连滚带爬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哀求道,“官爷您通融通融,俺们真是——”

    话未落,那军卫一脚踹开他,持刀掀开了帘栊。

    视线扫进去时,只见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正纠缠在一处,窄小的车厢内散落了好几件绸袍,空气中仿佛盈满了旖旎的气息。

    北狄军卫的目光凝在那双纤白柔腻的手臂上,眼珠子徐徐一转,但见那白发青年的身下躺着一位面容清俊的男子,一双凤眼盈盈有情,端的是勾人精魄的妖精。

    云时卿微微侧首,冷声质问道:“看够了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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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4   山月不知年

    ◎“我若真想欺负你,你还有力气踹我?”◎

    柳柒下意识躲进云时卿怀里, 一并将滑下肩头的衣衫拉了回来。

    北狄军卫的眼里闪过一抹晦暗的神色,唇角勾出一抹狎昵的笑。

    传闻中原民风开放,不少权贵家中都养了面首, 没成想这些做生意的老爷也不落下风, 甚至把男宠携带在身侧, 以便随时玩乐。

    “本军爷奉命搜查逃犯, 打扰了二位的雅兴,还望见谅。”军卫长笑盈盈地道歉,可他的目光却毫不避讳地落在柳柒身上, 盯着颈侧那片白腻的皮肤看了许久才跳下车辕。

    “搜一下后面的马车!”一声令下后, 顿时有几个北狄人朝着司不忧等人的马车走去, 然而一番搜查下来,竟毫无收获。

    “走吧。”军卫长对他们挥了挥手, 目光转向前头那辆马车时,神色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一旁的军卫好奇道:“赫鲁大人, 您方才看见什么了?”

    那位名唤赫鲁大人的军卫长摸着下巴促狭一笑:“两具白.花.花赤.条.条的身躯。”

    末了又补充道,“紧密不分呢。”

    “当真?!”

    “他们不是中原人吗, 谁家姑娘竟这般大胆?”

    “看不出来啊,现在的生意人这么会玩儿。”

    “不是姑娘,”赫鲁大人道,“是个比姑娘还漂亮的男人。”

    “男人?男人怎么玩?当真要用后面吗?”

    “男人叫起来会不会更销魂?”

    “哎哟, 您怎不早说, 也让兄弟们长长眼呀!”

    “哈哈哈哈哈!”

    马车悠悠前行, 那些下流的议论声不堪入耳, 云时卿神色低沉, 已然动怒。

    柳柒坐按住他的手缓缓摇头, 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旋即坐直了身子,将凌乱的衣衫整理妥善。

    待到北狄人走远后他二人适才起身,旋即掀开软垫打开暗箱,将躲藏在里面的述律英扶了出来。

    述律英忍着伤痛爬出暗箱,双颊涨得通红,柳柒不禁担忧道:“述律殿下怎么了,可是碰到了伤口?”

    述律英摇了摇头:“没有。”

    柳柒还想再问,忽然间反应过来,顿时尴尬地挪开了视线:“方才、方才只是权宜之计,让殿下见笑了。”

    述律英拖着伤躯倚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没再说话。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桑干河,万幸的是他们没再碰上述律允德的亲卫,这一路倒也平安。

    五月的草原正值放牧的好时节,一望无际的绿茵地里皆是羊群的身影。

    他们眼下所在的草原名唤漠古尔,居住在此地的牧民只有寥寥百余人,大多都是族亲旧邻,彼此关系甚是紧密。

    陈小果跳下马车伸了伸懒腰,不禁长吁一口气:“真舒坦咧!”

    柳逢道:“还不快把你的羊儿放下来。”

    “这哪是贫道的羊啊,这可是小少爷的!”陈小果一边说着一边将绑在马车横板上的几头羊放了下来,“贫道方才看了一眼,西北方临靠土丘的那个位置是块风水宝地,咱们就在那儿安营扎寨罢。”

    柳柒和云时卿也下了马车,循着他的话看过去。

    司不忧道:“我去附近打听打听,看看能否从牧民手中换些搭建穹庐的物什。”

    草原牧民居住的毡包中原人称其为穹庐,他们常年逐水草而迁徙,因此毡包便成了最便携的栖身之所。

    不多时,司不忧败兴折回,他摇头道:“这些牧民都不会说汉话,我无法与他们交流。”

    陈小果灵机一动:“那个谁,马车里那位殿下是北狄人,让他去问一问吧。”

    云时卿道:“他可是北狄二王子,述律允德正在四处搜寻他,倘若被人认出岂不麻烦?”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给他稍加捯饬捯饬,轻易不会被人认出。”

    陈小果的易容术再次派上用场,述律英用钱财珠宝从牧民手里换来几份搭建穹庐的用具,并从牧民口中得知往南行三十里就有一个小镇,镇上的商人大多是从中原来的,如果他们有甚么需求,或许可以去那儿看一看。

    “小殿下还是很有用的,不至于拖我们的后腿。”陈小果拍了拍述律英的肩,如此评价道。

    柳柒肃然道:“不可对述律殿下无礼。”

    陈小果讪讪地收回手,述律英挠头一笑:“大家对我有救命之恩,就别再叫我殿下了,唤我名字即可。”

    众人扛着一应用具去了土丘旁,并请来几个牧民帮忙搭建穹庐,经过一通忙活,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将其搞定。

    随后牧民又盛情邀请他们用了晚膳,草原上的炙羊肉和羊奶酒毫无疑问是招呼客人的不二之选。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初夏的草原夜风凛冽,柳柒坐在篝火旁吃着云时卿割下来的羊肉,禁不住轻咳了几声。

    云时卿摸了摸他的手,继而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温声道:“羊肉补气,你多吃些,可以暖暖身子,晚点回去了再喝药。”

    柳柒点头应了他,旋即把纳至温凉的羊乳喂给棠儿。

    棠儿如今已出了四颗牙,稠粥几乎成了他的主食,正处于半断奶的时期,只有夜里入睡前才会喝上一碗羊乳解瘾。喝完羊乳后,棠儿便坐在羊绒毡上兀自玩耍,偶尔爬到柳柒身旁抱一抱他的胳膊,最后玩累了便趴在他的腿上熟睡过去。

    牧民们分外热情,不住地劝他们吃羊奶酒,最后散席时,孟大夫和陈小果均喝得烂醉如泥,朱岩和柳逢无奈对视一眼,末了只能将他二人扛回穹庐。

    草原的夜色格外美丽,皎月当空,飞彩凝辉,并着阵阵裹挟花香的风,甚是恬静。

    云时卿一手抱着熟睡的棠儿一手握住柳柒,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开口打破眼下的静谧与祥和。

    柳柒微微抬头,眼底映满了璀璨星辰,半晌后,他用小指勾挠云时卿的掌心,柔声唤道:“晚章。”

    “嗯?”云时卿侧首看向他,“怎么了?”

    柳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心里藏了太多话,可临到开口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时卿把手指挤进他的指缝紧紧扣住:“柒郎方才吃了两碗羊奶酒,莫非吃醉了?要不要我背你?”

    柳柒摇头道:“我没醉,自己能走。”

    云时卿淡淡一笑,倏而将话锋引开:“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咱们偷了洛先生的酒跑去莲花峰夜饮之事吗?”

    柳柒笑道:“洛先生的酒极烈,两杯下肚我们就醉了,竟稀里糊涂在莲花峰那种险地比试刀剑,最后双双跌下石崖负了伤,足有小半个月不能下床。伤好之后师父便罚我们在莲花峰思过,并勒令洛先生烈酒,两人为此还大吵了一架。”

    云时卿道:“洛先生好酒,自是不愿听师父的话,一怒之下竟收拾行李离开了紫薇谷。师父颇为无奈,只好放我们下山把洛先生请回来,洛先生得了台阶下,倒也慢慢把酒戒掉了。”

    “师父奈何不了洛先生,便只能约束咱俩。”柳柒道,“自那之后,我们几乎有三年不曾饮酒。”

    两人回忆着过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穹庐。云时卿将棠儿轻轻放下,旋即生火替柳柒煎药,待他喝完药又简单洗漱了一番,适才吹熄油灯上床歇息。

    到了下半夜,云时卿正熟睡时,依稀察觉到身旁有一股滚烫潮湿的热意,他下意识伸手摸去,竟摸到一片湿黏的衣料,仅迟疑了片刻便清醒过来。

    “柒郎?柒郎?”轻唤两声未果,云时卿迅速掀开被褥下了床,点燃油灯一瞧,那张清俊的脸上正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寝衣已然湿透。

    柳柒莫名发热,人已不甚清醒,云时卿给他更换衣物后遂请了孟大夫过来,这一来二去的,倒是把大伙儿都惊醒了,不多时毡包里就挤满了人。

    孟大夫号完脉说道:“应是吃了太多羊肉所致,他产后身子骨太弱,经不住这样的大补。”

    晚上在牧民家中用饭时,柳柒受凉咳嗽了几声,云时卿便给他舀了一碗羊骨汤暖身,并割下两碟炙羊肉劝他吃尽。此举的确起了暖身之效,可他却忽略了柳柒的身体虚不受补,反倒是好心办了坏事。

    云时卿甚是懊恼,蹙眉道:“可有法子替他快速降温?”

    孟大夫道:“你且用温水替他勤加擦拭身子,我去煎一贴药给他败败火。”

    “煎药太慢了,你们等我一会儿。”述律英提着一盏油灯走出穹庐,不消多时便折回,手里握着两株洗净泥土的草根,“把这个用沸水冲泡后喂他服下。”

    孟大夫接过草根嗅了嗅,似乎没有辨出它是何草药,问道:“这是什么?”

    述律英道:“败火的,我们草原人常用它来煮水喝,消暑必备。”

    孟大夫当即用沸水冲泡了草根,尝过之后这才交给云时卿:“可以喂。”

    折腾良久,柳柒总算恢复了一些意识,孟大夫等人陆续离去,穹庐里很快又安静下来。

    云时卿将巾子浸湿,正要解开柳柒的衣襟,余光忽然瞥见一抹身影,不由侧首瞧去,蹙眉道:“你怎么不走?”

    述律英看向床内熟睡的棠儿,不答反问:“这个孩子不是你生的吗,孟大夫方才为何要说柳相产后身子虚弱?”

    柳柒高热未消,头有些昏沉,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解释,只简短地道:“棠儿是我生的。”

    这个回答让述律英一怔。

    他并不清楚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两位绝代风华的丞相大人双双来到塞外,在此避世隐居。

    述律英没有询问他们的过往,就算此刻得知棠儿是柳柒所生也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说道:“原来如此。”

    云时卿把一块湿布巾叠放在柳柒的额头上,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话说回来,述律殿下倒算是我和柒郎的半个媒人。”

    述律英问道:“媒人?”

    云时卿道:“当初若非你指名要与柒郎和亲,我们也不会有今天。”

    述律英回忆起去年元宵节赴宴金明池一事,他曾在宴席上恳请昭元帝赐他和柳柒一段姻缘,但柳柒却言其曾与云时卿有过一段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往,还说……

    ——柳柒之钦慕,譬如时卿者。纵然如今与云相再无纠缠,但我所喜所好之人,须与云相有几分相同。

    原以为那是柳柒回绝自己的借口,竟不想是真的。

    述律英笑道:“这么说,我倒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云时卿也笑道:“殿下之恩情,晚章没齿不忘。”

    待述律英离开后,柳柒淡声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你何必如此针对他?”

    云时卿解开他的衣襟,用湿巾子擦拭他的身体:“我明明是在谢媒,柒郎怎就看出我在针对他?”

    柳柒轻哼道:“说话如此阴阳怪气,倒是你一贯的风格。”

    云时卿轻掀眼帘,目光疏懒地落在他的脸上。

    湿布巾卷走了颈侧的细汗,在滚汤的皮肤上留下一片微凉的痕迹。

    柳柒烧得厉害,对这样的温度甚是欢喜。

    不知不觉间,那块柔软的巾子覆在了左侧的胸膛之上,云时卿猝不及防地用上两分力道,指腹隔着巾帕碾了碾那朵红梅。

    “唔!”柳柒难耐地咛了一声,他下意识咬紧牙关,以防更多的声音泄漏出来。

    云时卿淡淡一笑,很快便松开了做乱的手,继续为他擦拭汗渍。

    柳柒微恼,缓过劲儿后不禁抬腿踹了他一脚:“你这个禽兽,竟趁我生病欺负我!”

    高热未散,热汗如雨,连脚腕子都是黏腻的。云时卿握住他的脚踝,将那层薄汗仔细擦净,嘴里漫不经心地道:“我若真想欺负你,你还有力气踹我?”

    柳柒抿唇不语。

    云时卿替他拢紧寝衣,温声说道,“柒郎是我的娘子,以后要处处维护我,不可以再为了别人而数落我,明白了吗?”

    柳柒觉得他甚是无理取闹,便扭过脸没有理睬。

    屋内有一瞬的沉寂,待意识到他又要解开衣襟故技重施,柳柒赶忙出声应道:“我以后定会维护你,不再为旁人而数落你!”

    云时卿眉眼弯弯,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我把文名改回来了,大家别认错了哈

    再写点日常就回中原,我好像不太会写日常了,感觉最近都挺平淡的,评论区也是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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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5   招蜂又引蝶

    ◎“柒郎知道蝴蝶是如何采蜜的吗?”◎

    草原的盛夏并不炎热, 饶是进了三伏天也颇为凉爽。众人在漠古尔待了小半个月,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柳逢和夕妃慈晌午赶集回来,见陈小果盘腿坐在草地上对着羊群一本正经地诵经, 柳逢吆喝道:“陈小果, 你那群羊崽是无法得道飞升的, 还不过来帮忙卸货!”

    陈小果立刻起身往这边赶来, 将拂尘别在裤腰里问道:“都买了些甚么好东西?有酒吗?”

    夕妃慈掩嘴一笑:“买了许多钗裙,没有酒哦。”

    陈小果卸货的手一顿,问道:“夕姑娘并非喜好俗物之人, 怎会买些钗裙回来?”

    “我的确用不上, 都是给述律殿下买的。”夕妃慈道, “殿下身上的伤已经痊愈,明日要离开漠古尔了, 你家公子说述律殿下此前有装扮女子的经验,特让我买些钗裙回来, 伪饰一番应该可以避免不少麻烦。”

    几人将采买而来的东西搬入穹庐,述律英此刻正坐在摇椅里闭目假寐, 他怀里趴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四肢如蛙腿般微蜷,小脚丫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见述律英睁开了眼, 柳逢问道:“怎殿下一人在此, 我家公子和云少爷呢?”

    棠儿的一双小手紧巴巴地揪着述律英的衣襟, 听见动静哼唧着蠕动了几下, 述律英安抚似的轻拍抚棠儿的后背, 复又闭上双目淡声回应着:“不知道。”

    不知从哪天开始, 每当他想和柳柒说说话的时候, 云时卿便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塞给他,让他这位小叔叔帮忙哄一哄。

    述律英不喜欢孩子,尤其是刚断奶的孩子,可面对棠儿时却又莫名有些动容。

    这个孩子的双眼极为漂亮,笑时如有和风轻拂,让人很难生出厌恶之情。

    久而久之,棠儿也黏上述律英了,一见他便咿咿呀呀地闹着,伸出小手渴求他的怀抱。

    当然,柳逢自是知道云时卿的那点小心思——必定是醋坛子打翻了,变着法儿地把人赶走呢。

    柳逢暗自笑了笑,旋即往隔壁的穹庐走去。

    柳柒手握一卷古籍半倚着案台,而云时卿则枕在他的腿上安然入睡。

    柳逢轻叩帘栊,得到应允后方才入内。

    “家书寄走了吗?”柳柒头问道。

    柳逢点了点头:“已经按公子的吩咐寄走了,不过此处离扬州和金陵城甚远,恐怕老爷夫人和亲家老爷亲家夫人要下个月月底才能收到信。”

    柳柒道:“能送达就好。”

    静默须臾,柳逢道:“属下方才在镇子上得到了一些消息,公子要听吗?”

    柳柒听出他话里有话,遂合上书页看向他:“中原的?”

    “嗯,”柳逢道,“听说朝中局势有所变动,如今右相解同知手握大邺半数兵权,是当今陛下最信赖的臣工。陛下擢升解相的心腹杜远泽为正三品上怀化大将军,并将其调往玉门关。”

    “玉门关?”躺在柳柒腿上的云时卿悠悠睁开眼,“玉门关不是由镇远大将军萧千尘镇守吗,为何又要增派一个正三品的将军?”

    镇远大将军萧千尘与柳柒交好,两人于春闱大考前结识,堪称一见如故,去年工布王之乱时,还是萧千尘领兵前往蜀地平了乱。

    他是永安侯萧煦国的长子,骁勇善战、威名赫赫,镇守玉门关已有五年之久,令北方的大夏国不敢轻易来犯。

    如今赵律白任命杜远泽为三品将军镇守西北玉门,必然会对萧千尘的地位有所动摇。

    云时卿和柳柒似乎都想到了这一点,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柳逢道:“萧将军及其手下的十五万兵力被撤离了玉门关,已经调往太原了。”

    “太原?”柳柒蹙眉,沉思良久才再次出声,“如此一来,整个萧家军就聚集在河东路了,赵律白这是要做什么?莫非他也想北征收复十六州?倘若真是这样,那北狄与大邺的盟约岂不是要作废?”

    云时卿道:“北狄与大邺实属君臣关系,君掠臣土,臣便只能挨打,更何况北狄正逢内乱,赵律白这个时候出兵倒是能有几分攻城的胜算,此举挺符合他一贯的行事手段。”

    柳柒微蹙着眉,几息后问向柳逢:“可还有其他消息?”

    柳逢摇头道:“没有了。”

    镇上每日都会涌进不少从大邺而来的商旅,他们歇脚闲谈时便会将沿途之所见所闻当作饭后的谈资,这无疑是最便捷、最快速的传递消息的途径。

    柳逢每次去镇上赶集都能带回一些与中原有关的消息,也算是他们与世无争日子里的零星趣闻。

    待柳逢离去后,云时卿勾着柳柒的手臂问道:“柒郎心里还放不下?”

    柳柒笑道:“不过是随口一问,谈何放得下放不下。”

    云时卿坐起身,顺势抽走他手里的书册:“别去理会那些事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柳柒被他半拉半搂地带出穹庐,直到被抱上马背了仍在发问,“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云时卿翻身上马,搂着他的腰说道:“去了就知道了。”

    “等等,棠儿还——”柳柒话音未落,骏马便载着两人疾驰而去,呼啸的风声自耳畔掠过,将他的话悉数吞没。

    他们迎着正午的日光策马而行,青葱翠绿的草原上仿佛只剩下这两道俊拔的身影,柳柒的发带迎风翻飞,与云时卿满头白发纠缠在一处,莫名缱绻。

    烈马沿漠古尔草原一路往南行去,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来到了一片灌木丛,恍然间,柳柒隐约闻见丝丝缕缕的花香,宛如清荷,又好似丹桂,甜蜜馥郁,令人迷醉。

    正疑惑时,马儿已驮着他们走出了丛林,顷刻间,一片绛紫花海赫然入目。

    云时卿将下巴搭在柳柒的肩头,轻声问道:“好看吗?”

    花香袭人,彩蝶翻飞,柳柒有好半晌没有出声,直到腰间的手渐渐收紧,他才讷讷地点了点头:“好看。你是如何得知这个地方的?”

    云时卿笑道:“昨天你困中觉时我四下里逛了逛,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此处,想着你会喜欢,于是带你过来瞧瞧。”

    说罢翻身下马,一并将他也扶下,“我在中原时不曾见过这些花,柒郎可认得?”

    柳柒走进花丛,弯腰折了一枝仔细观摩,这些花均为绛紫色,瓣叶宛如锯齿,将鹅黄蕊心层层叠叠包裹着,娇而不艳。

    这花的芯子里还覆了一层稠蜜,连香气都带着甜意,引来了无数采蜜的蝴蝶。

    柳柒将花朵插在云时卿的鬓发里,微笑道:“恕我见识浅薄,并不识得此花。不过晚章簪花最是好看,这绛紫之色与你极配。”

    云时卿凝眸看向他,罕见地没有搭腔。

    柳柒此刻心情甚是畅快,他转身没入花丛中,湖色的襕衫袍摆很快就被紫花的蜜浸染,顿时将周遭的蝴蝶都引了过来,围绕他振翅翩飞。

    日光洋洋洒洒地倾泻而下,在他的雪肤上渡了一层金芒。

    云时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将他面上的笑意尽收眼底。

    “以前谷里的紫薇花盛放时也会引来许多蝴蝶,”柳柒轻抬手臂,立刻有蝴蝶停在他的指尖,“不过那些蝴蝶格外惧怕人类,鲜少与我亲近。”

    “那是因为紫薇花没有这么甜的蜜。”话甫落,云时卿握住他的手,用舌尖舐尽他手背上的稠蜜,“柒郎如今身上沾满了蜜,便能招蜂引蝶了。”

    柳柒知道他意有所指,却十分大肚地没同他计较,转身继续往前走去,并折下一把紫色的花编织成花环戴在云时卿的头上,不出片刻就有成群结队的蝴蝶环绕在云时卿身侧,头顶、肩膀、手臂上无不是蝴蝶的踪迹。

    柳柒不禁失笑:“这次轮到你招蜂引蝶了。”

    云时卿意识到上了套,立刻摘下花环归还与他,可柳柒却笑着躲开了,云时卿自是不依,紧步追了过去。

    风徜徉着花香,连盛夏正午的日光都变得柔和了不少。花丛茂密,柳柒不甚被枝叶绊了脚,跌落之时被云时卿及时勾住了腰,两人却因惯力而双双摔倒在地,立刻被馥郁的花丛给覆没。

    天旋地转间,柳柒顿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他和云时卿也曾像现在这样在紫薇花海里打闹过……

    云时卿抱住趴在自己怀里的人,抬手抚摸他的眉眼,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柳柒骤然回神,垂眸看向笑意盈盈的男人。

    少顷,他低头吻住云时卿,用近乎蛮横的力道去咬摩对方的唇。

    云时卿笑意渐浓,一边回应他一边问道,“柒郎今日为何这般热情?”

    柳柒捧着他的脸肆意地吻,好半晌才含糊地回答道:“你方才还说我招蜂引蝶,我这不是正在招你这只花蝴蝶么?”

    云时卿眸光微暗,扣着他的腰与之对调过来,压着他说道:“我这只花蝴蝶可是会吃人的,你不害怕?”

    柳柒环搂他的脖子,浅笑道:“那我倒要见识见识蝴蝶是如何吃人的。”

    云时卿的目光愈来愈沉,又问道:“柒郎知道蝴蝶是如何采蜜的吗?”

    柳柒好奇地道:“怎样采的?”

    “我来教你。”话毕,云时卿随手折来几枝花,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搜刮出里面的稠蜜。

    柳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羞赧地挪开了视线。

    “很甜,柒郎要尝尝吗?”云时卿把取蜜的手放在他嘴边,问道。

    柳柒别过脸道:“不要。”

    云时卿淡淡一笑,旋即开始埋头忙活,将搜集而来的蜜一滴不落地储存进那片温柔乡里。

    柳柒嗜甜,尤喜蜜,可他今日竟有些吃不消,只觉得这蜜太过甜稠,每吃进一口眼角就止不住地淌泪,想要吐出时,却被云时卿沉声制止了:“吃进去,不许吐。”

    恍惚间,眼前这人仿佛真变成了一只蝴蝶,慷慨地将自己采来的蜜喂给他吃,可是没多会儿又反悔了,誓要将那些蜜悉数索要回来。

    蝴蝶甚是勤奋,在花海里进进出出了上百次,连采蜜的杵也被浸染了。柳柒几次三番地去阻止,可换来的却是那只蝴蝶无休止的采要。

    花丛在微风中摇曳,不知洒落了多少甘甜,盘旋在花海里的蝴蝶也闻见了新蜜的香,久不肯散去。

    就在柳柒第三次吐出蜜时,采蜜的蝴蝶总算肯停歇了。云时卿赶忙用袖角擦净他额间的汗,温声问道,“柒郎这回知道蝴蝶是如何采蜜的了?”

    柳柒撩起汗津津的眼皮瞪了他一眼:“畜生。”

    “方才求我时就软声唤我夫君,现下得了趣便冷漠地叫我畜生,柒郎,你可真够无情啊。”云时卿轻叹一声,语调甚是无奈。

    柳柒没再接话,将七零八落地衣衫拾掇起来仔细穿上,转而离开了花海。

    见他要翻身上马,云时卿立刻走近了扶住他:“我帮你。”

    因顾及柳柒的身体刚刚承过欢,不宜快速行驶,云时卿便勒紧缰绳慢悠悠地往回走。

    许是太过疲累了,柳柒疏懒地倚在他的怀中,大有就此睡过去的念头。云时卿搂紧他的腰,柔声说道:“回去再睡吧,我陪你说说话。”

    柳柒闭着眼道:“嗯。”

    默了默,云时卿道:“述律英明日就要离开漠古尔了,倘若大邺和北狄交战,恐怕下次再见时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柳柒道:“他哥哥述律允德还在寻找他,也不知他能否顺利返回临潢府。”

    云时卿道:“这是北狄的国事,与我们无关。”

    柳柒无奈地道:“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子嗣太多便会因分权分财而离心离德,从而自相残杀。”云时卿似是在叹息,又似在打趣,“还好咱们只有一个孩子,以后云家的家业全归他一人所有。”

    【作者有话说】

    昨天是因为开会耽搁了更新,今天则是卡文……我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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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6   周礼逢试儿

    ◎“一颗红豆”◎

    用过早膳后, 夕妃慈便将昨日买来的钗裙塞给述律英,让他扮成女子离开此处。

    述律英倒也没有拒绝,亡命在外的人自是顾不上太多讲究, 他现在需要平安回到临潢府, 将述律允德那个乱臣贼子拉下来。

    可当他换上夕妃慈精挑细选的裙袂时还是不自禁羞红了脸:“夕……夕姑娘, 我……我恐怕……”

    淡樱色的罗裙将述律英的肤色衬得更黑了些, 本该舒适宽松的衣裙被他的身躯撑得紧绷绷的,毫无美感可言。

    众人纷纷忍俊不禁,夕妃慈戳了戳他胸前那两块饱满的肌肉, 一并在健壮的双肩上拍了两下:“这般魁梧, 确实不像个姑娘。”

    柳柒还记得去年年初他扮作北狄长公主的模样, 那时他还未长高,骨骼也不及现在壮硕, 扮作女子丝毫不显破绽,可现在……

    云时卿夸赞道:“很好看, 把喉结藏一藏或许能蒙混过去。”

    述律英漠然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更换掉不合身的衣裙。陈小果叹息道:“看来还是得由贫道出手方能拯救苍生啊。”

    陈小果给他做了易容, 述律英顿时从一位面容英俊的少年变成了粗犷丑陋的中年男子,峻挺的眉峰配上络腮胡,不由给人一种漠北悍匪的错觉。

    夕妃慈调侃道:“小殿下这般英武健壮的身躯,放在我们执天教可是要被当作祭品献给圣女的。”

    朱岩问道:“你们魔教的圣女不都是冰清玉洁的么, 怎会给她们献祭男人?”

    夕妃慈嗤道:“你懂什么, 执天教的圣女每年七月十五都会用年轻俊朗的少年滋养身体, 不过这夜之后, 伺候圣女的少年们就会被处理掉, 要么放血喂蛊, 要么剁了做花肥。”

    述律英面皮微微跳动了几下。

    柳柒问道:“述律殿下, 你的人在何处接应?”

    述律英道:“就在漠古尔外面,他们不便在此处现身,免得把我大哥的人引过来给这里的牧民招来麻烦。”

    政权变动绝非儿戏,更何况述律允德逼死了述律英的阿姐和阿娘,他们兄弟之间免不了要有一场殊死搏斗,无论谁胜谁败,都不会姑息对方活下来。

    柳柒又想到了赵律白在太原布下的兵,不由垂下眼帘,淡淡地道:“述律殿下保重。”

    述律英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几息后扯下脖子上的那枚月牙玛瑙吊坠,说道:“你赠我的那把匕首我就不归还了,以后兴许还用得上。我此番狼狈外逃,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枚吊坠就当是我的回报。”

    云时卿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吊坠上,眉心微微拧紧。

    柳柒笑道:“一把破铜烂铁,不值得殿下拿此物交换。”

    述律英张了张嘴,索性走到一旁的羊绒毡前蹲了下来,将那玛瑙坠挂在棠儿的脖子上:“就当是送给孩子的。”

    棠儿握住吊坠作势要吃进嘴里,述律英立马制止了他,旋即将他抱在怀里,轻声说道:“棠儿,叔叔要走了,以后或许……”

    他易了容,粗犷的面孔令棠儿下意识挣扎起来。

    述律英笑了笑,旋即把孩子放回羊绒毡上,起身对众人道,“多谢大家这些时日对述律英的照顾,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柳逢将收拾好的行李交给他,述律英接过,转身走出穹庐,只见他曲指吹响哨音,蔚蓝无云的天际很快便出现了一双雄鹰的身姿,它们快速往这边飞来,在穹庐上方盘旋着。

    陈小果砸了砸嘴,感叹道:“亲娘诶,这要是飞扑下来,贫道的羊可就保不住了!”

    述律英翻身上马,旋即双手抱拳,用中原的礼节向他们辞别:“各位——后会有期。”

    众人向他挥手道别,述律英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可走出没多远又勒紧缰绳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柳柒,欲言又止。

    云时卿搂住柳柒的腰对述律英道:“殿下慢走。”

    述律英收回视线,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位小殿下的到来并未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他的离去同样无甚影响,只是偶尔回忆起来,浮现在柳柒脑海里的反而是上元节来京的那位明丽“少女”。

    过了八月,草原迅速被秋意浸染,栖居在漠古尔的牧民开始收割羊毛,运往奉圣州换取过冬的物资及银钱。

    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临潢府那边仍未传来任何与述律英有关的消息,他的兄长述律允德依然把持着北狄的大权。

    或许离开漠古尔之后他便遇害了,亦或是返回临潢府夺权失败,成了述律允德的阶下囚。

    柳柒虽然替这位少年扼腕,可他心里也明白,有些事并非他能左右,纵使好心救了述律英一命,但这未必能改变这个少年的命运。

    九月末正值棠儿的周岁,司不忧一早便去镇上采买试周的物什。今天适逢镇上赶集,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中原汉人与北狄人的身影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街边的茶肆乃消息灵通的圣地,司不忧刚坐进茶馆,便听见身后那桌的客人在议论着什么,仔细一听,似乎是蔚州的事儿。

    “如今邺军已经迈过雁门关直奔蔚州而去,也不知能否攻下蔚州。”

    “哪有那么好打?别忘了,当年大邺的太-祖皇帝曾御驾亲征此地,最终殒命至此!”

    “蔚州如今是北狄的粮仓,北狄定不会轻易让邺军攻下。”

    “那可说不准啊,此次带兵出征的元帅可是永安侯萧煦国,其长子萧千尘为副帅,萧家军的实力不容小觑。”

    蔚州乃燕云十六州之一,早在前朝就割让给北方蛮夷了,当年柳柒的生父建德帝也曾尝试过攻下此地,却未能如愿。

    蔚州东临紫荆关和倒马关,西南临靠雁门关,因其地势特殊,故而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一旦攻下蔚州,邺军若是乘势北上就能抵达新州。

    而漠古尔草原便是新州的地界。

    没成想他们一行人刚稳定下来,又燃起了战火。

    司不忧饮尽碗里的茶,付完钱便离开了。

    回到漠古尔后,他并未把此事告知给柳柒,而是提着一篮时鲜的菜蔬去了灶台:“今天的午膳我来准备,你们先陪陪孩子,晚点让他试周。”

    棠儿虽满了一岁,但他尚未学会走路,镇日在地上爬来爬去,总是弄得满身泥土。

    柳柒和云时卿正在埋头缝缝补补,他们将陈小果剪下来的羊绒整理妥善,然后佐以碎布缝成小羊偶,这正是棠儿最钟爱的玩具。

    “爹爹~”棠儿爬到柳柒跟前,抱着他的腿哼唧着,“爹爹~”

    柳柒立刻将羊绒塞给云时卿,弯腰抱起了孩子,温声哄着:“棠儿乖,爹爹抱。”

    云时卿一边忙活一边问道:“你觉得孩子今天会抓什么东西?”

    柳柒道:“不过是个试儿习俗,无论他今日抓着什么,都不影响前途。”

    云时卿笑道:“柒郎当年抓的什么?”

    柳柒道:“听母亲说,我抓的是一支笔。”

    云时道:“难怪柒郎满腹经纶,还写得一手好字。”

    柳柒侧首看向他,问道:“你呢?”

    云时卿道:“一颗红豆。”

    “红豆?”柳柒疑惑道,“什么红豆?”

    “‘红豆生南国’的红豆。”云时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底隐若有笑。

    柳柒知道他又在拿自己打趣,遂挪开了视线,低声斥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哪有试周的时候放红豆的。”

    云时卿笑道:“这就得问我爹娘了。”

    众人用过午膳便将桌台收拾干净,而后烧香点烛,并在羊绒地毡上铺一块红绸,将文房书籍、道释经卷、金银七宝、秤尺刀剪、官楮钱陌等物一一罗列其上,让棠儿自行爬去挑选。

    “抓经卷!抓经卷!”

    “抓书册!抓书册!”

    “抓元宝!抓元宝!”

    陈小果和柳逢以及朱岩三人趴在一旁起哄,棠儿盯着一堆器物看了半晌,最后挑了一把尺子,并将它慷慨地送给了柳柒。

    司不忧笑道:“平安顺遂,平安顺遂。”

    如今天气愈来愈冷,草原的寒风凛冽呼啸,柳柒的咳疾受其影响再度加重,只能待在穹庐里烤火取暖,鲜少出门走动,若是不慎受了寒,几乎整夜都要咳嗽,饶是吃药也不见效。

    入夜后,云时卿把棠儿交给司不忧,旋即盛来一盆热水给柳柒泡脚,里面加了几味草药,可助他发汗驱寒。

    见他又捧着话本消磨时间,云时卿道:“这本书你都能够背下来了,怎还在翻看?”

    柳柒道:“实在是无趣,不看书我也没事可做。”

    云时卿眸光翕动,转而擦净手上的水渍,从围屏后的书柜上取来一册书籍递给他:“看看这个吧,新出的传奇话本。”

    柳柒接过书本一瞧,湛蓝色的封皮上书写着“刀剑恩仇”四个字,他翻开瞧了几眼,大抵是一对同门师兄弟的恩怨情仇,只是作者不详。

    “你从何处得来的?”这册书不算太新,仿佛被人翻阅过多次,甚至能感触到纸页上的墨迹,不像是从书社刊印出来的话本,反倒由人手写为之。

    云时卿随口胡诌:“朱岩上次赶集买回来的。”

    柳柒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认认真真品读起来。

    不过须臾便合上了书本,再次看向云时卿道:“这是你写的?”

    云时卿惊诧地抬眸:“柒郎如何看出来的?”

    柳柒将书本放至桌台上,提起湿淋淋的脚道:“我自是认得。”

    云时卿笑了笑,没再多问,当即取来帕子替他擦拭干净,转而把他抱回榻上:“要留灯吗?”

    柳柒摇头道:“不必了。”

    待收拾妥善后,云时卿便吹熄油灯上了榻,柳柒习惯性地钻进他的怀里,汲取他身上的热意。

    片刻后,柳柒问道:“晚章,你怎会想起来写话本?”

    云时卿道:“解闷儿,顺道让你开心开心。不过我还未写完,你不妨再等几天。”

    柳柒笑道:“你何不在晚上入睡时说与我听,省得麻烦。”

    云时卿道:“说的和看的不一样,有些故事只有文字才能彰显出感情。”

    柳柒疑惑道:“你都写了什么内容?”

    云时卿神秘地道:“你明天自己看罢。”

    柳柒被他勾出了好奇心,不禁搂着他的腰柔声道:“我现在就想知道,告诉我好不好?”

    云时卿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柳柒轻声唤道:“夫君~”

    云时卿沉默下来。

    许是觉得这招有用,柳柒索性把掌心贴在他的胸口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夫君,告诉我罢。”

    寝衣下的身躯骤然发生了变化,云时卿的呼吸也在这一刻变得沉重,他按住那只纤瘦的手腕,哑声问道:“你确定要听?”

    柳柒道:“嗯,要听。”

    【作者有话说】

    老云写的是刘备文学。

    上章的捉虫bug我看了,但是不敢改,怕进小黑屋qaq

    大概是到了连载后期,有些疲倦了,所以这几天状态非常非常差,我写得很痛苦TUT,更的时间越来越晚……我明天看看能不能调整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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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7   留灯候归人

    ◎“我锁你多少年,你就为我生多少个”◎

    “他解开师弟脖间的金锁链, 勾起那张绝艳的脸,笑问道——师弟,恨我吗?”

    “师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眼中有藏不住的恨意。”

    “多年的纠缠似乎在此刻有了答案, 他本该畅快才是, 心底却莫名失落, 五指拢住师弟的脖子,不受控地收紧。”

    柳柒顿觉自己的脖颈也被人掐紧了,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试图合上双膝, 怎奈把男人的腰又圈得紧了些。

    云时卿的声音仍在他耳畔回响, 透着一股子轻柔的蛊意:“他说, 师弟,与其恨我, 倒不如爱我。你的人、你的心都合该是我的。”

    说话间便就着脂膏往里楔了去,柳柒眼角骤然泛红, 一双浓密的睫羽不停在扑扇。

    脖子被对方用力掐紧,窒息之意愈来愈浓, 他用食指敲了敲云时卿的手背,云时卿当即会意,松了些力道。

    柳柒猛地吸进几口气,微咳了两声。

    “柒郎, 还要听吗?”云时卿抚平他的眉, 手上的动作远比底下要来得温柔。

    柳柒将那些声音压在舌下, 双手虚软无力地撑在男人的肩上问道:“你怎、怎么写了如此污秽的话本?”

    “哪里污秽?”云时卿一边应话一边身体力行地安抚他, “人非圣贤, 孰能无欲?柒郎不是很喜欢的吗?”

    柳柒偏过头不想搭理他, 颈侧的皮肤却红如春花, 嫣然靡丽。

    云时卿俯身抱紧他,厚实的被褥堪堪遮掩了底下的那些声响。毡包外的草地上已经结了霜,可床前的炭炉还在散发着热意,逐渐将两人蒸出了一身薄汗。

    柳柒的大脑一阵阵地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云时卿话本里的师兄会如此偏执阴狠,和师弟撕破脸后竟把人囚于密室之中,并用黄金打造的锁链困住他,没日没夜地行鱼水之欢。

    不知怎的,柳柒想到了两人当年割袍断义的事,他抓住云时卿汗津津的肩轻声问道:“晚章,你曾经对我的恨是否也如书中那般?”

    云时卿动作一顿,旋即亲吻他的耳廓,气息沉沉地道:“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柳柒还想再问什么,冷不丁被云时卿寻到了那一处,摩过时教他呼吸一凛,五指猝然发力,在男人的肩胛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血痕。

    齿缝间止不住地溢了些声音,在漆黑静谧的夜里格外醉人。

    好半晌后,柳柒颤声问道:“话本里的金锁链可是你、是你心中所想?”

    云时卿的双臂撑在他颈侧,于幽暗夜色中垂眸和他对视。

    滚烫的汗珠自眉骨滴落,与柳柒眼角的泪相融,一并没入了鬓发里。

    “是,”云时卿供认不讳,“如果我们没有身在朝堂,我定把你锁住,然后没日没夜地欺负。”

    察觉到他的身体在绷紧,云时卿恐吓似的笑了一声,“听话本里说,只要灌得足够多,男人也能怀子。就算柒郎没有中昆山玉碎蛊也可以为我生孩子,我锁你多少年,你就为我生多少个,直到生不出为止。”

    柳柒浑身一僵,骇然道:“混账,要生你自己生!”

    云时卿咬住他的唇,轻笑着道:“娘子产子后未能哺育,定是没有及时疏通之故,否则棠儿不至于吃羊乳长大,兴许我也能分得些许甘甜。”

    柳柒又羞又恼,连骂了好几声畜生,云时卿被他骂得心情舒畅,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伏在他耳畔疏解了去。

    *

    十月初,燕山以北的草原开始降雪,牧民们虽然给羊群储备了不少过冬的粮草,可是北方的寒冬格外漫长,他们仍需在极寒天气里外出务工,以确保羊群不会挨饿。

    陈小果偶尔也会随牧民们外出收割干草,他养的那几头羊羔均已长大,每日所需口粮渐次增多,他也从悠闲转为忙碌,为了几张嘴而奔波起来。

    棠儿爬行数日,总算在腊月初学会了开步走路,只是入冬之后柳柒的身体每况愈下,孩子又甚是活泼,他几乎没多少精力照顾孩子,故此棠儿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司不忧的身旁,倒是格外黏这位师公。

    又一场雪落下,整个草原都蒙了白,柳柒正围在火炉旁吃着冬瓜蜜饯,穹庐帘栊冷不防被人掀开,一阵裹挟着雪末的寒风呼啸入内,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云时卿手持一把长弓走将进来,他穿着一袭兽皮短袄,头顶也戴了顶羊绒毡帽,乍一看去,倒真像是个魁梧健壮的北狄人。

    见他这副模样,柳柒问道:“你要进山?”

    “贺兰大叔他们进山打猎,邀我同去,我在家闲着也没事,便答应了。”云时卿道,“你好好休息,中午记得按时吃药。”

    柳柒道:“嗯,我会的。雪天山里路不好走,你多留心一点。”

    云时卿俯身亲吻他的唇,温声道:“放心吧。”

    燕山野兽繁多,雪天总能遇到拖家带口觅食的兽类,牧民们寒冬时便是靠捕猎野兽维持生计,云时卿今日进山的主要目的便是猎几只皮毛油亮的狐狸给柳柒做大氅,免教他挨冻。

    这位被唤作贺兰大叔的中年男子是云时卿等人初来漠古尔时好心替他们搭建穹庐的牧民之一,他热情好客、淳朴善良,时间一久,倒是从陈小果那里学会了不少汉话。

    贺兰大叔这一路都在给云时卿传授捕猎技巧,虽然往年春蒐围猎时云时卿总是收获不菲,但他仍虚心聆听,将贺兰大叔的话牢记心头。

    他们巳时出发,未正进山,眼下新雪初停,山里格外寂静,止偶尔听见一两声雪落枝头的响动。

    燕山多白狐,然而雪地里的白狐极难猎捕,即便它们的皮毛能卖出不菲的价钱,却鲜少有人成功猎捕,所以就算碰见了白狐,贺兰大叔等人也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它们身上。

    云时卿倒是对白狐起了兴致,这样的皮毛最衬柳柒,若是穿在他身上,不知该有多漂亮。

    埋伏良久,雪地里总算出现了白狐的身影,云时卿悄无声息地拉开弓弦,将箭矢对准那只正在刨雪的白狐。

    “嗖——”

    长箭破空射出,然而那狐狸竟异常警觉,听见动静的那一瞬便脚底抹油了,其速度丝毫不逊飞箭,眨眼便窜逃出去。

    云时卿这一箭射空了,他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踩着高耸入云的松木枝干追赶上去,并从腰间的箭囊里又摸出一支长箭,待到时机成熟便拉开弓弦射了出去。

    狐狸的速度极快,但他的轻功也不遑多让,足尖踩着枝桠一路追赶,疾风也似,树梢上的积雪竟不曾抖落分毫。

    “嗖——”

    长箭再次离弦,那狐狸被射穿了咽喉,鲜血溅入雪地,没怎么受苦便咽气了。

    云时卿将这只狐狸收装起来,接着去猎第二只。

    贺兰大叔见他提着白狐回来,不禁惊叹道:“云老弟,原来你的箭术如此高超!”

    云时卿笑道:“贺兰大叔谬赞,是这只狐狸蠢笨,才侥幸让我得手。”

    他把狐狸放在马背上的竹笼里,很快又投身丛林继续去捕猎。

    山里暗得快,还未及酉时天色便黑了下来,众人猎杀了不少野物,雪地里留有不少血迹。

    白狐嗅见血腥味之后就会异常警敏,不会再轻易现身。云时卿只打了四只狐狸,若想缝制一件奢靡的裘绒大氅,至少还得再猎一只。

    他寻着雪地里的狐狸脚印追寻而去,渐渐离开了贺兰大叔的队伍,也不知追踪了多久,他只身来到一处山崖前,此地山风呼啸雾霭浓稠,很难看清山下的情形。

    怔然间,他听见了一阵似有若无的厮杀声,仿佛是从数百丈的山下传来的。

    如此之远的距离,寻常厮杀声断不能轻易传到此处。

    他曾不止一次带兵出征,自然知道这些厮杀声意味着什么。

    云时卿在浓雾中伫立片刻,转而收回心思,继续猎捕白狐。

    天色愈来愈暗,他总算如愿猎到了第五只白狐,返回时却见贺兰大叔正焦急地在原地等候:“云老弟你去了何处?教大伙儿担心死了,唯恐你出了什么事儿!”

    云时卿歉然一笑:“很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小弟方才追着狐狸往西面赶去,所以耽搁了些时辰。天色已晚,我们下山罢。”

    众人将猎来的野物驮下山,云时卿打马跟在贺兰大叔身后,顿了顿,他问道:“贺兰大叔,近来可有战事发生?”

    “怎么没有?”贺兰大叔道,“蔚州打了快俩月,好多百姓逃往新州,大雪天的,着实造孽啊。”

    云时卿蹙眉,不由想到了赵律白在太原布的那些兵。

    蔚州乃太行山、燕山以及恒山的交界处,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战争爆发,便意味着中原和北部草原的缺口被打开。

    少顷,他又问道:“是大邺和北狄在交战?”

    贺兰大叔道:“是啊,听说此役的主帅是大邺的骠骑将军——哦,就是那个永安侯萧煦国,你是大邺人,应当听过这个人。”

    云时卿微笑道:“箫老侯爷威名在外,大邺人人都识得他。”

    贺兰大叔摇头叹息道:“这几十年来,中原王朝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没少发兵,可真正胜利的战争却屈指可数,也不知此役结局如何。”

    云时卿勒紧缰绳,没再接话。

    出山之后天已黑尽,众人冒着凛冽的夜风返回漠古尔草原。云时卿在山上待了大半日,回来已是亥时四刻,本以为柳柒已经入睡,竟不想穹庐里灯火通明。

    他还未来得及下马,便见帘栊被人挑开,一道湖色身影疾步走出,润如暖玉的声音在寒风中徐徐漾开:“晚章!”

    云时卿翻身下马,快速走将过去:“柒郎在等我?”

    柳柒捧着他冻得通红的面颊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在山上可有受伤?”

    云时卿担心柳柒受寒,立刻搂着他往穹庐里行去:“我没事,柒郎别担心。今日在山上猎了几只白狐,正好可以给你裁一件氅衣过冬。”

    穹庐内暖如暮春,云时卿摘掉皮手套坐在铜炉前,柳柒迅速为他倒一盆热水洗脸泡脚,并将煨在炉子上的肉粥盛了出来:“先吃点东西罢,出去这么久,定然饿坏了。”

    云时卿道:“我手冻僵了,先暖暖,一会儿再吃。”

    柳柒在他身旁坐下,舀一勺热粥道:“我来喂你。”

    云时卿眉眼微弯,当即张开嘴吃进一勺热呼呼的肉粥。

    外面似乎又开始下雪了,隐隐传来了细微的簌簌声。柳柒耐心地喂他吃完热粥,抬眸时见他正凝视着自己,遂疑惑道:“怎么了?”

    云时卿笑道:“我心里欢喜。”

    柳柒道:“猎了几只狐狸就让你如此欢喜?”

    云时卿道:“猎狐是其次,真正让我开心的是无论多晚回家娘子都会为我留灯。”

    柳柒耳廓微红,放下碗勺道:“夜里寒意浸骨,我睡不着,并非刻意等你。”

    云时卿闷笑几声,旋即擦净双脚倒掉盆里的水,用淡茶水漱口之后把人抱上床榻,温声道:“我来给娘子焐脚。”

    柳柒裹紧棉被倚在床头,将双脚塞进他的衣襟里,感受着那些虬实的、块垒分明的肌肉。

    片刻后,柳柒道:“如今天气愈发寒冷,山里雪大,终究是不安全的,以后莫要上山打猎了。”

    云时卿道:“好,听娘子的。”

    微顿半晌,他又道,“对了——我今日狩猎时从贺兰大叔口中得知大邺已经和北狄交战两个月了,如今战火燃至蔚州,听说有不少蔚州的百姓逃到了新州。”

    柳柒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收复燕云十六州几乎是每个帝王的夙愿,他的生父建德帝、叔叔昭元帝都曾北上亲征,但都未果,如今赵律白也向世人彰显了其收复失地的决心。

    只是……北狄人长期生活在北方,对寒冬的适应能力远超中原人,赵律白这个时候出兵,似乎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也不知此役能否取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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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8   双雁难离分

    ◎“这里已经没有药了,我留下来也是等死”◎

    过完除夕, 柳柒的嗜睡之症又渐显端倪,草原的冬季格外漫长,他几乎每日都待在穹庐里烤火取暖, 鲜少离开过。

    许是压制他体内余毒的药失了效, 司不忧和夕妃慈不得不再次赴往执天教求药。此次他们是从漠古尔草原出发, 相较楚州而言路程更遥远了些, 下次回来估摸着就是初夏了。

    晨间用过早膳后,陈小果便带着棠儿去喂羊,小孩回到毡包时见柳柒倚在摇椅里入睡, 便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 软糯糯地唤道:“爹爹~”

    柳柒睁开眼搂住孩子, 笑着整理他的羊绒帽:“手这么凉,你去哪儿了?”

    棠儿尚小, 会说的话不多,只能简单地表达:“咩咩, 羊咩咩!”

    柳柒知他是去喂羊了,便没多问。不多时, 云时卿端着一叠新出锅的甜糕走了进来,一把将棠儿从柳柒身上提走,严肃地教训道:“爹爹身体不好,不可以欺负他。”

    说罢给柳柒喂进一块热乎乎的糕点, 柔声问道, “好吃吗?”

    柳柒点了点头, 见棠儿委屈巴巴地望着他们, 当即把孩子抱了过来, 细声说道:“棠儿还小, 你别这么凶, 他只是让我抱一抱,并没有闹我。”

    棠儿的委屈顿时爆发,呜哇哇哭了起来。

    云时卿赶忙把盘碟放在桌上,接过孩子哄了起来:“父亲知错了,棠儿不哭。”

    棠儿没有理他,哭着往柳柒怀里钻去,云时卿无奈一笑,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只小羊偶在棠儿眼前晃了晃,“棠儿喜欢吗?想不想要?”

    他这一招果真有奇效,方才还哭闹不休的孩子立刻停了下来,转而扑进他的怀里,欢欢喜喜地握紧了小羊偶。

    柳柒掩嘴打呵欠,再次躺回摇椅里,云时卿温声说道:“去床上睡吧。”

    柳柒道:“这里暖和。”

    炭炉紧临着摇椅,他躺在此处入睡最是舒坦,云时卿也没再相劝,替他盖好毛毡后抱着棠儿往外走:“贺兰伯伯家生了小羊羔,父亲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也不知棠儿是否听懂了,软软糯糯地道:“羊咩咩~羊咩咩~”

    蔚州的战火持续了三个月,邺军终于在上元节前夕拿下了这座城池,北狄兵力不敌,不得不放弃蔚州。

    鏖战了三个多月,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可这个时候朝廷却下令让永安侯乘胜追击,继续北上。

    而大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攻下新州。

    贺兰大叔隔三差五便要去山里打猎,继而去镇上售卖猎物,以此来换取粮食和银钱。

    他每次都能从镇上带一些消息回来,譬如蔚州大战时邺军的那位副元帅萧千尘受了重伤,差点一命呜呼;又譬如消失已久的北狄二王子述律英其实早已回到临潢府,但由于其兄长述律允德掌握朝局已久,势力根深蒂固,加之他不肯归还政权,所以两人一直分庭抗礼;再譬如此番败给邺军的主帅是述律允德,班师回朝后倍受臣工们的谴责,述律英的部下则趁此机会将他推出,盼望他能战胜邺军,夺回大权。

    三月初,燕山的雪线逐渐退去,北方的春季总算来临。

    如今新州正逢战乱,不少流民迁至漠古尔草原,打破了这片土地应有的平静。

    这日正午,陈小果和柳逢自镇上赶集回来,原本应该购买米粮的他们竟空手而归,甚至连孟大夫所需的药材也没买到。

    孟大夫蹙眉道:“米粮暂且不说,我们可以靠羊肉和面囊果腹,但是药怎能不买呢?这可是公子续命的东西!”

    柳逢眼里有掩饰不了的焦虑:“我当然知道这是公子续命的,可是近来战火连天,已经没有商人来到镇上了,米粮药草早就售罄,我也……我也无能为力。”

    陈小果道:“附近的镇子恐怕都没有我们要的东西,如果想买药材,只能去新州。”

    云时卿道:“我去。”

    “不行——”柳柒制止道,“新州正在交战,你怎能前往?”

    云时卿道:“战火不会蔓延到城中,我有办法入城。”

    春寒未过,柳柒每日都需要吃药方能止咳,一旦断了药,他的身子骨定是熬不住的,就算是刀山火海云时卿也要替他走一遭。

    朱岩道:“少爷,我陪您一起去。”

    家中的药还能吃三天,入城买药刻不容缓。云时卿当即带上财帛启程,临行之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来到柳柒身旁,对他怀里的孩子道:“棠儿,父亲要去给爹爹办一件事,想借一借你的吊坠可以吗?”

    当初述律英相赠的那枚玛瑙吊坠一直戴在棠儿的脖子上,棠儿也甚是喜欢,倘若云时卿此行遇到北狄的兵马,有了这枚吊坠或许就能便利不少。

    棠儿一听他要拿自己的吊坠,便抓着不肯松手,柳柒温声哄道:“棠儿乖,给父亲用一用好不好?父亲给你买小羊偶回来。”

    一岁半的小孩能听懂的话语非常之少,但闻及羊偶,他立刻松了手,用乌黑油亮的眸子凝视着云时卿,眼里尽是渴望。

    云时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并承诺定会给他买羊偶,旋即看向柳柒道:“记得按时吃药,夜里多添些炭,免得受寒。还有——入睡前定要用热水泡脚,否则你会睡不踏实的。三天之后我就回来了,柒郎安心在家等我。”

    云时卿还想再与柳柒亲昵亲昵,但碍于众人都在场,便收敛了些,止握了握他的手,转而翻身上马。

    柳柒抱着棠儿目送云时卿离去,直到那道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草原他才转身回到穹庐里。

    入了夜,气温骤降,风也更加凛冽。

    柳柒吃过药便把棠儿哄睡了,他往铜炉里添进几块银丝炭,确保夜里有充足的暖意供他入眠。

    不多会儿,柳逢端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您该泡脚了。”

    以往泡脚时,云时卿总会给他按摩足底的穴位,让双足的血流得以畅通,如今云时卿不在家,这些流程自然就免了去,柳柒泡完脚便回到榻上,正欲入睡之际见柳逢还留在屋内,遂问道:“还有事吗?”

    柳逢道:“属下留在此处值夜。”

    柳柒笑道:“不必了,棠儿现在能睡整觉,我也没什么需求,你回去歇息罢。”

    柳逢点了点头,旋即请辞离去。

    习惯了被焐脚的人今晚睡得不踏实,躺下后没多会儿脚底就有了寒意。

    柳柒的身体遇冷便要咳嗽,此刻也不例外,咳了一阵子后,他起身披着狐裘大氅来到铜炉前取暖,又往里面添进几块炭。

    大抵是他的动静吵到了棠儿,正在熟睡的孩子哼哼唧唧蠕动几下,柳柒赶忙来到床前隔着被褥轻轻拍抚他的腰臀,小孩儿在被褥里翻了个身,很快便转换成趴睡的姿势了。

    见孩子又沉睡过去,柳柒蹑手蹑脚地回到暖炉旁,掩嘴闷咳了几声。

    炉边暖意甚浓,于他身体有利,他在此处坐了没多会儿就合上了眼帘,直到被梦魇搅醒,方知长夜才过去一半。

    柳柒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自打产子之后他的身体就格外虚弱,每每合眼必是梦魇不断,唯有睡在云时卿身旁才能安然入睡。

    没想到只分开一晚,他竟又回到了那段难挨的时光。

    如此又过了两夜,可算熬到了云时卿归来的日子,家里的药即将用完,正好能续上。

    近几日天气晴好,气温略有些回暖,晌午陈小果又带着棠儿出去放牧,柳柒难得清净,便倚在摇椅里补了个觉。

    半梦半醒间,他察觉到有人进入毡包内,不由强撑睡意睁开了眼,唤道:“晚章。”

    柳逢手里拿着一块毛毯,见他醒来,不由歉疚道,“公子对不起,吵醒您了。”

    柳柒摇了摇头,温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柳逢道:“巳时七刻。”

    还未到正午,时候尚早,云时卿应该没有回来。柳柒揉了揉额头,复又闭了眼:“我再睡会儿,你把棠儿看着点,别让他又捡什么污秽的东西吃了去。”

    柳逢笑了笑,点头道:“好。”

    这一整天柳柒都在断断续续地入睡,每每醒来都要问时辰,柳逢知道他在盼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宽慰,道是云少爷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直到太阳西下,仍不见云时卿和朱岩的身影。

    柳柒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如今新州战火连连,倘若他们出了什么事……

    此念一起,他便如坐针毡,急火攻心之下引发了咳疾,久久未能平息。

    陈小果道:“隔壁贺兰大叔每日都要外出,他的消息最是灵通,待贫道前去打听打听。”

    半盏茶后,陈小果疾步返回,摇头道,“贺兰大叔说,自前天午时起新州就已封城,所有百姓只进不出,朱岩他们应当是被扣留在城内了。”

    柳柒问道:“如今新州是哪国的属地?”

    陈小果道:“大邺。”

    大邺……

    既然已经攻下新州,为何还要封城?

    疑虑与担忧交织在心头,几日未能安眠的柳柒此刻竟有种头重脚轻的不适感,五脏六腑也微微抽痛。他支着额头坐在桌前,无奈地闭了闭眼。

    孟大夫道:“公子冷静点,云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棠儿站在他身旁,拉着他袖角软声唤道:“爹爹。”

    柳柒把棠儿抱在怀中,淡淡一笑:“棠儿乖,爹爹没事。”

    众人俱沉默在当下,穹庐内落针可闻。

    良久,柳柒似想起了什么,蹙眉道:“不对。”

    柳逢问道:“什么不对?”

    “从进攻新州开始就不对了。”柳柒道,“攻下蔚州耗费了几个月的时间,邺军应及时增补修养才是,没理由继续追击。赵律白打过仗,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怎会下令让萧老侯爷继续作战?”

    “可是……”柳逢道,“可是萧家军从未有过败绩。”

    柳柒静默下来,几息后方才开口:“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要去新州。”

    陈小果道:“万万不可啊!新州如今已被邺军占领,你去了必然会暴露身份,若是让那个狗皇帝知道,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柳柒道:“晚章还在城中,我放心不下。而且道长的易容术炉火纯青,我相信你有办法让我们蒙混过关,更何况这里已经没有药了,我留下来也是等死。”

    听见最后一句话时,陈小果被迫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沉默地扭过脸不再接话。

    孟大夫找不出理由来劝说他,柳逢亦如是,偌大的房间内此刻只有棠儿在兀自咿呀,更显气氛沉寂。

    柳柒的视线扫过众人,须臾后说道:“大家早些歇息罢,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

    129   以血明己志

    ◎“我没想让你做我的臣子。”◎

    漠古尔草原距离新州城足足有八百余里, 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一两日才能赶到,好在最近天气晴好,于出行有利。

    柳柒这一路都在昏昏沉沉地入睡, 孟大夫便带着棠儿坐在另一辆装载行李的马车上, 以免扰他安宁。

    马车的速度比不得单骑而行, 他们赶了整整两天的路还未抵达新州, 只是越靠近新州城,所见的难民就越多。

    孟大夫将最后一点药煎煮之后装进了水囊里,如今已然见底, 沿途的村镇都无法配齐药材, 柳柒只能艰难地熬着。

    夜里气温格外寒冷, 他们寻了处无人居住的破屋歇脚,柳逢和陈小果拾来不少干柴取暖, 却止不了柳柒的咳疾,柳逢便一股脑儿地将所有衣物都裹在他身上了, 然而收效甚微。

    在破屋里熬了一宿,天未亮他们又继续出发。棠儿见柳柒面色苍白, 不住地掩嘴咳嗽,遂爬到他的腿上,用肉乎乎的小手捧住他的脸道:“呼呼爹爹,爹爹不疼~”

    柳柒笑着抱紧了孩子:“有棠儿在, 爹爹不疼。”

    他咳得太久, 嗓子略有些沙哑, 喉咙里甚是有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原以为蛊虫离体之后就不会受再折磨了, 岂料现在竟比从前还要痛苦。

    又熬了大半日, 总算抵达新州城外, 然而事情远超他们所料, 因为新州城外居然被重重北狄兵马给围住了!

    “公子,怎么办?”柳逢勒停马车,遥望向密密麻麻的北狄军,“咱们恐怕进不去。”

    这是通往主城的唯一途径。

    柳柒双眉紧蹙,哑声说道:“看来箫老侯爷他们是被困在城中了。”

    长达半年的作战早就将战士们的激情给磨灭了,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朝廷却下令让他们继续进攻,就算是战无不胜的萧家军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

    此番攻下新州,极有可能是北狄人刻意为之,他们想要来个瓮中捉鳖,将萧老侯爷困死在新州城内。

    如此一来,满城的百姓也要跟着遭殃。

    柳逢焦急地道:“陈小果,有没有法子让我混进城中给公子买些药。”

    “你进去了就出不来咧!”陈小果道,“而且北狄人把整座城围得这么死,你怎么进得去?”

    柳逢病急乱投医,对孟大夫道:“孟大夫,您把那些药说给我,我去挖来为公子熬药。”

    孟大夫道:“一时间哪里挖得齐这么多药?而且药材的功效与生熟有关,公子所需的药里面有好几味炙过的,必须从药铺采买方可使用。”

    柳柒道:“北狄主帅是述律英,我去见见他。”

    柳逢道:“如今大邺和北狄水火不容,恐怕述律英不会轻易见公子。”

    陈小果道:“公子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他应该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柳柒道:“试一试罢。”

    柳逢和陈小果驱赶马车往前走去,很快便遭到了北狄人的阻拦,柳逢开门见山地道:“我们要见述律殿下!”

    一名校尉嘲讽道:“也不瞧瞧自己是何身份,殿下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陈小果道:“你们殿下去年落难时还是我们公子救的命,若他不肯相见,便让他将匕首归还!”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可那校尉却是不信:“尔等这样的骗子我们见多了,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嘿!”陈小果一扬拂尘,挽起衣袖啐道,“今儿非要让道爷亮出真本事对吧!”

    校尉嗤道:“赶紧滚吧,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陈小果跳下车辕,朗声喊道:“述律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还不赶紧出来!述律英!述律英——”

    “大胆!”那校尉气得脸上横肉直颤抖,“把他们拿下!”

    身后的北狄士兵立刻持刀劈了过来,陈小果和柳逢正要出手,只见一抹细小的白色残影自身旁掠过,不待众人看清,为首的一名士兵就已被利物穿透了左肩,仔细看去,伤他的竟是一枚素色玉簪!

    持刀的士兵们止步不前,纷纷警惕地看向马车。

    这时,马车内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告诉你们主帅——‘汴京城,上元节’。”

    那校尉看了一眼受伤哀嚎的士兵,旋即对身边的小卒低语了几句,小卒得令后立刻往身后的大营奔去。

    不多时,小卒气喘吁吁地返回,曲臂对他们行礼道:“几位贵人请随小的过来。”

    柳柒戴上帏帽下了马车,与柳逢等人一齐往北狄人的大营深处走去。

    士兵止带他一人来到主帅的营帐之中,述律英早已遣散诸副将,偌大的毡包内此刻异常安静。

    九个多月没见,述律英的身量又高大了不少,褪去少年的稚气后,他的眉宇间仿佛多出了几分草原头狼的威严。

    柳柒穿着一件湖色的汉人襕袍,较之从前消瘦不少。述律英浓眉微拧,在对方开口前问道:“你身体如何了?”

    柳柒摘下帏帽,对这位北狄的殿下毕恭毕敬揖礼道:“多谢殿下关心,草民身体和从前无异。”

    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已断药两日,一旦起了咳症,便久久不得消停。

    述律英走近几步,正要伸手触碰,却见柳柒连连后退避开了他的手。

    述律英怔了怔,继而收回手道:“新州战乱,你来做什么?”

    柳柒道:“草民的药已经用尽,周边小镇都没得售卖,不得已之下前来此处,还望殿下行个方便,放草民入城。”

    述律英道:“你吃的什么药,把方子告诉我,我让人去备药。”

    柳柒微笑道:“不劳殿下费心了,草民入城后可自行购买。”

    “我不会放你进去的,”述律英道,“如今萧煦国和萧千尘父子都在城中,在他们受降之前,任何汉人都不可入城。”

    “受降?”柳柒略有些惊讶,“殿下想招降老侯爷?”

    述律英道:“箫家父子都是可用之才,我不想杀他们,只要把他们的粮草耗尽,他们自然会受降于我。”

    柳柒道问:“殿下怎就断定他们会投降?”

    述律英道:“萧煦国本是前朝武将,当初能受降于大邺的太-祖皇帝,自然也会受降于我。”

    柳柒道:“良禽择木而栖,前朝君主昏聩,国之气数已尽,箫老侯爷不过是归顺天命,与今日不同。”

    “有何不同?”述律英道,“大邺现在的皇帝与昏君又有什么区别?你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辅臣,他连你都不放过,如何容得下一个降臣?焉知萧老侯爷今日的处境不是他有意为之?”

    柳柒微露讶色:“你……你都知道了?”

    述律英道:“柳柒,你就留在北狄罢,你若能助我成事,我便与你共享这天下河山。”

    柳柒微笑道:“殿下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又何须说这些?我是赵室子孙,怎会入他国为臣。”

    “我没想让你做我的臣子。”述律英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目光锐利,有着令人无法拒绝的悍然气势。

    柳柒迎着他的视线坚定地道:“恳请殿下行个方便,放我进入新州城。”

    述律英咬牙道:“你去做什么?送死吗?”

    柳柒道:“我的夫君还在城里,棠儿和我都需要他。”

    述律英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嘴唇张了张,竟是久久未语。

    柳柒拱手,对他揖礼道,“草民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但事急从权,还请殿下看在此前的救命之恩上放草民通行。”

    “救命之恩我自是不忘。”述律英道,“如果萧老将军不肯降,我必不留他,你进去之后就无法脱身了,我不敢保证北狄的兵马不会伤害你。”

    柳柒没有应声。

    述律英问道,“你怎么不劝我鸣金收兵?”

    柳柒道:“殿下是北狄主帅,将来或许还会称王,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归属,殿下既劝不动我,我又如何说服殿下?”

    述律英道:“是大邺撕毁盟约在先,并非北狄举兵来犯。”

    说罢看向柳柒,神色比方才更为冷肃,“柳相既然来到了军营中,应当留下来做做客,本王定会以礼相待,绝不让柳相受委屈。”

    柳柒眸光一凛:“你想拿我做人质?”

    述律英道:“本王绝无此意,不过是想同柳相叙叙旧罢了。”

    柳柒道:“殿下有把握困住我?”

    述律英道:“柳相的身手本王略有耳闻,但你如今势单力薄,怎敌我千军万马?别忘了——孟大夫和棠儿也在北狄军营里。”

    闻及他拿棠儿要挟自己,柳柒气血上涌,强压住喉间的不适道:“柳柒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威胁不了任何人,别想拿我去劝降箫老侯爷!还有,你若敢动棠儿和孟大夫,我定不会放过你!”

    述律英道:“我没想拿你做人质,我只是不忍你进去送死,更不想你站在我的对立面。”

    “殿下——”柳柒咳嗽几声后语重心长地道,“我是大邺的子民,从两国交战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殿下对立了。”

    述律英颦蹙眉梢,良久才缓慢舒展开来:“本王觉得,柳相应该再斟酌斟酌,不必急于下定论。”

    话里话外都没有放柳柒离开的意思,柳柒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他对帐外的士兵吩咐道:“来人——带柳相下去休息,务必以礼相待,若是敢为难他,本王惟你们是问!”

    “述律英!”见他转身要走,柳柒紧步追去,却被从帐外涌来的北狄军卫持刀拦住了,他凝视着述律英的背影道,“你咳咳……你扣留我在此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放我离开!”

    述律英的脚步顿了一瞬,不过须臾便往外走去了。

    柳柒深知此刻动武绝非明智之举,更何况孟大夫和棠儿还在他手上,只能暂且服软。

    入了夜,气温清寒,帐中虽生了火,却远不及柳柒所需,他坐在案台前止不住地咳嗽,很快便有军卫送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来,用不甚流利的汉话说道:“柳公子,这是殿下命人给您熬的药,请您务必服下。”

    柳柒没有理会,兀自往火炉坐近了些。

    军卫见案台上的饭菜仍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当即离开了营帐。

    不多时,述律英掀开帘栊走将入内,垂眸扫向桌上的饭菜和药汤,拧眉道:“为何不吃饭?”

    见他不语,述律英又道,“孟大夫将你的药方告诉我了,正好军中药材齐全,我便让人配了一帖,快趁热喝了罢。这些饭菜你若不喜欢,我让人重做。”

    说罢吩咐侍卫道,“通知厨子,重新——”

    “不必了。”柳柒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吃。”

    述律英剑眉星目、魁梧壮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让人难以忽略的微压。他早已不复当年和亲时的“明媚”,与去岁逃亡在外的少年更是大相径庭。

    他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柳柒,沉声道:“那就等你想吃了再做,不过这药必须喝。”

    柳柒抬眸:“我若不喝呢?”

    述律英下颌微动,十指渐渐攥紧。

    少顷,他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为难你,也请你别为难我。”

    “我如何为难殿下了?”柳柒道,“不过是请殿下行个便利,这也叫为难吗?”

    述律英陡然提高了嗓门:“可你进去之后必死无疑!”

    柳柒眉心微动,质问道:“殿下口口声声说我入城是送死,莫非你想屠城?”

    述律英不置可否。

    柳柒急火攻心,猛地咳嗽起来,述律英试图替他抚背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绝非我所认识的述律殿下能为之!”

    “我没有这个打算,”述律英解释道,“但是北狄大军一旦入城,必定会有百姓牺牲。”

    柳柒定睛凝视着他,睫羽颤抖不已。

    述律英站起身来,厚重的铠甲被屋内的烛火衬得格外森寒:“把药喝了,我让棠儿过来陪你。”

    柳柒咳嗽不止,眼眶也因不适而微微泛红。此处的炭火远不足以为他的身体续暖,今夜注定无眠,若是把棠儿送来此处,恐怕会搅扰孩子歇息 。思及此,柳柒赶忙制止道:“就让棠儿和柳逢他们在一起吧,不要送过来。”

    述律英点头道:“你先喝药。”

    柳柒捧着那碗尚有余温的药,忍住苦涩一饮而尽。

    述律英离去之前又命人增添了不少炭火,确保屋内暖意不减。

    然而他刚走没多久,柳柒便把手指放进嘴里搅了搅,喉管剧烈收缩了一瞬,很快便将方才饮下的药汁全部吐了出来。

    夜深时,军营里甚是沉寂,可那顶灯火通明的营帐内却不断有咳嗽声传出,侍卫们不敢松懈,一个劲儿地往炉子里添炭。

    柳柒的咳疾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饶是请了军医也无果。

    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状着胆子向述律英通报,述律英赶来时,柳柒的唇瓣已经失了血色,他怒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本王!”

    侍卫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述律英当即把孟大夫传了过来,不等孟大夫替柳柒号脉,但见他咳出一口鲜血,顿时将苍白的双唇染透。

    “柳柒!”述律英惊慌失措地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怎会这样?孟大夫,你快救他!”

    柳柒道:“殿下,放我进城罢。”

    述律英的眼神深沉如古井之水,刚毅的下颌线在这一刻骤然绷紧。

    柳柒捂嘴猛咳,指缝里很快便渗进了血。

    良久,述律英闭了闭眼,喉结也随之滚动了一瞬。他哑声应道:“好,我放你走。”

    “下次再见时,我们便是敌人了。”

    【作者有话说】

    述律英(立flag版):草原人从不儿女情长,下次见面我就鲨了这个乱我道心的人。

    130   年少万兜鍪

    ◎“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五更时, 新州城外死寂一片,唯有城头的猎猎旌旗正迎风翻飞,发出“噗噗”的声响, 彰显着这座城池的活气。

    铁桦木制成的城门紧闭了好几日, 再无任何人从城内出来过, 借着微薄天光瞧去, 依稀可见铁蒺藜和拒马枪上残存的干枯血迹。

    马车行至城门下渐渐停止,陈小果道:“公子,城门无人看守, 该怎么进去啊?”

    柳柒掀开帘栊, 抬头看向城楼的士兵, 低咳几声后嘶哑着嗓音道:“告诉那些士兵,就说是镇远大将军的故友求见, 还望通禀。”

    柳逢扯开喉咙唤了一声,可城楼上的士兵却嵬然不动, 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正要再次开口,一道俊拔的身影冷不丁闯入眼底, 柳逢定睛一瞧,竟是老侯爷的养子李戎,他心下一喜,当即挥动双臂朗声道:“李公子!李小公子!我家公子欲进城, 还望李小公子打开城门!”

    因萧千尘和柳柒交好, 李戎也与他们走得近, 本该一眼就能认出来人, 奈何陈小果给大家易了容, 柳逢又穿着北狄人的服饰, 故而李戎并未正眼以待, 止冷漠地道:“本将军从不与北狄人打交道,劝尔等速速离去,否则休怪刀枪无眼!”

    柳逢有些着急,这时,柳柒道:“告诉他,两年前平定工布王之乱时,我与他兄长本该在成都相见,但碍于种种原因未能碰面,回京后方才重逢。”

    柳逢立刻说道:“两年前萧将军率兵平定工布王之乱,我家公子本该与萧将军旧友相逢,却因身负重任而不得不回京复命,直至萧将军班师回朝,两人方才得以小叙!”

    李戎眉心微动,疑惑地看了看他们,须臾转身离开了城楼。

    约莫半盏茶后,他又折回此处,只是身旁多了一位身着盔甲的青年,正是他的义兄——镇远大将军萧千尘。

    柳逢见到萧千尘当即喊道:“大公子!”

    萧千尘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辆马车,问道:“我的故友早已死去,阁下到底是谁?”

    柳逢恨不能撕下脸上的易容自报家门,可城楼上人多眼杂,显然不适合亮身份。

    他正犹豫着,忽闻马车内的柳柒道:“春风得意时,娇儿上新楼。昼闻笙歌夜劝酒,哪得簪花拂新柳?莫道青春人不回,又添香满袖。万卷诗书动金瓯,何不猎胡骑,觅封侯。”

    柳逢微怔,问道:“公子,这首词是何意?”

    柳柒道:“这是当年萧将军落榜时借酒所作,止我一人知晓,你念与他听。”

    柳逢点了点头,旋即在柳柒的引导下将那首词一句一句念了出来。

    旌旗猎猎,晨风呼啸,萧千尘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不等柳逢说完便疾步奔下城楼,李戎跟在他后面唤道:“发生何事了?大哥,大哥你等等我!”

    不多时,紧闭已久的厚重城门缓缓拉开一道缝,有几名将士迅速跑了出来,将铁蒺藜和拒马枪挪开。

    柳逢当即驾着马车进入新州城,铁桦木城门再度合拢。

    天微亮,城内已经有了几分烟火气,萧千尘叫停了马车,却没有掀开车帘,而是隔着车壁对里面的人说道:“既是旧友,不如随我去衙门落脚罢,那儿都是箫家的人,甚是安全。”

    柳柒掩嘴咳嗽,温声道:“那就叨扰将军了。”

    他的嗓音虽然沙哑,但萧千尘还是辨认出来了,眼底立刻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旋即跳上车辕对柳逢道:“走吧。”

    李戎追着马车跑了几步:“那我呢!”

    萧千尘道:“你坐后面那辆。”

    来到知府衙门后,柳柒戴着帏帽下了马车,他从孟大夫手里接过棠儿,旋即跟着萧千尘和李戎往衙门后院走去。

    萧千尘遣散所有侍卫,转身看向这位身着湖色襕袍的瘦削青年:“砚书?是你吗?”

    柳柒摘下帏帽,撕掉脸上的□□,微笑道:“泊舟,好久不见。”

    萧千尘难掩讶异,不待他开口,身旁的李戎便咋呼道:“柳大哥!还真是你!你不是已经……已经……”

    “此事说来话长,容砚书日后再解释。”柳柒道,“云时卿几天前来到了新州城,我因寻他而冒险来到此处,不知泊舟和宣之可曾见过他?”

    “云时卿?”萧千尘蹙眉,“他的确来过,并且央求我打开城门放他出去,但是那个时候北狄人正在围攻新州城,我断不会为了他一个人弃全城百姓不顾,所以……他应该还在城内——对了,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柳柒正要解释,可是断药已久的他再度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宛如利刃刮绞,生生逼出了一口浓血。

    柳逢立刻接过棠儿抱在怀里,陈小果眼疾手快地扶他坐下,并替他顺了顺气。

    萧千尘面露忧色,嘴里不住地问他为何会如此,柳柒无力解释,止道“此事说来话长”。

    孟大夫当即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萧千尘:“劳烦将军派人替我们家公子捡一副救命的药。”

    萧千尘立刻着人办理此事,棠儿见柳柒咳得厉害,便捧住他的脸软声说道:“呼呼爹爹。”

    柳柒压住咳意,笑向他道:“爹爹没事。”

    柳逢道:“既然云少爷还在城中,属下这就去找他。”

    萧千尘道:“此事交给我吧,你留下来照顾你家公子。”

    他当即派出几个亲信在城中搜寻云时卿的下落,辰正时分,孟大夫将抓来的药快速煎煮,柳柒吃了药总算渐渐镇住了咳嗽。

    正这时,萧煦国巡防归来,萧千尘立刻将父亲引到柳柒落脚的屋内,老侯爷见到柳柒时愣了愣,直到柳柒向他揖礼,唤了一声“箫侯爷”他才回过神来。

    当初柳柒“死”后,他的先太子身份也随之流传开来,赵律白大张旗鼓地派礼部官员前往扬州为他下葬修墓,并将其灵位挪入太庙。

    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他。

    萧煦国当即回以一礼,眼里隐隐含着泪:“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李戎和萧千尘这才想起柳柒的另一个身份,也随父亲一道拱手见礼。

    柳柒立刻扶住萧煦国的双臂道:“老侯爷您这是做什么?柳柒早就已经死了,如今出行时都要伪装一番方可见人,至于太子的身份……就让它过去罢,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不愿卷入那些是是非非了。”

    萧煦国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柳柒断药这两日几乎没有安眠,用过早膳之后便歇息了。柳逢和陈小果带着棠儿在院中顽耍,萧千尘瞧着这个神似柳柒的孩子,不禁向柳逢打听了一番,柳逢念在他和自家公子的交情上遂将往事逐一告知,萧千尘闻言久久没缓过劲儿,直到李戎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才讷讷地道:“真是……不可思议。”

    亲卫们在城中搜寻了小半日,却没有找到云时卿的踪迹,陈小果不得不故技重施,当街摆摊开始算命。

    柳柒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听云时卿的下落,萧千尘劝慰道:“新州城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他,你先别着急,安心在此等候。”

    临近傍晚,陈小果收摊回到衙门,摇头叹息道:“贫道也没有发现云家少爷的行迹,明天再寻吧。”

    柳逢戳了戳他的手臂:“你不是擅长占卜吗,可否算一算云少爷去了何处?”

    李戎闻言也凑近了道:“不如道长给我们也起一卦,看看此番新州之围何时能解?”

    陈小果用余光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老侯爷,旋即抓来一杯热茶囫囵饮下:“贫道这两日吃得太素,算不出来,什么都算不出来。”

    柳柒暂时放下云时卿的事,向萧煦国道:“敢问侯爷,如今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萧煦国道:“新州城内骑兵和步兵各有三千,另有弩兵五百、盾兵两千。老夫此役不慎中了述律小儿的圈套,折损了大批兵马。”

    柳柒道:“此时怨不得侯爷,蔚州一战本就耗损严重,应当休养生息才是,继续作战只会让将士们疲惫不堪,士气大减。”

    萧煦国无奈道:“圣命难违啊。如今别无他法,只能等朝廷的援军了。”

    柳柒问道:“蔚州还有多少人马?”

    萧千尘接过话说道:“蔚州刚被攻下,需要严防死守,目前留有五万兵马在那里。”

    柳柒又道:“是二公子和三公子驻兵把守?”

    萧千尘点了点头,补充道:“四弟也在蔚州。”

    屋内有一瞬的沉寂,须臾后,柳柒说道:“述律英有意招降侯爷,所以才迟迟没有发动进攻,但他绝不会等到大邺的援军赶过来支援,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采取行动了。”

    “招降?”萧千尘问道,“你怎知道他要招降父亲?”

    柳柒道:“我入城之前曾被他扣留了一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如今新州封城,城内物资维持不了多久,一旦断了粮草,他就会伺机攻城。侯爷和诸位公子对北狄而言是个大隐患,若是降,此战就会停止,如若不降……”

    萧千尘道:“我们箫家断不会受降于蛮夷胡骑。”

    萧煦国道:“城内的军粮确实所剩不多了,咱们不可能掠夺百姓的粮食,恐怕等不到朝廷的援军赶来就要被迫迎战。”

    柳柒道:“汴京离新州有几千里之遥,远水止不了近渴,倘若交战,侯爷的人马尚不足一万,如何抵御十万北狄军?”

    萧煦国似乎也有些犯难:“老夫这是头一回对战述律英,还未摸清他的底细,若能知悉他的招式路数,或许还能撑一撑。”

    柳柒道:“述律英虽年少,但他熟读中原兵书,且胆识过人,步兵排阵之道应该与侯爷熟知的那些阵法相差无几。”

    萧煦国道:“新州城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再等等罢,只要援军能及时赶到,老夫就有把握击退述律英。”

    戌时,城中巡卫轮值换班,萧千尘派出去的人陆续回到衙门,道是依然没有得到云时卿的消息。

    柳逢道:“新州封城已久,云少爷断不会出城的,明日天亮之后属下也随他们一块儿出去寻找,公子别担心,早些入睡罢。”

    棠儿不知何时趴在柳柒怀里睡着了,他搂着孩子柔声说道:“我没事,你也回房休息。”

    柳逢看向棠儿道:“公子还把小少爷交给属下吧。”

    柳柒道:“无妨,我吃过药,夜里不会再咳了,让棠儿留下来陪陪我。”

    柳逢没有多言,替他整理好床铺便离开了。

    夜里风大,窗外时不时会传来几丝窸窣的动静,总能轻易地把柳柒唤醒。

    迷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在相府的那段日子,每当窗外有动静时,就意味着云时卿到来了。

    这样的错觉让他惊醒了好几次,每每睁开眼,瞧见的都是空旷寂寥的寝室。

    桌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天也露了白。

    天光落入屋内时,柳柒疲惫难当,总算沉睡过去。

    他们又在城中待了一天,萧千尘派出去的人马几乎将整个新州城都翻遍了,然而云时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始终难觅其踪迹。

    众人正愁眉不展时,一名校尉急匆匆赶到衙门,对萧千尘道:“禀报将军,城外有敌军来犯!”

    萧千尘问道:“有多少人?”

    校尉道:“约莫有两万。”

    萧千尘面色一凛,当即取来兜鍪佩戴齐整,转而对柳柒道:“砚书,你安心待在此处,我去会会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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