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子时未归,以为他今夜又宿在都察院,魏清漪正悠闲地看着话本子。
哪知,院子里突然响起一连串请安声,由远及近,犹如一把锤子砸在她心头!
魏清漪当即从软榻上坐直身,抱着一丝侥幸,同张婆子确认:“这是……王爷回府了?”
晋王初掌都察院,一心扑在公务上,鲜少回府,更别提来内院。
眼下大半夜来她这,又是先前约定的三日时限已过,那必然要侍寝的。
魏清漪厌恶魏清宁狐媚子勾人,又不得不吩咐张婆子:“你快去西厢房,王爷这边我暂时能应对。”
毕竟活过一世,面对突发情况,她比张婆子还要从容几分。
魏清漪的心很快安定下来,满是歉意迎了出去,“王爷恕罪,以为您今晚还歇在都察院,妾身便先安置了。”
“无妨,是本王临时改了主意。”
晋王神色和煦道。
却也定睛审视着魏清漪,熟悉的柳叶眼,清丽五官,清瘦而高挑身形,白日黑夜都一般无二。
区别在于性情。
夜里的妻,性子更冷静沉稳。若真有奸细,可能性更大。
“身子可大好了?”
晋王又看似随意地,抛出新话题。
“多亏王爷体恤,吃过血燕,妾身都好了……”
魏清漪原本还想再补一句“能嫁夫君如此,清漪何德何能?”
但忽然想到张婆子的话,说魏清宁晚上性子偏清冷,于是魏清漪暗中掐下手指,提醒自己尽量少说话。
目前暴露身份,对她毫无好处。
“瞧着脸色是好了许多。”
晋王又多看两眼魏清漪,可掬笑容如同白日,寡言少语与夜里相似。似乎真是同一人,不同时段性情的混合。
许是她渐渐适应王府生活,不故作懂事,也不拘谨生怯了吧。
本就觉得易容猜想荒唐,晋王不再多想,“叫下人备水,你先回房歇着。”
闻言,魏清漪心里五味杂陈。
谪仙一般的男人,身份矜贵,又如此温柔体贴,哪个女子不动心?
偏偏他关切的,是别的女人。
但为了替寝不穿帮,魏清漪只得强颜欢笑:“外面天寒,妾身给王爷加些艾草包,您多泡会,能舒筋解乏。”
“有心了。”晋王微微颔首,转身走入净室。
净室棉帘落下刹那,魏清漪脸上笑容散去,微微松口气。
许是心虚的缘故,她总感觉晋王最初的视线,若有似无地透着极强洞穿力,叫她后脊发凉。
然而魏清漪还没松快几瞬,张婆子匆匆折返,低声禀告:“姑娘,世子没在王府!”
什么!
原本气定神闲的魏清漪,如遭雷劈,“是没在王府,还是没在屋子?”
“门房说,世子已经连着三日未归。”
“她这是闹哪出!”
魏清漪原地来回转圈,开始急躁起来。
“要不就说您小日子没走,毕竟寻常人都是七日。”张婆子也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
“我刚跟王爷说过,”魏清漪皱眉:“早知道就说没好了。”
“那眼下这情形,就只能换个人来侍寝了。”张婆子又道:“是您勉强应对一晚,还是叫那位?”
其实魏清漪思虑周全,一早就设想过类似的突发状况。她陪嫁婢女里,还藏着一个替代品。此事只有她们母女与张婆子知晓。
只是这奴婢跟她不过三分肖似,心境更不比得魏清宁沉稳,即便等会熄灭灯盏,也难保不会在过程中畏惧出错。
尤其刚才晋王洞穿力极强的视线,让魏清漪更是投鼠忌器。
所以真要换人侍寝,她本人肯定更稳妥。
“我……”
此时此刻,魏清漪内心开始有些摇摆。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越来越舍不得晋王这么好的夫君拱手让人。
魏清宁已然让她忌讳不矣,若再多出一个卑贱奴婢,她这心就像被爪子挠一般。
“若您来侍寝,”张婆子又提醒道:“得先人为毁掉处子之身……”
“不!”魏清漪骤然变清醒,“不行,我身子还虚。”
她催婆子:“兄长这会定是在都察院,你找个腿脚快的去寻,我在这拖住王爷。”
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再加一个隐患进来。
不到万不得已,她也绝不会失去清白之身的这项倚仗。
……
想不通问题就扩大认知,破不开困境就寻求外援。
晚间晋王一席话,让魏清宁茅塞顿开。
她忽然意识到,这女子走失案,应将范围从京城扩大到全国。
故而,连夜前往都察院的卷宗库房,找出各地卷宗,挑灯夜烛,整理案情。
那张婆子的儿子,快马加鞭赶到都察院。
和门房禀明王府下人身份,一路赶至魏清宁的屋子,扑了空。
这人并不清楚其中关窍,只知道母亲心急如焚地命他请世子回去。
跟门房再三确认魏清宁就在院内后,他又找了一大圈,才寻到人,“世子,王妃让奴才来禀明您,王爷回府了。”
魏清宁脸色一变,当即起身:“备马。”
两人步履匆匆,赶至都察院大门。不曾想,被醉酒的吴弛给拖住去路!
……
打着冬日天寒的由头,魏清漪叫人多添了回水,多拖住晋王一刻钟。
然而,魏清宁迟迟未归。
眼看晋王已穿戴好,走出净室,魏清漪越发焦灼。
“不是让你先歇下么?走吧。”
晋王嗓音温和朗润,边说边往西边寝房而去。
但魏清漪双脚像钉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瞧着晋王一步步走近寝床,心也被一下下揪紧。
难道今夜,就真的要铤而走险,要那贱婢来侍寝?
忽然,她想到什么,“上次经王爷应允,妾身招了新厨子,擅做甜食。酒酿圆子作夜宵正好,您可要尝尝?”
寂静深夜的寝房内,晋王脚步蓦地一顿。
他徐徐转身,似笑非笑俯视她。
黑眸暮霭沉沉,七分冷笑,三分杀意。
他左手悄然捏住右手腕的碧玺佛珠,焠着剧毒的一颗,笑问:“你如何知晓,本王爱吃甜食?”
人称活菩萨的晋王,周身忽地阴森,叫魏清漪惊愕不矣。
一方面,她不相信自己对将前世今生的夫君看走眼。一方面,晋王眼里的压迫感,实打实让她感到危险。
“我……”
魏清漪支吾着努力组织措辞。晋王爱吃甜食的事,的确是她前世偶然得知的。
忽然这时,院落里喧闹繁乱起来——
“不好了,走水了!”
“快救火!”
“快……”
惊闻王府起火,晋王暂时放下疑虑,穿上外裳,走到主殿门口查看。
魏清漪随之暂时松口气,在白色亵衣外面,披上芙蓉红锦缎披风,跟了出去。
远远望去,王府西北角黑烟四起,火光冲天。在寂静深夜里,显得格外渗人。
可也就在这时,她余光瞥见——
西厢房亮灯了!
魏清宁回来了!
猜到着火一事,或许是魏清宁调虎离山之计,此时如热锅上蚂蚁的魏清漪,也乐得配合,“这火势可真大,看着怪吓人的,王爷不去瞧瞧?”
晋王负手立于主殿门口,姿态岿然沉稳,不急不缓指了内院门口的亲卫:“你去瞧瞧。”
“是。”
眼见支不走晋王,魏清漪只得另想对策。她搓了搓手,转而神色忧虑道:“会不会是进刺客了?”
“王爷,妾身去瞧瞧兄长。他素来睡得沉,我不放心。”
晋王这会也注意到西厢房的灯亮了,微微眯眼,“他今晚不是住都察院么?”
“……说不定也是临时改了主意。”
“一道去吧。”晋王原本也要等侍卫来回话,索性抬脚往西厢房走去。
魏清漪被迫跟过去,坠坠不安的心拧成一团疙瘩。
然而待她跟在晋王身后,走进西厢房,却不见半个人影,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魏清漪站在门口茫然片刻,忽地瞥到左侧寝屋碧纱橱门口,有一只手隔着纱帘,悄声朝向她挥了挥——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魏清漪下意识回头去瞅晋王,趁着他走进右间书房,忙不迭闪身进碧纱橱。
与等在里面的魏清宁,四目相对!
但还不等两人互通消息,晋王已察觉异样:“清漪,是你在里面?”
他的脚步声,已由远及近。
五步。
三步。
一步……
“王爷,是我看错了。”
碧纱橱纱帘被从里边掀开,魏清宁长发及腰,身着白色亵衣、披着芙蓉红锦缎披风,先行一步站出来,挡在门口,笑着解释道:“不是兄长回来了,屋内是张嬷嬷。”
张婆子紧接着站出来,挡住碧纱橱另一半门口,赔笑:“老奴是担心进贼,所以过来帮世子瞧瞧东西。没想到,反给王爷和王妃裹乱了。还望王爷恕罪。”
晋王桃眸含笑,讳莫如深掠过两人脸色,往碧纱橱纱帘的中间缝隙瞧去……
“启禀王爷,”
西厢房门外,亲卫匆匆回来禀告,“经属下核实,是看柴房的老刘喝醉酒,意外点燃了柴草,引起大火。好在发现及时,无人伤亡。”
“嗯,本王知晓了。”
晋王被亲卫吸引去注意力。
魏清宁趁机引导:“王爷,既然无事,我们就回房吧。这屋子没生火,我有点冷。”说着,她搓了搓手臂。
张婆子眼力见也足足的:“王妃且赶紧回去,府医再三交代,让您千万别再着凉了。”
两人说完,都暗暗屏住呼吸,去等晋王反应。
晋王回过头,目光落在魏清宁的单薄身着上,略作沉吟:“回吧。”
但走到门口时,还是瞧了亲卫一眼。
亲卫心领神会,转身就迈入西厢房碧纱橱,仔细搜查一番。
待晋王转过身,顺手阖上主殿的房门时,朝其无声摇头。
晋王微微颔首,关上两扇房门,彻底将西厢房隔绝在视野之外。
与此同时,紧贴在西厢房外侧墙角的魏清漪,抱着魏清宁匆忙脱下的竹叶青外袍,站在漆黑夜风里,心跳仍“砰砰砰”剧烈跳动。
……
主殿内,灯火融融,玉檀香袅袅。
魏清宁走到红木圆桌上,给自己倒一杯凉茶,小口小口喝着,试图尽快平复波澜起伏的心绪。
敲昏吴弛后,她一路骑马飞驰而归,又抹黑翻墙跳入王府,直至这会,强压着紊乱呼吸,胸脯仍起伏不定。
刚才面对面,晋王没有留意到。
这会他望着圆桌前,侧身而立的妻,眸光一凝。
他笑着走近,伸手也给自己倒盏茶,漫不经意似的侧目:“怎么心跳得这般快?”
“……吓到了。”
见被发现,魏清宁索性大大方方抚了抚胸口,“还好王爷今晚回来了,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有意学着魏清漪的说话方式,“王爷,您能抱抱我吗?”
晋王放下茶杯,再次认真审视着他的妻。
面前之人,仍是一双柳叶眼,唇角勾着笑,但笑不达眼底。相较于去西厢房前,整个人似乎清冷些。
可她又主动想与他亲近,态度虽不算殷勤,倒也热切。
似有异样,又似是先前妻子白日黑夜态度的折中。
“别怕,凡事有本王在。”
晋王笑意加深,嗓音温柔。
与此同时,他抬起手,用食指关节轻轻蹭着她的脸颊。
蹭过下颚脸颊,蹭过鼻梁,又带过额头……货真价实的皮囊,并无任何易容痕迹。
“多谢王爷。”
魏清宁唇角弧度,刻意上扬几分,以显示欣喜之情。
而后顺势将头倚在他温热胸膛,十指指尖微勾,略作犹豫,慢慢地环住他腰身。
之所以这般,是那晚府医的话,给了她警醒。
后来,她比对自己与妹妹的异同。身体脉象是一方面,性格更是一方面。妹妹爱笑,为人热络。那她便要学着妹妹,面对晋王时,多笑笑,多主动一些。
然而,真当她枕在晋王心口时,与预想中的,终有所不同。
男人炙热体温,和强有力心跳,起初叫她心绪愈发起伏,脸颊发烫。
但随着听惯心跳的节奏韵律,加之安神怡人的玉檀香包拢过来后,反倒叫她渐渐心安,放松紧绷身子,将重心全压在身侧男人身上……
作为世子,自小肩负重振侯府的重担,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魏清宁都咬牙坚持,靠自己默默挺过来。
还是头一次,这般倚靠他人,短暂安歇。
似无意中走入一片避风港,春风拂面,吹走满身疲惫。
不知不觉间,她环着他腰身上的双臂,又圈紧几分。
晋王很快便感应到了,感觉到她的放松,和依赖。
而这,也是人警惕心最薄弱之时。
他微微低头,下巴摩挲着她头顶,温润嗓音缱绻里,透着蛊惑:“你适才还未提及,为何知晓本王喜吃甜食?”
其实,这也并非完全的秘密。但他和妻子接触不多,尚未表露。
那么,妻子是从何得知?
偶然发现,还是有意打探他的情况,因何而打探?
闻声,靠在晋王怀里的魏清宁,蓦地睁眼,一双柳叶眼恢复清明,清冷。
先前,她其实先悄悄潜到主殿窗前,想着通过张婆子的儿子放火,引开晋王。调虎离山不成,才转而去了西厢房。
是以,晋王与魏清漪关于甜食夜宵的对话,她在窗外听到些。
虽不知晋王为何介意,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种试探。
魏清宁仰起头,已然面挂浅笑,半真半假地回道:“是兄长说的。他说跟您外出查案时,看到您随身装着糖盒。正好我也喜欢吃,就记住了。”
是魏清宁落水那日的事,晋王余有印象。
少年出水时的秀美旖旎画面,纯净无瑕的清淡神色,一一浮现眼前。
他凝着面前极相似眉眼,干净的笑,有一瞬恍然,喃喃问道:“你也喜欢吃?”
“会随身带几颗。”
为变相证实所言属实,魏清宁伸手从后窗矮柜上拿过一枚天青色荷包,这是她趁晋王两人出门观望火情时悄悄放的。
她从里面捡出一粒红彤彤糖块,递到他面前,微微一笑:“梅花糖,王爷要尝尝吗?”
晋王仍定定瞧着她,但目光焦点有些涣散,又好像没有在看她。
就在她以为他会拒绝时,那双桃眸忽然氤氲出缱绻笑意,浓郁而温柔。
下一瞬,他接过梅子糖,放入口中。
而后,她下颌被两片炽热指腹抬起。两片温软唇瓣,忽然倾覆过来……
魏清宁怔在原处。
五感只剩一处,唇齿间湿热气息里,浸满了梅花糖的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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