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0)

    洗头发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尤其是古代还没有吹风机能将头发吹干。

    其实最好还是在晌午过后洗发,这样水鹊就可以搬个懒架,半躺在院中晒太阳风干。

    齐朝槿原是进来帮他挽发擦干的。

    水鹊也不知道对方忽然说的什么痕迹,什么红了。

    等浴桶中再加上新的热水,乌发洗得柔柔顺顺,木桶水面上泡沫儿星子也要没了的时候,水鹊已然被亲得晕乎乎,从温热的水里捞出来,换上干净的里衣亵裤,披好长袍。

    夕阳还有些许余晖,在清秋的空气中暖融融地斜照着。

    懒架的形制有些像现代的躺椅,能叫人半躺半坐地靠着,肤肉玉雪的小郎君,蒸得浑身粉腻腻的,倚着靠背,昏昏欲睡了。

    他唇珠鼓胀得藏不住,坠在上唇中央,唇缝吐息,隐隐叫人能窥见湿红的口腔。

    仍然是初见时尖尖的下巴,但让家里家外的几个男人养得,能发觉脸颊肉多了一些,手撑着,就轻易挤出来了软嫩颊肉。

    这点肉方才也叫齐二含着亲了。

    齐朝槿覆下眼皮,用细葛布帮水鹊擦拭湿哒哒的乌发,虽然醉意中神志不清,但哪怕是全凭本能行事,也能手脚有条不紊的,一面轻擦乌发,一面拿着木梳细细将发丝一缕缕地分清楚。

    不过多擦几下,就要如堕五里雾中,眼神迷蒙地寻找能慰藉自己的地方,轻轻舔舐、吞咽。

    头发上的水还没擦干,小郎君口腔里的甜水倒是要让他吃干净了。

    亲嘴巴就亲嘴巴罢。

    水鹊赶紧拢一拢长袍,把衣襟捂得严严实实。

    即便是柔软的里衣磨过,也有麻麻痒痒的感觉顺着神经通电似的传上来,令水鹊一个激灵。

    原先微不可察的平坦曲线,已经是让别人吃成圆鼓鼓的嫩红。

    短时间内恢复不了原样了。

    刚刚在浴桶里施展不开,现在躺在懒架上,水鹊赶紧气得踹了齐朝槿一脚。

    “别亲了,我自己擦……”他细声小气地说,闷闷道,“你赶快去喝醒酒汤。”

    青年倾耳听他说话,缓慢地翕合眼皮,缓了缓,终于反应过来明白了水鹊的话语。

    乌发半润,擦得差不多将要干了。

    他这才递出去细葛布,步履平稳地走进灶房,听话地盛了碗桂花乌梅汤醒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道齐朝槿到底喝了多少那个三白酒。

    水鹊决定回头要背着齐朝槿,把三白酒重新埋到树底下去。

    这下他俩谁也不能再碰酒。

    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男主……

    酒后倒是看起来一副神志清明、逻辑清晰的样子,话都比平时多了,实际上却会莫名其妙揪着什么痕迹发酒疯,一发不可收拾。

    亲得水鹊舌头发酸。

    他发泄怨气似的,手上动作怒怒急急的,用细葛布抱着乌发揉搓。

    仿佛搓出火星子来便可以全然弄干了。

    齐朝槿出来,收了细葛布,沉默无言地,直接将他抱到主屋的木桌前。

    对方身上是皂角和残存的酒气,还有做重阳五色米糕时留下的糕粉味。

    想来齐朝槿是比他先一步洗了澡的。

    晚上简单用了两块米糕,水鹊白天吃得太多,晚餐就没什么胃口了。

    齐朝槿又收拾完了碗筷,剩下的米糕第二天早上还能蒸热吃。

    回到卧房当中,放下竹帘挡着风。

    床边上的絮被子里鼓起一个团子,竟是连脑袋也不舍得露出来。

    桐油灯吹灭。

    水鹊小心地扒拉着被角喘一口气。

    后面忽地大手环过来,身躯温凉,抱住他。

    齐朝槿将脸埋入那雪白的后颈,被窝里全是水鹊的甜稠香气,他方感到十足的安稳。

    揽着人退往床中央。

    “睡床边,你会掉下去。”

    所以他固执地抱着水鹊。

    ……

    水鹊迷迷蒙蒙睁开眼睛的时候,竹帘半卷,清凉的日光照进来。

    床边立了个高大身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看他醒了。

    齐朝槿启唇,开开合合,终于缓声道:“对不住,我昨日醉了。”

    他的耳后根通红,面上强作正经,波澜不惊。

    手心已然攥着药瓶子攥出汗来。

    水鹊坐起来,抿了抿唇,抱怨道:“齐郎的酒量真真差。”

    齐朝槿无言颔首,承认了。

    “你……疼吗?”他说话说一半不说一半的,视线停留在水鹊胸口处一瞬间,立即和烫着了一般,偏过头,伸手递出瓷瓶子,“这是药油。”

    齐朝槿唇板直成一根绷紧的弦,再沉声说:“对不住。”

    他也不待水鹊应答,无颜面对水鹊似的,在床边搁置瓷瓶子,就步履匆匆地要出门。

    “米糕在锅中温着,桐皮面煮好了,在桌上。”青年出门时险些绊倒了门槛,“……我先到书画铺上工了。”

    水鹊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奇奇怪怪的?

    莫不是还没完全酒醒吧?

    两日的功夫,齐家主屋结庐的茆荻撤了,取而代之的是齐齐整整的堆叠青瓦,房屋角落破损的墙体也砌上新砖,院落焕然一新,瞧着颇为爽丽。

    刘大娘子浣衣路过时,与同行的娘子笑眯眯道:“齐二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纪,寻着了个小郎君就不是一样,日子有了盼头不说,这不,心疼得紧小水郎君,赶紧在入冬前找人修屋了。”

    同行的正是之前七月半祭祖时,一个净说刻薄话的娘子,见此情此景,同样惊讶地张口结舌,“那……那想来他们该是好事将近了?”

    她这时候到说不出什么唱衰的坏话了。

    毕竟人家一对璧人,平素也没见得有什么争吵,尤其是齐二瞧人的眼神,情意绵绵的,又是百依百顺。

    刘大娘子耸耸肩,“暂且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应当是了,待齐二郎一过丧期,正正好逢上明年八月秋闱考举人,届时金桂飘香,一放桂榜,总该张罗张罗婚事了吧?”

    另一个娘子没念过书,也不曾了解这些,当即捂住张大的嘴巴,“那齐二岂不是要中了举人,当我们的父母官老爷了?”

    刘大娘子:“才哪儿到哪呢!我看齐二的本事,当是要在秋闱后的二月份继续赴京考春闱的,中了就是贡士,最好啊,接着的殿试……”

    她忽地放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指不定能让皇上钦点个状元。”

    娘子嘀咕:“真有这么厉害么?咱们这穷乡僻壤也能出状元?”

    刘大娘子是村中小道消息最多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齐二抓周岁是时,算命先生看过了,这是文曲星转世的命格!”

    仍旧不敢相信,“也不知道是哪个野路子的道士……”

    她死活不信,刘大娘子也没了同这种人说道的兴致,只叹道:“我当初就说了,小水郎君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小水郎君很苦恼。

    他往左走一步,对方也走一步,他往右躲一步,对方也紧随着走一步。

    人高马大的,严严实实挡住了稀薄日光。

    水鹊向他翻了个俏生生的白眼。

    “你做什么呀……”他指着地面,“这条街这么宽,你就非要挡着我对面了。”

    魏琰清咳一声,呼出的气体遇上冷风,成了白汽。

    这时节已经是过了立冬,十月份了。

    重阳后,魏琰来往长州县和苏吴府两地奔波半月有余,脚不沾地,总算是将私联大襄的吴王下狱了。

    又同梁百户他们做了整个事件的述职报。

    如今方才返回长州县来,揪住了独自上街的小郎君。

    “我……”上次宴会闹得不愉快,魏琰启唇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叫家僮送给你的物件,你可都收到了?”

    水鹊抬眼看他,对方似乎奔波已久,眼底有些青黑,他点头表示自己都收到了。

    “嗯嗯,谢谢你。”

    魏琰送了许多在苏吴府收集的稀奇百怪的物件来,玉器珍珠有,织锦衣物也有,还有什么乳糖柿膏儿芭蕉干的小食,零零散散的,每送一些就夹杂了一封信,水鹊数一数,他收到六七封了,这人大概是三日就要给他写一封信。

    开头先同他道歉,后面说着说着的,便是苏吴见闻和从前还在北疆时经历的趣事,絮絮叨叨的,每封信里要洋洋洒洒地同他写三大张信纸。

    魏琰寒气初冬里,还穿得同秋日的装束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一袭玄黑蟒袍,他看水鹊穿的夹袄是自己前头挑了送的,心中一喜,挠一挠头,“那……你还生我气吗?”

    水鹊摇摇头,“我哪有这么小气?”

    他比较怕冷,街上寒气飘飘的,说了两句话就埋进围脖里了。

    围脖用的是魏琰送的裘皮,齐朝槿缝的。

    里头是两层衣衫,再穿齐二做的丝绵长袍,仍旧不够,上半身还要罩一件魏琰送的银红色夹袄,衬得肌肤白得要发光。

    整个人给温养着。

    泛粉的小脸埋进围脖里,眉眼秀气,玉雪可爱。

    魏琰迷得晕头转向了去。

    勉强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他从胸口斜襟里拿出一个物什,躬身要为水鹊挂上。

    却猛然提高声音,“你——怎的又多了一个荷包?!”

    水鹊让他吓了一跳。

    为什么魏琰总是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小郎君腰间挂了两个男人缝的荷包,还是一副清清纯纯的模样,说道:“是崔三前头送我的。”

    他回忆起来,“说是和锦绣坊的绣工学的,绣了一对鸳鸯儿,诺。”

    手从袖中探出来,拈起左边挂的荷包。

    正是绣的鸳鸯戏水。

    魏琰拿出来的物件还没挂上,因为水鹊左一个鸳鸯戏水,右一个喜鹊倚修竹。

    他忿忿地说:“你腰上挂两个荷包,也不嫌沉!”

    水鹊不明白他怎么了,无辜道:“荷包这么小,我就装些零散的,轻轻便便,不沉啊。”

    魏琰喉咙一哽,再躬身强行给人挂上了,“多我的一个不多吧。”

    水鹊低头好奇地去看,“你这是绣的什么?”

    “……狸奴啊。”魏琰道,“可爱吗?我想着你缝的。”

    这人小小只,脾气也坏坏的,和猫儿差不多。

    水鹊沉默半晌。

    他倒没看出来这是猫。

    眨眨眼,诚实地说:“我还以为是武松打的虎呢。”

    魏琰:“……”

    “不过谢谢你。”水鹊拍一拍那荷包,信誓旦旦,“我会妥帖地佩带着的。”

    魏琰左看右看,还真是唯有自己的缝的最差,连针脚也没藏好。

    可是他确实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

    舞枪弄棒随手拈来,可绣花针真是难倒他了。

    他转了个努力方向,“你喜欢马吗?我在苏吴遇见了吐谷浑的行商,买了一匹青骢马,因着还是马驹,比白龙驹矮一些……”

    魏琰说着,水鹊察觉到他的意思,问:“你这是要送我?”

    为什么改送起马来了?

    魏琰看他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再转话头,“你不喜欢?那、那你可喜欢刀剑?”

    寒芒一闪,出鞘,他信手挽了个剑花。

    笑的时候犬齿露出来,“我收了不少宝剑,你喜欢我都可以送你。”

    水鹊迷茫,“我要这么多剑做什么?”

    魏琰也犯了难,“那……我可以教你挽剑花,教你些剑招防身,它们就有用处了。”

    他轻咳一声,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补充道:“我手把手教你,很容易学的。”

    监察者无情嘲讽:【人长得不行,想的倒挺美。】

    水鹊感觉01对魏琰的成见挺大的。

    其实魏琰是英气勃勃的面容,剑眉朗目,和丑不沾边。

    不过眼角有疤痕,破了相。

    他晃晃头,“不要,我不要学,出一身汗,冬天会感冒的。”

    魏琰几乎要抓耳挠腮,他刚开了窍,努力展示,和孔雀似的开屏,却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能吸引心上人的本事。

    灵光一闪,又想起来了。

    险些忘了这茬。

    袖袋里掏出一布兜的松子果仁,尚且是温热的。

    上次看水鹊喜欢吃坚果。

    魏琰剥了满满一簸箕的松子,剥到半夜,今日叫后厨蒸熟了。

    香甜松软的。

    看水鹊很喜欢的样子,魏琰松一口气。

    趁人低头吃松仁,暖绒绒的羔羊皮帽盖到水鹊头顶。

    接着,正色缓声说:“我还要向圣上禀报,再过段时日,最迟腊月就要返回京城了。”

    水鹊抬眼看他:“嗯?”

    戴着羔羊帽和围脖,露出雪白小脸,那么点大。

    更像只可怜可爱的小狸奴了。

    魏琰认认真真地问他:“你可要随我一起去京城?”

    水鹊眼睛瞪大了。

    可是……是不是还没到这剧情进度?

    男主还在家等他买了盐回去,渍菘菜呢。

    77号疑惑,【不应该,小侯爷不是第二次下长州县的时候才决定带宿主走的吗?这会儿还没和男主准备婚事,也没到新婚之夜的剧情……】

    水鹊满脸苦恼。

    这人阻碍宿主的工作进展。

    77号愤怒了,学的话本里骂人的语言,【这厮怎么这般猴急!】

    第72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1)

    “不、不行的。”

    水鹊晃晃脑袋。

    魏琰追问:“为什么?”

    他急急地继续说:“你可是担心路途颠簸?我们不乘马车,我包客船走水路回去,行如平地,不会太辛苦的。”

    可是剧情进度还没到。

    这才百分之六十九的进度,按照真正的进展,得是等男主考中了举人,开始张罗婚事,他却听说就是中了状元,也得从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做起,比不上王侯。

    给人家天天吃山珍海味、日日穿绫罗锦缎的泼天富贵迷了眼,傍上了小侯爷,对方提出带他走,他再抛弃男主,跟着上京的。

    77号同他补充,魏琰两次下苏吴一带,一次是查吴王谋逆大案,另一次是来年剿匪。

    魏琰应当得是来年剿匪回去前,决意带他走的。

    【宿主将这人的好感刷得太快了,所以他的剧情出了岔子。】77号这么说着,没有埋怨水鹊的意思,反而夸赞道,【不愧是宿主!】

    可是他也没做什么啊?

    为什么这人的好感和不要了白给似的……

    水鹊面露难色,抿了抿唇,缓声道:“我跟你回京城做什么?”

    是在犹犹豫豫地试探着魏琰。

    魏琰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我都送你荷包了,你还不明白我心意吗?”

    水鹊撇撇嘴,故作不太满意状,“一个荷包就要我无名无分地跟着你?不要。”

    “怎么可能?!”魏琰被误解了,急得要咬到舌头,“我怎么会令你无名无分地跟着?你愿意的话,我们、我们回到京城就开始做准备,选个良辰吉日,让全京城,在除夕前就喝到我们的喜酒!”

    他心直口快,直接跳跃到结婚的日程了。

    说罢,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

    眼睛又黑又亮地看着水鹊,连眼角疤痕都不吓人了,声音忐忑地问:“你……你可愿意?”

    好似一只等着主人领走的大狗,还是不大机灵的那种。

    水鹊惊讶得双目瞪圆。

    不,不对,他就这么一试探,发现这全然落了套了。

    剧情里小侯爷可没有要给名分的意思,反正是将人带回去没多久就腻了,放在后院中不管不问,他的结局就是在后院里郁郁而终啊……

    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睁着眼睛开始胡诌,给人扣帽子,“你这人真随便,才多久说要成婚了,我不跟你回去,说不定刚上了京你就变心了。”

    魏琰急急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是我、是我唐突了!应是要走三书六礼的,可是我真的不是那些什么随便的男子,我长这么大,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的!”

    水鹊挑刺:“那你碰过别的男子的。”

    魏琰给他急得团团转,“我碰男人的手干嘛,臭烘烘的。”

    看水鹊抬眼看过来,他又匆匆补充,“唉,你不一样,你是香香的。”

    “我长这么大,独独看着你的时候,心跳得特别快。”魏琰坦诚道,“你若是不愿意这么早成婚,我也可以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怎么左右都说不通,光惦记着带他回京城了。

    水鹊蹙起秀气的眉头 。

    魏琰真是个死脑筋。

    他跟他回去,剧情不就少了一截了?

    到时候他的任务结算要不及格可全要怨魏琰的。

    水鹊干脆说:“我现在不和你回去,齐郎还没中举,我要等他过了秋闱的。”

    魏琰不明白,“他不过是你的远房表哥,你日日念着他做什么?再说了,他读他的书,考他的科举,没了你难道他还过不了秋闱了?你又不能替他考试。”

    他要是替男主考试,男主才是过不了。

    水鹊对自己的水平还是认识得很清楚的。

    接着得意地扬眉,小脸神气十足地说:“那肯定啊。齐郎没了我,是一页书也念不下去了,要天天抹眼泪的。”

    水鹊是在胡吹乱嗙的,反正魏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大话。

    魏琰不知道那只喜鹊倚竹的荷包是谁绣的,还以为齐朝槿和水鹊真是什么远房表兄弟关系,不过特别兄友弟恭。

    避免不了酸里酸气,于是忿忿地道:“那你表哥真没出息。”

    只得退让一步,“待他过了明年秋闱,你总愿意跟我回京城了?”

    水鹊点头。

    等明年秋闱,得要将近十个月,那时候魏琰总该没这么恋爱脑上头了,还惦记着和他成婚吧?

    而且,魏琰还要因为剿匪再来这边的,明年他要对他态度差一些!

    可是,他好像对魏琰的态度也算不得好啊。

    水鹊仔细想一想。

    他不仅踹了魏琰的脸,还打过他巴掌……

    难道魏琰就喜欢这样的?

    水鹊一惊,想清楚了。

    难怪魏琰对他的好感这么高,原本按照他嫌贫爱富的人设,应该是要讨好魏琰的,但是他有时候气性上来,没控制住……

    那他明年要对魏琰好一些,黏到他烦了,肯定一上京就腻了。

    然后自己就能顺顺利利地走完剧情结局。

    水鹊的算盘打得可好。

    魏琰妥协道:“我上京之后,还会多多同你写信的,你可要向我回信,不然我年节也过不踏实。”

    水鹊点点头。

    “好了,齐郎还等着我买了盐回家渍菘菜,谢谢你的松仁,但我要赶紧买了盐回家了。”

    他向魏琰招招手。

    紧接着就将自己的一双手揣进大袖中,团着不露出半点来。

    慢慢吞吞的身影,穿得可严实,像一只雪团子,往粮油铺子的街巷走。

    魏琰幽怨,声音低低:“竟是和那什么齐二吃盐菜,也不愿意同我一道上京!”

    ……

    他一回来,齐朝槿正在灶房里切萝卜,切得一条一条的,一寸长。

    水鹊带了一小布袋盐回来,他接过去,倒进储存盐的罐子中。

    先用盐涂抹了萝卜,一根根白萝卜条,和苍玉一般。

    齐朝槿抬起头,见水鹊除了那布袋盐,两手空空。

    “为何不买一些小食?”

    他给了水鹊两百文钱出去的,八十文用作买两斤盐,剩下的原是说了让水鹊自己看见想吃的就买来吃。

    “外头好冷啊,齐郎。”水鹊把藏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探进齐朝槿的脖颈,“我没什么胃口吃东西,赶紧回来了。”

    其实是吃魏琰送的松仁吃饱了。

    他手冷得和冰块儿似的,齐朝槿也不躲,“确实冻了些,应当我出去买盐的。”

    水鹊唇角翘翘,一整个小团子一般贴近他,“那你就不能在入夜前做完盐菜了。”

    雪色的一团,要钻进齐朝槿怀里了。

    “我的手还是糟污的,不要弄脏了你的衣裳。”怀中温香玉软的,齐朝槿不自在地偏过头,“你到屋里去先暖暖,我去了菜心就烧热水,给你灌汤捂子。”

    汤捂子是齐朝槿立冬前买的,铜制的扁圆壶,从顶上的小孔里灌入热水,再用螺帽旋紧了,最后圆壶包进绒布袋里,便可以用来暖手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塞进被窝里。

    水鹊:“嗯嗯。”

    他从怀里出来,齐朝槿松一口气,去了菜心,把菘菜先腌渍了,放进缸瓮里。

    去掉的菜心也没浪费,和方才切成条状的萝卜一起,抹了盐,酒渍透,塞了陶坛子。

    这些都埋到院中的灰窖,等到冬至再开缸,哪怕是吃到了来年春,也不会坏。

    水缸的水冷得刺骨。

    等到了腊月下雪天还会结冰。

    齐朝槿随意用舀了一瓢水,冲了冲满是盐渍的手。

    烧了水,灌了汤捂子。

    水鹊正在双手叠着,趴在卧房靠窗的木桌上,听到脚步声,手中扬起一个细长竹筒,好奇地问:“齐郎,这是什么?”

    竹筒上毛笔书写的是水鹊的名字。

    齐朝槿将汤捂子放到他手里,回答:“是驿卒送来的马递信,给你的。”

    大融有急递铺,是专门的驿卒在负责送信。

    其中驿站送信有三等,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是军密机要才能送的,日行能达四百里至于五百余里。

    步递、马递,也多是官方的书信往来,虽然也接民间私书的业务,但是价格昂贵,平民百姓一般有书信往来皆是选□□间的信客,而非官方的驿传。

    而之前魏琰在苏吴府,就是选的马递,送到长州的府邸中,再由家僮送给水鹊。

    水鹊旋开竹筒,抽出里头的信笺。

    惊喜道:“是先生的信?”

    齐朝槿无意去看,只是正好在他抽出来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些。

    开头是“见字如晤”。

    结尾是“渐入严寒,善自珍重”。

    是规规矩矩的书信问候。

    没什么稀奇的。

    齐朝槿喃喃低语。

    没什么稀奇的。

    他试图叫自己不要总是患得患失。

    水鹊看完了。

    是公事公办的一封信,只是和他说自己已经在京城中安顿好了,官复原职,然后是希望水鹊多多用功读书一类的话,再叫水鹊注意天气,珍重身体的。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后面还有一张信笺。

    水鹊翻一翻,是之前他的墨宝上没写完的那首雨霖铃,结尾是——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水鹊脸一热,聂修远当初是看出来他记不得词句了,还特意写了整首词的信笺来,提醒他要好好念书。

    齐朝槿早早移开了目光,没去看书信,但视线忽地在水鹊腰间停顿了。

    他低声问:“这……是谁送的荷包?”

    绣了只老虎?

    齐朝槿立即猜出来了。

    水鹊道:“唔……是魏琰送的,他将要返京了,送只荷包留念的。”

    齐朝槿抬手,指腹微凉,去解了水鹊毛绒绒的围脖。

    脖颈雪白,只有零星的红梅似的点缀在其上。

    是他早上亲的。

    齐朝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亲了一下水鹊的耳垂。

    “是么?他要返京了?”

    “嗯嗯。”

    小郎君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总是特别爱亲自己,只是踮了踮脚,把毛绒绒的围脖,绕到齐朝槿的脖子上,“齐郎的手可真冷,我借你暖和暖和。”

    他这么说,真是把自己借出去的。

    粉腻腻的要贴着化在齐二怀中了。

    齐朝槿揽着他,耳根滚烫,倒真是全身都不冷了。

    第73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2)

    大融有连冬起九的说法,从冬至开始,要过九九八十一日才算是苦寒散去了。

    北风吹寒,冬至当日就是个雨雪天,这样的年节,书院都遣散了学子回家过冬,待到来年春才又复课。

    冬至要吃冬至团,散了学,水鹊跟着齐朝槿到粮油铺子里买了一袋磨好的米粉和豆沙,回去和萝卜丝还有糖、肉一起做团子。

    岁暮天寒,草木萧疏。

    有熬糖人挑着饧糖担子,敲着铜锣在街巷叫卖。

    齐朝槿看水鹊好奇,就买了一小布兜的饧糖。

    “甜的。”

    水鹊捻着吃了一块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

    风有些大了,零零碎碎地继续开始飘起小雪片。

    齐朝槿帮他拢了拢雾灰色的斗篷。

    和天幕一样的颜色,灰扑扑的,胜在耐脏。

    天地一色,亮眼的只有斗篷帽子里埋着的雪白小脸,鼻尖冻得红红。

    水鹊小声说:“忘记戴围脖了。”

    他一说话,到空气里全化作了缕缕白雾。

    有雪花掉到帽沿上。

    齐朝槿撑开青布伞。

    他留意到熬糖人的饧糖担子里还有些乳饼。

    齐朝槿:“老父,你家中可是蓄养奶牛?”

    饧糖是麦芽熬米做成的,寻常人在家里也能做,可乳饼得要蓄养乳牛,冬日取用牛奶做成乳饼。

    鬓角斑白的老翁点点头,“郎君,可要买乳饼?晌午趁着有日头时做的,可新鲜!”

    齐朝槿又买了一布兜,说道:“老父冬日里卖乳酪吗?”

    老翁道:“卖的,卖的。”

    水鹊悄声问齐朝槿,“乳酪是什么?”

    “乳牛每日取乳,装入瓶中。”

    水鹊点点头。

    懂了,瓶装牛奶。

    齐朝槿接着和老翁多说了几句,得知对方同样家住九龙乡,离青河村不远。

    便同他说,往后每日挑乳酪到城中老主顾家卖的时候,顺带着给青河村齐家也捎上一瓶,他们要买。

    水鹊回程的时候,在伞下问齐朝槿。

    “齐郎,我们家中还有这么多闲钱吗?”

    乳酪可不便宜,尤其是寒冬时节卖的乳酪。

    齐朝槿前头在书画铺结的薪俸用来布置了个火盆和买炭,仍然不够,再做了一床厚厚的冬被,家里存钱的陶坛子就空空的了。

    齐朝槿和他解释:“岁末县衙繁忙,六房主事有些文书做不过来的,寻人帮忙润笔,我收取些润笔费,届时腊月又能为人作春联。”

    “不必忧心。”

    他说。

    水鹊眨了眨眼,有雪花片落到他眼睫上,化作水了。

    天气果真冻人。

    长州县不复往日的热闹,地上的枯叶簌簌地从街头吹到巷尾,许多铺子揽客用的幌子收起来了,没什么可逛的,两人就加快脚步回青河村了。

    水鹊一进屋子,搬着四足小圆墩,坐到屋中的火盆旁。

    他进了屋子也没摘兜帽,实在太冷了,这一带湿润润的,连带着屋里湿冷。

    取了火镰和灶房秋日里存的艾绒来,在五足八方的泥火盆边,火石一打,引燃了小把干燥的艾绒,石炭逐渐红起来。

    他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遮在火盆上,暖了,又用暖和的手心捂捂自己的脸。

    “齐郎?”

    他转头,却不见男主的身影。

    疑惑地喃喃道:“……不烤火吗?”

    泥火盆推动在地上,咯吱咯吱响。

    齐朝槿正坐在桌案前,手边是县衙的录册文书。

    听到响动,回头看,水鹊正艰难地手脚并用地挪动泥火盆过来。

    火盆的形制大,所以不太方便动,都是摆放在固定的位子让人靠过去取暖的。

    齐朝槿买的石炭已经比木炭要好上许多了,价格因此更贵,一秤百文,烧起来仍然是有乌烟冒起。

    水鹊呛了两下,连声咳嗽,脸颊不知道怎么抹的,灰灰的。

    他把火盆挪到齐朝槿旁边,摘了斗篷,钻进人怀里坐,手中还抱一个汤捂子。

    这下男主也能烤火了。

    他果然机灵。

    男主肯定感动得要命。

    剧情进度涨了一丢丢,水鹊美滋滋的。

    进度到了百分之七十之后就更加难涨了,零点几零点几几地涨,一点都不容易。

    齐朝槿怀中软乎乎,暖烘烘,躯干暖和了,冻得僵直的手便可以更灵活地屈伸。

    从前的冬日里,遇到连日大雪,砚几乎要凝冰,他看书写字,手要冻裂了都无暇顾及。

    哪成想会像现在这般。

    小郎君来了,这简陋的屋舍成了安乐窝似的。

    水鹊看不明白那些成册的文书,有点无聊。

    齐朝槿从一旁取了张宣纸。

    手上提笔勾画着,不多时,梅花图跃然纸上。

    一树枝头,九朵寒梅,每朵梅花上皆是九片花瓣。

    他再磨了另一方砚磨了朱砂,将毛笔送到水鹊手上。

    水鹊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

    “九九消寒图。”齐朝槿说,“冬至后,经历过九九八十一天,每日涂红一片花瓣,便可以盼望春来。”

    他在书画铺里曾画过许多幅,皆是城中人家买了回去,哄怕冷的娇儿画着玩的。

    水鹊接过了毛笔,涂红一片花瓣。

    满意地看着这张梅花图,“那春天应当要来得很快吧?”

    “嗯。”齐朝槿用帕子给水鹊擦了擦脸颊,约莫是刚刚打火石的时候蹭到了石炭,再捂脸蹭上的,“听闻宫廷有瑞炭,炭色青青,坚硬如铁,无焰而有光。”

    不会像寻常人家的木炭石炭那般熏烟呛人。

    水鹊钦羡道:“要是我们能够用得上就好了……”

    可是御用的瑞炭,唯有天家才能用,再不然,也得是圣上器重的臣子,得些作赏赐。

    齐朝槿半覆眼皮,手指摩挲桌案边的文书。

    其实如果是换作了富裕人家用的贵重些的龙眼炭,烟会少上许多。

    晚上做了冬至团来吃,齐朝槿赶着为县衙润笔,明日好交上去,看看能不能领一些新的活计。

    他往灯盏中加上三两桐油,撒一些盐,这样要更加省油。

    水鹊坐在旁边,借着灯火看看从书院借出来的游记。

    夜里雨雪更大了,打在院中的竹丛间,屋舍青瓦上堆起皑皑白色。

    垂下来的卷帘盖不住风,呼呼的吹。

    水鹊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抬眼,齐朝槿正担忧地看着他,“你到床上,暖和一些。”

    水鹊合上书,“那我先睡。”

    他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

    第二日,外头雨雪泥泞,一般来说,冬至前后雨雪,预示除夕是要天晴的。

    齐朝槿要赶早送文书,就没让水鹊跟着自己一起进长州县里。

    回来的时候天上还是阴云,见不到什么日头,放在往常,就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他进到灶房,锅中温的粥凉了,但是不见动过的样子。

    齐朝槿隐隐不安。

    往卧房里去。

    水鹊依旧在安睡,可呼吸不畅,脸上酡红,摸额头,简直是烫手了。

    齐朝槿扶他起来,套上外衫冬衣,和夹袄,可窗外是雪天,北风这么大,就是用斗篷遮住,他腿脚再快,走雨雪泥泞的路,背到长州县里至少要半个时辰,必然会二次受凉的。

    脚步匆匆,去向刘大娘子家借牛车。

    正巧刘大娘子的丈夫要进城,便答应送他到县里去。

    这时候只有石鱼街的金紫医官药铺还开着了。

    宣称祖上是宫廷御用医官,有金印紫绶的。

    李大夫捋一捋白胡须,斜睨了一眼神色焦急的书生,开口便是两万钱。

    在大融,医生本就是赚钱的行当,他又是江南一带有些名望的医生,即使漫天要价,仍旧有人愿意买单。

    齐朝槿这会儿上哪给他凑出两万钱来?

    他问大夫,诊病开药的钱能否宽限时日。

    李大夫看一眼他怀中半昏迷的小郎君,脸色烧出不正常的酡红。

    “我宽限得,你家小郎君可不一定拖得了……”他摸着胡须。

    这意思是让交得上钱,才给诊病了。

    齐朝槿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水鹊半梦半醒的,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扯了扯齐朝槿的衣袖。

    他垂首去听水鹊说话,忧心地问:“可是难受?”

    水鹊呼吸滚烫,轻声细气地说:“齐郎,回家去吧,我会自愈……”

    齐朝槿眉头紧锁,“不要说胡话,热病不能拖延。”

    可是他真的能自愈啊……

    只是慢一些而已。

    水鹊是每年要发烧一轮的。

    算一算,正好今年该是这个时候,加上吹了些冷风,他的身体自觉地开始每年一趟的排毒了。

    齐朝槿背他出门,急得要到当铺借贷。

    水鹊烧得迷迷糊糊,安抚他:“你先别急……”

    四匹马鸣声咴咴,朱漆双辕马车即停在街口,裘皮帷幔掀开,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把水鹊落在后背的兜帽盖回脑袋上。

    却给炙热的温度吓得一惊。

    崔时信问:“这是怎么了?发烧了?”

    不待齐朝槿答,他大开帷幔,让人先上车来。

    “京中医官局的杜医官恰好回来省亲,赶紧上来,先到我家去,我遣人去请杜医官过来。”

    虎皮软衾,松木车厢,暖火炉放置中央,烧的荔枝炭,无烟,反而有清清的果香。

    外面的裘皮帷幔一合。

    齐朝槿在软衾上放下水鹊。

    “多谢崔三公子。”

    崔三瞥他一眼,凉凉地说:“用你谢什么?”

    转而忧愁地去探水鹊的额头,“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相比起额头的灼热,他的手温凉,水鹊下意识地蹭一蹭他的手心。

    到了崔府,三人下车,崔时信让车夫转道去城北杜医官的老宅请人过来。

    换了别的人,是请不动的,杜医官毕竟是翰林院医药局的人,专为皇家权贵诊病开药的。

    不过既是京城崔氏,加上崔三的母亲,杜四娘,与杜医官是同脉的亲戚,请人过来看病倒是不成问题。

    过了外仪门,经过抄手游廊,崔父和杜四娘正坐在前院的亭中围炉煮茶,橄榄炭慢火深煮,小酌慢饮,左右两面围了漆画雕镂屏,后面帷帐低垂。

    杜四娘见崔时信领着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个还让人背着,和崔父追到西侧院去询问,“幺儿,这是你的同窗?发生什么事情了?”

    崔时信将水鹊扶到暖阁的床帐里,暖阁设有火墙,屋外烧火,通热入空心夹墙,阁内便温暖如春了。

    杜四娘看床上小郎君的脸色,吓了一跳,“唉呦,哪家的可怜娇儿,烧得这般厉害?”

    水鹊迷迷瞪瞪,勉强睁眼,视野中一个温婉妇人,他还能反应过来是崔三的母亲,于是弱弱地喊:“伯母。”

    杜四娘看他这样难受,不免多情多感地红了眼眶。

    赶忙让随侍去府邸的冰窖里取些藏冰来降温。

    崔父想叫人去请郎中的,崔时信却道:“我已经遣人去寻杜医官了。”

    齐朝槿立在一旁,不卑不亢地称呼,“崔大人,夫人。”

    崔父认识他,是县中的青年才俊,于是面上严肃地颔首。

    杜医官不多时便来到了。

    看过了病情,直言烧得厉害,当即施了针,开了药方叫家僮去药铺子买药。

    临行前,说:“我明后两日继续过来为他施针,要有人拿冰袋子降温,夜里要多多注意着情况。”

    家僮依崔三的命令,抱着一箱银两作为第一趟面诊的酬谢,送他出府上马车。

    明后两日需要继续施针。

    齐朝槿半阖眼帘。

    楠木床、白玉枕、锦衾绣被、珍珠帐,甚至暖阁内的细颈青瓷瓶,其中插了不应当属于这个季节的花,牡丹浓艳,碧桃鲜。

    施过针,水鹊已经沉沉入睡了,崔时信将冰袋子搭在他额际。

    烧得眼尾通红。

    娇贵的小郎君应当要在这样寒风不侵的环境里温养起来的。

    齐朝槿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

    杜四娘见两个青年人的气氛多少尴尬,开口道:“这位也是幺儿的同窗吧?不若一道在崔府住下,府上有许多空余的厢房,也省得生病的娇儿来回跑了,待病痊愈了再归家。”

    “多谢夫人好意。”齐朝槿一拱手,他垂眸,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风雪不便奔波,舍弟水鹊就留在府中叨扰了,不过家中无人照看,我终归不放心。”

    这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崔父和杜四娘和他再多客气了几句,婉拒了留下吃饭的邀请,他最后低声道:“劳烦崔三公子照看水鹊。”

    水鹊睡梦中侧了个身,冰袋子掉了,崔时信无暇顾及齐朝槿,从枕边捡起冰袋子,调整位置重新敷上。

    只随口道:“不必多说,我自会照顾好他,不会叫他吹了凉风。”

    齐朝槿沉默片刻,终是告辞了。

    方才人家哥哥还在,杜四娘没好意思问,待人一走,她寻到机会,问崔时信,“这位儿郎可是幺儿你的意中人?你之前向何绣工学习绣荷包,是要送他的吧?”

    崔时信:“……嗯。”

    崔父不大管孩子这些事,对此没有发表意见。

    杜四娘却道:“那你怎的对人家兄长一点不客气?要是你真成了,人就是你大舅哥了……”

    崔时信不好和他娘说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忍不住冷言冷语:“他算哪门子的大舅哥。”

    ……

    家僮煎了药来。

    崔时信哄着水鹊坐靠在自己怀中,吹凉了,用瓷勺送药汤到人嘴边,提醒人喝药:“啊——”

    水鹊闭着眼睛,崔时信知道他睡醒了,因为那唇用力抿得死紧,明显是不肯喝药。

    崔三是崔氏幺子,自小到大都没什么服侍人的经验,一时间束手无策。

    他掐一掐水鹊的脸颊,勉强让人牙关张开了,从唇缝送药汤进去。

    瓷勺见了底,崔时信松一口气,还没转眼的功夫,水鹊吐出药汁来了。

    小脸皱得好像崔三虐待了他。

    受了天大的委屈。

    黑乎乎的药汁弄脏了两个人的衣衫。

    甚至崔时信今日穿的衣裳还是先前重阳筵席让水鹊吐了酒水的。

    “你生病了,要喝药的,”崔时信试图和小病鬼讲道理,“你不喝药怎么好呢?来,张嘴,啊——”

    死活不肯张嘴,强行喂的又会吐。

    崔时信一筹莫展。

    再次过来看看情况的杜四娘,笑他,“你竟是半点不懂?娇儿是要哄着的,这么苦的药,你要让人干喝吗?”

    崔时信不解:“但是我生病了不也是……?”

    “你和人家怎么比?”杜四娘捻了块儿桌上瓷碟的雕花蜜饯,上前诱哄道,“乖乖,咱们来吃蜜饯啊。”

    水鹊尚有一半清明,听到后下意识张开嘴,蜜饯果子入口是甜滋滋的,正好掩盖了先前喝药的苦味。

    杜四娘继续哄道:“娇儿真乖,喝口药汤就吃蜜饯,好不好?”

    他在病中,脑子转得很慢,反应了半晌,明白了。

    小幅度地点头。

    杜四娘示意崔时信。

    崔时信抓紧机会,喂了水鹊一勺药汤。

    杜四娘递了蜜饯果子的瓷碟过来,这会儿崔时信是有样学样地,捻了块儿凉果送到水鹊唇边。

    崔三只见红洇洇的舌尖一卷。

    指尖余下了一丁点水迹,他看着愣神了好一会儿。

    回神的时候,他娘影都没了。

    崔时信在这样的活动里得了趣。

    哄一哄小病鬼,喝口药,吃口糖。

    他为了多喂几次,越到后面,勺里的药汁故意舀得很少。

    最后还是水鹊迷迷瞪瞪地受不了这折磨,捧着碗一饮而尽。

    在吃蜜饯的时候,气得咬了崔时信的手指。

    留下一个白色浅浅的牙印。

    崔三怔怔看那牙印子。

    多少痴了。

    水鹊还在发烧,不能洗澡,免得温度反复。

    崔时信不想假借他人手,晚上入睡之前,让随侍打了盆热水来,用浸湿的帕巾为水鹊擦了身子。

    然后换上干净的里衣亵裤。

    他其实偷偷在府中备了好几件适合水鹊尺码的亵衣裤。

    没什么别的意思。

    夜里还要人时刻注意着水鹊的情况。

    崔时信于是爬到床帐内,揽着人。

    没别的什么意思。

    水鹊没清醒,睡得迷糊估计是把他当做了齐二,踹了他一下。

    说:“我脚冷……”

    声音软绵绵的,尾调黏黏糊糊,叫他去床尾捂脚。

    他没反应过来,水鹊还贴过来抱他一下,催促他赶紧去。

    床帐内全是小郎君身上甜稠的香气。

    崔时信还是呆呆的。

    水鹊小声抱怨:“你不听我话了……”

    他闭着眼睛,仿佛让男人亲了许多次,极其熟练地寻到对方的嘴巴。

    唇瓣覆在上面,方才崔三见到的洇洇红舌探进来,生涩地主动纠缠。

    不消一会儿,好像就累了,理直气壮地使唤人,“你快去呀。”

    崔时信昏头昏脑地,反应过来时,已经到床尾给人捂脚了。

    没什么意思,真的。

    想他崔氏三子,自小锦衣玉食,父母开明恩爱。

    什么得不到?什么不知足?

    该死,齐二平时背着他们过的什么好日子?!

    崔时信想着,嫉妒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第74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3)

    水鹊在崔府中一待,就是待到了腊月。

    主要是杜四娘实在热情好客,好像要将他当做是第四个孩子,他的病原本不消五日痊愈了,结果杜四娘盛情邀请他留下,还询问了他的口味,日日叫厨房按照他的喜好来做,还请了戏班子到府邸唱戏。

    崔父似乎是之后了解了齐家的情况,将县衙年末杂务的文书工作派遣给了齐朝槿,润笔费不菲,多少有帮衬这个青年人的意思。

    不过这样一来,哪怕是腊月里,齐朝槿也没多少时间来看水鹊。

    只来崔府确认过他已然痊愈,没待多久,连饭也没留下来吃,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水鹊记得他提到过,这个时节还能为人书写桃符的。

    腊八节的时候,崔府的厨房做了几大锅的腊八粥。

    哪怕是在人稠物穰的大融江南一带,仍有吃不起饭做不起冬衣的乞儿丐者,他们装扮成灶公、灶婆或是钟馗的样子,到富足人家门前跳灶王,扮钟馗驱鬼怪,以此乞讨钱物。

    崔府每年都会迎门施粥,给这些人送棉布冬衣。

    如果观察人数多的话,年月又较之前更冷,那整个腊月里,一直到除夕,长州县县衙门口每日会有崔府的小厮施粥布衣,避免有饥饿者在寒冬岁末冻毙于道旁。

    丐者皆涕零感激,称县令崔大人是父母官。

    杜四娘叹了一口气,“哪怕是盛世,也免不了路叟之忧……”

    “父亲再过一年,便要调任回京了吧?”

    崔时信待腊八粥吹得不烫口了,才将瓷碗放到水鹊手中。

    杜四娘回答:“嗯,届时我们也搬回京城去了,不是正好你到贡院赴春闱?”

    崔父是为了避免崔大和他同时在庙堂任高官,又是世家,容易遭了先帝猜忌,再卷入什么党派纷争,才自书调任长州县县令的。

    大融至多六年,会调任官位,新帝自然是会让崔父调任回京的。

    毕竟崔大当初是九皇子的派别。

    押中了宝,崔家的地位还要再水涨船高些。

    粥是七宝调和,五香糁人。

    水鹊不了解那些官场的弯弯绕绕,他只拈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吃。

    因为先前生病发了两天高热,几乎没怎么吃下东西,所以很是饿瘦了一些,伤了元气,今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又掉了。

    下巴尖尖的,埋在围脖里。

    唇色浅粉,没什么血气的样子。

    崔时信还没说话,杜四娘就心疼得说:“乖乖,都瘦成什么样了,多吃一些。”

    天气在飘腊雪,前院的梅花暗香疏影。

    他们坐在亭中,团坐围炉四周,左右是屏风,帷帐低垂。

    有家僮在院中按照主人家的吩咐,用雪塑雪狮,或是储雪蓄水。

    再有的家僮,依崔时信所言,用大石灰块,早早埋于雪中,白釉牡丹纹的执壶盛了酒,放在埋好的石灰上,冷水一瓢浇淋,石灰熔化,不多时,酒壶中的酒水便咕嘟咕嘟响。

    煮的是梨花春。

    不怎么醉人,主要是为了饮酒驱寒的。

    小酌慢饮。

    水鹊是真的体验到了古代乌衣门第的风雅生活。

    崔时信看他呆呆的,忍不住伸手捻了一下他脸颊的软肉,“消瘦得这么厉害,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养回来?”

    水鹊鼓了鼓脸,再让崔时信碰碰,嘴巴闭着,而声音含含糊糊的说:“嗯嗯,长回来了。”

    要命,他天生这么可爱的吗?

    崔时信心痒痒的,恨不得上去啃他那嫩生生的脸颊肉。

    最后还是只戳了水鹊的脸一下。

    ……

    雪在晌午后停了,可到了晚上,又继续连绵地飞雪。

    城南的花师每日会到崔府送可插瓶中养的鲜花,皆是由花铺子的地窖里昼夜燃煴火养出来的,不属于这个季节。

    今夜暖阁的案桌上,摆着的细颈青釉瓶中是几枝玉兰。

    窗外挦绵扯絮似的下着大雪,鹅毛雪压塌一树梅花枝头,簌簌地作响。

    房内是暖融融的。

    衔珠灯,织锦帐,玉面雪腮的小郎君懒倚在床头看话本。

    崔时信知道水鹊喜欢,所以让人在市井里搜罗了各种各样的话本游记来。

    他手中拿着一个黄梨木的小匣子进来。

    听到脚步声,水鹊头也不抬,他已然熟悉了崔时信的步伐。

    直到崔时信坐到床边,他才好奇地抬眼询问:“这是什么?”

    雕着牡丹纹的匣子,只有手掌心的大小。

    崔时信带他到照台前,按着坐好了。

    推开小匣子的顶盖。

    里面是金箔花钿。?

    水鹊没明白崔时信的意思,投以疑惑的眼神。

    崔时信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是我娘叫人买的梅花妆花钿,我借一些来,瞧瞧好不好看,你且坐着,不要动。”

    水鹊应了一声,倒真的坐好了。

    他脸颊本就白嫩,在暖阁里温养,更是闷得粉粉的,天生好颜色。

    用不上敷粉,口脂也不必。

    只消那金箔花钿贴在额上,崔时信再让他闭眼,点了朱砂勾画,花钿间几笔描出燕尾来。

    睁眼时,澄澈地映着灯火。

    烛光下,一个眉黛唇朱,犀颅玉颊的小郎君。

    “好了。”

    崔时信让他去看照台上的铜镜。

    新打磨的,很清楚。

    水鹊其实看不出来好不好看的,只能看出来燕子尾画工巧妙。

    崔时信却怔怔地盯着他瞧。

    外面打更巡夜的人击柝,沿街而过叫火烛,他方反应过来。

    水鹊眼珠子转一转,忽地问他:“好看吗?”

    崔时信愣愣点头,“好看,乖乖,好看。”

    他是真有些晕头了。

    平日里只有杜四娘叫的称呼,他不经意间也喊出来。

    水鹊勾勾手,让他在照台前的另一个圆凳上坐下。

    这样两人便可并排坐了。

    小郎君睫毛颤颤,抬眼问:“你可否为我宽衣?”

    崔时信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水鹊忽地去衣柜里拿出一件银红色的锦袍,先挂在一根雕花横杆的衣架子上。

    接着张开手,双目期待地看着崔时信,理直气壮地指使人,“我自己换衣服很慢,你要来帮我才行……”

    红烛摇曳,双眸醉人。

    崔三公子脑袋木木的,反应过来时已经和家中仆人一般,为水鹊宽衣解带了。

    暖阁温暖如春,平日里待在里头,衣衫不必穿得太多。

    只外面罩一件圆领袍,再往里头就是中衣了。

    松了腰间的宫绦。

    衣襟一散开,崔时信的手穿过那腰身,先从袍子的衣袖开始褪下。

    水鹊的骨架比他的小上不少。

    这样的姿势,几乎只要一收紧手臂,就可以将他整个人拢入怀中。

    崔时信喉头发涩,“好了。”

    圆领袍搭在一边的衣架子上。

    只有一层单薄的中衣,恍惚间,他感觉水鹊身上的香气好似溢满了整间屋子似的。

    如何也避不开。

    崔时信真是神魂颠倒了。

    连带着为水鹊穿上银红色锦袍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喏。”衣衫拢好,水鹊把宫绦递给他,“还有这个。”

    竟然是娇气得连宫绦也要叫崔时信帮忙系上。

    他只好依言,躬身为小郎君系宫绦。

    腰怎么的这么细的一把?

    最近吃得不少,却是不长肉的?

    崔时信直起腰来。

    水鹊唇角翘翘,“我贴梅花钿,再穿这个,是不是很好看?这颜色可衬我?”

    银红衬得整个人愈加雪白,漂亮得晃人眼了。

    崔三公子怔怔的,只会点头了。

    趁着崔时信昏头转向的,水鹊小声说:“我先前看到府上有人送进来一匹漳绒,也是这个颜色……”

    他话只说道一半,故意不往下说了。

    崔时信顺着话题,道:“喜欢?”

    水鹊点点头。

    崔时信就自动自觉地说:“那拿去为你裁新衣如何?”

    其实那是用来裁他的新衣的。

    但是水鹊喜欢,那就没什么所谓了。

    水鹊看他自己说出来,唇边旋出一个小梨涡。

    唉,崔三看着就笨笨的,让他骗点软饭值怎么了?

    得让他吃点教训!不能太大方了!

    不然会叫他这种人连新衣服都骗走!

    齐二肯定是没什么钱给他做过年的新衣了,但是崔三有啊。

    他自己穿了新衣服回去,男主不用着急给他做新衣了。

    水鹊美滋滋的,算盘打得可好。

    崔时信看他高兴了,方才还白得了帮水鹊宽衣解带的机会,自己也美滋滋的。

    ……

    腊月末,家家户户打尘埃,要将房舍中的尘埃污垢都清理干净了才好迎接新的一年。

    今日烧松盆,满城青烟,天半白。

    马蹄声阵阵,朱漆双辕马车停在青河村村口。

    裘皮帷帐一掀,人穿得厚厚的团子一般,跳下马车来,绊绊磕磕地要往齐家走。

    马车上有人伸出手来,抓住他白狐裘皮斗篷的后沿。

    崔时信不满道:“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真不留崔府过年?”

    水鹊被迫倒回来,他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留了,不留了。”

    崔时信能和父母一起过年,男主可只有一个人。

    水鹊见不得一个人孤零零过年的。

    所以哪怕系统提醒他扣了十个点的人设分,他还是从靡衣玉食的崔府回来了。

    崔时信再将落在软衾上的雪帽给他重新戴上,“好了,走慢点,你穿这么厚实,一会儿摔跤了,当心起都起不来。”

    担心他再次让冷风吹了受凉,这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了。

    罩着白狐裘斗篷,里头穿银红漳绒夹袄,足下踏羊皮小靴。

    头上还要再戴个小兜帽。

    水鹊:“嗯嗯。”

    他往齐家走,因为穿得太厚实,所以只能小步子小步子地迈。

    难得的晴日,齐朝槿打扫了庭院,正在晾晒用水冲洗过的竹椅木凳。

    他要把冬青、柏枝插在屋檐上,有民间取“节节高”的意头在。

    刚从屋里搬了梯子出来,调整位置。

    水鹊和归巢的燕子似的,直冲冲的,埋进他怀中。

    “齐郎,好想你。”

    好几天没见,他抱一抱齐朝槿,声音有种腻乎乎的感觉。

    齐朝槿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轻轻拥住他,“嗯,我也……很想你。”

    “有多想?”水鹊松开他,扬起唇角,“我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了,有我想你这么想吗?”

    他分明在崔府每顿吃了正餐,还要来碗酒酿小圆子,却故意甜言蜜语地去哄骗对方。

    齐朝槿缓声道:“嗯,很想,很想。”

    想到晚上要抱着水鹊的衣衫,才能勉强睡着。

    水鹊当然不知道这人拿他的衣衫做什么了,但是对男主的回答相当满意。

    男主果然爱惨他了。

    检查过剧情进度没什么问题,他还试图拯救一下自己扣了的十点人设分。

    解开了狐裘斗篷,露出底下的银红漳绒夹袄来。

    眼睛亮亮的,好像展示自己勋章一般,神气扬扬,“是崔三送我的新衣裳,听说漳绒可贵了。”

    他嘟嘟哝哝地说着自己这段时间在崔府的吃穿用度。

    故作一副给泼天富贵迷了眼的模样。

    齐朝槿半覆下眼皮,先拢好了他的斗篷,“到屋里去,不要再着凉了。”

    他怕极了。

    夜半总梦到水鹊发烧的时候,眼睛红红,和他说“好难受”。

    水鹊捞回了一点人设分,便不再说话了。

    转而,等齐朝槿把冬青和柏枝插在屋檐上,下来后,他问:“怎么门联贴了,不贴桃符啊?”

    主屋的门贴了门神,但是两侧和顶上没有贴上春联。

    齐朝槿问他:“你要写吗?”

    他给许多人写了桃符,只自己家还没有写。

    水鹊:“好。”

    浣衣归来,路过的时候,刘大娘子稀罕道:“唉哟,齐二郎,你家的春联这么吉利啊。”

    终于有了些端正相的毛笔字——

    钱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福到到到到到到到到。

    横批,人间富贵。

    好好一个读书人的家门口,贴的是相当俗气、用词简朴的桃符。

    水鹊不大好意思地小声道:“这是我写的……”

    写这个还涨回来了一点人设分。

    刘大娘子忍俊不禁,“好,那先祝齐二考好功名,发大财喽。”

    到了除夕夜,水鹊说要守岁的,结果守岁烛还没燃到一半,他头一歪,靠着齐朝槿就睡着了。

    齐朝槿担心他靠着睡,睡偏了,烧到火炉,只好抱他到床上去睡。

    正月里,爆竹饧箫一大早便开始响。

    水鹊醒来,枕边放了一盘橘子荔枝,洗漱后,齐朝槿剥了果皮让他吃,认真地说这是吉利的。

    “齐郎好迷信。”

    他嘟嘟囔囔,虽然刚刷了牙,但还是把水果吃了。

    齐朝槿是读书人,即便身处这个时代,按理来说不应当这么迷信,可他好像真的相信极了一些吉利的说法。

    正月十五还背他登城楼。

    日头是晴天,小孩子皆能穿件袄子满城楼跑了,水鹊还披了件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齐朝槿低声道:“走城楼去百病。新年定然不会再生病了。”

    水鹊的脸埋在他肩颈,日光暖融融的,他犯困了,于是闷闷地应答:“嗯。”

    ……

    新的一年过得尤其快。

    水鹊隔三差五地就要给魏琰回信,这人好像马递信不要钱似的,一个月四五六封信地写来,驿卒送信的频次多到闭着眼睛也能骑马到青河村齐家了。

    有时候水鹊回信还没写好,下一封又来了。

    尤其是撞上聂修远每隔一月余也会送来的信时,更是晕头转向。

    他一不小心把两人的信放回信的竹筒里,放反了。

    好在没写什么奇怪的话。

    为了图省事,他回信全是流水账,像吃了什么,看了哪家话本,睡得好不好一类的口水话。

    除了书信抬头的名讳,其实内容几乎是复制黏贴的。

    因此两人也只是在下一封来信中,表示没想到水鹊和对方私交不错。

    水鹊在给聂修远回信的时候心虚地写,交情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记得聂山长当初教训他,问他要给谁当小郎君。

    生怕让聂修远猜中了他要跟着魏琰没名没分地上京。

    六七月份的时候,魏琰和拱卫司的人手下江南剿匪,主要还是苏吴府四周围交界的山路,每年频频有山匪抢钱货甚至于杀人越货的案子呈上府衙。

    因着八月有秋闱,苏吴府是省府,江州的学子参加秋闱的,全要到苏吴府去的。

    魏琰有圣上给的令牌,借了苏吴府的厢军,和拱卫司的几个百户一道,剿匪很是雷厉风行,势如破竹,甚至赶在七月中旬,根连株拔地端了几支山匪的营寨。

    百姓们夹道相送。

    魏琰却没和拱卫司的一起回去复命。

    他转道去了长州县。

    回到城西的府邸,也没第一时间见水鹊。

    八月齐朝槿要到苏吴府去考试,坐牛车需得一日的车程。

    水鹊没想明白魏琰为什么到了长州县还日日给他写信。

    他同齐朝槿说,坐牛车太累,不要陪他去苏吴府了。

    齐朝槿把家里的储钱坛子给他,自己只留了路上要用的盘缠,“你不会做饭吃,我向刘大娘子说了,你可以到她家吃饭,回来我会给钱。若是想到县里吃,就从坛子里拿钱。晚上睡觉要关好院门。”

    水鹊小鸡啄米地点头。

    这个时节总是多雨,齐朝槿前头刚往苏吴府去,水鹊穿了避雨衫,带上笠帽,悄悄地上门找魏琰。

    这人一直没来见自己,可别忘了到时候还要带他上京的。

    守门的小厮进内院去报,魏琰一出来,就见着了青绿避雨衫湿漉漉的水鹊。

    小脸绷着,上来就质问他:“你莫不是变心了?怎么光给我写信,不来见我?”

    魏琰是天大的冤枉,他急急地上来解释:“我怎么会变心呢?我、我都和你牵过手了,除了你,没人会要的了……”

    “……”不知道和别人亲了多少次嘴巴的小郎君欲言又止,视线一低,转而问道:“你腿脚怎么了?”

    故意忍着没去找人,结果还是给发现了。

    魏琰闷声道:“剿匪回来的路上,暴雨遇上了垮山,压着腿了。”

    现在走起路来有些跛脚,显得滑稽,所以才忍住了没去见水鹊的。

    他问道:“我要是以后都这样了,你还要我吗?”

    眼巴巴地看着水鹊,像只担心自己被主人抛弃,要流浪街头的大狗。

    只是伤了腿,没伤着脑子就没问题。

    水鹊松一口气。

    可别忘了他的任务。

    于是嗯嗯两声。

    过了一会儿,又关心道:“疼吗?这严重吗?”

    魏琰:“没事,算不得什么,过个半月就会好全了。”

    那还赶得及在桂榜公布后上京。

    水鹊彻底放心了。

    他将避雨衫客气地递给家僮,亲亲昵昵地上前,扶魏琰往里头去,“那你少些走动,快快把腿养好了。”

    水鹊才及他肩头,也不知道怎么长得,他说不上来,又瘦又肉,总之软软的一个,魏琰根本不敢将重量放到他身上,生怕一不小心把人压坏了。

    想了许久的甜香因为紧贴着的距离,萦绕在鼻间。

    魏琰心痒痒的,强迫自己往严肃的话题上转,“虽说受了点伤,不过垮山冲出了山匪营寨附近的乱葬岗,寻到了许多当初被劫货后又被杀了的行商尸首。和府衙报的案子基本都一一对上了,不过有一家没人认领,似乎是一家大小都没了。”

    “梁百户寻人来验骨龄,其中一具尸骨却是还未及冠,年纪约摸和你差不多。”魏琰神色后怕,坦诚道,“我当时听到,心脏都要停了,就想到你,幸好你平安。”

    他还记得水鹊同他说过,父母也是为山匪所杀。

    不过尸首里倒是没寻到水姓的行商,那一家三口无人认领的尸骨,对过府衙的案子,调查出来是苏吴府一家去年夏天失踪的苏姓布商。

    梁百户念念叨叨着什么,还挖泥巴,说什么找不到,对不上的,还去查山匪营寨里缴获的金银珠宝。

    拱卫司的多少有些毛病,魏琰也没怎么留意他的古怪,估计是圣上另有命令,让他来查什么牵涉的案子吧。

    不过,魏琰还是顺着问了一句:“你家中父母又是何时何处遇难的?这两年山匪竟然这般猖獗?”

    水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那是当初齐朝槿帮他编出来的身世,为了说是投靠远房表亲,掩盖他失忆了无亲无故,是个黑户的。

    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打算蒙混过关。

    情急之下,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光知道焦急地想,不能让魏琰生疑,到时候便因为身世成谜不带他上京了,这样他怎么展开得了剧情?

    得转移魏琰的注意,让他变得笨头笨脑。

    干脆垫了垫脚,扯着魏琰的衣襟,亲上去。

    他亲上去的时候很用力,小巧的唇珠也要挤压着,挤得唇色红殷殷的。

    魏琰只感受到唇上覆着的软嫩唇肉。

    瞳孔一下子放大了。

    他和人第一次亲嘴,反应迟钝,也不知道要去伸舌头。

    呆怔了两秒,后面跟上来的家僮压着嗓子惊呼一声,撞倒了院中的葡萄架子。

    水鹊反应过来有人,脸上发烫,赶紧尴尴尬尬地松开了魏琰。

    这时候魏琰才倒吸一口凉气。

    水鹊发现自己刚刚竟然一不小心踩着了对方受伤的那只脚。

    退出两步远,紧张地问:“要、要紧吗?你还好吗?”

    他眼睫颤颤的,而唇珠微微鼓着。

    魏琰咬了咬牙关,“要紧。”

    水鹊问他:“那要不要叫郎中来看看?”

    “不用。”魏琰摇头,耳根滚烫,“要紧,我……我方才没尝出滋味,能不能再亲一次?”

    水鹊奇奇怪怪地瞥他一眼。

    感觉是被他亲坏脑子了。

    第75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4)

    雨下得太大了,一直下,像把长州县的天挖了个洞,再灌下水来。

    往年雨季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如注般的雨。

    不过几重山之隔的苏吴府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竟然只是靡靡细雨,甚至秋闱当日放了晴。

    坊间传闻,连京城特派过来监考的官员皆在说这是吉兆,今年江州的生员和监生成绩说不定比往年要更加优异。

    这些齐朝槿是一概不知道的。

    他只念着快些考完,快些考完,听闻长州县雨大,不知道有没有打夏季的闷雷,又担心水鹊一个人在家会害怕。

    他闷头考完试,不似别的学子还在苏吴府多停留,游舟观赏雨荷。

    当即乘了车马,赶回长州县。

    只一回到长州县的地界,便吓了一跳。

    接连下了好几日夜的大雨,江河奔涌,滔滔滚滚。

    进出青河村村口的木桥头险些要被冲垮。

    斜风大雨打过来,齐朝槿抬手压紧了笠帽,在视野里发白的雨幕中淌过河水。

    家中屋顶的青瓦吹掀了几片,砸在院子里,地面上是破碎的青瓦碎片。

    进出家内外,一点水鹊的踪迹也找不到。

    齐朝槿再脚步匆匆地到隔了几丛芭蕉林的屋后,去找刘大娘子家。

    雨势这时小了一些,虎子坐在屋里斗蛐蛐,刘大娘子和她的丈夫披着蓑衣,正在忙着抢救漏水的房顶。

    苫茅结庐,年深损烂,一逢雨季,就不堪居住了,需得重新再收集稻草麦秆来编织。

    齐朝槿隔着雨幕,问:“刘大娘子,可有见过水鹊?”

    刘大娘子正在就屋顶的事情同丈夫吵嘴,闻言,还是分神吆喝着回答他:“什么?这几日没见过小水郎君啊,他也没上我家吃饭,雨这么大,是不是人到县里住去了?”

    下起大雨来,青河村在低洼地,容易大水淹了,冲垮屋子,人说不定是上县里打尖住店了。

    于是她提醒齐朝槿,“你回家看看,说不定给你留了书信?总不能一个人跑走了,叫你没地方找的!”

    “好、好。”

    齐朝槿一时间担心雷雨天,水鹊出了什么意外,六神无主,经刘大娘子一提醒,便回家翻箱倒柜地寻找。

    桌上的空白信纸也没留什么字迹。

    他在木柜抽屉中找到了一沓沓往来的信笺。

    是魏琰和聂修远的。

    齐朝槿一直都知道,水鹊同这两人有书信往来,毕竟驿卒每月是要来青河村五六趟的。

    他只是没有想过,经年累月起来,这些信笺足有厚厚的一沓。

    其实信中也没什么暧昧的字眼。

    尤其是聂山长的信,公事公办的一些问候罢了,用词很谨慎保守,端的还是师长爱护学生的架子。

    他指尖颤抖地翻过一页页写满字迹的信笺,心中想着水鹊要是知道自己偷看信笺必然会生气,虽然没有细看,但还是控制不住地粗略扫了两眼。

    肉眼捕捉到一些词语,眨眼间都是酸涩,好像许久不曾闭眼一般发疼。

    他竟是不知道,安远侯世子多次在信中邀请水鹊上京城去。

    而且还是在去年就开始了。

    里面提及,早在去年岁末,魏小侯爷曾询问过水鹊是否要同他上京。

    哪怕知道水鹊肯定是拒绝了,齐朝槿还是心中悬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他一时间有些焦躁,匆匆叠好了信笺,让水鹊回来不能够发现被他翻过的痕迹。

    淅淅沥沥的雨声交叠,他还是听到了村落外的马蹄声。

    居然笠帽不戴,蓑衣不披,就踏着芒鞋到院落外找人。

    身着避雨衫的小郎君,在院门外,怔怔地盯着他,惊讶道:“齐郎,你怎么不避雨啊?”

    齐朝槿没有回答,他看见白茫茫雨幕中已经远去的马车。

    前面用来牵引的马中,有一匹是白龙驹。

    整个江南一带,怕是只有这一匹,正是属魏小侯爷的。

    想也知道,为什么这人奉命剿匪之后,不返京城领赏,反而停留在长州县,这么一个僻壤。

    “你到哪去了。”

    一件雨具也不戴的青年,实在是多少狼狈,没了往日一丝不乱的模样。

    “雨下得这么大,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

    水鹊心虚地推他进门去,不要在外面淋雨说话。

    有些局促,因而细声细气地解释:“我……雨下这么大,还打雷,齐郎不在,我一个人住害怕。”

    他那么孱弱,雨水润湿了一点的眉眼,漂漂亮亮的。

    雷暴天气,需要别人好好地哄着、抱着。

    一进了屋子,外面是阴雨天,屋内没燃灯,灰暗暗的。

    齐朝槿的神色已经看不清了,声音半哑:“你到世子的府邸去住了吗?”

    水鹊没有否认,也没直接点头,只是道:“瓦片被风吹下来,砸碎了……魏琰说他那边有很多空余的厢房……”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勉强能够叫人拼凑出真相。

    可想而知,定然是安远侯世子,在大雨天里,把竹篱瓦屋里怕得眼睫毛湿漉漉的小郎君,接走了。

    齐朝槿低声道歉,“我未曾预想到今年雨势这么大,应当带着你到苏吴府去的。”

    那边只有靡靡细雨。

    还能让水鹊在自己照顾下,不让别人哄骗了去。

    打雷的时候,魏琰会哄他吗?

    会抱一抱他吗?

    还是说,会亲他?

    这样的设想,刺痛了齐朝槿一瞬。

    雨打竹帘,吹得掀起卷帘来。

    借着半暗的光线,他细细端详水鹊的唇瓣。

    好像没有痕迹,又好像颜色过于秾丽了,唇珠往日也是那么鼓鼓的吗?

    水鹊惊呼一声。

    齐朝槿浑身衣裳湿淋淋的,居然径直将他抱起来。

    水鹊不得不用双手环住了对方的脖颈。

    背部抵在半掩的木门后,密密匝匝的吻劈头盖脸地亲下来。

    频次不比外头屋檐滴滴答答的雨势和缓多少。

    简单披着的青绿避雨衫落在地面,无暇理会。

    夏日的原因,虽说下雨,但水鹊里面穿的还是轻薄的凉衫,月白色单罗纱,薄如云雾。

    齐朝槿衣裳浸湿了雨水,相贴着,他的凉衫吸了水,很快便也变得湿洇洇的。

    水鹊打了个寒颤。

    “别……别亲了。”他去推齐朝槿的脑袋,半点也推不动,“去换衣服,全湿透了……”

    大手往上托,离了地面过高的高度,水鹊没什么安全感,大腿被迫再向上用力夹紧了齐朝槿的腰身。

    推一推,纹丝不动的。

    反而低头埋首。

    齐朝槿的眉骨鼻梁弧线优越,全然埋入那随呼吸起伏的温软肌肤中了。

    他身上的温度不知道是否是淋了雨的缘故,灼热发烫。

    水鹊有点难受,对方靠着他,身躯是又冷又热的。

    甜稠的香气包裹,让齐朝槿的心神定了一些,他沉声道:“这么多天,他有亲你吗?”

    水鹊心虚地说:“没有,没有的,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只是他为了堵嘴,会亲一下的朋友。

    男主现在就怀疑他了吗?他惴惴不安地想,是不是有点早了。

    他不会是露馅了吧?

    他怕有痕迹,连嘴都没让魏琰亲第二次的。

    齐朝槿的声线低低的,“真的吗?”

    水鹊:“嗯嗯。”

    得到了回复,他仍然没抬起头,眼中晦暗不明,状态异常得眼角发红。

    隔着轻纱,粗糙的舌苔摩挲,小郎君呼吸一窒,受不住了似的,脖颈和引颈受戮的天鹅一般往后仰,平平的胸脯反而因此挺起来。

    凉衫浸湿的布料,底下全隐隐透露出玉雪粉腻的肤肉。

    水鹊以为齐朝槿要把他的咬掉,崩溃地抽抽噎噎道:“别……别吃了。”

    他整个人,连腿根也在颤颤地抖。

    已然是迷迷糊糊的,只会同齐朝槿求饶,甜嘴蜜舌地、乱七八糟地反复说什么只是朋友,没有亲过抱过,只喜欢齐郎之类的话。

    齐朝槿抬头的时候,空气中“啵”的一声。

    红红圆圆的鼓起在清凉温度里,水鹊甚至晕晕乎乎地以为自己胸口在冒白汽。

    他是故意趁着水鹊迷糊,轻轻啄吻了脸颊,眼神清明地问:“你说的话全作数吗?只心悦我。”

    水鹊眼中雾气迷蒙,“嗯。”

    齐朝槿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那我们成婚,好不好?”

    “水鹊,我们成婚,好不好?”

    他反复询问,眼中皆是恳求。

    水鹊已经是无论他说什么,也会嗯嗯点头的状态。

    ……

    齐朝槿真的是非常着急了。

    他说到了桂榜公布后,趁着八月十五就成婚。

    或许又是考虑到当下的条件没办法办起来风风光光光的婚礼。

    “待我过了殿试,封了官,向圣上讨个赏赐,我们再正式行婚礼。”齐朝槿认真地和他商量,“中秋的时候,就我们两个人,饮了交杯酒,如何?”

    他担心水鹊认为自己是哄骗他成婚的。

    齐朝槿亲了亲水鹊的乌发,“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碰你的。只是先行一个简单的婚礼,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好吗?”

    他像是有执念一般,只是想先同水鹊饮了合卺酒。

    水鹊满脑子全是剧情进度,当然无所谓了。

    说着:“嗯嗯,我和齐郎是心意相通的,这样就好了。”

    桂榜是十三号的时候公布的。

    敲锣打鼓,熙熙攘攘,披红戴绿的马匹,有人急急匆匆地传喜报,“解元——!解元!齐二郎,中解元了!”

    中了解元的齐二郎,还在认认真真地书写婚书,一张张剪纸,大大的红红的囍字。

    剪子稍微有了偏移,剪的不够好了,他便再抽出一张红纸来,重新剪过。

    还要昼夜不停地赶制两人的婚服。

    已经是用了当下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罗布,他要精益求精地将纹样绣得更好。

    十四号有鹿鸣宴,是乡绅和县衙一起布置的,当地为了庆贺在秋闱里头中举的学子,大摆宴席。

    菜蔬鱼肉、桌椅盘盏,皆是请了县里最好的酒楼排布出来。

    “什么意思?”崔时信掰住水鹊的肩头,“你竟真是要同齐二成婚?”

    水鹊口中还嚼着小圆子,含含糊糊地回答:“对啊,暂时先简陋一些,到京城等齐郎封了官,再正式办。”

    崔时信幽幽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齐二哪怕中了状元,也是得遵先例从翰林院修撰做起,一个从六品的官,岁俸才五百多两银子,你又要吃好的,喝好的,料子糙一些会磨得你皮肤疼,他能养得起你么?”

    他知道水鹊不知晓具体情况,故意只说明面上的俸禄。

    实际上大融物产丰饶,新帝登基后正是国力如日方中的阶段,除了正俸,官员还能得到许多恩赏,茶酒盐,布绢丝锦,随从马匹,禄粟薪炭,这些才是大头,一年下来零零总总的,将近是正俸的两倍之多。

    何况圣上赐下家宅产业,官员的田庄地产经过打理后又能有不少收入。

    水鹊抿了抿唇,没说话。

    好似被崔时信说动了似的。

    总之贪财爱娇的小郎君形象深入人心。

    崔时信扬眉,同他细数崔家在京城有多少庄子田产,家宅几何,水鹊听得晕晕乎乎的。

    崔时信是秋闱亚元,正巧还是排在齐二之后,即便如此,他还是道:“再说,届时谁是状元还尚未可知……”

    水鹊悄悄抬眼看他。

    如果他没记错剧情,男主肯定是状元的,崔三原本是榜眼,但因着这样排序,那探花便是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因而圣上点了让崔三调作探花,相貌中庸的那个当榜眼。

    崔三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如何不服气呢。

    齐朝槿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崔时信他们那一桌子,过来把人领走了。

    他眼神温和地看着水鹊,缓声道:“喜服我已经缝好了。”

    越临近佳期,他的心神便有了安全感似的平静下来。

    ……

    八月十五,天中悬挂皎洁圆月。

    水鹊说要逛灯会,走月亮,待到半夜回去再着喜服,饮合卺酒。

    这样的日子,齐朝槿自然是由着他的。

    加上自从之前雨天回来后,水鹊没有再和安远侯世子往来,他整个人和吃了定心丸一般,心中悬着的大石头几乎是要放下了。

    婆娑月下,县里的游者联袂踏歌,街巷中火树银花,灯烛敞亮。

    临河边画舫征歌赌酒,山塘里笙笛喧天。

    河边人潮涌动,摊贩叫卖着,火烛影影绰绰,齐朝槿有一瞬间迷离恍惚,他见到货郎支的小摊上有个磨喝乐,穿着漂亮的迷你服装,神气十足的模样,有三四分像水鹊。

    他伸手去牵人,却牵了个空。

    人影憧憧,齐朝槿方寸大乱,面无人色,“水鹊?”

    “水鹊!”

    似有所感,水鹊抬眼,从掩在几只画舫后的客船,往岸上看。

    鼓乐齐鸣,攘来熙往,语笑喧阗。

    77号喜气洋洋地道:【宿主!剧情进度80%了!】

    水鹊点头。

    怕男主发现他要跑,他东西都没收拾多少。

    衣衫也只有身上这一件,不过也算是把各种他和旁人勾勾搭搭的证据留下来了。

    男主肯定能发现他是个嫌贫爱富、骗钱骗感情的黑月光,到时候了解真相后就断情绝爱,青云直上。

    水鹊的角色和男主的官场升级流没什么关系。

    那么,下一阶段的目标是,备受冷落,郁郁而终!

    水鹊握拳,给自己打气。

    只是,魏琰看上去好像不是要冷落他的样子。

    他和一只大狗似的,围在他身边转悠,时不时抱一抱,亲一亲,不过没有水鹊允许,他也就是只能亲亲脸颊。

    夜风微凉,魏琰挡着风口,长州县的津渡逐渐远了。

    魏琰忽地忿忿道:“真是没想到,你这什么远房表哥,竟然对你存了这样的心思,要同你成婚!”

    难怪水鹊之前火急火燎地同他商量,八月十五夜便要上京。

    要是待过了今夜,那个什么齐二还不知道灌了水鹊合卺酒,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啃啃水鹊粉白的脸蛋子,和吹枕头风似的,说:“我一看他,这人面相分明是满肚子坏水,虽说你们是远房表亲,可表兄弟,这可是不伦之恋啊!”

    第76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5)

    安远侯府是个五进四合府邸,中央带了花园,雕梁画栋,红墙黄瓦,推光朱漆,但到了魏琰这一代,已经是人丁稀薄。

    魏琰的母亲去世得早,府中没有旁的女眷,应当是由祖母管事,但祖母年事已高,住在京郊的大庄子里,傍着显宁寺,成日礼佛养性。

    而父亲安远侯驻扎北疆常年戍边不曾回京,如今偌大的侯府,除却一众家僮侍奉打理,只剩魏氏两兄弟住。

    魏琰住的东侧院,魏二魏昭住的西侧院。

    两兄弟感情算不得好,魏昭也省得找魏琰的不痛快,因此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一个日日要进皇宫上朝述职,一个在外头放歌纵酒声色犬马的,半个月也难碰上一次面。

    魏昭对自己大哥在府邸里悄悄养了个小郎君这件事,是全然的一无所知。

    父亲不在,皆是魏琰作为长兄,对魏昭严加管教,要是魏昭从外头带人回家宅来,魏琰能将他的一条腿打折,再修书一封,马递到北疆,叫安远侯将军千里迢迢地回来,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折。

    魏二哪里想得到,顶上的兄长,在东侧院养了个人不说,还把自己住的正房也拱手让人,自己住到厢房去。

    水鹊住进来已有月余。

    虽然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魏琰不情不愿地同他分房睡,但还是半分没见对方有冷落他的架势。

    每日一下了朝,就往他这边跑,和狗皮膏药似的黏人。

    这不符合剧情啊,水鹊发愁。

    愁得他直接跳过备受冷落的步骤,开始装抑郁。

    他才装了半天,把魏琰吓得够呛。

    本来就每天都给他带稀奇玩意儿回来的男人,这下估摸着是向圣上讨了什么赏赐,犀玉方胜、玳瑁、琥珀、黄绫紫罗、金花银器,数不胜数的物件送到水鹊这里来。

    魏琰先前剿匪有功,升了官,一跃到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顶上的都指挥使是空缺的职位,实际上他就是统御禁军的一把手了。

    每日里不仅要教习检阅禁军部队,还要操练御驾亲临的仪式规范。

    每旬方才放一日休沐。

    他刚升职,忙了好些日子,但有让家僮时刻关注着水鹊的情况。

    长随打马来禀报口信。

    早膳少喝了半碗粥!

    晌午饭竟然也没怎么吃?

    这怎么行?

    魏琰下了值,骑马风驰电掣地赶回来。

    水鹊:“……”

    魏琰分明是一上午没见他,结果好像水鹊绝食了三天一样。

    甲胄来不及换下,匆匆上前来,握住水鹊的肩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得出结论,声音低低的说:“下巴都尖了……”

    水鹊:“……”

    监察者冷嘲:【傻狗。】

    这次水鹊没持什么反对意见。

    太夸张了……

    魏琰。

    太夸张了。

    这人怎么和患有分离焦虑的大狗似的,半天不见,就心焦地回来绕着他直转圈。

    水鹊眼不见为净,懒倚着红酸枝木阔榻。

    他决心再不要给魏琰好脸色了。

    既然魏琰不冷落他,那他就反过来冷暴力魏琰!

    监察者捧场:【好聪明的宝宝,还会一招反客为主。】

    水鹊不大好意思。

    他最近确实是在研读什么三十六计……

    方一开始应用,01就夸他。

    他只是两餐没好好吃,当然不像魏琰口中说的什么下巴都饿得尖了。

    是他本身不长肉,脸小小的,懒倚的时候手掌挤压脸颊,软肉只有那么点。

    外头秋凉,在室内温度却还好,穿着对襟宽袖的花纱衫,璎珞圈由颈后佩戴到胸前,肤肉玉雪,披罗戴翠地养着,好像比之前还要愈加娇贵了。

    哪怕不理人,摆着小臭脸,也很招人疼。

    品种为魏琰的大型犬,心头鹿撞,扒拉着木阔榻的扶手,凑上去问:“怎么不吃饭?是没胃口?可是因为府中的厨房吃食不能叫你满意?”

    水鹊抿抿唇,不搭理他。

    就不信魏琰能够一直热脸贴冷屁股。

    他不回答,魏琰自己越来越来劲。

    “那我遣散了现在的厨房,重新招厨子进来可好?”

    水鹊有些犹豫。

    其实现在的厨子做菜很合他胃口的。

    “难道不是饭菜的问题?”魏琰察言观色,看水鹊的表情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问,“怎么了?是不高兴?我惹你不高兴了?”

    他倒是很自觉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水鹊抬眼瞥他,神色恹恹的,“反正不想吃饭。”

    魏琰想办法哄他开心,“京城最近有各地的戏班子来,你要不要去看看?”

    “哦还有那个写骑驴河山游记的松山居士,近日也归京了,你不是喜欢他的游记?我让府里的人递拜帖去,上门拜访,好不好?”

    如果说起这个,那水鹊就有点精神了。

    反正刷剧情进度也不急于一时,他这个世界已经刷到及格分了。

    水鹊唇角翘翘,明明相当期待,还要慢吞吞地说:“这样会不会有些叨扰人家?”

    他的心思全写在那张清清纯纯的脸上。

    “怎么会呢?”魏琰信誓旦旦道,“松山居士肯定很高兴自己的游记受人喜欢的。我后日休沐,检阅完金明池水军训练,约摸巳时便可以同你一道去拜访,现在让巧山去递拜帖,如何?”

    水鹊:“嗯嗯。”

    魏琰见他心情好了,乘时乘势,说:“我去找大相国寺里边占卜卖卦的道士算过好多轮了,我们的八字特别贴合……”

    水鹊几乎能猜出来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无非是让自己给他一个名分之类的话。

    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集市交易,每逢开市了魏琰就去,去了回来便会和他说大师们算的八字如何如何,算得不合的全是神棍,算得合的、夸得天花乱坠的是大师。

    接着问他准备什么时候选良辰节日。

    水鹊听得耳朵快要长茧子了。

    赶紧按住魏琰的嘴。

    熟练地摆出小臭脸,“此事以后再议。”

    剧情里可没说要成婚。

    水鹊感觉魏琰身后的尾巴好像都不摇了。

    不对,魏琰是人,不是狗。

    魏琰讪讪地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耳朵贴到水鹊腹部,呆头呆脑地问:“你最近没胃口,不会是……”

    隔着花纱料子,腹部温软,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脐眼儿,腰那么细一把,养了这么久,也没见什么肉。

    魏琰耳根发烫。

    他刚支起脑袋来,水鹊抓住机会赶紧踹了他一脚。

    雪白的小脸绷着,骂起人来一字一顿的,温温吞吞:“你是不是脑袋坏掉了?亲嘴不会怀孕。”

    魏琰给他踹了胸口,愣愣的。

    “哦……”半晌,他不要脸地凑上去亲亲那气得泛粉的脸颊,“那我能不能和你亲嘴?”

    ……搞了半天,目的是这个。

    水鹊拒绝:“不可以。”

    监察者冷不丁道:【宝宝,你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男的不会怀孕。】

    什么乱七八糟的。

    水鹊要给两个人气得晕乎乎的了。

    【……你不许说话。】

    ……

    金玉银器流水似的哗啦哗啦送到东侧院正房去,魏二同京城的狐朋狗友饮酒回来,想不注意到动静也难。

    在游廊外倾耳偷听,却听闻东侧院的家僮皆是在谈论什么好生漂亮、皮肤特别白嫩的……

    魏昭当然不会把这些词联想到他那个面冷言横的兄长身上去。

    他立即反应过来。

    好啊。

    大哥背着所有人在府邸养了人?

    一道掌风凌厉,狠劲儿劈头打在他后脑勺。

    魏昭“唉哟”一声,捂住脑袋。

    “鬼鬼祟祟的,在这做什么?”

    魏琰面容冷肃,剑眉凌厉,恰逢背光处,在魏昭眼中他和索命阎王没什么两样。

    魏昭是酒气上头,敢和大哥叫板了。

    “我哪有鬼鬼祟祟?分明是大哥你,偷偷摸摸的,竟然不和我们说一声,在府邸里养了美娇娥!”

    他下意识以为魏琰养的是个姑娘家。

    好不容易抓到魏琰的把柄,魏昭当然要据理力争到底。

    不然凭什么他魏琰就可以一面不让他接秦楼的相好回来,另一面还自己给自己大开方便之门,在府邸里养了情儿?!

    他不仅要闹,还要传书给千里外的父亲!

    魏昭这时候和老鼠一般灵活,魏琰揪不住他,他一溜烟儿穿过垂花门,跑进东侧院正房去。

    “喂!”

    魏琰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劈头盖脑,来势汹汹的一个蒲团子,砸得魏昭懵了。

    蒲团掉落在地上。

    正房里的小郎君,没看清他是谁,直接骂道:“不是叫你不准进来的吗?”

    言辞分明是想凶人,但这语调比吴侬软语还软和,魏昭听得痴了。

    去外面听什么评弹,他干脆留在府里听娇客骂人就好了。

    小郎君正坐在美人榻上,面色不虞。

    秀气的眉蹙起来,像湖畔吹皱的一汪春水。

    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骂错了人,搞错了冷暴力对象,于是反应缓慢地眨了眨眼。

    齐整纤长的睫毛,和蝴蝶羽翼似的,要颤到人心里去。

    魏琰和拎鸡崽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拖行自己的兄弟。

    魏昭还傻傻地同屋里头的人直道歉,“嫂子,不是,哥夫,哥郎?唉,我迷路走错的,真是对不住——!”

    魏琰拉扯到院外,厉色教训弟弟,“他气性大,你别去闹他,要是他不高兴了,我将你丢到北疆去。”

    魏昭赶紧求饶,“哥,那你不是要我死吗?我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弟在去北疆的路上就要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溘然长逝了!”

    “况且……”魏昭眼珠子转转,撇撇嘴,“哪里是我闹了他不高兴了?人家的怒气分明是冲着你的吧?”

    魏琰闻言,事情被说破了,他的面色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魏二大着胆子,揣测道:“人家对你冷言冷语的,是不是你没把人家侍候舒服了?”

    他酒劲上来,什么也敢往魏琰面前说,便将许多平日里寻欢作乐听来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抖搂出来。

    虽说他喜爱姑娘,但是南院的风流韵事也听闻了不少。

    魏琰听着和脏了耳朵似的,但脑一抽还是听下去了。

    ……

    他第二日,四更天就要起身,待五更天皇宫左右掖门开了,进入宫内参加每日的朝会。

    水鹊睡得迷迷糊糊的,卷帘没放,外面天色还是乌黑,秋风正凉的时候,他额上却细细地沁汗,耳垂粉粉的。

    银缕香白檀床,珍珠帐,重明枕,锦衾被。

    不知道究竟是发冷还是燥热,床榻上的小郎君手上抱着被子,揉得皱皱巴巴,双腿也绞着被角,粉润的脚趾蜷缩。

    中衣单薄,隐隐能够看出来,背脊在轻微地一阵一阵发颤。

    魏琰是真做不出来什么腌臜事的。

    因为昨日水鹊没吃好,他傍晚的时候吩咐厨房,晚膳要做些药膳,补气血补营养。

    什么百年人参、当归、黄芷杂七杂八的一起煲了,眼见着晚秋要来,还布了暖锅涮羊肉御寒。

    其实出发点是好的。

    只不过魏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气血上涌,连夜冲了冷水澡。

    他担心水鹊也不舒服,所以趁出门上朝前过来看看的。

    这个时辰,果然还在睡。

    不过睡得不太踏实。

    原先雪白的脸,颊肉让被角挤得软软堆出来一些,额际沁汗,闷得小脸粉洇洇的。

    唇鼓出小小的缝,呼吸不似往日的清浅,黏糊许多。

    几近可以从唇缝往里,窥见湿热口腔中藏着的嫩芯子。

    凉风吹吹,水鹊一个寒颤,迷糊地睡醒,睫毛湿蔫蔫地耷拉,成了一簇一簇的。

    模糊的视野里,烛火燃着,窗外墨色正浓,魏琰却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痴痴盯着他。

    水鹊吓了一大跳。

    声线颤抖,“你、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魏琰意识到自己吓到他了,低声哄道:“没有,我……待会儿就去上早朝,天气冷了,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子……”

    水鹊反应过来什么,脸颊飞红,不尴不尬地扒拉被子。

    闷声闷气地说,“噢……知道了,没踢被子,你快上朝去。”

    魏琰的耳根烫得不行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压抑到干涩的嗓子:“你……我、你需要我帮忙吗?”

    他满脑子想着魏二今日说的,是不是自己没把水鹊侍候得舒服了,人家才不愿意给他好脸色,更矢口不谈成亲的事情。

    不说庇荫,他好歹是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统御禁军,怎么连给自己挣个名分也挣不到?

    大约是半炷香的时间。

    安远侯府东侧院传出响亮的巴掌声。

    惊飞了老树上的三两只鸟雀。

    ……

    马蹄声阵阵,天色玄黑,宫灯敞亮。

    魏琰快马加鞭,灯笼系上长杆举在马前,终于赶到皇宫左掖门,在南方位的待漏院前等待。

    宫门前已经有许多朱紫青绿各色官服的官员在此等待。

    知班官正在登记,免得无法上报当日迟到的官员。

    “副都指挥使,可携带了牙牌?”知班官见他下了马,客客气气地上来询问。

    魏琰一摸衣衫,竟是将出入宫门时验证身份的牙牌也给忘了。

    他还头脑发热,如堕云雾中,以为自己在做梦。

    知班官知道他是圣上的肱股之臣,他这个人来了就足以验明身份了,便不再多言,绕后去检查其余官员的牙牌了。

    牙牌本是记事签牌,还没到上朝的时间,稍远一些立着的都察院的那群官员,已经盯着魏琰的方向,横眉立目,奋笔直书。

    魏琰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事儿多的监察御史一定要狠狠弹劾自己一摞。

    换了往日,他肯定是烦死这群文人了。

    今儿他却还有心情哼曲子。

    宫门开了,东西閤门官呼叫报班,群臣鱼贯而入。

    魏琰骑马穿过第一道边门,到了第二道边门方才下马步行。

    寻常的官员早在第一道门便要提前下马了。

    唯有朝廷的股肱腹心,皇恩准予骑马到第二道边门,再步行进入文德殿参加朝会。

    不过,还更有例外。

    御龙直的三四军士,抬一敞亮的明轿。

    最靠近皇权中心的中极殿大学士,身着朱红色官服,垂眼问:“魏指挥,你的脸是如何了?”

    左脸顶着个模糊的巴掌印子,魏琰还喜气洋洋地笑,露出了锋锐的犬齿,“多谢聂相国关心。起早贪黑没看清路,今儿个侯府的葡萄架倒了,不慎砸伤了。”

    大融不设宰相,大学士即是文官最高官职,与前朝宰执大臣差不多,以“相国”称呼没什么问题。

    明眼人一看也知道不是葡萄架倒了这么回事。

    聂修远神色淡淡,他无意打听旁人的家事。

    只是魏琰喜气冲冲,一路上还在哼曲子。

    聂修远莫名地心绪乱了,说:“魏指挥是逢了喜事?侯府的葡萄全熟了?”

    魏指挥随口应和他,“是,可甜。”

    侯府没有葡萄架。

    第77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6)

    金明池在京城顺天门外,是前朝开凿的用来训练水军的大型人工湖泊,不过大融除却北方游牧民族国家朔丹的威胁,其余三面承平已久,因此对水军的训练演习,也多是以娱乐化的争夺锦标为主。

    金明池山水清秀,三座仙桥横跨湖面,犹如飞虹,两岸杨柳烟草铺满堤岸,在南岸矗立有临水大殿,雕梁画栋,是为圣上亲临检阅水军而修筑的。

    休沐日或是开市日,金明池会开放给士人庶民进入游览观赏。

    迎岸是彩棚、幕帐,游人坐在其中观看水军争夺锦标。

    桥上、彩楼上、回廊中,皆是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赌掷财物、卖艺表演,颇为热闹。

    水鹊便是这样轻易混进来游览的。

    随侍的巧山叫苦不迭,他丢了碎银让人帮忙停驻马车,便赶紧脚底生烟地跟上水鹊,生怕把人跟丢了。

    “郎君,郎君……”巧山边追边劝,满头大汗,“一会儿世子爷下了值,就会回来找您一起去拜访松山居士的,这里人这么多,不小心会冲撞了您,还有这日头这般烈,当心您要晒中暑咧!”

    说什么中暑的,实际上现在是金秋时节,日头再烈,照在身上也是暖融融的,并不如何灼热。

    水鹊当然知道魏琰一会儿下了值,就会来找自己一起去虎翼街,拜访松山居士。

    他是故意上魏琰当值的地方找他的。

    彩色的幕帐,争夺锦标结束的官兵,刚刚将小龙舟系在岸边。

    他们人高马大,身上的衫袍镶嵌金钱,扎的丝质腰带,操练时用的也是金枪、点缀珠玉的弓箭,为的便是在圣上检阅时能够更加具有观赏性。

    金丝边绣着龙凤的旗帜在龙舟头飘飘扬扬。

    为首的指挥使方才说了下值解散,众官兵振臂齐呼,声音雷动。

    “魏琰!”

    哪怕耳朵被将士的呼声吵的耳鼓膜疼,魏琰还是听到了水鹊的声音。

    幻听了?

    魏琰回首。

    秋日的金色光线下,一袭水蓝浮光圆领袍的小郎君,冲他招招手。

    魏琰立即迎上去,帮他遮了遮日光,“你、你怎么有空过来?”

    在场的官兵眼睛瞪大了,几乎不敢置信有人直呼副都指挥使的名讳。

    还、还是这样一个……

    皮肤白白嫩嫩,嘴巴红红的郎君……

    有人窃窃私语。

    这是魏指挥使的弟弟?

    不应当。

    他们都是京城人,基本也知道魏小侯爷的弟弟是个什么模样的酒囊饭袋。

    那是谁?

    叫平日里不苟言笑、面冷言横的魏指挥换了个人?

    魏琰轻咳一声,若是他的身后有尾巴,估计已经控制不住地摇上天了。

    不过现在还在外面,他需要顾忌着一些自己作为指挥使的颜面,板正脸说道:“你怎的这般黏人?我不是说好了,一下值便骑马回府上接你?”

    水鹊狐疑地看着他。

    到底是谁黏人?

    平日里围着他打转的是谁?

    他蹙眉,不满道:“你不是巳时下值?现在都午时了,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连回府找我也忘了?”

    魏琰看他不高兴了,慌慌张张地挠挠头,立刻服了软,“今日检阅出了些岔子,因而耽搁了一会儿。我原本是打算一下了值,立即驱马赶回去的!”

    水鹊的小脸绷着,瞧上去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魏琰焦急得将近要团团转。

    巧山没拦住水鹊,在一旁作鹌鹑样,不敢吱声。

    后面湖岸边的下属官兵好奇得探头探脑。

    水鹊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佯装大度道:“这样吧,你背我去,我就原谅你了,如何?”

    这是要让魏琰在自己下属前面,为他当牛做马做脚夫的。

    魏琰这会儿肯定受不了他这么作!

    77号说的,文艺作品里那些作精是特别惹人烦的。

    水鹊为了赶剧情进度,什么乱七八糟的全准备学一学,用一用。

    果不其然,魏琰瞳孔放大。

    “我们,这……出了金明池再背,可好?”

    顾忌着在下属官兵面前的威严,他低声和水鹊商量。

    水鹊抿唇,直摇头。

    他一生气,唇色抿得红洇洇的。

    男子汉大丈夫!

    怎可——!

    魏琰转身,屈膝,闷声道:“那、那你上来吧。”

    水鹊眨了眨眼。

    怎么,怎么不训斥他,然后从此冷淡了他呢?

    这和猜想的发展出入有些大了。

    水鹊趴在魏延背上的时候,无端想到。

    怎么好像骑虎难下的成了自己……

    后头还在看热闹的官兵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萦绕鼻间的是熟悉的甜香,魏琰双手绕后穿过水鹊的膝弯。

    晚秋的衣袍还没有那么厚实。

    魏琰似乎还能感受到软软的大腿肉,紧紧地夹住自己腰背。

    耳根发烫,他忽地脚步生风起来了。

    家里有个娇气的小郎君,说要背,他就背!

    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

    魏琰也不顾下属官兵的视线了。

    全是些没有相好的独身汉,他已经获胜太多了。

    这时候,他倒是完全忘了水鹊从未正面回应他的追求,连结亲也八字未有一撇。

    金明池人来人往的,不背着的话,确实容易挤着了水鹊。

    魏琰穿行其中,高大的身影很快没了踪迹。

    南岸的临水大殿搭着水棚,楼阁高耸,足以将官兵划舟争夺锦标热火朝天的景象,轻易地收入眼中。

    殿外肃穆,与金明池西岸游人热闹的景象全然不同,有御龙直的禁军士兵把守在外。

    大殿内的坐席挂着层层叠叠的御用帷幄。

    如若再往里走,进到内室里,还设有朱漆明金龙床、云水禧龙屏风。

    明黄色锦缎,其上彩绣平金龙纹,马蹄袖因着手臂屈伸而出现褶皱,男子将茶杯搁置到条案上。

    而立的年纪,剑眉星目,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全然是龙威燕颔的模样。

    “那是何人?”

    他沉声问,微抬下颌,视线遥遥落在远岸,魏指挥使背上趴着的人。

    金明池水军训练,各自穿着对应自己身份的衫袍,能叫皇帝检阅时一眼观清楚来自禁军四军中的哪一支,也能一眼看清楚军衔层级。

    独独那个忽然闯入官兵里头的人不一样。

    岸边解散时人影憧憧,还是让他一眼就看见了。

    不过离得远了,只能瞧见衣衫身量。

    远远看着,能看出来皮肤白净。

    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

    段璋无端地想到。

    梁百户是今日殿前司里当值护卫皇帝出行的。

    他揣测圣意,估摸着道:“回禀圣上,似乎是魏指挥使在长州县结识的郎君。”

    段璋闻言,兴致寥寥。

    “是么。”他浅啜茶水,半阖眼,“之前派你至苏吴府查的苏姓布商,属实是一家三人遭遇山贼灭口了?”

    “是。”梁百户回禀,“一对夫妻,及一尚未及冠的儿子,寻到了尸骨,确实身死了。”

    茶水蓦然洒落出来。

    随侍的太监立即战战兢兢地上前收拾。

    段璋嗓音低哑,“不是一家四口?可有寻到朕画的那纸模样的长命锁?”

    梁百户不知道为何段璋提出一家四口的说法,苏姓布商登记在册的确实只有一家三口人,询问过苏吴府的人士,这一方面没什么异常,只是提起苏布商的儿子体弱多病,不常出门见人,出门也多是戴着笠帽,但确实称是家中独子。

    梁百户俯首:“臣下无能,在缴获的赃款中,并没有找到那长命锁,兴许是山匪到城里典当了,还尚在追查当中。”

    段璋不语。

    ……

    水鹊到底还是没让魏琰一路背着自己从城西顺天门外的金明池,走到城南虎翼街。

    出了金明池,就不让背了,魏琰依依难舍地将他放下来。

    撩开马车帘子,水鹊坐进去。

    可到了虎翼街,是民居,巷子却比较窄,不足以容侯府的五匹马牵拉的马车通过。

    水鹊一会儿说背,一会儿又不让背的。

    他净是故意折腾魏琰的。

    但是这人怎么不生气啊……

    和文艺作品里写的发展完全不一样。

    魏琰背着他下马车,还是不大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人不高兴了。

    顺着巷子往里走,见到有家僮恭恭敬敬地送客出来,漆门客客气气地掩上。

    随侍的小厮推着木制轮椅,“大人,我们这便回府了?”

    聂修远似有所感,向虎翼街的来者抬眸望去。

    魏琰心道真是赶巧了。

    而水鹊趴在他背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先、先生?”

    聂修远眉头紧锁。

    他膝上,还搁置着松山居士最新的《骑驴河山游记》的手稿。

    正是此行的目的。

    水鹊已经许久没有和他互通书信了,上一封信叫他不要再往青河村寄信。

    聂修远问。

    “这便是你说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水鹊上一封信还是八月寄来的。

    说是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什么科举的料子,叫先生不要再期望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决心像松山居士那样,骑驴游览大融河山。

    因而不必再往青河村寄信了,他收不到的。

    现在重逢一看,却是娇娇贵贵地让魏琰背着,脚不沾地。

    这也算是“骑驴游览大融河山”?

    聂修远眉心拱起。

    第78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7)

    松山居士没拜访上,水鹊和魏琰转道去了聂修远的府邸。

    沏好的君山银针茶,盛在青釉瓷茶盏中,推给茶几对面的两人。

    聂修远淡声问道:“不是去访大融河山了?”

    水鹊心虚地正襟危坐着,回答道:“因为听闻京城景色好,所以上京游览的……”

    “再说,作为大融人,怎么能不到京城看看呢?”

    他信誓旦旦地说着,面上丝毫没有愧疚,仿佛寄了封信就单方面断联了一直音讯往来的师长的,不是他一般。

    魏琰还不知道他同聂修远断联的事情,他只顾着喝茶,喝茶也是牛饮,先不说不通那些文人雅客的点茶技艺,他连喝也全然不懂得如何品茗。

    水鹊捧着茶盏,茶水有些烫,他就小口小口地啜饮,期间偷偷瞟了魏琰一眼。

    怎么和水牛似的,只会喝水,也不知道多说说话,缓解一下他同聂山长的尴尬。

    魏琰余光一直有在留意着水鹊的动静,看他分了眼神给自己,还特别殷勤地,先随口夸了夸聂修远,便对着水鹊:“聂相国果然对茶叶有研究。这茶不错,你的杯中已经饮尽了吗?我为你续上。”

    聂修远:“是前些日子圣上赏赐的君山银针,若是喜欢,便带些茶饼回去。”

    转首,他再问水鹊:“已经上京多少时日了?”

    水鹊一紧张,掰了掰手指头瞎算。

    “八月半的时候上来的……”

    聂修远倒没问他为什么上京两个月了,也没来探望旧师。

    毕竟他们虽然师生一场,平素也多有书信往来,但说到底水鹊和他的情分并不如何重。

    他照例关心询问了一些近况。

    得知水鹊两个月来皆是借住在安远侯府。

    “齐二未曾同你一起上来?”

    聂修远对此印象很深,一方面是齐朝槿在书院中成绩优异,算一算是今年要继续科举的,另一方面则是,他还记得水鹊和自己这个远房表哥在书院时,表现出来的关系算得上是如胶似漆。

    水鹊讷讷回应:“没有,齐郎忙着科举。”

    齐朝槿竟然放心自己的表弟独自上京?

    聂修远察觉到异常。

    魏琰却是要回答,揭发齐朝槿这个远房表哥是要如何逼自己的表弟成婚的。

    水鹊担心他胡说八道,赶紧捂住他嘴巴。

    自己解释:“我和齐郎吵架了,断、断绝了表兄弟关系,离家出走的,恰好魏琰要返京,我赶方便,坐他的客舟上来了。”

    只听闻大融有断绝父子关系,却从未听闻有断绝表兄弟关系的。

    聂修远明眼一看就能够判断出来水鹊是在胡诌。

    不过他无意劝解,修复关系这种事,是别人家的家事。

    只询问了一些书院学子的科举情况。

    水鹊和他说了齐朝槿解元,崔时信亚元,还有几个同窗也中了举人的事情。

    聂修远道:“那便是来年春可见得他们金榜题名了。”

    水鹊垂目,睫毛颤了颤。

    到时候齐朝槿按照原本的剧情,上了京城一打听,知道他现在住在安远侯府,肯定能知道他是嫌贫爱富,抛弃了自己的。

    虽说原剧情里没有提到齐朝槿会报复自己,但寻常人被这样欺骗了,应当是要勃然大怒,加以报怨雪耻的。

    不知道为什么,水鹊感觉对方应该不会这么做。

    大概是齐朝槿留给他的印象,确实如原著无cp科举文磊落清明的大男主一般,刷他的剧情进度特别容易且轻松,简直是按部就班的安排。

    不像魏琰,三番五次没按照剧情走。

    水鹊生起闷气。

    聂修远见他眼尾垂垂,不知道哪里不高兴了。

    借着时机,一本手稿推送到茶几对面。

    水鹊看清楚了书册上的字眼,眼睛一亮,“先生,这是……?”

    “松山居士的原初手稿。”聂修远声色依旧寡淡,“是骑驴游记的最新一册,书局还未刊印完成。”

    这是让他能够抢先在刊印版前,抢先看了?

    水鹊摸了摸书封,宝贝得很,明明恨不得现在就带回家去阅读,还要抬眼,可客气地问聂修远:“先生真要送我?”

    聂修远道:“本就是为你要来的。”

    ……

    崔时信似乎一早就猜到了水鹊是跟着魏琰上京的。

    毕竟也不难猜,知道魏琰和水鹊有交情,又知道魏琰剿匪后从长州县上京的时间,和水鹊不见的日子能够对得上。

    崔时信轻易能猜出来是魏琰将人带走的。

    只不过,他却是没想到,水鹊是悔婚了自愿走的,他原先还以为是行事张扬不计后果的魏小侯爷,强行把人掳掠走的。

    靠近要过年的时候,长州县崔家举家搬迁,返回京城崔府。

    崔时信落脚没过几日,悠悠地上门来拜访了。

    他也没问水鹊和齐朝槿的事情,只是和水鹊朋友之间般闲聊了近况。

    水鹊佯装不动声色地问他:“你回来之前,可有注意到齐郎如何了?”

    他是留了书信给齐朝槿的。

    一封悔婚诀别信,遵循人设,写得特别无情。

    什么羡慕有钱人家的好日子,羡慕得掉眼泪,因为天气变化会生病很难受,所以想过冬日有暖阁,夏日住清凉殿的生活。

    嫌弃男主穷穷的,不想以后成婚了要和他一起过苦日子,如此云云。

    总之,把嫌贫爱富的人设体现得分外淋漓尽致!

    他觉得男主中秋那夜一回到家里,应该可以发现真相了,根本不需要等到上京后打听到他住在安远侯府才能反应过来。

    毕竟他就连那些和魏琰往来的书信都还留下在家里了。

    齐朝槿一搜查,肯定能发现早在好久之前,魏琰邀请过他去京城的。

    除非他过于刻板,应规蹈矩,连书信也不敢偷看。

    水鹊着急得很,他剧情进度卡在百分之八十好久了,魏琰是个呆瓜,刷不动,指望着齐朝槿发现真相后断情绝爱的戏份,赶紧推一推进度。

    崔时信偷觑水鹊的神色,却见他好像没什么悔婚的内疚情绪,反而似乎很是期待他说出什么齐二心灰意冷之类的话?

    真是无情的小郎君。

    亏他当初以为水鹊坚定不移选择了齐二,还很是伤心了一阵,本来都在盘算着到时候抢婚了。

    崔时信挑眉,还是老老实实说了:“中秋夜他找了你许久吧,还到我家来寻,问府上的人有没有见到你来过。”

    “我那晚在画舫和邓仓他们打马吊牌,没碰上面,是回去了护院和我说的。”

    说着说着,他回忆了一阵,“应当无事,我后头再见到他,依旧是长了张很是冷淡的死人脸,倒是照常去书院抄经借书,还上陈氏书画铺做工了。”

    那到底发没发现啊?

    水鹊焉耷耷的,犯愁了。

    不过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难道男主提前进入心如死灰的阶段了?

    水鹊安慰自己,一定是这样,勉强放下心来。

    ……

    他放心得有些过早了。

    春闱在次年二月,紧接着同年三月是殿试。

    春寒料峭的时日过去了,大庆殿传胪唱名的那天恰恰好是个晴天。

    风和日暖,杨柳依依。

    圣上钦点了状元以及榜眼探花,还有一众进士,浩浩荡荡的新科进士们拜谢皇恩。

    皇榜张贴到京城左门,按照大融的惯例,新科状元是要率领一众进士到京城左门观看贴榜的,接着再到琼林苑,皇帝在此宴请新科进士。

    齐朝槿高中状元,御赐游街。

    榜眼、探花随其后,再往后是其余进士。

    礼部官员先捧着圣旨鸣锣开道,锣鼓喧天,人喊马嘶。

    城内大道两边,欢声雷动,人山人海,溢巷填街,皆是为了来看文曲星下凡的状元的。

    齐朝槿的身材生得本就高大,中了状元,穿的是大红蟒袍,宽肩长腿倒也撑得起一身衣裳。

    头戴金边乌纱帽,骑的是金鞍红鬃马,骏马系着红缨锦制辔头。

    明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他却神色寡淡,没什么变化。

    不过谁叫他是状元,旁人看了,也不会说他是板着死人脸,而是要赞叹一声宠辱不惊。

    后面是喜气洋洋的榜眼。

    和漫不经心的崔时信。

    榜眼和探花着的是挼蓝蟒袍,皆是头戴乌纱帽,脚跨红鬃马。

    崔时信本来应当是榜眼,因着探花相貌平平,圣上便钦点了他作探花。

    这下差齐二两头了。

    崔时信心中隐隐郁着一口气,余光一瞥,瞧见了人山人海的街巷尾,立着一抹雪色。

    水鹊在等巧山给自己买来樱桃煎。

    是樱桃制作的一种饮品。

    他许久没吃了,嘴馋得紧。

    没想到出了次门,刚巧碰上了今日进士夸官游街。

    对上崔时信的视线,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能翘翘唇角,以示恭喜。

    崔时信眉一扬,兴致倒是高了。

    巧山回来了,水鹊接过他递过来的瓷碗,满满一碗的樱桃煎。

    他舔了舔唇瓣。

    蓦然感受到一道视线,冷恻恻地扫过来。

    人声鼎沸中,水鹊抬眼,见高头大马的状元郎淡淡地收回视线,仿佛从未往这个方向看过。

    水鹊不会判断错,刚刚齐朝槿看过来的,确实是他自己的方向。

    看男主对自己没什么好眼神,他松了一口气。

    想来剧情是在循序渐进走的。

    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他上了马车,和巧山打道回府。

    从这边坊市,回到安远侯府有相当长一段距离。

    久到水鹊在马车上就将樱桃煎饮光了。

    外面忽地马鸣声嘶嘶。

    水鹊撩开马车的布帘,“怎么了……?”

    风尘仆仆,急促的呼吸,形容狼狈。

    方才风光无限的状元郎,不知道如何脱离了登科进士的队伍。

    在人迹罕见的街巷尾,纵马拦住安远侯府的马车。

    巧山正在和他交涉。

    见水鹊从马车上面下来,齐朝槿腿一跨,踏至地面。

    漆黑的双眸紧锁着水鹊,目不交睫,好似他一眨眼,水鹊会飞走消失了一般。

    薄唇开开合合,最终只是说:“瘦了。”

    水鹊年后是发烧了一场。

    因而前一年养的那点肉,再次消了下去。

    下巴尖尖,脖子上佩戴璎珞圈,雪颈也是细伶伶的。

    齐朝槿的唇抿直成一根线,眸色浓墨一般,沉声问:“侯府不能够让你吃饱饭么?”

    水鹊小声道:“吃饱了的。”

    巧山是要反驳的,侯府可是锦衣玉食养着这位娇客,哪能让人连饭都不吃不饱?

    不过他定睛一看,这状元郎却是长州县里他之前见过的水郎君的表兄?

    巧山不知道如何是好,暂且依照水鹊的话,回避了。

    没了旁人盯着,齐朝槿大步上前,水鹊还没反应过来,转瞬间整个人便被铁钳似的力道桎梏住动弹不得。

    他从没见过齐朝槿这副模样。

    双目赤红的、气息紊乱的、喉咙哽住说不出来话的。

    死死禁锢住他。

    “回来。”齐朝槿直直盯着他,让水鹊无法回避自己的视线,“你回来,好不好?”

    “我现在是状元了,封官了。”

    “往后官途坦荡,我努力封侯拜相,你想要什么,我都为你寻来。”

    他越说,语速越快。

    急切地问水鹊:“你想要什么?暖阁、冰鉴、凉殿,或者是珍珠、瑞炭?”

    “圣上要为我赐宅子,从前不是说由你来安排宅子的布置的么?”

    齐朝槿声音低低切切。

    水鹊被他一连串的话,整得人呆呆的了。

    怎么、怎么男主也不按照剧情走啊?

    听齐朝槿的意思,完全是知道他悔婚跟着魏琰走了啊?

    不说报复他,怎么样也应该按照原剧情来,断情绝爱吧?

    怎么还挽回起他来了?

    水鹊的脸上是纯然的疑问。

    齐朝槿没有从中捕捉到任何动心的痕迹。

    明明是眉黛唇朱的玉面小郎君,怎么能够做到如此绝情?

    不说一声,就悔婚和旁人跑了。

    明明答应成婚的那天,还一口一个喜欢齐郎,只喜欢齐郎。

    齐朝槿脸色苍白,眼神黯然,低声问:“魏琰当真有这么好?”

    水鹊紧张得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嗯,他对我很好的。”

    “他待你好,为什么到现在也未曾和你筹备婚事?”齐朝槿追问,咄咄逼人,“他只是将你当作后院养的……”

    玩意这样的词,他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也没办法说出来,恐让水鹊伤心难过了。

    齐朝槿迂回地说:“他分明并不珍重你。”

    魏琰倒是挺想和他成亲的,水鹊心虚,可是和剧情相悖,他怎么会答应?

    他可是必须要无名无分地跟着魏琰的!

    为了断了齐朝槿的念想。

    水鹊梗着脖子,闭了闭眼睛,开始胡编乱造:“没有,他对我很好,特别爱我,非常珍重的。他……”

    脑袋瓜子紧急转了转,绷着小脸,胡诌道:“他说我、我下面很甜,每次都会吃得很、很里面。”

    其实他和魏琰什么也没做过,没他允许,魏琰亲也不敢亲他,生怕惹他生气了。

    只是他每说一句,齐朝槿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后面,将近是面无人色。

    水鹊感觉这个方法奏效了,他从杂七杂八的市井艳情话本里看到过三言两语奇怪的内容,复述给齐朝槿。

    “而且,他结束会帮我舔干净,这样就不用洗了……”

    他还故作骄傲的样子,似乎他和魏琰的感情生活蜜里调油。

    “够了。”

    压抑到极致的嗓音。

    齐朝槿面如死灰,整个人被人抽掉了主心骨一般,步履艰难。

    连大红蟒袍也像是忽地褪了色彩,灰蒙蒙的。

    他忽地低头,脸埋在水鹊的肩颈处。

    喉咙哽咽,干涩得说不出声。

    半晌,声音喑哑,“别这样,不要让他这么对你……”

    水鹊缓慢地眨了眨眼。

    第79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8)

    【……】

    监察者无奈。

    【舔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吗?你就说了?】

    水鹊慢吞吞地回答他:【那些话本里是这么写的……】

    监察者的频道卡顿了一下,似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叫你不要好奇看那些无良书贩兜售的艳情话本了。】

    【说谎会成真的,宝宝。】

    【我真怕对面这个疯了,现在就量量你到底能吃得多里面。】

    水鹊大约能明白监察者说的话,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他眉眼干脆一横,挪开了齐朝槿靠着自己的脑袋。

    语气也不似之前的柔和,梗着脖子道:“我喜欢的,我就要让他这么对我!”

    监察者彻底静默了。

    水鹊紧张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多眨了几下,齐整的睫毛颤啊颤,磕磕巴巴地尽说些令对方伤心的话。

    “你、你当上了状元又如何?人家一出生就是王侯,吃的是海味山珍,穿的是绫罗锦缎!”

    “我……我就是在安远侯府的大后院里掉眼泪,也不要和你回去吃清茶淡饭了。”

    齐朝槿沉默,一声不吭地久久盯着他。

    他是戴乌纱、穿红袍的状元郎了,在这巷尾面对着水鹊,仿佛还是从前那个住草庐的贫贱书生。

    薄唇无力地开合,恳求道:“你在说气话,对不对?是我发迹得晚了,叫你之前跟着我受委屈,我保证往后再也不会让你吃粗茶淡饭,再也不会让你生病了……”

    “水鹊,往日的情分,你当真就能转头即忘了么?”

    齐朝槿的脸色实在不好看,足以用惨白来形容。

    水鹊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过分了。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男主还是要断情绝爱,好好经营他的官场升级流的。

    他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抖搂出来,“我说心悦你是骗你的,谁叫你那么好骗,三言两句甜言蜜语就肯为我花钱了。”

    “如果、如果当初不是没地方去,我才不会跟着你……”

    他狠心地说罢,偷偷觑齐朝槿的脸色。

    大抵是被曾经相濡以沫的未婚夫这般一说,已经心如死灰槁木。

    面无表情,双手攥成拳状垂落在身侧,高大的身躯几近要架不起那身大红蟒袍了。

    水鹊看他身侧的拳头,心底犯怵。

    不会、不会要打他一顿吧?

    而对方只是三番两次恳求未果,不堪受辱,拂袖跨马离去了。

    他肯定让他伤心极了。

    水鹊抿了抿唇。

    口干舌燥讲了一堆话,结果77号一播报,剧情进度涨了百分之一。

    水鹊:“……”

    为什么啊?

    晌午,魏琰回到安远侯府的时候,一边卸下甲胄,一边同他说:“今日在金明池训练水军,对面琼林苑在摆宴会。”

    “你那个什么远房表哥倒是有本事。”

    魏琰意有所指,并不是说齐朝槿中了新科状元的事。

    而是道:“惊闻圣上到了,将近要开琼林宴的时候,这齐状元郎才姗姗来迟。”

    见水鹊被他话中的内容吸引了注意,目光投过来。

    魏琰见他还挺关注着齐朝槿的情况,多少心中有些吃味,他耸耸肩,“圣上并未动气。”

    水鹊问他:“那你可有看见,齐……状元郎的状况如何?”

    他改了称呼,不像从前喊齐郎那般亲近了。

    只还是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今天说得话太重,或许应该换个日子说的,不然齐朝槿心灰意冷,连带着在皇帝召开的琼林宴上都状态不好,影响了仕途怎么办?

    魏琰嘟囔着,金明池离琼林苑隔了一片湖,他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如何能看见?

    就连这件事,也是听来的。

    他凑到水鹊跟前,眉眼压低了,心中闷气,问水鹊:“你不会还念着你的情郎吧?”

    显然是吃味了。

    从前他都不称呼齐朝槿是水鹊的什么情郎,只说是个痴心妄想的远房表哥。

    水鹊摇摇头,闷声回答:“没有。”

    魏琰不放心,“他要是还回来纠缠你,你可不能搭理他,万一他使些下作手段怎么办?”

    水鹊犹犹豫豫,“应当不会吧?”

    一方面是出于对齐朝槿作为男主的品格的信任,另一方面是他今天说得这么过分了,齐朝槿虽说脾气好,但人好歹是有自尊的,总不会再来纠缠自己的。

    ……

    这一次水鹊倒是估计得不错,齐朝槿自那之后,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只听闻目前是按照大融惯例,男主作为状元,官居翰林院修撰,而榜眼探花,则是翰林院编修。

    圣上赐的家宅,也离安远侯府这一片远得很,几乎是一个在京城北,一个在京城南。

    将近半年过去,夏末秋初。

    六月份的时候,崔时信休沐过来,闲聊时说起自己调任都察院,现在每日便是在纠察、弹劾同僚。

    水鹊觉得这个挺适合他的。

    毕竟崔三说话有时候很刻薄,虽然不是针对他。

    总之非常擅长捉人小辫子,说人坏话。

    圣上不愧是圣上,知人善任,不过要是他当皇帝,他也把崔三放都察院去。

    不对。

    水鹊想,他连自己的任务也搞不定,还相当日理万机的皇上,实在是异想天开了。

    他将这归结于77号最近给自己放的一部古代皇帝传奇剧。

    崔时信饮茶时,还顺口提了一嘴,齐朝槿升迁大理寺少卿了。

    短短几个月,自从六品的翰林院编撰,升迁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在大融是毫无前例的。

    齐朝槿也并未辜负皇帝的恩信,升迁后仅两个月便办结了几个震彻京城的贪官污吏大案。

    听旁人形容,齐朝槿现在和活阎王无异,周身肃杀的气势,办案毫不留情,审讯完嫌犯,往往出来时原本深绯色的官袍,袍服染成血色的殷红。

    有官员送礼,他面上好端端地收下了,不显山不露水,回头就是彻查,拔树搜根。

    京官几乎是人人自危,尤其是一些仗着庇荫获得一官半职,但行事枉法取私的官吏。

    不知道是哪里流出来的坊间传闻,走街串巷卖茶的提茶瓶人总说,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实际上是死了发妻,才变得冷心冷面,性情阴晴不定,叫别人捉摸不透。

    不论如何,他查的是贪官污吏,期间还平反了不少涉及平民的冤案,在民间的声望很高。

    水鹊彻底放心了,男主的官场升级流总算是回到了正规。

    虽然他的剧情进度还是没什么进展,不过主要是魏琰在拖后腿的问题,至少没有男主那方面的后顾之忧了。

    ……

    八月初,是魏琰祖母的八十岁大寿。

    安远侯作为儿子,但在北疆有些要务缠身,耽搁了脚程,未来得及赶回来主持,就是快马加鞭也要八月半再回到京城。

    由魏琰到田庄将祖母接了回来。

    寿宴排场极大,请了京城专门的茶酒司,托盘送请帖、安排宾客座次以及宴席活动。

    侯府各个院落挂着珍珠缀成的帘子,珠子和刺绣门额在日光下晃动,光影璀璨夺目。

    宴席主场在前院,侯府外的大道停了雕饰华丽的马车,镶金点翠,拿着帖子上门来祝寿的皆是朝廷的要员和皇亲国戚,府内的来往者锦缎华服,流水潺潺,围坐的皆是汉白玉桌椅,奏的是教坊司艺人的箫管弦音。

    圣上先前下令赐了宴,遣了宫中御膳房来做上百道吉祥菜。

    放在哪个王公贵戚,也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但是魏家三代忠烈,当今圣上逝去的母妃,现已追封为皇太后,曾经是魏琰祖父手底下的副将的女儿,副将在战场中为了保护魏琰祖父而中箭战死,因而唯一的女儿被魏琰祖父母收为义女。

    没多久,入宫为妃后,生下九皇子。

    因而,皇帝私底下称呼安远侯,是要称一声舅舅的。

    而魏琰的祖母,是他的外祖母。

    魏琰蹲在水鹊旁边,眼巴巴问:“你真不要出去吃?”

    “我安排了座次,你我坐在祖母身边的。”

    那成什么样?

    水鹊眼睛睁大了。

    坐在魏琰旁边,参加这种宴席,那不是间接向其余人宣布他和魏琰的关系了?

    他这么努力要避开这些,魏琰却一直在拖他后腿。

    水鹊抿了抿唇,拒绝了魏琰的提议:“不要,外面那么多人,我怕生。”

    对方当即面露遗憾。

    魏琰不知道水鹊是不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原本他是打算皇帝坐高位,他和水鹊其下,坐在祖母身边,正式让水鹊见一见祖母,他和祖母探过口风了,待宴会奏到高潮,他就向圣上请求赐婚。

    水鹊藏在东侧院,不出去,魏琰只好灰心泄气地去招待外头祝寿的来宾。

    临近晌午,日头正高悬,秋日里暑热未退,还是热气炎炎。

    水鹊怕热,魏琰就让工匠在东侧院池塘边修了个清凉亭,人造水帘,沿檐直下。

    亭中以画石为榻,围着冰鉴,平日里仆从在冰鉴后为水鹊摇竹扇,凉风就送过来了。

    他往外侧绕了一圈,皆是熙熙攘攘的来宾,瞥见一抹红官袍的身影,要不是水鹊多看了两眼,几乎认不出来那是男主。

    一个同样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在向齐朝槿攀谈。

    叫贪官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少卿,长身立着,周身冷淡,生人勿近的气场,与此前在水鹊面前好脾气的样子相去甚远了。

    不知道是不是严刑审讯得多了,眉眼中有淡淡刀光血影的寒气。

    他眼角余光往东侧院的垂花门内掠去。

    水蓝色锦服的侧影一晃而过。

    齐朝槿眸光微暗,脸上神情僵了一瞬,正在攀谈的汤大人以为自己哪说错了话。

    水鹊差点让男主再捉到,快步回到清凉亭中。

    府中人手有些不够,巧山去帮个手,一会儿才能回来。

    东侧院有小厨房,平日里做的全是按照水鹊的口味来的,因为水鹊不愿意到外头内院吃,此时正热火朝天地准备他的午膳。

    水鹊无聊得在池塘边打扇喂鱼。

    侯府前院却忽地传来尖锐的嗓音——

    “圣上驾到——!”

    他在逗池塘中的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嗓音吓得一个哆嗦,足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落入水中。

    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揪住他后衣领子,再揽着人收回来。

    水鹊惊魂未定。

    拍了拍胸口,答道:“谢谢你哦。”

    他转过身。

    是齐朝槿。

    闷声不说话。

    冷着脸,收回了手,还拍了拍衣袖。

    上面分明纤尘不染,却表现得好似沾上了脏东西似的。

    水鹊看他的表现,若释重负,倒是真的没有为男主忽然再来找自己而担心了。

    看嘛,男主果然发现他真面目后,就讨厌死他了。

    谁能忍受交付一腔真心被人践踏呢?

    他回过来去看,方才逗鱼用的团扇不小心掉到池水里了。

    水鹊犯了犯愁,蹲下身去准备伸远手去够那把团扇。

    齐朝槿眼皮一跳。

    扯了他起来。

    自己屈身,伸手捏住扇柄,从池水里将扇子捞了回来。

    他不像水鹊穿的是窄袖圆领袍,官服是宽袖的,急得袖子也没挽起来,一大片落入水中,锦鲤以为他要喂食,好奇地游过来。

    那大手空空,一点鱼食也没有,锦鲤是水鹊养的,性格也随了水鹊,对旁人脾气大得很,当即摆尾,掀起了重重水花。

    大理寺少卿现在不只是袖子湿了,眉头也滴着水。

    很是狼狈。

    沉默无言地把团扇递给水鹊。

    将近半年未见,令人日思夜想的小郎君,还是眉黛唇朱的模样,漂亮的眉犹犹豫豫地蹙起来,就让别人想为他不索取报酬地排忧解难。

    水鹊收下了湿了一面的团扇,抬眼多看了一下狼狈的男主,小声道:“……谢谢。”

    男主真是个好人。

    非但没把他按水里,还帮他捡扇子。

    齐朝槿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发了好人卡。

    他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和水鹊说话,要当个锯嘴葫芦。

    好像只是迷路到东侧院的,看了人一眼,不打招呼就要走了。

    水鹊细声小气地抱怨:“你怎么在外头逢人便说我死了?”

    刚刚那个汤大人和齐朝槿的对话,他偷偷听到了三言两语。

    齐朝槿说什么自己曾有结发小郎君,不过病逝了。

    经过汤大人再说之前到齐朝槿府邸拜访的事情。

    水鹊才得知,齐朝槿的书房一直挂着以前那副九九消寒图,梅花是水鹊涂红的。

    还有府邸里养了鸡兔,想来是以前他们一起养的,他竟是全带上京城来了。

    被人说是病逝的小郎君,语气多少有点生气和委屈。

    齐朝槿神色一紧,下意识出声解释:“汤大人想为我说亲,我不得已借由回绝。”

    说罢,绷紧了唇,噤声。

    监察者冷哂:【他倒是装得痴情,意思是在给你守活寡呢。】

    水鹊被01的说法,弄得眼皮跳了一跳。

    什么奇怪的说法……

    男主肯定是对他心怀怨怼,断情绝爱了,在拒绝别人说亲的时候,悄悄诅咒他!

    水鹊不满地哼哼,“你不许借我为由头,要是传到魏琰耳朵里,会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他故意去气男主的。

    谁让他敢说自己病逝了?

    雪肤粉腮的小郎君,说甜言蜜语能三言两句哄得男人找不着北,说起狠话来也是直刺人心窝子的。

    齐朝槿听到他提魏琰的名字,神色当即森寒得凛若冰霜。

    眼底情绪翻涌,沉着脸,“齐某说的是是自己的结发郎君,不敢和魏小侯爷的人扯上关系。”

    他转身离开时,宽袖还湿哒哒地滴水。

    ……

    又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京城的中秋灯会比长州县要气派得多了。

    铺子门口竖起彩绘旗帜,门面彩楼结着纸花灯笼。京城御街筑了灯山,彩带结扎,重重叠叠,上面是著名丹青手绘画的神怪故事。

    万盏灯烛,明亮如白日。

    御街两廊的艺人,歌舞百戏,还有支着许多饮食、博戏的摊子。

    人潮拥挤,摩肩接踵。

    这时御街上没了平民与官员的分别,皆是来逛灯会的游人罢了。

    水鹊提了盏小鸟花灯,巧山走在靠近人流的外侧,唯恐人群挤到了娇客。

    不知道是不是他不走运,和御街对面的齐朝槿对上了视线。

    怎么走到哪里也能见到男主?

    但水鹊也不可能一直躲在侯府后院里,只是这次出来得不凑巧。

    巧山不知道他为什么停驻了步伐,“小水郎君?”

    水鹊摇摇头,“没事。”

    好在齐朝槿只是冷淡地移开了视线,没有往这边走上来。

    各自顺着人流前行,隔着一条御街,行走的是相反方向。

    天干物燥,不知道是哪家酒楼打落了灯烛。

    人群中有人高声:“走水了——!”

    小鸟花灯撞落在地,巧山被挤得和水鹊分开来,人影很快见不到了,忙喊:“郎君!郎君!”

    水鹊撞了几个趔趄,但是并未摔倒磕碰到。

    因为没多久,有人逆着人潮拥挤,过来大力拥住他。

    火烛明晦变化,齐朝槿的神情模糊不清,语气中尽是后怕。

    他喃喃道:“幸好……幸好这次没有弄丢你。”

    锯嘴葫芦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水鹊缓缓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下意识地拍了拍齐朝槿的背,安抚他。

    这样的大节日,望火楼时刻有人瞭望,军巡捕是随时待命着要灭火的。

    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的军士们,以极快的速度赶到现场救火。

    马嘶声高而长,御街尾赶来一队殿前司的兵马,为首者是副都指挥使,拔剑出鞘,寒芒晃眼,高声号令慌乱的百姓镇定待命,若有肆意推搡踩踏者押入大牢。

    众人镇静下来。

    接着由殿前司的军士有序地引导人流疏散,为军巡捕让出更多救火空间。

    全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从起火到灭火,左右将近不到半炷香时间。

    魏琰终于寻找到水鹊,他今夜殿前司当值,因而不能够陪同水鹊逛灯会。

    听闻这边起火,心脏都要从喉咙跳出来,火急火燎带领军士到御街疏散人群。

    他翻身下马,看到齐朝槿,顿时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做什么呢?”魏琰强行分隔开两人,“大庭广众的,这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

    齐朝槿不得已松开水鹊。

    冷声谴责:“魏指挥将人哄骗上京,却连水鹊的人也护不住。”

    要是单独对着水鹊,魏琰必然是满脸内疚,可齐朝槿在,他一说话,魏琰心中的火气就蹭地燃烧起来。

    越燃越烈。

    检查了水鹊周身无碍。

    魏琰反唇相讥:“比不上齐少卿,对自己的表弟也能下得了手。水鹊可不是我哄骗的,他自愿跟我上京,还不是你这什么表哥逼人成婚,是要陷水鹊于不伦的境地么?!”

    齐朝槿皱眉:“我与水鹊没有亲缘关系,当初清清白白的为何不能结亲?”

    时至今日,魏琰还以为齐朝槿和水鹊是远房表兄弟关系。

    闻言,眉头诧异地一挑:“这时候你抵赖什么?敢做不敢当?”

    水鹊听他们吵架,头都晕了,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如何拉架。

    ……

    这条宽敞御街正对着宣德楼。

    楼上正中的座位,是天子御座。

    黄色丝绸缎布,层层叠叠搭着彩棚。

    御龙直军士护驾两侧,分别执黄盖、掌扇。

    圣上见京中军巡捕以及军司面对走水的反应迅速,虽未出声,但神色明显是满意的。

    示意随行的大太监准备回头拟了赏赐。

    余光一瞥,却见自己的文官武将、左膀右臂在御街中争执,其间还夹着个肌肤白得晃眼的郎君。

    看不清眉眼,但段璋忽地想起来许久之前见过的,想来在金明池让魏琰背回去的,应当就是这位。

    他吩咐随行军士,“将他们请上来,朕听听有何争端。”

    小郎君没见过圣颜,上来后,跟着齐朝槿魏琰他们行礼,慢半拍地说:“见过陛下。”

    宣德楼两旁悬挂周长一丈有余的灯球,中间的火烛巨大。

    恍如白日的光线中,能让段璋清清楚楚地看见水鹊的样貌。

    犀颅玉颊,眉是秀气的,眼睫纤长,唇色淡红。

    天生好颜色,不似凡间人。

    玄色龙袍的男人眨眼间已经站在他身前,水鹊不自觉地后倾,疑惑道:“陛下?”

    挂在脖颈上的银链,被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勾起,长命锁暴露在视野中。

    段璋轻抚其中的小鸟纹样,锁底坠着的是羊脂玉叶子。

    “小幺……”

    段璋的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小鸟。

    水鹊正迷茫着,对方紧紧抱住他,声音沉沉:“小幺。”

    魏琰眼皮一跳。

    陡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款式的长命锁。

    已经仙逝的皇太后的第三子。

    他爹说过,因为身为宫妃的小姑,产下九皇子之后的第二子是被当时的皇后害死的。

    因而后来生第三子时,伪造成难产了,偷偷送出宫去,让旁人抱养着。

    是涉及皇家和整个魏家的秘辛,安远侯只在魏琰小时候喝醉了提过一嘴,绝口不再提,让魏琰死守秘密。

    他死守着死守着,全然忘了。

    皇太后是祖父的义女,他称一声小姑。

    这样算来,水鹊岂不是就是他“表弟”?!

    魏琰喉咙一哽。

    这……这样水鹊更该给他个名分了!

    这分明是亲上加亲!

    第80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9)

    京城出了件大事。

    圣上一母同胞的,流落在外的弟弟,于平武三年八月十五寻找回来了。

    京城的城东,尤其是城东北区,因着靠近皇宫大内,皆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所在。

    其中胜业坊最大的宅邸,原本闲置已久,如今重新翻新,作为圣上新册封的沅亲王的王府居所。

    所有的规格,全是按照位次皇帝一等,一人之下但万人之上的规制来安排。

    七进的宅邸,除却不胜计数的居房,其余的香雪邬、听雨轩、湖心亭、邀月台等一应仅有,府内碧水青山,几乎是一整座皇家园林。

    毫不夸张地说,新鲜的沅亲王水鹊看了工部的设计图纸,他几乎可以在王府里泛舟。

    段璋还唯恐亏待了他,看了又看图纸,仍然不满意。

    “小幺,你可喜欢珍奇动物?我让他们在王府为你修一座百兽园如何?”

    他在得来不易的同胞弟弟面前,竟是完全放下了皇帝的架子,连称呼都是以你我相称了。

    水鹊坐着紫宸殿中的黑漆木凭几,多少感到无所适从。

    方才这里还是内阁大臣们谈论国事的宫殿,现在却用来为他决定装修王府的事宜,多少有点仿佛在梦中了。

    面对段璋的询问,他只好乖乖巧巧地弯弯唇,“都、都听皇兄的。”

    段璋语气温和,全然没有内阁开会时那般的不苟言笑,冷着脸不威自怒,而是极有耐心地慢声回答:“好,那便是在湖心亭往后的北边,修一座百兽园吧,离内院远一些,百兽虽有意思,但终究是畜生,大多吵闹。”

    他之前费了不少心思,才让水鹊改口称呼皇兄,而不是战战兢兢地称呼自己为陛下。

    “先前南洋朝觐,进献了他们的瑞兽,说是与我大融的神兽麒麟有两三分相似,”段璋说道,“不若届时待沅亲王府建好,送到小幺的府中去。”

    他看水鹊和看小孩没什么两样,小孩大多都爱这些新奇玩意,连段璋小时候也不可避免,常常去宫中的百兽园玩闹,因此却耽误了功课。

    水鹊流落在外,却是没有这样的体验的。

    段璋顿觉亏欠,打定主意要为水鹊在亲王府内建一座百兽园了。

    今日是休沐日,他穿着玄色常服,在工部呈上来的卷轴上批示位置,时不时温声询问水鹊的意见。

    午后的阳光暖熙,泼墨画水般从窗棂进来。

    如若不是身处皇宫,遍地金砖,飞龙舞凤,他们两人相处几乎是与寻常兄弟无异。

    水鹊一边嗯嗯,都听皇兄的,搪塞段璋,一边在心中呼唤系统。

    【77,加载进这个世界之前,也没有说我的角色身份是流落在外的王爷啊?】

    77号也不明白情况,但是它在极力安慰宿主:【肯定是世界出现bug了,宿主不要担心,77在紧急上报了!】

    水鹊还在敬业地惦记着自己的任务,无助地问:【那我的剧情进度怎么办?】

    77号支支吾吾地回答:【宿主暂时先不要想剧情了,77申请了紧急措施,保全现在百分之八十一的剧情进度,bug处理前,宿主就当做是度假提前开始了就好!】

    它嘀咕着:【反正宿主已经认真工作这么久了。】

    如果不是有监察者在,77号想骂一骂主系统的,给它分配的任务书都是些什么世界,漏洞百出,一点儿也不完善!

    77号这时候倒是不说是由于自己的系统定位,接不到好任务好角色了。

    水鹊突然间被动地放了假,真的有点迷茫,不在状态了,从八月十五之后就和做梦一样。

    哪怕段璋知道他是失忆了,还耐心地和水鹊私底下解释了皇家秘辛。

    所以,他是已经仙逝的皇太后的小儿子,当初生下来时,母妃和皇兄在宫中正处于如履薄冰的境地,皇宫内危机四伏,顶上有原先的皇后虎视眈眈,皇宫外先帝打压魏家,安远侯腹背受敌,自身难保,只能勉强地给予义妹一些照拂。

    母妃为了保全他的性命,不得已将他托付给宫外的一家苏姓布商抱养。

    安远侯曾经救过那布商的性命,他自然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加上同年布商的夫人临盆,生下来一个与水鹊同岁的儿子,一家子在苏吴府地界内,用安远侯给的银两买了宅子落户,从此之后,夫人与儿子深居简出,就是出门,也必定会戴上笠帽,对外宣称是仅有一个儿子,以此掩人耳目。

    段璋熬死了先帝和一众同父异母的兄弟,成功厮杀出来,登基了大权在握后,便一直在查探苏姓布商的踪迹。

    只是水鹊出生的时候,他也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只记得弟弟身上的信物,是母妃当初得了的羊脂玉赏赐,叫人先用纯银打造长命锁,再将羊脂玉料雕刻成小叶子,坠在长命锁底下。

    “弟弟要像小鸟一样飞出宫廷了。”

    母妃当时是这么说的。

    “璋儿长大后,还要记挂着弟弟。”

    段璋一直记得母妃病逝前的嘱托。

    登基后,除了立即将母妃追封为皇太后,下一件事就是暗中追查苏姓布商的下落。

    没有弟弟长大后的画像,没有姓名,只知道一个贴身佩戴的长命锁。

    追查到苏姓布商一家三口皆被山贼所杀,段璋彻夜无眠,跪在母亲的牌位前,心情惶惶然。

    所幸,没有寻到尸首,没有缴获长命锁,便是还有一线希望。

    哪怕流落失散多年,水鹊和先帝、皇太后也长得并不是很相似,或许是归功于血脉相连的纽带,段璋还是在第一眼见到水鹊的时候,便将人认出来了。

    段璋轻抚弟弟的乌发,“好在……好在上苍还是眷顾我。”

    水鹊在吃过晌午饭后昏昏欲睡,旁边又有人低声说话,和催眠似的,坐着坐着,脑袋一歪,靠在段璋身上睡着了。

    随身侍候的大太监见状,本是想替圣上将人抱到偏殿去睡的。

    不过他跟着段璋多年,机灵着,脑袋多转了一圈没直接动手,果真下一瞬圣上亲自将沅亲王抱起,移步自己平日小憩的偏殿。

    圣上对着好不容寻找回来的弟弟,自然是更愿意亲力亲为,甚至正是乐在其中的。

    偏殿的龙榻,铺展的神锦衾柔软。

    段璋抬手,把水鹊散落的乌发挽至耳后,他低声道:“小幺,我们是彼此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他生长于皇宫中,小时候为异母兄弟所害,服了多年慢性毒药,待发现时,身体已经伤了根本,随着年岁增长,现在就是每日处理政务,只要超过了三个时辰,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段璋此生不会再有孩子了。

    …………

    沅亲王府的修筑,被皇帝再三下了旨意务必精益求精,再加上御笔亲书的批注,增大了工程量,就是营缮司的工匠们日以继夜地修建,也必须得等到年后才能竣工,让沅亲王搬入。

    段璋让大太监遣人收拾了东宫,在一日之内使得东宫焕然一新。

    水鹊一个新册封的亲王,便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留给太子的东宫中了。

    不少老顽固的官员上书劝谏,这于礼不合。

    段璋一概不理,面无表情地,在奏折上笔走游龙地批示了“阅”。

    这时候,由他新提拔上都察院的崔时信,有了更大、更重要的用武之地。

    没多久,皇城中四下传出无名者的辞赋。

    其中自然是赞颂了圣上与沅亲王的手足情谊。

    文辞明白晓畅,令平民百姓也能轻易读懂,情感朴实真挚,使看客无不潸然泪下,泫然流涕。

    还言之凿凿,称沅亲王降生时有神光之异,群鸟吐五色气成云,是至福之人,只不过需得在民间寄养,长大后方能够回到皇宫,使得大融国运从此洪福齐天。

    水鹊听随侍的贴身小太监念诵了,羞耻得手指蜷缩,握在一起。

    崔时信写得也太夸张了……

    水鹊当然知道是崔时信的手笔,现在他是皇兄的笔杆子,除了纠察弹劾百官,剩下的职责就是控制舆论。

    还同他说打磨了这辞赋许久,原本想将齐二和魏琰写进去的,暗骂这两人是阻碍沅亲王回归皇室的元凶首恶。

    不过碍于这两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左膀右臂。

    加上水鹊对段璋的说辞,说流落到长州县的时候,是齐朝槿收留的自己,崔时信也对自己多有照顾,后来又是魏琰收留他住在京城。

    圣上闻言,龙颜甚悦,称自己果然没有看错爱卿。

    赏赐哗啦哗啦地流入三人的府邸。

    应当是只以为三人和水鹊的关系是好友。

    崔时信只好作罢。

    水鹊经过他一提,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多日没有见过魏琰了。

    倒是见到了安远侯。

    在段璋安排的皇宫家宴上,只请了魏家人。

    中秋时节堪堪赶回来的安远侯,已经是年逾四十了,多年戍边北疆,同朔丹游牧军队交锋,使得他的两鬓斑白,但身体依旧强壮雄健,膀阔腰圆。

    看起来完全可以举起十个水鹊。

    安远侯见了他,眉笑眼舒,张开双臂,“唉,小幺,是舅舅,到舅舅这里来。”

    水鹊乖乖走上前,“舅舅。”

    安远侯将外甥抱得紧紧,恐人要喘不过气了,终于放开来。

    眼眶通红,安远侯哽咽道:“我一见你,便想起了芸妹。”

    是水鹊母妃的名,单字芸。

    虽说是义妹,但武将讲究情义,她的父亲因为救自己的父亲而死,安远侯对待她,是当做亲妹妹一般的。

    整个魏家,也是她和孩子们的后盾。

    只可惜红颜薄命。

    家宴叙旧,说着说着,安远侯和母亲抱头痛哭。

    水鹊坐在段璋旁边,脑袋懵懵的,只能忙去安慰舅舅和外祖母。

    宴席将要散去的时候,水鹊忽然想起来,“魏琰……两个表哥怎么没来?”

    安远侯神色尴尬,摸了摸胡须,解释道:“前一阵子这两人不小心伤了筋骨,正在府中休养。”

    水鹊将信将疑。

    魏琰和魏昭做什么去了?

    竟然能同时发生意外,伤了筋骨?

    他们的家宴和和美美,侯府的祠堂冷冷清清。

    魏昭的膝头都跪得青紫,将近感知不到了,瑟瑟缩缩地问:“哥,我是让爹抓到逛歌楼了,你又是为什么被罚?”

    这不应当啊。

    在他的对比下,他爹可是将魏琰当作骄傲的。

    祠堂燃着白烛,火光点点。

    魏昭都不忍心看魏琰腰背上血肉模糊的鞭痕。

    魏昭仅仅只是被罚跪了从下午到晚上,现在膝盖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他哥魏琰受了鞭罚,伤口不准处理,跪了两夜一天,血液要流淌干了,滴米未进,这时候却还能保持神志清醒,跪立如松。

    光线灰暗,魏琰的半边脸埋没在黑影中,哑声道:“我提议安远侯,让我们魏家同皇家亲上加亲。”

    魏昭马上明白了他什么意思,双目瞪圆了,“哥,你……你竟是来真的啊?!”

    “从未玩笑过。”

    魏琰目光灼灼。

    ………

    水鹊以为自己只是在东宫小住而已。

    他每天吃好喝好,足不出户,就有教坊司的艺人、各路戏班子为他上演百戏,灰药戏法、杂剧、杂扮戏……

    还有人专门到宫外去,把书局里还在刊印中的话本小说送进宫里给他。

    日日要看的看不完,吃的也吃不完。

    水鹊真的感受到自己的度假生活了。

    结果过了几日。

    小太监突然在五更天轻声唤醒他。

    “殿下,时辰到了,该起床了,圣上正在外头等候呢。”

    水鹊眼睛也睁不开。

    寝殿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大太监忧心龙体安康的话音。

    水鹊还是很担心他的皇兄的,整个人蔫呼呼的,勉强离开床榻。

    任由宫人为他洗漱过,穿上衣衫,束好发冠。

    圆领窄袖长袍,刺绣万里江山纹,锦色衣边,腰间束双绕镶银蹀躞带,发顶是玉环云纹金冠。

    一身装束,活动便利。

    可往日他在宫中,宫人皆是帮他搭的宽袖大袖衫。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段璋见他出来了,咽下喉咙间的痒意。

    “还没睡醒?”他摸了摸水鹊的眼角,方才洗漱过,眼睫湿漉漉的。

    段璋道:“我从前作为皇子时,要四更天起来,五更天到上书房早读等候先生。”

    水鹊困极了,说话黏黏糊糊:“嗯嗯。”

    “皇兄真厉害。”

    幸好他不是皇子,他现在回来,只需要当个闲散王爷就好了。

    段璋环视了一眼东宫。

    “先去用膳吧。”段璋说,“你从前流落在外,君子六艺生疏一些,我为你安排了几位老师。”

    天蒙蒙亮,秋日的风凉。

    水鹊一下子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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