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游戏

    蒋纯作为在职场上摸爬滚打好几年的经验家, 刚一回来,就发觉了现在两位谁都不能惹的祖宗之间的气氛稍微有点奇怪。

    虽然两人脸上的神色都是淡淡的,和往常没什么差别, 但是,蒋纯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他思索了半晌, 还是没有得出什么所以然来。

    问梁星渊他们怎么了?

    这个……蒋纯感觉, 自己还没有胆大到能够单挑深渊魔王。

    毕竟, 他现在正值壮年,他还年轻, 他还不想死!

    别看梁星渊现在对着楚君山的时候和颜悦色,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但是那是楚君山啊!

    要是梁星渊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蒋纯一不小心没控制住好自己,被他一触手掐死了, 他可找谁说理去?

    而且……一想到他之前跟梁星渊说过的话, 蒋纯就感觉脖颈处凉凉的。

    那么, 要不要去问楚君山呢?

    蒋纯努力的壮起胆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最终却只能望而却步。

    也许是因为等待过久的缘故,楚君山微微蹙着眉头,斜身靠在一处镂空的栏杆上。

    他的面容被夜色浸染,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表情,那冷冽的气质、清峻的五官……简直让人恨不能退避三舍。

    蒋纯:“……”

    敢情这两口子每一个好惹的。

    蒋纯思来想去,只能选择委屈自己,按捺下自己想要八卦的心思, 清了清嗓子,故作正派的走过去:“咱们走吧。我带你们俩去看看人类新公会。”

    “新公会?”楚君山侧眸望了他一眼, 神色浅淡,让人望不见他眼底到底含着什么样的情绪,“最新成立的?”

    说起这个,蒋纯立刻回忆起当年楚君山成立公会后不久、就被叛徒背刺的不愉快经历,他顿时感觉冷汗直流,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滴,小声道:“啊……是的。这些从副本中出来的人类不会那么快就下第二次副本,我想着人多力量大嘛,楚楚你也知道这些玩家没有什么经验……”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楚君山说道,“做得不错。”

    只是一句简单的夸赞,却瞬间点亮了蒋纯方才因为解释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啊!我就知道!嘿嘿,我带你们去看看吧!我收集到的公会成员仅仅只有一部分,更多的关系网则通过幸存玩家的私人关系拓展,我相信很快,我们城市公会就会壮大起来的。”

    他带领着两人走向后方,转过几个拐角,楚君山很快就看清了蒋纯方才所说的“公会”大楼,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是一幢废弃的工厂,看得出来废弃不久,设备都还很新,也许是前一段时间,这里的人类已经将这边提前清理了一遍,显得异常整洁空旷。

    在蒋纯的带领下,整个工厂24小时都有不同班次的人类巡逻安保,总体来说,比外面安全多了。

    “这里就是了。”蒋纯叹了口气,望向楚君山。他只是做了一些曾经在另外一个世界做的事情,而楚君山需要考虑的事情,明显和他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因此,蒋纯不免有些担心:“我这几天在你没有出现的这些日子里,其实一直在想——我们的公会,会不会太早成立了?”

    过去,在另一个黑暗的无限游戏中,代表着正义守序的人类公会的出现,已经是整个游戏快要分崩离析的时刻。

    当时,楚君山的势力并不足以团结起整个人类集体,并且,公会的运转是需要一笔很大的资源支出的,也许现在的公会运行时,这个问题因为原先的固有资源并不匮乏而会显得不那样突出,但如果,假以时日,等到工厂在之前囤积下来的资源已经不足以维系整个公会资源的消耗,那么将会酿成巨大的恐慌与信任的崩坏。

    想到这里,蒋纯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环视着周遭三三两两的坐在角落里,朝着他们一行人投来希冀和渴望的目光的人类居民,压低声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如果现在解散,还来得及。”

    “并不需要那样做。”楚君山的嗓音仍然轻柔浅淡,夹杂着他本身所特有的冷冽特质,就像是夏日里的一抹凉风,安抚了蒋纯焦躁的心脏,“之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那个时候的场面只会比现在更加凶险——但是,我们还是过来了。”

    蒋纯愣了愣,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神色。

    下一秒记忆回笼,熟悉的片段涌上心头,让他情不自禁的皱起眉:“可是……”

    可是,楚君山口中的“有办法”,只是牺牲自己所有的时间,为这个公会换来的资源。

    他日夜不断地下副本,凭借自己的脑力和武力值,打出超高的评分,在获取积分之后,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拿命换来的东西塞给了公会。

    那些人类玩家并不清楚,在安定的表象下,隐藏着如此多的辛苦和危险。

    如果现在还有重复当年的情况……

    蒋纯咬着牙,有些痛苦且困难地想——

    他宁愿放弃这些人类。

    他还没开口,身侧的楚君山仿佛就已经能够通过蒋纯的表情,猜测出他想要说的话。

    楚君山转过身,那双平静的眼睛镇定无比的望着蒋纯,语气平淡,仿佛摆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两难的抉择,而只是一个小小的、仍然有转圜余地的简单数学题:“事情并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

    他们正在交谈的时候,蒋纯都从未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应该被自己“严防死守”的梁星渊,已经走近了人类。

    因为距离远近的原因,被蒋纯第一批纳入公会的居民,大多数都是这片街区的居民。

    因此,其中不乏梁星渊认识的同事们。

    在他刚刚跟着楚君山与蒋纯进来的那一瞬间,人群之中就已经有人认出了他,热情的朝着他打招呼:“小梁!喂!你怎么也来了?!”

    梁星渊走到她身边,认出是之前共事过的同事,微笑着轻声道:“陪我爱人一起来的。”

    同事姐姐也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充满怅惘的点了点头,轻轻叹息:“也好,也好,你们夫夫两个就要待在一起更好。你爱人是哪片街区的难民呢……”

    “不,不是难民。”梁星渊微笑着打断同事姐姐的话,声音很轻,暗含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骄傲,“他是来拯救我们的人。”

    ·

    一个小时之后,楚君山和梁星渊走出了工厂的大门。

    外面的世界一片灰黑,除却天上闪闪发亮的星子,整个世界没有任何光源。

    夜风轻轻地吹过树梢,冰凉的风穿行在枝叶之间,发出簌簌声响。

    缺少了流丽的灯火,整个城市都隐藏在黑暗中,仿佛一只蛰伏在静默中的兽物。

    在怪物入侵之后,整个城市的照明系统就被摧毁,没有人再进行工作,所有人忙着逃命,整个世界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中。

    因此,各个岗位上,已经很久没有人了。

    但是,对于怪物而言,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想要看清爱人的脸颊,简直是非常轻而易举的事情。

    两人相顾无言,只是安静的走路,可是与前段时间的剑拔弩张不同,此时的他们异常放松。梁星渊便借着这个机会,微微侧过头,不着痕迹的望着楚君山的脸。

    他有着一副好样貌,五官深邃立体,皮肤瓷白,在黑暗的环境下仍然带着微微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梁星渊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望着楚君山。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和周遭不动声色的夜晚融为一体,但是在异常安静的黑暗之中,却显得很明晰:“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他问的很简单,但是,楚君山一定能懂得自己在问一些什么。

    “不清楚。”楚君山转过头,轻轻的笑了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过这个位置了。”

    回到这个,主宰着他人命运、背负着无限责任的位置。

    他再次回到这里,竟然有些生疏起来。

    楚君山轻轻地抿着唇,漂亮的唇珠在黑暗中挤出一个弧度。

    梁星渊盯着他的嘴唇,喉结轻轻地上下滑动一瞬,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他不知道,这样持续顶下去,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也许会控制不住、控制不住那种想要攫取他的一切的冲动吧。

    “我会帮你的。”梁星渊欲盖弥彰的回答,声音都有些不清晰,“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好。”

    “如果我真的需要的话,那我不会客气的。”楚君山并没有拒绝来自敌方阵营的好意,他惬意的转过头,任凭那道已经追随着自己许久的目光再一次攀上脸颊,声音带着一点轻快,“因为,我并不认为曾经败在过我手下的深渊意志,现在还能这样蠢笨,准备再一次在我手中吃瘪。”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我忽然有一个猜想。”

    梁星渊追随着他轻轻抿起的唇,心思有些恍惚:“什么?”

    “深渊意志也许并不会陪我们玩到后期了。这毕竟并不是一个游戏。”楚君山侃侃而谈,“如果我是它,面对着强大的对手,与一个不听话的、甚至脱离自己队伍的傀儡怪物,我会尽快的收拢起一切可支配的力量,快速的结束这场游戏——”

    “根本无须等到后期了。”楚君山微笑,“它现在就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梁星渊皱起眉:“也就是说,它现在就会寻找机会攻击我们?你认为它会以什么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这个不清楚。”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也许,和我们背后的那只怪物一样吧。”

    极快的反应力让梁星渊俯下身,下一秒,他站立着的原地凭空出现了一条触手。

    它攻击的目标骤然消失,那条粗壮的触手只能砸向地面,在一刹那间洞穿了坚硬的地面。

    而不远处,在人行道旁摇晃的树梢间,一只巨大的、浑身覆盖着坚硬鳞甲的怪物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它有着无数条黑色的巨大触手,就连上面银蓝色的花纹,都与塔伦多的一模一样。

    “塔伦多。”那只怪物张开尖锐的口器,对着两个相比之下一场孱弱的人类低声道,“好久不见,你喜欢我的新身体吗?”

    第62章 拯救

    霎那间, 地面陡然开裂,一道深不可测的黑色裂缝从在场的两人面前撕开——

    从深渊游戏中获得的求生意识让楚君山皱起眉,在第一时刻下意识抓住了梁星渊冰凉的手, 向后退却了一步。

    面前的塔伦多……不、那不是塔伦多。

    在这种危急时刻,分泌过多的肾上腺素甚至让楚君山的思维变得更加冷静下来。

    他强行安抚着跳动不已的心脏, 让自己镇定地思考着, 那个结论几乎在下一秒钟就成型。

    那不是塔伦多, 而是深渊意志。

    真正的塔伦多,还在自己身边。

    楚君山向后退后几步, 终于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上。

    他站定,才后知后觉地望见自己的右手中,还握着梁星渊的手腕。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面前发生的巨变,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危急时刻, 他竟然微微垂着眸, 仍然注意着抓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楚君山沉默了一下, 随即松开手指,将对方的手腕从自己的桎梏之中脱出来, 他的声音在静默之中压得很低,“看前面。”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训诫的意味,倒像是管教不听话学生的老师。

    被念到的梁星渊抬起眼,不经意的回过头,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可是,在楚君山有限的视野之中,他看见这只怪物当着自己的面, 悄无声息地抬起方才被自己牵制过的手腕,凑到鼻尖, 低低的嗅闻着那处。

    仿佛,那片裸露的肌肤上,还残存着他所爱之人的气味。

    这本该是一个变态的动作,可是他的模样实在专注有认真,仿佛并不是在做这样怪异的动作,却像是在捕获灵感的艺术家。

    楚君山默不作声,抬眼看向前方,毫无声息地提起脚尖,踢向了梁星渊的小腿——

    对方却像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动静,依然屹然不动,而作为反应,楚君山伸出去的脚尖还未来得及收回,就被周遭不断缠绕过来的触手依附,亲昵地缠绕在他的小腿上,假装一条条细长的藤蔓。

    终于,在沉默之中,率先开口的却是另一个“塔伦多”——

    深渊意志仿佛忍无可忍了一般,语气之中甚至带着一点儿愤怒的不耐烦:“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的动作都被面前的深渊意志看在眼里,在它的威压之下,竟然有东西能够完全无视它!甚至还在做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动作!

    这简直比让它消失还难受!

    深渊意志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变成滔天的巨浪,或是说燃烧着的火焰。

    梁星渊经过这一道声音,才仿佛记起来,自己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

    他即使面对着与自己同根同源的、强大到可以创造一个世界,也可以在顷刻间毁灭它的深渊意志,仍然显得漫不经心,仿佛面前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他甚至没有想要变回作为更为强大的怪物本体的愿望。

    “不喜欢。”梁星渊垂着眸,目光中是明晃晃的嫌弃和厌恶,“也许你知道,我讨厌这副躯体很久了。”

    深渊意志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己那些窜上来的怒火仿佛被一桶凉水浇灭,变得销声匿迹。

    良久以后,它回答的声音中甚至带着一点明显的难以置信:“什么?你……为什么不喜欢你自己的身体?它可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有它的存在,你早就死了……”

    它仿佛收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般,一时间陷入了自我怀疑,一直在默念着那些令人听不清楚的话。

    不、不!塔伦多一定是在骗它!

    没有怪物会拒绝一具这样完美的躯体!

    这可是它亲手在那些怪物中挑选出来的完美躯体!可是它现在却被拥有它本身的那只怪物否定了!

    不知什么时候,深渊意志所化成的怪物呈现出了无意识状态下的攻击形态,无数黑色的触手延伸出来,宛若黑色的潮水一般,银蓝色的花纹在黑暗的环境下显露出异样的色彩。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比起梁星渊的淡然处之,他一直在暗中观察着面前的怪物的异动。

    他正在用猎人的姿态,精密计算着如果面前的两只怪物交战,它们各自的胜负可能。

    如果两方交战,除却胜负需要考虑,楚君山仍然在意另外一件事情。

    这个地方,距离那些人类幸存者的居住地实在没有多少距离。

    如果深渊意志与塔伦多打起来,暂且不论他们谁胜谁负,那些作为旁观者的人类一定会遭殃。

    但如果不打的话,事情的结果一定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现在的深渊意志因为怪物的大批量死亡和缓慢的怪物移植进度而显得力量萎缩,此时此刻,正是它需要膨胀力量的时候。

    而想要获得能量,它应当会更倾向于吸纳周边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够获取的人类生命。

    简直……进退两难。

    要是楚君山想要阻止这一场世界大战,那么办法很简单——直接让深渊意志和塔伦多开打。

    在两只怪物交战,两败俱伤的时候,他就可以趁机和蒋纯一起,带着人类迁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去。

    但是——这件事和楚君山有什么关系呢?

    他眼底跃动着的光点在一瞬间灭了灭,再次抬起眼时,那双明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思考过度的痕迹。

    梁星渊仍然保持着原先站立的姿势,他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仿佛并没有因为面前能够危及生命的危险就感觉到任何紧张:“你想杀了我吗?”

    方才一直沉浸在自言自语之中的怪物终于停下了诡异的行为,它闻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那双银色的眼睛在一瞬间转向了梁星渊,用怪物独有的、奇异的声调低声道:

    “杀了你?”

    杀了它?

    那是它亲手创造的怪物……杀了它?

    它的一切都是属于它的!那是它的塔伦多,可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它的塔伦多竟然不听从它的差遣了?

    怪物玻璃珠一般的眼睛中神色变换——

    不、比起杀死面前的塔伦多,它更想要令它臣服。

    “你是我创造的东西。”深渊意志低沉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天边闪过一道闷雷,几乎要在两个世界之间撕裂出一道冰冷的裂缝,“只有我能够决定你的结局。”

    在那一瞬间,深渊意志已经决定好了塔伦多的结局。

    它要吞噬它!

    塔伦多应当回到它本源的地方去,到那个时候,它要带着塔伦多的眼睛,让它亲眼看见,自己是怎样处置忤逆它意志的叛徒,又是怎样毁灭这个它珍重的世界和人类的。

    话音落下,深渊意志不再犹豫,一条粗壮的触手悄无声息的拔地而起,飞溅的土块和灰尘从四面八方升起,直直的劈向梁星渊。

    他温润的眼睛里倒映着面前的一切,在这样庞大的攻势面前,他作为人的身体仿佛一粒不必耗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毁灭的尘埃。

    可是,他还是固执的没有变回怪物原先的本来模样,仿佛这样的动作,就可以向面前的深渊意志表明自己的立场。

    他是人类。

    不是一只毫无人性、茹毛饮血的、只知道被意志与欲望驱使的怪物。

    然而,那条粗壮的触手还未跟随着先一步砸在他雪白的衣角上的灰土,一起落到梁星渊的身上时,一柄细长的兵刃就横了过来,看似轻巧地挑飞了那根触手。

    下一瞬,随着雪白的剑光一闪,那条触手顿时被那根长长的魂刃一分为二,黑色的血液如同小溪一般汩汩地向外流淌着。

    “后退!”楚君山按着他的手臂,强行让梁星渊向后撤了一步,他微微眯着眼,语气森寒,“你是想被它杀死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下一秒,下一条触手飞快地朝着两人站立的方向砸来!

    地面瞬间绽开一道道裂隙,坚硬的石块朝着他们的方向飞溅,楚君山反手提起魂刃,无比灵巧的将那些石块挡下来。

    然而,他的剑刃还是没有那些触手的速度快,只是一瞬间,他再转过头来的时候,一条细长的触手就将要缠上梁星渊的脖颈!

    楚君山素来面无表情,仿佛带了一张处变不惊的面具,然而,这张素来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而变化的脸在此刻,却微微凝固了。

    他未经思考,手中的魂刃失去了判断的力量,朝着某个方向拦去。

    重心不稳,而那些飞溅过来的石块再一次袭来。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察觉自己的右手被人轻轻的拉了一下。

    下一瞬间,身体的平衡被破坏,他无法控制的朝着身后倒去。

    可是,想象中的危险并没有到来,接住他的,是一个无比温暖的、熟悉的怀抱。

    “别怕。”梁星渊温柔的声音落在他耳畔,显得那样低,却无比可靠,“它不敢杀我——因为,我就是它本身。”

    楚君山微微蹙起眉,下意识迎着梁星渊的话看向那条袭击他的触手。

    果然,和梁星渊说的一样,那条本该夺取他生命的触手竟然停在了他面前,只隔了堪堪一厘米的距离。

    “梁星渊,”楚君山忽然张口,叫了他的名字,“你知道深渊意志为什么能够发展成现在的规模吗?”

    怪物的眼睛在黑暗中带着点点银光,仿佛夜空中闪烁不朽的星星,专注无比的映照着爱人的眼眸:“为什么?”

    “它吞噬了很多人。”楚君山轻轻地说,“比如说,曾经被它吞噬后,又被它吐出来的我。”

    他微微地仰着头,看向梁星渊,声音很轻,几乎算得上是温和地对他说:“可是,它现在明显不打算吞噬你了——你猜,它会怎么做?”

    梁星渊的瞳孔慢慢地缩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着不远处人类聚集地的样子。

    黑白色的场景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火焰的色彩。

    鲜艳的橘红色点亮着工厂的前前后后,那些奔逃不休的人类,正尖叫着四处逃窜。

    “人类的炼狱要到来了。”梁星渊低下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楚君山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顿的吐着语句,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来说,极为艰难,“你认为,我们要救他们吗?”

    第63章 时机

    他们还保持着方才的姿态, 楚君山微微弓着身,跌在梁星渊的臂膀中,远远的看去, 仿佛正在热恋中的恋人之间的絮语。

    可只有梁星渊知晓,他们正在决定这个世界的未来。

    梁星渊看得出来, 楚君山并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算得上是厌恶。

    他厌恶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 工作、社交、人类, 甚至是他自己。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背叛了楚君山。从无限游戏中出来之后, 楚君山就陷入了精神恍惚之中,足足一年时间,才逐渐变回了表象正常的状态。

    ……虽然,那也只是表象。

    “你不喜欢这个世界。”梁星渊微微垂着眸,声音落在楚君山的耳边, 恍若无数个夜晚中, 他们贴在一起说的悄悄话。

    “你喜欢就够了。”楚君山回答他。

    梁星渊对于这个回答有些讶异, 抬起眼,却发觉, 爱人的眼睛在橘红的火光之下显得更加清透明亮,恍若一汪能够映照世间所有东西的泉水。

    清楚明白地映照着整个世界,宛若日月。

    对于楚君山而言,深渊意志接管这个世界,并非是完全不好的事情。

    作为无限游戏中杀出一片天地、存活下来的顶尖玩家,他完全拥有自保的能力,即使在怪物横行的世界中, 他也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怪物世界吞噬。

    并且——他还是那样的厌恶人类。

    如果怪物能够将人类同化为怪物,这个世界应当会变得美好得多。

    ——这些都是楚君山曾经预设过的想法。

    可现在, 他却拥有了一点儿动摇的权力。

    他并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是,他喜欢的怪物却喜爱。

    他发觉,梁星渊应当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更加热爱这个平平无奇的世界。

    广袤到沙漠海洋、高山场合,渺小到一花一树、一草一木,他都热爱。

    他应当……很向往这个世界的存在吧。

    楚君山漫不经心的想,这个肮脏渺小的世界,如果有梁星渊的存在,也许也会变得有存在的必要。

    于是,他抬起眼,望向梁星渊:“你还想要待在这个世界吗?”

    梁星渊愣了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楚君山再一次低声道:“如果你还想,那么我愿意陪你一起。”

    “在你诞生之前,我就存在于无限游戏中。”楚君山的语速飞快,低声陈述着过往的一些信息,“深渊意志靠着吞噬恶念来壮大自己的力量,来创造出其他的怪物,原先我以为,它只能够吞噬同类的恶念,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它也可以吞噬人类。”

    “这个世界的深渊意志还很渺小——这要得益于我们之前对于怪物的剿灭,对于他来说,增强力量性价比最高的方式,就是吞噬那些对它而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了。”楚君山道,“所以,如果你确定的话,我们要快一点。”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梁星渊的触手就延申出来,宛若浪潮一般,卷上了楚君山的腰——

    “小心点!”

    劲风在耳边吹拂而过,楚君山望着周遭熟悉至极的街道、高楼与绿树,眼底涌动着复杂的神色。

    他愿意守护这个世界。

    就像曾经的楚君山一样。

    工厂之中,火灾还在继续。

    还未到那边,楚君山就能够感觉到那里浮起的热浪,远远的看见黑雾中挥舞着手臂的人影——

    那是蒋纯。

    和惊慌失措、大惊小怪的其他人不同,蒋纯超乎常人的意识已经让他感知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

    这绝对不止是一场普通的火灾!

    饶是这样,可蒋纯仍然没有失去自己的判断力,站在人群中,努力的维持着周遭的秩序。

    在黑暗中,没有任何幸存的人发觉,燃烧着的工厂就像是一朵橘红色的鲜艳灿烂的花——而黑暗中逐渐涌现出来的触手,则像是包裹着花朵的花萼,显得诡秘而邪恶。

    “得先把这些人转移开。”楚君山快速的吩咐着,跳下触手,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只被人丢弃的防护面罩,“不能让他们被深渊意志吸纳。不然等到它的力量壮大,我们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与此同时,方才还在二楼的露天走廊上指挥的蒋纯终于发现了楚君山,两眼一亮,蹬蹬蹬地跑下来:“楚楚!!你们终于来啦!!我的天哪,这里竟然起火了——我已经让睡着的人们互相叫醒,准备到另外一个避难所去——”

    他说着说着,目光就漂移到了一旁的梁星渊身上。

    也许是看过了他的真身,蒋纯到现在还是仍然没有适应那个温润的幼儿园老师、跟他一起生活交往了这么久的梁星渊是一只怪物的事实。

    他心虚地撇了一眼梁星渊,又在下一秒钟漂移回来,仿佛害怕多看怪物一眼,就要被他杀死。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蒋纯低头咳了一声,对着楚君山道,“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火灾。”

    “它盯上你们了。”梁星渊淡淡地道。

    他没有明白地指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却让蒋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那只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竟然盯上了人类!

    霎那间,在蒋纯轻轻地颤抖中,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段回忆,逐渐与面前的场景重叠起来。

    不,不会吧!

    他用眼神朝着楚君山求救,可是,对方给他的回应却是沉默。

    那是一种无声无息的爱莫能助。

    “可、可是!”蒋纯好不容易消化完了这一大堆难以理解的信息,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抬起头来看楚君山,牙齿几乎都在轻轻地颤抖着,“我们并没有……”

    “这件事以后再说。”楚君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咸不淡的看了蒋纯一眼,开口截住他还未说出口的话,“现在先把那些人转移出去吧。你应该找到了新的避难所,对吗?”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镇定,竟然给予了蒋纯一种“他好像什么都能解决”的错觉。蒋纯努力平复下心情,然而,看向楚君山的眼神还带着一点担忧,但语气多少平静很多,恢复了往日的逻辑:“是的,我们在确定工厂作为第一避难所的时候,连带着寻找了很多隐蔽的地方,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就算有怪物想要抓人,也是易守难攻之地。”

    楚君山望着工厂后逐渐扩大的黑影,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问他:“把这些人全部转移出去,需要多长时间?”

    蒋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楚君山的神色,不确定的说:“大、大概……十分钟?”

    十分钟……

    太慢了。

    楚君山的目光一动不动的锁着化作怪物的深渊意志。

    如果贸贸然在这里开战,那些没有清退的人类一定会被波及到。

    而且——在生死关头,人性的弱点就会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变成深渊意志击溃他们的突破点。

    “还能多快?”楚君山皱紧眉头,“我们必须尽快缩短时间,不然……”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侧的一道声音打断,他冰凉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掌心贴紧:“别担心,君山。”

    梁星渊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危机感,神色浅淡,仿佛比起面前即将到来的灾祸,他更加关心的是此刻楚君山的状态:“我有办法。”

    他的话音落下,一道黑色的、散发着银光的裂隙就从他们的眼前出现,那道细小的裂缝逐渐变得宽大,仿佛要吞噬面前的一切!

    “既然不能将他们转移开的话,”梁星渊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正在调节两个小朋友之间的矛盾,语气温柔,“那就把怪物隔离开来吧。”

    银色的光芒越来越盛大炽热,逐渐将楚君山、工厂后的黑影,还有梁星渊本身一起吸纳进去。

    在空间关闭之前,在原地发愣的蒋纯在隐约之间,听见了梁星渊温和的嗓音:“蒋纯,要麻烦你暂时操持一下外面的事情了——君山会很快出来。”

    话音落下,银色的光芒从大片快速的缩短成一条直线——最终凝结成一个银色的光点,彻底消失在火海之中。

    隔绝了嘈杂的声响,银色的空间内,只余下静默在流淌。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凝结成了某种浓稠的胶质,在他们之间缓慢流动着。

    面前化作怪物的深渊意志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计划再一次被搅乱。

    它彻彻底底的被这个举动惹怒了!

    “为什么……为什么!?”

    它银色的眼睛几乎从眼眶中暴突出来,彻底沦为了一只不伦不类的怪物,朝着面前的两个“罪魁祸首”要着自己的答案。

    “没有为什么。”楚君山冷淡地道,“如果不是你运气好,在三年前,你就该消失了。”

    方才在梁星渊与它交谈的时候,楚君山一直没有说话。

    如今他贸然开口,终于让一旁的深渊意志发觉了他的存在。

    “你是谁?!”

    它的触手延伸出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危险一般,后知后觉的想要攻击面前这个被自己忽略了的、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

    “楚君山。”

    他干脆利落的回答,毫不闪躲地望着怪物的眼睛,忽然微微的笑了一下:“还记得我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咒语,忽然点醒了面前的深渊意志。

    往日的回忆如落日时逐渐退潮的海浪一般,渐渐的浮上水面。

    “楚君山……楚君山……”

    深渊意志焦急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从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之中寻找到某个锚点,让自己安定下来。

    终于,在某一霎那的灵光一闪之间,深渊意志终于发觉,面前这个人类到底是谁。

    “是你!!!”这句话就像是指令,那些触手如海浪一般冲了过来,直直的砸向楚君山,“你竟然还没死?!”

    是他!!是他!!!

    那个离开深渊之前,险些杀死他的小杂种!

    他竟然还活着,甚至还和自己挚爱的塔伦多混到了一起……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承蒙您记挂了。”楚君山微笑,“我确实还没死。而且,你好像又要死在我手里……”

    他还没说完,完全被触怒的深渊意志就冲上前,它身上绞缠着的花纹就像是获得了某种生命一样,陡然闪烁着银光,仿佛壁画上面精美的浮雕一般微微凸起。

    楚君山反应的很快,抬脚向后拉开一段距离,沉默地望了梁星渊一眼。

    那一刹那,某个不约而同的念头就在默契间产生——

    他们必须在这里杀了它!

    然而,深渊意志似乎并不清楚这两个对昔日的他来说、异常弱小的东西竟然敢萌生出这样不知死活的年头,下一瞬间,巨大的触手飞快地缠上了他们的影子,宛若死亡的阴翳一般追逐着他们的身影。

    楚君山灵巧地避开了两条朝着他劈头盖脸袭来的触手,却被另一条触手偷袭,躲闪不及之时,被梁星渊及时赶来的触手卷住腰身,险险地避开了危险。

    如今,那些昔日在楚君山眼中异常可爱的、漆黑的触手,已经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突兀的黑色倒刺从触手的柱体上生长出来,远远看去,比起水生动物的触手,它更像是一条漆黑的藤蔓。

    “塔伦多……塔伦多……”深渊意志一边操纵着身体、疯狂的对着他们发起攻击,还要一边碎碎念着什么,“你如果知道他曾经对我做过什么……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对我做了什么,你就永远不会选择爱上他!”

    楚君山闻言,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却没有选择去抬头看梁星渊。

    他不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任何的表情——他竟然有些惧怕,惧怕从梁星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看出探究和迟疑,又怕那双眼中中只含着明明白白的信任和赤诚——

    那些残存在记忆之中的过往,称得上是痛苦与不光彩,楚君山并不害怕将它告诉梁星渊。

    只不过时机未到,有些事情,他没办法开口解释。

    可是,那只爱慕他的怪物却像是懂得他的心思。

    梁星渊的声音很轻,落在楚君山的耳畔,却显得很有力量,无疑令人产生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没关系。”他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温润,不疾不徐,就像是上等的一块玉石,只不过比平时更多了一份沙哑,“君山,我只信你。”

    这句话就像是一块小小的石头,骤然投入了楚君山激荡不已的心湖中,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无端令他安定下来。

    楚君山抓住机会,反手抽出魂刃,在怪物的触手再一次奔袭上来之时,狠狠的抽断了它!

    作为主要攻击器官的触手骤然断裂开来,对其他触手造成了不少的震慑。

    那是深渊意志身上所有的最粗壮的一根触手!

    深渊意志终于暂时停歇了想要攻击他们的想法,它收回了大多数触手,以防被楚君山尖锐的魂刃割断。

    高大的怪物就像是一座小山,断裂的触手仍然没有失去活性,在落在地面上之后,不断地蹦跳着,仿佛想要为自己争取到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但它最后的结局仍然不佳。

    黑色的触手从尖端开始慢慢泛起生冷的白色,青色的花纹缓缓变得僵硬,方才倾注进去的生命力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化作黑色的烟雾,如有实质一般,朝着深渊意志的本体飞去。

    “你们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它低低的冷笑着,“塔伦多和我,明明是一体的啊——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东西!你以为伤害了我,他就不会受到反噬吗?!”

    楚君山蹙起眉,终于将目光落回到方才一直靠在自己身后的梁星渊身上。

    深渊意志的话也许不似作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梁星渊作为人类形态的身体终于缓缓地消解,露出他属于怪物的、本来的非人面目。

    那些触手断裂的地方与深渊意志所受伤之处一样,泛着淡淡的白。

    楚君山的神色终于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的面具,显露出里面真实的情感来。

    他面色起伏不大,可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垂在身侧的指尖正在轻轻地发着抖。

    “梁星渊。”他低低念着他的名字,似是惩戒,又像是叹息,“你在骗我。”

    他早该知道的——

    塔伦多是深渊意志的化身,早就在成为深渊之主的那一刻,就与深渊意志融为一体。

    这也是为什么深渊意志能够毫无二致地模拟出塔伦多形态的缘故——也正是因此,方才的深渊意志,根本不敢攻击梁星渊。

    如果这样说的话,深渊意志遭受到创伤的部位,也会逐步反馈到梁星渊身上。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走上了那条重蹈覆辙的路,梁星渊昔日的问题仿佛一道谶语,完美地击中了楚君山。

    他是不是,差一点点……就杀死了他第1001次?

    楚君山的睫毛就像是蝴蝶的翅膀,轻轻地颤个不休。

    他低下头,望向已经不再能维持住自己人形的梁星渊,对方仿佛现在才积攒出一点儿力气来,轻轻地对他说——

    “是啊。可我不想看见你一直被属于我的一部分伤害。”梁星渊微笑起来,清晰的上目线微弯,连眉尾都带了一点儿弧度,“这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受的。我愿意。”

    第64章 羁绊

    在遇到梁星渊之前, 楚君山从不知道,会有一只怪物会这样傻;他也不知道,会有一只怪物, 这样为他付出。

    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就算他还在无限游戏中的时候, 就已经杀了他一千次, 还是愿意挺起胸膛, 迎上他第一千零一次刺伤来的剑。

    楚君山深深的呼吸着,平复着自己动荡不安的心脏,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不至于被面前这只怪物全部搅乱。

    “你……”即使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可是,当楚君山真正开口, 对梁星渊说话的时候, 他发觉, 自己的声音还是颤抖得不行——几乎不像众人眼中那个雷厉风行,仿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会长。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 又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这一次,他的咽喉终于如愿以偿地发出了声音:“你……会死吗?”

    “不会。”梁星渊——已经化成原型的塔伦多明白他的担忧,一条细小的触手轻轻的缠上楚君山的手臂,宛若一条小蛇,亲昵地依偎着爱人,安抚着他的情绪, “再杀死我一万次,我也不会消失不见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微微蹙着眉,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歪过头来,重新看向楚君山,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更多的笃定:“嗯。我应该可以变回人形的,不过……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楚君山垂着眸,稍长的头发因为他此刻的姿态而微微下垂,将那双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眸遮挡得影影绰绰:“你和深渊意志,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是一部分的它。”塔伦多思考了一会儿,低声道,“不过现在应该不用担心了,因为,深渊意志应该已经被削弱得差不多了。幸好我们刚刚把它隔离进来,不让它接触到外面那些人类。”

    楚君山打断他:“我是问,你准备怎样处理它?”

    他的话语中蕴藏着的意思很明白,两人心知肚明,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塔伦多转过头部,用怪物独有的、可怖而诡美的眼睛望向楚君山。

    他知道的……他刚刚并不只是仅仅单纯地问它们之间的关系——

    如果杀死了深渊意志,那么,塔伦多是否还会存在?

    楚君山垂着眸,低低的想,这个答案应该是不的。

    既然深渊意志和梁星渊的本体是一起的,那么,即将消失的深渊意志在临死之前,很大可能会带着塔伦多一起消解。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塔伦多明亮的眼睛:“……没关系。”

    楚君山的声音平稳得就像是小溪潺潺的流水,或是平滑的丝绸,此刻听来竟无比温柔,像是对好孩子的嘉奖和安慰:“我在无限游戏里待了无数年,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出来的吗?”

    塔伦多的眼睛追逐着他的眼睛,就像是在追逐着一片月光,无比诚挚,无比小心:“嗯?”

    “我封印了它。”楚君山以一种极其平稳的、几乎含着一点儿名为笃信的语气对着塔伦多说,“所以,我们最终取得了胜利,逃出了那里。今天也会一样的。”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语句终于停顿下来。塔伦多的目光追随者这道停顿,望向楚君山的眼睛——

    那双眼睛宛若一块被水洗过的玻璃,明亮剔透,仿佛不含着任何杂质。

    他轻轻地问:“你相信我吗?”

    也许是太过虚弱,塔伦多并未立刻答话。

    他并非不想跟楚君山对话,而是现在他身体的状况实在不算好。

    深渊意志的衰弱直接影响到了他的身体状况,不仅仅是受伤的肢体,更为严重的是,他正感觉自己身上的某种奇妙的力量正从触手的断裂处,逐渐地向外流失。

    他的复眼能看见,自己尚且完好的触手尖端正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发白——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一千次的死亡给予了塔伦多某种潜能般的意志,他似乎察觉到了生命力的流失,于是尽量保持着原地不动的姿态,以求自己清醒的时间能够更长一些。

    只有这样,他才能多看清楚、多听清楚有关爱人的一切。

    哪怕那多出来的时间不过一秒钟,也足够了。

    可是,塔伦多错估了自己身体现在的状况。

    楚君山尖锐的魂刃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武器,而是附魔过的。曾经有千万只怪物的生命从闪着寒光的剑刃上流逝,它们带着怨毒与嫉恨,撕咬着他的创口,看不见、摸不着,比鬼神还要可怕。

    楚君山发觉了他的异常,还在讲述自己计划的进度终于停下来。

    这是第一次,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也是第一次,在他和梁星渊之间,竟然能够隔着这么多的沉默。

    “梁星渊。”楚君山突然停下来,低低的念着他的名字,“梁星渊?”

    塔伦多记得自己作为人类的名字,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可是覆盖在眼球上的银色的瞬膜似乎并没有能够听从指令的能力,它在楚君山面前费力地眨啊眨,终于,好几分钟后,他才如愿以偿地,用怪物的眼睛看清了自己的爱人。

    即使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损出一道一道的痕迹,即使他的衣冠仪态已经不像往日那样整洁冷肃——

    但是,在塔伦多眼中,他还是那个相亲那日,穿着白衬衫坐在咖啡厅的窗边,优雅冷淡的形象。

    “你怎么了?”楚君山问。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垂着眸,目光专注无比的落在自己的爱人、属于自己的怪物身上。

    直觉告诉他,塔伦多——梁星渊的状态很不好。

    曾经死在他手上的怪物有千千万万,可是没有任何一次,能够有一只怪物,这样牵动他的心肠。

    心在低低的鸣颤,提醒着楚君山面前的景象。

    不,不行。

    他要带他出去。只有在适宜怪物生存的地方,才能加快塔伦多身体的愈合。

    此地并不是深渊,也不是在无限游戏里的副本中,如果他真的没有及时得到处理,搞不好他真的会死的!

    那个字落在楚君山耳中,就像是一块烙铁,烫得疼痛极了。

    不、就算不用死也不行。

    他的怪物不能受伤——那是属于他的,他的怪物。

    “梁星渊,你把空间打开吧。”楚君山低声道,“我要带你出去。”

    梁星渊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努力的反应了一会儿,终于迟钝的回味过来,楚君山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可是它呢?”

    他说的“它”是深渊意志。

    深渊意志绝对不能独独留在这个地方。

    没有任何人比塔伦多更了解他身体中曾经残存的这部分力量。它邪恶无比,几乎无恶不作,喜好在罪恶与肮脏的地方滋生自己的欲望,将一个个世界变成自己培养怪物的温床。

    塔伦多只能够将它暂时引入这个空间,却不能指望这片区域永远的困住它。

    更何况——作为世界的意志,即使是它,也能够拥有强悍的再生能力,等到它彻底恢复,和塔伦多的断肢一起重生的,就是深渊意志卷土重来的强烈的报复心。

    它……一定会毁了楚君山的世界的。

    可是饶是这样,塔伦多还是打开了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

    他的意志力已经不再坚定,连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到底什么时候,自己就会丧失全部的理智。

    如果到时候,自己的意志和身体中所残留的能量与已经不足以划开那条通道,那么,他就无法让楚君山安然无恙的离开这里了。

    可是很明显,那个被入侵的怪物搅和得千疮百孔的世界需要他。

    然而,楚君山的意思也同样很明显。

    他不想管那么多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想要塔伦多这只怪物。

    “我们可以带着蒋纯一起走。”楚君山沉下声音,语调认真,仿佛在陈述一个真理,这是梁星渊第一次听见他用这副赤忱、真挚的声量同他商量,“我们三个都不会被深渊意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找到,我们可以去每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比如高山大海,深山绿林——都可以,只要你喜欢,你不是想要去看看这个世界别的地方吗?我曾经去过南美的一个谷地……”

    他的语调越来越快,仿佛在害怕自己现在不说,就丧失了将自己表达出来的机会一般。

    那双澄澈的眼睛则变得越来越明亮,几乎像是含着一簇簇跳动着的火焰。

    直到——梁星渊温和地打断了他:“君山。”

    楚君山戛然而止,有些愣怔的跪坐在原地,保持着原有的姿态,抬头望着他:“嗯?”

    “算了吧。”梁星渊用人类所特有的温和声调,温柔地对着楚君山说着话,“君山,你做不到的。”

    楚君山仿佛被他的否定弄得愣了神,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认认真真的问:“做不到……”

    “你做不到的。”梁星渊温和地重复,“你不会放弃这些人的,即使你已经对人类和他们的世界失望透顶,即使你曾经被自己的朋友背叛过,即使你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走入人类的社会——可是,君山,你做不到,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会永远的遵从自己的本心,就像是人类的灯塔,带着他们走出黑暗。”

    他的嗓音顿了顿,目光依恋又坚定地从楚君山的脸上移开,望向另一端的怪物:“人类需要你,人类不需要怪物,所以……”

    “可我需要。”楚君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根本无需认真倾听,梁星渊就能发觉他此刻的颤抖:

    “我需要你。我爱你。”

    “……”梁星渊的眼睛再次失去了原有的方向,被自己的心迁移过来,目光落在对方那双眼眸中,“爱……我?”

    他第一次看见楚君山的时候,就觉得那双眼睛好像湖泊。

    平静无波,可是底下却荡起一层层细小的涟漪。仿佛冬天被冰雪封冻住的湖水,只有愿意接触那块冰面,才能触及他的真心。

    他已经做好了为这段感情羁绊付出疼痛的准备,可是,现如今,楚君山却不要他的疼痛和尝试了。

    在梁星渊开口之前,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真心原原本本地坦露出来,坦坦荡荡地展示给他看。

    脚边的通道正在缓慢的打开,而那只奄奄一息、身为深渊意志化身的怪物仿佛能够从方才的歇憩中汲取一些力量。

    很快,它那边就有了苏醒的迹象。

    他们所有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一根细细的触手搭在楚君山的颈侧,宛若一条温顺的蛇,触手的尖端已经泛着青色的白,往日粉嫩的吸盘已经萎缩。

    它已经算不上好看,但好在,还是楚君山喜欢的模样。

    “君山。”梁星渊收紧触手,在将他推下那道裂隙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也爱你。”

    第65章 重建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 此刻,银色的线条再次收紧成为一个点,消失在了楚君山面前。

    那个曾经出现在空中的空间宛若那些怪物一样不真实, 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过这个世界。

    塔伦多……他的怪物……

    为什么?

    楚君山蹙着眉头,鸦黑的眼睫轻轻地颤抖着, 宛若蝴蝶的两片翅膀, 轻轻地搭在一起, 远远看去,就像是半开半合的眼眸。

    他其实并没有欺骗梁星渊。在过去, 他确实曾经差一些杀死过深渊意志。

    他只身跌入了深渊中,被深渊意志发现之后,就一直跟随着它。

    它比自己见过的所有怪物都要强悍,也正是因此,它才能诞生出如塔伦多那样强悍的继承人。

    但是, 结局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美好。

    在和深渊意志缠斗的日日夜夜中, 楚君山几乎折在那里, 也是险险地稍胜一筹,得以从无限游戏中出来。

    时隔多年, 楚君山并不能保证自己的能力如当年那样强悍,更不能保证,这么多年过去,深渊意志仍然不思进取,毫无进取之心,一点长进也没有。

    所以,楚君山在刚刚想到的方法, 其实是自己留下来。

    或许他比梁星渊更加了解对付深渊意志的方法。

    就算不行的话,他也是最佳人选。

    毕竟,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留下来,也是需要看守深渊意志的。

    很显然,从各方面来看,楚君山都是毫无疑问的最佳人选。

    梁星渊并不知道怎样对付深渊意志——就算有,也不会像楚君山这样牵制它。

    如果贸贸然开战,它们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

    但是,现在,看守深渊意志的责任,却出乎意料的落在了梁星渊身上……

    想到梁星渊现在的身体状态,楚君山不由得深深地皱紧眉头。

    ……算了。

    等他把面前的事情处理完,再去找梁星渊算账。

    楚君山收敛起自己的所有思绪,耳畔飘过一道熟悉的嗓音。

    蒋纯似乎发现了他的归来,戴着一张小小的防毒面罩,朝着他跑来:“楚君山!!楚楚!!你终于回来了?!刚刚去哪里啦!”

    他跑得气喘吁吁,楚君山不想让他担心,便站在原地等待。

    蒋纯跑到他面前,把自己的防毒面罩摘下来,本来想要递给他,但是在触及到楚君山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的时候,还是迟疑了一下,又默默地收回来。

    他忽然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左右环视了一圈,这才发觉事情的不对劲出现在何处:“欸……”

    蒋纯愣了愣:“梁星渊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在楚君山为时三秒钟的沉默之中让他找到。

    是的,毫无疑问。梁星渊并没有跟着他回来。

    虽然他不敢多问,但还是很明显的感觉到,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强烈的第六感和直觉提示着蒋纯,让自己不要多嘴,尽量少问。

    他紧紧的捏着手中的防毒面罩,努力地在脑海中搜肠刮肚地翻找,才找出了自己能够在这种情境下说的新话题:“那什么……楚楚,我已经把工厂里的人类全部转移出去了——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发现,这个世界上那些原本可以归为D级以及D级以上的怪物,好像都在一瞬间衰老了,它们的能量波动也急剧减少,于是我组织了一些小队,捕捉了一些在我们控制范围内的怪物。”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楚君山的脸色,在发觉那张脸上的神色如往日一般冷淡平静之后,才稍稍的放下了一点心——

    还好还好。

    楚君山看上去还算“正常”。

    于是,蒋纯考虑了一下,决定继续说:“而且,我们发现那些新出现的‘深渊’,好像已经没有了活动的迹象,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楚君山在他试探的目光中,终于说出了出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嗯,是好事。”

    他转过身,避开蒋纯担忧又探究的目光,声音很轻:“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再有怪物了。准备一下,可以重新组织这个世界的社会秩序进行重建了。”

    ·

    “C19区消杀完毕。”、“G6区消杀完毕。”、“报告,整个F区都没有发现怪物现象,安全级别升至A。”

    蒋纯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来,有条不紊:“收到,辛苦了。”

    他坐在中央主控室中,手边摆满了登记用的文件。

    这个世界的社会组织工作很好,愿意将这种事情拱手让人,让专业的人员——比如蒋纯来做。

    这样的工作已经持续了一周,他在埋头认真工作的时候,偶尔抬头,看见夜深人静之时,城市静默的灯火,也会在恍惚之中,忽然将面前的场景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

    这样的事情,他似乎在多年前,已经在无限流世界中做过一次了。

    当年,整个无限游戏都崩坏了,怪物横行,人类玩家的生命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但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人类的势力也越加倾轧,有一些在无限游戏中获得权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高阶玩家萌生出了退意,并不像大多数玩家那样想离开无限游戏,因此,他们和民众脱节,成为了阻碍这个世界崩解的最大牵绊。

    楚君山和蒋纯的势力就是从那个时候的一次大战后发展起来的。

    怪物在一个很难理解的时机侵袭了人类玩家的居住地,千百个流民流离失所,都被楚君山的公会团结起来。

    那个时候,蒋纯也是这样,和已经变得沉默寡言的楚君山一起埋首工作,两人在中心城明亮华丽的灯火下,安静地统计着公会新成员的信息和户籍。

    更多时候,他一个人工作,而楚君山一个人下副本,赚取可供整个公会进行运转的公费。

    那样的日子紧凑又充实,危险又有趣。

    和现在的场景几乎重叠在了一起——只不过,楚君山不用下副本了。

    他还是那样沉默寡言,仿佛回到了几年之前,刚刚出副本的那个时间点。

    这么多天来,鉴于楚君山的表现,蒋纯还是没有敢问梁星渊到底去了哪里,以后是否还会回来,楚君山……又打算怎么办。

    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都不知道,唯一明显到可以让他看出来的东西,就是在梁星渊离开之后,他才发觉,楚君山变得冷漠了很多。

    但是仔细一想,在最开始的开始,楚君山仿佛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只不过有了梁星渊的出现,楚君山才勉强变得活泛了一些。

    时间复归原点,相遇的人会走散,世界也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整个世界的指针仿佛在无形中拨动,人类一点点重建着灾难后的家园,希望在坍塌的墙壁和建筑下冉冉升起。

    只有楚君山,仿佛仍然被困在了那一天的黑暗中,冷淡,沉默。

    直到,梁星渊名下的那幢房子也被重建起来之后,楚君山看上去才好了一些。

    房屋翻修好的那天,蒋纯推开了繁忙的工作,专门带着一大堆零食跑过来庆贺他。

    也许是因为这座房子的另外一个主人不在,虽然房子和以前的外观相似,可是屋子里的布置却冷清不少。

    梁星渊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平常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到处旅行,然后带一大堆旅行纪念品来,塞满这座房子的角角落落——这下他离开,连露台上衰败的花都没人布置了。

    楚君山曾经想过要代他好好照顾那些花卉,可是实在没有任何养花的天赋。

    那些花在他手下苟延残喘了一段时日,终于奄奄一息的死去了。

    蒋纯来他家的那天,就站在露台上,看着满地枯萎的花卉,有些瞠目结舌,但还是不敢说,安慰道:“哎呀,楚楚呀,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看,虽然养花咱们养不好,但是别难过啊,我们还能养好狗子!”

    他说完,楚君山身边蹲着的幺幺零像是为了应和蒋纯的话,这只膘肥体壮的大狗吐出舌头来,朝着天空动情地叫了两声,仰天长啸道:“汪汪汪!”

    “……”

    楚君山看了幺幺零一眼,随手将手中的冻干喂给它,又赢得了这只在主人走后就天天吃香喝辣的狗子的一通熟练谄媚:“汪呜~”

    “你看嘛,我就说了。”蒋纯在一旁拍掌,“这不是养得很好吗,而且就算你把花养死了,梁……”

    他本来想说“梁星渊也不会怪你的”,但是话说到一半,却像是无意间触及到了某个不可说的禁区,让蒋纯急忙闭上了嘴。

    楚君山似有所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很淡:“嗯?”

    蒋纯汗流浃背,正要解释:“我……”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感觉自己摊开的右手一重。

    他低下头,却看见了一根遛狗用的牵引绳,耳畔飘来楚君山淡淡的声音:“我要麻烦你帮我照顾它一段时间了。”

    蒋纯:“……啊?谁?”

    “幺幺零。”楚君山掀起眼皮看他,声音还是很随意,“我要出趟远门,这些时间要麻烦你一下,如果你也有事情要忙的话,我把它送到看护所去。”

    “啊……倒是不忙。”蒋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道,“不过……出远门,感觉很突然,你准备去哪里?”

    楚君山正站在玄关处,低着眼眸,仔仔细细的整理着袖口的褶皱,闻言抬起头,语气平淡地回答:“去找梁星渊。花草死得太多了,我要带他回家,让他自己来料理。”

    第66章 争鸣

    对于梁星渊来说, 空间里的时间仿佛在某个瞬间静止,停止在了某个点位。

    这里和人类的世界不同,没有白天和黑夜, 也并不和深渊类同,四周则是白茫茫的一片, 像他去年曾经去北部旅行时看见的雪原。

    梁星渊——已经化成本体的塔伦多安静地面对着这一片白色,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在这看上去无穷无尽的等待之中, 深渊意志卸下来所有的伪装,苍老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带着明显的讥讽意味:“别等了,你在等什么呢?等一个注定不会践诺的人类?”

    “……”

    塔伦多想的却不是这个,他翻转过来自己的触手,看着上面的残痕一点点消失,变成完好如初的一根触手。

    应该是五十八天。

    塔伦多想。

    距离他送走他的楚君山之后, 他已经自己在这里待了五十八天, 如果按照人类的计算方式, 应该是快到两个月了。

    两个月能干什么事情呢?

    他的君山会做些什么?会不会跟那些人类一起重建家园,还是仍然在和讨厌的怪物对抗?

    塔伦多不知道, 但塔伦多想让他过得轻松一些。

    所以,最好还是前者吧。

    在这两个月,这个空间中也并不是毫无变化。

    深渊意志脱离了他的身体,重新变成了漂浮在空气中的一团能量。每一天来,它简直每时每刻都在叫嚣着什么,甚至企图激怒塔伦多,让他自己毁灭这个困囿住两只怪物的空间。

    但是, 那怎么可能。

    塔伦多觉得自己平静极了。

    他不会被任何事情激怒的,因为, 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深渊意志融化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身上残存的断肢也在缓缓地复原,心脏枯萎,复又生长出来的过程极为漫长而痛苦,即使是一只怪物,在面对第一千零一次的重生时,也会带着一点畏怯。

    他应当是被这片空间抛入了虚无,游离在任何一根时间线和世界线之外,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是看不见楚君山了。

    楚君山……他的爱人。

    怪物垂着软软的触手,任它们毫无目的的向外探索,又在片刻探寻无果后收回来。

    也许是因为深渊意志在这里的缘故,塔伦多发现,自己的伤口比平时还要好得快很多,而且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自己身体内的某些回忆似乎被一些原因刺激到,现在回馈给他的,不仅仅只是完好如初的身体,甚至还有一些原本就属于自己、又被自己忘却的记忆。

    “塔伦多……你听我的吧,我带你回深渊,只有我们俩的世界……”深渊意志仿佛还没有放弃坚持引诱他,一直在低声絮语,“你想想,人类只会欺骗你!只有我一直在相信你,你也完全可以相信我——这是你可以放心的事情……塔伦多,你为什么会信任一个初次在人类世界见面的人,你甚至和他只相处了几个月?”

    深渊意志的话,塔伦多是向来不放在耳中的。

    对他而言,它的声音更像是这片虚无的空间中自带的背景音乐,可有可无。

    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它确实勾起了塔伦多作为怪物时的某些回忆。

    因此,他罕见地回答了一声:“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和楚君山,并不是在人间完成的第一次见面,也并不是,只认识了几个月。

    他们认识的时间,远远比这一千零一次重复的生命更加长久。

    在塔伦多还是一只不成形的、只能生活在污泥之中,以低等的怪物为食的、长满触手的怪物时,他就已经认识楚君山了。

    那应该是人类口中的春节,天气寒冷,水生的怪物失去大部分活性,只有这个时候,塔伦多才会出来捡拾一些人类和其他怪物不要的食物来吃。

    然而,深渊世界之中有一套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食物链法则。

    塔伦多是一只低等的怪物,他能吃更加低等的末流怪物,也自然有怪物能够来吃他。

    那时的无限世界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怪物不满于深渊中越来越焦灼的形势和越来越稀少的食物,于是迫不得已,选择来到人类的聚集地横行霸道,街道上随处可见嚣张跋扈的怪物。

    它们已经违背了只会出现在副本中的承诺,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侵扰着这一方最后宁静的土地。

    塔伦多为了躲避那些怪物的追杀和屠戮,迫不得已,躲进了一片污泥中。

    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泥土浸染着他透明的身体和触手,将他的气味和身形完全遮盖。

    那里的水很冷,冰花漂浮在水面上,没有怪物和人类愿意从这边走过。

    塔伦多轻轻地呼吸着,就像是一棵小小的浮萍,或者水草。

    他用还未发育完全、因此只剩两只的眼睛安静地窥探着这个世界——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看见孱弱苍白的人类被怪物尖利的刺甲、冰冷的鞘翅杀死,血红的肉和血洒了一地,温热的腥气蔓延在整个街道上。

    这样的屠戮已经进行了数不清的日子,他只是安静地观察,像一颗水草那样浮在水面下。

    人类的口中发出他听不明白的声音,塔伦多明显感觉到,那一天,人类居住的中心城里,似乎发生了不一样的事情。

    原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当成家畜屠杀的人类似乎找回了自己的自信,团结成一支一支的小队,朝着怪物发起了进攻。

    人们在说:“会长回来了!”、“楚君山……他到底去干什么了?”、“楚君山凭什么把我们丢在这里!”

    楚、君、山。

    这三个未成形的字发出的语调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怪物口中不熟练的复述着。

    楚君山……是什么?

    这是塔伦多潜伏在这片污水地的这些来,用他构造简单的大脑思考的唯一问题。

    在无限世界终于下起雪的那一天,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纷纷扬扬的白雪落下,像鹅毛,似柳絮,随着风吹拂而起,掩埋了怪物和人类的尸体。

    血腥味被洁净的气息取而代之,彻底消失不见。

    塔伦多几乎要在这样的低温下陷入冬眠——那是怪物从动物进化而来时,低等怪物所特有的、仍然能够被保留下来的习性。

    塔伦多知道,他很饿。

    因为饿了,所以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没办法进食,像他这样的怪物,会很快死在这个冬天。

    可是他不知道他会死,他只觉得饿和冷。

    他在冰雪中沉睡了多日,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人类似乎已经取得了和怪物的这场斗争的胜利。

    被驱逐的怪物四处逃窜,躲避着人类的追杀。

    塔伦多在几只怪物的侵扰下彻底醒来。

    他被尖锐的盔甲抵住变色的触手,萎缩的软体动物似乎看上去不堪一击,只能当一个怪物进食前的凉菜。

    他毫无知觉的触手艰难地抬起,缠着怪物的盔甲,却被尖利的骨刺划出几道细小的痕迹,流出汩汩不息的透明血液。

    在麻木的疼痛中,塔伦多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要死了。

    然而,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青年拎着一把长刃,出现在了塔伦多的面前。

    雪亮的剑光闪过,魂刃不偏不倚的划过它们的命门,却似乎偶有失误,留下了塔伦多一条命。

    他奄奄一息地浮在结满了冰花的水地里,用两只银色的眼睛望向那个人类。

    高大,清瘦的人类。

    浑身泛着冰凉气息的人类。

    他……就像凛冽的霜雪,好像比封冻的冰河还要冷。

    他杀了那么多怪物,一定是个坏人吧。

    塔伦多想。

    可是,塔伦多看见,那个本应该离开的人类青年却停在了他身前的某处,弯下腰来,抱起了一个哭闹的人类幼崽。

    他比自己看过的所有怪物幼崽都要讨厌,哭闹不休,嘴里哭闹着塔伦多听不懂的话。

    可是那个冷冰冰的人类却没有把他杀死,还买了一根红彤彤的东西给他。

    “吃吧,吃完就不难过了。”青年身边的一个娃娃脸男生笑得亲切,指了指那个人类,“他叫楚君山呀,你好好长大,以后我们一起出去。外面的世界,比你想得还要好很多哦!”

    外面的世界……

    不知怎么的,塔伦多竟然听懂了这句话。

    他盯着那个叫“楚君山”的人类离去的背影,安静地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想去外面的世界。

    为此,他受千刀万剐,赴汤蹈火也愿意。

    如果可以的话……

    他想要自己今生唯一的伴侣,也是一个和楚君山一样的人类。

    ……

    回忆在此中止,塔伦多回过神来,对着喋喋不休的深渊意志低声问:“你知道糖葫芦是什么吗?”

    深渊意志停滞了一瞬,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那道阴沉沉的目光从看不见的地方直直地投射下来,落在塔伦多身上:“你想说什么?”

    “那是山楂和红糖浆做的。”塔伦多忽然换了一副语调,甚至带了一点儿深渊意志不可置信的欢快,“是甜的。”

    深渊意志:“……?”

    塔伦多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没吃过。”

    “…………”深渊意志的声调又急又气,压低声音咒骂,“你是疯了吗?那个人类不会再来找你了,你也不用再想以前的事情了——人类的世界并不是你的家!塔伦多塔伦多塔伦多!你是一只怪物——一只货真价实的怪物,如果没有我的话你根本没办法成为深渊的王嗣,也没办法获得从深渊里出去的机会!塔伦多——我不许你这样背叛我!”

    塔伦多却像是接收信号不好的老式收音机,并没有应答深渊意志气急败坏的灌输。

    他只是恢复了安静的状态,好像刚刚那个开口“挑衅”深渊意志的并不是他。

    楚君山,楚君山。

    就算见不到他,也没关系。

    楚君山……楚君山……

    深渊意志还在努力的说服他:“塔伦多,塔伦多……你听我的吧!我们一起回到深渊去!我还是让你当王,我让你成为这个世界最高的主宰,那么多的权力,你竟然不想要吗?!”

    “……”塔伦多沉默了一下,“不想。”

    “你真的以为我没办法治你吗?”深渊意志见说服不成,只能暴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你好像已经忘记了,我才是创造出你的人!你想要回到这个世界吗——不!你完全不可能的!我完全可以现在就吞噬你!”

    塔伦多给他的回答,是沉默的一个眼神。

    那对深渊意志而言,就像是一个无声的挑衅,无疑激起了他的暴怒:“你在挑衅我?!”

    随着它的话语,塔伦多明显感觉到了周遭的空间正在缓缓地形变,空气扭曲成一簇簇的波浪,在白色的空间内无声无息地翻涌着,仿佛下一秒钟,整个墙壁就要无法承受这样大的压力,而破裂开来。

    塔伦多皱紧眉头——

    ……深渊意志竟然没有说谎,它确实是有这个能力,回到最开始的、诞生它们的世界去的。

    只不过,深渊意志仍然在忌惮着他本身,因为它们同根同源,如果贸贸然开战,最终落得的下场也只是两败俱伤。更何况,现在看来,两方的势力恢复得并没有那么好,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

    如果像这样的话,不如和平共处,更适合现在的它们。

    “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只能采取别的方法了。”深渊意志癫狂的笑着,“你以为我一定要有求于你?塔伦多,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只是我创造出来的一只傀儡——就算两败俱伤又何妨?我今天一定会把你杀死!”

    随着这道话语的落下,塔伦多感到身边的两堵墙向着自己的方向紧密的压来。

    它们已经失去了主人对它们的控制,沾染上了深渊意志独有的气息,因此也变得癫狂起来。

    塔伦多眨了眨眼睛,银色的瞬膜瞬间出现在他的眼眶之中,严严实实的覆盖上黑色的眼球。

    而身下蜷曲着的触手早就如潮水一般延伸出去,准备在深渊意志袭击过来的一瞬间给予反计。

    以他现在的状态,和深渊意志最多是五五开!

    就算无法战胜,两败俱伤,都死在这片无人知晓的空间里也不错!

    这样……甚至可以消解他对楚君山的思念。

    时光易度,思念难熬。

    他这样想着,每一根触手上都浮现出浮雕一般精美繁复的银色花纹,尖端的黑色几乎要黑得发红起来。

    每一根触手都做好了缠绕着猎物的准备,准备在对方袭击过来的一瞬间,就绞缠上猎物的致命处。

    但是……等他真的死掉了。楚君山还会记得他吗?

    如果不记得他的话……

    塔伦多的眼睛转开一抹弧度,瞳孔也在轻轻地震颤着。

    ……不记得他的话,也好。

    他挺身出去的一瞬间,深渊意志的力量也化作尖锐的骨刺,朝着他奔袭而来。

    千钧一发之时,塔伦多似乎听见了周遭形变的空间墙壁发出的微弱撕裂声。

    下一瞬间,一抹银亮的剑光横在了两只怪物之间,强烈的力量将它们强行分了开来。

    塔伦多微微一怔,在这一抹银光之中,窥见了一丝熟悉感。

    他还未反应过来,那柄长剑直直的避开了他的触手,精确无比的刺入了虚空中深渊意志的咽喉。

    楚君山穿着与那日他初见到他时一样的白色衬衫,神色冷清,可是这一次,那双总是装不下世界上任何东西的眼睛里,却明明白白的倒映着一只长满怪异触手的怪物的样子。

    他朝着他伸出手,微微垂着眸,低声柔和的说:“别怕,我来接你了。”

    第67章 回溯

    在塔伦多的视线中, 楚君山和当年那个记忆中的高大青年完全重合起来。

    魂刃上缠着黑色的气息,它来自深渊,又即将回到创造深渊的怪物身上去。

    剑光闪烁, 他的手腕翻飞不定,一时间, 竟然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挥出了多少剑。

    楚君山的行为无疑激怒了深渊意志, 它疯狂的朝着楚君山扑来, 那些黑雾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和神智,在一瞬间变幻出各种形象。

    楚君山微微凝神, 在那些千奇百怪的怪物中,辨认出曾经死在自己手下的各种高级怪物。

    深渊意志是深渊的化身,其中所有的怪物,都出自于它手。

    但——

    先前就遭受到塔伦多削弱过一轮的深渊意志,到现在明显不是楚君山的对手了。

    他干脆利落的斩下那些凝成各种器官和肢体的黑雾, 它们轻飘飘的落地, 恍若棉花糖一般, 逐渐变成白色,与周遭扭曲的空间融为一体。

    “我那天就说过的。”楚君山的声音仍然浅淡平静, 甚至没有任何一点因为方才的动作而产生的的喘息,“你会死在我手里。以前没能杀死你,现在你的结局也一样。”

    长剑斩下,黑雾在白色的空间里消失无踪,只余下铮棱的金石之声。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塔伦多再也听不见深渊意志的絮絮叨叨声了。

    楚君山转过身,将魂刃落在地面上, 躬下身来,握紧了塔伦多的触手。

    白色的空间渺无人烟, 浩若星海。一个人类正垂下头颅,用脸颊贴紧他的怪物。

    那条触碰到他的黑色触手微微蜷曲,像是要作出什么反应来,可是他最后却什么也没做。

    细长的触手缓缓的变形,逐渐变成了人类手臂的形状。

    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冰凉与温热正悄无声息的传递着。

    “谁许你那样的?”楚君山的声音掺着一点儿微不可察的颤抖,语气还算冷静,虽然是质问的话语,可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是……浓厚的怜惜,“要是我没来,你打算……”

    “我打算等你。”塔伦多低声道,“无论在哪根世界线、哪根时间线,我都会等你。等你回来找我,等你跟我在一起。”

    楚君山张了张口,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些话语太过单薄,不如紧密相贴的肢体与肌肤来得更加恳切无声。

    “我把你的花全部都养死了。”楚君山低声道,却抬起眼眸,直直的看进怪物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看透,“你愿意回来重新再养一些吗?”

    梁星渊——化成人形的塔伦多握紧了他的爱人的手,在一片炽热的白光与逐渐坍缩的空间中,轻轻说:“我愿意。”

    时光倒流,空间凋敝,整个世界逆转回原先的模样。

    他们的降落点在那个废弃的工厂前。

    梁星渊抬起眸,忽然觉得掌心中的那只手忽然松了松。

    他转头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他的爱人的身体忽然矮了下去,仿佛已经没有力气了一般,与之而来的,还有蒋纯惊慌失措的吼叫:“楚君山!!!”

    梁星渊的瞳孔骤然缩紧,在楚君山落到地面之前,险之又险地将他扶了起来。

    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和两分钟前那个说要带他回家一起种花的年轻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楚楚!!”蒋纯终于赶到他们的身边,此时此刻的危难关头,他看见消失将近两个月的梁星渊时的表现并没有那么惊讶,他咬着牙,看向紧闭着双眼的楚君山,话却是对着梁星渊说的,“怎么会这样?”

    “抱歉。”梁星渊语速飞快,眉眼压得很低,那双黑色的眼睛中,此刻含着明晃晃的懊悔,“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蒋纯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他的眼眶通红,咬着牙道:“你不知道?你开的空间游离在所有的时间线之外,他要见你,就要逆转所有的时间线,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他现在应该在重新经历那段和你有关的世界线。”

    他的话音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越发沉重起来:“就是那段对他来说,简直像人生污点的世界线——梁星渊,我甚至没有把握,他能够再次度过那段时间……”

    “我要去陪他。”梁星渊甚至没等他说完,就蓦然打断了蒋纯,“我也拥有逆转时空的能力。”

    “我会陪着他走,最艰难的那一段路。”

    白光再一次升起,时光逆转,所有的时间线回到了原先的起点。

    ……

    “E1342副本已开启。请玩家做好准备,等待传送……三、二、一。”

    梁星渊站在任务接收处的出口,望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类玩家。

    他们的肤色不同,身上的穿着不同,只是望向他人时,略带着打量的目光是相同的。

    “哎哎哎,别挡道。”一个壮汉拍了拍梁星渊的肩膀,却感觉自己拍下去的地方是软趴趴的,他皱着眉收回手,觉得有些奇怪,最终却没放在心上,“边儿去些。”

    梁星渊没有作声,微微眯起眼睛,掉头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方才拍他肩膀的壮汉看着梁星渊走向的地方,紧皱眉头,嘴里喃喃道:“去深渊?年纪轻轻的,这是要去送死吗?”

    梁星渊刚刚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思考,现在自己所在的时间点。

    怪物的回溯能力并不是万能的,他需要先找到一个点,才能帮助自己回溯到粗略的地点。

    现在是这个无限大逃杀游戏开服的第2年初,据梁星渊的了解,现在的楚君山,应该还只是一个新人玩家。

    而且,楚君山第一个副本的boss,他也很眼熟。

    如果他快一些进去的话,还能赶上楚君山的第一个副本,因此,梁星渊准备直接进副本碰他。

    正常来说,进入副本是玩家的权利,梁星渊并不能像玩家一样直接通过他们的系统面板进入副本——

    但是,他可以选择以怪物的身份进去。

    梁星渊降落到了深渊之中。

    这里没有白天,到处都是一片昏黑的景象,污水与冰凉的空气搅合在一起,带来远方怪物腥臭的气味。

    “嘶嘶嘶嘶……”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怪物的嘶鸣声,它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个“人类”,纷纷投来了垂涎的眼神。

    人类……人类啊……

    它们能够获取的最美味的原料。

    很快,梁星渊的视线之中就出现了接二连三的怪物。

    先是那些低级怪物,再是长着翅膀、拥有刺足的高级怪物。

    它们飞快地朝着梁星渊的方向飞奔过来,像是嗅闻到了最喜爱的食物的气息,彻底暴露在梁星渊面前。

    然而——

    梁星渊终于舍得抬起眼睛,望它们一眼。

    只是一个眼神,其中含着的威压不言而喻。

    梁星渊虽然是人类的身体,可是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怪物似乎都察觉了那个事实——

    这个“人类”,其实是一只怪物!

    这个认知令那些高等怪物们率先撤退,唯恐避之不及;而那些低等一些的怪物则反应很慢,还有一些不死心的怪物想要追上来,看看能不能群起而攻之,从而分一杯羹。

    只是片刻,它们的尸体就被一道无形的波浪震开,在一旁堆积成山。

    梁星渊对这些怪物熟视无睹,目露厌恶的神色,从它们身边快步走过,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前行。

    在杀死18只意图挡在他面前的怪物之后,楚君山终于从第一个副本boss的巢穴中,进入了楚君山所在的副本。

    那是一个现实的校园副本。

    怪物是一只以食用人类为生的怪物,它躲藏在厕所中,夜晚出来行动,抓住那些落单的、来厕所抽烟的学生。因此,那个学校中流传出“怪物只吃学渣”的流言。

    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向学,然而,怪物吃人的事情时有发生。

    楚君山这批人类玩家作为新入学的一届学生,需要在这个副本中找出怪物吃人的原因,即可通关。

    梁星渊甚至都能够想象到,在这里,一个新玩家到底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在社会中的每一个群体里,除了少数很好的前辈,其他的老一辈都会欺负新人,让他们去做那些又麻烦、又有风险的事情。

    在现在这种赌上性命的游戏里,这样的情况只会愈演愈烈。

    梁星渊顶替了一名关键npc的身份,穿着老师所穿的西装制服,缓缓地朝着109教室走近。

    育英学校才经过十分钟的课间休息,低年级的学生们吵闹不休,显然还没有进入上课的状态。在人头攒动的教室中,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教室左侧靠窗位置上的楚君山。

    几个玩家都坐在一块,虽然穿着都是学校统一的蓝黑色夏季校服,可是那些玩家明显超过了做高中生的年龄,因此看上去很是格格不入,只有那些心盲眼瞎的学生npc们才发现不了端倪。

    然而,楚君山的身体裹在这样的衣服中,却不知为何,显得极其合适。

    他明显和吵闹的人群不同,戴着一只头戴式耳机,就像是真正的高中生那样,垂着眸,用笔尖沙沙沙地在答题纸上写写画画。

    这是开学以来的第一场考试,玩家们的惯性思维很简单——来到这种低级难度的副本,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去违逆副本的意思。

    它明令禁止的事情,最好就不要做了。

    因此,几个玩家拿到卷子之后,开始抓耳挠腮的答题,甚至还想偷偷互换答案,又被后面坐着的老师npc抓住:“32号,41号,你们俩干嘛呢?出来站着!”

    同行的几个玩家纷纷露出了畏怯的表情,强行镇定下去,让自己不要被发现异常。

    只有楚君山,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什么也不关心,他仍然在作答那张卷子。

    与此同时,梁星渊的视线黏在他的身上,安安静静地打量着楚君山如今的样子。

    他与自己遇见他的时候相比要青涩很多——这种青涩并不只是指的长相上的青涩,更多的是气质。

    现在的楚君山并不像未来那样,总是不苟言笑,顶多算有些淡漠。

    他的眉眼很精致,又是眉压眼的长相,看人的时候,那双眼睛总是笼络在细密的睫毛下,令人看不清什么神色,因此就显得有些寡言。

    但绝对不是后来那种生人勿进的气质。

    其实,他刚刚接触到楚君山父母的时候,就有此疑虑。

    楚君山的父母明显是社会上最流行的那种父母,期盼着子女事业有成,过上成功的人生,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培养出来的楚君山并不亲近社会,甚至还想方设法地远离社会呢?

    原因,应该出在这里。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楚君山这种对社会与人类满怀希望的人,变成那种样子?

    他一定遭受到了很多很多的背叛,因此积攒出很厚很厚的失望。

    失望到即使绝望,也会对这个人类世界残存一线希望。

    梁星渊安静的等待着代表着收卷的铃声响起——

    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npc走到玩家的位置上,将两张几乎空白的卷子和其他玩家的收齐。

    一个精壮的高大男性玩家在楚君山即将交卷的时候,抬手按住他的答题纸,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对他说:“把你的答题纸给我!”

    楚君山转开眼,直直的望向他身后站着的那些老师npc,那双眼睛里明显没有什么情绪。

    老师npc们仿佛对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因此更加让那个男人气焰嚣张。

    他的手还按在楚君山的答题纸上,横眉竖目的看向他:“快点给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会怎么样你是知道的!”

    楚君山的目光越过高大男人的肩膀,落到了他身后那些正虎视眈眈的玩家们,仿佛他们这群人才是一伙的,而自己和作恶的副本怪物没什么两样。

    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也许结果会更坏吧。

    楚君山的神色好像松动了一瞬,他落在答题纸上的指尖轻轻地颤了颤,下一瞬即将放开的时候,一只骨节修长、白皙漂亮的手掌从后方探了过来,虚虚地搭在了楚君山的指尖上——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一道高大的身影不容置疑的挤了进来,立在两人之间,可是那双眼睛却直直地望向楚君山,声音很轻,却显得那样有分量:“同学们,时间结束,该交卷了。”

    第68章 宿舍

    玩家们的计划被打断, 不少人愤怒的望向了这个新来的监考老师。

    即使他穿着正常的监考老师的制服,身上也是带着工牌,但是——不知为什么, 玩家们总是觉得他并不像这个副本中的npc。

    ……而像是凭空出现的那样。

    高大的男性玩家并不清楚为什么npc老师会突然管事,虽然对面这个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应该没什么威胁性。

    但是这明显是在副本中, 男人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只能恶狠狠地用眼神剜了楚君山一眼,招呼着同伴们回宿舍。

    楚君山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低着头收拾东西,几分钟后,他收拾好书包,抬起头准备走出去的时候,看见了落在教室后门口的一道阴影。

    那个奇怪的、英俊的老师npc……竟然还没走。

    他好像是在等他。

    楚君山的样子明显有些迟疑, 在出门时经过他的时候, 思索再三, 还是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那个“npc”, 等他开口。

    梁星渊见他停下,眉梢都带着淡淡的笑意:“嗯,怎么了?”

    楚君山没有迟疑,直言道:“我认为你在等我。”

    “嗯。”这个高大的老师轻声道,当着楚君山的面,抖开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天上下雨了, 我送你回宿舍吧。”

    和梁星渊所说的那样,外面果然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

    学校是南方的老式教学楼, 连廊和连廊的接口处没有遮挡的地方,不少学生npc庸庸碌碌的冒着大雨从道路两旁行过,甚至麻木到不知道拿本书挡一挡。

    “要一起走吗”

    良久,站在他身侧的老师npc问道。

    他的语气用得斟酌极了,剥开那些礼节性的用语不谈,其中的语气可谓是小心翼翼。

    仿佛只要楚君山说一个“不”字,梁星渊就会立刻拉开距离,不会再缠扰他。

    可是,楚君山却说:“好。”

    于是他撑开伞,走在楚君山前一步的位置,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了楚君山,令他放下一些戒备心。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行走在下着雨的屋檐下。雨滴沿着瓦楞滴答滴答的落下,在脚边积起一串串亮晶晶的小水洼。

    空气在两人之间静默地流淌着,没有任何人打破这种沉寂。

    学生宿舍楼距离教学楼不远,他们之间的同行很快终止。

    在临别时,楚君山说了“谢谢”,掉头离去之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楚君山。”

    楚君山蹙眉,转过头去看,那个精确叫出自己名字的npc正站在原地,微笑着朝他招手:“我还有一个东西没有给你。”

    他迟疑片刻,走回来,看着那个男人从口袋中拿出一只老式电话机,递到自己手中:“要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他的指尖落在电话机的按键上,屏幕亮起,联系人中只有一个光秃秃的“1”,在等待着被呼叫。

    为了贴合玩家体验,时间流逝速度是正常时间的三倍,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快要到副本规定的宵禁时间。

    铃声打了两遍,梁星渊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楚君山转过头,站在昏黄的走廊中央,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梁星渊愣了一下,回答:“梁星渊。星汉灿烂的星,渊渟岳峙的渊。”

    ·

    楚君山在宵禁之前回到了学生宿舍。

    也许是系统有意安排,这座学校的宿舍核定人数很微妙,每个宿舍都只有五个人。

    好巧不巧,白天那个和他起冲突的男人并没有和楚君山分到一个宿舍。

    他们在二楼的正下方,从楚君山这边,能够听到下面的声响。

    和楚君山抱团的,也同样都是一些游戏的新手。

    他们还对白天发生的事情有些战战兢兢,见楚君山回来了,也不敢做别的事情,只是远远的观望着。

    他们一边观察着楚君山的动作,一边心有余悸地努力挑灯夜战,想要将自己早已遗忘的高三知识全部在一.夜之间重新找回来。

    但是,一阵大风刮过,把这些玩家吓得半死——甚至,还没有到核定的熄灯时间,他们就已经安安分分的躺在床上,紧张地听着楼下的声响。

    很快,他们就听见了楼下走廊上传来的微弱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落了下来,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在走廊上逡巡着。

    楚君山侧耳听着,听见那一道声音在外面游荡了很久,终于在十五分钟之后,停在了正下方。

    一道微弱的尖叫声闯入所有玩家精神紧张的耳膜之中,几乎要刺激得人内心发狂。

    楚君山清清楚楚的听见,片刻后,宿舍的铁门被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摔上,“啪嗒啪嗒”的走路声再一次出现的时候,甚至变得沉重了许多……仿佛,那个不速之客,正在拖行着什么东西。

    这下子,所有玩家都胆寒起来。

    住在最靠近右侧的那个玩家浑身发抖,一边低声呢喃着:“不、不……你们听见了吗?是怪物……他来找我们了!”

    “别吵吵。”另外一个玩家皱着眉说,“小心把怪物引来了……”

    他一语成谶,半分钟后,原本寂静无比的走廊之中重新响起了声音。

    这次的脚步不再是那种踩着拖鞋的拖沓声音,而像是——有什么人正在奔跑。

    它重重的从一层开始逐个宿舍地拍门,每个宿舍的铁门都只拍一下。

    哐哐!

    啪哒哒哒——

    哐哐!

    这样重复而单调的声响并不能够让玩家们放松下心情,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们甚至更加紧张了。

    神经几乎紧绷到了极点,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崩裂。

    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在所有玩家心头同时冒起的疑问。

    可是紧张并不能够拖延那个东西的步伐,他很快敲遍了其他宿舍的门,来到了楚君山这一层。

    不知谁的声音流淌在静默的宿舍里:“他来了。”

    “他”指的是什么东西,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都没有做好独自面对怪物的准备。

    哐哐!

    啪哒哒哒……

    哐哐!

    每一声都像是节奏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终于,那道脚步声,终于来到了他们的门前。

    一道巨大的哐哐声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几乎在他们的耳膜上跳舞——

    哐哐!

    所有人的心情都紧绷着的时候,那道脚步声再一次响起,朝着外面走去。

    他们……好像脱险了?

    玩家的低低叹息在整个宿舍中传递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令他们开始低声交谈:“还好还好,幸好没事,不过我现在才发现,如果我们不开门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

    也有胆子大的马后炮喜欢跟腔:“是啊是啊,而且你看楚君山,他都不怕的……”

    话音刚落,他方才所说的话就像是戳中了什么关键词,外面的东西走出去几步,微弱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哐哐!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我、我们要给它开吗?”一个胆小的玩家低声问,“它、它会不会一直敲门啊?”

    “开?!”玩家低声骂道,“开了我们出门送死吗?!不开,它会自己走的!”

    然而,和他想象的似乎不一样,外面的东西并没有想要离开的念头。

    相反的,敲门声消失过一阵了。

    就在所有人半信半疑地放下心来的同时,一道巨响再次响起!

    哐哐哐哐哐哐!!!!

    窗外不知何时闪起了雷暴,划开天空的紫色闪电就像是向内窥探的一只狭长眼睛,照亮了所有人惊恐的脸色。

    “不、不要开门……”

    有人惊恐无比的喊道。

    可是,“不要开门”已经成为了无用的事情。

    那扇看上去无比牢靠的铁门竟然在这一刻成为了无用的东西,它肉眼可见的在重重的拍击下光速变瘪。

    楚君山紧紧蹙着眉,尚未明白这件事情发生的依据。

    他曾经的常识告诉他,任何事情发生都有其征兆,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章法的。

    他紧紧皱着眉,在一声紧过一声的催促之下,终于,那扇门外传来了叫骂声——楚君山认出,那正是下午那个和自己起冲突的男性玩家:“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出来!”

    他病态地重复喊着他的名字,就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刹那间,整个宿舍都安静下来,静默的观察着楚君山的状态。

    也许是这种到头的危险竟然没轮到自己身上,给这些玩家带来了一点侥幸心理,纷纷胆子大了起来:“楚君山……是来找楚君山的!吓死我了!”

    只要有一个人起头,就会有无数个人跟随着他们,一起叫骂。

    很明显,他们已经将罪名归到了楚君山身上。

    “你、你快点出去啊!别让那只怪物进来!”

    “快点!别让我把你扔出去!”

    楚君山冷静的分析着局势,即使是他这般沉着冷静,可是现在,也已经冷汗直冒。

    外面的那个东西,是那个男玩家吗?

    是,也不是。

    确实是男玩家,但可能已经被怪物寄生,或者已经丧失了理智,被副本所同化。

    总之,自己如果真的出去,和那个与一只怪物无异的东西斗争,一定会死去。

    而宿舍里这些玩家……

    楚君山环视着他们,辨认出有好几个玩家是自己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还帮助过的人。

    他们面对着他清明的目光,却带了一点心虚的躲闪,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楚君山的心正在一点点凉下去——他现在不能够这样坐以待毙!

    他必须现在就想出一点什么别的措施来!

    楚君山心思流转之间,放在口袋中的老式电话机不知为什么,在动作之间掉了出来,落到了楚君山面前。

    风雨雷电交加之下,在宿舍楼的黑暗的门口,梁星渊放在手心里、已经捂得温热的电话机终于迎来了今天第一通呼叫电话。

    他垂着眸,立即接起。里面的嘈杂伴随着雷声,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您好,是梁先生吗?”

    楚君山的语气还很稳定,完全看不出他现在已经处于腹背受敌的状况之中。

    “我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如果可以的话,梁先生——你现在可以从我的宿舍楼下上来吗?”

    第69章 门扉

    电话很快挂断。

    外面的脚步声依然没有停歇, 一道接一道粗暴的敲门声紧紧叩着楚君山的心门。

    而那些舍友们见状,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两三个舍友从床上下来, 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准备将楚君山脱下床扔到外面去。

    “你们以为把我扔出去, 你们就没事了吗?”楚君山忽然开口, 将其他几个心怀不轨的人类玩家都吓了一跳, 他点亮了床头的一盏小灯,幽暗的灯火映照在他的眼睛中, 越发显得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深不可测,“你觉得,已经堕化为与一只怪物无异的陈冲在教训完我之后,就会放过你们吗?不,他不会的。”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 因此, 几个人类玩家都纷纷停下了脚步, 站在他的床前,半信半疑的放下心来, 皱着眉望他。

    楚君山在心中计算着从楼下上来所需要的时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下乱跳的心脏:“它一定会把我们一块杀了。因为,它会认定,你们跟我居住在一起,就理所当然会成为我的帮凶。”

    他的声音很低,青年人的音色很有质感, 宛若大理石一般光洁,却带着某种难以匹配上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他感觉到周围空气中氛围的凝固, 原本紧绷着的肩背却像是找到了能够减缓压力的方法,轻轻的放松下来。

    他放缓语调,不再是带着诱哄,甚至是那些无声无息的压抑,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劝慰:“你们愿意赌一下吗?”

    也许是楚君山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很容易令人相信,在场的几个玩家就像是被春雨消融的冰雪,终于,方才带头说要将楚君山扔出去给今天另外一个玩家偿命的男人率先朝着楚君山抛来了橄榄枝——

    在这种时候,只能保持相信的态度了。

    “你想怎么做?”

    他紧紧地看着青年人的眼睛,目光从那注视之中不肯挪动分毫,仿佛这样做就会让自己从这场无声的交锋之中败下阵来。

    在黑暗中,他看见面前这个叫做“楚君山”的青年的眼睛仍然亮得惊人,仿佛黑暗中不慎被微光照亮的宝石。

    他微微地牵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名为信任的笑容:“等会就知道了。”

    他模棱两可的态度与方才相比,看上去很不靠谱,很快就有玩家按捺不住心头的疑问,皱紧眉头,看向这个抓握着自己命运的青年,七嘴八舌起来。

    “楚君山,我们可以不要开门吗?”那个玩家满怀希望地朝着楚君山比划着,“外面的人应该不会进来的。”

    楚君山还未答话,门口就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晃声——

    砰!砰砰!

    外面已经异化成副本中的一只怪物的人类已经完全复刻了怪物的行为,它似乎已经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身体之中唯一可以运行的程序只有重复不断地拍打,还有,一声叠过一声朝着里面尖叫着,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他已经变形的、发紫的肿胀脸颊贴在宿舍看似严实的铁门口,两只暴突的眼珠子因为这强烈的挤压,而微微变形,青色的液体从里面不断冒出,顺着铁门朝下蜿蜒在门板上。

    “楚君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

    他的声音充斥着愤怒,可是,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的贪婪,仿佛里面所居住着的、属于同类的气味简直就像是人间美味,对他具有极强的吸引力。

    与此同时,“怪物”的眼睛转向了同样的方向,骨碌碌地旋转着,仿佛在寻找一个能够安抚他身体之中躁动的这种焦渴的东西。

    长长的指甲在铁门上重重地滑动着,红色的铁屑在他的抓挠之下一点点扑簌簌掉落下来,浓重的腥味和空气中气味不明的味道纠缠到一起,令人不忍地皱起眉头。

    楚君山——那个叫楚君山的人……

    为什么不出来?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他好香啊……他是不是偷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才会这么香?

    在他为人的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嗅到过这样一种香到能够将他所有欲.望都勾起的味道——那样的香味像是来自于一道美食。

    只有对于人类血肉的吞噬,才能够满足他饥肠辘辘的味蕾。

    这样的贪欲仿佛有着什么魔力,他迟钝的头脑被某种魔力点醒。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早就已经脱离了理智的控制,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开始发展起来。

    “楚君山!!!”他压低声音,干渴的咽喉中发出近似于兽类的低低吼声,“你要是敢不出来,我一定会找你的舍友算账!”

    这道诡异的声音透过门板,从走廊上传来的时候,带着奇怪的、沉闷的遥远回音。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并不只是薄薄的一道门,更是两个世界之间的罅隙。

    方才才勉强达成同盟的人类玩家因为这句愤怒的喊话而再一次动摇了。

    “桑哥,我们要不要把他送出去啊……”一道压得很低的声音从角落中传来,明显是跟另外一个玩家说的。

    但是,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楚君山的耳中。

    不仅仅是这一个玩家产生了动摇。

    “要是到了时间,那只怪物冲进来,怎么办?你认为我们真的有什么还手之力吗?”“是啊……桑哥,我们真的要等在这里吗?”“万一……我是说万一啊,要是这个小子是在骗我们,怎么办?我们只能等死了!”

    质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齐齐传入了方才发话,允许楚君山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人类玩家耳中。

    看得出来,他十分纠结,两条粗重的眉毛紧紧的蜷缩在一起,就像是两条大虫子。

    “这个……”被叫做桑哥的男人转向楚君山,对上那双澄澈如初、仿佛并没有听见周围的讨论声音的眼睛,他有些诧异的发现,面前的青年似乎并没有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任何的忧愁,相反的,他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就连那双眼中惯常所有的淡漠都未曾改变。

    到了嘴边的话终于在这一刻缩了回去,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成为了另外的一种样子:“真的可以不用开门吗?”

    “不是的。”出乎桑哥的意料,楚君山并没有顺坡下驴,他如实道,“如果不开门,那么外面的怪物会很快冲进来,把整个副本中所有的玩家全部杀死。”

    “为什么?!”这个推演出乎了桑哥这个老玩家的预判,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楚君山一眼,有些犹豫的反驳,“开了门之后,他把我们也杀死,那怎么办?”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轻声说:“不,他不会的——他现在已经不是玩家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已经不足以成为他杀死我的理由了——这只是怪物想要进门吃人的借口。”

    “瞎说!”终于有玩家听不下去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听上去非常愤怒,“这明明就是早上那个玩家的声音啊!当时我让你去给他抄!让你给他抄!现在好了,他变成怪物还要来折磨我们!”

    楚君山看了那个人一眼,对方似乎受到了某种奇异的暗示,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这个眼神没有任何意义,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性。

    这个玩家原本以为楚君山会说些什么来反驳自己方才那一番听上去情绪激动的话,可是到最后,他也只是说:“嘘。”

    那根修长的食指立在面前,就像是一个令行禁止的指令,将他定在了原地——

    “你听。”

    门外的敲门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停下去,无穷无尽的寂静成为了主流,将整个空间填满。安静无声的氛围就像是被副本中怪物的力量附着了生命,生长出无数细小的触手,在无形中贴上玩家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外面属于“玩家”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桑哥低下头,皱着眉,认真去听外面的动静,却只能听见一阵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沙、沙、沙——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摩擦着,和光洁的地板一起共鸣出奇异的声响。

    几乎是一瞬间开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停滞了喋喋不休的争执。

    外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很快,在众人紧绷着的等待中,一道细微的敲门声无比清晰的从门外传来。

    哒、哒哒。

    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粗重的手脚,更像是一位中古世纪穿着裙子前来避雨的古典淑女,嗓音极轻:“有人在吗?”

    “她”尖细的嗓音很是悦耳动听,敲门的声音也很有韵律:“我可以进来吗?”

    几乎是一瞬间,一只细小的、被什么东西挤扁了的青色手掌从铁门的缝隙中探了出来。

    青色的手指、红色的指甲油,细长的指骨,此刻都集中在一只绝对不属于人类的手掌上。

    它轻轻地招动着,指尖活泼的弹跳着。

    细长的嗓音再一次传来:“有人在吗?”

    几乎是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的脊背后都起了一整片鸡皮疙瘩。

    楚君山……说得对。

    外面根本不是什么玩家了,而是一只被寄生的、不!不是寄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和怪物的意志连接到一处去的!

    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玩家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不按照它所说的去做,那么,他们今天说不定会死在这里!

    这是绝对不能够的事情——

    “楚君山,我们真的不能答应你了。”桑哥咬着牙,明显也是经过了一段挣扎,“我不可能看着你把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带入地狱!”

    桑哥说完,用尽自己的力气才抬起头,看向这个清冷疏离的青年。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听见这个噩耗的青年并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痛哭流涕、祈求他们不要将他放弃。

    相反地,楚君山脸上的神色是静谧的。

    似乎他并没有听见这些话,他只是神色冷静地颔首:“是这样的,我完全能够理解。”

    完全能够理解……

    楚君山能够理解这种在危险来临之时,所有人类共通的心理。

    没有人愿意为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赔上自己的姓名,即使这并不是他的错。

    他能够理解,可是,失望的种子已经发芽。他发觉,这个世界的人类就像是浸泡在污水中的植物根茎,以一种不可被外界预知的速度,沉静地、悄然地烂下去。正常的人类社会所教授的仁义礼智信,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苦苦坚守。

    被父母所期待的“君子”之姿,似乎也没有任何值得被夸耀的地方。

    在这样的世界之中,似乎只有共沉.沦,才是最终的解决方式。

    楚君山转过眼,目光未停留在他们脸上。

    他沉沉的声音在这个房间中响起,明明低沉,却很清晰,几乎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这样一道指令:

    “往后退。”

    他向前走一步,手握紧了寝室铁门的门把。

    门外停留的怪物仍然没有收回那只青色的小手。它像是能够感觉到人类的靠近,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那一瞬间,楚君山从那道门缝之中,看见了一双暴突起来的红色眼睛。

    那个高大的npc先生……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的求救呢?

    楚君山抿着唇,天生上翘的唇线抿在一处,长睫低垂,遮住那双思绪翻涌的眼睛。

    梁星渊。

    那个npc先生,就叫梁星渊。

    见楚君山还在犹豫,那只小手终于已经等待不及,代替着属于怪物的意志,朝着楚君山急不可耐的招手,几根青色的手指在这一刻变得更长,就像是两根可以无限拉长的面条一般,几乎要延伸到屋子里面来。

    几个舍友见状,急忙叫道:“那是什么!”、“楚君山!你快出去啊!”、“别做害人精!”

    楚君山皱起眉,最后转过头,看了这些人一眼,推开门,霎那间,外面阴凉的风顺着门缝吹了进来。

    那只青色的手不知怎么回事,并没有收回去,保持着原来僵硬的姿势,就像是一条被砍断了的瓜藤。

    一阵阵凉风吹过,楚君山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僵直起来。

    他努力让自己跳动过速的心脏平复下来,可是,僵直的脊背与轻轻颤抖着的手指却暴露了楚君山此刻的真实心境。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将那一扇门推开——

    可是,想象中的危险并没有到来,一只温热的东西覆盖上了他的眼睛。

    楚君山一怔,余光之中,一只肉.球般的奇怪怪物的身体倒在一侧,它身上插着许许多多不属于它的肢体,那只青色的手就是其中之一。

    “别看。”楚君山抬起手,却发现,那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东西并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掌。那个老师npc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而温柔的力量:“楚君山,我来带你出去。”

    第70章 相逢

    阴冷潮湿的教学楼中, 走廊上有两个快步行过的人类。

    他们身上分别穿着老师和学生的制式校服,个子稍矮一些的那个人完完整整的包裹在蓝色的校服中,看上去有一种融合入环境的融洽感。

    此时此刻,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就像是夜晚出来谈心的一对师生——

    “我们真的可以从这边离开吗?”楚君山跟在他身边, 一边注意着漆黑的教室中是否会有动静, 他转过眼, 看着那个有一种莫名熟悉感、却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的高大npc,情不自禁的蹙着眉, “这是副本里,你出不去的。这里并不是现实世界。”

    “嗯。”他转过头,看向楚君山,很有耐心的回答,“我要把你送出去。”

    梁星渊虽然逆转了时间线, 但是身上携带着属于深渊意志的力量。

    要捏破这个小小的副本, 所需要的能量并不多, 对梁星渊而言简直轻而易举。

    楚君山却理解有误,将他的话曲解为另外一重意思。

    他皱紧眉头, 看着这个走在自己身前,来去神秘的npc,抿了抿唇,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犹豫。半晌之后,楚君山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才略带迟疑地开口:“你知不知道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你看见的一切都是假的, 只有怪物是真的。”

    这是楚君山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副本中,他并不清楚, 副本之中是否会有存在自己意识的npc——就比如面前这个奇怪的梁老师一样。

    但是,一种奇怪的直觉正在提醒着他——面前这个“人类”,好像对自己并不存在任何的恶意。

    更有甚者,如果刚刚不是他——自己应该会死在外面那只怪物的手中。

    即使他在进入这个游戏的第一秒钟,就已经明白,这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诡异世界,如果落败,等待他的结局就是死亡。

    但是,楚君山没有想到,刚刚将他推向怪物的爪牙的并不是怪物本身,而是那些他信赖的、从进入副本开始就一起行动的人类盟友。

    楚君山轻轻地抽着气,抬起眼望向廊外。乌黑的云层厚重无比,宛若一床床厚重的棉被,细雨连成丝线,雨滴宛若透明的珍珠从瓦楞上流下来,明明是夏天的傍晚,可是楚君山却觉出一种慑人的寒冷。

    “跟着我。”一道声音从身侧传来,温和得几乎能体会到其中含着的暖意,“别走散了。”

    楚君山微微晃神,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手掌一热,下一刻,手心被翻了出来,与另一只温热的手掌心相扣着。

    他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从另一只手掌的桎梏之中收回自己来,可是,那位npc先生却像是能够预知到他的反应,掌心扣得更紧了。

    这样别扭的感觉缓缓从他的心底升起。

    楚君山前年才毕业,刚刚进入社会两年,正是按照父母期望,在各大证券所奋斗拼搏的年纪,从小到大,他就不善言辞,很少主动靠近人群进行社交,更不要说这种堪称亲昵的接触了。

    掌心相碰的地方好像长出了两只小小的毛毛虫,一动一动地作乱,将他原本就不怎么平静的心脏弄得痒丝丝的。

    这样怪异的感觉原本对他来说应当是不可接受的,但是不知为何,面对着面前这个高大英俊的陌生青年,楚君山却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他们之间在这一次的见面之前,就已经有了无数年的交谊,一线线、一丝丝地渗透进现在地时光之中。

    楚君山仍然沉浸在这种陌生又熟悉的困惑之中,不知不觉中,那个“强行”牵着他的手的人,已经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扭曲形变的空间,走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阴雨天气带来的沉闷天色已经焕然一新,周遭原先凝滞不动的空气不知为何,忽然产生了某种类似于气流的波动。

    下一瞬间,它们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的指引,以一种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朝着前方奔流而去,与此同时,无色的空气仿佛在无形之中受到了某种强劲的挤压,朝着同一个方向聚拢成为漩涡。

    “跟我来。”

    随着周遭的变化,不知不觉中,梁星渊身上穿着的教师制服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换为了一袭白衬衣。

    那张五官深邃的脸掩映在稍长的发梢后,是一种很舒服的长相,只消让人看一眼,就仿佛能够如沐春风。

    可是,楚君山却注意到,那样温润的神色下,五官却堪称陡峭锋利,特别是那双眼睛,虽然算得上温文尔雅,他在他面前也从未展现出类似于“凶恶”的表现,可是,楚君山的潜意识却在提醒着他——

    这是一双兽的眼。

    梁星渊察觉到他在观察着自己,却没有半分躲闪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有一种“随君观赏”的意思在里头,因此显得坦荡极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完完整整地倒映着楚君山此刻略带着窥探的神色,仿佛在纵容又无奈地对他传达着这样一条信息——

    你在看什么呢?

    楚君山:“……”

    他垂眸抬手,假装被呛到了,低低咳了两声,遮掩下一点儿翻涌起来的尴尬:“我们是要去哪里?”

    “出去。”梁星渊转过脸来,望着他微笑道,“你还想待在这里吗?”

    楚君山皱起眉,年少的他仍然不清楚怎样隐藏自己的心思,因此,在梁星渊这个与他朝夕相处许久的人面前,楚君山的答案已经很明了,仿佛要明晃晃的写在脸上了。

    可是,梁星渊却发觉,那双眼睛里,仍然含着一点儿犹豫,他似乎在迟疑着一些什么:“那么,那些跟我一起进来的人类玩家怎么办?”

    “你在考虑这个吗?”梁星渊微微敛眸,狭长的眼尾随着姿态轻轻上翘,这时,那双眼眸就涌现出了一点方才隐藏得极好的锋利与侵略性,“如果刚刚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人是不是,在打算拿你出去献祭呢?”

    楚君山微微蹙着眉头,语气仍然保持着平稳,仿佛刚才死里逃生的并不是自己:“他们死了?”

    “嗯。”梁星渊没有瞒他,“就算把你推出去,他们也会死的。”

    楚君山眼眸中的神色闪动片刻,宛若跳动的火光,终于在几秒钟后,火光熄灭,归于宁静的黑暗。

    ……他想到了的。

    就算将自己丢出去,那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怪物也会循着血肉的香味,一次次地找这些闯入副本中的游戏玩家索要“食物”。

    终有一天,他们会被人类同伴抛弃的——因此,这只是一个开始。

    “过来。”梁星渊的声音带着一点沉沉的质感,明明是带着命令式的语句,可是从他口中出来的时候,却只让人想要下意识听从——

    这位来历不明的npc的语调很是奇特,跟谁说话的时候都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

    楚君山迟疑了片刻,跟了上去,下一刻,他感觉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下一刻,一条黑色的布条轻轻地蒙上了他的眼睛,楚君山皱起眉,下意识扭过头,想要抗拒这样的接触。

    可那个人仿佛都明白他下一步想要干些什么了,恰好地卡在中途,阻断了楚君山的退路。

    他温和的声音再次响在耳侧:“别动。”

    楚君山的身体紧绷起来,这种简单的触碰,却让他连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都微微绷直。

    淡淡的幽香随着温和的陈述语句在逐渐变得漆黑的世界里,一起飘落下来。

    “从这边朝前一直走,你会回到游戏的出生点。”梁星渊的声音很轻,他轻轻地绑好了那条布带,在此处,没有人能看得见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温柔与渴望,他顿了顿,垂下手,珍而重之地牵住那只手,“跟我走吧。”

    楚君山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迈出脚步,随着他牵引的方向朝前走。

    对方似乎很在意他此刻的状态,慢慢地朝前走时,动作都很小心。

    梁星渊的目光落在他的鼻梁上,嘴唇上,还有被布蒙起来的眼睛微微突出的形状上。

    他就像是在描摹着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一般,珍惜无比的摹画着他的爱人。

    他们在一条长道上行走着,激越的水流拍打着长道两岸,水中浮着无数跃动的冰蓝光点。

    那些是深渊中最常见的浮游生物,它们随波逐流,跟随着浪的节奏翻飞着,穿行在两岸生长出的深红色水草之中。微风徐徐,枝叶随着摇曳。

    寓居此处的怪物都躲藏起来,偌大的一方空间中,除了这些没有灵智的东西,似乎就只有他们两人。

    他把他……重新带回了深渊。

    能不能……不要把他送回去?

    这个念头宛若火种,点燃了他充斥着思念与爱恋的心脏,燃烧出灼热的熊熊烈火,仿佛要将一切都灼烧殆尽。

    明明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道在此刻却仿佛缩得很短很短。

    待在所爱的人身边,仿佛心跳都变得很慢很慢,他能够使用的八颗大脑都在运转着同样一个念头——

    他想要他。

    想要他的停留。哪怕多一瞬,也好。

    这样的念头撕扯着仅存的理智,仿佛要叫他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来!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他们终于走到了长道尽头。

    他用压抑过的、依旧温和的嗓音,温柔的对他说:“我们到了。”

    那条黑色的布条溶解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你需要我……”梁星渊对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笑了笑,“你会联系我的,对吗?”

    他把一切选择权都交给了楚君山。

    他需要,他便在。

    楚君山的背影消失在出生点盘旋着的白色光晕前,他回过头,低声应答:“嗯。”

    “我们会再次见面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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