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惜字如金琴音乱
闵言得命, 立刻便去安排了。
考虑到蛮人手中还有冰鬼这一层助力,我将罗盘安置好后就进了桃花谷,找到守在村口的令闻端, 让他令家取些特制的刀剑来。
这些改造过的东西普通人也能使用, 就算杀伤力一般, 也总比拿寻常刀剑抗冰鬼要来得强。
令闻端的做事效率很高,他和闵言一样都是得了指令就立刻要去做的性子。没一会儿,令府的侍卫便将两只木箱送到了护国寺内。
一箱是我要的武器,另一箱内装的则是一些小兜,每个兜里放了两块备用的金乌石, 可供替换。
他们做事很细致,由于要被派去的候卫军和绣衣中无人能用金乌石, 所以在将东西送来时,这些武器和石头已都是亮着的状态。
“不错, ”我对此很满意,嘱咐陆听在这儿等着, “待闵言回来了, 告诉他让他把这些东西分发下去。”
“是,”陆听问我, “您要到谷中去吗?”
我摇了摇头, “是去内殿。”
方才随意闲逛时看到里头桌案上堆了不少朝臣送来的密函,按那数量来算, 估计最近朝中暗潮汹涌,又发生了不少事。
反正玉城那边有闵言安排, 我暂时无事要忙, 便想过去看看。
但……奈何总有烦人的家伙不请自来, 扰我清净。
“铛——”
剑刃相撞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护国寺内肃静庄严的氛围。
数道身影凭空出现, 守寺的武僧发现了异样,及时飞身拦截,两方在明光宝殿外迅速交起手来。
绣衣被激烈的缠斗惊动,赶来时却见武僧已将闯入者尽数制服,便没再上前,只隐匿身形退回了殿中。
我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密函,转出屏风行至雕花窗前朝外望去,武僧此时正压着几人往方丈住处所在的方向走。
思索了一下,我召来绣衣中的一人让他跟上去看看情况。
毕竟,这些刺客打扮的人,怎么想都不太可能是冲着护国寺本身来的。
“圣上,”片刻后,绣衣返回禀报道,“行踪泄露,那六人是圣子派来追杀您的。他们身带一只装了您的画像的木盒,上面刻着会发光的奇怪纹路,说是能通过它感知到您所在的位置。”
“那东西现在在何处?”我面色一沉,冷声问道。
绣衣垂首,“木盒已经被方丈毁了,画卷还在,臣离开时方丈收好了画卷正要送过来。”
我挥手让他退下,在殿内稍等了一会,门外便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方丈的脚程还挺快的。
“闵大人可在里面?”他在门口站定,问道。
陆听与我对视了一眼,上前打开了门,“大人有事出去了,方丈请先进来吧。”
方丈仅将手中的画卷递给了他,却没有进屋的意思,“劳烦将此物交于闵大人,多谢。老衲现下要去寻人,就不多留了。”
“方丈要寻何人?”我出声询问。
“……”
方丈看见我时一愣,左右张望确定此处无外人后,连忙进屋将门紧紧掩了上去,面容略带几分懊恼,“圣上何时到的,老衲竟一点也没察觉,反而叫蛮人那儿先得了消息。”
“此事说来话长,要论起来,其中全是机缘巧合。”
我简单概括了一下这些日子的经历,并将术法的存在说与他听。
方丈连声惊叹,他所熟悉的世界原来除了佛法外,竟还有这般奇妙的东西。
“那么,老衲从装画卷的盒子里撬出来的这块石头,便是圣上所说的金乌石?”方丈从袖中拿出了还在发着隐隐白光的石块问我。
“是它。”我说。
方丈将它握在手上翻来覆去研究了几遍,忧虑道,“蛮人能靠这神石找到寺中来一次,便定能再来第二次。可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们寻不到吗?”
虽然寺中戒备森严,偌大的后山上还驻扎着不少士兵,完全能保障我的安全,但要是刺客总来的话,就算能应付,也属实是件烦人的事情。
“有,”刚从桃花谷出来的令闻端听到了我们的交谈声,插话道,“令老夫人最擅隐匿之法,臣这便回一趟令府。”
我颔首,“辛苦你了。”
“能为圣上效命,是臣的荣幸。”令闻端躬身退下,转身又进了谷内。
方丈瞧着这么一个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出现又消失,惊奇道,“这难道也是秘法的一种?”
“不是,”我告诉他,“这是国师的手笔。”
“哦。”方丈手中的珠串滚了一圈,目露了然。
很明显,他十分清楚国师那神通广大的能力,甚至对此习以为常。
我轻咳一声,转开了话题问道,“孤来时,在路上遇到了一群抬着灵牌的侍从,您可知丧者是何人吗?”
抬着牌位到寺中走一圈意为渡魂,寻常人家不会做这样的事,唯有身份显赫或极受敬重者亡故后,家眷与底下的人才会特地给亡者准备这样的一个仪式。
方丈叹道,“逝者实在太多,来护国寺的又不止京城中人,老衲并不清楚。圣上若想知道的话,老衲这就去问问在大殿内读经的小沙弥。”
“罢了。”我摆摆手,不过是一时好奇,没必要劳他特地跑一趟。
方丈离开后不久,令闻端带着一只香囊回到了殿内。
“老夫人说,只要将它佩戴在身上就能隐匿行踪,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呆在谷内,暂时别入京城。”令闻端将东西给我,一字不差地复述道。
我端详着香囊上精致的刺绣,那是一只小巧的腾飞的燕,针脚细密,惟妙惟肖,和幼时母妃在我领口上绣的小花一样好看。
“进入桃花谷的时限算上今日统共就还剩四天,一直躲藏着不是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令闻端问我,“圣上的意思是?”
“离京,去玉城。”我低头将香囊系在腰间,沉声做了决定。
这一去路虽不远,但定然是不能当日来回了。
因此在与令闻端说完计划后,我就快步赶去了桃花谷内我和虞殊居住的小院,找到了正坐在石桌边随意抚琴的他,和他商量。
很意外,虞殊竟没有要求要与我同行,只说了一句若我四日内回不来,他就带上药出桃花谷,去护国寺内等我。
倒是从不怕分离的阿蓬一反常态,缠着说想跟着我一块走,还表示可以帮忙做事。
若不是这二人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异样,我真的有些怀疑阿蓬是不是受了虞殊的嘱托。
“我走了。”
带着孩子离开前,我俯身靠近虞殊,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他“嗯”了一声,惜字如金,手下的琴音却乱了方寸。
“我会小心的,”我握住了他的手,安抚道,“每日都会来信与你报平安。”
他温柔地捏了一下我的掌心,说他会等着。
谷外,闵言他们已经在候着了,只等我到场,便可出发。
我没再拖延,松了手快步离去。
琴音飘了很远,但就算曲声再微弱,我也知道他在弹的是什么。
是《盼归》。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赶四千字论文和一堆大小作业,提前请个假TAT
>小虐点警告~
(不是二人的感情线虐,放心)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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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地动山摇雾缥缈
“圣上, 这孩子怎么也跟来了?”陆听瞧我从殿内走出时还带了个阿蓬,惊讶道。
阿蓬觉得自己被看轻了,扁了扁嘴站直了些, 挺起胸脯道, “我能帮忙做事。”
陆听对着小孩上下打量了一眼, 刚想说就这小身板能帮什么忙,正要逗他,忽然想起这孩子有令家血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阿蓬确实能做一些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陆听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朝小孩抱拳, 略带歉意道,“那便有劳蓬大人了。”
我从兜里拿出软鞭握在手上, 看着殿前石阶下穿着铁甲手持长剑的众将士,微微蹙眉, “出城不用做些伪装吗?”
来时我暗中窥得城门附近有不少蛮人的眼线,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去的话, 恐怕会遇到拦截。
“不用, ”陆听说,“闵大人说归缘殿内有密道, 从那里走能避开蛮人直接出城。”
归缘殿内有密道?
我带着疑惑跟他们去了, 到地亲眼见着后才记起了这条密道的存在,翻翻回忆, 我恍然发现自己似乎曾有来此走过一回,只是没放心上, 过不了多久就忘了。
依稀记得, 当时有人告诉我说它是在先祖修皇陵的时候一同建造的, 但是谁带我来的, 我又是为何来此,那人还说了什么,对这些疑问我早已全无印象。
烛光映亮了两侧墙上精美的壁画,日月星辰与流光宝座皆为奇珍异宝所作,华丽与肃穆的佛性|交融,美轮美奂。只是此刻并非赏画的好时机,没有人为它驻足停留。
此行共数百余人,我被绣衣护在中间,随着人流拾级而下。甬道内一片寂静,无人交谈,唯有连片沉闷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一直往前走能走到皇陵,但我们的目的地不是那里。在第二个分岔路口出现时,领头的士兵向左转进了稍狭窄一些的岔道内。
这条小道原本是用来起通风作用的,现如今却成了我们前往京郊的关键之路。
快步向前,离出口越近,那隐隐透入的寒意就越发刺骨。
密道外是一方不算大的山洞,我走完最后一级台阶,行至洞口抬眼朝前方望去,在进京时只有风没有雪的郊野上,此刻已飘起了漫天飞絮。人若是方向感稍微差一些,便会迷失在这茫茫的一片白中,寻不到去处。
“圣上,”闵言上前来,站在了我身后一步开外的位置,低声道,“此番前去必有恶战,外面危险,臣先护您入玉城。”
我颔首,“也好。”
眼下人手本就不算多,我在外面他们难免会分心关注。反正该嘱咐的都说清了,该给的也都给了,分开行动倒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由于此刻玉城外冰鬼环绕,充当城墙的石栏边全是叫嚣的蛮人,闵言选择带人护我和阿蓬从藏在乱葬岗底下的暗道进城。
这条暗道应当是不久前新挖的,比之方才那条要显得简陋上许多,甚至走着走着还会有土块从头顶扑簌簌落下来。
“呜呜呜……”
一阵细微而诡异的声响从前方传来,在黑黝黝的暗道中久久地徘徊回荡着,听起来有些惊悚,配上忽明忽暗晃动着的烛火,叫人不由地背上生寒。
“这是风声吗?”我迟疑地问道。
闵言仔细分辨了一下,“不是。”
“好像是有人在哭。”阿蓬仰头与我说。
难道是城内情况不妙,他们见势不对便跑到地下来躲着了吗?
我拧着眉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在拐过一个狭窄的小岔口后,那声音顿时清楚了很多。
听起来应该是孩童们在压抑地抽泣,人数似乎不少。
闵言担心这是玉城用来诱敌深入的陷阱,抬手示意我们在原地稍等片刻,独自握着剑柄防备着走了过去。
片刻后,他神色复杂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的确只是孩子,可以过去。”
上前一瞧我才发现,这暗道的前方竟有一处被扩开的场地,大小和寻常人家的院子差不多。虽然暗无天日,但好歹避风。在这门窗紧闭屋内都寒似冰窟的日子里,地下确实要比砖瓦屋子暖和上不少,相较而言更为宜居。
也许正因如此,里面挤挤攘攘地铺满了席子和棉褥子,上面躺着、坐着不少孩子。瞧那周围摆着的碗筷和小盆,他们似乎已经在这里生活有一段时日了。
阿蓬似乎发现了什么,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让我跟他走。
我不知道他想给我看什么,便好奇地跟了上去。
“这边三个,那边两个,还有那边……”阿蓬站在狭窄的过道里,伸着手一一指着,小声告诉我,“他们都躺着,脸好红,嘴巴好干,应该是病了。”
他不提我还没注意到这件事,环顾四周,我发现其实生病的孩子不止这些,远处也有好几个,只是阿蓬人矮,能看到的都是近处的。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我回头望去,见到了一位满目警惕的老妇人。
闵言出示了绣衣令,“司育使入京求助,圣上仁爱,特领兵亲临助玉城脱困。”
老妇人没见过我,但瞧闵言那架势,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与我行礼。
我免了她的礼,道,“快带孤去见你们的城主。”
“是。”老妇人躬身为我引路。
我跟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身边少了一道脚步声。
小孩没跟上来。
回头一看,阿蓬不知从哪里拎了块布巾来,正将它沾了水拧干,有模有样地给地上躺着的孩子一点一点地擦面降温。
“你要留在这吗?”我怕吵醒睡着的孩童,回过去压着声音问他。
阿蓬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大人操心大人的事情,小孩照顾生病的小孩,刚刚好。”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嘱咐道,“那你在这呆着,别乱跑。”
“知道了,”阿蓬应着,矮身避开了我的手,眨巴了两下眼睛道,“宴哥别揉了,今天的头发是我求陆哥哥给我梳的绣衣同款,好帅的,不能乱。”
我收了手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忍心告诉他真相。
怎么说呢,呃,陆听给别人扎头发比给自己扎的歪多了。
既然阿蓬自己想留下,我尊重他的意愿,只带着闵言他们离开了地底。难得这里有那么多和他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让他呆在小孩堆里混混也好,去去身上的小大人味。
况且此时已入了玉城的地界,有妇人们在旁看着,也比较安全,料想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
但,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心慌。
老妇人带着我们上了地面,从有房屋掩映的小路穿行至一座依山而建的简朴小楼门口。
她先过去叩门询问,“大人,您在里面吗?”
自蛮人盯上玉城后,柳玉宛就变得非常忙碌,老妇人也不确定这会自家城主大人在不在楼内。
“何事?”里面传出了一道温婉的声音。
“圣上来了。”
木门从内推开,柳玉宛见了我和闵言,笑容里难得露出了几分真心的欢喜。
“臣拜见圣上。”
“免礼。”我随她进屋,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问起了此刻玉城的情况及蛮人的动向。
柳玉宛一一说明,丝毫不敢隐瞒。
语毕,她撑着桌案重重叹了口气,“圣上先前虽划了一队将士给臣这庄子,但应对起蛮人训练有素的军队来,就算加上这里所有能举刀的妇人也不够。”
更掣肘的是,战力不能完全被蛮人耗干净,因为外面还有很多凶残的冰鬼。一旦城内只剩下了孩子,那么,他们成为这些恶心东西的盘中珍馐便只是早晚的问题。
“实力悬殊啊!”她再次叹道。
闵言问她要来了城中的布防和地势图,展于案上,将他安排候卫军从外围破除困局的计划讲给她听。
“眼下前方应当已经开始交手,城内若有火油之类的东西,便立刻安排人手去这几处……”
“轰——”
陡然,一阵地动山摇。
剧烈的嗡鸣声很近,近得让人一瞬间有些失聪。
我捂着耳朵缓了缓,与闵言对视一眼,快步出门查看,发现密道那儿半空中有灰褐色的尘土正混着惨白色的大雪飘然而下。
不消片刻,混浊的大雾贴着地面升起将暗道所在的那块地方全然笼罩,让外界窥不得内里任何的境况。
这样怪异且不符合常理的景象让我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不是圣子,便是……阿蓬。
“城主!”有妇人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扬声与柳玉宛禀报道,“有蛮人发现了雪地上的脚印,找到了密道口,他们要闯进来的时候,那个和圣上一道来的孩子突然就冲出去了,他速度太快,我们追不上,没拦住。”
“他说让底下的人往城内跑,城主,要把孩子带出来吗?”
柳玉宛还不知道金乌石的存在,她有些犹豫地朝我看了过来。
“带出去。”我说。
阿蓬分得清轻重,不会在危急关头无缘无故地讲这样的话。联系到方才那声巨响,我怀疑他冲出去是为了将密道口毁了,顺便击退蛮人。
只是,他就算再有勇有谋,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啊!
我拔腿便往密道的方向跑去,额上挂满了冷汗,暗骂自己好好的为什么要冒出不妙的预感来。
还没来得及原路返回地下,只听得周遭传来一声妇人的惊呼,我就被从里面跑出来的孩子们硬生生地给挤到了边上。
“快出去,快点,地面开始往下塌了!”
“别发愣了,跑啊!”
【作者有话说】
五四青年节快乐!
(2024.5.5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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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血染荒坟落黄纸
这暗道只有空地那块建有砖石墙面的地方比较稳固, 其他地方在挖凿的时候都只做了简单处理,此刻人群争先恐后地涌出,碎石与土块坠落的速度也在增快。
到处尘土飞扬, 乱作一团。
我随手拦住了一个瞧着比较镇定的孩子, 问她, “你见到刚刚从另一边出口跑走的穿灰布衣服的男孩了吗,他回来了吗?”
小姑娘有点内向,攥着手小声说,“看到了的,他没回来。”
“多谢。”
我心下一沉, 避开往我腿边撞来的孩童,跃上了身后被白雪覆盖的枯树。
高处能明显看到正在下陷的地势, 但可惜的是看不到城外的情况,因为那环绕城池的石栏差不多有两层楼高, 将外面全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里除了正门,可还有什么近一些的、方便出城的地方?”我高声向被妇人们围在中央的柳玉宛询问道。
“那里有一面石栏的顶上还未来得及泼油, 虽然很高, 但您应该能翻得过去。”
柳玉宛往我的身后指了指,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视线扫了一圈, 落在了底下那一间不知作何用处的小屋之上。
有地方借力,以我和绣衣的身手的确能走。
事态紧急, 既然这里已无法通行,那便没必要再浪费时间驻足。
我朝闵言比了个手势, 飞身掠上了枯树边的屋顶, 径直往城外乱葬岗赶去。
不料, 翻过石栏后, 我们恰好撞上了几个正偷偷摸摸躲在墙边避浓雾的蛮人。其中两人手里的刀在滴血,上面的血迹还未被冻住,看来应当是刚动过手。
我没有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在他们听到破风声刚要回头时悄然上前,反握匕首一勒一抹,与闵言迅速放倒了一片。
茫茫大雾没有任何要消散的迹象,混着地面上堆积的厚雪层,从上到下无边无际的白,叫人眼睛都要被白光晃花了。
我依着来时在地下的走向推算着密道口的位置,大概有了判断后抬腿便往斜向走去,数步后却被闵言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
“圣上,这边。”
“哦。”我摸了摸鼻尖。
跟着他一路往前,我的面上不由地露出了些惊奇,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连京郊的地形也能摸得一清二楚。
乱葬岗离玉城有些距离,我们顶着风雪快步赶去。
原本十分荒凉的地方此时已变成了更荒凉的一片废墟,先前插着木牌伪装成坟包的密道口现在周围一圈都已被炸平了。在白与黑混杂的地面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血迹蜿蜒着,一直朝侧边延伸到了堆着破木板的小土山后面。
我握着匕首,带着防备上前。心中希望那里躺着的是被阿蓬弄伤的蛮人,但我也清楚,这希望十分的渺茫。
“不要死。”
“不要死……”
时断时续的呢喃落入了我的耳中,熟悉的话语让我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阿蓬。”
我看到了扒着木板侧趴在地上的小孩,来时新换的干净衣衫此时满是脏污,也破了很多处。
漏着絮子的棉衣遮不住他正在不停渗血的伤口,被刀刃深深划过的地方皮肉翻绽,严寒将它们冻得泛白,血却还在不停地往下流,将身下的皑皑白雪染红了一大片。
我慌忙上前查看了一番他的情况,心中虽知已无力回天,但依旧存有些许侥幸。
“你身上可有敛创药,先给他用点,能止血也好,”我摸了摸阿蓬正在逐渐变冰的脸颊,焦急道,“抱他回京去找神医,快,神医应当能有办法……”
然而,随我一块蹲下的闵言无声冲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的意思,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
“宴哥,”阿蓬忽然喊我,咧着嘴朝我笑了,他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睛里闪着水光,但又含着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我看到……杜哥哥来了,他说,我头发松了……要,给我扎小辫……”
小孩的胳膊微微伸着,似乎是想去够那个只有他能看到的杜哥哥,但下一刻,他的手就沉沉地落了下来,砸在了湿淋淋的雪里。
我去探他的呼吸,却什么都没探到。
严寒减缓了出血的速度,却也成了最终导致他死亡的帮凶。
怀中的肢体很快便凉透了。
我抿唇垂眸,抱着阿蓬的尸首站了起来。往日活蹦乱跳的小孩如今却一动不动地垂着头,生机不复。
闵言低声与我说了句,“节哀。”
我摆了摆手,生死之事我已见了不少,没有那么脆弱。思索了片刻后,我开口吩咐道,“让人将他带回……”
正说着,我转身想将阿蓬交给身后的绣衣去抱,余光里却忽而闪过了一道亮色。
那是什么……
冰鬼!
大抵是闻到了血腥味,这些鬼东西都贪婪地往此处跑来想进食了。
“快走。”我低声喝道。
手中的金乌石有限,在无必要的交战里浪费资源没有意义,这样的正面冲突能避则避。
然而,石栏的外侧被打磨得很光滑,周遭又尽是平地,空无一物,要想原路返回的话可以是可以,就是会浪费一些时间。
我和闵言简短地商议了两句,一致决定先甩掉冰鬼,去玉城正门外与候卫军汇合。
赶路之时,我问闵言,“大军何时能到?”
闵言告诉我,“就在这两日。”
从小单子传信告知他下毒计划时,他就让李仑韬带人从边境往城中赶了,此刻算来,时间刚刚好。
“李仑韬手中有多少兵力?”我有些忧心,“王严终手下的人因先前为他做过事,担心会被问罪,许多都随他一块转投了蛮族。李仑韬此番赶回京城,边境的人手还够压住局面吗?”
“够,”闵言道,“圣上放心,边境有军师坐镇,他已安排好了计策。”
我稍稍松了口气。
“圣上,闵大人,”绣衣中有一人突然出声,语带迟疑,“说起来,臣方才好像在冰鬼里见到了王将军。”
闵言瞥了他一眼,虽然口吻是一贯的平淡无波,但熟悉他的人明显能看出他有点质疑这话的真伪,“王严终还活着。”
蛮族那边几乎所有的动静他都清楚,尤其是反叛过去的王严终与陈广益这两人。
“活不活的,倒也不一定,”我想起了令府中假扮成虞殊的阿苕,眸光一暗,“也有可能是有人伪装成了王严终的样子在行动。”
自我忆起当日受伤昏迷前的事情后,我便反复推敲了好几回王严终的动机,总觉得他当着我的面说的那番话很怪异,有种割裂般的违和。
虽然他表现出的对获取权势的狂热的确不作伪,但,他要是真的将权势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甚至不惜为此去犯灭九族之大罪的话,当年父皇在他与李仑韬之间选主帅时,他为何要主动放弃机会,自愿低李仑韬一级呢?
若说人会变,那倒也勉强能理解,只是这样的改变太突兀了,不免让人觉得生硬得很。
“……”
思虑间,我们绕开冰鬼,找到了正带着候卫军与蛮族酣战的陆听。
他迅速解决掉身边的几人,潦草地抹了一把脸上沾到的血迹便朝我们这儿赶了过来,语速很快地禀报道,“圣上,臣方才听到蛮人在喊什么圣子殿下,似乎他们的圣子也在这里。”
我冷笑一声,“不错,省得去找了,一会寻个机会杀了他。”
阿苕前几日就已经从梦中醒来,虽然有人照看着他,没叫他不吃不喝直接睡死过去,但脱离梦境后他的情况还是很虚弱。
想来圣子那边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阿蓬?”陆听眼尖地认出了自己给小孩扎的揪揪,见他浑身青白,连忙问,“他怎么了?”
“死了。”我沉声道。
陆听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沉默地从腰侧摸出了一把黄纸钱,轻轻塞到了小孩的怀里。
许是因为很多士兵的亲人都在极寒天灾之中遇了难,这次出来的侯卫军们,几乎人人都在身上装了点纸钱为自己准备着,以防走后连个悼念的都没有,入了底下都不好过。
陆听也顺势随便装了点,没想到竟在此先给阿蓬用上了。
他为阿蓬拢了拢衣领,无言转身,重新投入了激烈的交战之中。
有金乌石剑在手,蛮人让冰鬼阻拦外袭的算计瞬间破灭,侯卫军势如破竹般在敌军中破开了一条裂隙,直冲向了玉城紧闭着的城门。而他们的圣子,就坐在城门外不远处的轿辇之上。
挺年轻,脸色很苍白,看起来蛮虚弱的。
好杀。
我眯着眼仔细端详着那家伙的容貌,他的眉眼间与来令家打秋风的旁支族人还真有些相像。
许是发现了我不加掩饰的打量,那圣子高傲地扬了扬下巴,示意身边的侍从附耳过去,让他高声与我转述。
“中原的圣上与传闻中的一样仁慈,连无关紧要的玉城中人都不愿舍弃。”
我对这些言语上的刺激早已无感,手起刀落,将对面停下来认真听圣子说话的蛮族士兵迅速斩杀。
血液飞溅,我毫不重视的态度让受惯了迎合的圣子觉得自己被怠慢了,面色顿时落了下来,瞧着有些不虞。
但他看到了被绣衣抱在怀中护着的阿蓬的尸体,忽而心情好了很多,甚至咧嘴高兴地笑了起来。
“呀,那位不是中原圣上认下的义弟吗,怎么看起来好像死了呀?”
“哦对,五王爷的事情似乎还没传到京城呢……中原的圣上,一下子失去两个弟弟的滋味可不好受,您还好吗?”
我提刀的动作一顿,转头问身侧的闵言道,“皇弟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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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借酒消愁悲别离
闵言小幅度摇了摇头, “封地暂时没有绣衣的探子,那里自数月前起便已许音讯全无了。”
如今失去音讯的城池不止这一处,闵言忙于京城内的事务和与蛮人之间的较量也没空去探寻太多, 故而他对此并不清楚。
我握着长剑的手攥紧了几分, 目光从圣子的脸上掠过, 落在了周遭的蛮人身上,杀意尽显。
圣子笑容张扬,开口说了句什么,而后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示意他再次传话。
“说起来, 血脉可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啊,您有一副慈悲心肠, 您的同胞弟弟竟然也有,不愧是同父同母的亲人, 连纯善的品性也如出一辙。”
语中若有若无的嘲讽叫人听着很是刺耳。
我告诉自己不要被影响,战局内乱了心神乃是兵家之大忌。
扯了扯身上的金丝软甲, 我吐出一口浊气, 沉下心来盘算着场上的形势,力求尽快把这群惹人生厌的乱贼全送下去。
闵言沉默地与我背对而立, 举剑挑飞了偷袭者手中的刀, 转瞬间地上又多了几具横陈的尸体。
传话的人还在继续,“这五王爷为了救封地内受灾受难的百姓, 真真是能称得上一句呕心沥血呐。可偏生上苍不爱眷顾这般舍己为人的人。他向京城送来求援的信件迟迟得不到回音,流民又带去了您生死不明的消息, 不久, 他的王妃在分发衣物时被上前抢夺的百姓推挤受了伤, 最终难产而死, 一尸两命。绝望之下,五王爷他竟然散尽私库,直接自刎求死了。”
“啧啧啧,好一个心怀大义的痴情种啊。”
我瞳孔骤缩,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他……”
“他死了!”
圣子笑吟吟地接话道,“哦对,听说他府上的人要将灵位摆到护国寺去超度,以防枉死之人不得入轮回,估摸着,大概就在近几日吧。您可见到了?”
我恍惚了一瞬,脑海中不由地浮现起了那日在小路上瞥见的玄色灵牌……不寻常之处如此明显,我却一直没有发现,直到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玄色,唯有我兰氏族人死后才能用玄色,常人用的灵牌皆为檀褐色。
所以那时,我明明一路都在沉思却能迅速发现那顶陡然出现的小轿,到底是我的心不静,还是……还是皇弟在与我作今生的最后一次道别?
视线陡然模糊。
圣子那儿还在说话,“您难道没发现我一直在称他为五王爷吗,而不是康王殿下。为何?因为我知道,中原一向将礼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连人生前死后的封号谥号也不容得喊错一丁半点。”
“可只一句五王爷也有点太质朴了吧,以他对百姓的大恩大德,怎么的也得称个恩德王……”
“怎么样,中原的圣上,您可想好要赐予胞弟什么谥号了吗?”
我用力眨了眨眼,强压下喉间的酸涩,提剑朝圣子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
趁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俯身从地上拾起了方才望见的完好长弓便往候卫军聚集的地方窜去,顺手抽来数支箭,躲在他们之间迅速拉弓,每一支箭尖都直指着圣子的咽喉。
无人料到我会陡然发难。
守在圣子身边的人慌忙便要冲过去拦截,但圣子的轿辇太高,他刚爬上去,那泛着冷冽的流光便已到了眼前。
“铛——”
圣子的袖间忽然冒出了一把匕首,挡住了第一道,不过与此同时,他的匕首也被飞箭震脱了手。
第二支箭仅在咫尺之遥。
“噗。”
幸运眷顾了我,不是他。
红艳的色泽从圣子的唇角溢出,他被钉在了铺着软垫的木椅背上,瞪着眼睛,伸手握住了插在自己脖颈上的长箭,挑衅般的笑容消失不见,替代它的是濒死的恐慌与绝望。
圣子死了。
死在了众人的眼前。
但,死的又好像不是他。
我眼睁睁看着轿辇上的那人在瞬息间转变了数张面孔,大部分都不熟悉,但明显能看出是我朝中人。
唯一能清楚认出来的是王严终的脸。双颊上被溅到的血迹的位置都和当日他提刀向我砍来时的一模一样。
真相就这样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王严终早被冒名顶替了。
我很有耐心,站在候卫军中静静地看着那家伙身上的伪装一件件消失。片刻后,他终于露出了原貌,是一个长相陌生的年轻蛮人。
蛮人。
我冷哼一声,抛下长弓重又从腰间抽出了剑来,高声喊道,“杀!”
半空中到处皆是弥散的血雾,严寒将它冻成了细小的冰珠,附在刀剑与铁甲之上,凝成了一片红霜。
我利落击杀“圣子”点举动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原本场上的局势就已由我们占了上风,此刻便更是所向披靡。
一个时辰不到,蛮人溃退。
但他们并不就此善罢甘休,贼心不死地还想试图引冰鬼进来掰回一局。
可也不知是因为他们操控的技术并不到位,还是因为这一片地方已被血浸透了,冰鬼冲过来后晃悠了数圈都没有找到我们的所在,反而朝着地上的残尸凶猛地扑了过去。
我低声吩咐这一支候卫军的统领,让他带人尽快将我们这受伤的人带到城内去,不要与冰鬼接触。已经牺牲的将士则搬到一块去,引火归尘。
他们皆是我朝的功臣,我不能亳无作为,就放任他们躺在寒天雪地里被冰鬼啃食。这会让他们连走都走得不安稳的。
“圣上,城门已经放下了。”有人与我说。
我颔首,“撤。”
柳玉宛在城内为我们准备了住处,是一些铺着厚实茅草顶的并排小屋。
她有些歉疚地与我说,“城内好一点的屋子都分给娃娃们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需考虑那么多,“不过是临时驻扎罢了。”
望着眼前与苜都稍有相似的建筑,我沉默着站了许久。
我的脑子很乱,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可能是下一刻忽然从门内端着碗走出来的杜晓,后面跟着个活蹦乱跳的阿蓬,也可能是坐在树下含笑绣花的母妃,攀在树上要给我摘果子的五弟,还有从树后转出来被落叶糊了一头的父皇……
倏地,我的裤腿被人拽了拽。
茫然地低头看去,是一个不认识的圆眼睛的小孩。
他怯怯地与我说,“圣上,那边的大人让我过来喊您。”
我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脑袋,“知道了,这就过去。”
让人喊我的是陆听,他正端着几只碗,练杂技般地往桌上放菜。不远处,闵言正蹲着给躺在条凳上的阿蓬扎头发。
陆听告诉我,柳玉宛让人去找了干净衣衫,他们方才给阿蓬换上了,很合适。
“司育使让臣来问您,她想将阿蓬葬在城内,可以吗,她说阿蓬对玉城有恩,日后会为他塑像。”
我想了想,尽快入土为安,也好。
“可以。”
陆听立刻去传话了。
我心中思绪繁杂,不想在外面吃,便随意端了碗饭拣了些菜就进了屋。
不料才扒了两口,门口就传来了叩门声。
“圣上,要喝点吗?”闵言拎着两只酒壶站在门口问。
我放下了筷子,迟疑半晌,点了点头。
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但情绪闷着发不出来的时候,有酒的助力起码会稍微好受一些。
闵言进屋关上了门,在我对面坐下,把其中一坛酒推到了我的面前。
他很明显是想来安慰我的,但可惜他真的不善言辞。
屋内很静,我们沉默地举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往下灌,全程没什么交流。
视线生出重影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沾到了一手湿意。
对着掌心的水光,我忽然开口道,“皇兄,我连弟弟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依旧是有点小虐的一章www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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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有怨报怨诱饵成
那泪水分明是无色的, 可无论我眯着眼怎么瞧,我都觉得它像血。
就算擦去了,风干了, 它还是会留下一股腥涩的锈味, 永远绕在鼻端, 盘横在面前,怎么都散不去。
我张了张嘴,攥住了掌心的湿痕喃喃道,“母妃,我……我好无用, 我谁也没护成……”
指尖在无力地发着抖,已经空了大半的酒壶缓缓地从我的手中滑脱了出去, 摔在干硬的泥地上,发出了“砰”的一声碎响。
我呆呆地拧过头去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壶身, 脑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这一声骤然的响动中化作齑粉,只给我留下了一片空白, 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忽然, 双眸像是被蒙住了一样,视野内的所有事物都被笼上了一层黑纱。我不适地揉了揉眼睛, 手还未来得及放下就察觉到了一阵猛烈的晕眩。酒劲上头, 其后便再无意识。
……
蛮人暂退,我们按兵不动, 在玉城内休整了三日。
原本预想的是两日,但因李仑韬率军赶来时碰到了雪崩, 绕了点路, 来得比预期稍晚了一些, 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 所以朝后略拖了点时间。
一下马,李仑韬见到站在城门处相迎的我,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难掩的喜色。
他快步走过来与我行礼,关切地问了些近况,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确定和他得到的消息中一样平安无恙后才放了心。
此刻外面天阴得厉害,似乎又将有一场暴雪袭来。
我眼中含着忧虑,与李仑韬说,“将士们一路辛苦,先让他们入城安营休息吧。城中已备好了热食,一会便会有候卫军送过来。”
“这,大军共数万人,全部入城,有地方呆吗?”李仑韬疑惑地问。
“放心。”
玉城中央的那座山附近有一大片田地,柳玉宛占下这块地盘的时候想的是为日后人多起来了做准备,没成想天气一日比一日恶劣,现在住了人的地方只堪堪占了玉城的一半,剩下的全是荒地。
“城周的石栏近几日都加固过,里面要比外面安全很多,风也小一些。”
他们在从边境赶来的路上已与游荡的冰鬼打过了照面,吃了不少苦头,对这些难缠、不好打还凶恶的东西颇为头疼。
领会了我话中的意思,李仑韬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就让身边的副将下去安排了。
城门口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我将李仑韬带去了暂住的小屋,闵言和陆听此时已在屋内候着了。
没绕弯子,门一关上,众人就直奔着正事开始商量。
“……如今有不少百姓正在京中躲避天灾,若大军攻城,定会伤及无辜,”我将自己的谋算说了出来,主要便是四个字,诱敌出城,“将军以为如何?”
“有两个难点,”李仑韬说,“其一,诱饵能否让蛮人上钩;其二,雪原有冰鬼干扰,冰鬼嗜血,战局恐怕不好控制。”
我低低笑了一声,“候卫军手中有可以对付冰鬼的东西,届时遇到那些鬼东西让他们动手便可。至于诱饵,孤有个主意……”
“……”
小屋的门一关便是整整半日。
入夜,玉城内一片安宁。不知是不是有大军在此驻扎的缘故,连被呜呜咽咽的风声吓哭的孩童都少了很多,难得的一派祥和。
但此刻的京城却是暗流涌动,数座府邸中的书房皆彻夜亮着灯,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做着打算。
翌日,天微明,宫门开,朝臣鱼贯而入。
辰时已至,殿内臣子皆已到齐,而新帝的身影仍旧没有出现在正首的金龙宝座之上。
众人对此已见怪不怪,俯身与坐在侧位的男人行礼,“臣等参见摄政王,王爷千岁长安。”
“平身。”那人很享受这样百官朝拜的感觉,眯了眯眼,眼底露着不知针对何人的嘲讽,故意放缓了声音悠然道。
小太监在他身侧站着,尖细的声音响彻殿内,“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落下,良久却无人上前。
“今日又没有要事?”摄政王不大愉快地问。
兆王在的时候明明是有人说话的,一轮到他摄政怎么就个个都闷着不吱声了?
混在百官中低着头的容喻默默翻了个白眼。
要事怎么没有?
有,且很多。
只是兆王上位后提拔了一堆会说好话的酒囊饭袋,把有真才实学的都算作旧朝细作,要么罢免,要么安个罪名丢入大牢。天天让人献美献宝,对民生大事却坐视不管。
这样长久下来,谁还会禀报实事?
他刚在心中吐槽完,身侧便有人举着笏板出列了。不出所料,兆王的后宫里又将多两位佳丽。
不过,容喻暗道,这新美人他大概率是无福消受了。
等那人回到臣子之列,容喻垂首扮出一副恭谨的样子走到殿中,“臣偶得一宝,想献予摄政王殿下。”
“哦?”男人歪了歪头,目露赏识之意。
从前那些人都是给兆王献宝贝的,这还是第一回有人要给他送东西。倒是个知趣,看得清形势的……
容喻轻轻拍了拍手,殿外走入了两位侍从,其中一位手中捧着一方紫檀木盒。
“这是一串极漂亮的珊瑚青金念珠,共一百零八颗,据说是某位老僧坐化后留下的传世之宝,具有静心凝神、庇护安宁之效。”
摄政王很有兴趣,“端上来。”
侍从上前,一人开盒,一人隔着丝帕将那珠串取了出来。
见男人心存警惕要自己伸手去拿了戴,容喻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此珠串的佩戴之法与旁的略有不同。”
怕犯了佛家的忌讳,摄政王犹豫再三,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珠串绕颈,冰凉的寒意让他的心中不由地有些发毛。总觉得哪里好像怪怪的。
他抬眸打量那捧着木盒子的侍从,越看越觉得熟悉,这不是……
“呃——”
异变陡生。摄政王面部狰狞,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那为他戴珠串的侍从握着两段交叉,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捧盒子的人从盒子底下抽出了一把匕首,寒芒闪过,锋利的刀刃已经捅入了摄政王的心脏。
血光四溅。
“陈广益,”握着匕首的人撕开了脸上用作伪装的假面,压抑了许久的怒火骤然喷涌而出,“我一直将你当作恩公,尽心尽力为你的孩子传道授业,你呢,你做了什么?”
“你在我面前顺着我说尽了诋毁兆王的话,兆王上位后你却毫不犹豫地向他的阵营倒戈,甚至帮着他一起陷害忠良,助纣为虐!”
语毕,他又给了摄政王数刀。
陈广益的指尖尽全力地扣着脖子上的索命念珠,可惜这串珠的绳子是特制的,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用。
他的面色因窒息而泛着紫黑,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廉,放。”
廉放握着沾满鲜血的匕首冷眼看着他的惨状,眸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一旁的小太监已经吓傻了,眼睁睁望着摄政王彻底断了气才反应过来阻止。
“来人,快来人救驾!”
廉放瞥了他一眼,将匕首放进了盒中收好。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他并无伤害其他人的念头。
亲眼目睹摄政王当场毙命,百官慌乱,有许多人看向了站在下方首位的丞相,希望他能出来主持大局,可丞相却似亳无所察一般,静静地立在原地,什么反应都没有。
徐文杰从人群中缓步走出,看着已经行至门口的蛮人士兵,毫不畏惧地振臂高呼,“兆王勾结蛮人谋反,编造谣言,刺杀圣上,甚至趁圣上离京强占皇位,欺压百姓,天理不容。”
“真正的天子已至城外,我等臣民,当一同前去恭迎圣上回宫!”
……
“来了。”
城门外,我在大军后方坐镇,看到了被成功激怒出城的蛮人军队,勾着唇角轻笑了一声。
为了不让他们胆怯逃回城,我在前方只留了五千兵马,且假作不敌,边打边退,让蛮人体验压着打的快乐,然后给他们重重一击。
自前几日的交战后,蛮军的人数已减少了许多,或许正因如此,这场甚至都没打到后方,就已经在前面全部结束了。
我军伤亡的人数还没被分去抵抗冰鬼的候卫军来的多。
确定京中已无埋伏后,李仑韬和闵言带人护着我入了城。
我坐在马上遥遥望向余光里一闪而过的佛塔,想到虞殊就在护国寺中等着我,连日的苦闷被甜蜜的期许稍稍冲淡了些,心中郁气略消。
一路疾行到宫外,士兵分了好几队将每一处宫门都严严实实地守了起来,将偌大的皇城围城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准备来一场瓮中捉鳖,将这些鸠占鹊巢的贼人一网打尽。
“圣上,官员正被蛮人困在前殿,要现在去解救吗?”闵言问。
勒死陈广益的是绣衣的人,他传了消息出来,说困住他们的那些蛮人还在等圣子的回复,暂时还没动手。
我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圣子还未出面,我想先去看看病着的皇叔。怎么说也是血脉相通的亲人,既然有乐子看,那怎么能不去当面瞧瞧。”
【作者有话说】
目前有三个番外预想:大婚洞房花烛、君后千岁宴(虞殊生辰)、特殊场景play。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吗,或者哪个人物的小传,俺在计划表上加一下~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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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尘埃落定仇怨了
颂安殿, 内殿。
甜腻呛鼻的熏香几乎要将这里腌入味了,令人难以正常呼吸。我蹙着眉抬手掩鼻,示意绣衣去把窗扇全打开, 透透风。
原先挂了满墙的画卷和我特意让人绣的屏风全被兆王的人撤走了, 现下到处都堆满了奇珍异宝, 只留了一条小道空着,可供人走到床榻边去。
冗杂又奢靡,透着一股不管来日如何,只活今朝的荒唐。
我上前两步,用箭尖挑开了那层层叠叠垂落着的缀满宝珠流苏的华丽纱幔, 一边对兆王庸俗的品味嗤之以鼻,一边望向了缩在被褥里的消瘦人影。
他明明和父皇是同辈, 现在看上去却像差了几轮年岁似的,单瞅这外貌, 他都已然是个垂暮老人了。
中毒暴瘦后,兆王的皮肉全都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他听到声音, 艰难地掀开了眼帘朝我望来, 侧头时整张脸跟融化了一般淌到了玉枕上,上半张面庞底下的骨骼形状清晰可见, 宛如披了人皮的枯骨厉鬼。
大概是因为呼吸不畅的缘故, 他那青黑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我侧目望向窗外缓了缓, 实在有点反胃。
“你,”兆王已近油尽灯枯, 说话时喘着大气, 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人, 是鬼?”
我没有说话,只是晃了晃手中的削发如泥的剑,将床帐拦腰斩裂。
银光闪人眼,兆王定定地看了裂口半晌,终是打破幻想,认清了现实。他闭了闭目,再睁开时,面上露出了阴狠的怒意,扬声喝道“你怎么还,没死,你为什么不死……你,皇兄和你们,都不该活!”
明明凶相毕露,但他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在眼下的场景中只会让人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
“皇叔此言真是无理,我为何要死?”我笑着回答,可这笑意却只留于表面,毫无温度。
剑刃下移,轻轻落在了他血脉鼓动的颈侧。
横溢的杀气让兆王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丑陋的面容上挂上了熟悉的贪生怕死的情绪。
我稍俯下身,轻声道,“天既容我,我便应存。”
“而你,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兆王僵着脖子,闭口缄默,一动也不敢再动。
“吾王,吾王!”
殿外有女子焦急的呼喊声传来,不一会儿,候卫军快步入殿与我禀报,说那人是璞珞宫内,问我要不要放她进来。
左右只是个侍女,我点了点头。
“吾……”那侍女脚步匆匆,转入内殿时被我们手中的刀剑吓了一跳,瑟缩着停了下来,站在远处没敢继续上前。
我用剑尖轻轻点了点兆王的脖子,“皇叔,你的爱妃好像出事了,不问问吗?”
兆王微不可查地往后仰了一下,似乎是想躲开死亡的威胁。但我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反而逼得更紧了些。
“她,怎么了?”兆王的声音虚弱且颤抖。
侍女也在发抖,但勉强还能强装镇定,“娘娘听到刀剑碰撞声受了惊,提前生产了。”
“皇儿呢,皇儿如何?”
“回禀吾王,娘娘诞下的,是个……死胎。”
兆王陡然张大了眼睛,一直期待着的孩子居然死在了出世之时,这样的打击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
侍女低着头没看到他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道,“娘娘知道小殿下活不成后,情况很不好,奴去请御医,可御医却被殿中的单公公带人拦在了门外,说了些什么让他们想想还在养伤的老太医之类的话。娘娘等不到救治,一柱香不到便,便血崩没了……”
我轻笑一声,不吝嘲讽之语,“看啊皇叔,时候到了,报应来了。”
兆王的胸口上下起伏,喉间发出了“赫赫”的怪异声响。他张着嘴似要反驳,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涎水正顺着他松弛的皮囊往下滴落。
我嫌恶地将剑收了回来,看他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冷哼一声,扭头对着候卫军吩咐道,“过来几个人,将他连着褥子一块拖到外头扔雪里去。”
让这贪谋权势的东西死在龙床上岂不是便宜他了。
再者,这地方,日后我还要呆呢。
虽然床肯定会让人换一张,但若是叫他在这儿咽了气的话,每每想起来都会让我觉得无比晦气。
“是。”候卫军手脚麻利地将人拖走了。
我信步出殿,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色,有种尘埃终将落定的恍惚。
“摆驾,去前朝。”
紫宸殿外的蛮族护卫在我到达之前便已被候卫军清理得干干净净,此时门口空无一人。
在我的授意下,紧闭反锁的沉重门扇被绣衣轰然破开。天光落入了烛火全熄的昏暗大殿内,映照在被蛮人强压着跪倒的数位官员身上,于他们面前拉出了一道道长长的黑影。
跟在我身侧的闵言指尖微动,暗箭倏然从他的袖间飞出,将正举着长板要朝徐文杰身上打去的蛮人击倒在地。
接二连三的声响将殿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连背上挨了一记狠打,伏在地上倒抽着气的容喻都强撑起上半身,拧过头朝门口望了过来。
瞧见是我,他扯着嘴想笑,却不料事与愿违,我眼睁睁看着冲着我呲了呲牙。
“……”
我默默移开了视线,朗声问坐在龙椅上歪着脑袋的那人,“圣子大人睡了好些天,怎么气色还这样差,莫非是还没睡足?”
圣子半阖着眼,支着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被我一提醒,他瞬间想起了那段刚要抛到脑后的被拖在梦中进退不得的日子,苍白的脸上逐渐多了几分血色。
被气的。
但他本人要比他的替身稍微有城府一些,知道我是在故意激他后,很快便敛了怒意,唇边泛起一抹森然瘆人的笑容。
“有闲心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护国寺看看你那少御,”圣子微微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在他变成冰魄人之前见上最后一面。”
蛮人居然还正正经经地给这些鬼东西起了名。
我站在原地没动,从容不迫地回了他一个笑容。因为我知道,要慌的人并不是我。
在从颂安殿过来的路上闵言就得了消息,与我说过情况了。
由于今日日落时罗盘便会失效,虞殊便提前出了桃花谷。谁料恰好遇到了潜入的刺客,被人发现了他的存在。
蛮人自知失势,此次动手来了不少人,破有种倾巢出动、背水一战的决然。
但一看武僧和候卫军联手后,我方依旧占了上风,他们不由地动了歪心思,玩了一手声东击西,暗中派人去虞殊所在的大殿放了毒烟。
令闻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护着虞殊先回了谷内,准备等解决完这些刺客再让他出来。
没成想,被他杀死的刺客倒下时意外撞到了摆在架子上的罗盘,进桃花谷的入口突然就消失了。
所幸罗盘无碍,人也无碍。
让虞殊待在桃花谷内也好,起码那里比外界要安全很多。只是,分隔数日,我很思念,他定然也是。
想到本该今日就能见面,现在却还要硬熬一个月,我对蛮人的不爽已濒临极点。
圣子瞥见我们对他的话语无动于衷,与他预想中的慌乱完全不同,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刺客没得手,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废物。”
他白着脸喘了口气平复心情,片刻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只小瓷瓶,举在面前眯着眼细细欣赏。
那是他提前留好的后手。
“这里面装的是天医新制的毒雾,只要打开,便能叫这一屋子的朝臣都变成冰魄人,”圣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慢悠悠地绕过汉白玉柱下了台阶,“备车马,让我带我的人离开,我便不动手。”
候卫军统领抬起了弩弓对着他,无声地威胁他别再朝前靠近。
但圣子领会错了意思,他以为对方是想杀了他。
“我劝你最好别动手。”
圣子从袖间勾出了一只锦袋,里面全是与他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瓷瓶。
他垂首阴暗地笑着,“只要你们伤我,我便能让整个京城为我陪葬。”
“孤可以让人备车送你出去,”我说,“但你能保证自己不出尔反尔吗?”
圣子抬起了头,这还是从我出现后,他第一次拿正眼瞧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在看清了我的面容之后,突然变得惊慌极了,煞白的脸上满是见了鬼一般的惊惧,甚至梗着脖子直接失了声,浑身都冒出了淋漓大汗来。
“……?”
我不明白他这整的是哪一出,但我深谙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
绣衣闪身而上,将他身上的东西全搜干净后,利落地一刀落下送他归了西。
我盯着他的尸身看了一会,确认这次没有变脸后才彻底放下心来,走到他边上踹了他一脚。
“就叫你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真是有点可惜啊,”我低声嘟囔着,心中冒出了个主意,“既然这么喜欢跟冰鬼打交道,不如就把你变成冰鬼吧……重建城池要做的事情有好多,拿活死人搬重物倒是可以底下的人省不少力气。”
陆听从善如流地上前去拖人,“臣立刻便处理。”
他在楼弦月身边跟了许久,一听有实践的机会,瞬间就手痒难耐了。
我颔首,环顾四周,剩下的蛮人护卫都已经被候卫军控制带走,唯有百官还惴惴不安地呆在原地,等我发话。
这是个真正能肃清朝野的好机会。
动荡之下,我需要顾虑的东西比从前少了很多很多,甚至让我产生了些许难以言说的轻松感。
如今实权在握,叛贼已除,身后有令府作支撑,金乌石的出现又将引发一场新的权利洗牌……自继位后一直缠绕在我身上的无形的束缚终于无力地散落了一地。
这便是祸福相依吗?
我盯着自己的掌心,默默握紧了拳头。
“闵言。”我唤道。
闵言躬身,“臣在。”
“将那些依附兆王通敌叛国的奸佞尽数斩杀,中饱私囊的按所犯轻重定罪抄家,剩下有不服于孤的全部压入大牢,”我沉声道,“眼下朝廷正缺钱粮,该抄干净的一个也别放过。”
“是。”
略含讥讽的视线扫过人群中数张骤然灰败下去的面孔,我提步朝着站在百官首位的那尊“木头人”走去。
“相爷,”我和以往一样这样称呼他,可其中所含的敬重的份量却已与过去截然不同,“阔别多时,您可有什么话要对孤说吗?”
【作者有话说】
惊恐原因:令老夫人给圣子种下的魇发作了。
好爽,写爽了O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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