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韩榆一夜酣梦, 翌日在嘹亮的公鸡打鸣声中醒来。

    爹娘皆不在屋内,只韩兰芸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倚在炕上, 泪眼汪汪打着哈欠。

    她手里同样捏着两枚铜板, 这让韩榆更确定是压岁钱。

    觉察到韩榆的目光,韩兰芸扭过头来:“榆哥儿,新年好呀~”

    韩榆揉揉眼睛, 回了句新年好, 又问:“爹娘还有姐姐呢?”

    “今年爷奶不便出去拜年祭祖,就把差事交给大伯了, 爹娘他们过去搭把手。”

    韩兰芸哈了口气, 故意把冰凉的手指头贴上幼弟颈侧, 冻得韩榆一个激灵, 哧溜滑进被窝里, 只能看到一抹乌黑发顶。

    “四姐!”

    语气不乏恼意, 逗得韩兰芸捂着肚皮躺倒,哈哈大笑。

    韩榆算是发现了,大姐二姐三姐都是极其温柔的性子, 便是有几分狡黠, 也是锦上添花。

    唯独韩兰芸这个四姐, 歪主意一大堆, 还是个皮猴儿, 最爱欺负他。

    当然, 也数她脑子最机灵。

    韩榆忿忿想着, 冒出个脑袋:“那咱们也别睡了,趁早拜完年,回来我还要向二哥讨教问题呢。”

    韩兰芸捏了把韩榆的脸, 力道轻飘飘的:“榆哥儿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读书, 可还记得咱们几个姐姐?”

    韩榆一本正经地回答:“读书重要,姐姐也很重要。”

    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他才有能力护住爹娘姐姐。

    光靠男主是没用的,

    还得自己立起来。

    韩兰芸得了答案,心满意足,也不再胡搅蛮缠:“外边儿雪化了大半,风大地滑,娘让我盯着你多穿两件。”

    这样一来,即便摔到了也不会太痛。

    韩榆试图反抗:“走家窜户的,不会冷到哪里去。”

    韩兰芸不听,意有所指道:“反正你不许偷偷把衣裳藏起来。”

    对上四姐揶揄的眼神,韩榆面上一热:“还不是因为穿得太多,练字时举得胳膊酸。”

    只怪他上次不够谨慎,衣裳没藏好,轻易就叫人发现了。

    但他还是乖乖听话,穿了一层又一层,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院子里,苗翠云和萧水容在准备年礼。

    韩家早年是逃荒到桃花村的,经过几代人的繁衍,在韩发他爹那一代就成了桃花村第二大姓氏。

    当年韩发他爹替人走镖,途中发了一笔横财,回来后张罗着盖了现在的韩家小院不说,还一口气购置了近三十亩田地。

    他老人家离世后,韩发不是个能吃苦的,便将大部分田地租赁出去,只留十亩自家耕种。

    每年的租金加上地里的产出,农闲时韩宏昊韩宏晔还会出去做工,笼统算下来,村里十之八.九的人家比不上韩家。

    韩家吃喝不愁,韩发又极好面子,年礼上自然不能被其他人家比了去。

    光是给两位老叔公的年礼,就有两斤腊肉,二十个鸡蛋,并白菜、萝卜等蔬菜若干。

    韩榆穿好衣裳出来,就听齐大妮在正屋里远

    程指挥,把他娘和大伯娘使唤得团团转。

    作为晚辈,韩榆不好明目张胆地跟长辈对着干,只能跑前跑后地帮忙拿东西。

    苗翠云把腊肉塞进竹篮里,笑眯眯地说:“哦呦,榆哥儿可真懂事。”

    萧水容见韩榆跑得满头汗,难免心疼:“榆哥儿快歇歇,娘快弄好了,别累着。”

    韩榆应好,去西南屋和韩松一块儿背书。

    临吃饭前,韩榆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铜板:“二哥,呐——”

    韩松看向铜板,不明所以。

    韩榆解释说:“押岁钱,我给二哥的。”

    韩松:“韩榆。”

    韩榆眼眸眨动:“嗯?”

    韩松手指捏紧书页,沉声道:“你还未满四岁,如何能给我押岁钱?”

    韩榆张嘴就来:“因为我喜欢二哥啊。”

    韩松瞧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一时哽住。

    喜欢

    这话可以随便说的吗?

    当真是天真烂漫,童言无忌。

    韩榆又变出一枚,在他眼前晃了晃:“昨夜爹娘给了我两文钱押岁钱,如今我分给二哥一半,便是将爹娘的祝福也分给二哥啦。”

    韩榆美滋滋地收起铜板,又道:“这样一来,二哥便可在县试榜上有名,一举夺魁!”

    往后他们都要越来越好。

    男主仕途高升,事事顺遂,他才好坦然面对原主做的那些恶事。

    韩松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指尖抵着的铜板分外灼人。

    少年人眼睫微颤,从袖中取出辛辛苦苦攒下的铜板,递给

    韩榆:“你的。”

    韩榆眸光一亮,接过数了数:“一、二、三五个铜板?五文钱?!”

    韩榆连连摇头,只取了一枚:“有来有往,我给二哥一枚,二哥还我一枚便好。”

    他爹辛苦劳碌一整天,也才赚了十文钱。

    韩榆可不是那等贪心之人。

    韩松勾了勾手指,没再强求,收回了四文钱。

    这时外面再度传来吃早饭的呼唤,他二人终止押岁钱有关的话题,一前一后出去了。

    用完早饭,韩宏昊带着一家人前去祭拜韩家先祖。

    祭祖结束,又带着年礼呼啦啦出了门,一道去拜年。

    先去两位韩老叔公家。

    韩宏昊作为长子,领着大大小小十六人齐齐跪下,口中说着吉祥话。

    韩老叔公一把年纪,满嘴的牙都快掉光了,说话也漏风:“家和万事兴,你们热热闹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兄弟几个互相扶持,等我到了地下,也好去见你们爷。”

    不管心里怎么想,诸人面上是一致的敬重,叠声地应好。

    给两位老叔公拜完年,又去其他人家。

    韩榆几个每到一户人家,都要磕头拜年。

    等结束时,韩榆感觉膝盖都不是自己的了。

    幸好有小白,及时治愈了他膝头的酸痛。

    整整一上午时间,都在走亲访友。

    回去时,韩榆用衣裳兜着各家亲戚给的花生瓜子,吃得满嘴喷香。

    眼见韩树韩松并肩走在他的右前方,韩榆慢吞吞上前:“二哥。”

    韩松和韩树的

    对话中止,他偏头垂眸:“何事?”

    韩榆眼巴巴瞧着他:“我膝盖疼。”

    韩松默了默:“我又能如何?”

    跪了一路,他膝盖也颇有些不适,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思及此,韩松又补充一句:“若实在疼痛难忍,便去找关大夫。”

    再如何机灵,终究还是个垂髫小儿。

    却见韩榆摇了摇头,试探般的挨近,伸手攥住他的手指。

    韩松一怔。

    韩榆笑眼弯弯,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这样就好啦~”

    “二哥牵着我走,我就不疼了。”

    对上韩榆灿若星子的眼眸,韩松一时语塞。

    良久,憋出一句:“油嘴滑舌。”

    却不曾甩开韩榆的手

    午后,韩榆稍歇片刻,又去韩松那处学习。

    他现在已“学会”上万个字,简单的阅读不成问题。

    左右闲来无事,韩松便为他讲授文章。

    他上辈子曾为帝师,教个孩子不成问题。

    韩榆听得晕乎乎,全程不知所以然,但还是很感兴趣,耐心听完所有。

    他在宣纸上做笔记,回去后抓耳挠腮地研读、揣摩。

    等他回神,外面天已大黑。

    屋里只他一人,油灯不知何时被谁点燃,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韩榆眸中染上暖意,陪小白说了会儿话,萧水容过来敲门。

    “榆哥儿,吃饭了。”

    韩榆笑着应了声,去堂屋用饭。

    用完饭,各自洗漱。

    韩榆学了半天,身体上因为小白的缘故感觉不到疲惫,精神上却觉得疲乏。

    刚躺

    下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新年头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正月初二,各家媳妇带着男人孩子回娘家。

    齐大妮吝啬,一文钱都不想给老大老二的媳妇带回娘家去。

    可谁也没听她的,仗着她卧病在床,妯娌二人各带了半斤野猪肉、五个鸡蛋回去。

    至于黄秀兰,除夕那天她被衙役踹了胸口,当天敷了药,事后觉得没什么,还跟大家伙儿一起守岁。

    也不知是不是累着了,昨儿早起疼得下不了床,翻身都难。

    原本说好的年初二回娘家,也只能暂且搁置。

    听大房二房边走边笑地出门,黄秀兰狠狠锤了下炕。

    真是倒霉透顶!

    本来齐大妮被蛇咬的伤都快好了,眼看就能二次出手对付韩榆,临了又出了这么件糟心事。

    贵人交代的事迟迟不能完成,黄秀兰唯恐贵人心生不满,收回了这差事。

    那她可就亏大了!

    黄秀兰恨恨盯着窗外屋檐下的冰凌,诅咒韩榆摔进田沟里,破个脑袋断条腿。

    这样也算交差了不是?

    摔跤是不可能摔跤的。

    自从那日脚下不稳,一头扎进雪里,韩榆就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脚步。

    除非刻意,是绝对不会再摔倒的。

    因此,黄秀兰的诅咒注定要落空。

    又要见亲人,韩榆很有些忐忑。

    一路上听三个姐姐说外祖家如何如何,舅舅舅妈都是好脾气的,表姐表哥也都是老实人,这才放心几分。

    六人走了半时辰,总算抵达梨

    花村。

    萧家就住在村口,人刚一进村,萧外公就大步出来,身后缀着一连串的人。

    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弯腰抱起韩榆,将他置于小臂上:“榆哥儿可还认得我?”

    韩榆攥着他胸前的衣料,正不知所措,就听韩兰芸急吼吼地喊:“大舅舅你怎么只抱榆哥儿,芸姐儿也要!”

    原来是大舅舅。

    韩榆暗自点头,那另一个稍显文弱的就是娘的双胞胎哥哥了。

    “好好好!都抱!都抱!”

    大舅舅萧超已许久未见妹妹外甥,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手抱一个,招呼大家赶紧进来。

    韩宏晔递上年礼,萧外公掀开蒙在最上面的头巾看了眼,登时一惊:“这这这怎的还有肉蛋?”

    这一声,叫萧家所有人都看过来。

    又是肉又是蛋,还有好些水灵灵的蔬菜,这可是往年从未有过的。

    韩宏晔就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如实告诉了老丈人。

    末了又老老实实认错:“是我没本事,让阿容和孩子们受了委屈。”

    萧外公脸色微沉,呼吸略沉了几分:“所以榆哥儿今年去私塾?”

    萧水容点头:“先把榆哥儿的事定下,其他事以后再说。”

    萧外公看向韩宏晔,见他面无异色,长叹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若再有下次,你们甭忍着,你还有两个兄弟呢,几个侄子也都是半大小子,打起架来并不输给谁。”

    萧超表示赞同:“对,阿容你婆母要是再作妖,看我

    不收拾她!”

    小舅舅萧任附和:“没错,有咱们呢。”

    韩榆双眼闪亮亮,他越来越喜欢外公和两位舅舅了。

    再说韩宏晔,他本就心中有愧,自是无有不应。

    “爹、大哥、二哥,你们放心,再有下次,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跟他们彻底掰扯开来。”

    萧外公并未多言,只说榆哥儿受苦了,吩咐儿媳妇开饭。

    话题就此打住,韩榆和外公一家高高兴兴吃了饭,下午和表哥表姐们打成一片,玩得可高兴。

    申时,一家六口打道回府。

    萧外公立在门口,目送着女儿远去,转身就见两个儿媳妇笑着商量野猪肉怎么吃,苦闷不减反增。

    他们家日子过得不错,女儿女婿却带着孩子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先前他点到为止,并不曾多说什么,也是担心女婿对他心生芥蒂,进而对女儿不满。

    只希望女婿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让媳妇孩子受委屈。

    旁的不说,要是再发生类似的事,他定要带着儿孙冲到韩家,掀了韩家的屋顶,几口锅都给砸了-

    萧外公的心思,韩榆不得而知。

    他挺满意现在的生活。

    亲人在身边,也有了读书的机会。

    家里最讨厌的人都受着伤,没法找他们的茬,耳边清净不少。

    韩榆甚至在想,要不要过段时间再让齐大妮受个伤。

    最好嘴巴受伤,这样一来她就不能说话了。

    很好,更清净了。

    踩着夜色回家,韩榆默默掰手指头,数算日子。

    他记得原文中大房会在明年被分出去,自立门户。

    如果可以,韩榆也想趁这个机会带着爹娘姐姐和韩家彻底划分开来。

    又或者,将这个计划提前

    正想着,一片温热覆上面颊。

    韩榆仰头,萧水容摸了摸他的脸,似在试探温度:“榆哥儿可冷?”

    韩榆摇头说不冷,等萧水容收回手,思绪再度流转开了。

    一来一回,在风里走了一个时辰,大家都有些累了。

    到家后只啃了两个野菜饼子,草草垫了肚子,就洗洗睡下了-

    正月初三,走亲访友的流程告一段落,韩榆总算得闲,带上笔墨去找韩松。

    今儿不识字,也不背书。

    韩榆惦记着入私塾的考核,想着二哥到底是过来人,有心想向他讨教一二。

    韩松知道后也不藏私,大方地分享了去年六月入学时,罗先生用来考校他的考题。

    “都是些基础知识,以你所学,通过考校不成问题,难的是如何给先生留下深刻印象。”

    韩榆观摩着面前的考题,听见这话,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出他所料。

    只见韩松笔下一阵挥洒,数道考题应运而生。

    韩榆瞅了眼那大段大段的文字,咽了口唾沫。

    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冗长。

    韩松放下毛笔,将考题推到韩榆面前,无视他睁得溜圆的眸子:“你若能答出这几道题,面对先生再刁钻的考校,也都能轻松应对。”

    罗先生是他两辈子的启蒙恩师,韩

    松早就摸清了罗先生的秉性,也知道罗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学生。

    既然韩榆一心向学,韩松不介意帮他一把。

    得了罗先生的看重,且不论日后是否科举入仕,至少不会歪了性子,走上如前世那样的歪路。

    韩榆本就喜欢挑战有难度的,闻言二话不说提笔蘸墨,审题后沉吟片刻,捏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动笔。

    这半月以来,韩榆在韩松这处蹭了不少书,欢欣之余,也都能将书中内容记得七七八八。

    眼下二哥出题,韩榆也不打算藏拙,将所学所读灵活运用,稚嫩的笔迹一列列呈现在粗糙泛黄的宣纸上。

    韩松并未打搅他答题,自个儿在一旁拟写文章,写完后又逐字逐句地润色修缮。

    这是他上辈子养成的习惯,即使重活一世,也还是保留下来。

    既可磨练文笔,亦可沉淀心性。

    一举两得。

    “二哥,我写好了。”

    清脆的稚童嗓音响起,韩松从沉思中回神,接过韩榆递来的考题。

    半晌后,指着一处:“这句话源自何处?”

    韩榆倾身瞧一眼,口中喃喃:“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出自《礼记》,有什么问题吗二哥?”【1】

    韩松略微侧首,目光凝在韩榆的脸上:“我记得没教过你这本书。”

    韩榆挠了挠脸,解释说:“先前二哥不是允了我可以随意翻看你的书,其中就有《礼记》的誊抄本,我便翻了几页,今日

    正好用上。”

    韩松问:“只是看一遍就记住了?”

    韩榆点头:“昂,对呀。”

    韩松撤回笔头,继续往下看。

    晨光从窗棱探进来,照得他眼底晦暗光影交织。

    韩榆安静咬笔头,见二哥沉默不语,多少有几分忐忑。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做题,不知二哥是否满意?

    他这段时间可是拿出比训练多十倍的努力,睡觉都能梦见自己在背书练字。

    希望他的付出能和成绩达成正比。

    不多时,韩松仔细看完五道考题,面色罕见地和缓三分:“答得不错,还算面面俱到,只是有几处”

    他一边说,一边指出韩榆的疏漏之处。

    韩榆虚心受教,将不足之处悉数记下,打算回头再好好琢磨。

    他可是力求完美的男人!

    韩松说完,捏了捏眉心:“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多加揣摩,明日再将修缮好的交给我。”

    韩榆应好,麻利地收拾好属于自己的笔墨宣纸,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身后响起韩松的声音:“好好读书,莫要让二叔二婶失望。”

    韩榆愣了下,回首含笑:“我知道了二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二哥的语调不似往日那般冷淡。

    许是新年新气象,二哥的心情也随着这浓郁的年味飞扬起来?

    这可真是难得。

    韩榆回到西北屋,将考题铺开在高凳上,自己坐在小矮凳上,开始认真研读。

    萧水容从灶房出来,看见榆哥儿埋头苦学,嘴

    角荡开一抹笑。

    紧跟在后头的苗翠云瞅见,笑着感叹:“榆哥儿读书可真用功,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

    萧水容心中欢喜,嘴上谦虚着:“诶呀大嫂,你就甭拿我寻开心了。”

    苗翠云轻拍了她一下:“你难道不知?榆哥儿这半个月认清了上万字,还背了好些文章呢!”

    说着,她用下巴点了点东屋:“不过几十个字就恨不得炫耀得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真笑死人了。”

    萧水容忍不住笑,又说:“今年可真过了个吉祥年。”

    苗翠云不可置否。

    公爹婆母相继受伤,黄秀兰那个挑事精也病着起不来,哪怕人人都说他们家今年怕是运道不好,也影响不到她的好心情。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好与不好,还得自己说了算。

    妯娌俩忙里偷闲,在正屋的视野盲区说着话,就听院子外边传来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跟辣椒似的,光听着就呛喉咙。

    “我家来了,院里怎么没人?难不成都出去了?”

    妯娌俩不约而同露出惊讶且头疼的表情,一步三挪地往外走。

    “小姑回来了?”

    院子里,着一身红袄子的年轻妇人掐着腰四处走动,嘴里嘀嘀咕咕,听不清在说什么。

    一旁立着个中年男子,并两个养得肥头大耳的男娃。

    “这不是前两日铺子上客人太多,抽不出空闲,今儿好容易得了空,就带着爷几个回来瞧瞧。”

    妇人用葱管似的手指抚过鬓发,往堂屋韩发

    常坐的位置看了眼:“爹和娘呢?”

    苗翠云把除夕那天的事告诉妇人,那妇人脸色大变:“衙役打人?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苗翠云心说民不与官斗,便是老三有童生功名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吃了这个亏,连跟县太爷告发的勇气都没有。

    再者,依照松哥儿的形容,那衙役怕是有靠山。

    他们要真去了,县太爷指不定站在哪一边呢。

    妇人没再理会两个嫂子,一溜烟进了正屋。

    “春银!娘的春银呦!”

    嚎哭声传来,韩榆手一颤,在宣纸上洇出一团墨痕。

    韩榆:“”

    韩榆踮起脚往外看,瞧见一大一小两双眼。

    那眼里满是嫌弃,好像包括他在内的韩家小院里的一切都是什么脏东西。

    只一眼,韩榆就给他俩打上“熊孩子”的标签。

    再看熊孩子身边的中年男子,韩榆当时就被辣了眼睛。

    原因无他,这人生得未免太磕碜了些。

    肤色黝黑,浓眉小眼,塌鼻梁蒜头鼻,再有一张厚嘴唇。

    偏他还穿了身赭色长袍,头戴玉冠,腰间别一柄折扇,扮作风流倜傥的模样。

    韩榆溜到西南屋:“二哥,他们这是”

    在韩松的记忆中,小姑已有两三年没回村,韩榆不认识也属正常。

    “小姑几年前嫁到镇上,给当铺东家做续弦。”

    短短两句,就让韩榆明白过来。

    难怪这位小姑父一脸老相,瞧着比小姑大了一轮不止。

    韩榆被正屋的哭喊

    吵得心烦,回屋后关上门窗,继续揣摩。

    亲戚什么的,哪有读书重要

    韩春银时隔两年回来,韩发和齐大妮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让苗翠云炖了一大锅肉,又让萧水容做饼子。

    妯娌俩忙活了一个多时辰,韩春银全程没搭一下手,坐在东屋门口,跟黄秀兰唠嗑,不时哈哈大笑。

    直至正午时分,萧水容过来敲门。

    “榆哥儿,吃饭了。”

    韩榆放下毛笔,恰好韩松也出来了,兄弟二人便一道去了堂屋。

    在堂屋门口,迎面走来韩宏庆和韩春银。

    韩春银满脸笑:“等明年小三考中秀才,我想着把我家那两个讨债鬼送来,小三你帮忙教着些,如何?”

    韩宏庆一口应下:“二姐尽管送来便是。”

    韩春银喜不自禁,转头对上韩榆圆咕噜的双眸:“这是榆哥儿?”

    韩宏庆点头称是。

    韩春银脸色唰一下沉了下来,从头到脚打量着韩榆,像在打量什么物什:“跟你爹一样讨厌。”

    韩榆:“???”

    你别太冒昧!

    这话刚巧被韩宏晔听见,憨厚的脸上浮现怒气,向前跨出一大步:“两年不见,春银你咋还这么不讨喜?”

    韩春银硬是被他的一大步吓退,接连后退三四步,一脸愣愣的表情:“二哥你说啥?”

    这是她那个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的二哥?!

    他竟然敢说她的不是?

    他就不怕娘教训他?

    韩宏庆见状,忙站出来打圆场:“好

    了好了,大过年的都别吵吵,饭菜都上桌了,赶紧趁热吃。”

    韩春银甩了韩宏晔一个眼刀子,扭着腰进了屋。

    韩榆仰起脸:“爹,咱们也进去吧。”

    韩宏晔面上怒气未消,语气却温柔:“别听你小姑的,她从小到大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韩榆没忍住,捂着嘴噗嗤笑了。

    就连韩松也被韩宏晔的形容逗乐,唇畔扬起细微的弧度。

    韩宏晔摸了摸韩榆的脑瓜,粗声粗气地说:“甭管旁人如何,爹最喜欢榆哥儿。”

    韩榆面颊浮出两抹红,张开手臂抱住他爹的大腿,蹭了两下:“我也喜欢爹。”

    讨厌他的人数不胜数,他若每一个都计较,早就气炸了。

    他只是不喜欢韩春银身为妹妹,却目无兄长,竟对着兄长的儿子,说出“和你爹一样讨厌”这样的话。

    余光中,韩松从旁路过,韩榆灵机一动,伸手牵住他的袖子:“我也喜欢二哥。”

    任何感情没必要藏着掖着,要重复说,反复说。

    只有大胆表露,对方才能知道。

    这厢同韩宏晔大胆表白,韩松那边也不能漏下。

    主打一个一碗水端平。

    韩松:“”

    堂屋里,男女分桌而坐。

    韩发和齐大妮都在正屋养伤,此时也就没有第一筷的说法,坐定后便齐齐动筷,直奔野猪肉而去。

    饭桌上,都是韩春银咯咯笑的声音。

    “实在是铺子太忙,抽不出空回来,一晃两年,芷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正好我带了几朵珠花回来,只镇上才有,最适合小姑娘,芷姐儿换着戴,还有椿哥儿柏哥儿”

    长篇大论,只字未提大房二房的孩子。

    韩榆暗觑大伯和爹的脸色,并无异样,像是习惯了小姑如此。

    得,又一个偏心眼的。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也不知大姑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和韩春银一样。

    也是想什么来什么,韩榆正寻思着回头问问二哥,韩大姑就挎着个竹篮来了。

    韩大姑穿着洗得发白的袄子,四处都是补丁,用一方头巾包着头发,鬓角竟生出些许银丝。

    再看她臂弯竹篮里的年礼,只白菜一棵,青菜几把,并几根腌萝卜。

    无论衣着还是年礼,韩春岚和韩春银两者相较,竟是天差地别。

    韩春银见状,撇了撇嘴:“大姐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姐夫呢?不会又没回来吧?”

    韩春岚唇色苍白,像是营养不良,又像是因韩春银的话导致。

    “你们姐夫有事要忙,我一个人回来。”说着,将年礼递给苗翠云,“不是啥好东西,但都是新鲜的。”

    韩春银嘁了一声:“都是些地里种出来的,有什么好稀罕的。”

    苗翠云却始终不曾面露异色,笑着接过竹篮:“我瞧着也是新鲜得很,今晚就拿它们炒两个菜,好给爷们下酒吃。”

    韩春岚当即如释重负地一笑,看得韩榆有点点心酸。

    苗翠云拎着竹篮去灶房,萧水容则拉着韩春岚进了堂屋

    :“正巧准备开饭,铃姐儿再去搬条凳子来,给你大姑添上。”

    韩兰铃应声去了,搬了张小方凳来。

    韩春岚有些拘谨地坐下,韩春银扫她一眼,神情中难掩得意:“我说大姐,你嫁给姐夫十多年了,咋还没个孩子?”

    “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姐夫家可不能断在你们这代啊。”

    “我比你成亲迟几年,这会子两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大姐你要实在不能生,就让姐夫跟旁人生,那什么村里的寡妇”

    “砰——”

    韩宏晔一巴掌拍到桌上,吓了韩春银一跳。

    “二哥你干啥呢?!”

    韩宏晔板着脸,憨实的脸上头一回出现厉色:“大姐是你姐,你怎么能让你姐夫跟跟我韩宏晔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韩春银自从嫁到镇上,三年生了俩儿子,婆母都不敢拿她如何,前面那个生的女娃更是任她蹂.躏,已经许久没人敢这么跟她说话了。

    这厢韩宏晔指着她鼻子指责,一下子戳到了韩春银的肺管子,一拍筷子跳起来:“真当我想当你妹妹不成?我只有一个哥哥,你跟他啥也不是!”

    突然被指的韩宏昊:“???”

    饶是好脾气如韩宏昊,也被韩春银的语气伤到了:“春银,这话你不该说,赶紧跟大姐道歉。”

    “我呸!”韩春银叉着腰站起来,“她本来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我凭什么跟她道歉?”

    韩春岚面

    若白纸,紧挨着她的韩兰芸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在颤抖。

    韩宏晔怒目圆睁:“韩春银!”

    韩春银被他唬得心口直跳,越发觉得不该心软回来,直接让人送些银子回来,也好过见到这些穷亲戚。

    左右今日回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她也不打算再久留,拉上男人孩子,拔腿就走。

    被韩春银这一闹,原本热热闹闹的饭桌上瞬间气氛降至冰点。

    韩宏庆一脸不赞同:“二姐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大哥二哥你们不该这样”

    “所以我就该由着她说大姐的不是?”

    韩宏庆被韩宏晔怼得噎住,讪讪闭了嘴。

    韩春岚低头抹了把泪,颤着声说:“今日是我不好,你们吃吧,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起身往门口走。

    韩宏庆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见她意已决,便问道:“大姐,你可要看看爹娘?”

    韩春岚脚下一顿,眼里飞快闪过什么,背对着众人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韩榆埋头扒饭,满脑子都是大姑憔悴的模样,以及小姑刻薄的话语。

    作为妹妹,怎么能用那样尖酸的话说姐姐?

    怕不是得了齐大妮真传。

    韩榆想到大姑成婚十多年不曾生育,忽然想到以前偶然听过的一句话。

    夫妻二人不能生,不一定是女方的问题,也有可能是男方不行。

    那些乱七八糟的医学名词韩榆没有刻意去记,只打算下回再见到大姑,

    隐晦提醒一句。

    万一真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大姑父的问题,那大姑这些年受到的类似小姑这般的嘲讽不就白受了?

    韩榆扒完最后一口饭,又跟韩松去了西南屋,继续练大字。

    不多时,窗外响起嘈杂尖锐的谩骂,一听就知道齐大妮又发癫了。

    兄弟二人都猜到,她发癫是因为韩春银,只把门窗一关,全神贯注地做起自己的事儿。

    至于韩家其他人,齐大妮唯一的小伙伴黄秀兰还躺着不能动弹,另外俩妯娌也不想凑上去找骂,便任由她闹腾。

    最后还是韩发听得心烦,一巴掌甩过去。

    世界顿时安静了。

    隔壁包老太太竖着耳朵听热闹,末了跟大儿媳妇感叹:“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呦。”

    大儿媳妇笑着应是。

    包老太太又说:“要我说啊,那韩春银的性子真像极了她姨齐二妮,都跟个辣椒似的,见找谁就噼里啪啦一顿喷,不把人骂哭不丢手。”

    “要不是齐二妮死了二十多年,我都以为韩春银是她闺女。”

    大儿媳说:“也有说外甥女像姨的,这很正常。”

    包老太太想也是,捧着茶碗往墙上一靠,眯着眼晒起了太阳。

    要她说,什么年纪做什么事。

    年纪一大把,都儿孙满堂了,何必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可惜隔壁那老两口不懂这个道理。

    非要等儿女离心,才晓得后悔-

    转眼间,距两位姑姑回来已过十日。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没工夫想七

    想八,很快就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抛诸脑后。

    就连韩榆,也都沉浸在韩松布置的练字、背诵以及各种习题任务中不可自拔,没有多余精力再想其他。

    爹娘见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勤奋程度直逼韩松,直劝韩榆悠着点,往后日子还长呢。

    韩榆嘴上应着,仍旧仗着他们整日劳碌不在家中,几乎是从早学到晚。

    韩松看在眼里,见他脸色依旧红润,整日里活蹦乱跳精气神十足,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韩榆有小白这个金手指,更不知道他有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的机会。

    若非身体不允许,他恨不能没日没夜地抱着书啃。

    正月十六,是韩榆的生辰。

    又或者说,是原主的。

    韩榆前世没过过生日,所以长寿面对他而言,是格外新鲜、稀罕的存在。

    一大清早,萧水容就煮了一碗面,在韩榆醒来的第一时间端进屋。

    “今天是榆哥儿四岁生辰,希望榆哥儿往后每一年都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韩榆被爹娘姐姐围在中间,面前是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恍惚间,上一世冰冷的实验室和嘶吼的丧尸仿佛已经离他很远了。

    他不是实验体零五。

    不是小怪物。

    是韩榆。

    是榆哥儿。

    是有家人疼爱的榆哥儿。

    在数道期待的目光下,韩榆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夹起一筷长寿面。

    所谓长寿面,其实只是一碗素面,清汤寡水,只飘着几片菜叶。

    韩榆吃着,却觉得比万千珍馐还要好吃。

    长寿面太烫了,烫得他鼻子发酸,眼眶发胀。

    “怎么样?好吃吗?”萧水容面含期待地问。

    韩榆压下喉间的涩意,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吃着。

    “嗯,好吃。”

    事后,韩松赠予韩榆一支毛笔。

    据说是用抄书赚来的第一笔银钱买的,一直好生保存着,没舍得用。

    恰逢韩榆生辰,就便宜他了。

    当时韩榆练完五张大字,趴在桌上气若游丝,韩松将毛笔递到他眼前:“好好读书,不要让我失望。”

    韩榆双手接过,像是接住了什么重如千斤的承诺。

    “好。”

    🔒 023

    过完生辰, 两日后便动身前往镇上。

    韩发不忍韩宏庆受来回颠簸之苦,早几年斥巨资在镇上租了个一进小院。

    小院除堂屋灶房外, 还有四间屋。

    起先都被韩宏庆占着, 直到去年六月,韩松入私塾读书,才腾出一间给他。

    而今韩榆和韩椿、韩柏也将去镇上, 若都能通过考校, 正好占满四间屋。

    小院里住满了人,韩宏庆自觉没了私人空间, 心有不虞, 在韩发面前试探性提了一嘴:“不若再租一间院子?”

    韩发却以家中又多了三个读书的, 开销变大为由拒绝了。

    韩宏庆无法, 只得暂且作罢。

    正月十八这天, 韩榆起了个大早。

    萧水容早已备好简单的衣物, 叠好收进包袱里。

    在韩榆更衣时,爹娘还有姐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无论能否通过,榆哥儿在爹眼里都是最棒的。”

    “榆哥儿去了镇上, 凡事要听你二哥的, 切不可冲动行事。”

    “榆哥儿好好读书, 照顾好自己, 可千万别生病了, 咱们还等着榆哥儿学会了回来教咱们呢。”

    韩榆眼眸弯弯, 一一应下。

    不多久, 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韩松清冷的嗓音:“榆哥儿,走了。”

    韩榆依次抱了抱家人,拿起包袱抱在怀里, 忍下不舍转身出门。

    在韩松面前站定, 轻声道:“二哥我好了。”

    韩松嗯了声,视线探进屋里:“二叔二婶放心,我会照顾

    好榆哥儿。”

    无论是因为爹娘的再三叮嘱,还是韩榆本身,他都会看顾韩榆。

    韩松私以为,只要足够严防死守,加以严格教导,不怕韩榆如同上辈子那般,误入歧途,走上一条不归路。

    韩榆或许将会一直是他的好堂弟。

    韩宏晔嘴笨不会说话,只一个劲儿地道谢。

    萧水容眼中含泪:“那就谢谢松哥儿了。”

    韩松连称不必,又领着韩榆去向长辈辞行。

    韩发的胳膊伤得并不很重,经过半个多月的将养,早已取下固定的粗布,行动自如。

    此时他依旧坐在堂屋,固定的位置,沉默地抽着旱烟。

    见他二人过来,脸上、眼里皆没什么情绪,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束脩已经给你们三叔了,去了镇上好好读书,别给韩家丢脸,凡事以你们三叔为先,切记不可惹是生非”

    韩榆听他句句贬低自己和二哥,抬高韩宏庆,嘴角小小地撇了下。

    偏心眼的话,他才不要听。

    韩发说了一箩筐废话,韩榆韩松全程左耳进右耳出,一字不入心。

    等他说完,又去正屋向齐大妮辞行。

    齐大妮的蛇毒早就排干净了,腰伤也在关大夫的高超医术下得以痊愈。

    可她现在仍然躺在炕上,连翻身都困难。

    只因她痊愈那天偏要逞能,拉着同样痊愈的黄秀兰去地里摘茄子,说要做茄夹子吃。

    又恰好院子里的水缸里没水了,两人又都是馋猫转世,直接扛着一筐茄子

    去水井边。

    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口井,村民们的吃喝都要仰仗它。

    用得多了,水井边不可避免地汇聚了一滩滩积水。

    恰逢天气寒凉,滴水成冰,村民们来来往往,很快那些积水凝结成冰。

    黄秀兰走路不看路,一脚踩到冰上。

    眼看就要摔倒,她灵机一动,拉了旁边的齐大妮当垫背的。

    在一片惊呼声中,两人齐齐摔倒,摔得四仰八叉,还被茄子砸了一头一脸。

    她俩本就大病初愈,常年不干活儿的身体脆弱着呢。

    这一摔,又给两人摔炕上去了。

    据关大夫所说,她们俩摔得挺重,没一个月起不来。

    短短一个月内,韩发不知第多少次破财,一张老脸气成了紫茄子。

    送走关大夫,他就告诉两个儿媳妇,接下来两个月只许给齐大妮和黄秀兰喝粥,丁点儿荤腥都不许给。

    齐大妮这一个月不是鸡蛋就是野猪肉,早就把嘴巴养刁了,听了韩发的吩咐,自是后悔不迭。

    这会子见韩榆韩松立在炕前,一板一眼地说着辞别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遭瘟的玩意儿,赶紧滚!”

    看见他俩就心烦。

    韩榆拉上韩松,麻溜跑路。

    韩松背着书箱,被韩榆拽着走,敛眸低语:“收着点儿。”

    韩榆尝试抑制嘴角的弧度,奈何根本压不住。

    索性不装了,一蹦一跳地往前:“二哥,我好开心呀~”

    仔细一想,他完全没必要忍着。

    他只是不小心路过水井,又不小心在那

    两人去打水之前撞翻了木盆。

    怪只怪齐大妮和黄秀兰去得太凑巧,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呢。

    韩榆回头看了眼正屋,又看向房门半开的西北屋。

    即便光线昏暗,他却笃定,屋里的人都在目送他离开。

    韩榆抱紧了包袱,眼神变得坚定。

    他折回身,带着衣物、笔墨、一钱银子,以及家人的期盼,坐上去镇上的牛车

    与韩榆同行的,除了韩松,还有韩宏庆父子三人,并桃花村村民数人。

    他们见韩榆和韩家两个读书的叔侄一样,腿上搁着包袱,心中纳罕,遂问道:“榆哥儿这是要去哪儿?”

    韩榆抿嘴笑,轻声细语地答:“我也和三叔二哥一样,要去镇上读书啦。”

    “嚯!”

    村民们大吃一惊,直愣愣瞅着韩榆。

    “我没记错的话,榆哥儿今年才四岁,咋就这么早去私塾了?”

    韩榆正欲回答,被韩宏庆抢了先:“椿哥儿柏哥儿今年读书,家中只剩榆哥儿一人,我爹左思右想,就让他一道去了。”

    “那敢情好哇,韩家这下要出五个读书人喽!”

    韩宏庆拱了拱手,文绉绉地说:“读书人不敢当,我只盼着他们能清心明志”

    牛车上的村民捆一块儿认的字都没韩宏庆多,听他咬文嚼字,眼里转着蚊香圈,啥也不懂,只能嗯嗯啊啊应着。

    韩榆暗戳戳翻了个白眼,搞得跟买二送一似的,说假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刚准备靠在

    亲亲二哥身上补个觉,提前预防一下晕牛车,就被韩椿指着鼻子骂:“他是榆木脑袋,蠢呆子,进不了私塾!”

    谈话声一滞,数道视线唰唰落在韩椿身上。

    有人看不得韩家好,故意问:“椿哥儿你咋晓得榆哥儿进不了私塾?他不能进,你们就能进?”

    只见韩椿脖子一昂,得意洋洋地说:“我娘说了,榆哥儿不能,我跟柏哥儿是文曲星转世,肯定能!”

    韩椿他娘?

    那不就是韩宏庆他媳妇,韩榆的三婶?

    真是想不到,那黄秀兰竟然在儿子面前说这些话。

    再看韩宏庆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大家都替他尴尬。

    韩榆一脸受伤:“三叔,这是真的吗?”

    韩宏庆蠕动嘴唇:“当然不是”

    韩榆垂下脑袋,从头到脚透着丧气:“榆哥儿不是榆木脑袋,娘说榆哥儿最聪明了。”

    说着,还抬手揉了揉眼睛,像在伤心地哭。

    韩榆太知道该如何拿捏人心了。

    该装乖时装乖,该装可怜时装可怜。

    没办法,谁让他还是个孩子呢。

    韩宏庆表情僵硬,膝头的手微微发抖:“小孩子不懂事,最会曲解大人的意思,椿哥儿他娘素日里最喜欢榆哥儿,怎么会说这样伤的人话。”

    韩椿不高兴了,爹他怎么睁眼说瞎话呢:“我娘就是这么说的嗷!爹你打我干啥?!”

    韩宏庆眼皮直跳,快被这臭小子孝死了。

    一个婶子干笑两声,站出来打圆场

    :“椿哥儿毕竟年纪小,听不懂话也很正常,榆哥儿也别哭,你三婶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韩榆声音闷闷:“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榆哥儿肯定能进私塾的。”

    韩榆这才抬起头,露出浅淡的笑:“嗯,谢谢叔叔婶婶。”

    瞧着韩榆乖巧的模样,再有跋扈的韩椿做对比,一时间大家看韩榆的眼神满是怜爱。

    围观全程的韩松:“”

    默默别过脸,只当没看见。

    从桃花村到镇上,耗时半个时辰零两刻钟。

    许是挨着韩松,不至于身体摇摇晃晃,韩榆这回倒没怎么晕车,只是被风吹得浑身凉透。

    在镇口下了牛车,一直往东走,两个弯后拐进一条小巷,便抵达韩家租住的小院。

    小院的钥匙韩宏庆和韩松各一把,韩松开锁后推门而入,韩榆紧随其后。

    环顾四周,小院的陈设十分简朴,墙体砖瓦也都有些年头,攀附着青苔蛛网,角落里的枇杷树是唯一亮色。

    正对门的是堂屋,旁边是一间稍矮些的,看屋顶应是灶房,东西各两间,只是不知他接下来要住哪一间。

    好在韩松为韩榆解了惑:“我住在西边第一间,你就住旁边这间,东边两间是三叔和椿哥儿柏哥儿的。”

    第一间是指靠近大门的那间屋子,房门上挂着锁,门窗上落了浅浅一层灰。

    旁边那间被分给韩榆的也是,灰蒙蒙的,瞧着不太好收拾的样子。

    韩榆低头看自己的

    小胳膊小腿,幽幽叹了口气。

    定个小目标,天黑前完成打扫任务。

    而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韩松犹如天籁的清泠嗓音:“稍后我要打扫屋子,顺便将你的也一并打扫了,这期间你好好练字,等我打扫完了,是要检查的。”

    韩榆眼眸骤亮,扑上去抱住二哥的大腿,不吝言辞地大胆表白:“多谢二哥!二哥最好啦!我最喜欢二哥了!”

    韩松被扑得一个踉跄,险险稳住身形。

    韩松:“撒手。”

    即便对韩榆的印象有所好转,也不似原先的疾言厉色,他还是不习惯同人这般亲近。

    韩榆感觉到韩松身体的僵硬,见好就收,笑眯眯地收了手:“二哥,那我就去”

    “小小年纪,满嘴的淫词秽语,简直不成体统!”

    韩榆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仰头对上韩宏庆的大脸。

    韩宏庆压抑了一路的怒火,这厢听韩榆满口轻浮言辞,可不就成了他发泄的理由。

    “三岁看大七岁看小,二哥二嫂已经把你惯坏了!今日我就替他们好好教训你一顿!”

    说着便扬起手,作势要抽韩榆大嘴巴子。

    韩榆惊呆了,他还没找韩椿算账,这厮反倒先斥责起他来了?!

    眼看巴掌要落到身上,韩榆一个闪身,躲到韩松身后。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韩松迈开一步,护在韩榆身前。

    “三叔。”

    韩宏庆险险停下手,脸色不甚好看:“松哥儿你让开,今日我

    定要教训他一顿,好让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对上辈分、个头都比自己高的三叔,韩松毫不露怯,口吻镇定:“不过是小儿的真情流露,如何就成了淫词秽语?”

    韩宏庆:“可是”

    韩松没给他狡辩的机会,上前逼近一步,竟逼得韩宏庆后退两步:“若三叔真要计较,就先管管椿哥儿柏哥儿,在侄儿看来,他们比榆哥儿更需要教训。”

    韩宏庆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因韩松这个小辈连连后退,脸色黑如锅底。

    刚要习惯性训斥,便对上韩松的眼睛。

    幽深冷厉,沉淀着深沉的威严。

    这样的气势在年仅十岁的韩松身上,割裂感分外明显。

    韩宏庆忽然觉得呼吸困难,比府试时遥遥一见知府大人带给他的压力更甚。

    韩宏庆眼神晃了晃,再度定睛,韩松又是那个寡言冷淡的小少年。

    什么威严气势,统统不见。

    许是他的错觉罢?

    韩宏庆如是安慰自己,重又戴上温润如玉的面具:“椿哥儿柏哥儿我自会教导,二哥二嫂既然将榆哥儿交给你,希望你不要让他们失望。”

    说罢,他便带着韩椿韩柏进了东屋。

    小院里只剩韩榆和韩松兄弟二人。

    韩榆揪着宽大的袖子,因过于用力攥出折痕。

    他从韩松身后出来,展颜一笑:“谢谢二哥护我。”

    韩松淡淡嗯了一声:“可曾吓到?”

    并非是指韩宏庆,而是方才那一瞬,自己

    外泄的气势。

    官海浮沉数十年,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

    譬如他这身皮囊再如何年轻,眼里的沧桑与历经风雨却无法遮掩。

    譬如与人对峙时,下意识的气势外放。

    就连韩宏庆都被吓住,更遑论韩榆。

    殊不知自个儿是背对着韩榆,威势也是朝着韩宏庆去的,韩榆丝毫不曾察觉。

    韩榆嘴角弯弯:“有二哥在,我怎么会吓到?”

    韩松心下一松,安抚地捏了下韩榆头顶的小发包。

    捏完了,对上韩榆诧异的眼神,又有些后悔。

    迅速收手,冷脸催促道:“就在枇杷树下的石桌上练字,下午我要检查。”

    韩榆哦了一声,抱着包袱过去。

    刚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

    入目是韩松阔步远去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韩榆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头上的两个啾啾。

    二哥他不会在害羞吧?

    就因为摸了他的头发?

    韩榆好悬笑出声来,憋着笑坐下,开始练字

    一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

    韩榆握着毛笔,马不停蹄地写了八张大字。

    完事后拿起宣纸,对着吹了吹,全然无视上头软塌塌的字迹,跑去找韩松交差。

    彼时韩松正在灶房做午饭,一旁是胡搅蛮缠大呼小叫的双胞胎。

    “爹!我要爹!”

    “我不吃面疙瘩,我要吃肉!”

    韩松对待他俩可不似对待韩榆,冷眼冷面:“不吃就饿着。”

    韩柏跺脚:“我讨厌你!”

    韩松用勺子搅了

    搅疙瘩汤,以防粘锅:“闭嘴。”

    余光瞥见门口的韩榆,招他上前:“吃多少盛多少,切不可浪费了。”

    说着,抬脚勾过木凳,放在灶台前。

    韩榆会意,扶着韩松的胳膊爬上去,一手碗一手勺,颤巍巍舀起一勺,又颤巍巍送进碗里。

    韩松只瞧着,并不搭手。

    他忙活了一两个时辰,韩榆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碗是小碗,韩榆的饭量并不大,只舀了两勺便足矣。

    韩榆放下勺子,双手托着碗底,漆黑的大眼睛望向二哥,一副求表扬的姿态。

    韩松眸光轻动:“甚好。”

    韩榆脸上瞬间绽开一朵花,刚要从木凳上下去,冷不丁被一双手卡住腋下。

    视野忽高,又倏地下落。

    韩榆双脚稳稳落地,维持着端碗的动作,仰脸去看韩松:“谢谢二哥。”

    声音过于甜腻,让人怀疑是不是疙瘩汤里放了糖粒子。

    韩松不着痕迹拧了下眉,抽回手道:“男子不可撒娇撒痴,会遭人笑话。”

    韩榆振振有词:“我才四岁,算不得男子哦二哥。”

    韩松:“”

    胸膛微微起伏了两下,少年人偏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对了二哥,三叔哪去了?”

    方才一路走来,韩榆并未发现韩宏庆的身影。

    而后又听韩椿韩柏那番话,更确定了三叔的“离奇失踪”。

    话说三叔明年要院试,这时候不该埋头苦读吗?

    韩榆这一问,让被韩松吓得不敢吱声的双胞胎再度闹腾起

    来。

    “我要爹呜呜呜呜!”

    韩榆踮起脚尖,抽出一双筷子,皱着小脸看他俩:“爱哭鬼,羞死了。”

    韩椿:“呜呜呜嗝——”

    韩榆没忍住,捂住嘴噗嗤笑了。

    韩松:“甭管三叔如何,先去吃饭,回头我再检查你字练得如何。”

    韩榆昂首挺胸,不无骄傲地说:“我练得可好啦。”

    至少比最初的鬼画符板正不少。

    韩松轻嗯一声,给自己舀了一碗疙瘩汤,领着韩榆在枇杷树下落座,慢条斯理动筷。

    双胞胎见这俩兄弟都不搭理自己,又不想吃疙瘩汤,哼哼唧唧回了东屋。

    韩榆仅看了眼便收回视线,专注用饭。

    韩松的厨艺意外很不错,疙瘩汤也能吃出别样的滋味,韩榆将这归结为男主光环的魅力。

    呼噜噜吃完大半碗疙瘩汤,韩松回归正题,检查韩榆的练字情况。

    确认无误后,又布置了新的任务,便又去整理房间了。

    韩榆瞥向在他屋里忙活的二哥,哼哧哼哧背起文章来。

    旭日西斜,消失了大半天的韩宏庆总算回来。

    他神情惬意,透着韩榆看不懂的别样意味,脚步都是从未见过的轻快。

    路过石桌,韩榆敏锐地嗅到一股刺鼻的香气,呛得他当场打了个喷嚏。

    韩宏庆不满:“作甚一惊一乍?”

    韩榆捂着鼻子:“对不住三叔,我好像闻到了什么臭味,一时没忍住。”

    韩宏庆低头嗅了两下,脸色微变,疾步回了屋。

    韩榆见他一阵

    风似的卷走了,暗道一句“怪里怪气”,转眸就见韩松伫立在不远处。

    宽袖轻挽,露出清瘦的小臂。

    “背完了?”他问。

    韩榆点头如捣蒜。

    韩松一撩袍角坐下,着手检查。

    结果自然满意。

    韩松合上书本:“三叔如何你不必理会,做好自己的便是。”

    韩榆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答应了。

    “你房间我已经收拾好,衣物在橱柜里,换洗时自行去取。”

    “今晚早些歇息,明日私塾开课,也是两月一度接收新生考核的日子,我会带你过去,但最终如何,还得看你自己。”

    韩榆肃着小脸,嗯嗯点头:“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绝不会给二哥丢脸。”

    先生又不知你我的关系。

    韩松腹诽,在树下小歇片刻,又去灶房忙活晚饭。

    一整日下来,都是二哥在忙,他只需动动脑子。

    韩榆过意不去,哒哒哒跟在韩松身后,自告奋勇要给他帮忙。

    韩松看他短胳膊短腿,沉吟片刻,将择菜的任务交给他。

    韩榆自觉有了被需要的感觉,菜帮子择得咔咔响。

    和之前的半年一样,韩松只给自己和韩榆做了晚饭,东屋的爷仨自有解决的办法。

    等韩榆洗完脚出来倒水,就见小院大门敞开,韩宏庆从一个婆子手中接过食盒,像是没看到自己,径自回了东屋。

    食盒散发着食物的香气,应是晚饭。

    韩榆轻嘶一声,三叔挺奢侈,还叫外卖。

    不过他铭记二哥的教诲,并未多管

    闲事,喝口水润润嗓子,以防夜间口渴,便褪衣入睡了

    许是胸有成竹,韩榆一夜好眠。

    翌日被韩松从床上拎起来,穿好衣服用了早饭,赶往私塾。

    太平镇有两家私塾,分别由罗坚秉、焦晟两人开设。

    罗坚秉是先帝时期的进士,性情刚正耿直,不愿接受越京权贵的招揽,事后意外断了右腿,留下终身疾症,再无法为官,只得落魄回乡。

    回乡后,罗坚秉开设私塾,一心教导学生,倒也教出几位颇有成就的。

    至于另一位,焦晟乃当朝举人,早年屡试不第,便效仿罗坚秉,在镇上开设私塾,借此谋生。

    韩松和韩宏庆都在罗坚秉的私塾读书,韩榆三人自没有另投别处的打算。

    韩榆迎着晨露抵达罗家私塾,门口已有好些人等候。

    放眼望去,有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小萝卜头,也有和韩松年岁相仿的。

    私塾的学生早已入内,等候在外的都是准备入学的。

    韩松将韩榆丢在门外,径自去往课室。

    韩宏庆亦是如此。

    初春寒凉,韩榆几人不时哈气搓手,原地转悠,身上才勉强暖和些。

    不多时,有一小童出现:“参与考校者随我来,陪同者不得入内。”

    韩榆整了整衣衫,小跑跟上。

    那小童引着众人来到一间空旷宽敞的课室,将写有编号的牌子分发下去。

    待众人手持号牌入内,小童又将笔墨纸砚逐个分发。

    “不得故意损坏,违背者取消

    资格。”

    小童面色严肃,众人不由屏息凝神,不敢不应。

    韩榆将笔墨按照习惯摆放好,先查看考题。

    考题难度不大,都是些入门级别的。

    韩榆本身聪慧,又被韩松悉心教导过,这样的题目自是不成问题。

    不过转瞬之间,便有答案陈于脑海之中。

    韩榆提笔蘸墨,落下第一笔。

    🔒 024

    私塾规定, 需在一个时辰内完成考题。

    众人置身课室,又无炭火取暖, 只觉身体冰寒彻骨, 似浸泡在冷水之中。

    其中有年岁尚幼的,手指僵硬得握不住毛笔,在答卷上滴落大片污痕。

    那几人呆呆看着脏污的宣纸, 片刻后抱着沾满墨水的手嚎啕大哭。

    哭声洪亮, 吵得人无法专心答题,抱怨声四起。

    好在那小童动作够快, 第一时间将人连哄带骗请了出去。

    课室恢复寂静, 大家的耳朵也得以逃脱折磨。

    韩榆搓了搓手心, 将写满一页的宣纸放置一旁, 继续下一张。

    那宣纸上字迹整洁流畅, 虽无龙飞凤舞、金钩铁画之象, 却胜过在座许多人。

    小童手执戒尺,一本严肃地穿梭在课桌与课桌之间。

    本是垂髫之龄,却无端教人不敢小觑。

    韩榆奋笔疾书, 余光瞥见那小童停在他身侧, 笔下顿了一瞬, 神色不改继续答题。

    如此年幼, 又如此镇定, 教小童频频侧目。

    韩榆注意到, 自然也有其他人发现端倪。

    私以为是韩榆做什么小动作, 引起“考官”的注意,心中不免窃喜。

    按照规定,罗家私塾每次只招收二十名学生。

    便是背景再如何深厚, 罗先生也不会为其破例。

    多一人出差错, 他们被选中的几率便也大大增加。

    这厢见韩榆被盯上,当真是求之不得,恨不得“考官”立刻将其驱逐出去。

    可惜他们注

    定要失望了。

    小童只停顿几息,瞧了那答卷几眼,便迈步向前,仿佛方才的行为只是随心之举。

    众人不免失望,强行按下万千思绪,埋首作答。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韩榆提前两刻钟完成答题,照葫芦画瓢,学着韩松将答案从头至尾默读两遍。

    略作修缮,润色至满意,方才停笔。

    毛笔置于笔洗之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引得四周考生齐齐抬首。

    见韩榆正襟危坐,考卷和宣纸整齐有序地摆放,心底冒出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人莫不是写完了?

    刚巧小童巡视一圈,停在韩榆这处,仿佛是他们肚里的蛔虫,轻声问询:“可是答好了?”

    韩榆朝七八岁大小的“考官”点点头:“嗯,答好了。”

    小童面上闪过诧异,倒是迅速,只是不知质量如何。

    “如若检查完毕,便可将考卷及答卷上缴,去隔壁课室等候。”

    小童看了眼最前方用以计时的沙漏:“半个时辰零一刻钟后,便可揭晓答案。”

    “另外,好生保管好号牌,登记时需要用到。”

    韩榆沉吟片刻,选择了缴卷。

    小童取走考卷、答卷并笔墨,自有候在门外的专人收取。

    待所有人缴卷,再统一送到罗先生那处批阅。

    通过考校之人,罗先生会在他的答卷上留下刻有“通过”二字的印章。

    未通过考校之人,罗先生同样也会留下印章,只是内容不同。

    罗先生的公正有目共睹,

    谁也不必担心他会因为某张答卷的主人是什么身份,便破格录取此人。

    且通过之人的答卷将会张贴在私塾门内的木板墙上,如有疑虑,大可比对一二。

    留与不留,一切以成绩说话

    韩榆缴卷后,拿着号牌去隔壁课室。

    此处稍微偏僻,但也能听见琅琅的读书声。

    韩榆登时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听。

    是他曾在韩松那处读过的文章,略有几分记忆。

    左右闲来无事,又孤身一人在此,便小声跟读起来。

    与其说是读,更不如说在背诵。

    口齿清晰,并不落后素未谋面的同窗们。

    一篇文章背完,隔壁的考生们陆陆续续缴卷,来到此处。

    看见室内的韩榆,神情各异。

    有艳羡者,自然也有不屑者。

    不过是无关之人,韩榆并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只安静坐着。

    只是他有心降低存在感,旁人却不允许。

    韩椿跑到他面前,颐指气使地说:“喂,你是不是在答卷上一通乱写,这才比我们都出来得早?”

    韩榆有点烦他,摇头说没有。

    韩柏也凑过来:“哥你别管他,反正又不是咱们被踢出去,管他作何?”

    韩椿想也是,睨着韩榆哼哼两声:“你惨喽,让你在家时不好好读书,到时候我跟柏哥儿通过了先生的考校,你落选了,回去后定要被爷和二伯打一顿!”

    韩榆虽不知罗先生的判题标准,却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至少比眼前两人高强得

    多。

    单看四周考生众多,韩榆也不好说什么一定能通过,以免被人扭曲事实,给他和二哥带来不利影响。

    索性嗯嗯啊啊应着,让韩椿韩柏愈发觉得韩榆在故作坚强,雄赳赳地走开了。

    耳根子总算清净下来,韩榆把手藏在桌子底下,跟小白耍着玩儿。

    刚一个来回,头顶落下一片暗影。

    韩榆侧首,发现旁边多了个人。

    来人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颇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

    韩榆见他眼神清澈,并无恶意,遂主动问好:“我叫韩榆,你叫什么?”

    “我叫席乐安。”

    席乐安抿嘴一笑,白皙的脸上涌上羞赧的粉色,两根食指不安地搅动。

    韩榆:“”

    还是个容易害羞的孩子。

    不过有韩椿韩柏那俩熊孩子做对比,韩榆对他印象挺好,就朝他笑笑。

    然后就见席乐安瞬间脸色涨红,活像个大番茄顶在脖子上。

    韩榆忍笑:“你也是来参加罗先生的考校吗?”

    席乐安点点头,眼神发飘地瞄了韩榆一眼,小声说:“你不要难过,即便今年考不上,明年也是可以的。”

    韩榆愣了下,煞有其事地点头:“我没难过,万一通过了呢。”

    席乐安想到方才那两人的话,再看韩榆面上的浅笑,误以为后者在强颜欢笑。

    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拍了拍韩榆的胳膊,又哧溜收回,攥着膝头的衣料,手指头扭来扭去:“嗯,我相信你。”

    韩榆眼底的笑

    意快要满溢出来,借低头的动作掩饰弯起的眼尾。

    这样天真好骗,他爹娘怎么放心让他来私塾的?

    不过这样的席乐安,正适合做小伙伴呢。

    韩榆深知他和韩松不会在同一间课室,便有心为自己寻个小伙伴。

    原是想着正式入学后再做打算,现在看来,真是打瞌睡送枕头。

    小伙伴主动送上门了,不要白不要。

    韩榆暗想,神情越发真诚,拉着未来小伙伴,东一句西一句地扯开了。

    韩榆是典型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想哄一个人,没人能抵抗得了。

    韩松就是个典例。

    现下话痨属性一爆发,逮着席乐安一通忽悠,直把人说得晕乎乎,半是羞涩半是坚定地表示:“嗯,从今日起,我就是榆哥儿的好朋友了。”

    韩榆顿觉心满意足,又使出拉钩大法,屈起尾指伸向前:“那咱们拉钩。”

    席乐安两眼迷茫:“拉钩?”

    韩榆也不解释,拉过他的手,尾指和自己的钩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阿花。”

    说完,又用两人的大拇指盖了章。

    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你我拉钩钩。

    韩榆翘起嘴角:“好啦,这样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了。”

    席乐安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好朋友!”

    韩榆一个没忍住,挼了挼他的脑袋瓜。

    毛茸茸的,手感极佳。

    难怪爹娘姐姐总喜欢撸他脑瓜,原来是这种感觉。

    韩榆意犹未尽地放下手,就听席

    乐安不解询问:“对了榆哥儿,阿花是谁?”

    “阿花?”韩榆顿了下,“阿花是绣芳姐养的狸花猫猫。”

    “猫猫?”席乐安低呼一声,“我超喜欢猫猫!”

    于是乎,韩榆就向他介绍了阿花和它下的几只毛色全然不同的猫崽崽。

    直到一位身着青袍,面庞瘦削严肃的中年男子信步而入,立于课室正前方。

    韩榆依稀听见有人低声说:“罗先生来了。”

    原来这位就是二哥口中誉不绝口的罗坚秉罗先生。

    看起来比语文老爷爷更严厉,也不乏读书人的清淡气度。

    韩榆见此,不由噤声,目视前方端坐如钟。

    罗先生默然肃立,并不言语。

    直至课室里的窸窣谈话声彻底消逝,这才不紧不慢轻咳一声:“五十份答卷,已悉数批阅完毕。”

    “按以往惯例,共有二十人通过考校。”

    “接下来我报到名字的,请自觉到课室外,按照身高排成一列。”

    罗先生语气微顿,视线划过在场每一个人:“可听清了?”

    众人异口同声:“听清楚了。”

    罗先生颔首:“肖博,马肃”

    报到名字的考生,一个个哭丧着脸走出课室,憋着泪排队。

    饶是镇定如韩榆,此时此刻不免也紧张起来。

    席乐安似乎看出了韩榆的忐忑,也不知做了多少心理斗争,伸手握住了韩榆的。

    韩榆神色忪怔,怦怦跳动的心脏忽然安定下来。

    课桌下,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

    掌心沁

    出汗水,黏糊糊湿哒哒。

    却给予了对方安慰和勇气

    上首的罗先生还在报名人名。

    韩榆一路数过,已有十二人出了课室。

    报到名字的如丧考妣,没报到名字的暗自窃喜,庆幸之色溢于言表。

    罗先生将诸人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不显丝毫情绪,喜怒皆不得而知。

    他声音沙哑,语调沉缓:“韩榆。”

    韩榆瞳孔骤缩,猝然抬起头。

    这一刻,韩榆眼前眩晕,很是不可置信。

    他没通过?

    明明他很努力地学习,每次都完美完成二哥布置的任务。

    二哥也多次表示,以他现在的水准,通过考校不成问题。

    可是为何

    韩榆遍体生寒,觉得自己辜负了二哥的悉心教导,也辜负了爹娘姐姐的殷切期盼。

    接下来,他该如何?

    回到桃花村,整日与家禽为伍?

    还是

    “韩榆。”

    见无人站出来,罗先生又念一遍。

    韩榆感觉手指被轻轻捏了下,很快回神。

    所有人都在看他。

    意料之中,或是幸灾乐祸。

    韩榆朝席乐安安抚一笑,抽回手,起身向外走。

    路过韩椿,他不加掩饰地嘲讽:“木头呆子,就说你进不了私塾。”

    韩榆绷紧脸从旁经过,唯独蜷起的手指泄露出两份真实情绪。

    他在各异的注目下,头也不回地走出课室。

    韩榆个头矮,当仁不让地占据了第一个位置。

    他站在被淘汰考生的最前面,接受着屋里屋外诸

    多目光的洗礼。

    韩榆目视前方,嘴角轻颤。

    韩榆想,一定是安逸生活过得久了,他不仅人变得娇气,心理承受能力也大不如前。

    他不该这样。

    可实在控制不住。

    他不敢想象,回去后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失望的眼神。

    韩榆吸了吸鼻子,垂下眼帘。

    小白感知到主人的低落,整朵花快急死了,花瓣叶片贴着指腹蹭来蹭去,试图安慰主人。

    只是收效甚微,韩榆的眉宇间不见丝毫轻松

    罗先生的报名还在继续。

    中途他偏过头,朝外看了一眼。

    视线草草扫过课室外安静列队的“淘汰者”,又不动声色收回:“席乐安。”

    韩榆倏然抬眼,将小伙伴的震惊与失落尽收眼底。

    众目睽睽下,席乐安走出来,比照身高过后,站在韩榆的身后。

    从余光中,韩榆分明捕捉到他眼眶里含满的两包泪。

    摇摇欲坠,可怜兮兮。

    后腰处的衣料传来轻微的拉扯力道,韩榆听见带着哭腔的声音:“榆哥儿,我、我也来了,我来陪你了呜”

    韩榆没说话,只悄无声息地把手绕到身后,捏了捏席乐安冰凉的手指。

    席乐安打了个哭嗝,呜咽声渐低,直至消散。

    韩榆见他情绪稳定下来,心下一松。

    而这时,韩榆的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

    结局已定,除了坦然面对,又能如何呢?

    只可惜了爹娘忍气吞声为他争取来的机会,平白从手指缝里

    溜走了。

    韩榆极快地眨了下眼,眼底的氤氲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已散去。

    课室里,罗先生已报到第二十人。

    那位和韩松年龄相仿的小少年垂头丧气地出来,从韩榆身旁路过时,低声呢喃:“怎会如此,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已经答应爹娘,这次若是再不通过,便不再”

    声音远去,却教人心间再起波澜。

    韩榆长吐一口气,看向室内。

    截止现在,罗先生都没报到韩椿韩柏的名字。

    难不成他们俩真的通过了?

    可是他埋头苦学的那一个月里,他二人大半时间都用来嬉戏玩乐了。

    怎会如此?

    韩榆百思不得其解,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亦或者,罗先生的阅卷方式与二哥不同,审题判题别具一格?

    韩榆脑袋里乱糟糟,开始胡思乱想。

    却没注意到,罗先生报完二十人的名字后,便就此停下,不再言语。

    留在课室里的考生满脸兴奋之色,已经能想象到自己穿上罗家私塾分发的浅蓝色书生袍的模样。

    韩椿嘴角咧到耳朵根:“娘说对了,咱俩就是文曲星转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韩柏附和:“没错,爹是要当大官的,咱们是他儿子,还能差到哪去?”

    韩椿看向窗外,一脸傻乎乎愣怔怔的韩榆,洋洋得意:“哪像韩榆那个呆瓜,只能跟二叔一样,一辈子种地的命。”

    韩柏点头,直勾勾望着罗先生,期待他下一刻说出“恭喜诸位

    通过考校,成为私塾一员”类似的话。

    韩椿收回落在韩榆身上的眼光,环视四周,忽的愣住。

    前后左右挨个儿数了一遍,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怎么有三十个人,不该是二十个吗?”

    “还是说,还有十个没通过的,只是先生还没报出来?”

    韩椿抠了抠手指,暗暗咽了口唾沫,把自己的疑虑小声同韩柏说了。

    韩柏翻了个白眼:“肯定是还没报完啊,韩榆都出去了,难道你觉得他会留在私塾?”

    韩椿仔细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可能。

    实在是黄秀兰在他们面前说了太多贬低大房二房的话,小小年纪不敬长辈不说,还看不起隔房的兄弟姐妹。

    在双胞胎眼中,韩宏庆和他们是天上的云,其他人都是脚下泥。

    劣质愚笨,不值一提。

    “先生也是,怎么说一半就停了,真是急死个人。”

    爹昨晚可答应了,只要他们能进私塾,今儿中午就带他们去酒楼吃饭。

    点八个菜,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韩椿韩柏二人齐齐咽下口水,撇去那点不祥预兆,等待罗先生继续报名。

    然而——

    罗先生放下手中名册,环视一圈下面的考生:“在座诸位,可以回去了。”

    “什么?!”

    韩椿呆住:“先、先生什么意思?”

    不祥的预感重新冒头,韩柏抠着桌角:“应该是让咱们先回去,明日才开始上课吧?”

    韩椿心中默念“一定通过一定通过八道菜八

    道菜”,呼吸变得急促。

    总不会是韩榆那呆子留下,他们被退回吧?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只可惜他们的一腔自我安慰终究要付诸东流。

    罗先生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话是否会伤害到在场三十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的心,冷酷直言道:“诸位的答卷在老夫看来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问题,至少不符合老夫收学生的标准。”

    “稍后老夫会让人将外面二十人的答卷张贴在门口的木板墙上,诸位可尽情阅览比对,以发现自己的不足。”

    说罢,有几位身着浅蓝书生袍的年轻男子入内:“诸位随我来。”

    韩椿张大嘴:“我没通过?”

    韩柏瞪大眼:“韩榆通过了?”

    为首的年轻男子见大家表情呆滞,坐着一动不动,对先生的恶趣味表示无奈,并小小地同情了他们一下。

    “附近有学生在上课,诸位离开时请勿大声喧闹。”

    年轻男子微笑着,一手向门口示意,并不因为对方是一群淘汰者而态度敷衍。

    话已至此,考生们不好再装聋作哑,相继起身。

    年轻男子引着他们向私塾门口走去。

    韩椿一步三回头,满心的不甘与嫉恨。

    为什么他们会被罗先生淘汰?

    凭什么韩榆会被选上?

    是不是他耍了什么手段?

    否则凭韩榆那副木讷蠢笨的模样,怎么会在五十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二十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可惜任他有万般不解,也没人会为他解惑。

    这一刻,荣光是属

    于胜利者的

    目送三十人离开课室,罗先生缓缓走下两丈高的石台。

    冷肃严峻的男子步履缓慢,但只要细心观察,便可发现他行走时身体轻晃,藏于宽大袍角下的右腿始终僵直。

    他走到排成一列的二十人面前,停在韩榆的两步之外。

    负手而立,嗓音威严:“即日起,诸位便是私塾的学生。”

    “学贵有恒,希望诸位不要让为师失望。”

    “私塾每月将会有一次考核,连续四次不合格,将无法继续在私塾读书。”

    先生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经久不散。

    韩榆经历大悲大喜,亦久久难回神。

    “诸位,可明白了?”

    韩榆抬头,入目是罗先生花白的胡须。

    和着其他十九道声音,双手交叠,深深作揖:“是,学生谨遵先生教导。”

    罗先生瞧着并不整齐划一的动作,面色微缓:“为师给诸位准备了统一的书生袍,领了书生袍,便前往课室,准备上课。”

    刚录取了就要开课?

    韩榆有些惊讶,和新同窗一起,在折返回来的年轻男子的带领下前去领书生袍。

    后背被轻轻戳了下,传来席乐安欢喜的语调:“榆哥儿,方才可吓坏我了,幸好咱们被留下了。”

    韩榆弯了弯唇,他又何尝不是。

    听先生报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了。

    好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

    韩榆捧过崭新的书生袍,质地柔软,色泽明亮,是他从未穿过的。

    这样

    的衣服,竟有两身。

    韩榆心中难掩雀跃,抬头就见韩松由远及近。

    韩榆眉眼弯弯,同席乐安说了声,小跑上前,捧高书生袍:“二哥二哥,我成功啦!”

    韩松眉目低敛,日光从头顶照下,睫毛在下眼睑落下暗影。

    竟有种出人意料的温和。

    他双手抱书,轻嗯一声:“如此甚好,二叔二婶得知,也会为你骄傲。”

    韩榆问:“那二哥呢?”

    韩松语气微顿,半晌颔首:“我亦是。”

    韩榆眉开眼笑,双眼闪亮亮,心里像喝了一大碗糖水。

    又想起韩松方才行色匆匆,身旁还有同窗,遂退至一旁:“二哥先忙,我们也要回去了。”

    韩松再度颔首,一眼掠过韩榆身后的十九人,先一步离开。

    身后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同窗兼好友戳了戳韩松:“方才那孩子唤你二哥,可是你兄弟?”

    韩松凝视着苍绿的青松,良久应声:“嗯,是弟弟。”

    🔒 025

    罗家私塾有近百名学生, 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班。

    近一年入学的学生,统一在丁班接受罗先生的教导。

    一年后, 丁班的学生若想升到丙班, 可在既定时间参加升班考试。

    由罗先生亲自出题,考试合格,即可获得进入丙班的资格。

    当然, 升班还有另一种方式。

    ——在月度考核中连续获得五次“优秀”荣誉。

    不仅丁班升丙班, 丙班和乙班的学生亦是同理。

    韩榆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脸认真地听罗先生侃侃而谈, 眼里光亮闪烁。

    左手边, 席乐安脸上是同款专注的表情。

    他二人都是卡着年龄进私塾的, 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最前排。

    两个小萝卜头竭力挺直腰杆, 也只勉强露出一截萝卜缨子, 颤巍巍支棱在空气里。

    “升班考试在六月举行, 在座若有意升班,届时可主动报名。”

    席乐安呼出一口白气:“榆哥儿,我好紧张。”

    开学头一天, 他就已经想象到未来同窗间的竞争会有多激烈。

    韩榆不可置否, 小小声附和:“我也是。”

    上首的罗先生轻叩桌案, 凑在一起咬耳朵的两人咻一下分开, 正襟危坐。

    “今天上午的任务是练满十张大字, 为师会在下课前过来检查你们的练字情况。”

    得知先生要离开, 底下立马传来窸窣的骚动。

    罗先生教过成百上千个学生, 如何不知他们的小九九,肃声道:“若被我

    发现有人三心二意,敷衍了事, 可要当心为师的戒尺。”

    说罢, 扬了扬手中戒尺。

    蠢蠢欲动的几人瞬间安静如鸡,一动不敢动。

    罗先生很满意眼前一幕,将笔墨纸砚分发给新入学的二十人:“今日暂且先用着,明日起需自备笔墨课本。”

    韩榆等人齐声应好。

    罗先生揩去指腹的墨水,耐心指点了书写不规范的几名学生,原地站定观察片刻,方才离去。

    韩榆一手拢着袖子,哼哧哼哧练大字。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韩榆练完整整十张大字,罗先生也掐着点出现。

    在课室里巡视一圈,敲醒两个练字练睡着的学生,罚他俩再练五张。

    训完瞌睡虫缠身的学生,“铛铛”声响起。

    下课了。

    罗先生冷冷瞥了眼那两人,往前走去:“上午的课就到这儿,诸位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下午为师预备讲解《孟子》梁惠王章句的内容。”

    众人起身作揖:“是,先生。”

    罗先生拿上书本、戒尺,缓步离去。

    席乐安揉着酸胀的手腕:“榆哥儿,你可是要回去用饭?”

    韩榆点头:“我没想到上午就开始上课,没带饭来。”

    席乐安轻拍韩榆的手臂,脸有些红:“那咱们一块儿走,我也要回去。”

    韩榆求之不得:“行,不过我要等二哥一起。”

    小伙伴见到生人会秒变番茄,他得提前知会一声。

    席乐安眼睛睁大:“可是先前同你说话的那位?”

    韩榆答:“

    对,是他。”

    席乐安纠结了一小下:“他是榆哥儿的哥哥,咱们自然要等,只是”

    韩榆偏头,眨眼。

    席乐安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走?”

    韩榆愣了下,没懂。

    他不是已经答应了?

    席乐安又说:“你二哥在你右边,我就在左边。”

    韩榆:“当然没问题。”

    这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二哥是什么洪水猛兽呢。

    得到韩榆的应允,席乐安如释重负,语气松快不少:“那咱们走吧。”

    韩榆嗯了声,将桌面收拾整齐,又取出桌肚里新发的书生袍。

    刚站起身,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

    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脏器都咳出来。

    韩榆听着心惊,转身向后看去。

    后桌与他年岁相仿,清秀面庞透着病态的白,因咳嗽涌现两抹酡红。

    好像脆弱精致的玻璃人。

    韩榆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桌却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跟人嘻嘻哈哈,不由拧眉。

    小手在衣袖的内袋里摸索一圈,抽出一方灰色的帕子:“给,擦擦。”

    后桌咳嗽之前应该在喝水,衣襟和桌面上都溅上了水珠,颇为狼狈。

    递出帕子后,韩榆就有些后悔了。

    后桌衣衫整洁,束发的发带上缀着的珠子色泽莹润,一看就价值不菲,想来家境很是不错。

    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会接受一方灰不拉几的帕子吗?

    即便这方帕子是临行前萧水容连夜为他缝制的,他很喜

    欢。

    穿书一月有余,韩榆对大越的阶级划分有所了解。

    虽说士农工商中“农”排在第二,但是现实中却落差甚大。

    好些人宁愿恭维商贾,也瞧不起在地里刨食的农民。

    韩榆不想徒生事端,递出帕子也是动了恻隐之心,冲动之举。

    正要收回,帕子另一端传来轻微的拉扯力道。

    后桌接过帕子,浅笑着:“多谢。”

    韩榆被他笑得挺不自在,挠了挠脸:“没事,你小心些,我先走了。”

    说完,拉上小伙伴往丙班去

    韩松来私塾半年,按理说该在丁班,而非丙班。

    可谁让这位拥有两辈子的记忆,月度考核对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

    短短五个月,韩松便轻易集齐了五次“优秀”荣誉,顺利升到丙班。

    离开丁班那天,韩松不知收到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到丙班后,韩松也未藏拙,短短一月就成为罗先生心目中的好好学生,对他颇为看重。

    有人看不惯韩松如此张扬,试图找茬使绊子。

    可韩松是谁,官至一品的男人,轻易便化解了对方的刁难。

    几次下来,再没人敢同他叫板。

    韩榆带着小伙伴出现在丙班门口,韩松正为同窗答疑解惑。

    “韩兄,你弟弟来了。”

    听到好友的声音,韩松停下讲解,朝外看去。

    午时,阳光下,韩榆立在窗外,笑眯眯地向他挥手。

    笑容灿烂,堪比朝阳。

    韩松轻咳一声,放下书本:“今日就到这里吧,我

    先回去了。”

    同窗意犹未尽,但还是应了,自行离去。

    韩松收拾好书本,拍了拍好友的肩:“高驰,我回去一趟,明日再同你一道用饭。”

    祁高驰轻笑:“韩兄你当我是三岁娃娃不成?赶紧去吧,可别让弟弟等急了。”

    韩松嘴角抿出浅淡的弧度,朝外走去。

    “二哥。”韩榆唤道。

    韩松应了声,眸光望向席乐安。

    韩榆向他介绍:“这是我新交的朋友,席乐安。”

    席乐安乍一接收到陌生人的注目,浑身的毛孔都在发出警报。

    当场红成一只巨大的番茄,哧溜藏到韩榆身后。

    韩松:“”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不是没道理。

    韩榆也总喜欢往他的身后躲。

    韩榆同席乐安说:“我跟你说过了,这是我二哥,他可厉害啦”

    韩榆眼睛亮晶晶,将韩松大夸特夸,几乎捧上天去。

    席乐安悄悄冒出个头,满眼好奇与惊叹地打量韩松,显然信了小伙伴的吹捧。

    绕是韩松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一刻也难掩窘态。

    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打断韩榆的话:“走吧,免得回来迟了。”

    韩榆走在韩松右侧,左手拉着席乐安,叽叽喳喳说着上午都做了什么。

    韩松不时应一声,席乐安则全程保持沉默,只偶尔看一眼韩榆,依赖之色尽显。

    韩松注意到,不着痕迹挑了下眉。

    有韩榆活跃气氛,一盏茶的路程很快结束,抵达私塾门口。

    路过门边的木板墙,韩榆多看了两眼,发现他的答卷已经张贴到上面了。

    在他下面,是席乐安的。

    韩榆右手捧着书生袍,只用胳膊怼了怼韩松:“二哥你看,我的!”

    韩松一目十行,淡然道:“不错,再接再厉。”

    韩榆笑意愈深。

    跨出门槛,到了分别的时候。

    告别的话还没说出口,远处传来一声高呼:“安仔!”

    韩榆循声望去,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满脸笑容地挥手。

    还是对着他们这边。

    韩榆似有所感,看向左手边。

    果然,席乐安脸和脖子都已经红透了,跟煮熟的虾子似的。

    席乐安赧然不已,却并无恼怒,声音细如蚊蝇:“榆哥儿我走啦。”

    然后一溜烟跑远了。

    韩榆无意目送,跟韩松往右走。

    小伙伴离开,韩榆这才流露出几分孩子气,噼里啪啦同韩松说了考核时的乌龙事件。

    完了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二哥你是不知道,当先生报到我的名字,我这心都快跳出来了,感觉天都塌了。”

    “韩椿韩柏见我被先生点名,都在幸灾乐祸,他们还说我是呆瓜。”

    韩榆暗戳戳给韩松上眼药。

    “当时我都想好回村后要干什么了,没想到先生突然说,我们才是通过了的。”

    说到激动处,韩榆攥住韩松的袖子:“二哥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韩松的衣袖被拽得东歪西扭,人也走出一条斜线。

    他偏头去瞧韩榆长了点肉的脸,直言道:“先生

    如此,是为了检验学生的心性如何。”

    韩榆没想到会是这样:“竟是如此?”

    韩松颔首,隐去了另一个原因。

    上一世和去年入私塾,他也经历了和韩榆同样的遭遇。

    第一次被先生叫出去,韩松满心绝望。

    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

    若不能成功,日后也就没了读书的机会。

    重活一世,他再次被叫出去。

    这一回,他泰然自若。

    只因他明白,罗先生此举的用意。

    以及罗先生潜藏在严峻表象下的恶趣味。

    先让考生经历大喜大悲,再告知真相,想来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思及此,韩松问道:“你可有失态?”

    韩榆仔细回想,踟躇道:“一开始先生报到我的名字,我愣了许久,之后还好。”

    至少没失态。

    倒是出乎韩松的意料。

    不过这是好事,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罗先生的关注。

    韩松没问韩椿韩柏如何,只让韩榆加快脚步,于半刻钟后赶回家。

    早上煮了粥,吃完后还剩一些,韩宏庆是不会吃的,正好便宜了他们俩。

    兄弟二人就着家里带来的萝卜条,呼啦呼啦喝了粥。

    刚放下碗筷,韩宏庆火急火燎地进门。

    进来后,发现韩榆在家,脚下一顿。

    不知想到什么,韩宏庆笑了下:“榆哥儿吃饭呢?”

    韩榆看他一眼,眼里明晃晃写着“不是很明显吗”。

    韩宏庆噎了下,捋一捋头发,问:“榆哥儿考得如何?”

    韩榆:“还”

    “没

    能通过也无妨,下次再继续,左右两月一次,慢慢来,总能进去的。”

    “对了,怎的不见椿哥儿柏哥儿?他们可是留在私塾了?”

    “私塾也不给学生供饭,他俩难不成要饿着肚子?”

    韩宏庆语速极快,压根不给韩榆说话的机会。

    他摸了摸袖子,掏出荷包,取出十个铜板:“麻烦榆哥儿跑一趟,去巷口第二家给椿哥儿柏哥儿买几个包子送去。”

    韩榆没接,指了指韩宏庆身后:“他们不在私塾,在屋里呢。”

    韩宏庆一怔:“什么?”

    韩榆抿嘴笑:“对了三叔,爷说私塾的束脩在您手里,下午我想将束脩交了,您现在可否将银子给了我?”

    韩宏庆心底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你、你通过了?”

    韩榆乖巧点头:“嗯,是呢。”

    “那、那椿哥儿柏哥儿呢?”

    韩榆摇头:“没有哦,他们早就回来啦,我跟二哥方才回来,他们还在屋里睡着呢。”

    “啊对了,既然他们在家,就不用我去买包子了吧?”

    韩榆知道怎么说才最气人。

    这厢他几句话说完,再抬头,就见韩宏晔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紫,像是开染坊。

    韩榆仿若不觉:“三叔还有事吗?先生说下午要讲授《孟子》,我还想向二哥讨教一二呢。”

    韩宏庆脸色格外僵硬,仿佛糊了一层水泥:“没事了,你去吧,我去看看椿哥儿柏哥儿。”

    韩榆口吻轻快:“好哦,三叔去吧,三哥四哥约

    摸睡了许久,也该醒了。”

    韩松掀起眼帘,韩宏庆涨红着脸,胸口起伏剧烈,看起来离气得厥过去不远了。

    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心。

    韩松将两人的粥碗摞一块儿,暗暗想道。

    连番打击之下,韩宏庆几乎是落荒而逃,每一步都酝酿着沉重的怒气。

    而将要面对他怒火的,是东屋还在装睡的双胞胎。

    “二哥,你可否将《孟子》借我一用?”

    韩松把筷子搭在碗口:“可要去书斋买书?我这边都只有一份。”

    言外之意,韩榆拿去用了,他就没得用了。

    韩松自诩不是那种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老好人。

    更遑论,烧书的阴影并未全然消散。

    韩松总担心,他把书借给韩榆,结局会是尸骨无存。

    两者相较,他宁愿绕一段路,领韩榆去书斋走一遭。

    正好他还打算继续抄书。

    不曾想,韩榆竟拒绝了。

    “不必如此,现下课业并不繁重,我每天抽出点时间誊抄即可。”

    韩榆语气微顿:“只是可能要麻烦二哥,将来一段时间我可能每日都要找你借书。”

    兄弟二人对视,韩榆的眼眸很是灵动,让韩松联想到上辈子偶然所得的黑宝石。

    纤尘不染,纯澈剔透。

    韩松移开眼,淡声道:“可以。”

    “多谢二哥。”韩榆笑道,主动将碗筷送去灶房。

    再出来,韩松已不在枇杷树下。

    韩榆料想他应是回屋了,刚要跟过去,东屋传出惊天动地的嚎哭。

    “爹我没有乱写呜

    呜呜”

    “呜呜呜不要打我,爹别打我呜呜呜”

    两道哭声,双重伤害。

    韩榆揉了揉耳朵,短促地翘了下嘴角,哼着不成句的小调去找韩松。

    甫一进门,怀里就被塞了本书。

    “好生爱护,若有一丝一毫的折损,看我不教训你。”韩松提前打预防针,沉声警告。

    韩榆早已看破二哥的面冷心热,抱着书捞住他的衣袖,摇来晃去:“我知道了二哥,二哥真好。”

    韩松抖了抖衣袖,从韩榆手心滑出:“时间还早,先睡两刻钟,到时间我叫你。”

    韩榆其实不困,但想到听课费神,便满口应下,回屋午睡了。

    韩椿韩柏的哭声丝毫没影响到他的好睡眠,两刻钟后被韩松叫醒,用冷水拍了拍脸,人更清醒些,就往私塾赶去。

    出门时,韩榆听见东屋有读书声。

    往里看一眼,那两人正苦大仇深摇头晃脑地捧着书本读。

    至于韩宏庆,不知去向,许是先一步回私塾了。

    可他束脩还没给呢。

    韩榆有些不满,决定今晚再催催。

    可不能因为迟交束脩被先生点名,那样可丢人丢大发了。

    韩椿似有所觉,发现门外站着韩榆,凶巴巴地瞪向他。

    “看什么看?呆瓜!”

    嚯!

    气性不小。

    嘴巴也挺臭。

    韩榆可不是会忍气吞声的软柿子,叉起腰大声回击:“呆瓜到私塾读书了,你们连呆瓜都不如!”

    说完,拉上韩松就跑。

    留双胞胎被韩榆气得嗷

    嗷大哭,屁股瓣上的巴掌印隐隐作痛。

    韩松:“莫要淘气。”

    韩榆但笑不语,走出几步路,才闷声道:“谁让他们先说我的。”

    他可记仇呢。

    韩松沉默一瞬,终究没再说。

    一炷香后,两人抵达私塾,在丙班门口分开。

    韩松走进课室,韩榆则去往隔壁的丁班。

    “榆哥儿!”

    刚进门,就迎来席乐安的亲切呼唤。

    韩榆抱着装有书本笔墨的小布袋走过去,坐下前注意到后桌的桌上放着他给的那方帕子。

    纠结了一下,终究没拿回来。

    今天先给他用,明日再要回来。

    韩榆在心里盘算着,坐下后从小布袋里掏出笔墨和《孟子》,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桌上。

    席乐安见状,把他的《孟子》放到韩榆的旁边:“我们的不一样。”

    韩榆瞧了眼:“你这是从书斋买的现成的,而我这本,是二哥亲手誊抄的,当然不同啦。”

    席乐安眼前闪过小伙伴二哥冷冰冰的模样,咽了下喉咙:“榆哥儿,我可以看看吗?”

    韩榆迟疑稍许:“可以看,但是要小心,不能弄坏了。”

    席乐安点头如捣蒜,心说小伙伴的二哥那么可怕,他可不敢弄坏。

    得到肯定回复,韩榆便大方地把书借给席乐安观摩。

    席乐安翻开,看了几页后满眼惊叹:“你二哥的字好漂亮!”

    这话可把韩榆得意坏了,好像被夸的是自己:“二哥可厉害啦,他不仅读书厉害,写的字也比三叔

    的好看多了。”

    虽然他没看过三叔的字迹。

    突然被cue的韩宏庆:“???”

    席乐安看向小伙伴,抿紧嘴唇:“你看起来很喜欢你二哥。”

    韩榆不假思索:“那当然。”

    男主哎,那么大一只优秀的男主,很难不喜欢的好吧?

    席乐安望着韩榆二哥锋芒毕露的字迹,突然红了脸:“那我要向韩二哥学习,这样榆哥儿也会喜欢我啦。”

    韩榆:“???”

    韩榆呆了下,看席乐安的眼神逐渐意味深长。

    真想不到,这个随手抓来的小伙伴志向不小。

    “好呀,那我拭目以待。”

    席乐安自觉得到了鼓励,将书本还回去,主动提议:“榆哥儿,趁先生还没来,咱们先把书看一遍,如何?”

    预习?

    那敢情好。

    韩榆原也正有此意,遂一口应下。

    翻开到第一页,后背被轻轻戳了下。

    韩榆反应敏锐,转身朝后看。

    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后桌红着小脸,有些忸怩地开口:“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

    不等韩榆答应,后桌的同桌先叫开了:“喂,新来的,你别跟他玩,他就是个病秧子,怪胎,所有人都不喜欢跟他玩。”

    韩榆转眸,入目是后桌更白了几分的脸。

    屁大点的孩子,就学会搞孤立了?

    韩榆才不听,冲着后桌笑吟吟:“当然可以。”

    说着往席乐安那边挪了挪,在长凳上腾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快来快来,我们一起看。”

    后桌眼神微亮

    ,拿着书本在韩榆身旁落座:“谢谢榆哥儿。”

    席乐安哼哼两声,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后桌忙解释:“我是听这么喊你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叫。”

    韩榆当然不会介意,谁会拒绝第二个小伙伴呢。

    后桌弯起嘴角,忽又想到什么,轻声说:“那方帕子,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可以吗?”

    韩榆应好,拍了拍书本:“开始吧。”

    两个小伙伴叠声儿应着,默契地小声诵读。

    三道声音整齐且稚嫩,朝气蓬勃,充满活力。

    罗先生停在门外,静静看着这一幕。

    良久,严肃的面庞爬上笑痕。

    🔒 026

    《孟子》有七篇十四卷, 今日要学的是第一篇,《梁惠王》上。

    该卷有三千余字, 通篇诵读, 倒也很快结束。

    三人这厢刚读完,罗先生就进来了。

    后桌忙不迭起身,退回到自己的座位。

    韩榆挪回右边, 察觉席乐安长舒一口气, 不由好笑。

    这位的社恐还挺严重呢。

    课室里谈笑声骤停,众人起身行礼:“请先生安。”

    罗先生书本置于讲桌上, 扬声道:“诸位可备好《孟子》了?”

    “准备好了。”众人答, 有序落座。

    罗先生满意点头, 也不说废话, 翻开书页:“今日我们学《孟子》第一卷, 为师先带着你们朗读一遍, 再逐句讲解。”

    罗先生手捧书本,行走于课桌之间,领着学生读一遍文章。

    期间有人读得磕磕绊绊, 偏又声音洪亮, 引得同窗纷纷侧目, 窃笑出声。

    韩榆不免庆幸, 他们仨有先见之明, 边摇头晃脑地跟读。

    读完后, 罗先生开始讲解。

    韩榆将二哥借的誊抄本往前推了推, 留出面前的位置放宣纸。

    提笔蘸墨,准备记笔记。

    席乐安照葫芦画瓢,也跟着这样做。

    罗先生的讲课一如他本人, 一板一眼, 认真严谨。

    但是过程中多有旁征博引,字句分析鞭辟入里,娓娓而谈引人入胜。

    饶是最顽皮的学生,此时此刻也都能坐得住,眼睛睁得圆溜溜,全神贯注听讲。

    韩榆笔下不停,在宣纸

    上留下潇洒却不潦草的速记。

    在他身旁过道的另一边,是半开的窗子。

    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缝钻进来,恰好落在韩榆身上。

    每到这时候,小白就会现出身来,尽情地吸收阳光。

    它唯恐自己的举动影响主人听课,蜷起新长出来的碧绿叶片,缠上茎干,左右扭动,像在费力拔拉。

    不过几息,小白整朵花竟从韩榆的掌心脱离,迈开嫩白的根须,沿指尖滑滑梯一样滑到桌案上。

    然后,选了阳光最美妙的桌角位置,啪叽将根须紧紧黏在上面。

    舒展花瓣和茎叶,无声地光合作用。

    韩榆睨了眼,无声笑笑,并未多作理会。

    这一幕在他看来很正常,可若是让其他人瞧见,怕是要惊掉下巴的程度。

    韩榆将砚台往身前拢了拢,防止小白一个不稳摔进去,白花变黑花,继续做笔记。

    三千余字,真要讲解起来,让在座所有学生都能明白,并非一件容易事。

    罗先生说得口干舌燥,当问及可还有人存疑,下面唰唰竖起好几只手。

    “先生,我不明白”

    “先生”

    “先生”

    你一言我一句,叽叽喳喳,争相提问,惹得罗先生这位年过天命的老人家皱起眉毛。

    可即便对此感到头疼,他还是耐心详尽地为学生解答。

    韩榆双手托腮,下巴糊上墨水而不自知,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将先生的话记在纸上,记在心里。

    席乐安小声嘀

    咕:“这比我之前所学难很多。”

    韩榆深以为然。

    入学考试只是一道门槛,越过门槛,自然要面临更多挑战。

    正欲回答,左后方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你胳膊过线了,再让我看到一次,我可就不客气了!”

    韩榆扭头,看向席乐安的后桌。

    他看起来凶巴巴的,韩榆甚至已经想象到,后桌小伙伴委屈又惊吓的模样。

    果然,哪里都不缺熊孩子。

    “冯宁,方才我说的这句是何意?你来解释一下。”

    罗先生话刚落音,韩榆就见席乐安的后桌磨磨蹭蹭站起来。

    哼哧半天,一个字也没答出来。

    罗先生信步走到冯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不会?还是不知道为师说的是哪句话?”

    冯宁蠕动嘴唇:“对不起先生,学生方才走神了。”

    哪里是走神,分明沉浸在欺负他小伙伴的兴奋之中,无暇关注罗先生讲了什么。

    韩榆咬着笔头,暗自腹诽。

    罗先生眼里闪过失望:“冯宁,你不是头一回这样。”

    冯宁把头垂得更低。

    若是可以,他或许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藏进地缝里。

    “先、先生,学生知道错了,请您再给学生一次机会。”

    话虽这么说,眼睛却瞪着身边的人。

    都怪他!

    若不是这病秧子过线了,他怎会被先生点名?

    罗先生仗着身高优势,将冯宁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捏着书的手指紧了紧:“冯宁,下课后你把座位搬到讲桌旁边。”

    冯宁猝

    然抬头,满是不可置信:“先生?”

    罗先生语气生硬:“莫要狡辩,你做了什么,为师方才都看见了。”

    冯宁一惊,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个“是”字。

    罗先生又道:“至于你现在的位置,由袁聪来坐。”

    韩榆对袁聪有点印象。

    上午先生报名字的时候,那位口称是第三次参加入学考试的考生。

    模样敦厚,瞧着是个憨厚老实的,应该不会欺负后桌。

    韩榆在心里给罗先生点个赞,做得不错。

    远离熊孩子,想必后桌小伙伴也很开心。

    “方才那句话,韩榆你来回答。”

    罗先生抬手示意冯宁坐下,迈步往前,停在席乐安桌边。

    席乐安屏住呼吸,紧张地攥住桌角。

    韩榆没想到先生会在短短半日内记住他这个新生的名字,诧异之余很快站起身,流利地回答了先生的问题。

    罗先生瞥了眼韩榆的笔记,让他坐下:“不错,就是个意思,诸位可明白了。”

    众人齐声道:“学生明白了。”

    罗先生嗯一声,继续讲课

    罗家私塾规定,一天有四节课。

    一节课一个时辰,每日课程各有不同。

    韩榆专心听讲,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一眨眼,一节课就结束了。

    “铛铛”声响起,下课时间到。

    罗先生提醒两位学生快些换座位,又安排下节课自学,便离开了。

    “先生真是,为何要让我坐到讲桌旁边,那样多丢人啊。”

    冯宁不满抱怨,手上动作不停,

    将东西搬到新座位上。

    讲桌旁的那方课桌原本是用来暂时存放学生课业的,以前从未有人坐过。

    但以后会成为冯宁的专属位置。

    大家眼看着冯宁搬过去,都觉得很新奇,围着他嘻嘻哈哈,看足了热闹。

    冯宁本来就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被同窗围在当中,感觉自己就跟猴戏里的那只猴儿一样。

    又气又急,一个没忍住,张嘴嚎啕大哭。

    同窗都愣住了。

    “你怎么还哭了?”

    “本来就是你的不对,谁让你上课开小差,先生罚你也是活该。”

    “先生对你已经很容忍了好吧,他都没用戒尺敲你呢,你反倒哭上了。”

    “哼,瞧给他矫情的!咱们走,留他一个人哭去!”

    虚假的友情脆弱得不堪一击,昔日上茅厕都相约同去的好友纷纷作鸟兽散。

    冯宁更伤心了。

    这下他也顾不上埋怨害他如此的人,趴在桌上嗷嗷哭。

    席乐安惊呆了:“我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怎么”

    韩榆张嘴就来:“说明他不是个好男儿。”

    席乐安恍然大悟,一时忘却了先前小伙伴被分走的醋意,转过身说:“他不是好男儿,所以才欺负你,是这样吗?”

    后桌眨了眨眼,看看韩榆又看看席乐安,小鸡啄米般点头:“嗯或许?”

    韩榆帮袁聪推回桌边摇摇欲坠的书本,胳膊被后桌轻轻戳了下:“榆哥儿,我叫沈华灿。”

    韩榆回望过去:“我叫韩榆。”

    席乐安鼓起腮帮子,不甘落后:“我叫席乐安,榆哥儿是我好朋友。”

    所以你沈华灿最好离榆哥儿十万八千里远。

    可惜沈华灿并未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轻声说:“榆哥儿也是我的好朋友。”

    说完,病态苍白的脸上泛起两抹红晕。

    他有些害羞,还有些忐忑。

    万一榆哥儿只想让席乐安做他的好朋友怎么办?

    可是他很喜欢榆哥儿。

    自从随祖父搬来镇上,私塾的同窗都不乐意跟他玩,还说他是个病秧子。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近来身子不好,多吃点药就好了。

    只有榆哥儿,会借给他帕子,还会邀请他一起读书。

    他觉得榆哥儿很好,也想做榆哥儿的朋友。

    在沈华灿暗含期待的目光下,韩榆笑眯眯点头:“对啊,我们都是好朋友。”

    沈华灿松了口气,笑容明亮。

    席乐安瞪眼,硬是把自己气成了一只河豚。

    可是看榆哥儿笑得那样灿烂,想想还是算了。

    这个沈华灿是榆哥儿朋友又怎样,他可不信什么后来者居上。

    他席乐安才和榆哥儿最好!

    韩榆全然不知,几句话的功夫,两个小伙伴就想了这么多。

    “先生让咱们自己安排,不如咱们先练字,再背文章如何?”

    潜移默化之中,韩榆已经成了三个人里的老大。

    他的话,另两人自然毫无异议。

    于是,他们接下来度过了非常充实的一个时辰。

    “铛铛”声再度响起,到了放课的时候。

    韩榆同

    小伙伴告别,收回晒了一下午太阳的小白,挎着小布袋去找韩松。

    韩松依旧在为同窗答疑解惑,身旁围了一圈人,手里都捧着书,一脸的求知若渴。

    韩榆刚出现在丙班门口,祁高驰就看到他了,快步走出来:“你哥要等会儿才能出来,室外寒凉,不若先进来待会儿?”

    韩榆有些意动:“可以吗?”

    祁高驰飒然一笑:“你是韩兄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自然可以。”

    韩榆弯起眼眸:“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哥帮了我许多,这是我该做的。”祁高驰领着韩榆进丙班,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便笑道,“我叫祁高驰,是你哥的好友。”

    韩榆见了他三次,隐约也能猜到他和韩松关系不菲,遂直接唤他“祁兄。”

    两人走进课室,自然有人发现,就问韩榆是谁。

    祁高驰扬声道:“这是韩兄的弟弟。”

    十数道目光落在身上,韩榆有些面热,忙作揖见礼:“在下韩榆,见过诸位。”

    大家被韩榆文绉绉的言行逗笑了,指着韩松说:“你们真不愧是兄弟俩。”

    韩松:“”

    说话间,韩榆已经来到面前。

    韩松让他坐下:“稍等片刻,很快就能结束。”

    韩榆低头打量二哥镌刻有力的字迹,嗯嗯点头:“我不急,二哥慢慢来。”

    话虽这么说,韩松还是加快了答疑的速度。

    等韩榆欣赏完面前的笔记注解,韩松合上书本:“

    走吧,回家。”

    韩榆心头一动,眼底笑意加深:“嗯,回家。”

    与同窗道别,韩松领着韩榆出了门。

    韩榆同他说起下午做了哪些事,言辞间难掩兴奋。

    鸡毛蒜皮的事也要分享,让人的心情很是微妙。

    不过不讨厌就是了。

    韩松偏头:“沈华灿?”

    韩榆应声:“对,怎么了二哥?”

    韩榆敛眸,摇了摇头:“无事。”

    韩榆继续嘚啵嘚啵。

    途径木板墙,那里站着好些人,像在观摩新鲜出炉的答卷。

    韩榆耳聪目明,一眼认出人群中的韩宏庆。

    “二哥你等我一下。”说完不等韩松反应,哧溜冲上前,“三叔你是在看我的答卷吗?”

    韩宏庆背影一僵,旋即见到他不太想看见的那张脸。

    他的表情不太自然,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我只是”

    “三叔想来是替三哥四哥看的,对否?”韩榆善解人意地提议,“其实我觉得本人来会更好些,亲眼所见与旁人转达是有区别的。”

    韩宏庆不想再看正前方的韩榆的答卷,即便他只看了一小部分。

    众目睽睽下,他挤出一抹笑:“多谢榆哥儿提醒,刚巧我都看完了,正准备回去。”

    这破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谁料韩宏庆刚说完,就被人打了脸。

    一旁五大三粗的汉子大着嗓门说:“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睁眼说瞎话,糊弄小孩子。我来这儿不过一刻钟,你比我来得还迟嘞。”

    韩宏庆:“”

    韩榆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挠挠脸顾左而言他:“啊,我突然想起来,晚上回去还要抄书,三叔我跟二哥先走一步,您慢慢看看哈。”

    说罢,拉上韩松,脚底抹油溜了。

    出了私塾,韩榆小大人似的,幽幽叹了口气:“三叔什么都好,就是嘴硬。”

    韩松:“不是说要抄书,赶紧回去。”

    中午吃饭的碗筷还在锅里,他可不指望韩椿韩柏解决。

    韩榆正了正小布袋,脆声应答:“好哦,不过上次买的宣纸快用完了,二哥如果要去书斋,可否帮我带一刀回来?”

    抄书不仅废人,还废纸。

    韩松道:“年前租的书抄完了,明日打算送去。”

    韩榆听懂言外之意,不再多言,只暗暗下决心,等抄完书,他也去书斋抄书挣钱。

    他韩榆已经是大孩子了,没必要全都倚仗爹娘给钱。

    回到家,韩松准备晚饭,韩榆则趁着天还没黑,在枇杷树下抄了两篇文章。

    晚饭是红薯干粥,以及从家里带来的野菜饼子。

    没人关心韩椿韩柏吃什么,或者说,那两人压根不想吃这些。

    韩宏庆迟迟未归,也不知去了哪,韩榆惦记着他和二哥的束脩,饭后一边抄书一边注意外面的动静。

    酉时末,韩榆又抄好一篇文章。

    小白伫立在一旁,兢兢业业散发着莹莹白光,为主人减负。

    韩榆起来走动两圈,刚要坐下,外面响起开门声。

    韩宏庆回来了。

    韩

    榆放下毛笔冲出门,又一个脚刹停在他跟前:“三叔。”

    韩宏庆被忽然窜出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韩榆不同他计较,只催促:“三叔可还记得我和二哥的束脩?”

    “我当然没忘。”韩宏庆眼神微闪,“可先生不是还没让交束脩吗?”

    韩榆理直气壮地说:“可只有交了束脩,拜了孔夫子,我才算真真正正地入了私塾。”

    “三叔整日忙于学业,我又不能时常见到三叔,三叔何不直接将束脩给了,也省得临了我和二哥四处寻人。”

    韩宏庆被他吵得耳朵疼,往左挪一步。

    韩榆眼疾脚快,又挡在他跟前,一副不给束脩就不罢休的姿态。

    韩宏晔低头看还没他腿长的侄子,狠狠闭了闭眼:“给!我给还不行!”

    韩榆笑了,八颗牙齿在朦胧月色下闪着森森白光。

    “三叔你真好,下次三哥四哥再参加考核,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呦~”

    韩宏庆呼吸粗重,一言不发进屋,拿了十两银子给韩榆,随后掉头就走。

    韩榆并不在意韩宏庆心里好不好受,握着银子敲响韩松的房门。

    韩松在练四书题。

    这是县试必考科目,几十年不曾接触,稍有些手生,得多看多练。

    开了门,就被韩榆手里的银子闪到眼睛。

    韩榆把银子给他,邀功道:“方才我向三叔讨来了。”

    韩松当然听见了,五指收紧,银子硌得手心有点疼:

    “我知道了,早些睡,不要抄书太晚,当心长不高。”

    韩榆权当他在关心自己,无有不应。

    回屋后抄书一个时辰,自觉眼皮子开始打架,就褪去衣物,滑进被里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翌日晨起,韩榆换上私塾统一的书生袍。

    尺寸略有些大,袖口盖住半个手掌,衣摆也虚虚遮住脚面。

    韩榆打算月度考核后回村,让他娘帮忙处理一下。

    待日后长高,再放开也不迟。

    和韩松用完早饭,相携赶往私塾。

    怀揣五两束脩,韩榆底气十足,等赶到私塾,就迫不及待去找罗先生。

    罗先生正在用早饭,韩榆叩响门板,得了应允才进去。

    进去后,惊讶地发现罗先生身边竟坐着昨天负责监考的“考官”。

    小童认出韩榆,笑着打招呼,却没多说两人的关系。

    韩榆也不打算深究:“先生,学生前来交束脩。”

    罗先生放下碗筷,接过束脩:“随我来。”

    韩榆小跑着跟上。

    罗先生领韩榆来到一间屋子,屋里三面墙摆放着书架,上头满满都是书。

    另一面,挂着孔夫子画像。

    韩榆稳步上前,对着画像深深作揖。

    一连三次,韩榆直起身。

    罗先生全程沉默地立在一旁,这时才出声:“韩榆,你的文章还算不错,为师希望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韩榆又作揖,态度恭敬:“是,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罗先生嘴角轻动,似乎要说什么,最后终是没说,只挥手让

    韩榆回去。

    韩榆退出书房,往课室去。

    走到半路,偶然瞥见小径上疑似席乐安的身影。

    他被几个高个子团团围住,垂着脑袋,浑身透着“孤立无援”四个字。

    “猪娘子怎么也来私塾了?你不该在家绣花吗?”

    韩榆走近两步,就听见这满是嘲讽意味的话,当即皱起眉头。

    恰好中间那人抬头,可不正是席乐安本人。

    脸蛋红红,眼里含着两包泪。

    和韩榆故意装可怜不同,席乐安是真可怜。

    他哽咽着:“我不是猪娘子,我不是”

    韩榆下意识就要冲上前,暴揍这群欺负他小伙伴的人一顿。

    却又意识到,现在不同以往。

    他细胳膊细腿,还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异能。

    他成了一个普通人。

    这让韩榆气馁了一瞬,同时眼中精光闪过,藏进一人合抱粗的松树后。

    “先生来了!”

    那几人一听这话,哪还顾得上欺负席乐安,一溜烟跑没影了。

    韩榆几步冲到小伙伴面前,口吻关切:“没事吧?”

    席乐安见来人是韩榆,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榆哥儿,我、我不是猪娘子。”

    韩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当然不是,你是席乐安,只是席乐安。”

    席乐安颤声道:“真的吗?他们说我不该来私塾。”

    “来私塾读书是你自己的决定,无关他人,他们也无法替你做决定。”

    韩

    榆顿了顿:“快要上课了,咱们边走边说?”

    席乐安迟疑了下,答应了。

    猪娘子这个诨名,是因为席乐安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席屠子,生得膀大腰圆,两个儿子也是如此,唯独幼子席乐安,长得眉清目秀,体型也不似两个兄长魁梧。

    席屠子不仅卖肉,还兼顾给人杀猪,家中富足,自然有人妒忌。

    他们不敢得罪席屠子,就将恶意投向席乐安。

    一来二去,住席家附近的孩子都叫席乐安猪娘子。

    “我也没想到,他们到了私塾也会这样说我。”席乐安止住眼泪,但还是很委屈,“我是男孩子,不是姑娘家。”

    韩榆一时无言。

    很多时候,孩子不懂分辨善恶,听风就是雨。

    他们听父母说席乐安如何,回头也会鹦鹉学舌。

    一如韩榆当年,先是被那些异能者称为小怪物。

    异能者的孩子听见,也跟着这样叫他。

    久而久之,小怪物成为打在韩榆身上,怎么也撕不掉的标签。

    只是韩榆的出生本就不寻常,心智也不似正常小孩,难过的时候还能自我安慰。

    一切都是因为他太厉害了,那些人嫉妒他,觊觎他的能力,求而不得就选择抹黑。

    可席乐安是真小孩。

    尤其他生性腼腆,像是时时刻刻把自己藏在壳里的河蚌。

    韩榆取出新的帕子,让他擦眼泪。

    “因为你不够强大,他们才会欺负你。”

    “当你足够强大,超越他们,他们就会对你敬畏。”

    席乐安用帕子擦脸,小猫洗脸似的。

    他似懂非懂,只问韩榆:“真的吗?”

    韩榆笃定且坚定:“真的。”

    席乐安握拳,黯淡的双眼重新燃起光亮:“那我要变强!”

    韩榆会心一笑。

    两道矮矮的身影,迎着朝阳,走在小径上。

    他们的影子很长。

    像两个巨人,守护着他们。

    🔒 027

    两个孩子手拉手, 一前一后跑进课室。

    沈华灿先他俩一步到私塾,在座位上安静看书, 仿佛周遭的喧嚣吵闹都与他无关。

    韩榆撩起袍角, 轻手轻脚地落座,生怕崭新的书生袍多出几道褶皱,这样太影响美观。

    身后传来轻快的呼唤:“榆哥儿, 帕子还你。”

    韩榆回头, 接过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还能闻见上面散发着清淡的皂荚香气。

    和家里常用的略有差别, 好像更高级一点。

    这个想法一闪而逝, 韩榆将帕子又折一道, 收进衣袖的内袋里。

    “榆哥儿今日换上书生袍, 瞧着可真精神。”沈华灿说。

    小孩子都喜欢被夸, 韩榆也不能免俗, 强装镇定也还是嘴角上扬:“你也是。”

    席乐安在用韩榆的帕子小猫洗脸,闻言紧忙转过头,向小伙伴展示自己的衣着:“我呢我呢?”

    韩榆不偏不倚, 力求一碗水端平:“安哥儿也是。”

    席乐安心满意足地哼哼两声, 眼神瞥向沈华灿, 满是炫耀的姿态。

    而这一瞥, 恰好被沈华灿捕捉到他红红的眼眶。

    沈华灿咦了一声:“安哥儿怎么眼睛红了?像是哭了。”

    席乐安脸蹭一下红了, 对上沈华灿含着关切的双眼, 快把帕子拧出十八个弯, 别扭地嗯了一声。

    “有人欺负我,不过被榆哥儿吓走了。”

    先前韩榆夸席乐安的衣着有精气神,沈华灿没羡慕。

    现在听说韩榆

    保护了席乐安, 他是真羡慕了。

    沈华灿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长长地哇了一声:“榆哥儿好勇敢。”

    夸得韩榆脸上一红,责任感油然而生。

    沈华灿又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韩榆征得当事人的同意,把整件事说给沈华灿听。

    沈华灿双手托腮,一脸认真地说:“安哥儿,如果他们总是这样,你大可不必替他们隐瞒,直接告诉家里人便是。”

    经过韩榆的一番开解,席乐安早就从悲伤中挣脱出来,重重点头:“我正有这个打算。”

    说话间,余光瞥见欺负沈华灿最凶的冯宁耷拉着脑袋进来,也不同人说话,坐在他的专属位置上一声不吭。

    席乐安脑中灵光一闪,又反问回去:“灿哥儿,你让我被欺负了告诉家里人,可你被人欺负了,为何不这么做?”

    沈华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睫毛垂下,没有回答。

    韩榆捕捉到一丝不可言说的意味,眼神暗示席乐安见好就收。

    奈何席乐安全部的关注都在沈华灿身上,压根没留意。

    韩榆:“”

    唉,头疼。

    在席乐安长久的求知若渴的注视下,沈华灿看向两位刚结识一天的小伙伴:“我爹娘已经不在了,祖父年岁已高,我不愿他为我担心。”

    空气倏地一静。

    席乐安愣在当场,回神后慌乱地连连摆手,自责不已:“对不住灿哥儿,我不是有意要问的。”

    沈华灿笑笑,摇头说没事。

    席乐安却

    依旧自责,连声道歉。

    韩榆在一旁没有说话。

    碰上这种事,还是双方当事人自己解决最好,也省得席乐安这个小傻子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沈华灿其实并没有席乐安想得那么难过。

    时隔数月,他已经接受了爹娘离开的事实。

    正如祖父所说,斯人已逝,总要往前看的。

    席乐安接连说了百八十遍“对不起”,嘴巴都说干了,这才沮丧着脸止住话头。

    他原地忸怩片刻,小声说:“我不会像他们一样欺负你的,以后我和榆哥儿一起保护你。”

    仔细一想,他遭遇的那些挫折算得了什么。

    沈华灿才是真正的小可怜哇!

    沈华灿心底的阴翳散去些,抿出浅淡的笑:“好。”

    而实际上,丁班同窗的孤立和言语抨击从未对他造成伤害。

    他曾经有过很多的爱,所以并不在意这些无关之人的冷待。

    当然,此时此刻听席乐安说要保护他,和榆哥儿一起,他内心还是十分欢喜的。

    手指蹭了蹭书本,沈华灿轻咳两声,咳得面上泛起淡淡的粉,缓着呼吸问:“对了榆哥儿,你同安哥儿说的那些话,是从哪听来的?”

    韩榆一时没反应过来,轻唔一声面带疑惑。

    沈华灿提醒:“就是安慰的话。”

    韩榆恍然,沉吟片刻说:“是二哥教我的。”

    话音刚落,就听席乐安轻呼:“韩二哥!”

    韩榆似有所感,抬眼望去。

    半开的窗户前,韩松默然静立,看韩榆的眼神甚是

    微妙。

    韩榆:“!!!”

    韩榆也顾不上小伙伴,这一刻满心都是胡说八道被逮个正着的心虚,蜗牛一样龟速上前:“二、二哥,你怎么来了?”

    韩松递给他手里的东西:“今天的午饭,忘了给你。”

    韩榆双手接过油纸包,笑脸僵硬:“我知道了,谢谢二哥特意送来。”

    “无妨。”韩松一贯寡言少语,淡声道。

    韩榆暗觑他一眼:“二哥可还有事?”

    没事就什么都别说,什么也别问。

    许是看出韩榆的窘迫,又许是没兴趣探究自己说过些什么,韩松只让他好好练字,就回丙班了。

    韩榆捧着油纸包坐回位置上,狠狠松了口气。

    “韩二哥看起来就很博学。”沈华灿感叹完,又说,“趁先生还没来,不若咱们先将今日要学的读上一读?”

    席乐安自是无有不应,答应后又去看韩榆。

    韩榆乐得见到他的两个小伙伴亲近友爱,眼尾弯下:“当然没问题,灿哥儿过来,和我们一起坐。”

    沈华灿走到前排,三人一同诵读文章。

    讲桌旁边,冯宁发现小病秧子跟新来的两个玩得很好,不屑撇了撇嘴:“装模作样,难不成多读两遍书,就能在月度考核得个优秀?”

    别说笑了,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冯宁来私塾将满一年,可没见丁班有几个人得过“优秀”荣誉。

    哦,除了韩松那个丧心病狂的。

    其他人,能得一次优秀,就是老天保佑,孔夫子显灵了

    冯宁的腹诽,韩榆三人皆不得而知。

    一如昨日那般,他们这般刚读完,罗先生就掐着点走进课室。

    不知是不是韩榆的错觉,总觉得先生今天心情不错。

    几次对视上,他的眼神总是温和的。

    即便只温和了一点点。

    韩榆笔下不停,一边听讲一边记笔记,一心三用地暗暗想道。

    当你专心做一件事,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一节课转瞬即逝,“铛铛”声让韩榆从专注中回神。

    罗先生合上书本,布置了下节课的练习任务,另外又安排了当天的课业。

    “明天一早来私塾,诸位记得将课业上交,待为师批阅一番,再发还给你们。”

    “课业依旧放在”罗先生指向讲桌旁那张桌子的手一顿,“差点忘了,冯宁现在坐在那儿了,就放在讲桌上,届时为师会让人过来取走。”

    众人起身作揖:“是,先生。”

    罗先生信步离去,达成只有冯宁一人受伤的成就。

    接下来一个时辰,在练字中度过。

    期间罗先生突然出现,从后门悄声进来,揪出几个趁自己不在,偷懒的学生。

    韩榆因为练字认真,被罗先生夸了,还将他的作品贴在课室前面的墙上,以供他人观摩学习。

    下课后,韩榆看着先生将宣纸糊在墙上,一旁有好几名同窗好奇打量,默默捂住脸,耳朵尖尖染上一层薄红。

    若是可以,他想像鸵鸟那样,把自己埋进沙子里。

    这比把答卷

    贴在木板墙上更让他尴尬。

    等人群散去,席乐安克服了害羞,拉沈华灿过去看。

    回来后对韩榆竖起大拇指:“榆哥儿写得真好,我也要向你学习。”

    沈华灿附和:“的确很棒。”

    韩榆瞬间将赧然抛诸脑后,眸光微微亮:“当真?”

    他二人齐齐点头。

    韩榆嘿嘿笑,这下脖子也红得彻底:“这都是二哥教得好,你们若想学,我教你们呀。”

    于是,三个四岁孩子头挨着头,潜心探讨起书法来-

    来私塾的第五天,谈全的大儿子,即谈绣芳的父亲谈顺坐牛车到镇上。

    谈顺应苗翠云萧水容的请求,用竹篓背来半筐新鲜蔬菜,以及一些饼子。

    此外,他还带来了韩发的口信。

    韩发问韩宏庆,双胞胎是否已经在私塾读书,要他们好好读书,将来为韩家争光。

    又提及韩榆,若是他没通过,就让他赶紧回村。

    谈顺天蒙蒙亮就来了,彼时韩榆刚起床,正蹲在墙角,用柳树枝刷牙。

    听谈顺这样说,韩榆当时就不干了。

    他无视韩宏庆发青的脸色,上前直言不讳道:“谈叔,我已经在私塾读了五天书,是三哥四哥没通过。”

    谈顺下意识看向韩宏庆,又很快移开,搓了搓手,冲他干笑两声:“韩叔的意思是,没通过就先回去,韩老三你看呢?”

    韩宏庆不去看东屋探头探脑偷听的双胞胎,百般不情愿地说:“既然没通过,自然要回去。”

    “只是还请谈大

    哥给我爹带个话,这两个月好好督促两个孩子读书,两个月后我打算再让他们试一试。”

    谈顺一个外人,自然满口答应:“成,话我一定给你带到。”

    韩宏庆扯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随意找个借口,回东屋去了。

    韩松从灶房出来,端着一盘野菜饼子:“谈叔可吃过了?”

    谈顺实话实说:“早上赶牛车,没来得及吃嘞。”

    韩松便给他两块野菜饼子。

    谈顺吃完饼,没找着韩宏庆的人,只好跟韩松说:“我要去置办点东西,半个时辰左右再来。”

    韩松应声,送他到门口,转身对上韩榆灼灼的探究目光。

    “看什么?”韩松不明就里。

    韩榆一手托腮:“二哥对谈叔很热情。”

    请吃所剩不多的口粮,还亲自相送。

    和他的冷漠人设相悖。

    韩松眼神微闪,敛眸整理衣袖:“谈叔给咱们捎来东西,已是帮了大忙,礼貌点不是应该的?”

    “是这样吗?”韩榆挠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这话又不是全然没道理。

    韩榆抬手,一根手指轻戳他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该吃饭了,吃完饭去私塾。”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美食当前,韩榆索性不再思考其中的怪异之处,和韩松在枇杷树下相对而坐,沉默着吃饭。

    谈顺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再来,他俩肯定不能一直等在这里,韩宏庆亦不能。

    离开前,韩松交代韩椿韩柏:“走之前记得锁门。”

    家中虽无金

    银财宝,可有许多千金不换的书籍。

    韩椿韩柏刚被韩宏庆指着鼻子训斥,对堂兄没什么好脸色,理都没理,一扭屁股回屋去了。

    韩松朝收拾书本的韩榆招手:“走吧。”

    韩榆三两下把书本塞进小布袋,挎在肩头,小跑着跟上。

    又是新的一天,等待他们的将是新的挑战。

    学习一整天,傍晚回到家,已然不见双胞胎的身影。

    韩榆顿觉空气都变得清新,跑去灶房同正在准备晚饭的韩松小声叭叭。

    韩松在处理豇豆,今晚就吃这个。

    闻言斜睨了韩榆一眼,淡声道:“读书之人,不该背后道人是非。”

    韩榆搬来小板凳,哼哧哼哧爬上去,帮二哥一起掐豇豆。

    掐去豇豆尖尖,他小声说:“那我当面说?”

    韩松:“强词夺理。”

    然后捡起韩榆掐过的豇豆,又掐去一部分:“这头被虫钻过了,没看见吗?”

    韩榆挨近去看,喃喃自语:“还真没注意。”

    韩松把豇豆放进竹篾编成的簸箕里,继续处理下一个。

    烛火昏黄,照得两人的影子轻曳。

    一高一矮,相得益彰-

    时光飞逝,这是韩榆来私塾的第三十八天。

    再有两天,就是一月一度的考核日。

    紧张的气氛悄然蔓延至整个私塾,韩榆所经之处,总能见到手捧书本的同窗。

    这让成竹在胸的韩榆也跟着提起心脏。

    “虽然先生在课上说的那些我都能理解,大多能融会贯通,但紧张是在所

    难免。”

    尤其是清早来到私塾,自以为来得够早,却发现不止一人在他之前来到课室,正埋头苦学。

    这让韩榆觉得,考核尚未开始,他就落后旁人一步。

    “榆哥儿何必妄自菲薄,你若不能合格,那咱们都不能了。”沈华灿笑道。

    正值午时,解决午饭的时候。

    三人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在一起解决午饭。

    家境不同,午饭的质量也各有差异,其中以韩榆尤甚。

    每当韩榆午饭时掏出饼子准备开吃,另两位从不会面露异色,反而以各种借口给他塞好吃的。

    比如现在。

    席乐安夹着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往韩榆嘴边递。

    手腕颤巍巍,糖醋肉也跟着颤巍巍。

    香气扑鼻,教人垂涎三尺。

    时隔一月,韩榆早能面不改色地应对小伙伴的投喂。

    瞧了眼席乐安碗里满满当当的糖醋肉,韩榆也不客气,张大嘴一口咬住。

    酸甜适宜,满口留香。

    糖醋肉咽下肚里,韩榆方才开口:“不瞒你们说,我想升班。”

    席乐安:“啊?”

    沈华灿:“升班?”

    两张不同的脸上,是同样的讶异。

    就着口腔中残余的肉香,韩榆几口吃完饼子,见四下无人,遂低声道:“先生有说过如何升班,若这回得不到‘优秀’荣誉,那就只能等六月的升班考试。”

    按理说,五次“优秀”荣誉,再怎么也得等到七月底才能集齐。

    升班考试远比这轻松许多。

    可韩榆不满足。

    他想让自己的

    履历更加光鲜。

    尤其是,有韩松珠玉在前,他这个堂弟不可显得太平庸。

    韩榆可是立志要向韩松看齐的男人。

    席乐安咬了下筷子,沉浸在怀疑人生中:“那如果榆哥儿去了丙班,岂不是留我跟灿哥儿在丁班无依无靠?”

    韩榆忍不住捂脸。

    无依无靠是什么鬼?

    左右各看一眼小伙伴,韩榆心神一动:“不如你们俩和我一起冲丙班?”

    沈华灿有些意动,不过几息就下了决定:“倒也不是不行。”

    在哪里都是学,竞争越大,才越有冲劲。

    少数服从多数,原本席乐安处于举棋不定的状态,一听沈华灿也加入到升班阵营当中,立马表示也要参与进来。

    于是,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三人定下了升班计划。

    回去的路上,沈华灿忽然想起一件事:“安哥儿,你回去还要习武,可熬得住?”

    席乐安不假思索:“习武又何妨,可拦不住我和你们一道升班。”

    没错,腼腆的含羞草最近开始习武了。

    自从被韩榆开解过,席乐安一心变强。

    不仅将家住附近的熊孩子的所作所为告诉了爹娘,气得席屠子打上门去,还在半个月前缠着席屠子要习武。

    幼子是老父亲的心肝肝,席乐安的要求,席屠子自是满口答应。

    恰好县里的镖局有位镖师上了年纪无法再走镖,席屠子就把他请来,教自家的几个小子习武。

    不过半月,席乐安逢人就害羞的性子改了不少。

    虽然还有些怯场,至少不会往韩榆身后躲了。

    课堂上,也能流畅自然地回答罗先生的问题。

    另一方面,沈华灿的身体也逐渐痊愈,不再像初始那般,不时剧烈咳嗽,小脸惨白毫无血色。

    这些都是好的转变,韩榆非常欣慰,决定奖励他们一番。

    “昨日二哥为我出了几道题,好东西要一起分享,你们都拿回去做一遍,回头再让二哥帮忙批阅,或者咱们互批也行。”

    刚刚定下升班计划,大家正处于热血沸腾的时候,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沈华灿拎着家中仆人送来的轻便食盒,语气温和:“我这里还有几块松子饼,不如咱们先尝了,然后再写?”

    韩榆没吃过松子饼,席乐安亦是。

    两相对视,异口同声:“好!”

    一盏茶后,三小只在丁班的窗户下排排坐,手里捏着幼儿巴掌大小的松子饼,眼睛亮晶晶。

    同时低头,抬手。

    再同时咬上松子饼。

    白色的糕点口感暄软,每嚼一下都能感觉到松子仁的存在。

    咯吱咯吱,松脆油润。

    穿书两个多月,韩榆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蒸鸡蛋和他娘做的卤猪下水。

    韩榆抬起手,凑近松子饼细细打量,满口惊异:“好吃耶~”

    沈华灿正要说敞开肚皮吃,食盒里还有,就被旁边劈过来的声音抢了先:“嗤,一群土包子。”

    三人不约而同抬头,发现不远处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

    身着浅蓝书生

    袍,头戴银冠,瞧着面生。

    那人扬着下巴,神情倨傲:“一块破点心,作何一惊一乍?”

    韩榆蹙眉,反唇相讥:“我们说话,你作何插嘴?”

    那人一噎,甩袖道:“说你们是土包子还不信,怎么现在什么人都能进私塾来了?”

    韩榆怀疑这人脑子不好,故意找存在感,拉上小伙伴就要走。

    那人见状,反倒不依不饶起来:“我跟你们说话呢,你们怎的走了?真没教养!”

    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低声议论。

    韩榆眉心狂跳,眸色微凉:“教养是留给有教养的人的,我们三个在这处吃糕点,是你无端嗤笑在先,嘲讽我们是土包子在后,现下没教养的反倒成了我们?”

    韩榆直视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人,发出同款嗤笑:“真是好没道理。”

    那人也没想到,不过随口一说,就被韩榆怼得说不出话。

    “你!”他指着韩榆,气急之下冲上来,“我好歹也是你们的师兄,你竟敢这样无礼?先生不在,我这个师兄就替他好好教训你们!”

    韩榆见他上前,作势要打人,想也不想就要关门。

    余光忽然瞥见一行人由远及近,韩榆手腕一转,把席乐安沈华灿推进课室,一矮身避开来势汹汹的巴掌,一溜烟朝来人奔去。

    “先生,此人在私塾欺凌同窗!”

    韩榆奔到罗先生面前,噼里啪啦一顿叭叭:“他见我们不是任他揉搓的软柿子,一怒

    之下就要打人,幸亏我跑得快,否则就要遭他毒手了。”

    说着,紧紧攥住罗先生的衣袖:“先生救我!”

    立于罗先生身侧,神情恭谨的少年人眼眸微眯,掩在袖中的手指摩挲两下。

    罗先生听完韩榆的叙述,待看清惹事之人的脸,登时勃然大怒:“黄睿,又是你!”

    此时的黄睿哪还有在韩榆面前的嚣张,垂头耷脑的,就差把脸埋到胸口。

    “临近考核,你不学习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惹是生非,欺凌同窗?”

    “黄睿你可别忘了,你已有三次不合格,再有一次,你直接回家去吧。”

    “为师已经不止一次撞见你欺负同窗,为此你也挨了不少戒尺,当真是不知悔改!”

    罗先生冷声道:“你现在就给我跪到孔夫子画像前,好好反省一下。”

    “等为师忙完手头的事,定少不了你一顿戒尺!”

    黄睿脸色大变,叠声讨饶认错。

    罗先生铁了心要教训黄睿,点了身后的两个学生,直接将他押去了书房跪着。

    随后又好生安抚了韩榆,向他承诺,明日会让黄睿向他道歉,这才带着学生离开。

    等韩榆回到课室,两个小伙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沈华灿:“榆哥儿你刚才好勇敢!”

    席乐安:“我决定了,我要好好习武,早晚要把那个黄睿打得屁滚尿流!”

    韩榆被夸得不好意思,都想拉着他们说一说当年他杀丧尸的神勇。

    不过好汉不提当年勇,只一摆手

    说:“那人气势汹汹,我又瞧见罗先生过来,只好找他撑腰了。”

    “哦对了。”沈华灿突然一拍手,“刚才站在先生旁边的,是韩二哥吧?”

    韩榆自然也注意到了,只是忙着为自己讨个公道,又不想当着先生的面攀关系,就没跟韩松多作交流。

    “是我二哥。”

    沈华灿温声道:“你二哥对你可真好,我可注意到了,他看黄睿的眼神冷冰冰的,就差上去打人了。”

    韩榆怔了下:“我还真没注意。”

    席乐安表示他也看到了。

    霎时间,韩榆仿佛三伏天喝冰水,嘴角几乎飞到天上。

    等到傍晚放课,兄弟二人出了私塾,还没来得及核实沈华灿那番话的真实性,韩松就先开口了。

    “黄睿是三婶的侄子。”

    韩榆:“???”

    很好,这梁子结定了。

    韩松又说:“先生打了黄睿二十戒尺,又罚他抄《左传》。”

    已知,《左传》有十几万字。

    很好,通体舒畅了。

    韩榆戳了他二哥一下,同他说了沈华灿的形容。

    韩松眉头一拧,口吻生硬:“没有,你看错了。”

    随后加快脚步,把韩榆甩开。

    身后传来韩榆幽幽的声音:“二哥,你同手同脚了。”

    韩松:“”

    🔒 028

    韩榆最终还是没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

    韩松一路急行, 远远将他甩在身后。

    像是落荒而逃。

    韩榆心里笑得好大声,作为补偿, 晚上多分给他一根红薯干。

    红薯干在糙米粥里滚了小半个时辰, 又甜又糯,吃起来特别香。

    韩松坦然接受,并无表示。

    只是晚饭的韭菜炒鸡蛋, 韩榆多分到一块鸡蛋。

    历时一个多月, 韩榆已抄完十多本常用书籍,这两天打算专心备考。

    这又是格外充实的一个夜晚。

    韩榆担心熬得太晚, 日后长不高, 学到戌时三刻就睡了。

    脱衣上床, 刚把被角压在身下, 外面响起开门声。

    不用看就知道, 是韩宏庆回来了。

    自从韩椿韩柏回村, 韩宏庆时常深更半夜才回来。

    韩榆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但铭记二哥的告诫,只动作微顿, 便阖眸睡去。

    一夜好眠。

    韩榆做了个美梦。

    梦里, 他成功获得“优秀”荣誉, 被罗先生好一番夸奖, 答卷再一次被糊到墙上。

    韩榆高兴得飞到半空, 一整个飘飘然。

    许是飞得太高, 氧气稀薄, 韩榆突然喘不过气。

    韩榆硬是被憋醒了。

    原来是韩松捏住了他的鼻子。

    “敲门没回应,进来叫你也不醒,我只能这样做。”

    对上堂弟满含控诉的眼神, 韩松面无表情地表示。

    韩榆是个很好哄的小孩。

    即便有那么一丢丢起床气, 在吃饱喝足后也都统统跑没影

    了。

    喝完疙瘩汤,背上小布袋直奔私塾。

    然后,被黄睿堵在课室门口。

    黄家是开铺子的,家境富足,不愁吃不愁喝,因此黄睿生得又高又壮。

    杵在韩榆面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一丝阳光都落不到他身上。

    韩榆睁着圆咕噜的大眼睛:“你来做什么?”

    黄睿眼下青黑,脸色阴沉沉:“来跟你道歉。”

    拜韩榆所赐,昨日他在孔夫子画像前跪了半个时辰,膝盖差点跪废。

    又被罗先生赏一顿戒尺,打得他涕泗横流,回去后还要熬夜抄书,怎一个惨字了得。

    黄睿百般不乐意给三个土包子道歉,却又慑于先生的威严,不得不捏着鼻子这样做。

    原以为韩榆会见好就收,接受他的道歉,谁知他竟然说:“你欺负的不止我一人,还有另两人。”

    黄睿气笑了:“那你让他们出来。”

    一个和三个,无甚差别。

    总归都是要丢脸丢到姥姥家的。

    韩榆一摊手:“可是他们还没来。”

    黄睿当时就炸了:“你耍我?!”

    韩榆振振有词:“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前有有意图不明,但对立关系明确的黄秀兰,后有黄睿无端挑衅在先,想来韩榆对他的感官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过两个小伙伴的确没来,这是大实话。

    韩榆早来私塾单纯是为了背书,而黄睿同样这么早来,是为了避开高峰期,免得被更多人看到自己道歉的丢人画面。

    有罗先生的承诺,韩

    榆才不怕他,笑眯眯说了句“等他们来再说吧”,毫不犹豫转身进去。

    黄睿想骂人,又担心被罗先生知道,只能在门外等着。

    约摸过了两刻钟,黄睿脚都站麻了,另两位才姗姗来迟。

    而彼时,大多数学生都已经来了。

    他们看见黄睿,都想到昨天那件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让黄睿如芒刺在背,想到前几日小姑同他说的那些话,对韩榆的厌恶愈深。

    等韩榆三人走到面前,黄睿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歉。

    这回韩榆没再为难他,接受了他的道歉。

    席乐安和沈华灿听韩榆的,自然也无异议。

    黄睿得到谅解,却没离开。

    他见四下无人,上前一步:“真不知你走了什么狗屎运,椿哥儿柏哥儿都没通过,先生竟然选了你。”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吧?”黄睿嗤笑,“我姑父将来是要考状元的,椿哥儿柏哥儿也是。”

    “你韩榆不过是个运气略好的榆木呆子,拿什么跟他们比?”

    所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

    韩榆嘴角噙着笑,漆黑的眼瞳宛如两颗玻璃珠子,一动不动,无端教人胆寒。

    黄睿感觉这双眼里有一股诡异的吸力,要将他整个卷进去,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再定睛望去,那一瞬的心惊仿佛只是错觉。

    韩榆分明只是个四岁大的孩子,细胳膊细腿,一根手指就能推倒。

    只是说话很不好听:“运气好又如何,这会儿在私塾接受罗

    先生教导的是我韩榆,而非韩椿韩柏。”

    “是不是榆木呆子,能不能跟他们比,与你又有何干?”

    韩榆下颚微抬,长而卷的睫毛覆下一层阴翳:“总不比有些人,接连三次不合格,再有一次就被逐出私塾。”

    “比起他,至少我的答卷还在木板墙上贴着。”韩榆拉着小伙伴后退两步,退进门里,“而我再如何愚笨,也不会三次考核不合格。”

    “只有蠢货才会这样。”

    韩榆说话的语气无比轻柔,犹如春风拂面。

    却化作一把淬毒刀子,深深插进黄睿的心口。

    翻转搅动,血肉翻卷。

    黄睿心头一哽,喉间泛起腥甜。

    两眼一翻,扑通倒地。

    韩榆轻哂。

    啧,不堪一击。

    动静引来几十双眼齐刷刷看过来,韩榆踉跄后退,语带惊恐:“黄兄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晕倒了,我这就去请先生来!”

    黄·身强体壮且能吃·睿:“”

    围观全程的沈华灿&席乐安:呆滞.jpg

    但不论如何震惊,当罗先生匆忙赶来,他们俩还是坚定地跟韩榆站在同一战线。

    前科累累的差生和乖巧听话的学生,罗先生不作他想,轻易就信了后者的话。

    头疼不已地叹一口气,叫来两个丙班的学生,把黄睿抬走了。

    后续如何,韩榆并不关心。

    此时他被小伙伴左右夹击,两条细胳膊都失去自由,僵硬地支棱在两人的怀里。

    席乐安说:“榆哥儿,你方才比刘叔还要潇洒。”

    刘叔是那位从镖局退下来的镖师,身高九尺,魁梧有力。

    韩·身高三尺·榆谦虚笑笑。

    沈华灿气鼓鼓,腮帮子圆圆的:“黄睿好可恶,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你?”

    恶意满满,几乎将榆哥儿贬低得一文不值。

    可在他眼里,榆哥儿是最好最棒的。

    比越京的那些人还要优秀。

    只能说,这位对韩榆的滤镜有十米那么厚。

    韩榆没有忽略他二人眼里的浓浓关切,轻笑过后言简意赅道:“他小姑是我三婶,我三叔在甲班读书,已有童生功名。”

    席乐安恍然大悟,小小声说:“我二伯娘和五婶也不喜欢我,还说我不是爹娘生的小孩。”

    往常每每听到这话,他都会伤心欲绝。

    自从被韩榆开导过,就再没有过类似的情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席乐安已经是个成熟的小男子汉了。

    韩榆笑笑,轻声细语道:“我并不在意他们如何,只是有些人喜欢得寸进尺,我只能给他点颜色瞧瞧。”

    席乐安和沈华灿深表赞同。

    有关黄睿的话题到此为止,韩榆取出韩松出的题目:“昨晚我已经做好了,你们呢?”

    “我们也做好了。”两人异口同声答。

    韩榆提议:“不若咱们先互批,批完了再给二哥,看咱们的思路正确与否。”

    “这是个好主意。”沈华灿说。

    于是,他们互换了各自的答案。

    趁先生没来,三只小手挥到飞起

    午时,韩榆带着批好的答案去找

    韩松。

    不仅丁班,丙班也都充斥着考前紧张的氛围。

    好些人一边吃饭一边读书,勤奋程度让人想要扼腕长啸。

    依旧是祁高驰领韩榆进去,丙班的学生见到韩榆,纷纷友善热情地打招呼。

    ——学神的弟弟,可不得打好关系,他们还指望韩松为他们答疑解惑呢。

    韩榆挨个儿回应,眼眸闪亮声音软软,让人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韩松:“找我何事?”

    他也在吃饭,兼顾为同桌答疑,颇有些分身乏术。

    韩榆两步上前,奉上答题纸:“二哥前天不是出了题,我做好了。”

    “另两张是?”韩松对此感到不解。

    韩榆嘿嘿笑:“是安哥儿和灿哥儿的。”

    韩松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无语:“所以你拿我做人情?”

    韩榆眼珠滴溜转,灵动活泼:“二哥你怎能这样想我?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互帮互助不是应该的吗?”

    韩松轻嗤:“你们互帮互助,辛苦的是我。”

    韩榆溜到他身后,殷勤地给捏肩膀:“二哥能者多劳,我给二哥松松筋骨。”

    随后小声将他们仨的升班计划告诉韩松。

    “这样一来,我很快就能跟二哥一个班啦。”韩榆如是说道,心里美滋滋。

    韩松偏头,看韩榆小爪子在自己肩膀上捏来捏去,还挺舒服。

    语气也跟着缓和几分,坦言道:“等你升到丙班,我就该去乙班了。”

    韩榆呆住:“这、这么快?”

    韩松不可置

    否,他恨不能直接到殿试那一步。

    这样他就能早几年入朝,让大越免遭前世的悲剧,或许也能早日和凌先生相遇。

    韩榆停下动作,又绕到他跟前:“虽然不能和二哥一个班,但我还是会坚持下去的。”

    韩松本就是目标明确,奋发向上的男主,升到乙班也不奇怪。

    韩榆安慰自己,双手托腮看二哥批阅。

    中途,韩松淡声问:“黄睿向你道歉了?”

    韩榆点头。

    韩松又问:“上午他没来上课,听说晕倒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韩榆轻点脸颊的手顿了顿,含糊道:“他刚道完歉就晕倒了,我也不知缘由,怕是想趁机讹上我们。”

    韩松:“”

    两人相对而坐,都没再说话,气氛却意外很和谐。

    韩榆在丙班待了两刻钟,期间换了三四五六个姿势,韩松才批阅好三份答卷。

    另一边,已经有好几位同窗等着问韩松问题。

    韩榆也不废话,带上答卷回去了。

    三人又比照韩松的批注,各自修正了答案。

    结束时,罗先生出现,准备上课。

    众人起身作揖:“请先生安。”

    罗先生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开始为时一个时辰的授课-

    两天后,一月一度的考核日如期而至。

    韩榆起了个大早,将已学的几本书翻看两遍。

    彼时韩松做好早饭,在灶房喊韩榆出来吃饭。

    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回应。

    韩松遂放下碗筷,去了韩榆的屋子。

    屋里,

    韩榆在翻书。

    一目十行的那种。

    甚至比这还要快许多。

    一页接一页地翻过,不像在看书,更像在翻着玩儿。

    韩松立在门前,凝眸问:“你在做什么?”

    韩榆头也不抬:“看书。”

    他总担心答题时忘了书中某个句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看一遍。

    韩松皱起眉头,这算什么看书?

    对面的韩榆像是他肚里的蛔虫,不必去看他寡淡的、一成不变的表情,就知道韩松在想什么。

    “二哥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都这样背书的。”

    只是担心旁人瞧见,觉得太过奇怪,只在私下里这般。

    平日里身边有人,也会努力装装样子。

    韩松看着几乎飞出残影的书页,身侧的手指动了下,眼神忽而变得悠远,暗藏追忆。

    良久,缓声道:“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如你这般。”

    韩榆咦了一声,抬起眼帘:“是谁?”

    韩松:“是一位故人。”

    韩榆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他很棒哦?”

    和他一样。

    “是,他是最完美的存在。”韩松难得没有否认,用低不可闻的声音,“无人能及。”

    韩榆对这人生出好奇,正待追问,不料韩松说完就出去了。

    韩榆耸了耸肩,将最后几页翻完,吃完饭去私塾

    巳时初,考核正式开始。

    各班学生正襟危坐,等待“监考官”发卷。

    仍旧是那位小童负责监考。

    本次考核有四道考题,用时一个时辰。

    小童将考卷依次发放下去,年

    龄虽小,气势不减:“和以往一样,诸位须得诚信作答,不得舞弊。”

    “若被我发现,一律记作不合格。”

    考核不合格的下场,谁也不想体验。

    小童这厢说完,心存小九九的人当场打了个寒噤,将藏于各处的小抄悄悄销毁掉,规规矩矩审题。

    韩榆坐在最前排,全然不知后面某些同窗的举动,畅游在题海之中,无法自拔。

    都是些基础题型。

    只要平日里认真听讲,就一定能合格。

    韩榆打好腹稿,提笔蘸墨,开始作答。

    还是他最先完成,小歇片刻后又回头检查一遍,修缮润色,一点细节也不放过。

    韩榆没忘记,他是奔着“优秀”去的。

    “铛铛铛——”

    锣声响起,提醒学生们该缴卷了。

    小童板着脸站在讲桌后,接过学生递来的答卷,而后扬长而去。

    韩榆身体后靠,不影响后桌的程度,轻揉着酸胀的手指。

    席乐安灌了两口水,故作洒脱地一抹嘴:“终于考完了,也不知能不能”

    三小只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榆边整理桌案,边说:“左右明日出结果,成绩突出的都会张贴在木板墙上。”

    是否获得荣誉,一瞧便知。

    沈华灿嗯嗯点头:“先生不是说了,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尽力而为,对自己身而言,就是胜利。”

    三人相视而笑,稚嫩的脸上充满希冀

    若要评一个最快阅卷奖,罗先生定是冠军。

    甲乙丙丁四

    个班,上百名学生的答卷,罗先生仅用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时间,就都批阅完了。

    可别忘了,除了阅卷,他还要给学生上课。

    翌日的课堂上,罗先生将答卷发还给大家。

    韩榆看着答卷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油然生出钦佩之意。

    “诸位可都拿到自己的答卷了?”

    众人应是。

    罗先生又问:“可有异议?”

    无人出声。

    罗先生轻咳一声,一手扶着讲桌:“本次考核,丁班有五人不合格,下课后随为师走一趟。”

    这是要促膝长谈的节奏。

    韩榆摸了摸答卷上他姓名旁边的“通过”二字印章,替那五人点一排蜡。

    不过这又能怪谁呢?

    这是他们虚度光阴,懒不自惜的后果。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罗先生又说:“另外,本次考核丁班还有五人获得‘优秀’荣誉。”

    五人?!

    课室里掀起一阵躁动,学生们的诧异之色溢于言表。

    “优秀”荣誉难得,否则也不会有升班考核。

    平素丁班能出一两个就是孔夫子显灵,这回竟一口气出了五人!

    诸人窃窃低语,都在讨论那五个幸运儿到底是谁。

    韩榆也不由捏紧笔杆,忐忑又期待地等罗先生揭晓答案。

    哪知罗先生的话头戛然而止,再不说一句有关月度考核的事,翻开昨日的考题,开始讲解。

    韩榆心里跟猫挠似的,被罗先生吊得不上不下,一颗心都飞到他身上去了。

    所以那五个人到底是谁?

    有他韩榆吗?

    有

    席乐安和沈华灿吗?

    好想知道。

    韩榆满心满脑都是渴望,罕见地没能专注听讲。

    当然,他也是一字不漏地记下了罗先生有关考题的言论。

    好容易捱过一个时辰,罗先生总算开了金口。

    “获得‘优秀’五张答卷为师已经让人张贴出去,诸位尽可去看了。”

    话刚落音,课室里呼啦没了一半人。

    罗先生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捋着胡须离去。

    韩榆挠挠脸:“咱们也去?”

    无人回答,但对方以实际行动作出回应。

    韩榆被两只手从长凳上拉起来,一路狂奔,冲到木板墙前。

    木板墙前挤满了人,不仅仅是丁班的学生。

    ——就在不久前,甲乙丙三个班也都收到了各自的答卷。

    每当这时,幸运儿们总是备受关注,大家都迫切地想从他们身上学到点什么。

    席乐安和沈华灿一个社恐一个病弱,韩榆让他俩站在外围,自个儿仗着个子矮,从人缝挤了进去。

    一路披荆斩棘,顺利来到最前面。

    优秀答卷是按照班级分开张贴的,韩榆好容易找到丁班所在位置,刚要踮起脚尖,被身后某位仁兄一推,差点和木板墙来个亲密接触。

    “嗤——”

    这笑声似曾相识,韩榆一转头,撞上一堵人墙。

    沿着这堵人墙往上,入目是黄睿那张脸。

    韩榆:“”

    韩榆不想搭理他,别过脸去。

    黄睿见状,眼中恶意翻涌,故意大声说:“你这么着急,难不成以为自己能

    得个‘优秀’?”

    韩榆仿若未闻,努力往旁边挪动。

    “你不会以为你能和韩松一样,第一回考核就能上木板墙吧?”

    黄睿喋喋不休,音量又大,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观摩之余发表各自言论。

    “韩松能有几个,我在私塾五年,也就见过一个他这样的。”

    “看他年纪不大,想来也没读过多少书,对‘优秀’荣誉也不太了解,心存奢望也属正常。”

    “想当初我也是这么天真,一晃三四年了,一次都没拿到,唉——”

    黄睿咧开嘴角,声音盖过其他人的:“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更何况你跟韩松还只是隔房兄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也要实事求是,先生最不喜欢心比天高”

    韩榆被他吵得耳朵疼,忽的眼前一亮,难掩激动地高声道:“安哥儿灿哥儿,咱们仨都上了!”

    人声陡然一滞。

    黄睿以为自己听错了,慌忙看向丁班的答卷。

    五张答卷一字排开,最左边那张答卷上,右上角赫然写着“韩榆”二字。

    第二张,沈华灿。

    第三张,席乐安。

    正符合了韩榆口中的安哥儿灿哥儿。

    黄睿瞳孔骤缩,讷讷无言。

    听他说了这样多的废话,现在可不正是回击的时候。

    “二哥的确厉害,他也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但黄兄不能因为我年纪小,就轻言否定了我的努力。”

    “自从进了私塾,我每日晨起都要背一篇文章,课间会和同窗探讨学

    问,放课后除了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还要完成二哥布置的任务。”

    “韩榆从不妄言,一天十二个时辰,我有六到七个时辰都在学习。”

    说到这里,韩榆勾唇一笑。

    小小的身体,莫名让人觉得高大挺拔。

    “正因为我努力过,所以才得到回报。”

    “无关年岁,无关先来后到。”

    这一番话,说得原本不看好韩榆的人无地自容,俱都涨红了脸,掩面而去。

    黄睿怔怔看着韩榆的答卷,整个人被厌憎和妒忌包裹着。

    小姑还真说对了,韩榆不是个好东西。

    在桃花村欺负小姑,来到镇上就欺负他。

    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先是通过入学考核,而今又得了“优秀”荣誉。

    可真风光啊,不像他

    “黄睿,先生让你过去。”

    黄睿条件反射回头,人群外站着韩松,也是传话的那个。

    黄睿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白,挤开人群仓皇离去。

    韩榆钻出来,对满脸兴奋的好友笑了笑,指向木板墙:“二哥,上面有我耶~”

    韩松眸光微动,上前去看。

    大家这会子都知道韩榆和韩松的关系,见他过来,忙分开一条道。

    韩松仔细看了韩榆的答卷,再出来,冷淡的面庞似乎温和些许:“不错,但还有进步的空间。”

    韩榆自动忽略后面那句,笑得眉眼弯弯。

    说话间,黄睿从丙班出来,肩头挎着布袋。

    韩榆笑眼看去。

    黄睿似有所觉,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火

    花四溅。

    一旁韩松说:“黄睿四次不合格,将要离开私塾。”

    看他这样模样,明显是要卷铺盖走人。

    这简直是喜事一桩!

    黄睿怒目而视,韩榆也不惧怕,口型清晰:“好走不送。”

    先后经历多重打击,又被韩榆一刺激,黄睿两眼翻白,仰面喷出一口血,晕厥倒地。

    🔒 029

    “他怎么又晕了?”

    “看起来高壮, 竟是个外强中干的。”

    “诸位理解一下,黄睿连得四次不合格, 吐血晕厥也属情理之中。”

    “啧啧, 自己考成这样,真不知他哪来的脸说韩榆。”

    众人先是被黄睿一惊,又都指着他议论不休。

    韩榆没想到黄睿这么弱, 五天晕两次。

    韩松将两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 无奈低语:“莫要淘气。”

    韩榆挨近他,声音软软一脸无害:“好哦。”

    罗先生闻讯赶来, 脸色黑如锅底。

    点了得意弟子韩松, 并几个人高马大的学生:“去请大夫来, 再通知他家人过来一趟, 把人带回去。”

    黄睿读书不用功, 几次三番无视他的劝诫我行我素, 再好的耐性也被磨没了。

    之所以请大夫来,也是担心他在私塾出事,影响其他学生。

    韩松恭声应下, 转眸看向韩榆。

    韩榆同他挥手作别:“二哥只管去, 我还想再看看你的答卷。”

    “如有疑窦, 尽可来问我。”韩松低声说了句, 与同窗领命而去。

    这一场闹剧随着黄睿被抬走落下帷幕。

    黄睿喜欢惹是生非, 惹恼许多人而不自知, 在私塾里的人缘极差。

    学生们说道两句, 便对他再没了兴趣,转而继续关注木板墙的答卷。

    “真好,咱们三个都上了。”沈华灿止不住地笑。

    席乐安乍一面对黑压压的人群, 紧张在所难免, 像小鸡仔一样

    躲在韩榆身后。

    韩榆感觉自己就是那只鸡妈妈,小手一挥:“走,咱们也过去。”

    席乐安吞咽了下,给自己打气壮胆:“好。”

    话虽这么说,双手还是非常诚实地揪住了韩榆的衣袖。

    韩榆:“”

    鸡妈妈带着两只小鸡艰难穿越人群,来到最前方。

    这会儿席乐安忘却了自己被人群包围,欢喜地将答卷摸了又摸:“真好。”

    沈华灿深以为然:“祖父知道我得了荣誉,一定会为我骄傲。”

    韩榆嘴角噙着笑,逐字逐句地浏览韩松的答卷。

    丙班和丁班的教学进度不同,但也差不了多少。

    脑子多转几圈,韩榆勉强能破题整理出大致思路。

    不得不承认,他和韩松还是存在一定差距的。

    无论遣词造句,还是知识的积累,都远逊于韩松。

    但韩榆并不气馁,更不妒忌。

    他为韩松骄傲,更生出斗志。

    早晚有一天,他也要成为二哥这样优秀的人。

    “韩榆。”身边有人叫他的名字。

    韩榆循声望去,是个面生的。

    眼神清正,风度翩翩,不似黄睿之流,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

    韩榆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唔你有什么事吗?”

    青年看起来有点羞于开口,咳嗽两声说:“你方才说,韩松每日都会为你出题?”

    韩榆眼睫眨动:“嗯,是这样没错。”

    “不瞒你说,我是乙班的学生。”青年温声道,“但在我看来,你堂兄至今已获得六次‘

    优秀’,他的文采远胜过我。”

    “所以,你能否将他为你准备的题目借我一阅?”

    韩榆一怔,竟是这个要求?

    见韩榆没出声,青年忙道:“只借一日即可,我明年打算下场,想多做些试题练练手。”

    韩榆能看出他的求知若渴,却没有立刻答应:“那些题都是我二哥所出,我想先问过他,再给你答复。”

    分享给沈华灿和席乐安,是因为韩松明确知道他们是自己的朋友。

    但也只分享了两回。

    这些是韩松的心血,韩榆自认为没资格替他答应不相识之人的请求。

    青年自是叠声应好:“多谢,多谢。”

    韩榆笑笑没说话,继续看韩松的答卷。

    在他不曾注意的地方,学生们无声眼神交流着,看韩榆的目光带着诡异的灼热。

    沈华灿环顾四周,悄然拧起眉头。

    三人将几张答卷依次看过,记下心得体会,就相携回去了。

    喜悦是在所难免,但到底过了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时候的狂喜,渐渐冷静下来。

    当回到课室,顶着数十道各异的注目,已然泰然自若。

    绷紧小脸坐下,沉默着翻看自己的答卷。

    他们张贴在木板墙的上答卷是誊抄版,手里的这份才是原卷。

    就在刚才,韩榆已经将四位同窗的答卷内容背得七七八八,专注对比着自己和其他人的优劣之处,日后好做改进。

    正值休息时间,四周嘈杂。

    韩榆正奋笔疾书,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似有所觉

    地抬头,面前站着一位同窗。

    韩榆把粘在脸颊上的头发撇开,放下毛笔:“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踌躇片刻,递上巴掌大小的油纸包。

    香味扑鼻,不必看就知道里面装着好吃的。

    韩榆不明所以,大大的眼里盛着大大的疑惑。

    “这、这个给你吃。”同窗脸色微红,见韩榆不接,眼神黯淡了些,又不死心地往前推了推,“你可以教我教我怎么样才能拿到‘优秀’荣誉吗?”

    话刚落音,又有几人呼啦啦冲上来。

    “我也想知道!”

    “我我我!还有我!”

    “我基础略有些薄弱,想问问该如何弥补。”

    “我明明很用心了,可总是在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徘徊,也不知如何才能稳定下来,更上一层楼?”

    “韩榆你这么厉害,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吧?”

    一边说,一边将饯梅、糕点、毛笔等诸多吃的用的堆满韩榆的课桌。

    韩榆:“”

    得,又是一群想要学习方法的。

    更准确说,想要韩松的独门密卷。

    难不成他们觉得,光靠这个就能取得点成绩?

    在私塾相处一个多月,韩榆大致清楚面前这几个人的基础有多薄弱。

    地基还没打实,就急着盖高楼了。

    未免太过天真,太过贪心。

    既然对方没明说,韩榆索性装傻充楞,一摊手说道:“我是如何学习的,方才在外面都已经说了。”

    “学无捷径,唯勤奋尔。”

    席乐安抓着桌角,用软趴

    趴的语调超大声说:“榆哥儿说得对,我们能得到这个荣誉,是因为每天学习很长时间。”

    沈华灿也勇敢站出来,为小伙伴分担一部分压力:“若是你们可以和我们一样,每日学习六到七个时辰,也能轻易做到。”

    三个四岁的孩子,正是天真懵懂的年纪,现在却老气横秋地教育起一群比他们大的。

    目的没能达成,还被扣上读书懒怠的帽子,那几人脸色不太好看。

    坐在讲桌旁边专属位置的冯宁瞧着其中两个曾经和他交好的同窗,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你是不是傻,他们都是冲着韩松为你出的那些题目来的!”

    被冯宁戳穿意图,那几人表情更加精彩。

    又见韩榆但笑不语,气呼呼地拿回要送给韩榆的东西,重重踩着步子回去了。

    “自私鬼,不说就不说呗,只想着自己,丝毫不念及同窗,想来也走不出多远。”

    桌面瞬间空荡荡,只余下被压出折痕的答卷。

    席乐安小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翻脸无情的,比六月的天还善变。”

    有用处就是韩榆,没用处就是自私鬼。

    旁人不知,他和沈华灿再清楚不过。

    他们能有今日,是因为持之以恒的努力。

    韩二哥的题目他们只做过两回,顶多在原有基础上提升一二,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平日里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累。

    妄想走捷径,还不如回家继承猪肉铺来得实在。

    沈华灿在跟同桌探讨答卷,闻言

    接过话头:“榆哥儿不必放在心上,你若答应了,后边儿麻烦可多着呢。”

    他又把之前在木板墙前的见闻告诉韩榆:“我猜要不了多久,会有很多人找你借题目。”

    韩榆不可置否,托着腮幽幽叹口气:“他们都曲解了我那番话的意思,只把重点放在了二哥身上。”

    一旦开了头,他和韩松估计会被烦死。

    袁聪捧着沈华灿的答卷,憨憨一笑:“我这个不怎么聪明的都知道学有所成是因为花费了时间和精力,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席乐安轻拍桌子,颇为不屑地说:“他们以为有了韩二哥的题目,就能一步登天。”

    说话间,“铛铛”锣声响起。

    上课了。

    众人自觉噤声,开始自学。

    讲桌旁,冯宁收回放在韩榆几人身上的目光,闷闷转回身。

    他不羡慕。

    一点都不羡慕。

    不羡慕沈华灿他们得了优秀,也不羡慕他们日渐亲密的关系

    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郁闷。

    沈华灿以前病殃殃的,闷声闷气只知道看书,丁点儿也不出彩。

    然而自从和韩榆、席乐安走得近了,不但愈发开朗,还变得更优秀了。

    这一切,都在他有了专属座位之后。

    明明他比沈华灿受欢迎多了,以前每天都呼朋唤友,好不快活。

    再看现在,孤零零的一个朋友都没有,连一起去茅房的搭子都没了。

    冯宁看着面前只有“通过”二字印章的答卷,好想也上一回木板墙。

    耳畔回荡着韩榆的话,冯宁憋回眼泪,认认真真看起批注。

    学习而已,只要他足够勤奋,他未尝不能和沈华灿那小子一样。

    到时候,看那几个后不后悔跟他割袍断义!

    韩榆丝毫不知,自己的一番言论,在带来一些麻烦的同时,也激起了某些人的斗志。

    趁午休时间,韩榆跑去丙班找韩松。

    韩松正在吃饭,俊逸的眉眼冷冷清清,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韩榆嗯嗯啊啊应付了丙班学生的祝贺,溜到韩松面前,并着两条短腿站定。

    伸手戳了韩松的胳膊一下,有一丢丢心虚气短:“二哥。”

    韩松咬了口饼子,并未理会。

    韩榆不死心,又戳一下。

    这回总算有反应了。

    韩松咽下饼子,又喝一口水:“来做什么?”

    韩榆坐在韩松前面的空位上,把事情跟他说了。

    末了,老老实实认错:“二哥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谨言慎行,绝不会再给二哥添麻烦。”

    韩松用帕子揩去指腹的油腻,深棕的眼瞳直视韩榆:“你何错之有?”

    韩榆捏了捏袖口,低眉耷脑。

    韩松慢条斯理道:“是那些人会错了意,与你又有何干?”

    “你初入私塾,要学的还有很多,不必理会那些无关之人的要求,专心读书便是。”

    “若再有下次,你直接让他来找我。”

    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韩松冷情冷性,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评判自己。

    便是事情传到罗先生

    耳朵里,也只会训斥不安分的那批人,而非他和韩榆。

    韩松看进韩榆闪着微光的眼里:“错不在你,你无需自责。”

    韩榆感动得无以复加,深情款款地握住二哥搭在桌上的右手:“是我想岔了,再有人找我,我就按照二哥说的做。”

    以前伶仃一人,韩榆从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如今有了亲人,便生出诸多贪念。

    有了贪念,就怕失去。

    韩榆太在意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时时刻刻都仿佛行走在刀尖上,一步不得错。

    天知道在得到韩松的答复前,他有多忐忑。

    现在他只想说——

    二哥真好!

    我爱二哥!

    韩松胳膊一抖,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抽回手便要训诫。

    然对上韩榆湿润润的眼,万千话语堵在喉头。

    眸光微转,落在韩榆沾着墨水的手上:“你年岁尚浅,些许错失无伤大雅,但也没必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指尖在质地柔软的书生袍上轻点两下,韩松漫不经心道:“你我是兄弟,我既答应了二叔二婶照看你,就会护你安然无恙。”

    韩榆双臂交叠,坐得板板正正,眼珠左右转一圈:“就好比黄睿之前,是吗?”

    交流之余,韩松在思考是不是他太过严苛,一丝温和就让韩榆反应如此之大。

    听韩榆这样问,话不过心,下意识点头:“嗯,是。”

    “哦~原来如此!”

    韩榆得到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离开。

    后知后觉的韩松:“”-

    月度考核过后,是休沐日。

    休沐日长达两天,韩榆韩松都要回村。

    考虑到有学生家在乡下,天黑赶路不安全,当天下午只上了一节课。

    韩榆收拾好书本笔墨,刚出课室,发现韩松已先他一步出来。

    韩松在跟人说话,韩榆走近一瞧,原来是上午那位准备明年下场的青年。

    韩榆定下脚步,等那人走了才上前,神色略显迟疑:“二哥?”

    韩松看他一眼:“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回村。”

    应该是解决了。

    韩榆暗想,跟上韩松的脚步。

    回到租住的小院,韩宏庆仍然不在,直到他俩收拾好东西,才珊珊而归。

    人逢喜事精神爽,韩榆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低头整理怀中书本,险些跟韩宏庆撞上。

    堪堪止住脚步,韩榆叫了声“三叔”。

    韩宏庆要笑不笑的:“我听说了,榆哥儿和松哥儿都上了木板墙,得了先生的夸赞。”

    韩榆一弯眼:“都是先生和二哥教导的好。”

    看着韩榆沾沾自喜的模样,韩宏庆再度想起罗先生的话。

    先生说,他近来状态不佳,几次考核大不如前。

    再这么下去,恐怕院试无望。

    两个侄子风风光光地接受他人赞誉,而他却被先生当着全班同窗的面训斥。

    这让韩宏庆如鲠在喉,满腔郁气无处发泄。

    怎么会院试无望呢?

    不论是先前教导他的焦晟,还是现在的罗先生,可都对他寄予厚望。

    韩榆无意跟韩宏庆在这耗着

    ,脚步一转绕开他:“三叔,我跟二哥准备回村去,你要回去吗?”

    “不回。”韩宏庆不咸不淡地说,“一次荣誉,不代表次次都有。榆哥儿你要知道,丁班不比甲乙丙三个班,都是刚开始读书的,切不可妄自尊大,得意忘形”

    打从韩榆第一次见他,韩宏庆就喜欢说教人。

    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不明白“有错就改”的道理?

    韩榆敷衍地应两声,一溜烟去找韩松了。

    虽然平日里叔侄三人交集不多,临行前还是得打声招呼。

    紧接着,韩松又挨了韩宏庆一顿说教。

    韩榆:“”

    韩松:“”

    从镇上回桃花村,耗时半个时辰零两刻钟。

    牛车上并无相熟之人,一路沉默,在村口停下。

    从牛车下来,韩榆就听见熟悉的呼唤:“榆哥儿!松哥儿!”

    韩榆惊喜回头。

    不远处站着的,可不正是他爹韩宏晔!

    时隔一月有余,韩榆感觉已有三百年没见亲爹。

    炮弹似的冲上前,一头扎进韩宏晔怀里。

    “爹!”

    韩宏晔憨厚的脸上满是笑意,展开双臂抱住幼子:“诶,爹在。”

    鼻息间满是熟悉的气息。

    是穿书伊始,最先给予他温暖的味道。

    韩榆蹭了蹭韩宏晔胸口的衣料,眼眸弯弯,高兴得快要飞到天上去。

    韩宏晔也很高兴。

    自从榆哥儿去了镇上,总觉得家里少了点什么,夜里睡觉也总梦见,榆哥儿黏黏糊糊地喊

    爹。

    日复一日地算着日子,在三月初一这天等在村口。

    韩宏晔不确定榆哥儿会不会回来,但他还是想等一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盼了许久的人。

    “二叔。”

    比起韩榆,韩松要稳重很多,走上前喊人。

    韩宏晔应了声,拉住两个孩子:“走,咱们回家去。”

    韩榆一甩包袱:“好耶!”

    韩家小院还如往日那般,只是多了两个碍眼的人。

    齐大妮和黄秀兰的伤早就好了,韩榆进门,她俩正坐在屋檐下剥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反观萧水容和苗翠云,两人在灶房忙得满头大汗。

    即使儿子回来了,也只露了一面,又被齐大妮撵去灶房做晚饭了。

    韩榆短促地眯了下眼,果然是太悠闲了,看来还得给她们找点事情做。

    把东西放回西北屋,出来被黄秀兰逮个正着。

    黄秀兰抓住韩榆的胳膊,半强制性地让他直视自己。

    用凤仙花染过的指甲嵌进韩榆手腕的皮肉里,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

    “榆哥儿,你跟三婶说,在私塾可见到睿哥儿了?”

    “睿哥儿是谁?”

    韩榆不答反问,手腕一转,轻轻松松挣脱黄秀兰的钳制。

    “就是我侄子黄睿,他也在罗家私塾读书。”黄秀兰一边说,一边观察韩榆的神情,“怎么?你没见过他?”

    单从黄睿对自己的态度,就能猜到黄秀兰跟他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这厢黄秀兰还在试探,韩榆心神一动,面露

    恍然:“三婶你说黄睿啊,我想起来了。”

    黄秀兰露出隐秘的笑,等韩榆继续说。

    “今天早上他因为四次月度考核不合格,被先生逐出私塾了。”

    黄秀兰呆住:“什、什么?”

    “他许是受不得这个刺激,还当场吐血了呢。”

    轻飘飘丢下一枚炸弹,炸得黄秀兰面无人色,韩榆施施然离开。

    等到了饭桌上,齐大妮不满韩椿韩柏没能读书,故意找韩榆的茬,被韩宏晔萧水容合力撅了回去。

    瞧了眼脸色发青的齐大妮,韩榆低头扒饭,掩下眼里的欣慰。

    爹娘支棱起来,他在镇上也能放心。

    等那个时机一到,他就带着爹娘分家。

    嗯,还有大伯一家。

    吃完饭洗漱后,一家六口在炕上排排坐。

    五个人齐刷刷盘着腿,听韩榆讲述这些天的经历。

    “罗先生这招玩得妙,椿哥儿柏哥儿怕是气死了。”

    “几十个人只有五个得到这个荣誉?榆哥儿真厉害!”

    “读书要紧,但身体更要紧,一天六个时辰,怕是身体要吃不消了。”

    “榆哥儿乖,听二姐的话,悠着点学,你才四岁,往后日子还长呢。”

    你一言我一句,满满都是关切的话语。

    韩榆双手捧腮,心里像喝了糖水一样甜。

    小白的存在是个秘密,有了它,他并不会感觉到疲惫。

    但韩榆不说,贪心地享受着这一切。

    韩兰芸用胳膊肘戳了戳韩榆:“榆哥儿,我想识字,你明儿教我可好?”

    韩榆不假思索

    :“当然可以,不仅四姐,二姐三姐也一起。”

    韩兰铃韩兰玥眼光一亮:“我们也能?”

    韩榆一抬下颚:“当然。”

    话音落,三声欢呼响起。

    萧水容靠在韩宏晔身上做绣活,不时看一眼儿女们,眼里流淌着慈爱。

    韩榆说了很多,直到眼皮发沉,韩宏晔才下炕灭了油灯。

    回到家,心也有了归处,韩榆一夜好眠,连个梦都没做。

    翌日晨起,韩松和韩树在院子里编竹篓,姿态悠然,浑身透着放松的惬意。

    院子的角落里,放着一盆洗衣水,水面上浮着小而圆的泡沫,应该是用了皂荚洗衣服。

    韩榆玩心大起,去灶房拿了小碗来,舀了点皂荚水。

    又去院子外面堆放的芦苇杆里抽出一根,折了一小截,用清水里外冲洗干净。

    韩榆一手端碗,一手捏着手掌长的芦苇杆,兴冲冲跑到韩松跟前:“大哥二哥,我给你们看个好玩儿的。”

    韩松早就注意到韩榆跑前跑后,维持着他一贯的寡言人设,只看着并不言语。

    韩树笑了笑:“榆哥儿想给我们看啥?”

    韩榆清清嗓子,深呼吸,做足了准备工作。

    眼见韩榆这般,韩树也跟着紧张起来。

    停下手里的动作,拿着竹篾眼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什么。

    韩松自诩是个老人家,对小孩子的玩意儿不感兴趣,面上淡淡。

    不时低头看一眼竹篓,确保没有编错,偶尔才抬头看一下。

    “大哥二哥,你们瞧好了。”

    韩

    树非常配合地回了句:“瞧好了瞧好了,榆哥儿开始吧。”

    韩榆把芦苇杆放进皂荚水里,搅和两下,搅出细密的泡沫。

    芦苇杆蘸一点皂荚水,递到嘴边,偏头鼓起腮帮子,用力吹。

    “咕噜噜——”

    一连串的泡泡飞了出来。

    擦过韩榆耳际,飘向远处。

    韩松:“”

    🔒 030

    “大哥二哥, 好玩不?”

    韩榆正过脸,眸光灼灼。

    他以前见过异能者的孩子吹泡泡, 一度十分眼馋。

    一问价格, 二十块高级晶核。

    韩榆仓鼠屯食一样暗戳戳存晶核,三年也只存了一百块。

    一瓶泡泡水就要用去五分之一,韩榆舍不得。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韩榆到现在还总惦记。

    方才韩榆灵光一现, 想试一试。

    想不到真的成功了。

    韩榆又惊又喜,问话后忍不住吹了又吹。

    泡泡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彩色, 漂亮剔透。

    韩榆眼睛亮晶晶, 比泡泡还要明亮。

    韩树作为韩家第三代的老大哥, 向来疼爱弟弟妹妹, 对他们几乎无有不应。

    韩榆这厢一问, 他就不住点头:“好好好, 好玩好玩。”

    不知是真感兴趣还是单纯捧场,韩树跟韩榆借了芦苇杆,照瓢画葫芦, 咕噜噜吹出一连串的泡泡。

    韩树吹完, 又轮到韩榆。

    一大一小挨在一起, 吹泡泡吹得不亦乐乎。

    韩松:“”

    韩松抬手轻揉眉心, 眼角眉梢是满满的无奈:“小心些, 别吸进嘴里。”

    韩榆双手捧碗, 笑眯眯应下, 又问:“二哥要玩吗?”

    韩松果断摇头,斩钉截铁:“不”

    话未说完,他唇间被塞了一截芦苇杆。

    韩榆鼓起腮帮子, 好像自己在吹:“二哥用力, ‘呼——’一下就出来了。”

    韩树憋笑:“是这样没错。”

    被两双眼直勾勾盯着,韩松眼皮狂跳,头一次体会到骑虎难下的滋味。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韩榆玩这个。

    在韩榆满是期待的注视下,韩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咕噜噜——”

    圆滚滚的泡泡从芦苇杆另一端飞出来,飞出一小段距离。

    “啵”地炸开,堙灭不见踪迹。

    韩松僵着一张脸,把芦苇杆塞回韩榆手里,浑身绷得比那竹篾还要紧。

    “书可背了?字可练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切不可荒废时光,与其在这儿玩闹,不如多看两页书实在。”

    疾言厉色的模样,让人只瞧着那张脸,就禁不住小腿肚子打颤。

    韩榆丝毫不惧,笑着把皂荚水往他怀里一揣,可谓胆大包天:“好哦,我这就去,这个给大哥二哥玩。”

    随后脚步轻快地回屋去了。

    韩松撒手不是,抱着也不是,双臂僵硬得很,脸色也是。

    韩树忍俊不禁,故意说:“我就不玩了,留给松哥儿。”

    韩松迅速放下皂荚水,仿佛丢开什么烫手山芋:“我才不喜欢玩这个,幼稚。”

    韩树埋头编竹篓:“嗯,好,你不喜欢。”

    韩松不想理会韩叔的促狭。

    韩树面上带出笑意:“但如果是以前,即便榆哥儿把芦苇杆塞你嘴里,你也是绝不会吹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韩松手指收紧,若无其事地继续编竹篓

    韩榆学了一上午,午饭后把之前韩松教他识字时用到的练字

    本翻出来,打算就用这个教韩兰铃三人。

    正值农闲时节,地里没什么事儿,大人自己就能解决,不必孩子跟去。

    几个姑娘家忙完了手头的活计,搬了小板凳在院子里排排坐。

    纸张价贵,姐姐们都舍不得用宣纸练字,韩老师就给她们折了一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中途韩兰英也加入进来,学得津津有味,专注极了。

    韩兰芷在鸡圈旁边坐着玩蚯蚓,见他们几个凑一块儿念念有词,神秘兮兮的,就跑过来看。

    得知韩榆在教她们识字,也要加入进来。

    多一个人也是教,韩榆无所谓,随口应了。

    但因为年纪小,不一会儿就没耐心了,叽叽喳喳说废话,总是打断韩老师的讲话。

    韩榆烦不胜烦,虎着脸把她吓唬走了。

    韩兰芷笑着来,哭着走,去找齐大妮告状。

    齐大妮一听这还得了,冲出来就要教训人。

    “女娃识什么字,迟早要嫁人,都给我滚去干活!”

    殊不知,自从她卧病在床几个月,威信大不如前,家里的孩子都不怕她了。

    那边见齐大妮一出现,就立马作鸟兽散。

    看似是干活去了,实际上结伴跑去屋后继续识字。

    姐姐们问题太多,韩榆顾不过来,忙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提议道:“要不让二哥也来?”

    四姐妹正在兴头上,略微迟疑后同意了。

    不得不说,识字当真有趣极了。

    方方正正,一笔一划,就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字。

    它和说话

    不一样。

    后者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而前者一旦缺了个笔画,很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字。

    她们不敢出错,连脚指头都在用力,但还是乐在其中。

    韩榆丢了树枝去找韩松,韩松刚写完一篇八股文,在闭目养神。

    韩榆上前,说明来意。

    韩松睁开眼:“怎么想到教她们识字?”

    韩榆振振有词:“多识字总是好的,二哥不是说了,读书可以明智。姐姐们读书识字,就会变得聪明,也省得出去被人骗。”

    韩松坐在炕前,眸光深邃,像要看进韩榆的灵魂深处。

    韩榆被他看得全身毛孔都炸开,瞳孔剧烈收缩。

    韩松似无所觉,问他:“若日后二姐所嫁非人,你该如何?”

    二姐,即韩兰铃。

    韩榆眼睛倏地睁大,握拳气势汹汹:“当然要狠狠揍他一顿,然后再把二姐接回来。”

    “你可知世间怨偶不知凡几,和离者甚少,女子提出和离的更是凤毛麟角。”

    韩松的嗓音波澜不起,用平淡的语调诉说着残酷的事实。

    韩榆怔了下,陷入沉思。

    就在韩松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韩榆开口了。

    “以前没有,不代表往后没有,总有人要做那第一个。”

    韩榆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况且二姐不是还有我吗?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二姐!”

    “当然了,我是绝不会让二姐有那一天的。”韩榆话锋一转,“我日后的姐夫,定是要经过重重筛选,确定是良人,

    不会欺负姐姐,才能嫁给他。”

    韩松神情莫测,坦然道:“在某些方面,我不如你。”

    韩榆瞠目,咦了一声。

    韩松轻捻指腹,直视韩榆:“在你之前,我没想过教她们识字。”

    即便知道家中姐妹将来在婚事上都不太如意,婚后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韩松也只是打算为她们另择佳婿。

    韩榆口中的读书明智,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而今听韩榆这番言论,韩松才恍然领会,在他思维中根深蒂固的某些想法,不一定是正确的。

    韩榆好似那一盏明灯,让他顷刻间豁然开朗。

    所谓世俗,便是男主外女主内。

    男子在外养家,女子则居于后院,为男子生儿育女,打理庶务。

    韩松曾一度自诩清流,却不曾意识到,自己也深陷在这世俗当中,受其影响颇深。

    现在想来,他真是枉活两世,竟不如韩榆一个孩子。

    思及此,韩松不禁羞愧脸热,颇臊得慌。

    韩榆被夸得飘飘然,心神荡漾,脸红红地说:“我也是突发奇想。”

    也因为两个月前离开桃花村去镇上前,和姐姐们的约定。

    又见二哥眉目低垂,情绪不高,遂笨嘴拙舌地安抚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我看来,二哥已然胜过我许多。”

    韩松眉间的小疙瘩诚实地淡去几分,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识字可以,但不可疏忽了自己的功课。”

    韩榆满口应下,借机思维发散,挨近韩松嘚啵嘚啵。

    “之前

    我看了灿哥儿借给我的大越史书,我才知道,原来大越建朝初期,两位女帝在位时,女子是可以做官的。”

    虽然书上只有短短几句,却让韩榆好一番惊叹。

    也不知一百多年间发生了什么,女子的地位竟有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韩榆想要一探究竟,奈何他只是个小小读书人,如何知道朝堂之事,想想也就算了。

    既然古时有女子为官,姐姐们为何不能识字?

    当然可以!

    韩榆心中呐喊,颇有振臂高呼的冲动。

    韩松忪怔了一瞬,许久才出声:“确实有,只是后来皇室并无才能突出的公主,便再无女帝登基了。”

    至于女子为官,其中牵扯甚多,涉及皇家辛秘。

    前世连他也无法左右,更不是韩榆这个年纪该知道的。

    韩松思绪回笼,一整衣袍起身:“不是要识字,走吧。”

    韩榆被他这么一打岔,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被抛诸脑后,拉着韩松找人去。

    他们俩说了这么久的话,姐姐们该等急了。

    接下来,韩榆和韩松分工合作,一人教两个,韩榆很是轻松不少。

    眼看夕阳西斜,暮色渐沉,到了准备晚饭的时候。

    韩兰英跺了跺蹲得发麻的双腿:“娘跟二婶应该在地里除草还没回来,我跟铃姐儿去做饭。”

    韩榆意犹未尽地丢掉树枝,一群人绕过屋后回去了。

    不得不说,做老师的感觉真好哇。

    韩榆把练字本放回去,决定明天还要继续-

    韩榆在

    家里待了两天。

    第二天下午,他跟韩松坐牛车去镇上。

    彼时,四姐妹已经认识了上百个字。

    离开前,韩榆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有时间多练练,等下个月回来,是要考她们的。

    韩兰英很喜欢韩榆这个古灵精怪的堂弟,眼里满是纵容:“好好好,大姐记下了,等榆哥儿回来。”

    韩榆也很喜欢这个隔房的堂姐,斗胆上前,给了她一个离别的拥抱。

    韩兰英先是愣住,随后轻笑出声,弯下腰身回抱住韩榆。

    “榆哥儿真是个乖乖崽,大姐的心肝肝。”

    甜腻腻的叠词,说得韩榆脸蛋红通通的,都能在上面煎荷包蛋了。

    自家的三个姐姐见状,也都不甘示弱地彰显存在感,把小小一只的韩榆抱来抱去。

    末了,还依依不舍地表示:“榆哥儿一定要常回来看看,爹娘还有我们每天都在想你。”

    韩兰英附和:“我跟爹娘也都念着榆哥儿。”

    韩榆脸上烫得冒热气,眼睛笑成月牙儿。

    站在一旁但被忽视得彻底的韩松:“”

    深深看了眼韩榆,冷酷无情地打断这场长达一刻钟的告别仪式,拎上他去向长辈辞行。

    值得一提的是,齐大妮和黄秀兰又又又躺了。

    罪魁祸首,是一盘炒豌豆。

    正值农历三月,地里种的豌豆都熟了。

    齐大妮和黄秀兰两人嘴馋,第一批豌豆长成后就迫不及待薅了一抱回来,预备炒了当零嘴儿吃。

    许是太久没做饭,手生又

    缺乏经验,豌豆只在锅里滚了两圈,就急急盛出来了。

    吃的时候美滋滋,吃完一刻钟不到,就开始头晕、上吐下泻。

    工具人关大夫再度登场,诊断出两人生病是因为豌豆没炒熟,中毒了。

    这让韩榆好生意外,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了点小礼物给她们。

    从早上到韩榆离开,每隔两刻钟就要跑一趟茅厕。

    瞧这架势,没三两天停不下来。

    就算歇了症状,也要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精气神。

    韩榆本身就是个冷血的小怪物,是韩宏晔一众人给予了他温暖。

    为了他们,韩榆非常乐意使一点小手段。

    左右死不了人,权当为爹娘这些年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报仇了。

    韩榆坐在牛车上,回头看不断倒退的风景,不无冷漠地想着

    回到镇上,继续埋头苦学。

    闲暇之余,韩榆随韩松一道去了书斋,接了一份抄书的活计。

    韩榆是为书斋抄书的所有读书人里年龄最小的,书斋掌柜得知他和韩松是堂兄弟,好一阵唏嘘。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自力更生,勤勉苦学,日后定有大出息。”

    一手交定金,一手交书本纸张,掌柜的没忍住,抚了抚韩榆的脑瓜说道。

    韩榆仰头去看韩松。

    他顶着张扑克脸,一成不变的疏淡。

    可莫名的,韩榆觉得他这一刻心情不错。

    “借您吉言。”韩榆踮起脚尖,半个脑袋冒出高高的柜台,“这两本书我半个月应该能抄

    完,届时再来找您。”

    掌柜的应好,目送兄弟二人离开。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

    除了月度考核出结果那天,再没人找韩榆借韩松的独门密卷。

    那些人都被韩松挡在了丁班外面,丁点儿没影响到韩榆。

    而韩榆对此亦毫不知情,只当他们明白了读书赋予他们的真正意义。

    令韩榆感到困扰的是,丁班依旧有一部分学生在打韩松的主意。

    每天送吃食送笔墨,话里话外直指独门密卷。

    私塾有明确规定,学生之间不得私相授受。

    大家心知肚明的事,韩榆又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把东西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但那些人仍不罢休,转而找各种借口跟韩榆探讨问题。

    每到最后,话题总会落在独门密卷上。

    行为之拙劣,教人又好气又好笑。

    韩榆被缠得烦了,把试题交给罗先生,并道明缘由。

    一如韩松意料之中,罗先生并未斥责韩榆,温言安抚一番,让他先回去。

    韩榆对先生十分信服,不曾追问,只耐心等待先生出招。

    两日后,罗先生携着一摞空白考卷出现在丁班。

    他让丁班全体学生做了韩榆上交的那几份试题。

    试题难度颇高,是月度考核的超级进阶版本。

    学生们甫一拿到试题,个个惊得惨无人色。

    尤其那些个总缠着韩榆的,试题的三分之一都没做出来,被打击得不轻。

    从那以后,再没人找韩榆要什么独门密卷。

    好几位同窗甚至对此留下心理

    阴影,远远见了韩榆,都要绕道而行。

    韩榆:“”

    虽然这样搞得他好像什么洪水猛兽,但至少耳边清净了,可以静下心来研读文章。

    三月下旬,罗先生开始教丁班的学生写四书题。

    四书题是县试必考内容,以“四书”语命题,亦称八股文、时文。【1】

    难度不大,都是些简单的八股文。

    这也是韩榆第一次接触和县试有关的试题。

    兴致勃勃拟写了两篇八股文,反复润色后,就信心满满地交了上去。

    韩榆自我感觉不错,应该能达到及格线以上。

    然后,他就被先生当堂训斥了。

    总结下来,都是说文章的缺点

    入学两个月,韩榆惨遭滑铁卢。

    他捧着满是批注的文章欲哭无泪,深深地怀疑人生。

    小伙伴见韩榆沮丧不已,纷纷摩拳擦掌,势必要让罗先生对韩榆刮目相看。

    经过长达两日的学习交流,揣摩训练,韩榆自觉进步了那么一丢丢。

    再次信心满满地完成了先生布置的四书题课业,翌日胸有成竹地上交。

    当天下午,罗先生将批阅好的课业分发下去。

    这回,韩榆没被当堂训话。

    因为他在下课后,被罗先生叫去了书房,开始了一场长达两刻钟的谈话。

    谁也不知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

    期间沈华灿和席乐安都在书房不远处焦急等待,好让小伙伴出来就能看见自己。

    他们在拟写文章上给予了韩榆帮助,也希望也在

    精神上给予他安慰。

    回去的路上,韩榆蔫答答的,像极了惨遭蹂.躏的花骨朵,不复往昔的鲜活灵动。

    “先生问我,在学习八股文之前,我每次都能很好地完成他布置的课业,为何现在不进反退。”

    无论入学考核还是月度考核,都不是八股文。

    大家都是第一次学写八股文,唯独韩榆挨了罗先生两次批评。

    这让他无比丧气,甚至自我怀疑。

    莫非他跟八股文的八字不合,才会错误百出?

    沈华灿从未见过韩榆这个模样,有点吓到了,强自镇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榆哥儿不必妄自菲薄,八股文的格式是固定的,你只要多练练,一定能行的。”

    席乐安拍他另一边肩膀:“榆哥儿你这么聪明,只是一时没有绕过弯来。我倒是觉得,你的八股文已经写得很好了,或许是先生太过精益求精。”

    等到了韩松面前,韩榆再次大吐苦水。

    韩松比照着罗先生的批注,仔细浏览韩榆的八股文内容,心底很快有了计较。

    不过他没有上来就安慰韩榆,只问道:“你可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

    韩榆点头,表示知道。

    他写的八股文相对成文,形成排偶,在结构上没有任何问题。

    可唯独在遣词造句上,总是习惯性地使用一些夸张华丽的辞藻。

    八股文辞藻华丽是大忌,韩榆也深知这一点。

    只是习惯了先前的写作模式,一时半会不太容易完全纠正。

    当韩榆说清

    楚自己的问题,韩松眼里并无意外:“你这个问题我之前就说过。”

    他还帮韩榆纠正了许多。

    比起现在的,韩榆刚开始的文章那叫一个姹紫嫣红。

    韩榆耷拉着双肩,手掌托腮:“对,我有刻意规避过。如今是少了很多,先生也明说了这一点。”

    韩松顿了顿,缓声道:“其实你现在的水平已经很不错了,我刚开始的时候比你逊色许多。”

    韩榆登时来了精神:“当真?”

    韩松颔首:“慢慢来,多练练,很快就能克服这个问题。”

    事实证明,韩松的劝慰很有作用。

    韩榆心情明朗许多,手指划拉着桌面:“可先生认为,我这是不进反退。”

    “先生如此,也是出于对你的重视。”韩松身体后靠,呈现出放松的姿态,“先生对学生的要求一向严格,你又是他看重的,进步不在他的预期之中,自然是不进反退。”

    再没人比他更了解罗先生了,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归根结底,还是对韩榆寄予厚望。

    因为重视,故而丁点儿瑕疵都不能有。

    眸中映入韩榆蔫了吧唧的脸,韩松又说:“近几日我不太忙。”

    韩榆听懂言外之意,双眸一亮:“好,谢谢二哥!”

    之后几日,韩榆除了上课,就是着手练习八股文。

    韩松的要求同样严格,先是将文中的华丽辞藻规定在一定范围,再逐篇减少。

    第一篇八股文,限十五处。

    到第二篇,就降为十二处。

    许是解

    开了心结,明白了罗先生的良苦用心,韩榆进步神速。

    月度考核前一天的课业,得到罗先生的特别夸奖,还糊到墙上,让学生们观摩学习。

    这整个过程,不过五日。

    沈华灿:“榆哥儿好棒!”

    席乐安:“超棒!”

    韩榆表面镇定,桌子底下一双短腿几乎晃出残影。

    罗先生从讲桌后往下看,将学生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眼神微妙了一瞬,继续讲课。

    罢了,到底才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正如韩松所言,偶尔夸赞几句,给点甜头也无妨。

    韩松不想看见一只泪眼汪汪的弟弟,他也不想看到一只委屈巴巴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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