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本官打算派兵攻打青龙寨。”

    回到府衙后, 韩榆如是说道。

    而官员们沉浸在刚才发生的事情里,久久回不过神, 自然无法回应他什么。

    满地匪寇的尸体, 又哭又笑的百姓。

    他们第一次,又或者说时隔多年来的第一次,举起武器为自己报仇。

    血腥且震撼。

    王同知咬紧后槽牙, 心跳快了几分, 表面不露分毫:“大人三思,青龙寨并非雷公寨那等小山寨, 它至少有两千匪寇”

    “本官心意已决, 与其让青龙寨无休无止地残害百姓, 不如先下手为强, 永绝后患。”

    韩榆嗓音微沉, 透着杀伐果断和不容置喙。

    王同知哑然无言, 瞥向其他人。

    孟通判被韩榆整治过后,又挨了擀面杖的毒打,被人从街上抬回来, 刚醒来没多久, 脑袋晕乎乎的, 额头更是肿了个鸡蛋大小的包。

    他坐在后面一声不吭, 不时碰肿包一下, 疼得直吸气, 可还是手贱要去碰第二第三次。

    其他人早就被韩榆的举动震慑住了, 暂且打住满腹的小心思,个个正襟危坐,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们不看好这件事, 但也不敢再跟韩榆唱反调, 以免遭到和孟通判同等的待遇。

    索性置身事外,眼神游离不定,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王同知。

    王同知喉咙一哽,对上韩榆泰然自若的眼,挤出一抹笑:“下官任由大人差遣。”

    “既然如此,本官稍后会请苏总兵前来府衙,共同商议剿匪的相关计划。”韩榆起身,迈出一步又止住,“哦对了,那些公文还请诸位尽早处理完,本官明日便要验收。”

    王同知忆起堆积如山的公文,握笔的右手已经开始酸痛了:“这些公文都是知府大人才有权利接触的,下官怕是”

    “无妨。”韩榆满不在意地一笑,不过是借口罢了,糊弄谁呢,“外面还有人等着本官发放银钱,人数众多,难免分身乏术,怕是抽不出空处理公务。”

    “怎么,诸位大人不愿意?”

    韩榆说话时,眼眸微眯,那股子凶气儿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看得人心肝一颤。

    “不不不,怎么会!”走神的看热闹的统统摇头摆手,“下官高兴还来不及呢。”

    韩榆露出满意的笑,大步流星往外走。

    途径孟通判身前,他忽然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本官是云远府的父母官,理应将百姓放在第一位,当时情况紧急,本官难免愤怒焦躁,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孟大人莫要同本官计较。”

    计较?

    我敢么?

    您那剑都指着我脖子了,就差割下我的脑袋当球踢,这会儿伤口还在一抽一抽的疼。

    孟通判表示,他现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大人言重了,您心系百姓又有何错之有,是下官酒后胡言,理应下官向您赔罪。”

    韩榆一捋宽袖,故作不经意地问:“先

    前能大人说起青龙寨,它早就如何了?”

    孟通判瞳孔骤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咕咚”一声清晰可闻。

    韩榆轻挑眉梢,将疑惑表现在脸上。

    王同知呼吸乱了一瞬,但为官多年的经验让他很快冷静下来,垂下眼睛喝茶。

    孟通判握紧冰冷的双手,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下、下官的意思是,青龙寨早在多年前便这般肆无忌惮,频繁进城烧杀抢掠。”

    韩榆压低眉眼,高挺的眉骨在眼窝落下一片深色的阴翳,有种极强的压迫感。

    处于他视线正中的孟通判脚趾抠地,头皮的毛孔全部炸开:“他们无比凶残,不怕受伤,更不怕死,官府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理由简直可笑。

    尤其在不久前,上百条匪寇的命留在了府城,他们的尸体被怒气填膺的百姓打砸得支离破碎,被面目全非地丢到乱葬岗上。

    “原来如此。”韩榆负手而立,微抬着下巴豪气万千地说道,“从今往后,孟大人无需再为此担忧,因为本官来了。”

    孟通判嘴角抽搐,嗯嗯啊啊应着。

    其他官员看不见知府大人的脸,但是能看到孟通判的。

    他们觉得,此时的孟通判处于崩溃边缘,他快要碎了。

    “走了,本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诸位大人处理公文了。”

    韩榆微微一笑,扬长而去。

    孟通判捂住脸,哀嚎出声:“王大人,这可怎么是好?”

    好印象算是彻底没了,他们还要担心

    往后会不会被韩榆生生折腾死。

    还有青龙寨,在韩榆来之前,官府每年都会收下青龙寨送来的巨额银两,好对他们在府城的恶劣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倘若青龙寨和雷公寨一样,被韩榆灭了,他们可要损失一大笔孝敬。

    这样一来,他们的生活质量会变得大不如前,甚至习惯了大手大脚,微薄的俸禄都不够他们在酒楼吃一顿饭,很快就会捉襟见肘,吃喝都成问题,更别说享受了。

    “绝不能让他成功!”孟通判放下捂着脸的手,斩钉截铁地表示,眼神阴狠。

    这话说到大家的心坎上了,纷纷点头附和。

    王同知目光闪烁,喝一口茶,心里有了盘算

    “大人,今后若还有匪寇入城,还能像今日这样吗?”

    官兵双手接过韩榆递来的五两银子,有些局促又有些期待地问。

    韩榆手腕自然垂落,轻轻搭在木箱的边缘,指尖拨弄着里头白花花的银子,语气莫名:“这难道不是诸位的职责吗?”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完成一切上峰交代下来的任务。

    任务有很多,其中就包括镇压所有不安定因素,保护百姓不受伤害这一项。

    可他们呢?

    浑噩度日,麻木不仁。

    “何时诸位肩头上的重任可以用金钱来衡量了?”韩榆站得笔直,宛若烈日下屹立不倒的青松修竹,“诸位可莫要忘了,你们的家人,亲朋好友,无时无刻不在遭受匪寇的侵害。”

    原本捧着银子乐哈哈的士卒心头一震,笑容僵硬在脸上。

    韩榆神情淡然,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挖心钻骨般的疼:“连自己的家人都守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这天下午,士卒官兵不知道他们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触感冰凉的银子安静躺在他们的手心里,比烧红的碳还要烫手。

    “想什么呢?”

    士卒抬头,面前是他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老母亲。

    老妪笑得满脸褶子,快活地说:“知府大人可真好,你老娘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你小子今天也给我长脸了,隔壁大虎他娘嫉妒我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士卒下意识问:“嫉妒什么?我得了十两银子?”

    “才不是!”老妪嗔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十两银子只是次要,她之所以嫉妒我,是老娘的儿子宰了两个匪寇。”

    “要不是我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怎么都得冲上去那耙子狠狠砸他们几下”

    老妪在在灶房里忙活着,语气中满是遗憾和骄傲。

    为不能亲自参与进来而遗憾。

    为自己的儿子勇敢起来,反杀两个匪寇而骄傲。

    “你咋了?咋还哭上了?”

    士卒感受着老母亲摸在他脸上粗糙的手指,眼睛里涌出更多不知名的液体。

    “没什么。”他说

    韩榆送走最后一名士卒,又迎来统领云远府驻军的苏总兵。

    原以为所有官员都会参与到剿匪计划的商议中,没想到韩

    榆直接把门关上,大有和苏总兵一对一促膝长谈的架势。

    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制定了什么针对青龙寨的计划。

    两人密谈期间,官员们在厅堂里心不在焉地处理公务,心已经飘远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苏总兵终于出来了。

    厅堂里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试图从苏总兵脸上捕捉到些许有用的信息。

    但他们失败了。

    苏总兵表情肃穆,脚步虎虎生风,带有军人独有的坚毅果决。

    一阵风似的,迅速从厅堂前刮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面面相觑,愈发忐忑不安,手中的毛笔被他们攥得咯吱作响。

    “该死,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这才半个时辰,哪有那么容易谈成,况且你们没见苏总兵脸色冷冰冰的,肯定是谈崩了。”

    仔细回忆,苏总兵离开时的神态委实算不得好,活像吃了一口和臭袜子一起泡在酸菜缸里半年之久的菌子。

    这让他们松了口气。

    “别胡思乱想了,眼看快到下值时间,还有大半的公文尚未处理完,若明日不能交给他,不知又要想出什么阴损法子折腾咱们。”

    此言一出,原本无所事事的官员只得拿起毛笔,心不甘情不愿地批阅起来。

    “希望苏总兵争气一点,别让咱们失望。”

    回应孟通判的是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若苏总兵在场,听到他们的谈话,以及对自己寄予的期望,怕是会冷笑出声,直呼一群蠢货,都这时候了

    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苏总兵不敢回想,他在房间里,和韩榆独处时的遭遇。

    进门后,苏总兵原是想着敷衍了事,先把韩榆糊弄过去再说。

    想到刚坐下,韩榆就取出一本册子,开门见山地说:“苏总兵,打开看看。”

    苏总兵当时不明所以,可还是照做了。

    然后他就看到,册子上记录着这些年在云远府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的种种私利。

    包括但不限于私吞军中粮饷,中饱私囊,侵占他人军功数不清有多少,但苏总兵心知肚明,这事一旦曝光出去,定是砍头的大罪。

    “本官拟写了一份有关剿匪的计划,苏总兵可要看一看?”

    不知有意无意,韩榆的手指落在册子的某个地方,恰好是这几年青龙寨每年给他送来的两万两孝敬。

    苏总兵大惊,颤抖着嘴唇接过所谓的剿匪计划。

    起初是不得不看,多少存着点敷衍的意思,然而等看到后面,只留下满心震撼。

    整个计划太过缜密,苏总兵总览全文,硬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也就罢了,后面还附上了若是发生意外,该如何应对的一二三四五条策略。

    苏总兵越看越心惊,到最后,只觉得满心挫败。

    “如何,苏总兵决定好和本官合作了?”

    明明是疑问语句,却是笃定的口吻。

    苏总兵知道,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同样,韩榆也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府衙

    的,直到差点撞到人,才慢慢回神。

    苏总兵往回看了眼,又是庆幸又是同情。

    庆幸自己早早投靠了韩榆,免去不久的将来被清算。

    同情府衙里的那群人天真愚蠢,竟还抱着能掌控韩榆,破坏他计划的想法。

    不自量力,妄图螳臂当车,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傍晚时分,韩榆乘马车离开府衙。

    而以王同知为首的官员们,正苦哈哈留在府衙加班加点,处理雪花般数不清的公文。

    看着知府大人潇洒离去的背影,所有人:“”

    毫无疑问,这一刻,他们散发的怨气足以养活整个阴曹地府。

    韩榆回到住处——历任知府居住的三进宅院,韩八已经把里里外外收拾妥当,只等主人住进去。

    韩榆把私人衣物放好,带着凌梧留给他册子和画轴去了书房。

    书房里空荡荡的,书架上也什么都没有。

    坐下来之前,韩榆想着,等什么时候有时间,或许可以把书架填满一下。

    他喜欢看书,无论什么书,都有利于发散思维,继而展开更加顺畅的思考。

    韩榆在给越京那边写信报平安。

    当然,信上全是报喜不报忧,叙述途中的所见所闻,再说一说令人发笑的事情。

    韩松,沈华灿,席乐安,还有韩宏晔夫妇。

    没能当面告别,韩榆还是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只是不想亲眼目睹他们为自己担忧的模样,或许还有眼泪。

    几封信写完,晾干后叠

    好放进信封里,让韩二送出去。

    “等送到了应该已经是秋天了唔不对,越京还是夏季,但也很久过去了。”

    韩榆喃喃自语,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异样,长臂一伸,抱起趴在桌角上,安静打瞌睡的壮壮。

    “喵~”

    韩榆把它抱在怀里,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舒适得仿佛深陷在一团棉花里。

    “还好,有你一直陪着我。”

    壮壮罕见地没有傲娇,嗲里嗲气叫了声用尾巴圈住清瘦的手腕。

    韩榆莞尔,翻开凌梧留给他的册子,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思绪彻底沉浸进去之前,韩榆冷不丁想到,壮壮已经不小了。

    它活了很多年,在猫猫界已经是个老人家了。

    “再陪我久一点,好不好?”韩榆用商量的口吻说。

    壮壮没有回应。

    它趴在韩榆的腿上,又睡过去了。

    韩榆沉默了下,耸了耸肩:“好吧,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回不回答都行。”

    被猫尾巴圈住的那只手把壮壮往身前揽了揽,防止它睡着睡着滑下去,另一只手则用来翻书。

    烛火摇曳,一室安宁-

    上百个匪寇有来无回的消息很快传回青龙寨。

    几个当家人如何怒不可遏,打算如何报复,韩榆自无法知晓。

    “昨日本官已和苏总兵制定好了剿匪详细的计划,今日全体士卒便已整装待发,只是考虑到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种种突发状况,本官决定明日攻上青龙山。”

    点完

    卯,韩榆站在厅堂的最前方,振声道:“明天之后,这世上再无青龙寨!”

    孟通判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青龙寨可是云远府最最难啃的硬骨头,他当真以为和攻打雷公寨一样容易?

    等着瞧吧,云远府驻军肯定会被打得溃不成军,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等韩榆离开,他迫不及待凑到王同知跟前:“王大人,这件事您是怎么看的?”

    比起孟通判等人的不看好,王同知显然更冷静。

    “孟大人可别忘了,苏总兵上过战场,杀过不少敌人的。”

    只是得罪了梅家,那位梅仲良梅大将军,才被外放到鸟不拉屎的云远府。

    眼看回京无望,升迁更是遥遥无期,苏总兵放任自己被云远府腐败肮脏的官场同化,一步步堕落,成为他们的同类。

    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忘记,苏总兵是乞丐出身,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高位。

    以前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孟通判笑容逐渐消失:“那咱们可如何是好?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攻打青龙寨?”

    因为和青龙寨的大当家达成协议,匪寇不会伤及他们的家人,所以孟通判等人才能心安理得的看百姓受尽苦难。

    此时此刻,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

    王同知思忖良久,低声说了句什么。

    孟通判惊愕得瞪大眼睛,头摇成拨浪鼓:“不行啊,这事我可做不来。”

    王同知一时间没有吭声。

    “不如让其他人去做?”孟通判

    提议道。

    “不成。”王同知当机立断地拒绝了,“此事非同小可,我谁也不放心。”

    孟通判顿了顿,欲言又止。

    王同知:“孟大人想说什么?”

    “下官觉得,大人您就是最佳人选。”孟通判掰着手指头说,“您是同知,权利足够大,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以推说过来找东西”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字里行间都是怂恿。

    王同知有些意动,但还是冷静居多。

    孟通判死死盯着他,压低的气音里满是激动:“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只要他在一天,这云远府早晚会变成我们不想看见的样子。”

    王同知沉默许久,权衡之下还是答应了。

    毕竟除了他,再没有合适的人选

    以防有人心存不轨,知府用来处理公务的房间有且只有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牢牢掌握在现任知府的手中,其他人都没有机会接触。

    可谁让前任知府早在韩榆到来之前的一个月就已经离开。

    离开时,前任知府把钥匙留给了王同知,让他转交给下一任知府。

    王同知欣然应下,本着防患未然的选择,他转头就让人造了把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到今天,那把钥匙还放在他的书房里。

    现在,月上中天的时辰,王同知拿着这把钥匙,打开了相对应的房门。

    “咯吱——”

    刺耳的声音响起,在深夜显得阴森诡谲。

    栖息在枝头的鸟

    雀被这一声怪叫惊醒,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许是做贼心虚,王同知也被鸟雀振翅的响动吓出一身冷汗。

    “该死。”

    他谩骂了句,借着皎皎月光走进去,开始四处翻找。

    他观察过韩榆放东西的习惯。

    重要的东西会放在抽屉里,其他的统统放在桌上,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像剿匪计划这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肯定是放在抽屉里,而且还是最深处的地方。

    果然,那张纸被无数份文书死死压在最下面。

    若非他有意观察韩榆,怕是很难这么快找到。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跟我斗,你还是太年轻了。”

    王同知屈指弹了一下,言语间毫不掩饰的得意。

    他飞快把剿匪计划的详细内容誊抄一遍,确定无误,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时间紧迫,王同知没有久留,虽然他很想察看一遍其他的东西,但还是把抽屉推了回去,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正准备转身,肩膀猛地一沉。

    是一只大手。

    力道极重,压得他一个踉跄,险些鼻子撞到门上。

    “让本官瞧瞧,这是哪位大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偏要跑来府衙,造访本官的地盘。”

    沁凉的嗓音穿透黑夜,准确无误地抵达王同知的耳朵里。

    充满了恶劣,没有丝毫惊讶。

    另一边的肩膀上又出现一只手,两边同时用力,将他调转方向。

    面朝庭院,背对门板。

    火光冲天。

    十多个火把照

    亮视野所及的范围,让王同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韩榆立在最前方,身后是府衙上下全部有品级的官员。

    他们一个个面如菜色,显然不是自愿过来的。

    四周是拿着火把的官兵,他们不知何时站到了韩榆那边,表情严肃,虎视眈眈的看着他。

    只待韩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来,将他捉拿归案。

    事实也是这样。

    韩榆一抬手,官兵扑上来,将王同知死死压倒在地,双手别到身后,用粗麻绳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王同知有瞬间的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知府大人此举何意?下官何罪之有,为何要这般对待下官?”

    就好比有的贼,都被当场逮到偷东西了,他还死不承认。

    心理素质好得有点过分。

    韩榆暗暗想着,面上流露出猫捉耗子般,好整以暇的笑容,让王同知眼皮一跳,有种不详的预感。

    “王永,原名朱永超,青龙寨大当家同父异母的兄弟。”

    “永庆四年科举入仕,十二年任云远府通判一职,十九年成为云远府同知。”

    “以上,是也不是?”

    这一刻,王同知忘了该怎么呼吸。

    吸气声此起彼伏,韩榆的话无疑给了官员们当头一棒,让他们头晕眼花,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青、青龙寨?”

    “同父异母的兄弟?”

    “真的假的?”

    面对大家的质疑,韩榆不慌不忙:“昨日本官有幸见到了王大人幼年时的奶娘,韩二,

    请孙奶娘进来。”

    王同知瞳孔骤缩,但还是矢口否认:“下官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恶语伤人六月寒,还请大人三思而为。”

    韩榆对此不置一词,只说道:“不急,等见了人再说。”

    王同知蠕动嘴唇,唯有自己知道,他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韩榆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能在短短几日内查得这么清楚?

    可惜这满腹疑惑有口难言,注定成为不解之谜。

    韩二很快带进来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走到韩榆身旁,指着王同知问:“认得他是谁吗?”

    孙奶娘上了年纪,眼睛看不清,耗费很大力气才看了个大概。

    “超哥儿?是超哥儿吗?”

    孙奶娘激动起来,几步跑到王同知跟前,发现他被捆着双手,顿时急了:“这是怎么了?大人说你在府衙当了大官,超哥儿你怎么不告诉奶娘?”

    说着,她又回头看韩榆:“大人,超哥儿可是犯了什么罪?”

    韩榆答非所问:“婆婆,你可记得朱永超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东西?”

    “胎记?”孙奶娘想了想,一拍手,“还真有个!就在他屁股上,有个指甲盖大的黑痣。”

    韩三拔剑上前,“欻欻”几下,划开了王同知臀部的衣料。

    王同知羞愤欲死,又挣扎不得,无能狂怒地吼道:“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韩三不说话,又“欻欻”几下。

    王同知只觉胸口一凉,低头看去,全身就

    只剩个遮丑的亵裤了。

    韩榆:“”

    韩三不顾王同知铁青的脸色,强制性地给他翻个面。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有个大黑痣。

    韩榆双手抱臂:“来人,将罪犯朱永超打入大牢!”

    自有官兵上前,拿了朱永超往监牢去。

    孙奶娘想阻拦,被韩八请了出去。

    如此一来,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韩榆后安静如鸡的官员们。

    “本官不想多说,这些年从青龙寨得了多少好处,明日便要如数交出来。”

    官员们眼珠子转了转。

    “别想动歪心思,诸位究竟收了多少银子,本官这边全都有记录。”

    官员们心一凉。

    “也别说凑不齐,本官不管,明日中午之前,本官要看到所有的赃物。”

    最后的路都被堵死了,官员们无声哽咽,绝不敢再讨价还价。

    他们深知,知府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韩榆交代完,就回了住处,留众人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孟通判草草算了下,他至少要上交十万两白银。

    沉重的打击下,他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往后倒。

    另一位钱通判送他回去,请大夫诊治。

    晕倒原因,惊惧过度-

    翌日,苏总兵带领士卒前往青龙山。

    韩榆这边也没闲着,亲自上门捉拿朱永超身份的知情人——正妻刘氏及一对儿女。

    在同知府,官兵搜刮出一箱又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古董字画更是不计其数。

    围观百姓众多,皆拍手叫好。

    五天后,朱永超及其家眷

    被押上断头台。

    不断有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丢到他们的身上。

    “和匪寇一伙,你们不得好死!”

    “畜生不如,去死吧!”

    谩骂声狠狠砸向朱永超,满是痛快和怨恨。

    就是他,和匪寇沆瀣一气,害死了他们的亲人好友,害得他们好苦!

    朱永超满身秽物,被骂得抬不起头。

    谁能想到,几日前光鲜亮丽的同知大人,今日就成了万人唾骂的罪犯呢?

    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畜生披上人皮,终究还是个畜生。

    风水轮流转,他的报应来了。

    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朱永超的脑袋。

    欢呼声响成一片。

    韩榆坐在监斩台上,看到有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观刑百姓的身上。

    温暖,明亮

    又一日,苏总兵凯旋归来。

    青龙寨两千匪寇,有一千余人被生擒,其余匪寇在青龙寨被攻破后负隅顽抗,被士卒尽数斩杀。

    韩榆立在城门口,看苏总兵翻身下马,语气铿锵有力:“下官幸不辱命,顺利拿下青龙寨。”

    “苏总兵辛苦。”韩榆扶起他,又往后看,“本官设下庆功宴犒劳诸位,先进城吧。”

    “是!”

    士卒齐声道,气势恢宏,声音直冲云霄。

    一行人井然有序地进城。

    府城内一改往日的空旷死寂,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楼上更是冒出一个又一个的人头。

    韩榆和苏总兵策马前进,身后是身披盔甲的士卒。

    他们押着匪寇,雄赳赳气昂昂地

    大步行进。

    不知谁喊了句。

    “英雄回来了!”

    原本还算安静的街道霎时间人声鼎沸。

    “你们灭了青龙寨,就是我们的大英雄!”

    花瓣从二楼的窗户抛出,被风一卷,吹得到处都是。

    落在士卒身上,也落在围观百姓的身上。

    士卒们何时有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束手束脚,黝黑的脸都臊红了。

    他们的窘迫都被百姓看在眼里,一边撒花瓣,一边发出善意的哄笑。

    “呦,怎么了这是?你怎么还哭上了?”

    “没什么。”士卒说,“还有你也是。”

    “啊,我也没什么。”另一个士卒说。

    就是,突然想哭而已。

    🔒 122

    韩榆从云远府驻军军营出来, 已是深夜时分。

    月明星稀,空气中残余着白日里的热浪, 风一吹便扑面而来。

    韩榆周身萦绕着酒气, 过去的两个时辰里,他被灌了不少酒,实在喝不下了, 那些前来敬酒的驻军将领方才罢休, 在苏总兵警告的盯视下不甘不愿地离开。

    抬手捏了捏眉心,韩榆扭过头, 看向尾随他的官员:“时辰不早了, 诸位早些回去, 明日还要上值。”

    庆功宴是用来犒劳辛苦数日, 多次与危险擦身而过的士卒, 这确实很重要, 但是不足以成为他们明天浑水摸鱼,偷懒耍滑的借口。

    钱通判点头哈腰:“恭送大人。”

    其他人也稀稀拉拉地喊恭送知府大人。

    韩榆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目纵着马车凝聚成一个小黑点, 钱通判狠狠松了口气, 摸着酒气上头的脑袋, 唉声叹气:“本官现在倒是羡慕起孟大人了。”

    虽然他们为了补上这些年匪寇送给他们的全部孝敬, 几乎都掏空了家底, 损失了大笔的银钱, 可至少孟通判能称病在家, 不必时时刻刻面对黑心肝的知府大人。

    天知道这几天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简直生不如死!

    “甭说了,走吧,赶紧回去, 赶明儿若是起迟了, 错过点卯,可是要扣俸禄的。”

    也不知韩榆从哪想出来的阴损主意,严格要求官员不得迟到早

    退,一旦发现有人阳奉阴违,他什么都不会说,只会让人——

    扣钱!

    扣钱!

    扣钱!

    大越官员的俸禄并不算高,若一家人只依靠俸禄,怕是只能勉强维持温饱。

    子女多的人家,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也正因如此,官场上才会有数见不鲜的贪污事件发生,且屡禁不止。

    原本他们的日子可以说是锦衣玉食,如今一朝回到解放前,要是再扣俸禄,怕是只能喝西北风了。

    思及此,钱通判抹一把心酸泪,佝偻着后背,一路呜呜咽咽,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车。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将行就木的老人,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对此,有人发出由衷的感叹:“他真不是人啊。”

    他,特指韩榆,云远府知府。

    无人回应,但所有人都是赞同的。

    他们站在军营外,头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迷茫彷徨。

    这时,一道黑影从身旁飘过。

    “啊!”

    通判知事吓了一跳,发出尖叫声。

    定睛看去,竟是今日备受瞩目的主人公——苏总兵。

    苏总兵带着一身酒气,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飘出去,翻身上马,沿着韩榆离开的方向,策马而去。

    官员们面面相觑。

    “他听到了?”

    “很有可能。”

    “他可是那位的忠诚走狗,会不会跟韩榆告状?”

    “管他呢,以为咱们什么都不说,韩榆就不知道你我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吗?”

    所有人:“”

    “

    散了,都散了吧。”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作鸟兽散。

    事实上,苏总兵的确听到了。

    从头到尾,所有的对话。

    可他并未放在心上,甚至都没打算去韩榆面前给他们上眼药。

    秋后的蚂蚱罢了,不成气候。

    现在,今天晚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主子,有人尾随。”

    韩榆正闭眼假寐,闻言不动如山,只淡声吩咐道:“不必管。”

    韩三不疑有他:“是。”

    马车平稳行驶,很快抵达住处。

    韩榆下来,马蹄声也渐渐近了。

    “苏总兵。”

    韩榆的口吻没有一丝意外,像是早就料到尾随他们一路的人是谁。

    苏总兵翻身下马,上前恭敬作了一揖:“知府大人。”

    韩榆回了一礼,率先迈开步子:“走吧,进去说。”

    苏总兵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花厅里,韩榆坐在主位,苏总兵则在右手边第一位。

    韩二给两人上茶,随后安静退到一边,存在感极低。

    这让苏总兵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借喝茶掩饰眼里的讶异。

    刚才一路走来,他发现这座宅院空旷得可怕,也寂静得可怕。

    没有小厮,也没有婢女。

    这和他印象中四品知府的形象大不相符。

    还有这个给他上茶的年轻男子,单从脚步声便能判断出是个练家子,且深不可测。

    以上一切都出乎苏总兵的意料,也让他更为谨慎。

    心思百转千回,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苏总兵取出一把钥匙,双手

    奉上:“清水胡同最尽头左边的院子,里面放着下官多年来的积蓄,即日起便全权由大人您全权支配。”

    说是积蓄,其实这些到底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韩榆却没接过,只问道:“苏总兵此举何意?”

    “下官听闻,青龙寨匪寇贿赂的官员已将收到的金银全数上交,唯独下官带人攻打青龙寨,一时耽搁了,如今回来,自然不能漏下。”

    韩榆噗嗤笑了,单手撑着下巴:“苏总兵不会以为,本官私吞了那些银子吧?”

    苏总兵怔了下,将想说的话直白表现在脸上。

    ——不是吗?

    正因他以为,所以才会在夜里来找韩榆。

    这次他立了功,即便韩榆手里握着他的把柄,也该通融一些,不会再追究他的过错。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以防万一,他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韩榆从他的眼里读出了答案,忍笑说道:“苏总兵,你可能误会了。”

    苏总兵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掌心的钥匙都变得烫手起来。

    他难得舌头打结,说话都结巴了:“大、大人的意思是?”

    韩榆颔首,指腹在桌面上漫不经心打着圈:“那笔银子已被本官存入府衙的公账上,留作他用。”

    所以没有私吞。

    韩榆更不会收下他迟来的示好和低头。

    苏总兵很庆幸,他皮肤够黑,旁人轻易看不出他的窘迫。

    “是下官会错了意,还请大人莫要从下官计较。”他倒也能屈能

    伸,短暂的羞窘后,很快恢复如常,“那下官的积蓄也归入公账上吧。”

    韩榆这次没有再拒绝,坦然接下了钥匙:“本官替云远府百姓谢过苏总兵。”

    “大人言重了。”苏总兵摇头,打算告辞。

    韩榆却在这时又叫住他,言辞恳切:“苏总兵明日可有空闲?”

    苏总兵不明所以,还是给出了肯定答复。

    只见韩榆屈指轻扣两下桌案,气定神闲道:“云远府并非只有一个青龙寨,或许无法全部剿灭,但本官也想尽力而为。”

    苏总兵恍然,原来雷公寨和青龙寨只是一个开头。

    这两个匪寨的先后覆灭,才算是彻底打响了剿匪的第一炮。

    而每剿灭一处,他也会积攒下相应的功劳

    苏总兵不敢再往下想,但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并腿站直,眼睛亮得惊人,声如洪钟:“是,下官听候大人差遣!”

    他坚信,经过白天百姓的沿街相庆,漫天花海飞舞,绝不会再有士卒对剿匪抱有抵触心理。

    百姓说,他们是英雄。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热烈诚挚的追捧。

    言尽于此,苏总兵极有眼见地提出告辞。

    韩二送他出门,很快折返回来。

    韩榆把钥匙丢给他,吩咐说:“去验收。”

    韩二恭声应是,身影融入黑暗中。

    韩榆在原地静坐片刻,这才回后院洗漱睡下。

    壮壮孤零零地趴在床上,像极了等待铲屎官回来的空巢老猫。

    韩榆见状,不

    由失笑。

    他不得不承认,这几天忙于公务,他委实对壮壮多有忽略。

    正打算好好补偿它一下,发现按在被褥上的肉垫脏兮兮,在深色的被单上留下好多个精致小巧的梅花印。

    被铲屎官抓住前爪的壮壮不仅不怕,还挑衅地叫了一声:“喵呜~”

    韩榆气极反笑,拎起它命运的后颈皮,先把它放到桌上,再浸湿巾帕,拧得半干后仔仔细细给它擦爪子。

    擦完湿漉漉的,韩榆又把水擦干,这才抱着壮壮上床。

    “睡吧,明天见。”

    壮壮趴在枕边,尾巴扫过他的下巴。

    “喵~”

    晚安-

    虽然青龙寨的剿匪行动大获全胜,但云远府驻军也付出了相应的一些代价。

    匪寇凶悍,生死存亡的关头更激发了他们骨子里的战斗欲,不顾一切地砍杀,以致于士卒有数百人受了伤,还有数十人死在匪寇的刀下。

    即使安慰自己,双方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情况下,死伤在所难免,士卒们的心头还是不可避免地笼上一层阴翳。

    韩榆作为父母官,剿匪的发起人,责无旁贷地开始了长达两日的探视慰问。

    这期间,韩榆没有忘记苏总兵。

    他特意挤出一个时辰,用来和苏总兵商讨大规模,且长期的剿匪行动计划。

    探望过伤者,还有英勇献身的士卒亲属。

    死者是儿子,是兄长,是丈夫,也是父亲。

    他们的离世,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天崩地裂。

    因此韩榆登门时,

    将姿态放得很低,语气沉重地表示:“您儿子为大义献身,是英雄,云远府所有人都会铭记他的贡献。”

    孟通判适时送上官府准备的厚礼,退到一旁充当隐形人。

    不是他不想在百姓面前表现,而是云远府所有的人都认得他。

    只要一进门,死者家属就会对他怒目相向,就差拿着扫帚把他扫地出门。

    不敢说,根本不敢说。

    “即日起,官府每月都会给您家发放相应的抚恤银,还望您好好保重自己。”

    死者的母亲老泪纵横,顺势握住韩榆递银子来的手,声音沙哑:“柱儿是为了杀那群狗贼而死,他死得荣耀,老娘全家都为他自豪!”

    老妪的身后,是死者的兄弟妻儿。

    他们不约而同点头,除悲痛之外,更多的是骄傲。

    韩榆露出会心的微笑,出发去下一家。

    拜访完最后一家,韩榆回到府衙。

    官员们正在厅堂里奋笔疾书,虽然天很热,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但他们不敢停下来。

    因为黑心肝回来了。

    “快快快!”负责望风的官员压低声音,激动得满脸通红,“已经往这边走了!”

    原本蔫了吧唧的官员们霎时间精神抖擞,笔杆子挥出残影。

    “青龙寨那边的事情可收尾了?”韩榆走进厅堂,便开门见山地问。

    新提拔上来的吴同知忙不迭起身,细致禀报:“回大人,青龙寨内的所有金银全部充公,寨子里妇人孩童经过审问后,发

    现大半有罪在身,没罪的都放他们离开了。”

    韩榆翻看与青龙寨有关的账册,随口问了句:“对了,牢房还够吗?”

    匪寇近千人,再加上犯过罪的妇人和孩童,怕是快要塞不下了。

    吴同知干笑一声:“大人料事如神,确实已经满了。”

    “果然如此。”韩榆嘀咕了句,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过无妨,牢房足够大,挤一挤就好。”

    他们是犯人,可不是什么贵宾,哪来什么好的待遇?

    吴同知:“”

    竖着耳朵听墙角的其他人:“”

    匪寇落你手里,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怕是死了也不得安息。

    “让狱卒加快审问的进程,本官也好早日送他们上断头台。”

    提起断头台,他们又想到前几日,朱永超人头落地的那一幕。

    为了杀鸡儆猴,韩榆把他们叫来围观。

    那场面,他们回去后做了好几夜的噩梦,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打寒颤。

    这回不会再故技重施了吧?

    说不定,毕竟韩榆是出了名的丧心病狂。

    吴同知默默吐槽,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大人,庆龙寨里有许多被抢过来的女子,有些人无处可去,不知该如何安置?”

    “本官打算建一所养生堂,专门用来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韩榆话锋一转,“本官记得,前阵子查抄朱家,他名下似乎有个五进的大院子?”

    吴同知有这个印象,便点头应是。

    韩榆愉快拍板:“那就把这个院子改成养生堂,回头送那些女子过去,让她们照顾孩子们。”

    吴同知露出不赞成的目光:“大人,她们在青龙寨生活很长时间,怕是不能”

    “不然让诸位大人家中的女眷前去照料?”

    轻飘飘一句,成功堵住吴同知的嘴。

    韩榆又回头,锁住偷听的官员们:“你们觉得呢?”

    众人敢怒不敢言,把头摇成拨浪鼓。

    于是,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便有了归宿。

    半月后,关于青龙寨匪寇的审讯总算落下帷幕。

    韩榆大手一挥,定下了他们各自的判决。

    砍头的砍头,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

    有些罪名较轻,至今只做过偷鸡摸狗的坏事,韩榆只让人关了他们半个月,就打发他们去青龙山上开荒。

    “青龙山就这么荒废了太未免太可惜,本官派人查看过,那里的土质正适合种地。”

    至于种什么,还得由那些整日里和庄稼打交道的百姓决定。

    于是,近二百个匪寇被官兵从监牢里揪出来,脚上带着沉重的镣铐,每个人发一把锄头。

    “赶紧的,都别墨迹,天黑之前要把这一片全都开垦完,否则今天晚上都没饭吃。”

    韩榆有意让府城的百姓体验一回农民翻身把歌唱的感觉,除了安排官兵过去,还应征了部分身强体壮的男子做监工。

    这会儿他们兴高采烈,鞭子甩地啪啪响,几乎把狐假虎威写在了脸上。

    匪寇何

    时受过这种气,当时大怒:“想死吗?”

    “啪!”

    一鞭子上去,抽得匪寇嗷嗷叫。

    “你完了,我要告诉知府大人你不听话!”

    想到那个笑面虎知府,表面看起来温温和和很好说话的样子,实则杀人不见血,把他们折磨得可惨了,匪寇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心里直骂娘,面上怂了吧唧,捡起被他丢到地上的锄头,忍辱负重开荒去了。

    百姓叉着腰,一个个眉飞色舞。

    官兵握着腰间佩刀,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真好啊。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云远府来了个好知府-

    苏总兵到底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摆脱了浑浑噩噩的状态,无论执行能力还是打仗的本事都得到很好的提升。

    青龙寨的匪寇相继斩首,被迫旁观的官员们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回到府衙,就看到一身煞气逼人的苏总兵。

    苏总兵刚灭了一个寨子,急匆匆赶回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清洗,浓郁的铁锈味道包裹着他。

    官员们走近了闻到,胃里一阵翻涌,又捂着嘴跑到墙角,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总兵扯了下嘴角,并未避讳其他人:“大人,府城附近的十二个寨子尽数拿下,匪寇已在监牢中。”

    “很好。”韩榆往前走,苏总兵跟上,“接下来就是底下的几个县城,无需你亲自前往,只派亲信哦对了,苏总兵可有亲信?”

    苏总兵沉默:“没有,但下官手底下有几

    个不错的,只是品级太低。”

    韩榆表示无妨:“往上提一提便是。”

    “是。”苏总兵应了声,“下官回去就安排。”

    接下来,韩榆又和他商议了接下来的剿匪计划。

    比起府城周围的,那些盘踞在县城的寨子规模都不算大,清剿起来也很容易。

    短短半月,各个县城便传来喜讯。

    一股名为欢喜的大风,自东向西,从南到北,刮遍云远府的每一寸土地。

    恶贯满盈的匪寇命丧断头台,百姓们奔走相告,一边哭一边笑。

    知府大人从未承诺过什么,也从未给他们画“有朝一日剿灭所有匪寇”的大饼。

    但是知府大人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他有在努力让这片土地变好,尽己所能地为百姓谋来福祉。

    这让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官员们噤若寒蝉,见了韩榆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除非必要,都会远远躲开。

    殊不知韩榆也烦他们,乐的清闲,全当一切不知情。

    时值六月,韩榆又下达一条新的指令。

    ——云远府范围内,全体进行户籍普查,并严查所有外来人的路引,一旦发现可疑之处,立即逮捕。

    为什么外地人犯了罪就喜欢往云远府跑?

    还不是这里对户籍,对路引的掌控排查不够严密。

    有机可趁,有空子可以钻,才会引来一群又一群的恶狼。

    为了云远府的长期安定,韩榆做出这个决定。

    府城由他负责,府城治下的几个县城,则派其他人过去。

    韩榆

    不信任他们,正大光明地派出韩字部成员跟随。

    “他们都是本官的护卫,身手一等一的好,出门在外,几位大人怎能没个贴身护卫?”

    “诸位放心,他们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绝不让危险靠近半分。”

    自然,同时彻底断绝他们做小动作的可能性。

    被选中的几个倒霉鬼:“”

    天杀的贼老天,我要真犯了什么罪,你直接把我的命拿去好了,何必让韩榆这厮折磨他?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然就算有韩榆远程盯着,即便各地官府从上至下,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昼夜不停地展开户籍普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云远府有数十万人,挨家挨户登门查户籍,至少也要两个月时间。

    再有百姓不明就里,不愿配合调查,以及浑水摸鱼,企图搞事情的外来在逃人口,大大给官府的人拖了后腿。

    每隔几天,那几个前往县城的官员都会给韩榆来信,大吐苦水。

    今天被人吐唾沫,昨天被人丢烂菜叶子,前天被人踹了屁股,或许有故意夸大的嫌疑,但是也给韩榆百忙之中添了不少乐子。

    期间,韩榆收到越京的来信。

    邈邈如今已有童生功名,暂且留在太平府,为来年的院试做准备。

    韩榆对此表示十分欣慰,继续往下看。

    然后就看到,韩静云和杨星文定亲的消息。

    定亲?

    韩静云和杨星文?

    知府大人难得懵了一下,这两人怎么搞到一起了?

    韩榆努力回想,不放过任何一个两人可能会产生交集的场合。

    最后,他想起自己离京赴任那天,杨星文不知怎的满脸通红。

    当时以为纯粹是被风吹的,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看到韩静云,害羞得脸红。

    韩榆:“”

    不过两人还挺般配。

    韩静云看似温吞,实则胸有沟壑,沉静稳重。

    杨星文性格有些跳脱,但关键时候也是个靠得住的。

    既然两家定亲,就代表彼此都是满意的,韩榆只能默默祝福。

    其他人没什么特别情况,都说自己在越京很好,让韩榆放心。

    韩榆把信放到暗格里,继续处理白天尚未处理完的公务

    历时两个月,户籍普查终于圆满结束。

    据不完全统计,云远府如今有土生土长的百姓三十万,外地来的有五万。

    韩榆让人重点盘查外地户籍的,果然查出了问题。

    其中有数千人的户籍是伪造的,具体身份不知。

    盘查在暗中进行,并未惊动当事人,所以韩榆派去的人很快将其抓获,关进监牢一一审问。

    认罪后,由韩榆负责联络相应的地方官员,决定后续如何处置。

    另一方面,随着路引的检查越发严格,还真查出几十个不远千里跑来云远府,妄图逃避大越律法追究的罪犯。

    韩榆手下不留情,统统遣送回去。

    等处理完一系列的烂事,韩榆再看户籍普查的结果,发现了一个问题。

    “怎么十岁以下的孩童

    只有三万多人?”

    吴同知解释道:“早年间,匪寇杀人不分男女老幼,很多几岁大的孩子都死在了匪寇的刀下,久而久之,很多人家都不乐意生孩子。”

    生了也是死,还不如不生,也省得遭那个罪。

    但是现在不行。

    匪寇之患已然消除,孩子是一个国家的希望,一个地区若是没有新一代的诞生,会产生后续一连串的负面影响。

    韩榆绝不允许这个可能性发生,当即拍板:“本官打算办一个云合节!”

    吴同知满头雾水:“云合节?”

    云,即云远府。

    合,即百合花。

    每年八月,云远府会有大片大片的百合花盛放,一眼望去美不胜收。

    百合,大有百年好合之意。

    这三个字,生动形象的表达了知府大人对云远府百姓的美好期许。

    “吴大人。”韩榆热情地抓住吴同知的手,声情并茂的说,“本官已经看到云远府孩童遍地跑的美好景象了。”

    吴同知:“”

    对不起,没看到。

    “吴大人,让咱们一起努力,让这一切成为现实吧!”

    吴同知:“”

    您就折腾吧,反正最后累死累活的还是咱们。

    但如今府衙已经是韩榆的一言堂,大家纵使有再多的怨念,还是不得不照办

    知府大人要举办云合节啦!

    但凡在云合节上相中的年轻男女,知府大人一律会为他们亲自证婚。

    自从青龙寨覆灭,韩榆在府城的威信逐日上

    升。

    到今日,就算韩榆说太阳是方的,地面的圆的,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也会有大批的人信以为真。

    百姓奔走相告,很快整个云远府都知道了云合节的事。

    八月二十四,太阳落山后,云合节正式开始。

    月光朦胧,花灯火把却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建筑上装点着新鲜采摘的百合花,年轻男女更是头戴百合花环,笑吟吟地穿梭在人群中。

    那些个早已成婚的男人女人也都出来凑热闹,不嫌害臊地手拉着手跑在街头,头上的百合花环上下颠动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韩榆孤身一人,就没凑这个热闹,独自坐在暗处的凉亭里,看花灯中人来人往,笑容满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韩八笑嘻嘻地感叹:“云远府真是越来越好了。”

    韩榆不置可否,正欲说话,头顶忽的一沉。

    抬手触碰,是开得正绚烂的百合花环。

    “一个人?”

    清凌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宛若珍珠落如玉盘之中。

    韩榆惊愕地扭过头,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立在灯火阑珊中,周身点缀着闪耀光华,温和似水的眼里满是认真专注。

    韩榆嗅着沁鼻的芳香,心跳漏了一拍

    另一边,贾香君站在河边的柳树下。

    她面前是模样俊俏的少年人,把一捧代表着爱意的百合花递到她眼下,害羞得脸上生出红晕。

    他说:“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

    贾香君想起过往,几个月前发生的

    事情。

    她随同父亲母亲出远门,途经云远府,遭遇青龙寨匪寇的拦路打劫。

    匪寇抢走所有的金银财宝不说,还残忍杀害父亲母亲,把她掳到山上。

    就在她绝望至极,准备自我了断的时候,官府派人打上了山。

    她成功获救,被官兵送回家中。

    原以为回到家就安全了,谁知竟是铺天盖地的责备厌弃。

    祖父祖母说她没了贞洁,就该一条白绫吊死。

    到最后,她活下来了。

    她被眼前的男子,当日和无数人一起打上山的士卒救下。

    他带她回到云远府。

    他说知府大人极好,她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

    她住进养生堂,与几十个因为各种原因被丢弃的孩子朝夕相伴。

    养生堂里,不止她一个女子。

    她在这里很开心,干涸枯萎的灵魂得到滋养,自由自在,快要飞到天上去。

    直到今日,她被养生堂里的姑娘拉出来,参加云合节。

    她走在花灯和百合的海洋里,遇到了救她一命的少年人。

    知府大人说,云合节只在云远府举办,是独一无二的。

    百合花示爱亦然。

    贾香君在一片起哄声中接过百合花束,眼睛明亮,字正腔圆:“好。”

    她想,送她百合花的那个人也是独一无二的。

    🔒 123

    子夜时分, 云合节落下帷幕。

    男女老少玩得尽兴,人人提着花灯或头戴百合花环, 汗湿衣衫也不愿离去。

    直到最后, 路边的摊贩相继收摊,再没什么热闹可看,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云合节真有意思, 玩法也多种多样, 明年我还要出来玩。”

    “花灯真好看,我也给娘带一个回去, 她肯定会喜欢的。”

    “阿姐, 我今晚给他送花啦~”

    “如何?他收下了吗?”

    “嗯他说过几日就来咱家提亲。”

    少女模样娇俏, 在长姐温柔的注视下羞红了脸, 抱着心上人送的百合花, 飞快向前跑去, 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过路的人看到她怀中的洁白花束,纷纷露出会心的微笑,送上诚挚的祝福。

    “知府大人亲自证婚, 你们定能百年好合, 白头到老。”

    少女的脸庞顿时比百合花还要娇艳。

    她想, 她喜欢云合节。

    日后有了娃娃, 他们会在云合节这天一起出来, 带着百合花环漫步在花灯月色下。

    这样真真是极好的。

    此情此景, 她似乎爱上了脚下的这片土地。

    在泥泞黑暗中匍匐前行, 伤痕累累黯然无光,又被一人凭一己之力拉拔救赎,脱离万丈深渊, 奔赴光明的云远府

    韩榆送越含玉离开, 在城门口驻足片刻,方才打道回府。

    越含玉说,她秘密离京是来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

    情,恰好途径云远府,想到他,就过来看看。

    “这云合节倒是新颖,可见今日我来得正巧。”

    “别人有花环,你也要有。”

    韩榆倚靠在马车壁上,闭眼假寐。

    他的膝头上安放着一个百合花环,洁白无瑕,清香扑鼻,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

    这气味难以忽视,化作一只看不见的钩子,轻易就能勾动人的心弦,心潮迭起,泛起阵阵涟漪。

    韩榆指尖微动,在空气里轻点两下,拿起花环放到一边的小几上。

    果然,味道淡去很多。

    韩榆很满意,兀自翘了下嘴角。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马车稳稳停在住处门前。

    韩榆睁开眼,从容不迫地跳下马车。

    左脚迈开,又收回。

    韩榆转过身,上半身探进马车里,伸长手臂。

    再出来,手里多了个花环。

    就这么捧在手中,踏着夜色融入黑暗。

    韩二和韩八对视一眼。

    ——什么情况?

    ——不知道。

    ——主子看起来很喜欢那个花环。

    ——不知道。

    ——是因为爱屋及乌吗?

    ——不知道。

    ——哎,好想知道

    “闭嘴。”韩二一脸冷酷,拿马鞭堵住韩八喋喋不休的嘴,“你不想知道。”

    韩八好容易才挣脱,气哼哼地控诉:“你完了,我要做没炒熟的菌子给你吃!”

    韩二头也不回,驾着马车去马厩。

    另一边,韩榆的房间。

    韩榆洗漱好出来,发现壮壮正好奇地扒拉那个花环。

    肉垫碰一下,又移开。

    再碰,再

    移开。

    玩闹似的,乐此不疲。

    “乖,别闹。”

    韩榆一手控制住大猫,另一只手拿起花环,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把它放在了书桌上。

    “走,睡觉去。”

    好在壮壮对花环的兴趣并未持续多久,在铲屎官怀里瘫成一块猫饼,一人一猫很快睡去-

    尽管云合节已经结束,可它仍然是之后半个月里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那天晚上看对眼的年轻男女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相处,加深对彼此的了解后,确认是可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便将婚事提上了日程。

    从九月开始,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家开始操办起了婚事。

    韩榆在府衙的时间很少,几乎每天都在各个婚宴上辗转奔波。

    为新婚夫妇做证婚人,并送上美好祝愿。

    官员们乐得见韩榆忙碌,都恨不得他日日外出,这样才好看不见他,远离他的残酷折磨。

    为此,他们甚至心甘情愿批复比以往多出两倍的公文。

    但美好总是短暂的,半个月后,韩榆的证婚任务告一段落,重回府衙。

    他把吴同知叫到跟前,一边处理公文一边问:“府学如何?”

    吴同知愣了下,半晌没吭声。

    韩榆有点奇怪,抬头看他:“怎么?”

    自从来云远府,先是剿匪,后来又忙着户籍普查的事情,一时间没能顾上府学。

    作为一府长官,韩榆非常重视教育问题。

    今儿正好得空,韩榆打算去府学看一看。

    教导不敢说,指点一二还是不成

    问题的。

    在此之前,他决定向还算踏实能干的吴同知了解一下府学的具体情况,省得到时候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发现吴同知的反应不太对劲,韩榆难免狐疑,心中浮现诸多猜测。

    难不成云远府的府学很差,差到让人羞于说出口的程度?

    吴同知咽了口唾沫,干笑两声:“府学府学已经关停多年。”

    韩榆:“???”

    “已经关停多年?”韩榆维持着一手文书一手毛笔的动作,蹙起眉头,“是本官想的那样?”

    吴同知硬着头皮点头:“是,早在好几年前,云远府就没多少读书人了,府学的教授教谕养着也是一笔开销,当时的知府大人就命人关停了府学”

    韩榆以手扶额,抬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你别说话,让本官静一静。”

    吴同知蠕动嘴唇,罚站一样地站在书桌前,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这会儿知府大人肯定心情很不好。

    该死的不知第多少任前知府,他动动嘴皮子,关停了府学,三年后拍拍屁股走人,留自己面对知府大人的怒火。

    早知如此,他就让孟通判过来送文书了。

    知府大人最不喜他,想来也能为其他人分担一点火力。

    厅堂里,孟通判打了个喷嚏。

    “见鬼,哪个混蛋骂我?”

    韩榆定了定心神:“云远府的科举每年有多少人参加?”

    吴同知卡了下壳,到嘴边的“寥寥无几”咽

    下去,谨慎回答道:“下官不清楚,但府衙里有记录,请容下官前去查找。”

    韩榆允了。

    目送吴同知连走带跑地离开,韩榆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堆烂摊子,真是够了。”

    虽然有私塾和书院,但作为官方学府,县学、府学、国子监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连府学都能叫停,真不知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该说他目光短浅。

    吴同知很快回来,手里多了本册子:“大人,这是近几年云远府科举考生的具体名单。”

    册子很薄一本,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韩榆想起当年,他参加府试院试的时候,考生足足有数千人之多,短暂地沉默了下,翻开册子。

    永庆十五年,一百人参加院试,五人考取秀才功名。

    永庆十八年,六十人参加院试,一人考取秀才功名。

    永庆二十年,十七人参加院试,零人考取秀才功名。

    零人考取秀才功名

    零人考取

    零人

    硕大的一个鸭蛋浮现在韩榆的脑海中,挑衅地来回上下蹦跶,嚣张地彰显存在感。

    零,多美圆满的一个数字。

    韩榆闭了闭眼,竭力忽略心头的梗塞,平静得有些诡异:“没搞错?都在这里了?”

    “回大人,都在这儿了。”吴同知放轻呼吸,一板一眼地答道。

    册子从掌心滑落,砸到桌上,发出“啪”的脆响。

    韩榆嘶声,很是难以置信:“怎会如此?”

    云远府

    三十多万人,男子约有十六万,刨除男童和老人,正值青壮年的男子至少有十万。

    十万人,读书科举的不过百,考中秀才的更是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有亿点点离谱。

    吴同知原本是同知知事,为人安分守己,从未接受过青龙寨的贿赂,因此被知府大人提拔到同知一职上,开始了他高(lei)官(si)厚(lei)禄(huo)的崭新人生。

    他在云远府几年,也见证了这里的发展变化,其中就包括年复一年稀缺的读书人,以及府试院试时空荡荡的考场,可谓感慨良多。

    如今韩榆关注起这件事,吴同知既庆幸又钦佩。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当外地人提起云远府,不再是“混乱”和“罪恶”,而是“太平”和“人才辈出”。

    他庆幸韩榆的到来,也由衷地钦佩韩榆为云远府所做的一切。

    “大人也知道,在您来之前,云远府是出了名的混乱,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寻常人家哪里供得起一个读书人。”

    “百姓生存艰难,匪寇猖獗,为了自保,教书先生陆续关停了私塾。时至今日,府城没有一间私塾,连个正儿八经的书斋都没有”

    吴同知说了许多,韩榆全神贯注地听,一边分析,一边在心里罗列计划。

    该如何破解当下困境,第一步该怎么走,后续怎么做才不会引起百姓的抵触抗拒方方面面,韩榆每一项都

    考虑到了。

    韩榆在册子上画圈圈,淡声道:“本官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吴同知顿了顿,壮着胆子问:“大人,那府学那边”

    韩榆把册子放到一旁:“等具体章程出来,本官会通知吴大人的。”

    然后让他们累死累活,没日没夜地干活儿。

    吴同知默默补充了韩榆没说出来的后半句,心中腹诽,面上恭敬地退下了

    经过一天的深思熟虑,韩榆很快制定好了相关计划。

    “本官打算聘请学识渊博的读书人,在云远府各地开设官塾。”

    “除此之外,本官准备在府城开设一家名为‘云远’的书斋,容纳天下品目繁多的书籍,读书人尽可前来借阅,只需在规定时间内归还即可。”

    “至于府学那边”韩榆浏览着韩八连夜列出来的书单,在上面勾勾画画,把一些没有什么用的去掉,留下对读书人大有裨益的,“十月初一是个好日子,本官打算重开府学。”

    “吴大人可还记得先前在府学授课的教授教谕?十月初一之前说服他们回来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吴同知:“”

    “目前为止,云远府具体有多少已经考取功名的读书人,统计具体人数的任务就交给张大人你了。”

    张同知:“”

    “孟大人,官塾和云远书斋的宣传就交给你了。”

    孟通判:“”

    “官塾和府学的招

    生以及教书先生的选拔由钱大人负责。”

    钱通判:“”

    “本官这里有一份书单,相关书籍的采购,以及书斋的选址、装潢、书籍摆放和借阅规则交给孙大人。”

    所有人:“”

    孟通判嘴都气歪了,什么差事都塞给他们,自己却落个清闲,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怨愤之下,孟通判脑子一热,张嘴就说:“大人您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接收到无数类似“不愧是你,勇士孟大人”的眼神。

    孟通判喉头一哽,险些没控制住,把白眼翻上天灵盖。

    怎么一个个搞得跟韩榆有多可怕似的?

    他韩榆再怎么黑心肝,再怎么丧心病狂,到底只是个普通人。

    有大越律法,韩榆还能杀了他不成?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本官待会儿要去青龙山,前阵子派那群匪寇去开荒,不知进度如何,打算亲自过去看一看。”

    韩榆眨了眨眼,恶意满满的黑暗气息从黝黑的瞳孔里扩散开来:“不若孟大人替本官走一遭,换本官负责官塾和书斋的宣传?”

    孟通判浑身的肥肉抖了三抖,当场吓出双下巴:“不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看本官日不暇给,心中不安,决定替本官分担一部分差事?”韩榆一抚掌,眉开眼笑,“好吧,既然如此,孟大人盛情难却,本官只好将巡视青龙山的重

    任交托给孟大人了。”

    孟通判:“!!!”

    他去青龙山,怕是会被那群怀恨在心的匪寇活撕了。

    可恶,韩榆真的该死的可怕呜呜呜呜呜!

    其他官员:“”

    土都埋到脖子了,还不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

    活该!

    韩榆把控全局,一声令下,自有底下的老黄牛累死累活,兢兢业业地把差事办好。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一点也不简单。

    单就为官塾聘请教书先生这件事,钱通判就□□了个壁。

    首先,即便云远府有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早在几年前为了保全自身,举家搬去外地了。

    其次,纵使云远府现在越来越好,可仍然没能改变外地人对它的刻板印象。

    钱通判去隔壁府三顾茅庐,只差跪下来高呼义父了,那几位有幸被选中的读书人死活不肯松口。

    “此子心肠歹毒,妄图让老夫命丧云远府!”

    钱通判:哔——(脏话)

    没能把人请回去不说,还平白挨了顿扫帚。

    钱通判灰头土脸地回到云远府,进了府衙找到韩榆,当场一个滑跪,开始哭诉:“并非下官不用心,而是那些人太固执,说什么都不愿来云远府。”

    韩榆不动如山地坐着,甚至还有闲心品茶。

    不经意间转眸,被钱通判一把年纪还泪眼汪汪的样子恶心得不轻,手一抖,茶水溅到手背上。

    韩榆默了默,取来帕子擦手,不疾不徐道:“无妨,钱

    大人该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月俸五两不行,就十两、二十两三十两,他们总会答应的。”

    世上能有多少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读书人,能糊弄来一个是一个。

    “钱大人莫哭,本官相信你一定可以的。”韩榆勾唇,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说来也是多亏了你们,官府才会有足够多的银子,几个教书先生的月俸而已,连挥霍都算不上。”

    自从交出所有贿赂,早饭只能喝粥啃实心馒头的钱通判:“”

    韩榆敛眸,笑眯眯地说:“可是觉得本官很贴心?罢了,本官允许你感动,但还是别哭了,实在有碍观瞻。”

    钱通判:“”

    十月初一,云远府各地的秀才陆续抵达府城,住进府学的学舍中。

    秀才只二十余人,教授教谕也没几位。

    但韩榆坚信,这只是个开始,明年或者后年,府学就能像其他地方的府学那般,充满朗朗读书声。

    同一天,官塾开始对外全面招生。

    官塾隶属官府,一切开销由官府负责。

    为了吸引更多的人送自家孩子到官塾读书,知府大人大手一挥,声称但凡来官塾读书,第一年的束脩全免,还会为学生提供相应的书籍。

    有这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本着对知府大人的崇敬与信任,十月初一这天有不少人前来报名。

    先让自家娃娃读一年书,明年看效果如何,要是娃娃读

    书上进,就继续供他读书。

    反正知府大人说了,官塾一年的束脩也没几个钱,还给学生提供一顿午饭,是他们占了大便宜。

    “臭小子,你给老娘听仔细喽,等去了官塾,一定要好好读书,别惹先生生气,要是被老娘发现你调皮捣蛋,把你屁股都打肿喽!”

    才五岁大的男童做了个鬼脸:“略略略,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一撸袖子,操起墙角的扫帚,对准熊孩子的屁股拍上去。

    一阵鸡飞狗跳,明明没被打到,男童还是嗷嗷哭着,只打雷不下雨,在街边上蹿下跳地躲避老母亲爱的教育。

    街对面,几位教书先生刚从隔壁府来到云远府,打算先考察一下这里是否如钱通判所说的那样风调雨顺,人杰地灵,才下马车就看到这一幕。

    所有人:“”

    果然,人、杰、地、灵!

    这时,有一群年轻人从教书先生面前快速跑过,掀起的风吹乱了他们精心打理的长须。

    “快走快走,去迟了就不能站到最前面,近距离看到知府大人了。”

    “听说书斋里什么书都用,是知府大人专门为读书人从各地搜罗来的,不需要一文钱就能免费借阅,等会儿我就要借一本回去!”

    “知府大人可真是太好了,又是官塾又是府学,现在还有个书斋,读书科举都不必发愁了。”

    “表兄所言极是,我打算先在官塾读个一两年,到时候参加县

    试,再拼一把就能入府学。听闻知府大人已经好几次去府学为那些个秀才讲课了,我得加把劲儿,争取在知府大人在任期间进入府学”

    年轻男子语速极快地说着,字里行间难掩对知府大人的狂热与钦佩。

    他们很快跑远了,留几个教书先生面面相觑。

    “去看看?”

    “中!”

    循着年轻男子的身影,教书先生们很快找到云远书斋。

    这是一家新开的书斋,也是府城唯一的一家书斋。

    此时,书斋门口挤满了人,称得上人山人海。

    教书先生踮起脚也看不到,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暂时抛却了颜面,爬上对面的木桩子。

    事实证明,站得高真的看得远。

    他们看到一身常服的俊美青年,立在书斋门前,正眉目含笑地与人说着话。

    “大人,听说您是咱们大越最年轻的六元及第状元郎,可以摸我家存山的脑瓜子一下,让他也沾一沾大人的聪明气吗?”

    知府大人忍俊不禁:“当然可以。”

    说话的男子一把拎起自家小子,挤开人群冲到最前面。

    “呐,知府大人您快摸摸他!”

    韩榆瞧着面前被吓懵了的三头身小娃娃,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睫毛伴随他的笑声轻颤着。

    所有人仰望着他,宛若仰望神明。

    知府大人缓缓伸手,怜爱地抚了抚小娃娃剪成桃心的头发:“乖乖听话,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正直勇敢的好人。”

    小娃娃痴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

    精致面孔,瞬间从脸红到耳朵根,就差化身为一辆小火车,头顶呜呜冒热气了。

    就在韩榆撸完小娃娃,准备收回的时候,宽袖传来一阵轻微拉扯的力道。

    低头一看,小娃娃揪住他的袖子,哼哧哼哧踮起脚,却怎么也够不到,急得眼都红了。

    “大、大人~”

    他奶声奶气地喊,泪眼汪汪。

    韩榆莞尔,配合地低下头。

    小娃娃心满意足,重新踮起脚,然后撅起嘴巴。

    “啾~”

    一个软乎乎湿漉漉的亲亲,就这么落在了韩榆的侧脸上。

    小娃娃亲完才知道害羞,蹬蹬蹬跑回老父亲身后藏着,只露出一个脑袋,脸蛋红红地偷看韩榆。

    人群中一片骚动,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教书先生前面的一个姑娘捧着脸,语气荡漾:“我嘞个娘耶,我也想要~”

    应该是她娘的妇人一巴掌拍她后脑勺上:“呸,你就想着吧!”

    教书先生们:“”

    “这位姑娘,老夫初来乍到,这云远府不是匪寇遍地,为何如今这般太平?”

    美好得让人觉得很不真实,有种虚幻的感觉。

    姑娘扭过头,笑得眼睛都没了:“还能因为啥?当然是因为知府大人了!”

    于是,接下来几个人被迫收听了一场长达数千字的有关“知府大人如何英明如何爱民如子如何”演讲。

    没过一会儿,韩榆放完爆竹,云远书斋正式开张,百姓蜂拥而入,街道重新变得空旷起来。

    教书先生神思恍惚地来到官塾,见到钱通判,第一件事就是——

    “老夫觉得十两月俸太高了,还是五两吧。”

    钱通判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几位怎么突然改口了。

    想当初,他嘴皮子都说破了,才以十两月俸请来他们。

    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主意?

    教书先生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表示:“今日得见贵地知府大人,又见识了云远府的风土人情,老夫被知府大人深深折服,五两月俸足矣。”

    钱通判:“”

    所以你就是看不上我,来故意收了十两月俸?

    我恨!-

    三个月,足够府学、官塾和云远书斋走上正轨。

    官塾人满为患,韩榆每日上值下值从门口经过,总能听见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府学的学生们也在勤学苦读,韩榆几次过去,教授说他们都在为明年的院试做准备。

    还有云远书斋,这里可以说是整个阜城最热闹的地方。

    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人来这里,不分男女老少,求知若渴地汲取着知识。

    有人不借阅,只在书斋里看,很多时候一站就是一天。

    韩榆发现这一点,命人买下隔壁的铺子,打通后改成阅览室。

    只要时间充裕,不急着回去,所有人都可以在这里看书。

    前提是不得损坏书籍,不得发出噪音。

    所有人都严格遵守,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安静认真地浏览。

    曾有地痞流氓妄图捣乱,刚进门就被

    打得鼻青脸肿,丢了出去。

    几次下来,再没人敢去书斋闹事。

    在这里,大家找到了久违的宁静,也让所有人自愿守护这片圣洁之地。

    转眼到了除夕这天。

    韩榆拉着官员们加班加点,熬了整整十四个时辰,期间一点没睡,总算处理完今年所有的事务。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快回去吧。”

    “哦对了,除夕快乐。”

    韩榆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永庆二十二年再见。”

    官员们:“”

    也就两天而已,搞得跟隔了十年八年一样。

    韩榆挥挥手,披上大氅扬长而去。

    孟通判脸色惨白,嘴唇丁点儿血色都没有:“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简直不是人。”

    众人深以为然,又齐齐嘘声:“当心被知府大人听见,你又要挨打。”

    九月里被韩榆打发去青龙山巡视,被匪寇钻了空子,捂嘴拖到林子里差点被打死的孟通判:“”

    没法过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另一边,韩榆丝毫不知官员们的怨气足以养活整个阎罗殿,踏上马车后也不急着回家,让韩二绕府城转圈。

    这是他的地盘。

    这座城池,是经由他的手才会重获新生。

    心头油然升起一股成就感,韩榆单手托着下巴,漫无目的地看着两旁。

    街道的行人络绎不绝,人人脸上带着笑,健步如飞地往前走,浑身透着蓬勃向上的精气神。

    再看路边的摊贩,他们在寒风中卖力吆喝着,

    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仿佛什么也抵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在人与人之间肆意蔓延。

    天气虽冷,滴水成冰,阳光却格外的温暖。

    穿透厚重的云层,普照在云远府的大地上。

    韩榆眼底划过愉悦的浅芒,如今的云远府已然焕然一新,是时候继续下面的计划了。

    正想着,前方传来一道满是惊恐的尖叫。

    “咬人了!咬人了!”

    “他疯了!”

    “快来人把他们拉开!”

    韩榆探出马车,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趴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喉咙里溢出野兽般的嘶吼。

    他在奋力撕咬着,被压制得不得动弹的人身体抽搐着,发出惊惧绝望的呼救声。

    “救”

    才刚吐出一个字,话语便戛然而止。

    壮汉抬起上半身:“吼!”

    从韩榆的视角,他满身都是底下那个人的血,牙上还沾着碎肉。

    不像人,更像是一只理智全无的兽类。

    再看被咬的那个,颈侧的伤口深可见骨,殷红的鲜血飙出,死不瞑目。

    壮汉又盯上其他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人群里冲去。

    “啊——”

    百姓受了惊,四下里逃窜。

    街上乱成一团,再不见丝毫的温馨热闹。

    🔒 124

    “韩二, 韩三。”

    韩榆一声令下,甚至不必多说, 两个下属便闪身上前。

    长剑出鞘, 锋利的剑气直奔形容癫狂的壮汉而去。

    “吼!”

    壮汉十分敏锐,在韩二韩三持剑逼近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们,暂停追逐百姓, 扭过头冲着两个更危险的粗声嘶吼。

    他在警告, 也在威胁。

    ——不要上前,否则下一个被咬死的就是你们。

    然韩二韩三都是见惯了生死的, 哪里会被他恐吓到。

    韩二利落挽了个剑花, 直刺壮汉肩胛骨。

    壮汉试图躲闪, 速度却比不过韩二, 被后者命中肩胛。

    “吼!”

    长剑将他的肩头整个儿刺穿, 发出吃痛的呕吼。

    韩二不退反进, 逼得壮汉不得不连连后退。

    韩三一个飞跃,踹中壮汉的胸口。

    韩二手腕一抖,长剑抽出, 带出一片淋漓血肉。

    “砰!”

    壮汉重重砸到墙上, 墙体不堪重负, 竟直接轰然倒塌。

    他被压在砖头下面, 遵循本能地挣扎, 想要爬起来, 咬死害自己受伤的人。

    只是韩二韩三根本没给他报仇的机会, 一人翻到壮汉身上,以自身重量压制住他,另一人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根粗麻绳, 两人齐心协力, 结结实实地把他捆了起来。

    是用了捆猪的手法,再肥的猪都挣脱不开,更遑论一个思维混沌的人。

    壮汉失去了自由,在突如其来的束缚下更加狂躁。

    韩二原打算拎他起来,

    被他逮着机会一口咬过去。

    若非躲得快,怕是这会儿手指头已经没了。

    据观察,壮汉此时的咬合力不亚于一只成年鬣狗。

    韩二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他可不想英年退休,因为失去手指而被迫从主子身边离开,换成其他人上位。

    “小心点,他很不正常。”

    韩三冷声提醒,一个剑柄抽上去,壮汉的嘶吼戛然而止,倒头就睡。

    “我知道。”韩二呼出一口气,“只是没料到都这时候了,他还在负隅顽抗。”

    韩三拎起晕死的壮汉,两人三人朝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别狡辩,就是你疏忽大意了。”韩三在百姓的注目下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能把人气个半死,“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向主子求情的。”

    韩二:“”

    诡计多端的韩三,给我等着。

    韩三轻哼一声,很不厚道地把壮汉丢给韩二,先后者一步来到马车前:“主子,人已经控制住了。”

    韩榆撩起车帘,冷淡的眸光落在不省人事的壮汉身上。

    他那张黝黑粗犷的脸被砖头砸得鼻青脸肿,额头上还有个被剑柄抽出来的肿包,已然面目全非,五官都模糊不清了。

    浓郁的铁锈味道刺激着韩榆的神经,他深呼吸,面色冷凝:“把人送去监牢,最里面那一间。”

    府衙监牢的最尽头,有一间专门为棘手犯人精心打造的牢房。

    除了一扇半人高的铁门,连个窗子都没有,四围

    是砖头而非木桩,砌得密不透风,最适合那些身手了得、威胁性极大的犯人。

    面前此人当街咬死一人,韩榆不敢保证他醒来后是否能恢复理智。

    以防万一,韩榆决定直接把他塞到那里面去。

    韩二正要应声,冷不丁被韩三抢了先:“主子,方才韩二被此人咬了一口,就让属下押他过去,韩二回去处理伤口吧。”

    “咬了一口?”韩榆蹙起眉头,看向韩二的眼里带着询问和怀疑。

    韩二:“回主子,属下没被咬到。”

    韩榆目光流转,忽的轻笑一声。

    笑声意味不明,让两人同时虎躯一震。

    “那就让韩三送他去监牢,至于韩二”知府大人语调微顿,“本官掐指一算,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你去请诸位大人前来府衙,就说本官有要事相商。”

    韩二&韩三:“”

    说真的,虽然他们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韩榆这边,但有时候真的很同情那些官员。

    熬了十四个时辰,期间眼睛都没闭一下,好不容易回去了,屁股还没把椅子焐热,就又被叫了回去。

    永庆二十一年的除夕,注定让他们终身难忘。

    两名下属相继离开,只留一个韩八守在马车旁。

    这时,躲在远处的百姓有人认出了马车里的青年,用又惊又喜的语气大喊:“知府大人!”

    这一声,成功让韩榆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

    韩榆勾起嘴角,向众人挥手示意。

    没

    了发疯咬人的威胁存在,百姓们陆陆续续走出来。

    大多满眼崇敬地看着韩榆,也有一部分胆子大的,好奇地看着被咬死的人。

    “多亏大人路过此处,否则今天死的就不止一个了。”

    “大人,这尸体该如何处置?”

    “大人,我怎么觉得刚才那人不对劲?疯疯癫癫也就罢了,怎么还当街把人咬死了?”

    “你们看见没,这人脖子上一大块肉没了,地上又没有,我怀疑是被那个人吃下去了。”

    “吃下去?”

    吸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面露惊恐之色。

    “吃人肉?那个人肯定有问题,好端端的谁会像他这样!”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大过年的怎么就碰到这种事情,早知如此,我今天死都不会出门,差点命都没了。”

    “大人您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问话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丈,他眼神灼灼,期待韩榆的回答。

    议论声暂停,所有人都在看着韩榆。

    韩榆眸光微暗,若无其事地道:“此事尚未查证,本官也不敢妄下定论。”

    百姓叹气,脸上的担忧更甚。

    “官府会尽快查明此事,给大家一个交代。”韩榆扬声道,清朗的嗓音透着安抚人心的意味,“还请大家放宽心,本官以为此人多半是被疯狗咬了,染上狂犬症才会如此。”

    “狂犬症?”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我娘家村里有个人,当年就是被疯狗咬了,最后神志不清,闹得可厉害,没

    几天就死了。”

    “但我也没听说得了狂犬症的人会咬人啊。”

    “知府大人何时骗过咱们?咱们只管等官府的消息便是。”

    韩榆拢着厚重车帘的手指松了松,面色渐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百姓忙不迭退到一旁。

    韩榆颔首示意,转而同韩八低声道:“把尸体送去义庄,派人看守好,别让人找到机会做什么手脚。”

    “还有凶手跟死者的家人,记得如实告知事情的来龙去脉,顺便再查一查这两家。”

    韩八自是无有不应,走向躺在一滩血里的尸体。

    韩榆又叫住他:“用马车吧,莫要大张旗鼓。”

    比起沿途引来无数人围观,造成恐慌,韩榆更愿意浪费几十两银子。

    马车而已,他不差这一辆。

    所幸此地离府衙不远,走个一炷香时间就能到。

    韩榆跳下马车,徒步折返回府衙。

    另一边,韩二韩三韩八兵分三路。

    韩三去监牢,韩八去义庄,韩二则挨家挨户通知几位在府衙说得上话的官员。

    “知府大人有要事相商,还请大人尽快前往府衙。”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刚饱食一顿,准备回屋泡个澡,然后睡它五六七八个时辰的官员们:“”

    天杀的!

    天杀的韩榆!

    天杀的你没有心!

    韩榆你再这么无休无止地使唤下去,我真的要闹了!

    村口的骡子都不带这么使唤的!

    “钱大人?”

    知府大人贴身护卫的声音让钱通判

    回过神来。

    他枯坐在椅子上,摸了摸自己快要垂到脚底板的眼袋,和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的黑眼眶,鼻子一酸,当场落下泪来。

    韩三:“???”

    钱通判哽咽着站起来,龟速往外走:“本官知道了,本官这就去。”

    如果他有罪,请直截了当地用大越律法制裁他。

    打板子,坐牢,甚至流放八千里都没问题。

    而不是一次又一次,日复一日地被韩榆翻来覆去地折腾,还不能流露出一丝半点的怨念。

    这简直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钱大人,您没事吧?”韩三非常虚伪地关心了一句。

    钱通判颤颤巍巍爬上马车,眼含泪光:“本官没事,只不过是想到分别不久又能再见到知府大人,心中激动,一时没能控制住。”

    韩三:“”

    他真的有一点点可怜,还有亿点点好笑。

    可无论他们有多可怜,还是不能无视知府大人的召唤,苦大仇深地前往府衙集合。

    孟通判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张嘴打了个哈欠,露出血盆大口。

    “大人,您这么急匆匆地让人叫下官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但凡你敢说不是什么大事,今儿我就敢撂挑子走人。

    韩榆转眸,黑黢黢的瞳孔冰冷无机质,像极了孟通判没被归还贿赂掏空家底前,那颗藏在私库里的黑珍珠。

    好吧,不敢。

    孟通判怂了吧唧地低下头,弱声弱气道:“下、下官只是纯粹好奇。”

    为

    何韩榆看起来这般凝重,跟天要塌了似的。

    韩榆不想搭理这憨货,沉声道:“不久前本官下值归家,恰巧撞见一男子当街发疯,撕咬另一男子致死”

    不待韩榆说完,钱通判就抢答道:“莫非得了狂犬症?”

    “噤声。”韩榆面无表情睨他一眼,唬得对方安静如鸡,继续说,“本官对外这样宣称,但实际并非如此。”

    官员们发现知府大人的表情着实凝重,瞌睡虫本来都爬上眼皮了,又被他们强行给抖了下去。

    “诸位大人来之前,本官查看过狂犬症的相关症状,并无生啖人肉这一条。”

    “生啖人肉?!”

    钱通判一激灵,瞪大眼睛发出尖叫,双手惊恐地抱住自己的手臂。

    韩榆额角青筋直跳:“你再吵,今夜甭回去了,本官在监牢给你留了床被褥,你和他一起过除夕。”

    他,特指生啖人肉的那个疯子。

    钱通判立马拿手捂住嘴,疯狂摇头。

    韩榆回归正题:“本官觉得这件事不对劲,所以才请诸位重回府衙,共同商议。”

    话音落下,韩二出现在厅堂外面,无声点了点头。

    韩榆会意,率先往外走:“大夫来了,走吧,一起过去看看。”

    钱通判神思恍惚,没听清楚,一脸迷茫地问左右同僚:“看什么?”

    孟通判心里不痛快,故意挤兑他:“今夜和你一起守岁的那个。”

    钱通判:“”

    一行人来到监牢

    ,审讯室里。

    壮汉已经醒了,被狱卒绑在刑架上,仍旧神志不清,一边拼命挣动,一边发出可怖的低吼。

    除韩榆外,尾随他进来的官员都被吓了一跳。

    “天爷啊,这也太吓人了吧?”

    “他是不是想咬我?”

    “原先知府大人说不是狂犬症,我还不信,这会儿见到本人,还真不像。”

    说这话的是吴同知,他有个兄弟当年就是死于狂犬症。

    眼前之人的症状看似和狂犬症一般无二,控制不住地兴奋狂躁,一刻也安定不下来。

    可但凡真的见识过狂犬症发作,就会知道真正染上狂犬症是不会咬人的,更别说生啖人肉。

    只是许多人没见识过,人云亦云,信了那些有关狂犬症的不实谣言。

    这时,韩三领着一位老大夫进来。

    老大夫从未和官老爷共处一室过,难免局促,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结结巴巴地说:“草民见、见过大人。”

    “烦请大夫给他看看。”韩榆扶住想要下跪行礼的老大夫,指向壮汉,“看他是否感染了狂犬症。”

    老大夫依言上前,壮汉挣扎得更厉害了,冲着他龇牙咧嘴,露出掺着血丝的一口牙。

    “啊!”

    老大夫吓到了,趔趄着后退,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跟头。

    韩榆啧了一声,抬起右手。

    众人不明所以,唯独韩三,取下腰间长剑,双手交到韩榆手中。

    剑未出鞘,韩榆握着它走到一刻也不消停的壮汉面前。

    抬手,“砰

    ——”

    猛一下,壮汉晕死过去。

    韩榆把剑还回去,轻描淡写道:“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只要保证他没死就行。”

    亲眼目睹知府大人一剑柄把人砸晕的官员们:“!!!”

    老大夫也深吸一口气,好在他活得够久,经历的多了,很快恢复镇定,上前给壮汉诊脉。

    两只手都把一遍,又察看眼睑和舌苔。

    一系列细致的检查结果,老大夫满头大汗地退后:“回知府大人,此人脉象杂乱无章,但是可以肯定,他并未染上狂犬症。”

    “杂乱无章”韩榆所有所思,“可是另有病症?”

    老大夫皱着眉毛,摇了摇头说:“草民学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种脉象,一会儿像是弥留之际的脉象,一会儿又像是康健之人的虚浮不定,难以判断,所以草民才说他的脉象杂乱无章,毫无章法可寻。”

    “您的意思是,他身上什么病都没有,可脉象又确确实实有问题?”

    老大夫点头:“知府大人所言极是,草民医术浅薄,实在诊断不出其中的问题所在。”

    韩榆看了眼壮汉,将他在街上的异常举动告诉了老大夫。

    “生啖人肉?”老大夫深吸一口气,“这简直骇人听闻!”

    韩榆不置可否:“您是云远府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连您都查不出什么,怕是”

    老大夫呼吸一滞,又过去诊脉,片刻后回过头:“知府大人可否让人褪下他

    的衣衫,好让草民仔细检查。”

    韩榆允了,自有狱卒上前,三下五除二扒掉那身满是鲜血的衣裳,只留一件底裤。

    老大夫眯着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又因为年岁已高,眼神不太好了,几乎整个人贴到了壮汉的身上。

    韩榆看他实在艰难,戳了孟通判一下:“你去帮忙。”

    孟通判:“啊?这不妥吧,下官并不通医术”

    韩榆:盯.jpg

    孟通判缩了下脖子,挪着步子上前。

    不多时,老大夫转过身,一脸的惊疑不定:“大人,草民发现此人脖子以下的皮肤颜色比面部和颈部更深。”

    按理说,面部和颈部常年裸.露在外,经历风吹日晒,理应比脖子以下的部位粗糙暗沉。

    可老大夫却说,此人脖子以下的肤色更深。

    虽说同为男子,但韩榆没有打量别人身体的癖好,之前只草草扫了眼,并未看得仔细。

    现下听老大夫这么说,当即疾步上前,视线犹如探照灯,把壮汉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果然如此。”韩榆咬牙,转头问老大夫,“不知您有什么想法?”

    老大夫很有些受宠若惊,紧张地搓了搓手:“草民听闻有些学医的人心术不正,最爱研究一些旁门左道,为了验证自己的药是否有效果,他们会用活人试药。”

    韩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飞快调动储蓄在大脑里的知识:“您所说的试药,可是把试药人放进瓮中?”

    老大

    夫点了点头:“多年前,约摸有十几年了,咱们云远府就有个邪医用活人试药,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其中一个试药人逃了出来,还一把火烧了那个地方。”

    “那个放火的人也没活下来,没逃多远就死了。”

    “草民没遇到过试药人,但如果长期试药,脉象的确会和常人不同,人也有可能因为某几种药性相斥,变得疯疯癫癫,总之变成什么样都是有可能的。”

    韩榆看向年纪最大的张同知:“此事属实?”

    张同知应是:“确有此事。”

    吴同知若有所思:“若真如此,可是当年那人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孟通判摸着下巴:“极有可能。”

    韩榆没有妄下定论,让韩三送老大夫离开。

    “大人放心,这件事草民一定烂在肚子里,谁也不会说的。”老大夫再三保证。

    韩榆笑了笑:“多谢您了。”

    老大夫离开,审讯室里只剩下韩榆几人。

    韩榆盯着壮汉赭褐色的四肢,半晌沉默不语。

    吴同知轻咳一声:“大人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韩榆答非所问,眼睛望着张同知的方向:“那邪医死了吗?”

    张同知愣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实话实说:“那院子里尸骨太多,仵作难以分辨,就报了那人已经丧身火海,当时下官还只是个通判知事,更多就不得而知了。”

    “也就是说,无法确定那人究竟是葬生火海,还是逃出升天,官府便草草结案了?”

    张同知老

    脸一红,憋出个细弱蚊蝇的“嗯”。

    韩榆扶额,深吸一口气:“去请仵作来。”

    官员们不知道韩榆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人还活得好好的,叫什么仵作?

    韩榆也不解释,沉默地垂手而立。

    这会儿,大家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再插科打诨,全都战战兢兢地靠墙站着,生怕碍了韩榆的眼,惹火上身。

    韩三很快请来仵作。

    仵作干这行已经有几十年了,常年和官府打交道,在审讯室里见到好几位大人,也只愣了一下,很快从容行礼:“草民见过诸位大人。”

    “无需多礼。”韩榆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本官没记错的话,你在官府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仵作?”

    仵作点头称是:“正好二十六年。”

    韩榆气定神闲道:“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年的试药人一案?”

    “试药人?”仵作想了想,还真有那么点印象,“院子里足足有几十具被大火烧焦的尸骨,谁也分不清谁,还有那个放火的试药人,草民记得很清楚,他就是死于试多了药,药性相斥致死。”

    韩榆心下一松:“你去看看他,和当年试药人的症状可有什么共同点?”

    仵作上前查看,很快得出结论:“从表面看,与那个试药人一般无二,至于内部草民不得而知。”

    怕是只有等这人死了,才能剖开一探究竟。

    韩榆让仵作出去,侧首看向吴同知等人:“确定了,他是

    试药人。”

    不必他说,大家也都知道了。

    吴同知又问了一遍:“大人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本官担心,逃出来的试药人不止一个。”韩榆面沉如水,“伤及百姓,让云远府再生动荡。”

    吴同知眼皮一跳,主动提议道:“不如由下官带人在府城各处搜查,找出背后的始作俑者?”

    韩榆眼眸微眯,轻声呢喃:“本官还担心,有人想要浑水摸鱼,让云远府重新乱起来。”

    众人呼吸一凛,大气不敢出。

    好在韩榆并未让自己长久地沉浸在负面暴戾的情绪中,很快恢复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此事暂时不宜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引得对方狗急跳墙。”

    “吴大人,你去义庄找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伪装成此人,好给百姓和死者家属一个解释。”

    “张大人”

    韩榆有条不紊地安排任务,语气冷静至极,仿佛不久前的杀气泄露只是错觉。

    末了,韩榆又说:“今日出了这样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极其不好的影响,诸位大人辛苦一下,抓紧时间把这件事情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

    官员们一脸呆滞。

    又、又要加班?!

    韩榆对他们的反应视若无睹,让狱卒重新把人关回去:“好了,大家都去忙吧,早日结束,才能早日与家人团聚,补过除夕。”

    所有人:“”

    合着您的意思,只要这件事一天不查清楚,他们就

    一天不能回家?

    孟通判怨念满满地看着韩榆的背影,不高兴地嘟囔:“真是没人性,比索命的恶鬼还可怕。”

    吴同知其实也有同感,却见已经到门外的知府大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冷若冰霜的面孔映入眼帘,吴同知有种不祥的预感。

    “没人性?”

    “比恶鬼还可怕?”

    韩榆双手负后,步步逼近。

    孟通判也没想到韩榆耳朵这么尖,自己小声嘀咕他都听见,煞白着脸连连后退:“大人您怕是误会了,下官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本官之所以次次容忍你的挑衅示威,全是因为本官懒得再花时间培养一个新的通判。”

    “新通判需要磨合,这会大大降低府衙上下的办事效率。”

    韩榆居高临下地看着矮胖墩子一样的孟通判,言辞犀利:“但不代表,本官找不到接替你位置的人。”

    孟通判如遭雷劈,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榆:“大人?”

    韩榆对他的示弱丝毫不为所动,扬声道:“即日起,你被贬为通判知事,现在的通判一职,由原本的通判知事来做。”

    三言两语决定了孟通判知事的结局,韩榆甩袖而去。

    孟通判知事承受不住打击,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活该。”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唯独他吃一堑后继续吃一堑。

    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如今的下场怪得了谁?

    吴同知的办事效率很高,亲自去了趟义庄,在一堆无人认领的尸体

    里挑了个和壮汉身形相仿的。

    他又让人毁去尸体的面容,确保分辨不清二者的区别,来一招偷梁换柱,让狱卒把尸体从监牢的正门抬出去。

    壮汉咬死人的事情早已传开,大家都在关注官府对他的处置。

    这厢有人看到狱卒抬尸体出来,就过去问了一嘴。

    回头百姓问起,他非常肯定地说:“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咬人的那个疯子。”

    同时,韩榆让人画了壮汉的画像,暗中走访调查,很快确定了他的身份。

    张腾,云远府人士,是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

    五年前,张腾去乡下卖货,一去不回。

    张家人都以为他路上遇到匪寇,被劫财害命了,望眼欲穿了两个月,没等到人回来,就被亲友劝着办了丧事。

    事实却是,张腾还活着,只是多年如一日地待在瓮中,成了那任人宰割的试药人。

    死者与张腾素不相识,只是运气背,撞上张腾发狂的时候,被他咬断了颈侧的血管,血尽而亡。

    “去查上午张腾最一开始出现在什么地方,那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还有,近几年无故失踪的人,无论男女,但凡满足试药人条件的,都给本官列个名单。”

    吴同知等人深知这是一笔大工程,下意识开始头疼了。

    然而有孟通判知事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跟韩榆唱反调,只能嗯嗯啊啊应好。

    这时,有个官兵连滚带爬地进来。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府城多处出现发狂咬人的情况,死者的亲属闹到官府门口,要大人您给个说法呢!”

    韩榆眉眼一沉,疾步走出府衙。

    府衙门前,死者面目全非地躺在草席上,一旁的亲属悲痛欲绝,哭得不能自已。

    鲜血洇湿地面,哭声震耳欲聋,为永庆二十一年的除夕笼上一层阴霾。

    🔒 125

    “知府大人, 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民妇和儿子儿媳去集市买东西,哪知半路突然窜出个人, 不由分说, 一口咬住民妇儿子的左半边脸,怎么都挣不开。”

    “他咬完还不够,又咬了民妇儿媳的脖子, 害得民妇儿媳当场没了呜呜呜”

    老妪灰白的头发散乱在风中, 她绝望到极点,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老妪跪着, 被突如其来的厄难压弯了腰, 干瘦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她旁边, 是儿子儿媳的尸体。

    “草民带小孙子去买冰糖葫芦, 还没反应过来, 草民的小孙子就被扑倒了。”

    “草民又打又拽, 可那人在发狂,草民抢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才八岁大的孙子被他咬死。”

    “知府大人, 草民的孙子可聪明了, 官塾的先生都夸他聪明, 草民还打算明年继续供他读书, 怎么说没就没了啊!”

    老丈怀里抱着他已经没了气息的孙子, 喉咙嘶哑, 眼泪顺着纵横的沟壑蜿蜒而下。

    “知府大人, 官府不是说上午咬人的那个是被疯狗咬了,染上狂犬症吗?怎么还会有其他人也咬人?”

    “知府大人,求您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

    府衙外人声嘈杂, 韩榆掩在袖中的长指攥紧又送开, 面容和缓,狭长黝黑的眸子里却墨色翻涌,

    一片风雨欲来。

    “那几个疑似试药人的都抓到了?”

    吴同知刚跟官兵说完话,闻言走到知府大人身旁,低声用气音说:“回大人,都打晕关进牢房了。”

    今日虽是除夕,负责巡逻的官兵们积极性却异常高涨,直到下午还在街上晃悠,以防有人闹事,扰乱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当试药人出现在街头,发狂攻击无辜百姓的时候,他们很快便闻讯赶到了。

    “只可惜没能救下他们。”吴同知不无遗憾地说道。

    韩榆指尖高频率地敲击手心,是极度烦躁的表现:“受伤了?”

    疑问句式,语气却格外笃定。

    韩二韩三合力才控制住张腾,官兵只会些三脚猫功夫,远逊色于他二人,只会更不容易。

    吴同知点头称是:“大多受了点轻伤,只两个伤得重了点,在与试药人交手的时候被打断了骨头。”

    “此乃工伤,回头让人送点伤药和补品过去。”哭喊声仍未停歇,韩榆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年后也不必急着回来,痊愈了再说。”

    吴同知应下:“下官替他们谢过大人。”

    知府大人也有柔软体贴的一面呢。

    “那几日的俸禄就不必给了。”韩榆补充说明。

    吴同知:“是。”

    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二人交谈间,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知府大人,草民听说这些人并不是因为染上狂犬症才发狂,而是因为被抓去试药才会如此?”

    此言一出

    ,府衙外一片哗然。

    那蓄着络腮胡的男子放爆竹似的,噼里啪啦语速极快:“草民听说,他们因为试多了药才会发狂咬人,万一还有试药人没被抓到,那咱们岂不就危险了?”

    韩榆微微眯起眼,厉芒若隐若现。

    “本官再三申明,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怎的一天不到,就有人知道了?”

    吴同知冷汗涔涔,舌头都捋不直了:“下官一直在府衙忙活,压根没时间与外人说到这些事情啊!”

    韩榆一言不发,也没问其他的官员,沉默看着人群骚动,种种猜测阴谋论不断。

    “知府大人,您之前说最开始那个人发狂咬人是因为染上狂犬症,是在骗我们吗?”

    喧哗声戛然而止。

    百姓神色各异,都在等韩榆的回答。

    饶是吴同知站在边上,并未收到太多的注目,也忍不住为知府大人捏了把汗。

    之前揭露试药人真相的络腮胡男子用怀疑的眼神看韩榆,声如洪钟,在场每个人都能听到他说了什么。

    “知府大人明明知道,却拿什么狂犬症糊弄人,可是不打算告诉我们真相?草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们真相?”

    络腮胡男子顿了顿,字里行间潜藏着浓重的恶意:“还是说,这件事跟知府大人您有什么关联,您为了继续拉拢民心,就下令封口,随便找个借口,打算草草了结这件事?”

    韩榆从来都知道,百姓很多时候都过分天真,很容易引导,也

    很容易被误导,被带偏思路。

    所以当百姓看他的目光发生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变化,韩榆只心里一冷,面上不显分毫。

    “起初本官的确以为是狂犬症,遂请来益元堂的坐堂大夫,却被告知并非狂犬症。”

    “为了验证试药人的猜想,本官又请来早年接触过试药人的仵作,这才得到肯定答复。”

    “得知那人发狂的原因后,本官便派人核实他的身份,直到诸位来府衙,本官一直为此事忙碌。”

    “尚未查出真相,抓获凶手,本官如何能草率地将这个消息放出来?”

    躁动的人群平静了些,大家的情绪也不似先前那般激烈尖锐。

    “只是本官有些疑惑,试药人的身份只官府几位大人知晓,就连负责查证试药人身份的官兵都不得而知,这位大哥又是从何处得知?”

    粘黏在知府大人身上的视线尽数转移到络腮胡男人的身上,探究又好奇,让他有种被扒光所有衣裳,无所遁形的感觉。

    络腮胡男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仗着身形瘦小,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嘁——”

    众人唏嘘,暗道此人胆小如鼠,有本事质问知府大人,没胆量给大家一个解释。

    鄙夷过后,大家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韩榆身上。

    先后失去了儿子儿媳的老妪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哑着嗓子问:“大人,您会给民妇的儿子儿媳讨回公道吗?”

    死者家属竖起耳朵,都很在意韩榆的承诺。

    实际上,除了一开始因为络腮胡男人的话对韩榆生出一丝猜忌,在他解释清楚之后,大家又都重拾信任,心里的天平倒向韩榆那边。

    如今,他们只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韩榆不去看那些被试药人咬得面目全非的死者,嗓音温和坚定:“本官向诸位承诺,定会查明真相,将主使捉拿归案,让诸位的亲人泉下安息。”

    年轻的知府大人双手交叠,深深作了一揖,语调沉闷,且满含歉疚:“也是本官的疏忽,没能尽快控制住所有逃出来的试药人,这才酿成大祸”

    “知府大人,您这话说错了。”失去了小孙子的老丈摇了摇头,脸上还挂着泪痕,表情严肃,“千错万错都是那个拿活人试药的人的错,是他的所作所为导致试药人发狂咬人,您大可不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另一位受害者家属附和:“府城这么大,知府大人如何能面面俱到?怪只怪逃出来的试药人太会躲藏,也怪咱们出门在外没个警惕心。”

    “草民/民妇不怪大人,只希望大人能尽快抓到试药人和他们背后的人,好让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韩榆喉头微哽,郑重点头:“好。”

    “天寒地冻,诸位还是赶紧回去吧,若此事了结,本官会在第一件事公之于众。”

    受害者的家属们也意识到把自家人的尸体摆在府衙门口不是个事儿,也不磨蹭,立刻

    准备打道回府。

    韩榆叫来几个官兵,帮忙抬草席,好让死者安然无恙地回家去。

    死者及其家属离开,围观百姓见没热闹可看,也都相继散去。

    “原以为今年能过个好年,看来怕是不成了。”

    “用活人试药,想想就好可怕,希望知府大人赶紧抓到人。”

    “最近大家还是尽量少出门,谁也不知道外头还有没有试药人,万一碰见了,怕是要命丧当场。”

    “你不说我也知道。”

    百姓渐行渐远,府衙外重归宁静。

    “让人把地上清洗干净,以免吓到过路人。”韩榆淡声吩咐道,“既然百姓已经知道试药人的存在,调查起来会更加困难,大家都警醒着些,莫要被人钻了空子。”

    “都别愣着了,先回去趴一会儿,攒足了精神再继续查,早日给百姓一个交代。”

    韩榆只字未提有人对外透露试药人的存在这件事,似一阵风卷过,只给官员们留下一道清瘦修长的背影。

    他若无其事的模样一度让吴同知等人以为那络腮胡男子没出现过,试药人仍在他们的严防死守中没被透露出去,至今唯有他们几人知晓。

    “知府大人他竟然没生气?”钱通判自言自语,很是难以置信。

    张同知一脸的高深莫测:“怕是不见得。”

    吴同知深以为然,捋着胡须点头。

    往往有时候,人都是在沉默中爆发的。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解决,待此事了结,大约就是知府大人秋

    后算账的时候了。

    新上任的李通判尚且年轻,没他插.嘴的份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声提议道:“左右不是咱们做的,不若先回厅堂小憩片刻?”

    另三人深以为然,伸着懒腰往回走。

    “先让下头的人去查,再不睡,我怕是活不过二十一年。”

    连续十几个时辰没闭眼,他们又都不年轻了,若非顾及颜面,随便往地上一躺都能睡着。

    “唉,谁让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想和家人好好过个除夕都不能。”

    四位同知通判走远,靠墙站着的其他官员这才相继动起来,打着哈欠,心不甘情不愿地慢吞吞往厅堂走。

    “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净给咱们找事做,也不怕天打雷劈。”

    孟通判知事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韩榆都没被天打雷劈,他又怎么会?

    祸害遗千年,他可要好好活着,端看韩榆如何收场。

    孟通判知事冷笑,背着手跟上-

    韩榆下令排查近几年无故失踪的人口,再在其中筛选出符合试药条件的。

    这并非易事,如同大海捞针,短时间内无法达成。

    好在前段时间韩榆面向云远府全体百姓,组织了一场户籍普查。

    几个知事只用了一天时间,便筛选出符合条件的人选。

    全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常年不着家,在外四处找活干。

    就算失踪了,家里人也会认为他们遭了匪寇或其他什么地痞流氓的毒手。

    在张腾之后出现的那几个试药人经过

    排查,也在名单上面。

    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在失踪许久,被认定为已经去世的几年后再次出现,还是以试药人的身份。

    与此同时,官兵经过走访调查,查到了张腾等人最早出现的地方。

    ——府城有名的青楼,红杏楼后街的一条巷子里。

    韩榆带着官兵破门而入,院子里空无一人。

    “茶水是凉的,说明走了有一会儿。”韩榆收回触碰茶壶的手指,看向角落里的炭盆,“去其他房间搜搜看。”

    李通判应是,带人退了出去。

    希望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让他们不至于无功而返。

    正屋里只剩韩榆一人,他信步走向炭盆,蹲下身,长指在盆底的黑灰里翻搅。

    白皙带着薄茧的手指变得乌漆嘛黑,指缝里也填满了黑灰。

    韩榆面不改色,继续翻搅。

    终于,在最底下翻出没能烧完,巴掌大小的纸片。

    韩榆毫不嫌弃地拿在手里,细细打量,试图从焦糊的纸片上辨认出几个字,从而提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提取试验三三什么?”

    韩榆指腹摩挲着纸片,却怎么也抹不去“三”字后面的那团焦黑。

    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

    “大人,发现一个地窖,里面放着几十个大瓮。”

    韩榆捏着纸片回头,发现李通判脸色惨白,嘴角有可疑液体,抬步往外走,随口问了句:“瓮中有试药人?”

    李通判条件反射地捂嘴,很快又

    放下:“是,都死了。”

    “意料之中。”韩榆来到地窖入口,“试药人不好找,试药不能轻易中断,也不能中途更换试药对象,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丢下不管。”

    所以可能性只有一个——

    试药人连最后的利用价值都没了。

    简单粗暴点说,试药而死。

    韩榆下到地窖,险些被里面诡异的气味熏得晕过去。

    试药人蜷缩在瓮中,尸体散发着恶臭。

    他脖子以下浸没在黑褐色的汤药中,汤药同样散发着一股一言难尽的臭味。

    难怪李通判吐成那样。

    “带回去,试着联系他们的家人,实在找不到,便好生安葬了吧。”

    韩榆扶着梯子爬出地窖,问李通判:“其他几个房间呢?”

    李通判摇头:“一无所获。”

    韩榆啧了一声,指骨捏得咔咔响:“把那黑不溜秋的汤药也带回去,再请益元堂的大夫来,本官倒要看看,他们在背地里都捣鼓些什么。”

    没能看清“三”后面的字,韩榆到底耿耿于怀。

    李通判不疑有他:“是。”

    “继续查,你去问问左邻右舍,有没有人见过这院子里的人,画好画像,全城通缉。”

    既然事情已经闹大,韩榆也不打算遮遮掩掩,索性大张旗鼓了来。

    他倒要看看,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李通判把头垂得更低:“是,下官这就去。”

    韩榆回到府衙,已是正午时分。

    正月初二,本该躺在

    暖烘烘的被窝里,却因为这该死的试药人和邪医连续三天没能踏进家门。

    韩榆压下心头的戾气,走进厅堂:“府城这两日如何?可还有潜逃在外的试药人?”

    负责这件事的钱通判站起来:“回大人,下官已带人搜查两遍,目前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韩榆嗯了声,靠在椅背上轻揉眉心,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吴同知见状,温声提议道:“大人,您已有四天不曾闭眼,这里有我们,您还是回去歇一歇吧。”

    并非自贬,吴同知认为即便自己一把年纪,韩榆只有二十出头,他却是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吴同知心里跟明镜似的,若不是韩榆压着,底下那群官员怕是早就原形毕露,拿着俸禄贪吃等死了。

    云远府有韩榆,府衙有韩榆,一切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不必。”韩榆轻描淡写地拒绝,实际上他有小白在,并不会觉得累,只是单纯心烦,“张大人,你让人把这张纸片修复一下。”

    张同知结果,表情并不乐观:“损毁得太严重,怕是不容易。”

    “无妨,尽力而为。”韩榆也没有强人所难,非要把它复原成本来的样子。

    “是,下官这就去。”张同知拿着纸片起身,欲言又止片刻,还是轻声说,“大人莫要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话未说完,官兵慌里慌张地出现:“知府大人,大事不好了!”

    厅堂内蓦地一静。

    又出什

    么事了?

    莫非又死人了?

    还有完没完了,真是比苍蝇还讨厌。

    韩榆揉着眉心的力道一顿,缓缓放下,改为双手抱臂:“说吧,什么事。”

    官兵觑了眼韩榆,迅速低头:“红杏楼的一个妓子来府衙击鼓鸣冤,说说”

    韩榆挑了下眉。

    吴同知耐心告罄,厉喝一声:“说了什么?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官兵哆嗦了下,快言快语道:“她说她怀有两月身孕,腹中胎儿是是知府大人的。”

    韩榆:“???”

    全体官员:“???”

    韩榆坐直了身子,神情微妙:“本官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官兵重复一遍。

    “哈——”韩榆笑得不能自已,一摊手说,“看吧,本官不找人麻烦,麻烦总是主动找上来。”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什么反应,一整衣冠朝外走去:“走,去会会她。”

    韩榆的身影消失在厅堂外,众人面面相觑,张大的嘴巴还没能合上。

    “怀有身孕?知府大人的?”

    “真假的?”

    “知府大人素来洁身自好,后院连个女人都没有,他若真想,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必去那种地方。”

    “张大人所言极是,我看知府大人的神态,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钱通判一说这话,大家不由为红杏楼的妓子捏了把汗。

    惹到知府大人头上,你怕是踢到石头了。

    在心里默默点蜡的同时,脚步丝毫不见慢

    ,提着袍角直往外冲,生怕晚了一步,没热闹看。

    正被试药人的事儿搞得头疼,权当看场大戏,愉悦身心了

    韩榆走出府衙,就见一衣裙轻薄的艳丽女子跪在地上,在哭诉着什么。

    语调婉转,哀哀切切,时不时以袖拭泪,好一副惹人怜惜的姿态。

    只是韩榆觉着她有点面熟。

    “知府大人同奴家相好,口口声声说要纳奴家为贵妾,结果转身不认人,非但舍弃了奴家,连奴家腹中的孩儿都不认了。”

    “而且而且”女子欲言又止,像在顾忌着什么。

    “而且什么?姑娘你尽管说出来,要真是这样,咱们怎么也得要知府大人给你个说法。”

    “没错!想不到知府大人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虽然男子生来好色,但我看知府大人为人正派,不像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人。”

    众人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看法。

    女子以手掩面,啜泣道:“而且他是奴家的堂兄。”

    “什么?!”

    “他见奴家第一眼就认出了奴家,却还是不顾奴家的反对若非实在走投无路,奴家也不会不顾脸面地击鼓鸣冤。”

    韩榆明显感觉到,很多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转眸看向一副风尘女子打扮的女子——韩兰芷。

    没记错的话,他当初安排兄妹三人离开,搬到隔壁县去住,这才多久,韩兰芷就流落到

    千里之外的烟花之地?

    “这是怎么了?”

    李通判带着官兵和老大夫回来,看到府衙门口乌泱泱的人群,很是愣了一下,问就近的官员。

    没人为他解答,都忙着吃瓜看戏,忙着托住惊掉了的下巴呢。

    原以为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大戏,谁知这其中还涉及到兄妹伦理!

    知府大人的堂妹不该待字闺中,或者风光大嫁吗?

    怎么会在红杏楼做伺候人的活儿?

    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钱通判嘘声:“莫说话,看戏。”

    李通判:“”

    你不说我怎么看戏?

    没等他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知府大人先看过来。

    准确说,是看向他身后的老大夫。

    韩榆招手,不疾不徐道:“烦请您来为我诊个脉。”

    老大夫不知所以然,但还是依言上前,为他诊脉。

    众目睽睽下,只听韩榆问:“本官可是纯阳之身?”

    老大夫呆了下,讷讷点头:“没错,大人的确是纯阳之身。”

    官员:“???”

    百姓:“!!!”

    韩榆直视瞠目结舌的韩兰芷,扯唇一笑:“所以,本官如何能让你怀有身孕?”

    韩兰芷蠕动嘴唇,老大夫的话给了她当头一棒,教她哑然失声。

    韩榆一一扫过嘴巴张得能塞下两个鸡蛋的百姓,半是自嘲半是调侃地说:“难道是有感而孕?”

    众人哄堂大笑。

    “乖乖,真没想到,知府大人竟然是哎呀不能说,羞死人了!”

    “我就说知府大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分明是这女子栽赃陷害!”

    “知府大人,草民方才误会了您,还请大人恕罪!”

    “大人,此人污蔑您,赶紧把她抓起来,关个三五年!”

    韩兰芷两眼发直,口中念念有词:“怎么可能?他都二十多了,怎么会连个”

    “不过是误会一场,但责任还是要追究的。”韩榆一挥手,“来人,请这位姑娘进去,本官倒要问一问,是谁想让本官戴绿帽子。”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眼泪都快出来了。

    韩兰芷想逃,被韩二控制住,押进了府衙。

    有人问:“大人,试药人的事儿可有眉目了?”

    “已有些眉目,相信很快就有结果。”韩榆面不改色道,命百姓各自散去,又让呆若木鸡的官员跟上,“看够了热闹,就赶紧干正事。”

    官员们老脸一红,忙不迭跟上。

    李通判走在韩榆右手边,递上一张宣纸:“下官问了左邻右舍,有一个名叫张天的时常过来,这是张天的画像。”

    许是没想到自己死遁后还能惹上事,这个叫张天的改名换姓,彻底无所顾忌,直接以正面目示人。

    “呃应该是真面目。”李通判补充了句。

    韩榆没有看画像的内容,只道:“不错,再接再厉。”

    然后丢下一群神色莫名的人,扬长而去。

    钱通判砸了咂嘴,觉得好不可思议:“知府大人年轻有为,竟然还是

    纯阳之身,这比二十二岁的知府还稀罕。”

    吴同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总比你一把年纪还是六品官,后院一堆女人好。”

    钱通判噎得不轻,掉头就走

    韩榆推门而入,韩兰芷被韩二绑住双手双脚,在椅子上不得动弹。

    听见开门声,她扭头看过来,露出愤恨的表情。

    韩榆眉梢轻挑,信步走到桌案后坐下:“没记错的话,我还救了你一命。”

    恩将仇报?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谁要你假好心!”韩兰芷尖叫,“要不是你让我和韩椿韩柏离开安平县,他们怎么会为了还赌债把我贱卖了?”

    “比起被人像关牲口一样关在笼子里,从太平府运到云远府,卖到青楼里成为一个千人枕万人尝的女人,我宁愿当时就死了!”

    好心没好报,大抵便是如此了。

    不过就算重来一次,韩榆还是会这么做。

    无关对象是谁,他只是不忍一个女子被迫害致死而已。

    不过韩榆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上面,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是直接被人卖到云远府的?”

    韩兰芷冷冷应了声。

    韩榆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案,眼底划过深思。

    杨知府在太平府时,曾严厉打击过拍花子。

    这才多久,又开始了。

    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韩榆一哂,转了话锋:“说吧,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韩兰芷眼珠咕噜转,一看就在打什么坏主意。

    韩榆身体后靠:“你若不说

    实话,我就把你毒哑了,转手卖到大越之外的地方。”

    韩兰芷瞳孔骤缩:“你敢!”

    韩榆哼笑:“你看我敢不敢。”

    韩兰芷噎住,不吭声了。

    韩榆也不急,伸手拿过画像,出神地看着上头面相粗犷的男人。

    韩兰芷不自在地动了动,想到她之前的公爹,据说底下那东西齐根断了。

    她知道是韩榆做的,也知道韩榆真能毒哑了她,再发卖到别的地方。

    思及此,韩兰芷打了个哆嗦。

    她不要!

    “是孙妈妈,她说因为你严查各大青楼的缘故,楼里的生意都变差了,她不知从哪里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就让我报复你。”

    韩榆眸光微动。

    “她本来是让我先跟你相认,再趁机杀了你,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够解气,就来府衙击鼓鸣冤,说我有了你的孩子,再告诉所有人你是我堂兄。”

    “这样一来,你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比起杀死韩榆,她更愿意看到韩榆声名狼藉,遭人厌弃。

    韩榆:“你还挺聪明。”

    韩兰芷面露得意之色。

    韩榆懒得搭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把画像递给她:“这个人,认得吗?”

    韩兰芷低头看,眼睛睁大了些:“不”

    “想清楚再说。”韩榆沉声警告。

    韩兰芷打了个磕巴:“认得,他和孙妈妈是旧相识,他经常来找孙妈妈买猪。”

    韩榆以为他听错了:“买猪?”

    一个青楼,卖猪?

    韩兰芷对此

    也很费解:“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孙妈妈在外头置办的产业吧,他每个月都要来找孙妈妈买猪,我猜他家一定人口很多”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废话,韩榆的思绪却飘远了。

    半晌,韩榆拿回画像:“韩兰芷,你可能不知道,我并非韩家人,所以想杀你,无需在意什么血脉亲缘。”

    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匕首。

    韩兰芷吓得拼命挣扎,还不忘发问:“不是韩家人?你什么意思?”

    韩榆绕到另一边,步步逼近:“意思就是,你今日惹恼了我,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啊!”

    韩兰芷惊叫出声,在强烈求生欲的促使下,忽然想起一件非常久远的事。

    眼看匕首逼近,她超大声地喊:“爷很有可能知道你不是韩家的孩子!”

    韩榆手下一顿:“韩发?”

    韩兰芷点头如捣蒜:“就是他。”

    韩榆倚在桌边,轻抚着薄如蝉翼的刀刃:“怎么说?”

    韩兰芷咬紧后槽牙,别过脸说:“当时我才三岁,那天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了,就我跟爷两个人在家。”

    “我在院子里玩蚯蚓,有个人走进来,跟爷说话。”

    “两人说了几句就进了正屋,很久不出来,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就去正屋找爷,恰好听到两个人在争执着什么。”

    “在争执什么?”韩榆问。

    “那个人说爷不是个东西,卖亲孙子亲孙女,还偷了富贵人家的公子,要是爷不给他银子

    ,他就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爷给了一把钱,还发现了我,我本来准备问爷怎么回事的,结果不小心掉进了水缸里,当晚发烧,就忘了这么回事。”

    刚才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冷不丁就想起来了。

    “说完了?”

    “嗯,说完了。”

    “很好,那就去死吧。”

    韩兰芷:“!!!”

    🔒 126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韩兰芷被捆得非常严实, 不得动弹,只能气急败坏地喊。

    “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你怎么还过河拆桥?”

    韩榆手持匕首, 步步逼近,振振有词地表示:“没用了,自然不必再留。”

    韩兰芷干嚎一顿, 旋即崩溃地发现, 她先前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 一点不给自己留后手, 现在好像真的没什么用处了。

    她想到临行前, 孙妈妈千叮咛万嘱咐, 说韩榆是个老谋深算的, 最是诡计多端, 要她切记小心为上,千万别中了他的计。

    那时候她不以为然,现在后悔也迟了。

    事到如今, 韩兰芷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就是那砧板上的鱼, 只能任人宰割, 什么都做不了。

    她越想越难受, 眼泪一下子飙出来。

    但几年的青楼生涯让韩兰芷学会了审时度势, 见脱身无望, 很快憋住泪,选择服软。

    先保全自己一条命,往后什么都好说。

    “我虽然恨你, 但是就算知道你来云远府做知府, 也没想过做一些对你不利的事情,都是孙妈妈,都是她让我这么做的。”

    韩榆:“不信。”

    “真的!自从你来云远府,青楼里没了那些匪寇三天两头光顾,我也不用和那些脏的臭的睡觉,谢你还来不及呢。”

    韩榆:“说谎。”

    匕首贴近,眼看就要落到脸上,划破她的皮肤。

    韩兰芷抖如糠筛,眼

    一闭,豁出去地大喊:“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韩榆收回匕首:“早说啊,白白浪费我这么长时间。”

    韩兰芷眼睛睁开一条缝,将韩榆好整以暇的微笑尽收眼底。

    这会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韩榆分明就是在吓唬自己,压根没打算下死手。

    韩兰芷:“”

    韩兰芷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挠花那张志得意满的漂亮脸蛋。

    若眼神能杀人,韩榆怕是要被她杀了千百回。

    韩榆视若无睹,又坐回去,随手将匕首丢到桌上。

    韩兰芷还有大用处,在榨干她的剩余价值之前,必须好好活着。

    先诈一诈她,让对方处于被动的弱势地位,之后再提出要求,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你耍诈!”韩兰芷说。

    知府大人毫不在意地表示,为了达成目的,他向来不择手段。

    “你好好想一想,这几年和孙妈妈接触过的人里有哪些可疑之人,将他们的模样详尽描述出来。”

    “身材,长相,以及一些标志性的特征。”

    “还有把你从太平府买来的人,能想起来多少就说多少,我需要他们的画像。”

    韩兰芷狐疑地看他:“你要这些作甚?”

    韩榆双手环胸:“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你能知道的。作为回报,本官会清剿那个买卖人口的团伙,权当你为官府出力的报酬,如何?”

    听说要除掉当初把自己卖进红杏楼的那群人,韩兰芷立

    马就来了精神:“真的?”

    韩榆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韩兰芷只思忖片刻,便爽快同意了:“成交!”

    韩榆嘴角勾起一抹隐晦的得逞笑意,转瞬即逝,扬声叫韩三进来。

    韩三进来,坐在另一张桌后,铺开纸张,着手研磨。

    “想到什么就跟他说。”韩榆站起来,“结束了去厅堂找我。”

    韩三答:“是。”

    韩兰芷想问韩榆,她说完了是不是就能离开。

    然对上韩三森冷的双眼,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动歪心思,老老实实开始回忆。

    韩榆来到厅堂,把张天的画像交给吴同知:“让人多描摹几张,全城通缉。”

    吴同知双手接过:“是,下官这就去办。”

    韩榆吩咐完,并未离开,而是抓紧时间批阅公文。

    张同知为首的官员暗觑知府大人一眼,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还是打住了,默默做自己的事。

    约摸两炷香的时间,韩榆解决完一摞公文,李通判带着老大夫过来。

    李通判上前行礼:“大人,那瓮中的汤药已经检查过了。”

    韩榆看向老大夫,作洗耳恭听状。

    老大夫脸色不大好看,许是被汤药和尸臭的双重攻击所致:“启禀大人,草民闻出汤药里似乎夹杂了几种含有剧毒的草药。”

    “因着试药人死在里面,草民就不曾尝试,通判大人让人捉了几只麻雀,麻雀啄饮汤药,一盏茶后便死了。”

    “这些个试药人还真是抗造。”

    韩榆啧声道,接下来话锋一转,“不过张天捣鼓毒药作甚?又有什么目的?”

    无人能为韩榆解答,甚至韩榆本人也搞不清楚。

    “不论如何,都得尽快抓到这个张天,期间大家都警醒着些,让底下的人也都警惕一点,但凡发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向本官汇报。”

    “是。”众人齐声道。

    韩榆掐指一算,韩兰芷那边差不多也该结束了,放下毛笔打算回去。

    张同知叫住他:“大人。”

    韩榆脚下一顿,回首:“嗯?”

    “红杏楼的那位姑娘”张同知遍布细纹的脸上泛起臊红,“大人预备怎么处置她?”

    不待韩榆答话,钱通判又不怕死地问:“大人,那位姑娘是否真有了身孕?呃还有她说您是她的堂兄”

    韩榆哭笑不得:“你们问这么多,本官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了。”

    两位上了年纪的官员尴尬地笑了笑,张同知说:“下官只是好奇,也觉得此事有些猫腻。”

    “云远府离京甚远,诸位或许不知,本官曾经阴差阳错成为韩家子,如今各归各位,准确说来并不算她的堂兄。”

    至于齐大妮齐二妮以及韩发之间的陈年旧怨,韩榆不打算解释太多,没那个必要。

    “几年前她所嫁非人,本官救了她,送她离开家乡,谁料后来她竟被亲生兄长卖了,一路辗转来到云远府,入了红杏楼。”

    “至于是否有孕,当年她

    险些命丧夫家,早已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吴同知没想到韩兰芷的命运居然这样坎坷,不免唏嘘:“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钱通判又问:“大人对她有救命之恩,今日又为何恩将仇报?”

    韩榆张嘴就来:“她头脑简单,最禁不住旁人煽动。”

    张同知&钱通判:“”

    其他竖着耳朵偷听的官员:“”

    张同知咳嗽两声,压下将要溢出喉咙的笑声,大胆猜测:“他们这么做,可是为了混淆视听,转移百姓的关注点?”

    除了有家人死于试药人之手的百姓,其他人大多本着看热闹的心态。

    和试药人比起来,知府大人的八卦显然更能引起坊间百姓的激烈讨论。

    更遑论这个八卦里还涉及了伦理道德,一旦这顶帽子扣实了,韩榆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过往一年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官员们细思极恐,若非知府大人还保留着咳,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本官又从韩兰芷口中挖出一些确切消息,若无意外,这两日便能将张天捉拿归案。”

    众人喜出望外,劳碌多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韩榆伸个懒腰,摆了摆手:“你们忙,本官回去了。”

    “恭送大人。”

    韩榆走到门口,凭着优越的视觉听觉,发现房间里两人的谈话还未结束,索性走到院子里,拎着花洒给围墙边的花花草草浇水。

    小白也想凑热

    闹,从韩榆手心跳下去,一头扎进四季常青的植物中。

    万绿丛中一点白,更显皎洁无瑕。

    韩榆莞尔,也不制止,任由它嬉戏玩闹,把自己搞得湿漉漉。

    浇完花,韩三也出来了。

    “主子,画像都给您放桌上了。”

    韩榆把花洒塞给他,溜溜达达进了门。

    韩兰芷双手双脚依旧被绑在椅子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腿脚都麻了,难受得直吸气。

    见韩榆过来,她低声下气地跟他打商量:“我能想到的都说了,没有一点隐瞒,你就放我走吧。”

    韩榆拿起书桌上有些厚度的一沓纸,凭借超强的记忆力,记住所有人的面貌特征。

    “想离开?”

    韩兰芷点头。

    韩榆轻唔一声,看起来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

    这让韩兰芷生出几分希冀。

    从韩榆这里没捞到一点好处,但好在经此一遭,她算是彻底在府城扬名了。

    就算回到红杏楼后一定会被孙妈妈责罚,也会有很多客人闻名而来,她不愁接不到客。

    身处泥潭,她只能想方设法让自己好过一点。

    男人而已,给钱就行。

    韩兰芷无所谓地想着。

    她的人生,早在被迫给病痨鬼冲喜那年就已经烂透了,再烂也不会比现在更烂。

    韩榆将韩兰芷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指尖轻点手臂:“怕是不行。”

    韩兰芷急了:“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非也。”韩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回去,估计明年的今天就是

    你的祭日。”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又蔓延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韩兰芷遍体生寒,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韩榆,救我。”

    韩榆不作声,只一味地盯着自个儿修剪整齐的指甲,仿佛上头有什么吸引他注意的金银雕花。

    韩兰芷咬唇:“我在红杏楼这几年多少也攒了些体己钱,还有”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难以启齿,跳过那个词汇:“那些人给的东西,也值个几百两。”

    韩榆身家丰厚,不缺她那几个钱,比起黄白之物,他更想知道——

    “可还记得要挟韩发的人是谁?”

    韩兰芷努力回想,少顷后摇了摇头:“不是桃花村的。”

    “这不是问题。”韩榆打了个响指,抽出一张纸,“你说我画。”

    韩兰芷不敢卖关子,开始描述记忆中那人的模样。

    韩榆一边问一边画,中途略作修改,然后把最终成果给她看:“他长这样?”

    “好像是。”韩兰芷含糊其辞,瞥见对面男子面色微沉,忙不迭解释说,“这么多年过去,我那时候年纪小”

    “知道了。”韩榆叫韩三进来,“带她下去安顿,别让那些苍蝇找上她。”

    韩三恭声应是,为韩兰芷解绑:“走吧。”

    韩兰芷不敢迟疑,小跑着跟上。

    韩榆又叫韩二进来,把新鲜出炉的画像交给他:“让人回太平府一趟,找到这上面的人,问清楚他究竟看到了什

    么。”

    “哦对了,顺便再查一下红杏楼鸨母,还有她和张天之间的往来。”

    都说狡兔三窟,张天这厮太能躲,官府和韩榆的人把府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张天的踪迹。

    韩榆有种预感,红杏楼会给他带来很多惊喜。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韩二接过画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下午,负责巡逻的官兵又在城南发现一个试药人。

    试药人和张腾的症状差不多,闯入闹市见人就咬。

    幸好官兵早有准备,百姓出门在外,也有所提防,没被那试药人得逞。

    这会儿人已经在监牢里,和他的小伙伴们重逢了。

    傍晚时分,韩榆卡着下值的时间出现在厅堂门口。

    “试药人一案暂时没什么进展,今日大家无需再留宿府衙,回去好好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日继续。”

    厅堂内响起欢呼声:“知府大人英明!”

    韩榆失笑,正色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待这桩案子结束,本官在悦客来设宴,好好犒劳诸位一番。”

    回应他的又是欢呼声。

    恰逢这时,下值的锣声响起。

    韩榆挥了挥手,率先走出府衙。

    来自斜对面窄巷里的窥探视线如同一条毒蛇,吐着蛇信蜿蜒而上,留下一路的冰冷黏腻。

    韩榆面不改色,甚至眼珠都没往那边瞟一下,顺手提了下袍角,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刚进门,壮壮炮弹似的一路横冲直撞,煤气罐罐的身体啪叽撞到韩榆小腿上。

    “喵!”

    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趴在韩榆的鞋面上不动了。

    韩榆乐不可支,抬了抬脚:“喂,起来。”

    壮壮抖了抖耳朵,装死。

    韩榆低头看了会儿,半晌后叹口气,俯身抱起它,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毛。

    “好吧,是我的错。”

    壮壮抖耳朵。

    “这几日公务繁忙,但我每天都会想你好多遍。”

    壮壮摇尾巴。

    “都是我不好,今天多给你一条小鱼干,别生气了好不好?”

    壮壮喵喵叫,抬起粉色的肉垫,拍了拍铲屎官的手背。

    这还不够,又仰起脑袋,卖力地舔舐铲屎官的下巴,试图将自己的气味标记在他身上。

    韩榆由着他,吩咐韩八:“通知厨房,等会儿开饭。”

    “是,属下这就去。”韩八脆声应下,临走前还说,“今儿厨娘买了新鲜的菌子,上次主子没能尝到味儿,这次可千万不能错过。”

    韩榆:“滚。”

    韩八:“好嘞!”

    然后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用过晚饭,韩二踏着夜色回来。

    韩榆刚沐浴完,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在灯下看书。

    是一本游记,出自杨星文之手。

    去年下半年寄过来的,只是忙于公务,一直没机会看。

    今日得闲,决定看几页放松放松,顺便想些事情。

    “查到了?”韩榆抬了下眼,很快垂下,继续往后面看。

    书中描绘了北地的大好风光,蔚为壮观,很是引人入胜。

    “红杏楼确实有问题,张天每月初三都

    会来红杏楼,也不久留,见了鸨母后很快就会离开”

    烛火摇曳,一室寂静,唯有韩二肃穆的声线在耳畔回荡。

    韩榆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靠近炭盆,掌心汲取炭火的热度,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了。

    “初三三”

    韩榆轻声呢喃,若有所思地看着虚空中某一点。

    良久,韩榆做出了决定:“准备一下,明天去会一会这位孙妈妈。”

    韩二提议:“不若让韩八过去?”

    韩八看似不着调,整天嘻嘻哈哈傻乐,像个大脑缺根筋的呆子,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乔装改扮出任务,找韩八准没错。

    “不必。”韩榆没来由地想到离京前沈绍钧对他说的话,语气微顿,借翻书掩饰片刻的失神,“我亲自走一趟。”

    出于红杏楼的种种未知性,韩榆理应明哲保身,让下属为他出生入死。

    但红杏楼牵扯甚广,既有试药人,还有疑似与平昌伯府有关的拐卖团伙,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韩榆还是打算亲自去一趟。

    韩二素来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性,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只闷声应好。

    韩榆睨他一眼:“这几天你们和我一起不眠不休,今晚不必守夜,早些睡吧。”

    韩二拗不过他,只好应下:“属下告退。”

    韩榆继续看书,同时一心二用,思考明日的计划-

    翌日傍晚,夕阳西下。

    每逢这时,白

    日里沉寂数个时辰之久的红杏楼逐渐热闹起来。

    年轻公子哥儿,大腹便便的富商,贩夫走卒,甚至是刚下值不久的官员,都会齐聚于此。

    饮酒作乐,美人在侧,好不快活。

    孙妈妈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二楼往下看。

    娇媚可人的姑娘们将恩客们哄得找不着北,从他们的口袋里攫出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孙妈妈轻抚着眼尾的细纹,无声笑了起来。

    转身欲走,一楼大堂内有人高呼。

    呼声盖过台上姑娘的婉转唱腔,清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本公子今儿心情好,今日在座诸位的一应花销,全记在本公子账上!”

    “诸位只管吃好喝好玩好,不醉不归!”

    大堂里喧嚣的人声戛然而止,就连那弹琴唱曲儿的也都停下了。

    高举右手的年轻公子哥儿仰头灌一口酒,打出个酒嗝,疑惑地四处张望:“怎么都不说话?本公子说,今日红杏楼所有人的花销,全由本公子包了!”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叫好声。

    “公子大气!”

    “那我就不客气了,来人,把红杏楼的好酒好菜全都端上来,今儿爷要吃个尽兴!”

    “光有好酒好菜哪够,孙妈妈,还不快叫姑娘们全都出来!”

    所有人看向二楼的孙妈妈,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再看那挑起这阵热潮的始作俑者,正抱着酒壶乐呵呵傻笑。

    孙妈妈眼神阴冷了一瞬,这是个冤大头,还是单纯来闹事的?

    “翠香,你去请姑娘们下去。”孙妈妈轻摆着手中的团扇,眯着双眼打量楼下唇红齿白的年轻人,“翠菀,去请这位公子上来。”

    翠香翠菀娇滴滴应了声,莲步轻移,一阵香风飘远了。

    红杏楼的姑娘们去了楼下,口出狂言要包揽今日所有人花销的年轻公子也被翠菀请了上来。

    孙妈妈倚在栏杆边,笑容满面地注视着他,瞧着就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儿。

    只那双眼笑意不达眼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可见掩饰得极好。

    年轻公子抬袖拭面,语调飘飘然,身上裹挟着浓郁的酒气,明显喝了不少酒,已然神志不太清明了。

    “你嗝叫我?”

    孙妈妈被酒气熏了一脸,不悦皱了下眉,又继续笑:“公子方才说的话可作数?”

    年轻公子愣了下,点头如捣蒜:“自然作数,本公子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银子。”

    说着拍了拍胸脯,很是大言不惭。

    孙妈妈却没有错过,他那一拍,胸口凸显出的痕迹。

    银票。

    很多的银票。

    孙妈妈心思流转,笑脸更深:“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红杏楼只是小本生意,若您只是说笑,我可是不依的。”

    年轻公子摇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才不是说笑。”

    孙妈妈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上下打量他,最后定定看着这张过于嫩生的脸蛋:“公子年方几何?我看公子面生,瞧着不像是府城的人。”

    年轻公子哼哼两声:“姐姐好眼光,我还真不是,我啊,是从成平县来的。”

    “成平县?”孙妈妈眼神微闪,“我看小公子似是孤身一人来府城,虽说云远府如今太平了不少,但还是谨慎点好。”

    “不瞒姐姐,我是偷跑出来的。”年轻公子拿手指敲击栏杆,不高兴地咕哝,“我要是告诉家里人,就出不来了。”

    孙妈妈挑眉,不含丝毫试探意味地问:“所以小公子来府城,就是为了在红杏楼消遣挥霍?”

    年轻公子摇头,长指竖在唇间:“姐姐可莫要同旁人说。”

    孙妈妈敷衍地回了个“好”。

    年轻公子环顾四周,见二楼房门紧闭,客人姑娘们都在楼下,这才用气音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孙妈妈。”

    孙妈妈捏紧团扇:“你找孙妈妈作甚?”

    “当然是买”年轻公子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闭了嘴,“不能说,要等见了孙妈妈才能说。”

    孙妈妈拿着团扇轻轻拍他一下,嗔道:“小公子看来真醉得不轻,孙妈妈都在眼前了还认不出。”

    “啊?”

    年轻公子愣住了,竭力睁大双眼,可眼里氤氲着酒气,水雾蒙蒙的,看起来呆里呆气。

    一看就是个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的富家公子。

    孙妈妈看了眼楼下,见无人关注这边,就拉他进了房间。

    “我就是孙妈妈,如假包换。”

    年轻公子喜出望外,高兴得在房间里来回

    踱步:“你、你真是孙妈妈?”

    孙妈妈点头。

    年轻公子看向门口,确认房门紧闭,三两步上前,靠近孙妈妈:“妈妈,李大夫让我来找您买猪。”

    孙妈妈眼神一厉,浮现警惕与杀意。

    年轻公子摸了摸脖子,左右看一眼:“怎么凉丝丝的?”

    “买猪?”孙妈妈坐下,侧对着他,“小公子怕是搞错了,红杏楼里只有姑娘,没有猪。”

    年轻公子瞪眼:“怎么会?李大夫明明告诉我,买猪就来府城找孙妈妈。”

    “李大夫?”孙妈妈觉得有点耳熟。

    年轻公子急忙说:“就是成平县济仁堂的李大夫啊,我自幼体弱多病,一直是他给我调理身体。”

    “前阵子我去李大夫家,无意中发现他在”年轻公子说到这又打住,拍了拍嘴,“不能说,不能说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想跟李大夫学,哪知李大夫说什么也不肯教我。”

    “我回去后很生气,让我爹换个大夫。”

    “啊对了,孙妈妈听说过成平县卢家吗?我可是卢家三公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

    孙妈妈还真记得济仁堂李大夫,也听李大夫说过卢家。

    李大夫找她买猪,说卢家三公子是个短命鬼,十分娇纵任性,难担大任。

    孙妈妈看向卢三公子,倒是符合李大夫的描述,姑且信了大半。

    “卢公子不跟着卢老爷经商,日后好继承家业,怎么想到做这个了?”

    卢三公子笑眯

    眯地坐下,很理所当然地说:“看着那些人在瓮中生不如死,求我放他们一命,不是很有趣吗?”

    孙妈妈发现,卢三公子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戾气,双眼清澈见底,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天真的邪恶。

    她呼吸一紧,旋即兴奋起来:“卢公子打算买多少头猪?”

    卢三公子点了点下巴,沉思片刻:“一百头,要漂亮的。”

    “一百头?”绕是孙妈妈早有准备,也被他吓了一跳,“一头猪二十两,模样好的五十两,卢公子可要考虑清楚,猪一旦卖出去,我这边就不会再收回了。”

    卢三公子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从胸口掏出厚厚一沓银票:“这些是我攒了多年的私房钱,足足有八千两,妈妈觉得够吗?”

    孙妈妈瞳孔收缩:“够了!够了!”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卢三公子把银票收了回去,理直气壮地说,“我要亲自挑,还要挑最好看的。”

    孙妈妈迟疑了,同时再次生出警惕。

    在这风口浪尖上,卢三公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答应?”卢三公子猛地一拍桌子,调头就往外走,“不买了,我就不信只有你孙妈妈一个人卖猪。”

    孙妈妈见他的愤怒不似作伪,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李大夫和她的交易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卢家又是成平县的大户人家,怎么都不会使诈的。

    “好好好,你可真是我的祖宗!”孙妈妈拉住

    他,“走吧,我带你去挑猪。”

    卢三公子这才重新喜笑颜开,弹了下手里的银票:“这就对了,天底下还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呢。”

    孙妈妈嘴角一抽:“走吧,从后门出去。”

    卢三公子应了声,和孙妈妈一前一后出了房间。

    还没到楼梯,有个面相粗犷的男子上来:“孙”

    孙妈妈声音猛地拔高:“原来是张爷,还是之前的房间?”

    张爷愣了下,三白眼望向卢三公子:“不必了,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就先回去了。”

    孙妈妈挥着团扇:“那张爷您慢走。”

    张爷转身下楼,耳畔却早过一阵疾风。

    紧接着,左臂被人狠狠撞了下,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

    “哎呀妈妈您快些,这天都黑了,等会儿还要再赶回来呢。”卢三公子挤开张爷,咋咋呼呼地下了楼。

    张爷脸色阴沉,低声问:“他是怎么回事?”

    “成平县姓李的推荐来的,你明儿再来吧。”孙妈妈也跟着下楼,“卢公子您慢些!”

    张爷拍了拍被卢三公子撞到的地方,径直出了红杏楼。

    正直多事之秋,他走在路上,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确认无人尾随,这才放下心。

    那卢三公子看来是巧合,张爷默默想着。

    “汪!”

    狗叫乍响,吓了张爷一跳,回头发现是一只土狗,顿时恼羞成怒,一脚踹上去。

    “滚!”

    土狗灵活躲开,跟上张爷。

    张爷没把它看在眼里,避开人群密集的地

    方,在巷子里七拐八绕,停在城北最边上的一个小院门口。

    他回头看,那只土狗早就跟没了。

    张爷开了锁,进门后直奔地窖。

    刚下到地窖,头顶传来“咔嚓”一声。

    他抬头,地窖的门从外面关上了。

    张爷脸色大变,伸手去推,却纹丝不动。

    完了!

    另一边,卢三公子坐在孙妈妈的对面,慢悠悠地打了个酒嗝,哈了后者一脸的酒气。

    孙妈妈忍了又忍,想到他手里的银票,这才勉强维持住微笑。

    “还有多久?”

    “前面就是了。”

    马车行驶了一炷香的时间,停在城郊的一个城隍庙前。

    孙妈妈在城隍爷像后摸了下,墙壁出现一道暗门:“卢公子,进来吧。”

    卢三公子跟进去,发现暗门通往一个密室。

    密室很大,里面至少有五六百人。

    男女都有,正值最好的年纪。

    卢三公子眼里冒出精光:“人都在这儿了?”

    孙妈妈没有回答。

    卢三公子又问:“我要最漂亮的,怎么都是些歪瓜裂枣?”

    孙妈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都在这儿了,你要是不满意,就等下个月,三号还有会新的一批货送来。”

    “全都在这里了?”

    “嗯。”

    “每个月初三都有新货,那我不岂不是可以随意挑选?”

    “没错。”

    “韩二韩三,还等什么,此人在城隍庙里私设密室,严重冒犯了城隍爷,就让她下去给城隍爷赔罪吧。”

    “嗯嗯?”

    不待孙

    妈妈反应过来,脖子就横上一柄剑。

    触感森凉,冰得她一个激灵。

    “卢三公子”万分嫌弃地嗅了嗅,摸摸鼻尖:“这股味真受不了,回去得好好洗洗。”

    孙妈妈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失声怪叫:“你究竟是谁?”

    “卢三公子”反手指向自己:“你问我?”

    孙妈妈后背冷汗涔涔,怨毒地瞪着韩榆,却又因为脖子上的长剑,什么都不能做。

    “啊,我好像真忘了告诉你我叫什么。”

    “卢三公子”一清嗓子,俯身作揖,颇具文人风骨。

    只见他抑扬顿挫,跟唱诗似的:“鄙人姓卢,名韩榆,字怀清,目前无甚家业要继承,唯有云远府知府一职,不过也三年一换”

    韩榆?!

    云远府知府?!

    她这是引狼入室了?!

    孙妈妈看着侃侃而谈的韩榆,目眦欲裂,居然不顾悬在脖子上的剑刃,猛然往前倾身,伸长了双手,作势要掐死韩榆。

    韩榆又不是怜香惜玉的人,眼都不眨一下,抬脚把她踹了出去。

    “啊!”

    孙妈妈砸到密室的墙上,发出惨叫。

    韩榆置若罔闻,面向惶惶不安,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年轻男女。

    “别怕,我带你们回家。”

    🔒 127

    “别怕, 我带你们回家。”

    年轻知府言语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明明上一刻他刚把那个恶婆娘踹出去。

    明明他身后站着两个凶神恶煞, 手持长剑的男子。

    明明密室里这样昏暗, 却有温暖的光照在他们身上。

    明明他们早在日复一日,不分昼夜的等待中不抱任何希望,这一刻却难以抑制地泪流满面。

    “我是在做梦吗?”

    形容狼狈的少年人蠕动嘴唇, 声音粗哑且轻微, 一阵风就能吹散。

    “是真的,知府大人来救我们了。”

    “我能出去了?我不会死了?”

    说着说着, 从无声落泪变为失声痛哭。

    数百人一起哭出来, 奏成一曲杂乱却异外和谐的乐章。

    所有人都在看着韩榆。

    他们并不全是云远府的人, 很多都不认得韩榆。

    但他们看韩榆的眼神, 像在看从天而降, 救他们于水火的英雄。

    不得不说, 韩榆很吃这一套。

    昂首挺胸,把官架子摆出来,沉稳威严, 令人只一眼就心生敬仰。

    啊, 差点忘了一件事——

    他现在不是本尊的模样。

    韩榆飞快在脸上抹了一把, 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很好, 他听到吸气声了。

    韩榆以拳抵唇, 面上再淡然不过:“官兵可来了?”

    韩二盯着孙妈妈的眼睛转向韩榆:“回主子, 早就兵分两路, 一路暗中跟随过来了。”

    韩榆颔首:“让他们动静小点,别”

    “你骗我!你竟然敢骗我!”孙妈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地怒吼, “韩榆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直奔韩榆冲去,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可惜连韩榆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韩二踹飞了出去。

    “噗——”

    孙妈妈喉咙一甜,当场呕出一口血。

    浓郁的铁锈味道迅速在密室里弥漫开来,这让本就余惊未定的受害者再次化作惊弓之鸟,低低尖叫起来。

    韩榆蹙起眉头,对孙妈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讨苦吃还吓到人的行为很是不快。

    “扔出去。”知府大人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

    韩三不疑有他,抓起吐血后晕厥过去的孙妈妈往外走。

    韩榆立在密室门口,颀长的身影在幽暗烛火的映照下明灭不定。

    哭声还在继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哭完。

    韩榆对此感到头疼,以手扶额:“别哭了,待会儿官兵会进来为你们松绑,松绑后慢慢往外走,不要着急不要推搡,以免摔倒”

    “大人,您要走了吗?”

    韩榆循声望去,问话的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不走,我在外面等你们。”

    “大人,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韩榆好脾气地回答:“本官会尽量联系上你们的家人,在此之前,还请诸位暂住在养生堂里。”

    “大人,我家里人都死光了。”

    韩榆眨了下眼,语气如常:“六亲

    无靠的情况下,可以留在云远府,到官府登记后住进养生堂,十五岁以下的衣食住行全由官府负责,十五岁以上则需要以工抵债。”

    哭声渐止,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听韩榆讲话。

    韩榆垂手而立,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诸位以为如何?还有什么问题吗?”

    索性一并解决了,省得这群小可怜们心中不安,偏激之下闹出什么事来。

    “大人,假如我爹娘都在,但是他们觉得我被拐走后失去了贞洁,不想认我,或者想让我以死谢罪,我也可以住在养生堂吗?”

    问话的是个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忽略脸上的泥灰,依稀可以看出她的清秀娇俏。

    韩榆吐出一口浊气,她显然不是云远府人士,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让他想到养生堂里的那些女子。

    “贞洁自在人心,不在他人。”韩榆顿了顿,没有发表更多抨击所谓贞洁的言论,“养生堂欢迎每一位无家可归之人。”

    那位姑娘抿嘴笑了,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韩榆眉间折痕愈深,皱起一个小疙瘩,不再看她,又回答了另外几个人的疑惑。

    “大人。”

    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官兵出现在暗道里,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穿了深色的衣裳,几乎融入黑暗中。

    “进来吧。”韩榆侧过身,“动作轻些,别吓到他们。”

    官兵自是无有不应,轻手轻脚地跨进密室。

    这么多人高马大的陌生男子突然出

    现,即便是官府的人,当他们走近时,大家还是不可避免地瑟缩了下。

    官兵注意到他们身上的淤青和血痕,满心的愤恨交加,解麻绳的动作越发柔和。

    韩榆走出城隍庙,李通判和吴同知大步迎上来:“大人。”

    “吴大人年长些,你跟他们去养生堂,若有情绪不对的,还请吴大人务必把人安抚好。”

    吴同知拱手:“是。”

    “李大人,你随本官去红杏楼。”

    李通判试探问道:“大人可是打算查封红杏楼?”

    韩榆不答反问:“有问题?”

    “呃没有。”李通判摸了摸鼻子,识趣地保持沉默。

    他只是在想,红杏楼一旦查封,某几位同僚作为那地方的常客,怕是要急坏了。

    但这与他无关。

    孙妈妈无视大越律法,肆无忌惮地买卖人口,想来红杏楼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

    查封了也好,说不准又能为官府的公账再添一大笔进账。

    等密室里的数百人全部出来,韩榆才翻身上马,带着李通判和一众官兵策马远去。

    受害者们眼巴巴地看着知府大人离开的背影,直到连人带马缩成一个小黑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吴同知不由好笑,连着咳嗽几下才吸引来他们的注意:“走吧,咱们去养生堂,稍后会有大夫为你们处理伤口,好好睡一觉,攒足了精神才能回家去。”

    “是知府大人为我们请的大夫吗?”

    “知府大人还会再来看我们吗?”

    “大人,拐走我们的人会得到惩罚吗?”

    吴同知嘴角一抽,这一个个的,怎么跟刚破壳的雏鸟似的,张口闭口都是知府大人。

    用你们年轻明亮的大眼睛看一眼,本大人还在呢!

    有个四五岁的男童,仰头眨巴着眼:“大人,我想知府大人,你可以跟他换一下吗?”

    无形的箭矢穿胸而过,吴同知的笑容僵在脸上。

    扎心.gif

    你们是一点都不在乎我这个老人家的感受啊!

    吴同知挤出一抹笑,比哭还难看:“不能呢。”

    话音落下,便收到无数遗憾的叹气声。

    吴同知:“”

    这差事没法干了!

    韩榆对吴同知的崩溃一无所知,他带着人马回城,回到红杏楼。

    红杏楼仍旧是一派欢声笑语的热闹景象,酒酣耳热之际,甚至有人不顾场合,搂着红杏楼的姑娘大行淫.靡之事。

    所有人都沉溺在酒精和美色之中,压根没注意到持刀入内的韩榆一行人。

    好在红杏楼的打手还是清醒的,很快发现了他们:“你们什么人?”

    ——韩榆和李通判并未穿着官袍,官兵亦然。

    “官府办差,所有人不得离开。”韩榆取出代表知府身份的令牌,“即日起,查封红杏楼。”

    打手愣住:“什、什么?”

    “让开,莫要挡道。”

    年轻知府的嗓音不高不低,维持着气定神闲的淡定。

    打手眼神飘了飘,觉得为首的韩榆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究

    竟在哪见过,权衡之下,还是硬着头皮没有让开。

    “这位官爷,孙妈妈出去了还没回来,不若等她回来”

    话未说完,被韩榆揪住衣领,挥手往旁边一甩。

    身高八尺,体型堪比狗熊的打手就这么被韩榆丢了出去,重重砸到门口的空桌上。

    李通判:“!!!”

    不是,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知府大人他这样那样,就把人扔出去了?

    我一定还没睡醒。

    李通判捂住胸口,一脸安详,缓缓闭上了眼。

    “砰!”

    方桌应声而裂,发出的巨响让大堂内倏然一静。

    众人循声望去,瞬间被面色冷肃的华服男子攫取了所有的注意。

    人群中,下值后出来消遣的几个低位官员倒吸一口凉气。

    有点眼熟。

    不确定,再看看。

    放下酒杯,松开姑娘,用力揉眼睛。

    定睛看去——

    哦豁!还真是知府大人!

    完蛋!

    低位官员慌了神,想也不想,一头钻到桌底下。

    旁边陪酒的姑娘:“”

    什么毛病?

    “知府大人!”

    终于,有人想起来韩榆是谁,吓得酒杯都掉了,高声怪叫。

    韩榆在一片哗然中阔步向前,人群自发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走到大堂最前方的高台上,凌厉的眸光锁定在场每一人。

    “官府查案,还请诸位配合一下,暂时留在红杏楼,接受盘查。”

    “待盘问结束,洗脱了嫌疑,方能离去。”

    姑娘客人们窃窃私语,神情中是不加掩饰的慌张。

    他

    们大多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怕自己被波及到,遭受无妄之灾。

    韩榆不欲解释太多,一挥手,官兵鱼贯而入。

    官兵清出几个房间,开始对红杏楼里所有人展开详细盘查。

    这时,二楼的姑娘客人也被惊动了,纷纷打开门,出来查看。

    听闻官府查案,顿时乱作一团。

    个别人做贼心虚,想要趁乱逃走。

    然而刚溜到后门,就被严阵以待的官兵拦下了。

    ——早在韩榆进来之前,官兵就已经把红杏楼围成了铁桶,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短暂的混乱后,不断有人被带进去盘查,又满头大汗腿脚发软地出来。

    韩榆动作快,在初三这天前来买猪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在盘问过程中被官兵发现了可疑之处,将其当场抓获,铐上沉重的手铐脚铐。

    当然,他们前来买猪,并非全是为了用活人试药,目的各不相同,总之都是不良居心。

    那几个低位官员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默默祈求不要被黑心肝知府发现。

    “笃笃笃——”

    “你们几个,别躲了。”

    熟悉的声线穿透桌板,如魔音贯耳。

    几个低位官员心尖儿随着那敲击桌面的脆响跟着一颤,哆哆嗦嗦爬出来,腆着脸笑:“哈哈,知府大人也在?真巧,哈哈。”

    “巧什么巧?”韩榆反手一指,“去吧。”

    那几人呆住:“下官也要接受盘查?”

    韩榆面带微笑,盯——

    “哈哈,下官只是随口一问,这就

    去,这就去。”

    然后,哭丧着脸走进房间,接受官兵的严格盘问。

    李通判一个没忍住:“噗——”

    韩榆转眸。

    李通判捂嘴,装得再正经不过:“下官嗓子痒痒,情不自禁想要咳嗽。”

    韩榆轻哼,转身往外走:“这边交给你,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李通判收敛了尴尬的笑,郑重其事地点头,边快步跟上韩榆,送他出门:“是,下官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韩榆挥了挥手,翻身上马:“带路。”

    韩二一提缰绳,先韩榆半步疾驰出去。

    韩榆拢了拢衣襟,回头看了眼挂着大红灯笼,充满了暧昧与情.色.气息的红杏楼,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策马来到城北,张天藏身的那个院子已经被官兵包围。

    左邻右舍躲在暗处窥探,兀自议论猜测着。

    钱通判在院子里盯着官兵搜查,听到马蹄声,连忙走出来:“大人。”

    “如何了?张天人呢?”

    韩榆翻身下马,行走间带起一阵凉风。

    “官兵来了场瓮中捉鳖,将张天关在地窖里,而后又放了迷烟,这会儿已经晕倒,束手就擒了。”

    钱通判亦步亦趋跟在韩榆身后,不动声色拍马屁:“还是大人深谋远虑,猜到张天会因为全城通缉提高警惕,改为让土狗闻着味儿一路跟随。”

    韩榆不为所动,只问道:“试药人都找到了?”

    “找到了。”钱通判回话,又有些欲言又止,“只是”

    韩榆侧眸,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钱通判叹了口气,很是不忍地说:“这院子里有几个地窖,里面都是试药人,他们被折腾得不成人样,官兵不敢擅自挪移。”

    韩榆没说话,去了最近的一个地窖。

    他觉得,钱通判的描述还是太保守了点。

    剜眼,劓鼻,割舌,断手,断腿

    只有他想不到,没有张天做不出来的。

    瓮中的试药人都已经神志不清了,察觉到脚步声的临近,也只发出一声轻哼。

    不见丝毫得救后的喜悦,反而是满溢的痛苦和恐惧。

    韩榆深呼吸,走出地窖。

    “其实这是情况最严重的一个,另外三个都还好。”钱通判看韩榆脸色实在难看,干巴巴地劝慰道,“至少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韩榆没再去看其他的地窖,去张天的卧房和书房转了一圈。

    许是有不久前被偷家的前车之鉴,这个院子里只有日常用品,韩榆什么都没找出来。

    暗格倒是有一个,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这让韩榆大失所望,出来后吩咐钱通判:“安顿好之后查清楚他们的身份,再请大夫来,能救多少救多少。”

    钱通判满口应下。

    韩榆走出院子,门外趴着一只小土狗。

    看到韩榆,它疯狂摇尾巴:“汪汪!”

    一副邀功的姿态,尾巴都快转成螺旋桨了。

    “乖,跟你钱爷爷回去,明儿给你带好吃的。”

    钱通判:“???”

    大

    晚上的,怎么还给人提了个辈分?

    “汪!”

    韩榆权当它答应了:“乖狗狗,明天见。”

    钱通判摸了摸抽搐的嘴角:“大人这是打算回去?”

    “回府衙。”韩榆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人,“事不宜迟,须得连夜审问,尽快揪出他们的同谋。”

    钱通判目送知府大人远去,他已经想象到待会儿彻夜奋战的艰苦画面了。

    “多几个人,先把张天送去监牢,剩下的人负责把试药人从地窖弄出来。”钱通判叉着腰,扯开嗓门喊,“都小心着点,别把人伤着了。”

    官兵们嗯嗯啊啊应着,一头钻进地窖里。

    “其实就算钱大人不说,咱们也会轻拿轻放。”

    原因无他,这些试药人太可怜了。

    他们已经丧失了为人的尊严,生不如死。

    或许用不了几天,他们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在这之前,谁都愿意善待他们

    韩榆回府衙没多久,孙妈妈、张天以及在红杏楼里查出的可疑之人也被送到了监牢里。

    牢房早已准备好,但在知府大人的授意下,狱卒直接把他们带去了审讯室。

    一人一间,分开审问。

    孙妈妈和张天都还晕着,一盆冷水下去,迷迷瞪瞪没能完全清醒。

    狱卒又打来一盆热水,兜头浇下,烫得他们嗷嗷叫。

    这下彻底清醒了。

    接下来,是血腥漫长的审讯时间。

    有那么几个软骨头,被抽了几鞭子就招供认罪了。

    他们都身家不菲,

    都和孙妈妈有着长期的金钱往来,以及不为人知的奇怪癖好。

    这几年里,不知有多少孩童,甚至年轻男女死在他们手里。

    韩榆从厅堂那边过来,走进监牢就收到了他们的认罪书。

    甚至不必迟疑,就判了他们斩首示众。

    “死这么多人,他们的家人肯定知情,包庇犯罪,不可饶恕。”

    张同知自告奋勇:“这件事交给下官吧。”

    韩榆欣然应允,问狱卒:“孙妈妈和张天怎么样了?”

    “这两个都是硬骨头,上了鞭子和烙铁,嘴还是跟河蚌似的,怎么都不肯招供,更不愿承认有什么同伙。”狱卒偷瞄了韩榆一眼,“大人可要去瞧瞧?”

    韩榆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认罪书,丝丝缕缕的微风让他清醒:“走吧。”

    先去了孙妈妈的审讯室。

    孙妈妈也是个硬骨头,被打得浑身是血,还是一声不吭。

    看到韩榆进来,她咧嘴笑,朝他吐了口血沫子:“想让我认罪?下辈子吧!”

    韩榆面无愠色,只淡声道:“这种审问人的法子太血腥了,本官见不得血,不若换个法子?”

    负责审讯的两个狱卒面面相觑,不明白知府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妈妈哈哈大笑:“你尽管放马过来,我孙三娘活了三十多年,可从来没怕过谁!”

    一炷香后——

    “唔唔唔!”

    浸湿的纸张层层叠叠堆在孙妈妈的脸上,水珠蜿蜒而下,滑入鬓发和衣领里。

    知府大人半蹲在她旁边,

    骨节修长的手指捞起浸没在水里的纸张:“来,第六张。”

    “啪叽”一声,湿透的纸沉甸甸落在孙妈妈的脸上。

    “还不招吗?”韩榆单手托腮,像在跟她谈天唠嗑,“离天亮还早,咱们有的是时间继续耗着。”

    孙妈妈:“唔唔唔!”

    “认罪?还是不认罪?”

    “认罪点一下头,不认罪点两下。”

    “不过还是劝你点一下,敢点两下,本官就把你脖子上的玩意儿薅下来当球踢。”

    孙妈妈:“”

    张同知&狱卒:“”

    瑟瑟发抖.jpg

    “来,第七张。”

    “唔唔唔!”

    孙妈妈点了一下头。

    韩榆把第七张纸扔回去,抽出帕子,拭去手心的潮湿:“好了,记录吧。”

    狱卒:“啊?”

    韩榆看他俩一眼:“孙三娘认罪了。”

    “哦哦,小的这就记录!”

    狱卒胆战心惊地取下粘在孙三娘脸上的纸张,确认对方还活着,这才在知府大人的注视下开始记录。

    孙三娘这边解决了,还有张天。

    张天此人阴毒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

    早在十几年前,他就该认罪伏法,可惜当时的官府不作为,让他死遁脱身了。

    时光更迭,最后他还是落到了官府手上。

    “恨只恨你小子太过狡诈,玩了招一箭双雕,让我阴沟里翻船不说,还拉了孙三娘下水。”

    “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我只是想研究新药造福百姓,何错之有?”

    韩

    榆见他不到黄河心不死,眸光骤冷:“继续审,什么时候松口了,什么时候再停。”

    说罢转身,将张天嚣张癫狂的大笑抛在身后。

    “等着吧,这只是开胃菜,大戏还在后头呢!”

    张同知眼皮直跳:“大人”

    韩榆摇了摇头:“无妨,总能审出来,让人盯着点,莫要出什么疏漏。”

    张同知恭声应是。

    张天的言论犹如一根刺哽在喉头,难受得紧。

    入睡前,韩榆特地叮嘱韩二韩三:“晚上盯着张天的审讯室,但凡有可疑之人靠近,格杀勿论。”

    “至于他说的大戏”韩榆捏了捏眉心,“云远府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两人领命而去。

    韩榆熄了灯,躺下入睡,却因为心里存着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下半夜才睡过去。

    没睡多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韩榆睡眼惺忪地去开门,嗓音沙哑:“怎么了?”

    “大人不好了,张天死了!”

    韩榆立马清醒了,套了衣裳就往外走:“怎么回事?”

    “昨夜狱卒审了三个时辰,张天身上没一块好肉,人也晕过去了,他们就停下,自个儿去睡了。”张同知急得满头大汗,“哪知再睁眼,发现张天已经死了,咬舌自尽。”

    韩榆语气里一派风雨欲来,危险至极:“本官不是命人卸了他的下巴,怎么还能咬舌自尽?”

    张同知抹汗:“这下官也

    不知道啊。”

    韩榆匆忙赶去监牢,看到的只有张天的尸体。

    鼻尖萦绕着血腥味,韩榆的喉咙都染上了腥甜。

    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人在挑衅自己。

    是为了那场大戏做准备?

    是平昌伯,还是其他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

    韩榆无从得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此人触碰了他的底线。

    韩榆罕见地雷霆大怒,不仅重罚了狱卒,还罚了昨夜负责盯紧张天的韩三和韩十六。

    “除了咬舌自尽,还有别的死因吗?”

    仵作答道:“回大人,并无。”

    韩榆闭眼:“埋了吧。”

    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唱反调,全都无声忙活开了,离韩榆远远的。

    韩榆走出监牢,眼眸中墨色翻涌:“可以让人张贴告示了,孙三娘供词中提及的人,也该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张同知应是,等回了厅堂,就安排下去了

    知府大人抓获了用活人试药的邪医,救出所有的试药人,还顺藤摸瓜,捣毁了一个非法拐卖人口的据点,救出数百人!

    告示一张贴出来,这个好消息便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府城。

    试药人在大夫的紧急救治下,情况有所好转,但也命不久矣。

    韩榆让人通知了他们的家人。

    有的人来了,也有人没来。

    无人认领的试药人不能长时间住在府衙的后堂,由韩榆安排,搬到了养生堂。

    左右也没有几天好活,大可不必委屈自己,去跟不认自己的

    亲人相见。

    至于那些被拐卖来云远府的人,韩榆命人登记了他们的祖籍,整合后给相对应的知府去了信,由对方负责通知他们的家人。

    云远府当地被拐的人,大多被亲人接了回去。

    也有无家可归的,继续留在养生堂。

    年纪小的靠官府养到十五岁,年纪大的以工抵债。

    同时,官府对参与用活人试药,以及非法购买被拐百姓的相关人员展开全面追捕。

    虽说对方早有提防,在孙三娘和张天出事后就藏起来了,轻易找不到人,可谁让韩榆有明里暗里两拨人马。

    正月十二,涉案人员相继入狱。

    正月十四,孙三娘等人被推上断头台。

    “咔嚓——”

    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数百人的脑袋。

    血流成河,染红了围观百姓的眼睛。

    却不是惊恐,而是极致的兴奋。

    一如当初青龙寨的匪寇被推上断头台,他们拍手相庆,今日亦然。

    “好!”

    “恶有恶报,这种人死了也是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拔舌抽筋之苦!”

    “多亏了知府大人英明,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有知府大人,真是咱们云远府人的福气啊!”

    韩榆只抿唇笑,从监斩台上下来:“此乃本官职责所在,再过一日便是元宵佳节,在此提前恭祝诸位元宵快乐。”

    “大人同乐!”

    正月十五,罪不至死的犯人踏上流放之路,亦或者转移到其他的牢房,开始他们长达五年以上的牢狱生涯。

    试药

    人一案告一段落。

    虽然张天的死让韩榆如鲠在喉,好在他将盘踞在云远府的拐卖团伙尽数拔除。

    正应了韩榆的猜测,孙三娘等好几十人都是平昌伯府的走狗。

    不过他们只知道阮一,并不知道阮一背后真正的主子。

    韩榆对阮一不要太熟悉,他的得力下属——韩一,当初也是这位一亲自训练出来的。

    思及此,知府大人决定送上一份大礼。

    趁还未下值,韩榆拟写了一份奏折,叫韩二进来:“送去越京。”

    韩二双手接过,正欲离开,又听主子问:“他们俩如何?”

    他愣了下才明白,主子这是关心韩三韩十六的伤势呢。

    “回主子,伤势已经痊愈,明日便可回来。”

    韩榆轻唔一声,没再说什么。

    下值的锣声响起,韩榆走出府衙。

    坐在马车里,发现百姓都在往门窗上挂红绸,插兰花,满脸的喜气洋洋。

    回到家,发现隔壁的邻居也在做这个。

    韩榆心中纳闷,遂问了出来:“我见家家户户如此,可是云远府的什么风俗?”

    他来云远府已经是四月份,并不知当地一月有什么风俗。

    邻居笑着说:“这不是今天元宵节,挂红绸插兰花是吉利的象征呢。”

    韩榆不疑有他,进了家门。

    用过晚饭,韩榆叫来韩八:“张天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韩八一脸羞愧:“属下无能,并未查出那天有人出现在监牢附近,狱卒也没有可疑之处。”

    “另外,主子让属

    下注意云远府的异动,至今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韩榆定了半晌,挥退了韩八。

    揣着心事睡了一夜,再睁眼,便是正月十六。

    韩榆的生辰。

    让厨房做了碗素面,一人吃完后,更衣洗漱,整理好官袍官帽,准备去府衙上值。

    刚拉开院门,一捧兰花花瓣迎面袭来。

    香气扑鼻,打了韩榆一个猝不及防。

    韩榆怔了下,发现家门口左右分别站着两列挎着竹篮的孩童。

    竹篮里是新鲜的兰花花瓣,孩子们大把大把地抓着,跳着笑着,往韩榆身上撒去。

    韩榆:“???”

    正疑惑,孩童们异口同声,清脆的声音透着欢快:“今日是知府大人生辰,祝知府大人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1】

    韩榆迟滞地眨动眼睫。

    这是在为他庆贺生辰?

    韩榆往前迈出一步,发现不仅家门口,沿街都有百姓撒花。

    白色粉色黄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和着笑声传到天际。

    韩榆弃了马车,徒步行走。

    从住处到府衙,不断有花瓣撒下。

    红色的绸,绚烂的花。

    还有舞狮队尾随,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跟约好了似的,每走出一段,百姓都会高呼。

    “祝知府大人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

    年轻人把着舞狮的脑袋,顽皮地蹭上知府大人的后背后脑勺。

    他也在高呼,藏在狮子头里,声音显得沉闷。

    “祝知府大人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

    韩榆没有推开,只笑

    着,将一路走来所有的画面都铭记在心里。

    终于,他来到府衙。

    吴同知领着一众官员,早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们齐齐作揖:“祝知府大人生辰吉乐,顺遂无虞,皆得所愿。”【2】

    百姓齐声高唱:“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

    风吹来,花海翻卷,携着唱声飞上九天云霄。

    🔒 128

    韩榆面前摆放着成平县董县令的请罪文书。

    文书中, 董县令痛心疾首地表示没能早日发现李大夫所作所为,以致于上百名无辜百姓遇害。

    这让他羞愧难当, 自愿将半数身家交于受害者及其家人, 以表歉意。

    韩榆看了董县令口中的半数身家——一百两,顿时就笑了。

    姓董的任成平县县令一职多年,连吃带拿贪心得很, 不知得了多少好处。

    一百两, 他这些天为住在养生堂的那些人购置药材就花了不知多少个一百两。

    不过既然他主动提出,韩榆也不跟他客气。

    索性大笔一挥, 将成平县那批试药人的花销明细整理出来, 塞进文书中, 和一百两银票一起, 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

    一百两打发乞丐呢, 至少得一千两。

    微笑.jpg

    韩榆提笔蘸墨, 余光瞥见一束兰花,花朵娇艳,叶片修剪得异常整齐。

    这是在府衙门口, 张同知家小孙子送给他的。

    小家伙走路还不稳, 抱着一捧花, 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 奶声奶气地说:“给府府大人~”

    韩榆蹲下来, 接过他的花, 还没道谢, 就被小家伙吧唧一口。

    “府府大人,生辰好!”

    莫非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说叠词?

    邈邈观观锦锦是这样,徽州府那个啵唧他一口的小男孩也是, 今儿这个还是。

    韩榆不由好笑, 把毛笔架在笔山上,伸手戳了那兰花一下。

    戳

    歪了,摆摆正。

    再戳,又歪了。

    摆摆正,继续戳。

    一下接一下,乐此不疲。

    吴同知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急忙捂住嘴,才没失态地笑出声来。

    这样的知府大人很有童趣呢。

    为了知府大人的面子着想,吴同知抬手敲门:“大人。”

    韩榆一下子缩回手,正襟危坐:“什么事?”

    面色淡然,仿佛刚才戳花的那个不是他本人。

    吴同知忍笑,拿着册子进来:“大人,这上面记录了被拐的那些孩子的姓名年龄和祖籍,家在云远府的都被接回去了,剩下的都是家在外地,几经辗转到这里来的。”

    韩榆原本右手搭在左手腕上,闻言接过册子,尚未翻看便问:“还剩多少?”

    “外地拐来的共计一千九百八十四人,截止目前已有二百三十六人被领回去了,剩下的都在养生堂。”

    韩榆蹙眉:“不是都通知过了?怎么会剩下这么多人?”

    莫非是他们家离这里太远,还没得到消息?

    吴同知欲语还休,最终选择了较为隐晦的说法:“这些人中大多为女子。”

    韩榆翻册子的动作一顿。

    他又想到那天在密室,那个姑娘所说的话,以及释然和故作坚强的眼神。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

    上次还是多个寨子被清剿,匪寇抢来的女子不被家人接纳,无处可去,这才留在了养生堂。

    这次人更多,足足有一千多人。

    吴同知无声叹息,点头称是:“下官过来,正是

    想问大人该如何安置她们。”

    都是年岁正好的姑娘家,如何能看着她们无家可归?

    韩榆不假思索道:“养生堂。”

    “可是几处养生堂都住满了,怕是后续无法再收容更多的人了。”

    原先一家养生堂是完全够用的,奈何被拐来的人太多,房间太少住不下,知府大人又在别处开设了几家养生堂。

    现如今,六家养生堂几乎满员,吴同知特来问询韩榆的打算。

    “红杏楼不是被查抄了”韩榆话说一半,又摇头,“不行,那地方鱼龙混杂,附近还有青楼楚馆,不适合孩童和女子居住。”

    吴同知深以为然:“大人所言极是,不若另择一处,正式建一所养生堂?”

    将所有人集中在一起,易于统筹管理,官府也方便拨款。

    “好主意,正好前阵子从红杏楼拉了十几万两赃银回来,账上宽裕得很。”韩榆抚掌,“这件事便交给吴大人您去办了。”

    吴同知苦笑,他这是又往自个儿的身上揽了件差事?

    “是,下官领命。”

    韩榆勾唇:“无需抠抠搜搜,若无意外,这养生堂会延续很多年。”

    送走一代人,又会迎来新的一代。

    多年如一日地傲然屹立,承载着许多人的回忆。

    吴同知想象了一下,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好,下官定会尽心而为。”

    “还有事吗?”韩榆放下册子问。

    吴同知眼神飘向书桌上的兰花,笑着说:“其实今日为大人您

    庆贺生辰,是百姓们最先提出来的。”

    “正月上旬,大人您还在忙着追捕犯人,下官在回家的路上被几个百姓拦下。”

    “他们说知府大人自从来云远府,便一直劳心劳力,大家感激不尽,想送些寻常吃食您都不肯收,思来想去,决定联合府城所有的百姓为您庆贺生辰。”

    韩榆眉梢微挑,目光移向兰花。

    “下官以为这是个好主意,便擅自将大人的生辰告诉了他们。”

    接下来几天,府城百姓团结一致,在知府大人眼皮子底下挂红绸,插兰花。

    韩榆问及,还美其名曰这是云远府当地的风俗,只为在元宵节这天讨个吉利。

    知府大人英明一世,偏偏这次被大家给糊弄过去了。

    直到今日,府城上下,从官员到百姓,天没亮就开始忙活了。

    采摘还挂着露水的兰花,将花瓣装满竹篮,等待知府大人出门。

    在知府大人露面那一刻,孩子们跳着笑着,撒上生辰这天的第一捧花。

    从韩宅到府衙,遍地都是百姓诚挚的祝愿。

    吴同知回忆完,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来:“大家都很想知道,大人可喜欢今日他们为您准备的惊喜?”

    “喜欢。”韩榆十指交叉收紧,毫不犹豫地道,“这是本官收到最好的礼物。”

    他为云远府做这一切,尽管有相当功利的心思,是奔着功绩去的,但也不会拒绝当地百姓捧给他的一腔真心。

    更遑论,他是真的震撼到了。

    撒了一路

    的花瓣,整齐划一的祝福话语,不知要采摘多少兰花,更不知他们练习多久才能说得那样整齐洪亮。

    总之,很喜欢。

    会铭记一辈子的那种。

    “下官会将您的意思转达给百姓的。”吴同知接过韩榆已批复好的公文,“大人您忙,下官先回去了。”

    韩榆默许了吴同知的行为,在他走后,又伸手戳了那兰花两下。

    力道很轻,带着些许的珍视意味。

    半晌,韩榆喉咙里溢出短促的低笑,自言自语道:“你们为我用心,日后我得更加用心才是。”

    他从不屈居人下,方方面面都不愿逊人一筹。

    韩榆收回手,继续伏案处理公务。

    正午时分,韩二送来午饭,又匆匆离去。

    这些天,韩字部在府城四处奔走,巡察明里暗里的一切人和事,以防变故突发,打得人措手不及。

    只是目前为止,云远府一片风平浪静,连那些个地痞流氓都不怎么闹事了,治安比越京都要好上几分。

    这不仅没让韩榆松了口气,反而越发警惕起来。

    比起无事发生,韩榆更相信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张天生前的痕迹太过干净,干净到让人觉得诡异的程度。

    韩榆让人把他的几个住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任何的私人物品,往来信件之类的东西。

    比起一切都被张天销毁了,韩榆更倾向于有人在他死后拿走了所有的东西。

    对方是谁?

    意图何在?

    韩榆百思不得其解,心不在焉地吃完

    饭,准备漱口,却发现茶壶空了,滴水不剩。

    将茶杯里仅剩的一口茶喝完,韩榆拎上茶壶,去茶水房打水。

    “真搞不懂他们一个个是怎么想的,大费周章搞这么一出,把整个府城都搞得乱哄哄的。”

    “他才来云远府多久,就让百姓为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庆贺生辰,等到明年,那岂不是更闹腾?”

    “果然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也不怕事情传到越京,被那些御史弹劾。”

    韩榆走到茶水房门口,孟通判知事正背对着他,吐沫横飞地吐槽着。

    而他吐槽的对象,应当就是韩榆本人。

    “孟茂你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另一个官员没好气地咕哝,“万一有人”

    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立在门外,他打住话头,下意识看过去。

    看清来人后,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又惊又恐:“知、知府大人!”

    “什么知府大人,你就这么怕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仗着有几分城府,就以为能在云远府一手遮天。”孟茂冷笑连连,似是意有所指道,“等着吧,他早晚要阴沟里翻船,到时候我定要狠狠踩他一脚!”

    他已经泡好茶,准备回去,继续处理那些繁琐无聊的公务。

    身后有脚步声临近,孟茂头都没抬,带着几分炫耀意味地问:“我这边有上好的茶叶,要尝尝吗?”

    修长的手指将茶壶推上前:“多谢。”

    孟茂哈哈笑,分出些茶叶放到茶壶里

    ,不无得意地说:“你我乃是同僚,何须言谢,我跟你说,这茶叶的滋味儿”

    他转过头,打算向这位同僚好好吹嘘一下自己新到手的茶叶。

    当看清茶友那张熟悉的脸,孟茂好比那被掐了脖子的鸡,肥硕的下巴猛地一颤,哆嗦着嘴唇,一个字说不出来。

    韩榆侧过脸,神色散漫:“滋味如何?”

    对上那双黑黢黢的眸子,孟茂咽了口唾沫,看向和他一起打水的同僚。

    同僚脸色煞白,显然受到了惊吓。

    孟茂恍然大悟,这人明明早就发现了,却故意不告诉他!

    孟茂怒火中烧,双腿却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舌头都捋不直了:“大、大人。”

    “本官冷眼瞧着,孟大人脸色不太好,可是近日太过劳碌?”

    孟茂拼命摇头:“下官并不觉得累。”

    韩榆不疾不徐地泡茶:“陛下信任本官,将云远府交给本官治理管辖,若孟大人出了什么事,本官可是会过意不去的。”

    孟茂瞳孔剧烈收缩,所有的侥幸化为乌有。

    ——他在威胁我,还在炫耀自己年纪轻轻官至高位,深得陛下宠信。

    他把头埋得更深,好让韩榆看不到自己扭曲狰狞的五官:“下官多谢大人关心,这厢泡好了茶,也该回去继续做事了。”

    韩榆抬手,掌心向前挥了下:“去吧。”

    孟茂拿起茶壶,飞快走出茶水房。

    同僚向韩榆行了一礼,忙不迭跟上。

    孟茂出了门,又回头看一眼

    ,眼神不明。

    韩榆背对他,似乎毫无所觉,慢条斯理地将茶叶过一遍水,淅沥沥的水声悠缓绵长。

    回到房间,刚批复完两份公文,张同知来了。

    “大人,那日您交给下官的纸片烧毁得太过严重,只修复了部分。”

    韩榆打量着依旧焦糊的纸片,不禁拧眉:“这么多天都没修复好?”

    张同知讪讪一笑:“他们不敢在原有基础上损坏这纸片,这些天尝试了多种办法,实在没章程了,这才给下官送过来。”

    “知道了。”韩榆随手把纸片放到一边,“本官瞧着孟大人手头无事,闲得在茶水房里聊天,张大人回头多给他安排些公务,府衙不养闲人。”

    姓孟的官员有很多,可能让知府大人点名的,唯有那一个。

    张同知已经不知道该说孟茂什么好,只管点头应下。

    出了门,他忽然想到之前府衙官员对外透露试药人存在的事。

    他们都以为知府大人会秋后算账,可这都好几天过去了,府城重新恢复宁静,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

    张同知希望韩榆能重罚那人,也好杀鸡儆猴,杜绝此类情况再次发生。

    莫非知府大人忘记了?

    不管了,他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活该满头白发!

    张同知走远后,韩榆重新拿起那张纸片。

    修复了,但没完全修复。

    基本上韩榆交给张同知时什么样,这会儿还回来就是什么样。

    好在“三”后面的字能看个模糊了。

    “三月三月”

    这两个字在韩榆舌尖辗转,带着意味深长的思量意味。

    韩榆没来由地想到了张天口中的开胃菜和大戏。

    开胃菜已经落下帷幕,大戏会在什么时候开唱?

    三月?

    韩榆摩挲泛着焦褐色的纸片,将这个时间记在心里。

    天黑后,负责城东一片的韩三回来,顺便从悦客来带了现成的吃食回来。

    “主子,这是悦客来新出的菜品。”

    韩榆瞥了眼色香味俱全的荤菜,原谅了韩三的自作主张。

    他才从府衙回来,这会儿正饿着。

    “这时候不在城东盯着,怎么回来了?”韩榆大快朵颐,还能一心二用,“可是有什么发现?”

    韩三垂手恭立:“傍晚下值后,孟茂行迹鬼祟地上了一辆马车,韩十二跟过去,半路却跟丢了。”

    “跟丢了?”韩榆放下筷子,淡声道,“加上张天那次,你们已经失误两次了。”

    “属下无能。”韩三跪下请罪,“韩十二已经候在门外,听任主子发落。”

    罚肯定是要罚的,这是办事不利的惩罚,规矩如此,谁也不能免去责罚。

    但这更说明一点——

    潜藏在暗处的人能力远在韩字部之上。

    他们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监牢,在不惊动狱卒和韩三韩十六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张天断送了性命。

    韩十二擅长追踪之术,却能跟丢一辆马车。

    以上种种,足以证明韩榆这次的对手非常棘手。

    他不是平

    昌伯那种有勇无谋,大脑空空的人,也不是永庆帝那种优柔寡断,生性多疑的人。

    他敢于挑衅韩榆,向韩榆宣战,可见骨子里刻着桀骜与疯狂。

    倒是和韩榆有几分相似。

    韩榆夹了一筷鱼肉,兴奋和战意在血液中沸腾。

    有难度,才有挑战。

    他得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掌握主动权,打赢这场不见硝烟的斗争。

    韩榆飞快吃完饭,看都没看跪在饭厅外的韩十二,一头扎进书房。

    也不点燃蜡烛,就在黑暗里坐着,开始他的冥想时间。

    小白悄咪咪探出个花脑袋,见主人盘腿而坐,闭着眼进入放空状态,贴心地收敛洁白的荧光,默默为主子消除一天的疲乏,好让他思绪更加通畅。

    饭厅外,惨遭自家主子无视的韩十二蔫了吧唧:“主子是不是要把我丢给韩一,回炉重造了?”

    韩三踢了他小腿一脚:“真如你所说,我跟韩十六都要回炉重造。”

    韩十二:“唉!”

    韩三:“唉!”

    韩榆轻易看破的真相,他们又怎会看不透?

    韩十二爬起来往四进院走,自觉领罚去,一边碎碎念:“简直是奇耻大辱,我追了那孟茂几条街,结果那马车眼睁睁在我面前不见了!”

    “还有那个驾车的,穿的黑咕隆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甩人倒是一把好手!”

    “不行,明儿我还得去,我就不信下次还能跟丢!”

    韩三默不作声跟上:“莫要轻举妄动,我先问了主子再

    说。”

    韩十二刚支棱起来的脑袋又垂下:“我好没用,主子肯定不会再派我去了。”

    韩三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眼到了月底。

    云远府依旧没有任何的异动发生,好像那天张天的言论只是随口胡言。

    这让原本提着心的官员们彻底松了口气,眼看休沐日将至,脸上的笑都浓郁了不少。

    中旬,韩榆定下了养生堂的选址,就在官塾的附近。

    之前出身青龙寨,却通过科举入仕,一路混到同知的朱永超有三个相连的大宅子,随着他被韩榆扒出真实身份,斩首示众后,名下所有的财产都充公了,包括这三个宅子。

    只是空置许久,墙体及家什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知府大人大手一挥,直接让人推了重盖。

    三合一,超大的那种。

    云远府砖头的质量很一般,韩榆就让人去找转卖徽州砖的商贾。

    商贾听说是官府买砖,激动过后直接以成交价卖出所有的徽州砖,自己分文不赚。

    “知府大人需要,咱们自得鼎力相助。”

    等到休沐前几日,养生堂已经打好了地基。

    眼看月底,吴同知批了建养生堂的工匠们的工钱,正巧下值的锣声响起,啪嗒放下毛笔,狠狠伸了个懒腰。

    “太好了,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连轴转两个月,他都快累垮了。

    “可不是,我现在觉得喘气都累。”

    “走了走了,回家去喽!”

    “哎,话说你们可还记得试药人被

    透露出去的事儿?”

    “嘘,我看知府大人八成是忘了。”

    “啧,我还想看知府大人狠狠整治那人呢,害得咱们累死累活,命都没了。”

    孟茂走在最后,听同僚议论的内容,低低“嘁”了一声。

    怕不是忘了,而是找不到吧?

    他做得那样隐晦,又有人为他做扫尾工作,韩榆绝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来。

    思及此,孟茂嘴角咧到耳朵根,哼着小曲儿走出府衙。

    掐指一算,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去找那个被他藏在城郊的外室了。

    今儿得闲,正好去消遣消遣。

    上马车前,孟茂看到韩榆和同僚拱手作别,不屑地撇了撇嘴。

    装腔作势。

    孟茂钻进马车,想到这一年以来,韩榆对他的种种羞辱,一把砸了手边的茶杯。

    “且让你得意几天,要不了多久,就让你收拾包袱滚蛋!”

    马车平稳行驶,出了城门。

    孟茂正闭着眼,身体因为马车的突然停下往右倒,胳膊撞上木板,疼得他冷汗直冒。

    “冒冒失失的,想死”

    话未说完,他就被拽出马车。

    动手的是个比狗熊还壮实的男人,扯着孟茂头发的手比钳子还硬,一路往林子里去。

    车夫不见了,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孟茂和凶神恶煞的陌生男人。

    孟茂慌了:“你想干什么?”

    男人一言不发,不顾他的挣扎进了林子,从腰间掏出一把刀。

    孟茂暗道不好,拔腿就想跑,被男人一脚踹趴下,吃了一嘴的泥。

    他又被扯住了头发,被迫仰起头。

    男人捏住孟茂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

    一道血线飙出。

    孟茂在窒息的剧痛中,无声嘶吼

    孟茂在城郊遇到逃亡在外的匪寇,匪寇劫走所有钱财不说,还残忍地割了他的舌头。

    休沐结束,官员们回来上值,就听闻了这个噩耗。

    即便孟茂不讨喜,以前没少仗着朱永超给他们使绊子,可终究有相识多年的同僚情谊。

    大家一合计,决定下值后登门探望。

    吴同知征求韩榆的意见,后者婉拒了:“本官还有公务没处理好,你们去吧。”

    吴同知也没强求,知府大人要是去了,孟茂怕是会更不高兴。

    只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孟茂竟然说他的舌头不是被匪寇割掉的,而是知府大人。

    “他记恨我透露了试药人的事,他在报复我!”

    “韩榆就是个卑鄙龌龊的小人,你们要替我报仇!”

    孟茂面如白纸,趴在床上挥舞着毛笔,飞快写着什么。

    字迹潦草,横撇竖捺可见癫狂。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你为什么要把试药人的存在透露给百姓?”

    “知府大人光明磊落,我们曾经做了那么多错事,他也始终不曾找过我们的麻烦,你是不是搞错了?”

    孟茂摇头,因用力过猛,血迹从嘴角溢出。

    他继续写,右手颤抖着,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谁让他贬了我的官职!”

    张同知哑然:“是你有错在先。”

    孟茂一甩毛笔,星星点点的墨水溅到张同知的官袍上。

    “今日的我,就是明日的你们!”

    “等着吧,为韩榆做事,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不会放过他的!!!”

    眼看孟茂情绪越发激动,血也越流越多,孟家人让吴同知等人先离开。

    出了孟家,几人相视一眼。

    “你们说,真的是知府大人吗?”

    “我不知道。”吴同知叹息,“可就算是知府大人做的,也是他咎由自取。”

    孟茂一次又一次地挑战韩榆的底线,又给他们惹来那么多的麻烦事。

    “可是孟茂这辈子彻底完了啊。”

    钱通判抹了把脸:“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还真不好评判什么。”

    众人讷然无言,各奔东西

    翌日,吴同知给韩榆送公文过去。

    年轻的知府俊美无俦,眼眸专注,令人移不开眼。

    吴同知莫名有种冲动,轻声问:“大人以为,真的是匪寇割了孟大人的舌头吗?”

    韩榆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抬起头,面上不见丝毫异样,摊了摊手:“凶手尚未捉拿归案,本官如何知晓?”

    “不过孟大人总是口无遮拦,怕是无意中得罪了人而不自知,那人是来找他寻仇呢。”韩榆话锋一转,“不知吴大人听没听过一句话。”

    吴同知作洗耳恭听状。

    韩榆单手托腮,话语比天上的云朵还要轻:“说错话,是会被割舌头的。”

    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五脏六腑都冰冷彻骨。

    吴同知脸色僵了僵,拱手道:“下官有所耳闻,不过忽然想起今日还未巡视养生堂的进度,这便退下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很远,他回头看,眼神格外复杂。

    半晌,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榆从未想过隐瞒。

    他自认为已经够仁慈了,但总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妄图挑战他的底线。

    当孟茂决定给大家拖后腿的时候,他就已经背叛了所有人。

    或许现在有人觉得他心狠手辣,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能理解知府大人的苦衷。

    知府大人能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在严惩一个叛徒而已

    孟茂被割了舌头,自然无法继续留在府衙。

    他被迫辞官,提前开始养老生活。

    而韩榆这边,其实很多人都隐隐触碰到真相,却没一个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们对韩榆的态度一如既往,只是更多了几分敬畏。

    韩榆喜闻乐见,每天早出晚归,处理云远府上下各种繁杂的事务。

    两点一线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

    在此期间,依旧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府城风平浪静,治下的几个县也都太太平平,平静得让人觉得诡异。

    仿佛有一只巨兽蓄势待发,不知何时就会冲破牢笼,脱离桎梏大开杀戒。

    终于,三月到了。

    韩榆越来越警惕,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生怕错过了第一手消息。

    三月初八这天,韩榆照常处

    理公务。

    韩二行色匆匆地出现,没敲门就进来了。

    韩榆心跳的频率加快,放下公文。

    “主子,城南有近百人染上了瘟疫。”

    短暂的惊怔后,韩榆猛一拍桌,手下出现一道裂痕:“他们竟敢!”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他们会利用百姓引发瘟疫。

    韩榆来回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将所有染上瘟疫的人集中隔离,地点定在城郊的那个庄子上。”

    庄子同样是朱永超的,如今隶属官府。

    地方足够大,完全可以容纳上百个患者。

    “把云远府所有的大夫请来,尽快缓解患者的症状,研制出治疗瘟疫的药物。”

    韩榆抽出两张纸,左右开弓,同时作画。

    “此乃口罩和防护服,你命人尽快赶制几套出来,大夫为患者诊治务必要穿戴上它们。”

    韩二接过:“是。”

    韩榆继续说:“还有尚未感染的百姓,在瘟疫彻底消灭之前,不得随意外出走动,更不要与人近距离接触。”

    “除此之外,每家每户必须准备一套口罩和防护服,出门可以,必须穿上这个。”

    “”

    韩榆说了很多,口干舌燥也不停下。

    “哦对了,你们尽快查出让百姓染上瘟疫的源头,焚烧后深埋地底。”

    至于幕后主使,韩榆不必说,韩字部自会追查到底。

    如今他露出狐狸尾巴,一件事只要做过,必定会留下痕迹。

    再不济,他还有孟茂。

    “好了,去吧。”

    韩二领命而去,很快官员们也知道了府城突发瘟疫的事情。

    也顾不上细究口罩和防护服的来历,府衙上下快速运作起来,一道道指令传达下去。

    不多时,百姓都知道了瘟疫的事。

    短短一天的时间,大夫和官兵就戴上了口罩和防护服,前者负责缓解患者的症状,后者爷沿街巡逻,喝令百姓不得四处闲逛。

    但凡有不配合的,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直接大牢伺候。

    什么时候瘟疫根除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在官兵挨家挨户的宣传下,深知瘟疫可怕之处的百姓赶紧制作起口罩和防护服。

    养生堂的女子们也自发行动起来,大量缝制口罩防护服,以防供不应求。

    在韩二的刻意引导下,官兵也很快发现了瘟疫的源头——一只老鼠。

    “这老鼠是灌了药的。”老大夫十分笃定地表示,“怕是这汤药就是引发瘟疫的罪魁祸首。”

    如此,一手策划这场大戏的人和张天的关系逐渐明朗。

    怕是这汤药就是张天亲手研制出来的。

    而纸片上的三月,多半是行动时间。

    韩榆戴着口罩,嗓音显得沉闷:“知道了,烦请您几位辛苦些,早日把药研制出来。”

    老大夫连声应下。

    韩榆回城,已是傍晚时分。

    不必再回府衙,直奔韩宅而去。

    “主子,孟茂下午让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您赔罪,还请您网开一面,饶了他曾经犯下的过错。”

    韩榆眉梢微挑,看上去起了兴致:

    “拿来我瞧瞧。”

    “已经送到您的书房了。”韩三说道。

    韩榆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步履匆匆:“那还不快走,本官倒要看看,他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若不满意,直接丢回去罢。”

    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不远处的窄巷里,四五岁大的男童收回视线,扔了手里的石头,往深处走去。

    一个助跑,轻松翻上围墙,几个跳跃后消失无踪。

    翌日,韩榆下了值,又去城郊的庄子。

    老大夫例行汇报:“患者的病情稍解了些,药方也在研制,只是效果做不到立竿见影。”

    韩榆轻咳一声:“目前无人死亡已是最好的结果”

    “大人!”

    韩榆转眸:“怎么了?”

    老大夫面露惊恐,指着他高呼:“您、您出血了!”

    韩榆抬手一摸,指尖沾染殷红。

    ——他的皮肤在渗血。

    脸上,脖子上,手背也是。

    韩榆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喉咙里传来一股腥甜,有大量黏稠的液体涌出。

    浅色的口罩瞬间被血洇成红色,触目惊心。

    “本官”

    话未说完,视角逐渐偏移颠倒,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

    “砰!”

    “大人!大人!”

    “不好了!知府大人晕倒了!”

    🔒 129

    知府大人也染上瘟疫了!

    且知府大人的症状极重, 不仅吐血,全身的皮肤还在大量出血。

    “据说当场就晕了。”

    “哎呀这可真是造孽, 知府大人这么好的人, 该死的瘟疫怎么找上他了?”

    “老天保佑,让知府大人早日康复,真要死人, 就让那些坏蛋去死, 知府大人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要不咱们去去看看?”

    “那地方都是染上瘟疫的人,怕是不给进。”

    众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你们几个, 不许聚众说话!”

    戴着口罩, 穿着防护服的官兵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作势要驱赶他们。

    “官爷官爷, 有话好好说。”

    “官爷, 您知道知府大人现在怎么样了吗?”

    官兵表情黯淡下来, 隔着厚厚的口罩都能感觉到他们的沉重。

    几个百姓心一沉,不祥的预感席卷而来。

    “知府大人出事后,几位大人便匆忙赶过去了, 不多久又回来, 我零星听到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

    “大夫说, 知府大人染上瘟疫后没能及时医治, 事后又过度劳累, 症状才会比其他人都严重。”

    “如今怕是不太好。”

    百姓希望破碎, 嘴角耷拉下来。

    官兵说完, 重新板起脸:“行了,赶紧回去吧,别在外面逗留太久。”

    百姓还想再问:“可是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定能平安无事。”官

    兵挥了挥手, “你们若实在放心不下,完全可以在家为大人祈福。”

    保佑知府大人早日痊愈,也没时间到处乱跑了。

    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官爷好主意,我现在就回去给知府大人祈福。”

    “诶你等等我!”

    原本死赖在街头不肯回家的百姓脚底抹油,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个官兵没忍住,噗嗤笑了。

    但很快,这抹笑又落下了。

    “我老娘昨儿还在小佛堂里祈福呢。”

    “我娘跟我妹子也是。”

    “唉,希望瘟疫尽早结束。”

    “其实这次的瘟疫已经很轻了,满打满算也就百十来个人感染,十几年前隔壁府突发瘟疫,死了成千上万人咧。”

    “嚯!这么可怕?!”

    “是呢,多亏知府大人反应及时,老百姓才能安然无恙。”

    “不说了,赶紧巡逻吧,咱们不能帮知府大人分担痛苦,但可以做好分内之事,让知府大人安心养病。”

    官兵握紧腰间佩刀,大步往前走。

    “那边几个,昨儿我就看你们聚在一起唠嗑,事不过三,再有下次我就把你们都抓到大牢里去,关个十天半月!”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

    费了好些唾沫,总算把人哄走了。

    “大家都惦记着知府大人呢。”

    “谁不是呢。”

    “罢了罢了,下午我再出城一趟,跟大夫打听大人的情况。”

    “带我一个!”

    “我我我!还有我!”

    官兵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穿梭在大

    街小巷,语调激昂地达成一致。

    他们的身后,四五岁大的男童不远不近跟了一路。

    约摸半个时辰后,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府城内外,但凡听闻知府大人染上瘟疫的人,都自发为他祈福。

    而这一切,远在城郊庄子上的韩榆皆不得而知。

    “呸呸呸!”

    “这味道真绝了,又甜又齁,我这一整天都不想吃东西了。”

    韩十二蹲在墙角拼命漱口,咕噜咕噜,像一只正在吐泡泡的大黑鱼。

    他身上还穿着防护服,防护服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一旁小木盆里还有个口罩,同样被猩红浸染。

    韩二又塞给他满满一茶壶的温水:“伪造的人血,味道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韩十二含糊不清地说:“这种乔装改扮的差事就该交给韩八。”

    好兄弟有难同当,让韩八也尝一尝这血浆的美妙滋味。

    韩十二吐出一口淡粉色的水,笑得不怀好意。

    韩二懒得搭理这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道:“将功折罪。”

    韩十二蔫了吧唧:“好吧,没追上人确实是我的失误。”

    韩二丢给他一方帕子,转身进了里间。

    “主子,您可好些了?”

    韩榆平躺在床上,长腿交叠,漫不经心地轻晃着:“没事,就还有些恶心。”

    韩二眼底闪过厉色,言辞透着关切:“韩三已经去煎药了,两副药喝完,排清余毒就好了。”

    韩榆轻哼,带出些许鼻音,不太情愿地表

    示知道了。

    这一切,要从前天说起。

    孟茂派人送来赔礼,韩榆深知他包藏祸心,就和韩三演了一出戏,给暗中偷窥的小老鼠看,转头就让人把那有价无市的古籍焚烧掩埋了。

    原因无他,这古籍上撒了会致人染上瘟疫的药粉。

    韩榆嗜书如命,但也不至于自找罪受。

    城里城外两头顾,忙碌一整天,韩榆早已饥肠辘辘,遂命人传饭。

    厨娘上菜,失手打翻一盘菜。

    汤汁撒了一桌不说,迸溅的碎片还划伤了韩榆的手。

    韩榆发觉异常,当即捉拿了那厨娘。

    偌大的韩宅没几个仆从,都是韩榆千挑万选,确定身家清白,足够忠心才留下他们。

    韩榆防这个防那个,整个府城甚至整个云远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唯独没想过厨娘会被策反。

    韩榆敲打过他们,让人盯了一段时日,就撤回了人手,安排到其他地方去。

    ——云远府太大,人手有限,应该用在刀刃上。

    然后,他就在阴沟里翻船了。

    那个疯子授意孟茂送来古籍,许是担心韩榆有所提防,还为他准备了后招。

    厨娘没把毒下在饭菜里,而是涂在了盘子上。

    碎片划伤韩榆的瞬间,毒素就从伤口没入身体之中。

    幸好韩榆反应及时,让通晓医理的韩九为他解毒。

    再佐以小白的治疗,韩榆当晚就解了毒,只是如今还有些后遗症。

    在原本的计划中,昨天那场戏韩榆打算亲自上阵。

    奈何头晕

    不允许,只能把机会留给其他人。

    虽然装病不太厚道,平白惹人担心,但也是无奈之举。

    那疯子就是个定时炸弹,毫无底线可言,必须尽早把他掘出来。

    如有必要,他会在事成之后向大家说明情况。

    韩榆翻了个身,侧躺着,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身下的被褥:“最近有点倒霉,赶明儿得求个护身符,去去霉运。”

    韩二主动请缨,提出为韩榆请平安符回来。

    韩榆只随口一说,正欲婉拒,韩三端着药进来。

    “主子,该喝药了。”

    苦汁子的味道近在咫尺,还没下肚,韩榆就已经胃里发苦了。

    仰头一口闷,韩榆头重脚轻地躺回去:“太平府可有来信?”

    韩二摇头。

    “罢了,你们出去吧,我先睡会儿。”韩榆挥挥手,“若有重要信件,务必第一时间送来。”

    韩二韩三应是,恭敬退下,不忘拉上外间疯狂漱口的韩十二。

    “你吞血浆伤到脑子了不成?”

    “有可能,待会儿让韩九给他瞧瞧。”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傻了。”

    韩十二:“”

    韩榆睡到自然醒,头已经不疼了。

    偏头看向窗外,橙红的夕阳照进来,温暖和煦。

    喉咙里火烧火燎,韩榆起来倒了杯水。

    有点凉了,但可以忍受。

    守在门外的韩二听到动静,敲门后进来:“主子,二公子来信。”

    虽然韩榆离开了韩家,但他的下属们依旧沿用了以前的称呼。

    二公子,即韩松。

    韩榆放下茶杯,披衣而坐:“拿来我瞧瞧。”

    韩二呈上信件。

    信件中,韩松谈及自己在户部的情况。

    他如今官至二品,有手段有城府,早将户部圈成一只铁桶,那些皇子想在户部安插人手,为自己捞银子都做不到。

    永庆帝对此乐见其成,虽不曾明说,但对韩松的器重与日俱增。

    之后,韩松例行询问了韩榆的近况。

    “早朝上,陛下提及民间拐卖之风盛行,特派遣钦差前往各地,配合当地知府打击拐卖团伙。”

    “当天,平昌伯府请了太医。”

    想来是对他的大礼很满意。

    信件最后,韩松又说起沈绍钧。

    “沈老先生在睡梦中离世了,文思扶棺回乡,临行前决意守孝三年。”

    “沈老先生走得很安详,前阵子文思的长子周岁宴,老先生还同我说起你”

    韩榆指尖轻颤,信纸落到地上。

    弯腰拾捡,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怎么也抓不住薄薄的信纸。

    师公他走了?

    韩榆喉头堵着一团棉花,窒息闷塞,眼睛也灼热鼓胀。

    临行前他们约定好,期待相逢之日。

    韩榆还没告诉师公,他时刻铭记老人家的谆谆教导,学会爱护自己,凡事三思而行。

    他不止一次想过,等三年任期结束,就拿这件事向师公讨赏。

    他会收到一本古籍,还是一个暴栗?

    韩榆不得而知,但总归是期待着的。

    谁又想到,分别不过一载,便天人永隔,连

    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他失去了最后讨赏的机会。

    韩榆安慰自己,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可遗憾与哀伤还是潮水般涌来。

    “主子。”

    韩二见韩榆面色有异,误以为是余毒所致,心都跟着提起来。

    韩榆捡起信纸:“无事。”

    韩榆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里。

    指尖探入信封,触碰到一点凸起。

    韩榆眸光微动,手指在那处轻搓两下,信封里面起了细微的褶皱,张开一条细缝。

    撑开细缝,里面是一张叠得非常小的字条。

    韩榆展开字条,逐字逐句地浏览,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计划有变,启动计划二。”韩榆起身,将字条丢进香炉里,看着它燃成灰烬,“另外,计划还需要做出些调整。”

    韩二看了眼香炉,不疑有他:“任凭主子差遣。”

    言罢,附耳上前,倾听韩榆的新计划-

    庄子很大,可以容纳二百人不止。

    截至目前为止,共有一百五十人染上瘟疫。

    每位患者独占一个房间,大夫会在早中晚三个固定的时间出现,带来缓解症状的汤药,并为他们针灸,以防病情恶化。

    韩榆是在庄子里出事的,即便他由益元堂的老大夫全权负责,其他的大夫还是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

    为患者诊治时,不可避免地提了两句。

    与瘟疫作斗争的过程无疑是漫长煎熬的,患者症状不一,好些高热不退,已经失去了意识。

    可当他们得知知府大人也染上瘟疫,

    都强忍不适,在第一时间表达了担忧和关心。

    唯独孟茂,当他从大夫口中听闻此事,失手打翻了汤药,拍着胸口哈哈大笑。

    他张着嘴,露出断了一截的舌头,格外狰狞可怖。

    大夫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结束针灸,拔腿就往外跑。

    刚巧有位相识的大夫从隔壁出来,就跟他吐槽:“这房间里的人怕是烧傻了,神志不清,我跟他说知府大人的事儿,他竟然一直在笑,跟个疯子一样。”

    “你不认得他?”

    “谁?”

    他只知这个少一截舌头的中年男子是今天早上刚送来的,其他还真没注意。

    “我真佩服你这记性,当初王同知哦不对,朱永超还在的时候,里头这个最爱狐假虎威,不知多少人被他欺负过。”

    “我家邻居小子在监牢当狱卒,就试药人那回,官老爷们忙得不着家,他还在跟知府大人唱反调,说话忒难听,知府大人一气之下给他降职了。”

    “原来是这个畜生,难怪他笑哈哈的,幸灾乐祸呢这是。”

    “不行,我得给他点苦头吃,让他欺负知府大人!”

    隔着一扇房门,即使孟茂高烧不止,脑袋里一团浆糊,还是将两个大夫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啊啊!”

    韩榆!

    孟茂喉咙里发出嗬声,用力拍打床板,眼神怨毒至极。

    他是莫名其妙染上瘟疫的。

    今早起来觉得不对劲,就叫来府医诊脉,然后就被紧急送到这里来了。

    灌了一大

    锅苦药,又扎了很多针,这会儿才消停下来。

    自从没了舌头不能说话,孟茂就再也没出过门,每日躺在床上醉生梦死。

    如今仔细回想,他足不出户,又如何染上致死率极高的瘟疫?

    韩榆!

    一定是韩榆!

    韩榆因为接触古籍染上瘟疫,就报复他,让他也染上了瘟疫。

    好一个韩榆!

    孟茂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点燃,不顾一切地高声大喊。

    “啊啊啊啊!”

    他现在是个哑巴,连谩骂诅咒都只能在心里,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嚷什么嚷?不知道这里有很多病患吗?”

    小药童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毫不留情地呵斥孟茂。

    孟茂恨不得宰了这小子,但是在此之前,他要拉个垫背的,一起死。

    他拿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一百两银票,塞到小药童手里,嗯嗯啊啊地比划着。

    小药童攥紧了银票,不解挠头:“我看不懂,你在说什么?”

    在孟茂的示意下,小药童取来纸笔。

    孟茂瞪着眼呼吸紊乱,遍布血丝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滚出来。

    笔杆子挥出残影,纸上的字迹堪比鬼画符。

    他写完,把纸推到小药童面前。

    小药童又挠头:“我不识字啊。”

    孟茂:“啊!”

    最后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小药童明白自己的意思。

    ——把这封信送到某个指定地点,一百两就是你的了。

    小药童是个见钱眼开的,点头如捣蒜:“好好好,我一定

    给您送过去!”

    孟茂满意了,重新躺了回去,继续承受瘟疫给他带来的极度折磨

    小药童带着银票和信离开,却没有直奔大门,而是七拐八绕,来到庄子最偏僻的一个院子里。

    这里,住着天底下最最最最最最好的知府大人!

    小药童心跳加速,咧嘴露出傻笑。

    这可是他第一次见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会不会觉得他这身衣裳太过简陋,太不得体?

    知府大人会夸奖他吗?

    怀揣着一腔忐忑,小药童敲响院门。

    开门的是个又高又壮的黑脸男人。

    小药童睁大眼睛,抱紧怀里的东西:“我、我找知府大人。”

    韩三侧身:“进来吧。”

    小药童哧溜钻进去,心里在想,这个人看起来凶,但是很好说话的样子欸!

    在黑脸凶汉的带领下,小药童如愿见到知府大人。

    括弧,隔着一面床帐的那种,括弧。

    知府大人解释说:“本官面容有瑕,有碍观瞻。”

    小药童摇头:“没事的,草民都可以。”

    只要能和知府大人共处一室,他就幸福得要飞起来了。

    比吃到两个糖包子还要甜!

    韩榆轻笑,声线中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小药童脸蛋红扑扑,把一百两和信放到桌上,又把孟茂“说”了什么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诉了知府大人。

    “好孩子,辛苦你了。”韩榆抬了抬手,韩三把一碟糕点给小药童,“本官不能吃,便给你尝尝吧。”

    小药童双手抱住小碟子

    ,中气十足地喊:“谢谢大人!”

    声音隔着三层口罩,还是洪亮到刺得韩榆耳膜微痛。

    韩榆失笑:“糕点还热着,赶紧回去吃吧。”

    小药童嗯嗯点头,虽然有些遗憾没能见到知府大人,但他好歹得到知府大人亲手给的糕点。

    他宣布,今天是最最最最开心的一天!

    小药童一路跑回去,狼吞虎咽地吃糕点。

    他没吃过这样香甜的糕点,口中疯狂分泌唾液。

    拿起最后一块,小药童发现底下藏着一张叠得非常小的银票。

    展开来,是一百两

    “三哥,孟茂让人送来的信。”

    身材矮小的男人艰难迈过门槛,把一个纸团放到桌上。

    纸团脏兮兮的,一看就是从犄角旮旯里抠出来的。

    夜半时分,书房里一支蜡烛都没点,伸手不见五指,只依稀能看见一点轮廓。

    被称为三哥的男子坐在书桌后,体型庞大,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小山。

    三哥拿起纸团,片刻后丢开,嫌恶地用帕子擦手。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我吆五喝六。”

    矮瘦男子问:“三哥,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想要韩榆的命。”三哥答非所问,“正好和我们不谋而合。”

    矮瘦男子一惊,迅速低下头,几乎看不到头顶:“那三哥可要如了孟茂的意?”

    一颗棋子罢了,唯一的用处就是让韩榆染上瘟疫。

    如今韩榆病倒,怕是命不久矣,他也没了

    最后的价值。

    三哥慢条斯理道:“左右无人能研制出治愈瘟疫的药方,与其给他一个痛快,不如让韩榆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矮瘦男子踟蹰片刻,低声问:“三哥,主子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这么多年都让韩榆好好活着,只让那位钝刀子割肉,慢慢折磨他,可从试药人那件事开始,他隐约察觉到主子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试药人想让韩榆身败名裂,而这次,竟然直接想要他的命。

    他自认为是三哥的心腹,问一问应该不妨事?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记窝心脚。

    矮瘦男子被三哥踹中胸口,呕出一口血。

    “主子的心思是你能随意揣度的?”

    矮瘦男子忍痛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三哥冷哼一声:“滚吧,自去领罚。”

    矮瘦男子连滚带爬地逃出书房。

    就在三哥以为韩榆会不治而亡的时候,有位游医来到城郊的庄子,声称他有可以治愈瘟疫的药方。

    大夫们不敢轻信,商议许久后,选出症状最严重的一个,给他灌下依照游医提供的药方熬制出来的汤药。

    不过几个时辰,此人的症状就有明显好转。

    以益元堂陈大夫为首的大夫们欣喜若狂,即刻将这个好消息传回府衙。

    不过一上午,府城百姓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太好了,知府大人有救了!”

    另一边,三哥也得知了药方的存在。

    “该死!他是什么人?!”

    “那游医交出药方就离开了,

    咱们的人在府城找遍了,也没发现他的踪迹。”

    “会不会是韩榆?”

    三哥摇头:“真是他的话,早在几日前就该拿出来了。”

    他秘密安插在庄子上的人虽然只能在外围活动,连病患都接触不到,但那人旁敲侧击过,所有的大夫药童都说韩榆病得很重,整张脸都溃烂了,更是呕血不止,只剩一口气吊着。

    “让马甲过来。”

    马甲,正是那天的矮瘦男子。

    “韩榆有了药方,定然会痊愈,今夜你去取他首级来,若失败了,提头来见!”

    马甲低头:“是。”

    当夜,月上中天。

    马甲避开守在庄子外面的官兵,灵巧地翻上墙头,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韩榆所在的小院一片静谧,栖息在枝头的鸟雀都在打着盹儿。

    院门处有两人把守,马甲并未走正门,一个跳跃攀上墙头,轻巧落地。

    一切都非常顺利。

    院子里空无一人,房间里也早就灭了蜡烛,沉沉入睡了。

    马甲习武多年,听觉优越,略停顿片刻,就能分辨出院子里有几道呼吸。

    三人。

    一个病患两个护卫,不成气候。

    怪只怪韩榆让主子失去了兴趣,合该殒命于此。

    马甲眼神冷漠,仗着身形瘦小,闪身到左边只有一道呼吸的房门前。

    门没关,马甲控制着力道推开,浓郁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散落的床帐后,便是他将要取走首级的目标。

    马甲手持匕首上前,轻巧的脚步像极了猫科动物。

    刀尖挑起

    床帐,入目是一张俊美的面庞。

    他沉睡着,格外安详

    俊美?

    三哥不是说韩榆整张脸都溃烂了?

    马甲脑中警铃大作,当即不作他想,转身朝门口跑去。

    可还是迟了。

    骨节修长的手搭上马甲的肩头,铁钳般死死桎梏住他。

    马甲活了三十年,杀的人没有几万也有几千。

    然而此刻,他竟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完全挣脱不开那只过分漂亮的手。

    就这样,被强制性地扭回身。

    “小东西还挺利索,才会走路就杀人”韩榆揶揄的话语一顿,打量着被他提溜在手里的三尺男童,眼里浮现怀疑,“不对,你是侏儒?”

    马甲被“侏儒”二字狠狠刺激到了,挥舞匕首朝韩榆的脸刺去。

    韩榆啧了一声,轻松卸去他的武器,随手丢到一旁。

    伴随着令人牙酸,头皮发麻的“咔嚓”声,韩榆折断了马甲的四肢。

    马甲再如何镇定,终究是个普通人,也知道疼。

    手骨腿骨粉碎,他疼得满头大汗,汗水渗进眼睛里,又一阵刺痛。

    “卑鄙!”

    “谢谢夸奖。”韩榆耸了耸肩,“小家伙别着急,你很快就能和你的小伙伴们团聚的。”

    “在这之前,我们好好谈一谈。”

    马甲眼皮一颤,仿佛被什么大型猛兽盯上了,下一刻就会被撕咬得支离破碎

    三哥迟迟未睡,在漆黑的书房里自饮自酌。

    他在等马甲回来。

    一来一回,即便中途

    有意外发生,凭马甲的身手,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韩榆死了,他也好向主子交差,然后去越京与那位汇合

    “马乙,什么时辰了?”

    “回三哥,已经是寅时了。”

    三哥放下酒杯:“马甲还没回来?”

    “是。”

    三哥心里浮现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猛一拍桌。

    “完了!”

    马乙不明所以。

    “中计了!”三哥暗骂一声,快步往外走,“通知其他人,立即转移!”

    安插在庄子上的那个人从未亲眼见过韩榆的现状,全是道听途说。

    而他也是被猪油蒙了心,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从未仔细想过。

    是他太想当然,太过轻信自己,也低估了韩榆。

    “快走!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烧毁!”

    一阵兵荒马乱后,三哥带着极为重要不得丢弃的东西,拉开后院的门。

    外面有几匹马,他们可以骑着马一路往北。

    只要离开府城,天高地远,韩榆又能拿他如何?

    只是他的计划注定要落空了。

    后门外,是成百上千的云远府驻军。

    传言中染上瘟疫命不久矣的韩榆站在最前方,面如冠玉,更堪比修罗。

    三哥呼吸一滞,抓着门板的手收紧。

    是背水一战,还是缴械投降?

    结局同样都是死路一条,不如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回!

    三哥眼里闪过孤注一掷的狠决,左手探向腰间。

    那里藏着他许多的暗器,随手一挥,便可杀死一片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韩榆缓缓开口了。

    “你们这是”知府大人黝黑的眸子在他们身上逐一扫过,“鸡妈妈带小矮人外出觅食?”

    身强体壮,胸脯格外壮硕的三哥:“”

    同样都是侏儒的马乙丙丁戊己庚辛:“”

    随之而来的苏总兵等人:“”

    🔒 130

    云远府驻军早就把这座宅院围得密不透风, 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纵使三哥有十八般武艺,也逃不脱韩榆设下的天罗地网。

    除非他能凭空长出一对翅膀, 才能带着他的小矮人们逃出生天。

    显然, 三哥及姓马的几个侏儒也意识到这一点,自以为动作隐蔽地后退,企图退回到门后。

    “缴械不杀, 负隅顽抗则死路一条。”韩榆掸去宽袖上并不存在灰尘, 压低嗓音,循循善诱道, “其实监牢没什么不好, 管吃管住, 不必辛苦外出觅食, 也不必经受风吹日晒, 更不必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如何, 心动了吗?”

    三哥几人:“”

    苏总兵等人:“”

    知府大人怎么满嘴跑火车,越说越离谱了。

    这种两方对峙的场合,理应严肃再严肃, 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那种。

    现如今被知府大人一掺和, 再暗潮涌动的杀意也被无语凝噎取代。

    无人回答。

    韩榆摊手:“好吧, 过期不候。”

    “苏总兵。”韩榆回过头, “他们交给你了, 格杀勿论。”

    苏总兵嘴角一抽, 抬手命士卒上前, 捉拿散播瘟疫的罪魁祸首。

    “等等!”

    就在士卒磨刀霍霍的时候,马乙高喝一声。

    韩榆定定看向他,漆黑暗夜里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三哥怒目相向:“马乙你想呃——”

    后腰的剧痛让他情不自

    禁闷哼出来, 瞳孔满是惊愕地放大一圈。

    匕首持续推进, 将三哥捅了个对穿。

    三哥满脸不可置信,竟柔弱无骨地轻晃两下,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韩榆露出得逞的微笑,吩咐身后呆若木鸡的士卒:“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过去。”

    士卒回神,一个饿狼扑食,扑向三哥和几个侏儒。

    “我在匕首上涂抹了软筋散,两个时辰后才能恢复。”马乙束手就擒,不忘向韩榆确认,“你真不会杀我们吗?”

    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即便他们武艺高强,但只有寥寥几人,对方好几百人,便是以车轮战的方式,也能在人数上取得压倒性胜利,生生耗光他们的精力。

    马甲对马三忠心无二,他们却不是。

    除了马甲是马三的义弟,他们都是马三捡回来的。

    他们生来就是侏儒,被家人抛弃,流落在外的几年备受欺凌侮辱。

    马三之所以收留他们,也是看中了侏儒可以扮作几岁孩童,不会太过引人注目,更方便行事。

    他们为了生存,便跟随马三二十多年。

    马三素日里对他们非打即骂,压根不把他们当人看,只当他们是一把趁手的刀,杀人办事的工具。

    马甲对他们多有照拂,可他现如今多半落入韩榆手里,逃脱无望。

    事已至此,逆风翻盘的可能性极低。

    不如拿马三做投名状,至少能为自己挣得一丝活命的可能。

    “你是说缴械不杀?”韩榆

    不答反问,得到对方的肯定点头后嗤声笑了,轻言细语道,“傻瓜,骗你呢。”

    根据大越律法,故意传播瘟疫乃是死罪,韩榆也没忘记他们算计自己中毒的事情,更不可能网开一面。

    苏总兵:“”

    马乙黑瘦的脸上出现裂痕,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咬牙切齿:“你骗我。”

    “立场不同,本官这是阳谋,愿者上钩。”韩榆双手抱臂,“别生气,你们待会儿就能和小伙伴团聚了,也不必再辛苦鸡妈妈带你们觅食了。”

    马乙等侏儒:“”

    不得动弹但意识清明的马三:“”

    围观士卒将人捆了个结实,韩榆对苏总兵说:“士卒的命也是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所有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苏总兵没看花眼的话,知府大人此言一出,士卒们都露出感激又受宠若惊的表情。

    他又想到先前,知府大人将马三等人的逃命戏称为“鸡妈妈带小矮人觅食”,马三的表情有明显一瞬的空白。

    苏总兵板着的脸扭曲了下,好歹毒的精神攻击方式。

    学到了。

    下次他也这么干。

    “夜色已深,先把人押回监牢,诸位便可回去歇息了。”韩榆顿了顿,又吩咐苏总兵,“你带几个人留下,将此处仔细搜查一遍。”

    苏总兵自是无有不应,配合韩榆和几个士卒,将每个房间都翻个底朝天。

    只是很多东西都被马三焚毁了,最终

    一无所获。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找到,只能回去后严刑逼供了。”苏总兵翻身上马,颇为气闷地道。

    韩榆握着缰绳的手一顿,不动声色收紧:“驾!”

    黑马飞驰出去。

    马三的据点在城外,韩榆一行人进城后,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响亮的马蹄声在街头回荡。

    有人觉浅,被吵醒后骂骂咧咧地推开窗子,只看到有黑影一闪而逝。

    “嚯!什么鬼东西?”

    他被吓出一身冷汗,重重甩上窗户

    以防马三和侏儒们逃跑,韩榆让狱卒把他们塞进了监牢最尽头的那间牢房。

    侏儒个头小,坚不可摧的牢房足以容纳下这几人。

    已是卯时,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

    韩榆索性留在府衙,两张椅子并在一起,凑合着躺一躺。

    眯了一个时辰,再睁开眼,晨曦已然普照大地,世间万物都笼罩在灿金的阳光下,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百姓挎着竹篮出门,是去赶早集,沉寂数个时辰的府城渐渐热闹起来。

    官员们陆续走进府衙,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吴同知和张同知并肩走向厅堂,捋着胡须说道:“眼下已经有了治疗瘟疫的药物,想必要不了几天知府大人和那些感染的百姓就能痊愈了。”

    张同知深以为然:“多日不见知府大人,总觉得偌大的府衙缺了点什么知府大人!”

    吴同知被他陡然拔高的嗓门吓了一跳:“张大人您小声

    知府大人!”

    张同知撇嘴,你这声音分明比我还大呢。

    呵,姓吴的你够虚伪。

    吴同知才不管同僚如何腹诽,三步并作两步,一阵风似的卷到韩榆面前:“大人您这是痊愈了?您怎么不在家多休养几日?您现在感觉如何?外面风大,大人您赶紧进去,当心别受了寒。”

    张同知:“”

    诡计多端的吴大人,把我想说的都给说了,那我说什么?

    只能配合地扬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韩榆抚平衣袍上的褶皱,气定神闲道:“其实本官并未染上瘟疫。”

    吴同知&张同知呆住:“啊?”

    韩榆走进厅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

    厅堂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后,吴同知讷讷回神,失手扯断一根胡须:“所以知府大人这么做,是为了钓出背后之人——马三?”

    韩榆颔首。

    让人割去孟茂的舌头,加深他对韩榆的恨意,继而推动双方进一步的合作。

    马三借瘟疫搞事,凭着孟茂对自己的憎恨,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韩榆便顺水推舟,对外放出自个儿染上瘟疫的噩耗,顺便再把孟茂拉进来,一起躺平当病友。

    再安排大夫在孟茂面前提起自己,无限放大孟茂心中的仇恨。

    孟茂为了报仇泄愤,必定会再次找上马三。

    韩榆在赌,赌马三对他下手的可能。

    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马三派人前来除掉韩榆,他只需守株待兔

    ,来一场瓮中捉鳖即可。

    其二,马三没有理会孟茂的要求。

    当然,韩榆也针对这个可能性制定了相应的计划。

    只是韩松突然来信,送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韩榆直接否定了第二个可能性。

    如此,便有了夜里那一幕。

    张同知空白的表情逐渐复杂:“孟茂与那马三狼狈为奸,想要让大人您染上瘟疫?”

    韩榆:“是。”

    两位同知对视,心中五味杂陈。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们此前多少觉得知府大人对孟茂的惩罚有些过了,心里头也存了点小疙瘩。

    却怎么也没想到,知府大人之所以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孟茂对外透露了试药人的存在,还因为在深入追查张天同伙的过程中,意外发现孟茂和对方的不齿勾当。

    “要我说,张天还是死的太舒坦了,就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拿活人试药不说,竟还研制出会致人染上瘟疫的药粉。

    简直可恨至极!

    张同知点头附和,又怒而拍桌:“还有孟茂,大人您待他不薄,多次容忍他以下犯上,他却不知悔改,怕是心肝被狗吃了。”

    韩榆忍笑,能让文质彬彬的张同知气得说脏话,可见孟茂是真犯了众怒。

    吴同知又问:“大人,这马三究竟什么来头?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监牢杀人,狱卒一点都没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不知。”韩榆敛眸,手指轻戳茶杯,“左右今日要审问他们,稍微下点功

    夫,吃够苦头自然什么都说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正月里,审问孙三娘的场景。

    知府大人一边给孙三娘上贴加官的酷刑,一边笑眯眯地威胁她,不肯招供就把她的头揪下来当球踢。

    思及此,两位同知大人抖了个寒颤。

    韩榆没注意他们的异样,起身整理衣冠:“您二位先忙,本官去点个卯。”

    “是,下官恭送大人。”

    点卯时,韩榆遇见好些官员。

    看到韩榆出现在府衙,大家都很惊讶,张大嘴呆呆望着他。

    韩榆只点头示意,点完卯便离开了。

    “不是说知府大人脸溃烂了,这么快就恢复了?”

    “难道那游医还给了其他的药方?一夜之间疤痕统统不见的那种。”

    “吴大人张大人早就到了,他们应该知道些什么。”

    于是,点卯后大家便迫不及待去问了两位同知。

    他二人如实相告,没有丝毫隐瞒。

    ——知府大人将内情透露给他们,也就意味着他将对外解释权交托给了他们。

    为知府大人正名,让所有人知道知府大人的足智多谋,他们责无旁贷!

    “竟是如此?”

    “害我白白担心了好多天。”

    “事出有因,我能理解。”

    “要我说,就不该让大夫给孟茂治病,这种丧尽天良的玩意儿就该受尽苦楚。”

    对此,吴同知摇了摇头:“知府大人说,孟茂能有今日,他也有责任,无论如何都要保他安然无恙。”

    “啧,知府大人就是太心善。”

    “不是

    说待会儿要审犯人,我们可以去吗?”

    张同知面带微笑:“不可以呢。”

    我跟吴大人去就行了,至于你们

    你们要是跟来了,还有谁负责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呢?

    失望的嘘声此起彼伏,但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韩榆三人前往审讯室的脚步。

    巳时,审讯正式开始

    马三曾经想过,他最后的结局。

    完成主子交托给他的重任,事成后荣归故里,成为主子最最倚重的存在。

    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不慎暴露,死在追兵的围追堵截下,亦或是背水一战,英勇献身。

    虽然不能重回故地,不能再看主子最后一眼,至少死得其所。

    马三还想到其他更多的可能性,唯独没想到会被手下从背后捅刀子,落入敌手。

    此时,他被绑在刑架上,蘸了盐水的鞭子雨点般落到他的身上。

    狱卒问他:“你招还是不招?”

    死也不会招的。

    一旦招供,主子多年来的计划便会彻底溃败,后果不堪设想。

    马三深吸一口气,呼吸中都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道。

    是从他身上的鞭伤里散发出来的。

    鞭子足足抽了二百下,马三被打成血葫芦,他还是不肯松口。

    鞭子不行,就换成其他。

    赤红的铁块烙在胸口,与皮肉接触,“哧哧”冒着白烟。

    马三痛不欲生,但那张嘴还是跟河蚌一样,硬得很,怎么都不肯打开。

    韩榆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审讯室里充斥着一股血

    腥和焦糊交织的奇怪味道,张同知和吴同知刚进来就屏住呼吸,取出帕子掩住鼻子。

    韩榆似无所觉,翻看着苏总兵从马三身上搜出来的信件,眼角眉梢流露出几丝兴味。

    张、吴两位大人再次眼神交流。

    ——写了什么?

    ——不知道。

    ——你去看。

    ——我不,你去。

    ——你要不去,我就把你存私房钱的事告诉弟妹。

    ——奸诈!

    吴同知牙都咬碎了,佯怒瞪了眼张同知,蹭到韩榆身旁:“大人,这信件是”

    韩榆瞥了眼满脸写着“好奇,想看”的中年男子,轻咳一声忍住笑意:“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不远处,马三猛地抬起头,眼神犹如鬣狗,若非麻绳束缚,恨不能生吞了韩榆。

    韩榆不慌不忙,挥了挥手中的几封信:“是不是觉得不招供,我就拿你没法子?”

    马三吐出一口血沫子,这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韩榆笑了笑,口吻笃定:“你是大魏人。”

    马三不怒反笑:“你在说什么屁话?”

    可韩榆分明捕捉到,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马三骤缩的瞳孔。

    转瞬即逝,却逃不过他的眼。

    审讯室里,两位同知和狱卒都惊呆了。

    狱卒不敢发问,心里跟猫挠似的,只能寄希望于同知大人。

    大人您二位别愣着了,赶紧问一问啊喂!

    吴同知不负众望,咽下到嘴边的惊呼,控制着不让自己过于失态,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韩榆指着信纸上某个字:“众所周知,这个字在大越和大魏的写法不同,大魏要多出一点。”

    吴同知看向那个“清”字。

    一二三四。

    还真是四点水,而非三点水。

    张同知也伸长了脖子看过来,一副确实如此的表情。

    马三嗤笑:“这算什么证据?”

    “不止清,其他以三点水作为偏旁的,在这几封信里都是四点水。”

    “如果这都不算”韩榆陷入沉思,专注的模样格外引人注目,“那这个呢?”

    韩榆走到放置刑具的长案前,拿起一柄匕首。

    短刃出鞘,寒芒毕露。

    马三心底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警惕地看着韩榆。

    在四双眼的注视下,韩榆走近,刀尖一勾一挑,削去马三右臂内侧的皮肉。

    只巴掌大,且是沿着原本泛白的疤痕切割开来。

    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滴点点洇入地面。

    马三剧烈挣扎起来,像极了暴怒的狮子。

    韩榆视若无睹,侧过身好让大家能看到:“本官曾看过一本话本,一些大家族会培养专门杀人的暗卫,为了让他们明白谁是主子,会在他们的身上留下标记。”

    “这标记不能太显眼,以防暗卫落入他人之手,给主子造成威胁。”

    “所以”韩榆莞尔一笑,“就像这样,在皮肤下面用特殊的染料刻下主子赐予的标记。”

    另四人定睛看去,那巴掌大的皮肉下,撇开狰狞模糊的血肉,

    一个“魏”字清晰可见。

    所有人:“!!!”

    “如果这都不算什么,那也没关系,等去了越京,刑部有的是法子让你松口。”

    韩榆将匕首放回原处,再慢条斯理地净手,用帕子拭干水珠。

    马三垂下头,看起来晕过去了。

    韩榆并无深究的打算,重新拿起几封信:“走吧。”

    两位同知忙不迭跟上。

    “大人,这标记真是从话本子上看到的?”

    “魏,是我知道的那个魏吗?”

    “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上达天听。”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半点不给韩榆回答的机会。

    韩榆随手翻看着类似话家常的书信,微微摇头:“非也。”

    议论声停下。

    “马三派马甲前来行刺本官,护卫拿下他之后,本官与他进行了一场非常愉快的谈话。”

    马甲用他的脸和身体打了韩二韩三的拳头,为了表示歉意,就把皮肤下刺字的秘密告诉了他。

    吴同知&张同知:“啊这。”

    韩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剩下的几个侏儒无需再审,先关几天,待本官处理完瘟疫的事情,会派专人押解他们进京。”

    虽然他在云远府有绝对管辖的权利,但涉及两国邦交,须得慎之又慎。

    这种烂事还是丢给永庆帝头疼去吧。

    韩榆先一步走出监牢,还能听见张、吴二人窃窃私语。

    “要真是大魏的细作,大越和大魏怕是很快就要兵戎相见了。”

    韩榆轻挑眉梢,对这话不置可否。

    上辈子

    瘟疫过后没多久,大魏确实举兵进犯了。

    要问韩榆从何而知,当然是韩松告诉他的。

    几日前,韩榆收到韩松的来信。

    除了信纸两张,信封里还藏了张字条。

    随着韩榆一封奏折递入京中,试药人和人口拐卖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

    “上辈子试药人在临安府爆发,死伤无数,我一直提防着这件事发生,谁料这辈子竟然发生在云远府。”

    “若无意外,试药人一事了结后,云远府很快就会爆发瘟疫,这是关大夫研制出来的药方,可有效治疗瘟疫。”

    “另,事发多年后,我无意中发现试药人和瘟疫皆是大魏的阴谋。”

    “以人试药,只为研制出可致人染上瘟疫的药物。”

    那张字条被韩榆阅后即焚,韩松的告诫却刻入脑海,一刻不敢忘。

    韩榆查过关大夫,因为当年的那本古籍。

    关大夫的师父乃是被天下人誉为神医,后来又被先帝任命为太医院院首的姚聪。

    关大夫当年只是凭祖上余荫入太医院的小学徒,一朝被姚聪相中,收为唯一的弟子。

    后来,姚聪不慎卷入后宫争斗,被先帝的宠妃陷害致死。

    关大夫愤而辞官,更名改姓来到太平府,在桃花村一住就是三四十年。

    韩榆一度慨叹过,太平府当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前有国子监祭酒沈绍钧,后有神医弟子关大夫,还有个科举文男主——韩松。

    当真是卧虎藏龙,令人叹服。

    韩松也说了,关大夫不

    欲张扬,惹来越京某些人的注意,韩榆便自作主张,捏造出一位游医,好正大光明地把药方拿出来,给患者使用。

    至于马甲,并非韩榆严刑逼供才让他供出标记的存在。

    韩榆从韩松那处得知大魏在整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拿下马甲后,上来就开门见山地点出他大魏细作的身份。

    而马甲经过先前韩榆的那一番威慑,正处于心神不安的状态,被韩榆一诈,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不过他终究只是个听命办事的,很多事情只知表面。

    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今天顺利揭穿马三细作的身份了。

    思绪流转间,韩榆穿过长廊走进房间,开始处理堆积多日的公务。

    忙碌一整日,连饭都没顾上吃,总算在下值前处理完所有的公务。

    与同僚道别,韩榆乘马车回家。

    韩榆没再添置厨娘,一应饭菜都由韩八烹制。

    韩八上完最后一道菜,兴致勃勃地说:“主子辛劳多日,属下特地买了些羊肉”

    “撤下去。”韩榆淡声打断他的介绍。

    韩八一愣。

    韩榆在椅子上坐下,手指高频率地敲击扶手:“二哥来信,师公去世了。”

    前几日为了不让人起疑心,韩榆的吃食都是白粥,今儿才算吃一顿正经饭菜。

    “属下不知,属下这就把荤菜撤下去。”韩八给韩二韩三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起把荤菜拿下去了,“主子您节哀顺变。”

    韩榆目光落在虚空,神色

    淡淡:“嗯,接下来一年皆是如此。”

    虽说一开始,他和沈绍钧各有所图,但多年如一日的倾心相授,韩榆早就把他看做自己的亲祖父。

    祖父离世,孙辈守孝一年。

    没能见最后一面,便以这种方式表达歉意和遗憾吧。

    韩八愣了下,低低应是。

    韩榆一人用完饭,洗漱后看会书,又练了几张大字,便褪衣入睡-

    翌日,韩榆去了趟城郊的庄子。

    患者都在接受治疗,且效果显著。

    韩榆这便放心了,转而将引起瘟疫的元凶已被捉拿归案的消息公之于众。

    担心引起百姓恐慌,韩榆并未提及马三等人大魏细作的身份。

    不过在告示的末尾,韩榆表示自己并未染上瘟疫,只为引出罪魁祸首。

    “所以我这么些天的祈福都白做了?”

    “怎么能算白做呢,至少知府大人平安无恙。”

    “事出有因,知府大人也是为了尽早抓住坏蛋,我才不会怪他呢。”

    “人没事就好。”

    五日后,染上瘟疫的患者相继痊愈。

    与此同时,养生堂也已建成。

    历时近两个月,是数百工匠没日没夜忙碌的成果。

    吴同知问:“大人今日可有时间莅临养生堂?”

    “自然要去的。”韩榆正色道。

    养生堂最早是他提出的,如今彻底建成,怎么也得参观一二。

    吴同知咧嘴笑:“那下官就让人通知曹堂主了。”

    “曹堂主?”

    “曹堂主是曾在养生堂住过的一位女子,下官想着怎么也得有个

    管事,这位曹堂主就主动请缨,做了这个管事。”

    韩榆了然:“知道了,你去吧。”

    吴同知诶了一声,恭敬退下

    次日,韩榆暂时放下一切公务,随一众官员前往养生堂。

    一炷香后,知府大人站在养生堂外,很是愣怔了下。

    简朴厚重的大门上,挂着偌大的一方匾额。

    匾额上不是养生堂,而是银钩铁画的“榆生堂”。

    韩榆迟钝地眨了眨眼,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

    吴同知笑着道:“这是大家为知府大人准备的惊喜。”

    韩榆哭笑不得,一股暖流涌入心头。

    信步踏入榆生堂,便有一群小娃娃化作炮弹,笑着叫着朝他撞过来。

    “府府大人!”

    “府府大人我好想您呀~”

    “府府大人,我超级超级喜欢这里。”

    “府府大人,您中午能不走吗,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孩子们围着韩榆,叽叽喳喳说着。

    韩榆有种耳边有成百上千只麻雀的错觉,使出全身解数,才勉强应付这群孩子。

    不远处,曹香君领着数百名女子,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们面色红润,精气神绝佳,嘴角挂着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

    “真好。”曹香君由衷感叹,轻抚着圆润微凸的肚腹,“这样舒坦的日子,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去年十月,云合节过后,她就和士卒在知府大人的见证下举办了一场堪称简陋的婚礼。

    虽然她离开了养生堂,搬去和夫君同住,

    却每天都会去养生堂。

    和昔日姐妹话家常,照顾被丢弃的孩子们。

    一晃数月,她也有了身孕。

    时至今日,腹中胎儿十分康健,每次她和夫君轻抚肚腹,它都会很活泼地和爹娘互动。

    听闻养生堂需要一个管事的,她便毛遂自荐。

    夫君也很支持她的决定,只让她万事小心为上,别累坏了身子。

    眼看养生堂建成,将要上匾额,曹香君福至心灵,主动提议道:“不若以‘榆生堂’命名?”

    养生堂因韩榆而生,将其更名为“榆生堂”,再合情合理不过。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强烈支持。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榆生堂”。

    另一边,知府大人被孩子们拉走,去玩跳格子的游戏。

    一贯沉稳的知府大人也不拒绝,有模有样地跟着跳。

    袍角翻飞,乌发飘扬。

    孩子们拍手欢呼:“府府大人好棒!”

    知府大人回头笑,优越的眉眼粲然夺目。

    有姑娘看得入了迷,喃喃自语道:“这样热闹,真真像极了一家人。”

    有亲如姐妹的姑娘们,也有调皮捣蛋,却又贴心懂事的孩子们。

    在这里,她们得到新生。

    在这里,是韩榆给予她们崭新的生命。

    榆生堂。

    她们称这里为——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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