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哐当!哐当!
明黄色的皇帐内亮如白昼, 无数乳白的蜡烛在精美的烛台上燃烧,流下白色的泪滴。
帐内一片狼藉,桌椅倾倒, 茶碟碎裂,穿着五爪金龙黄袍的延熹帝气喘吁吁扶在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暴怒之后的余韵仍留在脸上, 扭曲了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庞。
六七个小太监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御前总管太监殷德明就跪在延熹帝脚下。
当日三蛮杀入皇城, 就是靠小太监殷德明将还是十二皇子的延熹帝藏在了自己的床下,十二皇子才得以逃过一劫。
十二皇子登基后, 他便成了御前总管太监。
此刻,他抱着延熹帝的龙腿,哀声道:“陛下息怒呀,有什么气往奴婢身上发吧,奴婢皮糙肉厚受的, 陛下龙体贵重,可别伤了自己!”
“他徐籍简直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三品的官员, 他说杀就杀, 是不是哪天他不高兴了,杀朕也就是那么一刀的事情!”
殷德明哎哟一声,完全跪伏在地上,而其他小太监, 则吓得几乎贴于地面。
延熹帝旋又露出自嘲的苦笑,一身怒火像是他的精神气, 瞬间便泄了。
“是啊, 他徐籍要杀我, 难道还需要取得谁的同意吗?谁不知道,虽然朕坐在这皇位上, 但实际发号施令的,却是他宰相徐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得好听,分明是无上之上!”
小太监们颤如抖筛,恨不得自己生是聋子哑巴。殷德明也不敢说话,装着什么也没听见,额头上却流下豆大的汗珠。
延熹帝发了一通脾气,无人敢附和他对徐籍的批判,他也自觉无趣,跌坐在太师椅上,呆愣地看着脚边的碎茶盏。
殷德明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们纷纷弓着背起身,赶紧收拾地上的残局。
殷德明赔笑着对延熹帝说:“陛下,夜已深了,让奴婢服侍您上寝吧。”
“殷德明,”延熹帝蔫蔫道,“你起来。”
“哎——”
殷德明刚起来,就听见延熹帝说:
“你去找个年轻宫女过来,不要声张,切记不要被皇后知晓。”
殷德明只差又给他跪下了。
“我的陛下诶,这后宫里的事,奴婢可没那么大的本事瞒过皇后……”
“你自己想办法去!”延熹帝不耐烦道。
延熹帝态度坚决,殷德明只好苦着脸办事去了。不到一会,他领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回来了。
小宫女脸上难掩恐惧,瘦弱的肩膀颤抖不已,大概是来的路上受到殷德明的再三“叮嘱”。
“你退下吧。”延熹帝坐在龙床上,沉着脸说。
殷德明刚退,那小宫女也如获大赦一般跟着他退,他连忙低喝一声:“陛下没让你退!”
小宫女泫然欲泣地停下了脚步。
殷德明退出皇帐后,延熹帝上下打量着胆怯不已的小宫女。
“你过来。”
小宫女小步小步地不情愿地挪了过去。
“知道让你来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
“侍寝,侍寝你懂吗?”延熹帝说,“侍完寝,朕高兴,朕就封你做娘娘。”
小宫女更是一副吓破了胆的表情。
延熹帝觉得扫兴,不再看她的脸,把小宫女拉到床上,就开始粗暴地强脱衣裳。
小宫女脸色惨白,身体僵硬,任由延熹帝作为。
忽然,皇帐外一片喧嚣。
伴随着一片“皇后不能进啊”的哀求声,那个和她父亲一样令他胆紧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地冲进了皇帐。
“陛下!”
延熹帝衣襟已散,但大致还好好穿在身上。他难掩厌恶神情,松开了尸体一般的小宫女,冷冷看向站在帐中,好像兴师问罪一般怒视着他的徐皎皎。
“皇后来这里做什么?”
“大战当前,无数战士为我们浴血厮杀,陛下却在帐内宠幸宫女,纵情声色。我乃中宫皇后,有规劝陛下之责。”徐皎皎说,“淳静,去把那宫女带出,让她抄宫规两遍,若再有此事不得应召。”
“是。”名叫淳静的大宫女行了一礼,走到延熹帝面前,又行一礼,然后看向那早已吓傻了的小宫女,“还不快下来谢皇后娘娘轻饶之恩?”
小宫女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下了龙床。
她哭着跪到徐皎皎,连磕三个响头:“奴婢谢娘娘轻饶之恩,娘娘大恩大德,奴婢一定做牛做马来还。”
淳静正要将小宫女带出皇帐,延熹帝起身走了下来。
“皇后连朕的意思都不问就把朕床上的人带走,恐怕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吧?也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女。皇后不把朕看在眼里,也实属正常。”
“陛下言重了,只要臣妾身为中宫,就有劝诫帝王,训导宫嫔之责。”
“身为皇后,最大的责任就是为朕开枝散叶!徐皎皎,你做到了吗?”延熹帝冷笑道,“你不仅自己不履行这个责任,还三番两次阻挠朕临幸宫女,另纳嫔妃。你是想让朕绝ῳ*Ɩ 后,然后你徐家取而代之是吗?”
“陛下想多了。”话虽说的客气,但她的神情毫不客气地表露着轻蔑和厌恶,“臣妾之前拦着陛下,是因为陛下的狂症还未痊愈,若每临幸一个宫女,便死掉一个宫女,无人敢再服侍陛下事小,传出去毁了陛下千古英名事大——”
“什么千古英名?!有你们徐家在,朕还有什么千古英名!”
“陛下,是臣妾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带军深入被三蛮盘踞的天京,这才带出了躲在太监床下的陛下。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授意百里兰修写赋攻讦父亲,难道不怕寒了忠良之心?”徐皎皎缓缓道。
延熹帝的气势忽然矮了下来。
“朕什么时候吩咐过这样的事?朕自登基以来,连奏折都没看过一张,怎么可能安排百里兰修写什么赋!”
“若不是陛下授意,百里兰修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公然污蔑我父亲?”
“有人害怕宰相,自然有人不怕。”延熹帝讽刺道,“百里兰修偏偏就是不怕宰相,难道这也怪得了我?”
不等徐皎皎说话,他又说道:
“一个宫女罢了,你要带走便带走吧。”
延熹帝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徐皎皎年轻天真的面庞。
“我起码知道自己在被利用,可怜皇后你,连被父亲当做了棋子也浑然不知。”
这话似在影射她受了徐籍蒙骗,事关父亲的清誉,徐皎皎懒得再装国母气度,冷笑一声道:“当初要不是你为了得一个保障,再三向父亲求娶我为后,父亲怎舍得把我嫁到这吃人的深宫来?你只是想要一个保命的凭证,却毁掉了我的一生!现在你后悔了,又想把一切推给我父亲,你什么时候才能敢作敢当?”
“徐皎皎!”延熹帝脸色铁青,“你放肆!”
“那就废了我。”徐皎皎不屑道。
年轻的帝后针锋相对,仇恨流淌在寂静的皇帐之中。
“既然陛下暂没有废后打算,臣妾就先告退了。”
徐皎皎敷衍一福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将气得喘不上气的延熹帝扔在皇帐里。
徐皇后一走,延熹帝立即爆发出怒吼。
“哎哟,我的陛下,可别和皇后娘娘硬碰硬。她背后是谁,您又不是不知道。”殷德明连忙走进皇帐灭火,“咱们忍一时海阔天空,退一步风平浪静,咱们还要靠宰相赶走那些三蛮,千万别在这时候和娘娘闹大……”
延熹帝倍感窝囊,可又无法可施。
他颓然跌回床上,背对着外界。
过了一会,殷德明听见了陛下埋在被子下隐约的呜咽。
他早已习惯这位傀儡皇帝在皇后和宰相那里受气之后回来蒙着被子哭,不动声色地吹灭了帐内的蜡烛,正要退出皇帐,忽然听到黑暗之中,传来帝王沙哑的声音:
“那个扼杀贞芪柯的女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此人道号明萦,出家前名字叫做姬萦。”即便在黑暗中,殷德明也习惯性地躬身回应延熹帝的问题。
“……也姓姬?”延熹帝喃喃道。
殷德明在黑暗中等待着。
半晌后,传来了帝王的再次开口。
“告诉宰相,明日战后,我要在皇帐设宴论功行赏。”
……
延熹帝要在徐营的皇帐里论功行赏的消息,姬萦是第一个知道的。
因为来传话的小太监,特意满脸讨好地告诉她“奴婢第一个来的您这儿”。
太监大多幼年时便净了身,嗓子又尖又细,哪怕说着好话,也有一种股尖酸刻薄的感觉。姬萦听着眼前这个小太监的话,不由想起了同样净了身的江无源。
江无源讲话可就不像他们。
或许是净身晚的缘故吧,若他没有那么坦诚,光看外表,姬萦还以为他是净身公公手里的漏网之鱼。
“我知道了,小冠一定去。”姬萦将一锭碎银塞给小太监,笑眯眯道,“多谢公公,拿去喝茶吧。”
小太监笑得更加真诚,深蓝色的袖子一抹,那锭银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得陛下爱重,今后定有大前途等着您,奴婢就在这里先祝贺小道长了。”小太监笑得眼睛缝都瞧不见,行了一礼,赶着去下一家了。
姬萦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不见后,转身回了帐篷。
小小的帐篷里,秦疾和岳涯共坐在草席的一头一尾,他们都听见了姬萦和小太监在帐篷外的谈话。
“你一战成名,就连陛下也想要招揽你。”岳涯说,“若你没有此意,明日赴宴,需小心谨慎,不留把柄。”
岳涯说的很含蓄,因为他也摸不准姬萦是不是那么忠君爱国。
若说是,她似乎并不关心延熹帝的处境。若说不是,这一路上她的种种表现,都说明她心系夏室。
就连岳涯有时候也看不清她的真意。
“桥到船头自然直,走着看吧。”姬萦笑道。
傍晚,联军鸣鼓收兵,扔下破败不堪的宫墙回到营地。
姬萦洗掉盔甲上的血迹,穿戴整齐后如约赴宴,在徐营最高大宽敞的那间皇帐里,见到了她仅剩的血缘至亲。
第052章 第 52 章
徐营中央的皇帐, 金光四射,人声鼎沸。
战争就是劫掠和被劫掠。
行赏也就是分配赃物。
偌大的皇帐中,有整整两间内屋都用作了摆放金银珠宝。延熹帝按照徐籍提供的功劳簿, 将其分赏到相应的人手中。
轮到姬萦时,延熹帝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冠。
按夏朝的道教规矩,她没有行跪礼, 施施然地站在帐中朝他一拱手。比起她英姿飒爽, 不失俊美的容貌,更令延熹帝留意的是她身上某种耀目的风度。哪怕九大节度使和一国皇帝都在这间帐篷里看着她, 她的神情依然是悠然自在的。
反观其他受赏者,要么激动不已,要么畏畏缩缩。虽为七尺男儿,却连一个女冠的风度都望尘莫及。
不惧权贵,不卑不亢。延熹帝越看她越觉喜悦。
待论功行赏结束后, 他在徐籍开口之前先说道:“明萦道长,你留下来, 与朕详细说说那日对敌朱邪二雄的过程。”
延熹帝话音未落, 皇帐内的众人就神色各异地看向了姬萦。
被皇帝单独留下来谈话,若是寻常时候,毫无疑问是种殊荣。
可这是寻常时候吗?
小皇帝手中无权,和皇帝走近了自然就会受到实际摄政者的忌惮。是荣是辱, 还很难说得清。
“是。”姬萦宠辱不惊地拱手应是。
“其他人都退下吧。”延熹帝摆了摆手。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徐籍慢了一步, 行完礼后, 他和其余八名节度使陆续走出皇帐。剑江节度使在内的八名节度使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唯有徐籍目不斜视,阔步向前。
节度使离开后, 剩下的大小将领也接连离开。
岳涯在她面前顿了顿,姬萦朝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有所意会,带着秦疾走出了帐篷。
待皇帐内只有延熹帝和他的太监们以后,延熹帝让小太监在他身边摆了张案几和太师椅,邀请姬萦坐下。
帝王之侧,旁人或许不敢坐,姬萦却从善如流,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
延熹帝显得更高兴了,他雀跃道:“殷德明,把朕的十宝匣拿出来。”
殷德明应了一声,没一会就拿来一个紫檀木螺钿的精致十层食盒。延熹帝打开食盒,大方道:“这是天京金玉楼从前的大厨所制,如今是朕御膳房的厨子,内有十种招牌点心,所以叫十宝匣。明萦道长,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两名小太监分别为姬萦和延熹帝沏上热气腾腾的西湖龙井。
姬萦早已将这些人的心理摸得一清,知道怎么做才能减轻他们的防备,她不客气地拿起糕点就吃,端起茶盏就喝,随意洒脱地就像在山林间一样。
“陛下想听小冠复述宫门之战的经过?”
“那日朕离得远,未曾看得真切。但是小道长当时的英姿,却让朕印象深刻。”延熹帝亲切道,“当时沙魔柯那么威风,小道士心中可有犹豫害怕?”
“我们道教,是不讲究下辈子的。”姬萦笑道,“因为没有下辈子,所以我们每一刻都全力以赴。”
“好,好——”延熹帝说,“如此说来,道教果然有可取之处。朕以往便很是向往道家人超尘脱俗,快意恩仇的风范,只可惜历朝以来,都是佛教更受重视。若将来有这么一个机会,朕定要大兴道教,将道教奉为国教!”
延熹帝话音一转,黯然道:“只是不知,这夙愿何时才能实现……”
姬萦配合道:“陛下何事焦愁?”
“朕现下的处境小道士难道没有耳闻吗?沦落今日,朕真是无言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啊。”
延熹帝愁眉苦脸。
“陛下无需忧愁,天京光复在即,陛下马上就能大仇得报,重回天京了。”姬萦说,“小冠也一定会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力求陛下早日回銮!”
姬萦面目天真。
“非是这一个问题——三蛮只是短期之虎,而朕面前,却有着一个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对朕不利的长期之虎呀!”
延熹帝痛心疾首。
“陛下高瞻远瞩,竟然已经谋划到镇压三蛮,光复天京之后的事情上去了!小冠愚钝啊,就眼前这龇牙咧嘴的三蛮,已经把小冠搞得晕头转向——”
姬萦深刻反省。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延熹帝还没将话题转到徐籍身上去。不过,有一点他倒是看明白了,这女冠对三蛮同仇敌忾,绝无什么议和想法,至少这一问题上,他们是立场一致的。
“殷德明,把那东西给我拿上来。”延熹帝挥了挥手。
早有准备的殷德明立即吩咐小太监,一切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六个小太监合力搬着一个半人高的乌色螺钿长匣,一张张脸涨得通红,双腿打颤地走到了延熹帝面前。
延熹帝一声令下,他们如获大释,迫不及待地将长匣放下。配合不佳,长匣落到地上,发出超出预想的轰然之声。
殷德明面色不渝,低喝道:“笨手笨脚的东西,下去!”
小太监们连忙退下。
殷德明复又挤出一脸殷切的笑容,躬身对延熹帝说道:“陛下,此物太重,奴婢们打开不了,还得麻烦道长亲自演示。”
延熹帝投以目光,示意姬萦上前打开长匣。
姬萦也不推辞,起身走到长匣面前,绕着匣子打量了一圈,然后试探性地提起了匣子上的帛带。
有点重,但还好。
她左手提起帛带,拉起长匣,让它端正立在地面。右手按下长匣顶部的机关,咔嚓一声,长匣裂成两半,一半里面是古朴无光的重剑,一半里面是弦月般的浅黄长弓。
“这是此前收缴的战利品之一,一直未曾拥有主人。在宫门之战中看过你的表现后,朕就知道,此物非你莫属。”延熹帝笑道,“这黑匣,乃铁桦木所制,硬度远超铁器,寻常刀剑无法在它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其中两把武器也非凡品,都是朕在私库中挑选的名器。”
“朕将此匣赏赐于你,望你为夏争光。以匣,还夏。”延熹帝缓缓道。
……
岳涯自出皇帐,便辞别了秦疾,独自在徐营行动。
皇后之帐与帝王之帐在徐营的一北一南,帝后的关系就如传言中一样水火不容,连营地也要天各一方。
皇后之帐在南营如泰山般醒目,高而宽阔的明黄色帐顶还相距甚远,就已经让岳涯心生悔意。
或许他不该今日来,不该现在来。
有一国之君为丈夫,有无冕之皇为父亲,她应当过得很好,哪怕她和皇帝之间没有感情,以她的性子,也断不会委屈了自己。
他来到这里,真的是正确的吗?
不知不觉,他在狭窄的甬道里慢慢停下了脚步。岳涯望着已经近在眼前的皇后之帐,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视野尽头。
皇后仪仗,正从主帐方向而来。
他的目光不由被那顶黄色的凤轿吸引。一面缀着上百南海珍珠的百珠帘,在凤轿摇晃中哗啦作响。在那帘子背后,有一个隐约的华贵身影。
那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感觉,瞬间侵蚀了岳涯的身体。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失去了离开的机会。
凤轿在他眼前缓缓停下了。
沉默流淌在绵绵细雨中。
原来下雨了。
岳涯如梦初醒,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
他的双膝跪在湿润冰冷的沙地上时,他的内心也被一些迟来的痛苦贯穿了。
“起来吧。”天生骄横却又故作端庄冷漠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
想起记忆中那个蛮横霸道,肆意妄为的少女,岳涯有种恍若隔世的荒唐感。
他慢慢起身,不知从何说起。
轿外侍立的大宫女先到帘门外准备,然后才有一只玉手伸出,轻轻落在宫女的手上。
徐皎皎终于面色冷淡地走了出来。
岳涯看到的,只有她刻意保持的距离和物是人非的陌生。
只有她身边的淳静,知道娘娘的手正在自己手中颤抖。她紧紧握着娘娘的手,克忠职守地藏起娘娘的弱点。
“……你要说什么?”徐皎皎定定地看着他。
对着现今的徐皎皎,岳涯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路上打的那些草稿,似乎忽然都不适用了。
徐皎皎久等不至,冷声道:“既然无话可说,那便退下吧。”
她满怀怒气转身离去,身后忽然传来岳涯的声音。
“你过得好么?”
徐皎皎怒极反笑,转过身来怒视着岳涯:“你觉得我过得好么?”
这样的徐皎皎,反而更符合岳涯记忆中的少女。他松了一口气,感觉口舌又可以自由支配了。
那些抬轿的太监和侍立的宫女都在轿子四周,不用岳涯警告,他们十分自觉地低着头颅,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他用无关人员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你若是想走,我可以带你离开皇宫。”
“离开?”徐皎皎的怒气渐渐弱了下去,“去哪里?”
她惨笑道。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岳涯说。
“你和我一起么?”
岳涯沉默片刻,说:“等你安顿好,我就走。”
徐皎皎狠狠道:“不必了!”
不等岳涯说话——她再也不想也不敢听岳涯说话。徐皎皎转身就走,但她心中横冲直撞的怒气和悲凉还是让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徐皎皎回过身,怒视着岳涯。
岳涯愣在她的泪眼中。
“我真宁愿你没有来。”她恨声道。
这样,她就不用再次认识到,她的所求所愿,多么卑微无望。
第053章 第 53、54 章
耗费一支朱邪勇士才从战场夺回的贞芪柯的尸首, 一动不动地躺在昆仑宫前的月台上。
浓烈的酒香飞散在空气之中,洒满酒液的干柴支撑起贞芪柯软烂的身体。
月台上站满了人,就算不是朱邪部人, 匈奴和处月人都感受到了兔死狐悲的悲戚。
沙魔柯手握火把,缓步走到父亲面目全非的尸体前,白色的脸上泪水斑驳。他嘶吼着喊出“父亲”二字后, 在痛苦和不舍中, 将手中的火把扔上柴堆。
火焰霎时腾起,短短片刻后就淹没了贞芪柯的身体。
“父亲!”沙魔柯双目充血, 在燥热的风中怒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在天之灵且看着,一年之内,我定要姬萦血债血偿!”
月台上的朱邪部人不约而同相继单膝跪下, 齐声震吼道:
“愿为王效力!”
新的朱邪王诞生了。
沙魔柯抹掉血泪,转过身背对柴堆, 怒喝道:“带人牲上来!”
不一会, 百来个两股颤颤的汉人就被推上了月台。
“朱邪部原没有人牲的传统,但我父亲死在你们汉人之手,所以必须用你们汉人的血来送走。”沙魔柯冷笑道,“要恨, 你们就去恨那个叫姬萦的汉女吧!”
话音未落,他已一鞭抡碎最近的一名汉人男子的头颅。
汉人中发出阵阵恐惧尖叫, 一部分人僵立在原地, 另一部分人慌张四散, 皆被围在月台上的三蛮残忍杀死。
沙魔柯大开杀戒,赤红的鲜血, 蜿蜒在月台雕刻的神宫上。
宫殿飞檐,仙女丝帛,快速变了模样。
最后,月台上只剩下一名汉人。
他长发披散,瑟瑟发抖,跌坐在月台上,不敢睁眼不敢抬头。
沙魔柯蹲在他面前,用流星锤的棍身抬起他面无人色的脸庞,命令他睁开双眼。
“睁开眼,看看他们的下场。”
沙魔柯面露狠厉,白色的脸上满是飞溅的汉人鲜血。
“做好我们交代的事,否则,你就是下一个。”
他收回棍身,站起来面向月台上的三蛮,大声说道:“兄弟们,皇城已经残破不堪,我们与汉鬼的决战就在眼前。四十四年前,汉鬼杀害了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同胞,将我们的亲人俘虏至关内豢养!如今,报仇雪恨的时候来了,我们要让汉鬼自食恶果,让他们再也不敢驱使欺压我们!我们是草原上英勇无畏的狼和鹰,绝不会对汉鬼俯首臣称!”
沙魔柯浑身浴血,仿佛地狱中走出的修罗。
一时间,月台上吼声如雷,士气暴涨。
月台上仅存的汉人男子看着这一幕,缩着肩膀,动也不敢动。
……
夜,徐营主帐。
徐籍召集了八大节度使和联军的主要干将,宣布了总攻时间就在天亮以后,又对各部队进行了任务分配。
自宫门之战后,姬萦声名鹊起,已经参加了众多军议。
“明萦道长,”徐籍说,“待攻破南宫门后,由你和张绪真作先头部队入城,你们二人的任务就是打开西宫门,让西宫门外的部队可以入城。有问题吗?”
张绪真坐在军议桌前,冲上首的徐籍遥遥一抱拳,朗声道:“必不辱命!”
姬萦自然也无异议。
军议结束后,帐内众人匆匆离开——距离天亮已无多少时间。
姬萦回到营地,召集人马,清点人数,养精蓄锐等待天明。
当拂晓的微光驱散了云层里残留的黑暗,徐籍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一台台攻城器械到位,巨大的石头高高抛起,重重砸下。
轰隆隆的巨石声络绎不绝,仿佛高山倾塌,河流奔涌。一轮强攻之后,无数悍不怕死的攻城士兵嘶吼着冲向残破的宫墙,攻城梯下的尸体越堆越高。
鲜血染红了宫墙下的黄沙。
徐籍骑着膘肥体壮的黑色骏马上,不顾下属劝阻,留在前线观战。
三蛮放弃了擅长的野战,龟缩在皇城中却无法利用皇城的优势,随着战斗的持续,颓势越发明显,至今日,已无力再阻挠联军,夺下南宫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徐籍却无法放心下来。
这些日来,三蛮太安静了。
如果真的被逼入了绝路,他们定不会束手就擒。
就像是在呼应徐籍内心的不安,忽然之间,宫墙上的箭楼里传出了三蛮大力擂鼓的声音。
鼓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姬萦就看向了宫墙。
箭楼里看不到人影,却有连续不断的鼓声传出。那是蛮族特有的热血激昂的战鼓,战鼓一响,原本尽显疲态的三蛮忽然血性大发,猛扑进攻的联军。
哪怕身受重伤,也要抱着攻城梯上的联军士兵一起跌落城墙。
“姬姐,喝口水润润喉。”秦疾递了一个鼓囊囊的牛皮水袋给她。
姬萦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慌,她无心喝水,摇了摇头。
“喝吧,南宫门撑不了多久了。”站在姬萦身旁的岳涯开口,“等我们上场,不知多久才能休息下来。”
“是啊,姬姐,多少喝点。”秦疾也劝道,“这是某今儿一早去打的山泉水,可甜了。”
姬萦这才接过水囊大喝起来。
清甜的山泉水一股股地冲下干渴的喉咙,稍稍抚平了姬萦心中的焦躁。
她猛喝一顿,用手背抹了把嘴,把水囊还给秦疾。
“给……”
鼓声忽然停了。
所有人下意识地将目光再次投向宫墙。
一个人影推着另一个明黄的人影,出现在箭楼外的宫墙上。
姬萦手中的水囊跌落在地上,砸出响亮的一声,清澈的泉水倾泻而出,消失在变色的沙地里。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宫墙上的那个人,脑海中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他怎么还活着?
沙魔柯推着章合帝站在宫墙上,雄厚响亮的声音传遍宫门内外。
“汉人们,都住手!你们的皇帝有话要说!”
章合帝身着龙袍,脸色苍白地站在宫墙上,沙魔柯从后提着他的一只手臂,好像失去搀扶,他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徐籍——戚震——崔翔——”章合帝相继喊出九大节度使的名字,他虚弱的声音有如使出吃奶力气的蚊蝇,然而,宫门之下太过寂静,以至于他颤抖的声音也依旧清晰。
“朕已与三蛮达成和谈,这场仗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朕命令你们即刻退军!”
三蛮藏起来的杀手锏,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
节度使们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攻城的联军士兵晕头转向,僵在攻城梯上,不知是该停下来还是继续。宫墙上的三蛮找到机会,接连踢落几个分心的联军士兵。
“戚震!崔翔!沈敏恒!”章合帝在宫墙上的声音更加恐惧和愤怒,“你们是想造反了不成?朕命令你们立即退军!”
沙魔柯哈哈大笑道:“总不至于你们连自己的皇帝都认不出来了吧?徐籍小儿,你来认认,这是不是你们大夏的皇帝?”
终于,徐籍策马而出。
“丧家之犬,吠吠狂狺。”
九大节度使中,他的神色最为镇定,几乎算是面不改色,仍有言笑晏晏的余裕。
“当今的夏皇乃是御驾亲征,壮我雄威的延熹帝,你手中的所谓皇帝,焉知不是你们三蛮的障眼法?”
“你说我手中的皇帝是假的?”沙魔柯大笑,“夏皇啊,你的臣子不想认你,这可如何是好?”
小命被攥在沙魔柯手中,章合帝又急又恐,恨恨瞪着下面的徐籍:“谋逆罪臣,竟还当了勤王联军的大帅!可笑至极!”
“爱卿们,你们都受了徐籍的蒙骗!”章合帝向着下面的其余节度使大声道,“天京沦陷后,贼子徐籍以勤王之名深入皇宫,朕向他求救,他却反过来想要射杀朕——朕逃入火海,反被三蛮救了一命!后来,朕才听说,他声称朕已身亡,拥立十二皇子称皇,冠宰相之名,行篡权夺位之事!”
联军中一片哗然。
原本分散的各大节度使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在徐籍身边,他们神色各异,心思各不相同。
“徐籍,你当真如此?!”贪泉节度使沈敏恒对徐籍怒目而视。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沈大人,你也不小了,别中了三蛮挑拨离间的奸计。”徐籍不慌不忙,淡定道。
“如果他不是章合帝,怎会长得和章合帝一模一样?”沈敏恒说。
“世上长得像的人还少吗?再加上一点化妆,隔这么远,你能看得多清?”徐籍不以为意。
华阳节度使顾仟犹豫道:“一个人的样貌做得了假,神态和语气是很难作伪的。依我看,宫墙上的确实是章合帝不假。”
“那你想怎么,把章合帝迎回来做太上皇?”徐籍冷冷看着他,“还是把延熹帝送冷宫去?”
顾仟尴尬不言。
“依宰相之见,应当如何?”白阳节度使梅召南一脸糊涂地看向徐籍。
“既然我们已经拥立延熹帝为皇了,那就一直拥立下去。”徐籍说,“诸位大人不要忘了,延熹帝登基的时候,诸位大人都跪地称臣过,退一万步,就算上面那人是真的,诸位大人都清楚那位陛下的性情。他是不会轻饶背叛他的人——哪怕各位大人当时是不得已为之。”
“我们如今的陛下,虽然年纪尚轻,但广开言路,为人宽和,赏罚分明。有这样的君王可以侍奉,各位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顾仟面露两难,梅召南意有所动,而沈敏恒则强硬道:“拥立新皇乃当时的不得已之举,不论陛下能否理解,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但现在,我们还要继续错下去吗?徐籍,你执意不肯迎回陛下,我只能理解为,你的确对陛下做了谋逆之事,害怕迎回陛下后遭到清算——”
“一派胡言。”徐籍冷笑,“你要迎回那宫墙上的假皇帝,可曾听见他说已与三蛮达成和解,这和解的条件,你猜是要割让大夏的一半领土,还是三分之二领土?沈敏恒,你可知你现在的愚昧,会在日后成为大夏的罪人!”
沈敏恒一怔,脸色难看。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对陛下见死不救……”
“妇人之见!”徐籍冷声说,“真的章合帝早就死在了城破那日,他和南亭处的五十八名侍卫被三蛮的乱箭射死,尸身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城墙上的假皇帝是生是死,与我们有何干系?为了一介假皇帝的命,将大夏国土拱手让出,你说夏室列祖列宗是会感激你,还是在九泉之下痛骂你成了千古罪人?!”
沈敏恒无言以对,神色犹疑地沉默下来。
其余节度使,你看我我看你,更是拿不定主意,彼此都不想做那个千古罪人。
忽然,徐籍变了脸色。
“戚震呢?”
除戚震以外,八大节度使都在这里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戚震竟然不来讨个说法,确实奇怪。
“还在自己的队伍里吧?”梅召南不确定道。
“遭了!”
徐籍话音未落,后方大阵营传来阵阵嘈杂慌张的高呼声:
“剑江军带着陛下逃走了!”
“剑江军带着陛下逃走了!”
“剑江军带着陛下逃走了!”
慌张的呼声像疫病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染百万联军。哪怕徐籍如何振臂高呼,也难能抵挡联军士气一溃而散。
南安节度使崔翔面色不对,转身就走。华阳节度使顾仟紧随其后,瞿水节度使张趣从众人的相继离去上领会到什么,也匆匆转身离去。
在剩余节度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徐籍已一眼看出他们的意图。
“站住,你们去哪儿?!”他大喝一声,叫停了三人的脚步。
其中唯有顾仟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朝徐籍行了一礼。
“陛下不在,联军如何联合?失陪了,宰相。”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就这么两句话的时间,徐籍身边已只剩下白阳节度使梅召南和贪泉节度使沈敏恒两人。其他节度使,都趁徐籍不察,悄悄离开了。
“混账!为了一己之私,竟将国家危亡置之不顾!无知竖子,尔墓之木拱矣!”徐籍大怒。
不一会,最早离开的南安节度使阵营中,响起了收兵的鼓声。紧接着,又有几家阵营中响起了收兵的鼓声。
宫墙上已经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联军士兵们,因为后方的士兵纷纷撤退,孤立无援,正如熟透的黄瓜一样,被反攻的三蛮士兵用长枪,用长剑,刺穿后扔下高高的宫墙。
“大帅,现在该如何是好?”梅召南惶恐不安地寻求指示。
徐籍没有先回答梅召南的问题,而是看向站在一旁,丝毫没有离去打算的贪泉节度使沈敏恒。
“你为何没有离去?”徐籍眼中闪着怀疑。
“我再是与你不合,也不会在此等大事上拖国家的后腿!”沈敏恒冷笑道,“若只剩你一人,联军要如何撤退?天京之外的土地,要如何保存?”
“好!”徐籍大声道,“你果然是条汉子!”
仅剩的几家节度使,除白阳和贪泉以外,都纷纷鸣鼓收兵。
潮水一般的联军,曾经同仇敌忾的联军,曾经胜利在望的联军,如回流之水,向着后方激流勇进。
他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光复天京,驱逐三蛮。
如今,他们依然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追击剑江,夺回夏皇,换一个人来无上之上。
“戚震在阵前强行带走陛下,导致士气溃散,联军解体,这和叛国通敌之罪有何不同?!来人,传我的令下去,全军追击剑江,营救陛下,逆贼戚震及其余孽,杀无赦!白阳军和贪泉军殿后,掩护大军撤退!”
神色忐忑的梅召南和面无异色的沈敏恒领命离去。
徐籍唤来张绪真ῳ*Ɩ ,后者早就等候在旁。
“你带三千轻骑,立即出击。不论付出多少代价,务必要在其他节度使之前迎回陛下,我带大军随后就到。”徐籍说,“若是失败,你提头来见。”
张绪真以拳击胸,成竹在胸地低喝一声:“是!末将必不辱命!”
……
当联军像洪水一般退去时,姬萦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宫墙上突然出现的父皇,像夏夜里平地一声惊雷,震晕了她的脑海。
等她回过神来,联军已经溃散后撤,前线变成了尾翼,四周到处都是“快逃啊”、“陛下都逃走了”的声音。
“姬姐!姬姐!快想想现在怎么办!”
秦疾骑在马上,一手抓着自己的缰绳,另一只手抓着岳涯的缰绳,以此连接彼此不被冲散。他神色焦急,急声道:
“后撤的人太多了,我们的人都被冲散了!”
“大局已定,三蛮开城门要反攻了,再不撤就没机会了!”岳涯也喊道。
看到宫门里走出的,那雄赳赳气昂昂,提着武器双目似火,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的沙魔柯,姬萦知道自己非撤不可了。
她的左手还未痊愈,右手则依旧不能动弹。现在对上沙魔柯,只有死路一条。
“撤。”她果断道。
岳涯得到命令,立即对仅剩在身边的山寨众人高声道:“撤!撤!”
姬萦的老马没有上战场,现在也不知道被人群冲到哪里去了。好在失去主人的慌张马儿很多,姬萦随手就抓住一根缰绳,翻身上了一匹棕色骏马的背。
她身后的剑匣很重,骏马突承重压,不禁摇摆着马蹄哀鸣了一声。
“不好,徐夙隐还在徐营!”姬萦忽然变了脸色。
徐籍能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还在营地吗?
她不抱希望。
“我要回徐营一趟!”她断然道。
“你不去参加追击?”岳涯一愣,意想不到姬萦的选择,“现下陛下出逃,若是想要改变局势,唯一的机会就在这里。”
“徐夙隐还在营地,我必须回去救他。”姬萦毫不犹豫。
“你既已下定决心,我和你一起。”岳涯立即说。
秦疾是最应该附和的那一个,但他罕见地犹豫了。
“姬姐,我……”
姬萦见他神情,立马明白了他的难言之隐。
“他既救你一命,你便还他一命。”她说,“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秦疾大喜过望,抱拳向姬萦,坚定道:“姬姐放心!”
秦疾策马疾驰而去,姬萦和岳涯也驱马逆着人流往徐营赶去。
后撤的人太多,太慌乱,姬萦和岳涯的马在人海中寸步难行。
“滚开!”
姬萦怒喝一声,夹住马腹一扬缰绳。扬起的马蹄为他们开辟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后边的士兵看见疾驰的马儿也纷纷退让。他们就在这条狭窄的通道中飞奔,往一片狼藉的徐营而去。
三蛮的先头部队已经攻进了联军阵地,徐营中随处可见正在厮杀的联军士兵和三蛮勇士。青隽的大军早已退去,曾经威武的皇帐和后帐都已倾倒。主帐里空无一人。
横倒的尸体,积蓄的血泊,刺鼻的血腥味,一切的一切都在刺激着姬萦的心跳。
“徐夙隐!”
姬萦一边用剑匣击倒靠近的三蛮士兵,一边高声呼喊着徐夙隐的名字。
岳涯不知何时已消失在身边,姬萦知道他心系着另一个和徐营有关的人。岳涯会武,尚不用在意,她满心满眼,都在想着那个月光和芦苇掩映间的寂寥身影。
她不能让他又一次被丢下。
至少她绝不会丢下他。
“徐夙隐!”她高声呼喊,心急如焚。
终于,她看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
浑身浴血的水叔已经精疲力尽,但依然用并不高大的身躯挡在他的身前。
敌人的血,水叔的血,他早已分不清溅在衣袍上的血来自何人。
周围的厮杀声震耳欲聋,他手中分明有剑,却又如无剑一般。只因握着这只剑的手,是一只病弱不堪的手。
忽然,有敌人越过水叔的保护圈向他扑来,徐夙隐下意识挥出长剑,但敌人只是一击便击飞了他手中的剑。
他心中一阵刺痛,踉跄着后退。
他痛恨,痛恨不得不被困在这具一无是处的身体里面。痛恨,痛恨上天让他生,不得其死。痛恨,痛恨世间众人侵欲无厌,规求无度,以至于天下间总是天下大乱,不得安宁。痛恨,痛恨万事皆悲,而他束手无策。
红线断裂,石坠跌落在沙地上的声音比起周遭的打斗声,微不可闻。
但他还是听见了那直接响在他心中的声音。
“公子!”水叔看着朝他砍来的弯刀,目眦欲裂。
徐夙隐怔怔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欲要捡起石坠的姿势。
突然,一个呼啸而至的黑色木匣,迎面砸中了敌人的面孔。徐夙隐亲眼看着敌人随木匣一起倒下。
他心有所感,忽然回首,苍茫的视野之中,姬萦正策马而来,灌满狂风的道袍在空中飞扬。她焦急而关切的神色,像来自虚无业火的火星,在他心中星火燎原,再也不得平静。
“夙隐!”
姬萦跳下马匹,冲至徐夙隐身边,先确认呆愣的他完好无损后,接着捡起地上的剑匣,三下五除二地击倒了面前的三蛮,然后牵来一匹马给水叔,又自己跳上马,在水叔伸手之前,先一步将徐夙隐拉上了自己的马。
“姬姐!”岳涯在这时赶了回来,他已寻到一名宫女,得知徐皎皎已经随大军撤退。
“来得好,我们要撤了!”姬萦大声道。
她能看见,视野尽头沙魔柯极具威慑力的身影,在他身边还来不及逃跑的联军士兵,都如切瓜砍菜一般,肢体横飞了出去。
一行数人,向着大后方飞驰而去。
马蹄飞扬,蹄声阵阵,无数正在厮杀的人影被扔在马后,姬萦不敢有丝毫放松,紧紧抓着缰绳,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
岳涯和水叔紧缀着身后。
徐夙隐原本只是呆呆地坐在她的身后,好似还没回过神来,就连双手也只是虚虚地抓住她的衣角。
忽然,她听到身后,他恍若梦游地问了一句:
“你为何会来?”
姬萦坦然地脱口而出:
“因为你还在这里。”
“……就为了我?”他的声音好似还有迷茫。
“就为了你。”她毫不犹豫。
姬萦顿了顿,哪怕明知他看不见,她也明朗地笑了。
“因为你值得。”
她用同样的话语来回答他,倾听着后边的声响,徐夙隐没有再说话。
但他虚虚抓着衣角的那双手,姬萦能感觉到,渐渐攥紧了。
他的魂魄,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上。
第054章 第 55、56章
“陛下, 陛下——徐籍的人追上来了!”殷德明在狂风驰骋的马车上用力按住头顶的三山帽,神色焦急地探头往车外望去。
延熹帝面色苍白,连连催促驾车的剑江士兵加快速度。
“陛下, 我们已经是最快的速——”
下一霎,一只凌空飞来的利箭插进他的太阳穴,带出红白之物的箭头又从另一边穿出。
驾车的士兵带着未尽之语, 从马车上跌落, 失去控制的马车在黄沙地上横冲直撞。护卫在四周的剑江军正像秋后的稻草一样,在青隽军的收割下接连倒下。
“陛下莫慌!末将来救驾了!”骑在黑色高头骏马上的张绪真哈哈大笑, 声如洪钟,手中双刃长戟灵活飞舞,击倒一个又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剑江兵。
延熹帝肝胆俱碎,又怒又惧:“戚震呢?!这个废物,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殷德明还未说话, 一哆嗦,再次揭开车帘看向外界。
一眨眼的功夫, 张绪真已经找到剑江军中的戚震。长剑和长戟撞击在一起, 发出刺耳的金属锐鸣。马车颠簸不已,延熹帝被晃得无法坐稳,又一次被晃下长凳后,他干脆趴伏在车上, 双手蒙着耳朵,胆战心惊地看着马车前方的战斗。
殷德明努力撩着车帘, 肥硕的脑袋不断和马车壁发生碰撞, 他龇牙咧嘴, 哎哟哎哟地叫着。
几次交手之后,胜负已经十分明显。养尊处优的戚震根本不是张绪真的对手, 双刃长戟从下往上一挑,戚震身下的白色骏马腹部血如泉涌,哀鸣着倒下了。戚震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刚刚膝盖跪地,想要重新站直身体,张绪真的长戟便从他颈部划过,一丝血线之后,戚震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痉挛着倒下了。
“将军!”
“戚将军!”
剑江军仅剩的士兵见大将已失,一半慌乱,被一拥而上的青隽军收割,一半恐惧,如鸟兽四散而去,再无战意。
剑江军的军师赵骏声见大势已去,毫不犹豫抛下旧主,策马疾驰逃走。
张绪真一戟砍下,马车里的延熹帝就见那匹拉车的黄马只剩下一层皮连接着脑袋,几乎算是无头的马还在向前冲,但片刻之后就趔趄着跪倒了。
马车撞到马的尸体,一阵剧烈的摇晃后终于停下了。
张绪真勒住缰绳,对身边的亲兵说:“带三百人追击逃走的人,尤其是戚震身边的亲信,格杀勿论。”
“是!”
张绪真跳下马,甩掉长戟上覆染的鲜血,优哉游哉地向着马车那方跪了下去。
“末将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半晌的死寂之后,倾倒的马车厢里连滚带爬地钻出了太监总管殷德明,以及面无人色,颤如抖筛的延熹帝。
延熹帝跌跌撞撞走了过来,用力扶起了张绪真,紧紧握住在此时此刻可以等同于徐籍的张绪真的手。
“戚震这狗贼,竟然带兵包围了朕的皇帐,强迫朕随他一起离开!爱卿你救驾有功,回去以后,朕一定让宰相重重嘉奖于你!”
“陛下言重了,这乃末将的职责。”张绪真笑道,“剑江军虽有余孽逃出,但末将已派人去追,宰相已交代末将除恶除尽,陛下无需担忧。”
延熹帝脸色更白,神色间难掩惊恐慌张。
“事出有因,委屈陛下和末将同乘一马了,请吧。”张绪真说。
延熹帝叫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带着如丧考妣的一张脸,无可奈何地爬上了张绪真的马。随后,张绪真翻身上马,说是护卫,不如说将他牢牢囚禁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殷公公,就麻烦你在后边追一追了。”张绪真恶趣味道。
连陛下都被掐住了喉咙,殷德明又哪敢说不?他殷切赔笑,点头哈腰:“能追在陛下和将军身后,这是奴婢的福气。”
“敢问将军,三蛮推出来的那人……说是先皇的那人,宰相有何打算?”延熹帝试探地发问。
“陛下安心便是,”张绪真意味深长道,“只要陛下不负宰相,宰相必不会相负。”
“可……可这……”延熹帝神色窘迫。
“陛下放心,宰相当然知道陛下是被戚震强掳的,否则,也不会叫末将来救驾了。陛下您说,是吗?”
延熹帝松了口气:“是,是……宰相明白朕的不得已就好。”
在延熹帝看不到的身后,张绪真扬着轻蔑的微笑,俯视着失去帝王威严的少年。
……
逃!逃!逃!
赵骏声拖着中箭的右腿,踉踉跄跄地逃窜在崎岖的山林中。
右腿的裤腿早已被鲜血湿透,布料吸收不了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滴在翠绿的杂草丛中。
他手中握着一把装饰用的长剑,是从祖父那一辈传来,他离开家外出闯荡的时候,父亲在院中打磨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母亲将这把象征家族传承的剑挂在他的腰间。
他是文人,只会做动脑子的事,未曾想过,真的会有动用这把剑的时候。
前方树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树叶抖动,赵骏声屏息凝神,手心里满是汗水,在对方钻出树林的第一时间,猛地挥出长剑。
他全力挥出的一剑,对方轻轻松松便侧身避过了。
一击不中,他毫不犹豫砍出第二击,但对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腕,便叫他动弹不得。
“赵先生!是我!”秦疾怒喝一声,让被恐惧支配的赵骏声重新找回了一些理智。
“是你……”赵骏声认出他来,“你……你放了我吧,我们无冤无仇,你就当没看见我。”
“你这样还想往哪里去?”秦疾看着他血淋淋的右腿,怒声道,“某是来救你的!上来!”
他将背上的箱笼放到地上,仅从中拿出岳涯送他的流星锤系在腰上,然后背过身,蹲下,将宽阔的后背对着赵骏声。
“上来啊!”他催促道。
“你……你为何要救我?你就不怕宰相怪罪?”
“科举都不开了,宰相又如何!他又审不了某的卷!”秦疾骂骂咧咧道。
赵骏声看着他陌生的背影,那似曾相识的语气,却让他眼前浮现出另外一人。一个不及他腰高的稚童,被泼皮无赖们推倒在地拳打脚踢,却一次又一次顽强地攀爬起来,再次扑向敌人。
“干你爹!干你爹!干你爹!”
稚童满口鲜血,脊骨却始终笔直。
他于心不忍,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他家中遭难,泼皮无赖们欺负他家里人老实忠厚,先是让他爹折了腿,又要将他娘卖到青楼,这稚童,是为保护母亲才如此。
那时,他还相信善恶终有报,那时,他还将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作为人生的指导,相信苦读的汗水终有回报。
“秦小弟弟?”赵骏声万般不信,却还是喊出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眼前足有九尺之高的壮汉,竟高兴地笑了起来。
“赵先生,你终于记起某了!”
那笑脸上的天真神态,与稚童同出一辙。
赵骏声又窘迫又难以置信,他还在愣着,秦疾已经再次背过身去,催促道:“时间不多了,赵先生,快上来!”
赵骏声顿了顿,迟疑地攀上秦疾的背。
秦疾轻松将他背了起来。
“箱笼里的东西呢?你不要了?”赵骏声疑惑道,他还记得秦疾此前箱笼寸步不离身的样子。
没想到秦疾毫不在意,轻松道:“死物哪比活物,死物扔便扔了,某以后还会再有的。”
赵骏声哑口无言。
他想起了秦疾在他帐篷中的质问。
“劫掠村庄的主意,是先生所出吗?”
那时应该产生的羞愧,直至此时才将他淹没。
“……你为何还愿意救我?”他哑声道。
“无论先生今日是何模样,某都不曾忘记当年之恩。”
秦疾一边背着他,一边大步跋涉在长满杂草和藤蔓的山林中。
“先生帮我们打赢了官司,不但分文未取,还慷慨解囊,请我们一家上酒楼吃饭……那是我们家第一次上酒楼吃饭,回来之后,父亲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日便去邻居家借了只鸡仔回来,想要等小鸡长大生蛋,每日送鸡蛋给先生。只可惜,等小鸡长大,先生也就不在镇上了。”
“那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件小事罢了,连我都很快忘记了……”
“对先生事小,对某一家来说,却是天大的事。”秦疾说,“自那以后,周边的混混们都不敢再来欺辱我们,父亲总是告诉某,要做先生一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位置,也要行侠仗义,不忘初心。那只准备下蛋送给先生的鸡,母亲从它身上搜集鸡毛做成了鸡毛笔赠给某,一次一次地念叨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寻到先生报恩。”
“那一年的收成,后来成了某的束脩,教书的夫子说某脑子不甚聪明,想靠科举出人头地无疑是痴人说梦,但父亲说,从先生看来,读书确可以修身养性,所以就算考不上功名,书也一定要读。”
“某原本只是农人之子,某原本也会成为父亲一样的农人。”
秦疾缓缓道:
“是先生教给了某仁义,改变了某的一生。”
那条几次狠狠绊倒赵骏声的山路,在秦疾脚下却如此平稳。
秦疾说完后,许久身后都没有传来声音。
他正要开口,忽然感到脖子上有温温热热的水珠滴下。
秦疾欲言又止,沉默下来。
赵骏声伏在秦疾背上,愣愣地看着前方。他的过去和未来,也如眼前这条杂草乱生的山路崎岖。
他确实是举人不假,但也只是个举人。空有功名,却没有官职。他每次小心问询,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一个‘未有官职空缺,还需静待’,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他依旧只是个小小举人。
而那些家中富庶,或在朝中有人的同窗,早已金马玉堂,前呼后拥,而他,除了一杆笔外一无所有。
年已四十,却只有微薄的补贴,家中开支,还需垂垂老矣的父母帮助。
他看着父母,决心离家闯荡,誓要出人头地。
就这样,越走越远。
远到他已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可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清晰地记得他从前的模样。
脚下的杂草有小腿高,郁郁葱葱的密林遮掩着视线,好像总也走不出头。
追杀的敌人越来越近,右腿的鲜血引领着他们前往正确的道路,秦疾几次都险些撞上搜寻的敌人,他调转路线,路却越走越窄,而追击的声音越来越近。
秦疾始终没有抛下他的打算。
“剑江节度使已经死了……”伏在背上的赵骏声忽然说。
“哦。”秦疾不知所以。
“你救了我,也没有人会赏赐你。”
“某要那玩意作甚!”秦疾不以为意。
“你放下我,自己走吧。”赵骏声说。
“某就是来救你的!某哪儿也不去!”秦疾生气道,“只要走出这座山,他们就追不上我们了。你这条腿,只是皮外伤,找个大夫随便看看就好了。”
“那以后呢?”
秦疾笃定道:“只要先生潜心悔过,不再助桀为虐,以先生的才智,姬姐一定会收留你的。”
赵骏声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戚震败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宰相清算……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你不必受我牵连。”
“先生不必再说了,”秦疾断然道,“某今日不把你背出这座山,某就不姓秦!”
秦疾态度强硬,赵骏声终于不再做声。
东南方向忽然传出嘈杂脚步声,秦疾变了脸色,立即变道往西北方走。可没走出一会,西北方也传来了搜寻的声音。
秦疾狼狈躲避追兵,走了半天也还是在原地打转。
而包围圈,越来越小。
当最近的那拨追兵拨开树林,狐疑地走到秦疾刚刚站立的地方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奇怪,老子刚刚听到这里有声音……”一人满脸狐疑,用剑不断穿刺着草笼。
“你想立功想疯了吧!”一人不客气地嘲笑道。
还有五六人在附近转悠,寻找着赵骏声的身影。
剑江节度使头号军师的脑袋,用脚指头来想也知道价格不菲。
其中一人走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坡前,他探头往下仔细地搜寻,半晌后,才不情不愿地转身走了回去:“说你听错了还不相信,这除了杂草连个鸟儿都没有!”
“你看清楚了?!”
“老子四只眼睛都看清楚了!”
骂声渐渐远去了。
山坡下是五六寸高的杂草,而杂草上方,乍看是山坡的地方竟是一个小崖,崖下有可供两人蹲坐的空间,秦疾和赵骏声此刻就蜷缩在那里,聆听着追兵的脚步声从头顶踩过,再远离。
等了一会,确认四周完全安静后,秦疾松了口气,率先站了起来,再一次躬身背对赵骏声。
“上来吧,我们继续走。”
赵骏声哑声道:“我的腿出血太多,不能再走了。”
“某先用布条给先生绑紧些,待走出山头,再寻大夫。”
秦疾说着,要撕下身上的布条。
“等等,刚刚来的路上,我看见了止血草。”赵骏声说,“你去采回来,我嚼碎了敷上。否则,不管怎么走他们都能找到我们的踪迹。”
“止血草长什么样?”
赵骏声细细地跟他说了,他讲的活灵活现,秦疾立即想起好像是路过了这样的草。
“行,先生等着,某马上回来。”
赵骏声点了点头。
秦疾刚要走,他忽然把他叫住。
秦疾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没想到他是仔仔细细地把他端详了几遍,然后笑着说:“你若是长得符合年龄一些,我一定早就把你认出来了。”
“现在认出来不就行了!”少年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秦疾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脸,来掩饰自己的脸红,“爹说,某长这样镇得住宵小,是好事!”
“……放心罢,下一次我一定一眼就认出你来。”
赵骏声笑着摆了摆手。
秦疾匆匆而去,在来时的路上仔细地寻找止血草。
他记挂着独自一人留在那里的赵骏声,不敢走远,好在距离他们藏身处只有二十几丈远的地方,就长有几棵这样的止血草。
秦疾连忙将其采下,兴冲冲地回到崖下。
“先——”
他的话戛然而止,止血草从手中跌落。
杂草丛生的小崖下,赵骏声的长剑整个插进上方的泥土里,只剩剑柄在外。
他半蹲在地,膝盖悬在半空,用一根挂在剑身上的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青隽重新迎回延熹帝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其余节度使那里,摄政的美梦如泡沫般破灭,追击的军队纷纷回撤向各自的领地,黄沙相连的大山里,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一具身穿御前侍卫服的“尸体”,在山脚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江无源的眼皮被鲜血糊满,视野只有狭窄的一线。他能感受到,腹部的鲜血正在潺潺流失,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冷。
或许他就要死了吧。
死了,就能见到父母,见到小银。
他的小银啊……他那天冷时总是将冰冷的脚丫钻进他的被子,贴在他腿肚子上汲暖的小银。她在地下,可还会感到寒冷?那些凶残歹毒的三蛮,死之前有没有让她受苦?他这个哥哥,一去便渺无音讯,小银一定恨透了他……到了地底,可还愿意见他一面?
他这一生,杀了太多的人,做了太多的孽……死后,恐怕也和家人到不了一个地方。
但只要再见一面……再见哪怕一面,他也能够满足。
回首这二十九年,他的一生都可算糊涂。他原本想成为一名木匠,但却成了一名太监。他做不成好木匠,别无他法,便想做个好太监。
他成了南亭处的刀,太监总管李拥的刀,先皇的刀。他这把刀,不可谓不利,他一开始还往一个小本子上记他杀过的人,可后来,他把本子烧了,因为就算有十个本子,也记不下他的罪恶。
他希望自己杀的都是有必要杀的人,都是危害国家社稷的人,可是后来,他越来越难说服自己。
鹤发鸡皮,德高威重,在金銮殿上劝谏先皇不要大兴土木,广营宫室的太子太保。
集结上千名书生,写下血书上书言事的新科状元。
年仅十一,率真勇敢的公主。
这些人,真的该杀吗?他们真的危害了国家社稷,动摇了江山之本吗?
他分不清楚,也或许是,他分得清楚,所以才如此痛苦。
后来,延熹帝登基,提拔他为御前侍卫,引他为心腹亲信。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能够为国家,为百姓,做一些好事。
延熹帝和剑江节度使戚震达成共识之后,便是由他来回传递信息。他知道,一旦出事,他第一个便会被治罪,但他义无反顾。
他将他的性命交付到新的主人手中,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拨乱反正而赴汤蹈火。
“总有一日,你会因这不值钱的忠心送命。”
明镜院主一语成谶。
逃亡路上,张绪真的骑兵越追越近,他自告奋勇要带一支小队去拦截,为延熹帝争取宝贵的时间。
延熹帝面有异色,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延熹帝抽出身旁侍卫的长剑,贯穿了他的右腹部。
他知道的太多了。
当他还在思考如何为延熹帝挣出一线希望,延熹帝已经在考虑事败之后,如何脱身。
他这一生,好像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便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大雾掩盖了他来时的踪迹,也藏起了他前方的路。他错误的一生,从天京城开始,又在天京城结束,染着赤色的黄沙土地和遥不可及的山林翠绿,就是他人世间的最后一眼。
如果有来生……
如果还能有来生……
他不想再有来生了。
江无源闭上疲惫的眼,准备就此沉眠。
一只温暖的手,忽然将他从粗糙的黄沙地上扶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姬萦那张耀而明朗的面庞。在铺满灰色烟云的苍穹下,她一如既往轻盈悠然的神色,有如初升的瑰丽朝霞,一瞬间便让人晃了神。
在她身后,还有徐夙隐和岳涯两人。
他张开嘴,出声的却只有沙哑破碎的呜声。
“别怕,不会让你死的。”姬萦说。
她解开他的上衣,而他无力阻拦。姬萦从怀中掏出一罐药粉,均匀地洒在他右腹部的伤口上,又撕下道袍干净一角,紧紧压住他的伤口,用他的腰带反复缠绕起来。
做完这些,她把他抱了起来。
他想说,别管他了。他想说,他死在这里,也算罪有应得。他想说,他不值得救。
但他虚弱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哪里有村庄?”姬萦问。
“往南走会有村落。”徐夙隐回答。
她把他放到马上,翻身上马。徐夙隐和岳涯各乘一匹,四人三马向南疾驰。
赶路中,姬萦频频试他鼻息,每当试到微弱呼吸,她便松一口气,而有时没有试到,她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立马又要再试。中途,江无源昏迷了过去,但好在鼻息尚存。
终于赶到最近的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落后,姬萦用一包沉甸甸的银两,换来几人住宿,和一名赤脚大夫诊治江无源的伤情。
“如何?”
赤脚大夫从屋中走出后,一直等在院落里的姬萦第一时间问道。
“只要后面不发热,那便性命无忧了。可若是发热……老朽便爱莫能助了。”
赤脚大夫年约五十,村中人小至发热脑痛,大至接生,都由他一人主持,但像江无源这样致命的剑伤,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因此出来时满头大汗,仿佛赴了一场生死之约。
姬萦连连谢过,从怀中掏出最后的碎银递出:“劳烦老先生了。”
天空中黑压压的云朵终于降下初夏的第一场雨,一颗颗微凉的雨点接连落在她的鼻子和头顶,赤脚大夫一拍脑袋,叫道:“老朽的药晒在院子里还没收,先走一步了!”
他将银两揣进袖子里,急匆匆地走了。
姬萦看着他走出院落,头顶的细雨忽然停下了。
她抬头一看,一把青烟色的纸伞挡住了她头顶的风雨。徐夙隐静静立在她的身边,虽未开口说话,但他沉静安定的眼神,给了姬萦无尽的力量。
当天夜里,昏迷中的江无源发起了热。
姬萦彻夜不眠地守在一旁,徐夙隐明明出身高贵,却揽下了为江无源净身换衣的事情。他连她为什么要救江无源都没有问,就像水在鱼儿身旁,风陪伴着树叶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她的事也当做是自己的事。
姬萦请来了白天的赤脚大夫,但他连脉都不肯诊,只是摇了摇头,便不顾阻拦离去了。
这一夜,三个人都没有睡。
岳涯打来冰凉的井水,姬萦一次次地为江无源更换额头滚烫的手巾。
“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死了?”徐夙隐问。
“……死便死了。”姬萦看着江无源烧红了的脸,平静地说,“我不想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悲伤。”
可他若还活着,那她便要倾力去救。
翌日下午,她换下手巾的时候,已感受到手巾不再发烫。江无源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请来赤脚大夫,后者一副见到了奇迹的惊喜表情,说药已生效,伤者已没有生命危险了。
当天晚上,江无源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低矮ῳ*Ɩ 的茅草屋里只有姬萦一人。她坐在床脚,正拿一把小刀,清理蘑菇根系上的泥土。
听到他动弹的声音,她一愣,然后把蘑菇和刀都扔进了脚下的竹篮子里,转眼便坐到了床头,就在他的眼前。
“……水……”他艰难地发出声音。
姬萦连忙端来泥壶,又轻轻把他扶起来,就着细小的壶口喂水给他。
江无源就像在沙漠里迷路了数天一样,饥渴地吞咽着口中的甘霖。
赤脚大夫来过之后,说第二天便可以喂些流质食物了。于是姬萦当天采的野蘑菇,第二日就成了香喷喷的蘑菇粥,顺着喉咙滑进江无源的胃里。
蘑菇是姬萦和徐夙隐一起去山上采的,总算有地方能够显示自己的博学,姬萦没放过这个机会,一路上都在教徐夙隐怎么辨认可食蘑菇和有毒蘑菇——这是她还在牢山时,每年夏季都有的必学功课。
水叔白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天黑归来时,总会带几只野兔野鸡,有一次,他带回了失魂落魄的秦疾。
秦疾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背上还有一具已经长出尸斑的尸体。
姬萦认出那是赵骏声。他死之后,嘴唇还紧抿着,好似被死亡洗涤了一样,反倒露出了读书人的那种威严和气节。
几个人陪着秦疾一起掩埋了赵骏声,那把结束他生命的宝剑,被秦疾小心翼翼地埋在了他身边。
姬萦没学过超度,但还是在秦疾的请求下,在无字碑前念出了她所记得的所有咒语。
江无源就是在这时候可以走出院子活动了。他走的艰难,随时都要提防着伤口的撕裂。
他的伤口,延熹帝给他的那一剑,化为一道长约一寸的突起状疤痕,永远地留在了右腹部位置。
一日晚间,姬萦走进茅草屋想要抱些干柴出去时,遇上他脱下上身衣物,正在抚摸那条蜈蚣般的伤口。她见状正要离开,江无源忽然把她叫住了。
这是这些日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她说话。
“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江无源望着她,寂寥的月光灌满了简陋的茅草房,姬萦看到他身上遍布伤痕,有鞭痕,有刀疤,也有剑伤,延熹帝给他的那一剑,只是他身上伤痕的九牛一毛。在那些没有伤痕的狭窄角落,月光在缓缓流动。
“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他说。
如今的他,在宰相的追杀名单上,而延熹帝,如果知道他还活着,只会担心他死得不够快。
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姬萦停下脚步,笔直而坚定的目光,径直迎向他迷茫如孤雁的双眼。
“你有。”她说,“你是我的师父。”
江无源怔怔地看着她,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视野已经先一步模糊了。
他可笑的一生,都在努力贯彻忠诚二字。
他一生唯一一次违背这两个字,就是为了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能够逃出生天。
她总是能叫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进而想起已经逐渐模糊的家人。通过她,他才能想起已经忘记的过去,才能想起十五岁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真正的模样,而非现在这个刽子手的模样。
他本该成为一名木匠。
他本该留在家中,赡养父母,看妹妹出嫁,做家中最坚强的顶梁柱。但这根柱子,某一天忽然不见了,而他的家,也随之倾倒。
他再也无法直视姬萦的身影,蜷缩着身体,伏在膝上痛哭失声。
这是自他第一次杀人之后,时隔许多年,再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我希望你来帮我,你愿意吗?”姬萦说。
他在茅草屋中对月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姬萦是被院中的杂音吵醒的。其时日还未出,灰白色的天空中挂着昨夜的残星。姬萦穿好道袍,推开摇摇欲坠的房门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江无源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的背影。
他手中拿着一把小刀,正在认真打磨什么。
姬萦出声之后,他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沉稳的模样,就像与姬萦初次相识时那样。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被火舌舔了大半的脸。
姬萦的问候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呛得她眼底发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无源在姬萦的目光下,缓缓戴上了手中的木质面具,他的视线始终未曾游移,决绝而无畏。
“我愿意。”他说。
第055章 第 57、58章
一个月后, 养好伤的六人告别淳朴的村落,来到最近的城镇。
岳涯和水叔分别去打听消息,姬萦和其余人则在镇上唯一的茶楼里面等人回来。
江无源脸上的木质面具吸引了许多目光, 姬萦脚边的黑色剑匣和高如小山的秦疾都在散发生人勿进的气息,布衣粗裳的镇人虽然好奇这行装扮奇怪的行人,但也只敢窃窃私语, 不敢直视打量。
“几位客官, 喝点什么?”店小二点头哈腰地站在桌前。
“一盏清茶,一盘瓜子。”姬萦说。
“好嘞。”
店小二笑眯眯地应了, 没一会就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姬萦所要的茶壶茶盏,还有一盘瓜子。
姬萦率先接过瓜子,自己嗑了起来。
“小二哥,我们几人刚结束道观清修, 对这外界知之甚少,可有什么新鲜事说给我们听听?”姬萦问。
“你们想听什么方面的?”
“我们几人下山就是要出人头地的, 当然是要听国家大事!”姬萦摆出胸无点墨却又自负甚高的谱儿, 瓜子壳一片接一片地往桌上扔。
店小二一副了然的模样,擦桌的灰白手巾往肩上一搭,得意道:“客官这就问对人了,要说国家大事, 必要和天京有关。我们镇离天京不远,有什么消息, 第一个就传到这里来。上个月, 宰相筹谋了许久的天京反攻战败了, 那三蛮临到阵前,推出了一个什么假皇帝, 要让联军退军。”
店小二特意一顿,等着姬萦询问,姬萦也很是配合。
“真的退啦?”
“退是退了,但却不是因为那假皇帝。剑江军临阵反叛,带着我们的陛下逃跑了!”店小二四处看了看,用手掩着嘴,低声道,“想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岂止宰相一人?剑江军逃走后,联军立马溃散了。所有人都去追陛下了,还有谁记得那城里的三蛮?”
“那然后呢?”
“然后,陛下还是被宰相找到了。现在在青隽呢。”小二说,“至于那名假皇帝——宰相倒是说是假的,但也有一些消息说,他是真的上任皇帝。三蛮让那位假皇帝在天京临朝,号召支持他的人联合起来反对宰相和陛下呢。”
“你这小二,消息还挺灵通。”姬萦笑道,眼神看了江无源一眼,“赏他一粒瓜子。”
店小二还真以为是赏瓜子,脸都垮下来了,看见江无源掏出的一粒银瓜子,那张苦瓜脸上霎时阳光大作。
“多谢!多谢!贵客喝茶,还有什么随时叫小的!”店小二连连弯腰,喜不自胜。
姬萦看向右手旁的徐夙隐,故意问:“夙隐兄,你觉得三蛮那边的皇帝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无源看了她一眼,姬萦知道他在想什么。
城墙上那位皇帝是真是假,姬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她只是想要知道天下聪明人对这位忽然死而复生的先皇的看法。
“真的。”徐夙隐毫不犹豫。
“为什么?”
“我不了解章合帝,但我了解宰相。”
徐夙隐的回答出人意料,但却又情理之中。
姬萦忍俊不禁,一口喝光茶盏里寡淡的粗茶,放下了这个话题。
“那咱们是听那个新皇帝的,还是旧皇帝?”秦疾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困惑。
“都不听。”姬萦笑眯眯道,“咱们听宰相的。”
桌上三人,只有秦疾点了点头,相信了她的鬼话。
岳涯在此时回来,他沉着脸,似乎没有打听到什么好消息。秦疾连忙往旁挪了挪,岳涯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
“联军解散了,三蛮联合占领天京以北七州,山海关沦陷。”
山海关沦陷几个字,让除秦疾以外的人都变了脸色。
山海关外,挡着数十万匈奴大军。若是三蛮打开山海关,和关外的匈奴联合起来,大夏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岳涯的坏消息还没完。
“贪泉节度使战死,辖内三州被徐籍吞并,现在徐籍一家独大,以延熹帝的名义,要求各节度使遣送质子进京。”
“他这是玩投鼠忌器玩上瘾了啊。”姬萦慢悠悠地说道,“挟天子还嫌不够,要挟节度使之子了。”
徐夙隐低头饮茶,沉默不语。
“还有别的消息吗?”姬萦问。
岳涯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我打听到的就这么多了。”
背着长弓的水叔出现在茶楼门口,他向徐夙隐汇报了打听的消息,和岳涯所说的相差无二。
“好罢,歇会我们就走。”
姬萦给了江无源一个眼神,后者又往桌上扔了一枚银瓜子。她拍了拍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从磨得油光水滑的长凳上站了起来。
“该想想后面的路怎么走了。”
江无源出钱,姬萦出嘴,在马站买了一辆可供六人对坐的马车。上路后,江无源自认最后加入,地位应当最低,主动去驾马,却不想工作被秦疾抢先一步占领。
“江大哥,你坐车里去!他们讲的那些东西,某听着头疼!”秦疾嘿嘿笑着,宝贝似地攥着缰绳。
江无源下意识看向姬萦,等她定夺。
“上来呀!”姬萦笑着招手。
江无源这才弯腰进了马车。
几个人在车厢里坐好后,秦疾轻轻抖动缰绳,驱使年轻力壮的大黄马往前走。
“姬姐,咱们去哪儿呀?”
“你先走着。”姬萦说。
她看向马车里的另外几人,笑道:“诸位,说说吧,我们要往哪儿走?”
联军溃散之后,姬萦从鸡鸣寨里带出的两千余人都被冲散,尤一问也不知所踪,现在她能动用的力量,仅他们几人而已。
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半晌后,岳涯不以为意道:“实在没处可去,便回凤州吧。我知道凤州的城防弱点,就凭我们几个,也能拿下凤州。”
真是父亲的好儿子啊,姬萦点头赞赏他的大义灭亲,但还是婉拒了他的提议。
她知道江无源没有什么可说的,她想做什么他便盲目追随,水叔更无话可说,他效忠的对象压根就不是她,于是她侧目看向徐夙隐,她真正想问的人——
“夙隐兄,你来说说,以目前的局势,我们当如何是好?”
“凌县城外,你曾对我说过,匡扶夏室,匹夫有责。”徐夙隐缓缓说道,“时至今日,你的想法可有转变?”
“未曾。”姬萦毫不犹豫。
“好。”他轻声说,“昔高祖起于微末,皆先固藩城以制天下,进可制胜,退可固,虽有艰难而终成大业。”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宰相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节度使又各自为政。宰相一人势大,虽不可与之争锋,但其频频吞并周边势力的举动,早就引众节度使忌惮,如今又以陛下之名,强令众人遣送质子,就如以肉去蚊,蚊愈多;以鱼驱蝇,而蝇愈至。不出两年,必会大乱。我们若能借势徐籍,鼎足三州,观天下之衅,待天下有变,便伺机上位,还政于夏室。届时天下归心,霸业可成。”
江无源对其中最关键的东西起了反应。木质面具下那双眼睛射出凌厉的寒芒。
“你是要殿……主公投靠徐籍那乱臣贼子?”
哪怕是当着徐籍长子的面儿,他也说的毫不客气。要不是因为相信姬萦的判断,江无源是决计不会认同徐籍的儿子坐在这间车厢里的。
岳涯也跟着看向徐夙隐,脸上露出忧虑。
“师兄所说不无道理,但为何一定是徐籍?”
姬萦兴趣盎然地等着徐夙隐继续说下去。
“九大节度使中,贪泉和剑江节度使已死。剩下的七大节度使中,南安节度使隔岸观火,名下只有二州;瞿水节度使朱齐仁任人唯亲,内部排外严重,难有出头之日;华阳节度使顾仟看似仁厚,却是疑神疑鬼之人,手下得到重用的都是他微末时便陪在身边的老人,没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得到信任;白阳节度使梅召南以徐籍马首是瞻,若投靠梅召南,不如直接投靠徐籍;剩下的青岗节度使和万灵节度使都仅有三州,外人难以上位。”
“我们缺人,缺地,而七大节度使中,以宰相所占州数最多,用人不羁,不问出身,不问黑白,唯才为上。天下人才,宰相独揽一半,这些人才,并非每一个都对宰相忠心耿耿。我们在其中便有机可乘。宰相手中又有任免官员之权,这对白身的姬萦来说是当务之急。要想天下有变时能够名正言顺地反对宰相,大义之名不可或缺。”
徐夙隐一席话说完,车厢里已经没有反对的声音了。
江无源很想反驳这位徐籍的庶长子,但是他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反驳的。
“好!”姬萦双手一拍,露出勇而无畏的爽朗笑容,“就这么定了!”
“秦弟!”她往车外叫道,“去青州!”
徐夙隐一愣,连自己都没想到他的提议这么快得到实施。
就连他的亲生父亲那里,他的提议也总是被审之又审,然后往往无疾而终。
“你不再考虑了?”
“夙隐兄都为我考虑好了,我还考虑什么?”姬萦笑道。
“你……不怕我别有所图?”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姬萦故意当着车内众人,和车外的秦疾也能听见的声音,响亮而坚定地说道,“我姬萦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也相信你们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车内几人面有动容,尤以江无源最甚。
“今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我们一路患难与共,又经历了天京之战这样的大事。”姬萦笑眯眯地说,“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几位可愿与我义结金兰?”
江无源坚决拒绝姬萦的提议,其反应之剧烈,好像和姬萦拜把子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水叔也是断然回绝,神情惊悚:“和老夫有什么关系!”
这两人都暂且不谈,她最想不到的是,徐夙隐也拒绝了她的提议。
“师父和水叔就算了,夙隐兄为何也不愿与我结拜?”姬萦不解道,“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可以互相信任的生死之交了。”
徐夙隐闭了闭眼,似乎在思衬应对之话。
先前还用淡然的神色点评天下局势,送上观火之策的徐夙隐,回避了姬萦的目光,将视线掩耳盗铃地移向了窗外。
“若真心以对,有无虚礼还重要吗?”
姬萦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夙隐兄说的对,若结拜了才算手足,那我得损失多少与我交付真心的兄弟姐妹!”
车厢外的秦疾也喊道:“就是!虽然某未与姬姐结拜,但心里早就将姬姐当亲姐姐看待了!”
岳涯往车厢上一靠,懒懒地抬起眼皮:“你救我一命,我多个姐姐,也无甚不好。”
“既如此,结拜之事便不再提了。”姬萦笑道。
姬萦等人一路东行,有时露宿野外,有时住在村镇,吃的都是最简单的东西,全靠姬萦和岳涯偶尔从山林中猎到的野味改善伙食。
大半个月的旅途过后,姬萦终于见到了青州城巍峨的石头城门。
进城后,姬萦先找了个客栈落脚,让众人梳洗休整一番。连日的赶路,大家都很疲惫,姬萦给宰相府送了拜帖,约定第二日登门拜访后,一觉狠狠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晨起用过稀饭后,姬萦留下其他人,只带着徐夙隐,登上了宰相府的大门。
相比起凤州太守府来说,朱红门墙的宰相府虽然占地辽阔,但从门前的石狮和匾额屋檐来看,依然保持着节度使的规格。
两边手握长枪的守卫虽然不认识姬萦,但认识她身边的徐夙隐。
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宰相府大门,一个身材瘦高的长须中年男子赶到,见到徐夙隐,不慌不忙行了一礼:“大公子回来了。”
他审视的目光落在姬萦和她背后的黑色剑匣上:
“这位仙姑便是在天京之战中名震四方的明萦道长吧?宰相已在书房,二位请随我来。”
宰相府的管家,气派堪比四品官员。不卑不亢,挺着背脊引领姬萦来到后院。
姬萦见惯了后花园里的假山假水,却没想到偌大的宰相府后院里竟没假山也没假水,只有一片空旷的黄土空地,两排兵器架整齐地列在空地两边。
姬萦还在留意那练兵场一样的空地时,管家已经站到了两扇敞开的檀木雕花门扉前。他停下脚步,向着书房深处深折下腰,恭恭敬敬道:
“宰相,大公子和明萦道长求见。”
“进来。”
一个不辨喜怒的冷淡声音从书房里响起。
管家退后两步,让出通道。姬萦和徐夙隐相继跨进飘着淡淡檀香的书房。
穿着玄色锦袍的徐籍坐在案前,似乎上一刻还在书写什么。姬萦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将狼毫笔放回笔架。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案上的画纸,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一张地图。
“明萦道长,我等你很久了——”徐籍露出豪爽的笑容,越过桌案,朝姬萦二人走了过来,“请坐!兰骆,给贵客上茶。”
“宰相请——”
姬萦和徐籍客套了一番,待徐籍先在上首落座后,她和徐夙隐才在下首的两张八仙椅上坐了下来。
名叫兰骆的管家弓着身子为他们斟上热茶。
“当时形势混乱,我还没来得及为你诛杀贞芪柯奖赏你,便发生了那样的事。幸好道长有万夫莫当之势,今日我们才能再次相见。”
“再加上道长也颇受陛下青睐,”徐籍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姬萦脚边的剑匣,“现在你又救了我的儿子,单单是财宝和军衔,恐怕已不足以感谢道长。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徐夙隐在一旁沉默不语,仿佛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像。
“实不相瞒,小冠此次前来青州,是想投效宰相。”姬萦拱手道,“小冠一直以为,出人头地不是男人的特权,然而我虽有一身武力,却因女子之身屡屡碰壁。听闻宰相唯才是用,不问出身,不问过去,是以小冠厚颜自荐,愿为宰相效犬马之劳。”
早在姬萦递上拜帖的时候,徐籍就有所预料。但真正听闻这位勇冠三军的女冠愿意投效时,他还是忍不住心生大喜。
“徐某早就见猎心喜已久了,明萦道长愿意投效青隽,正合徐某心意!”徐籍朗声大笑道,“徐某旁的不敢保证,唯有一点——在徐某这里,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唯文臣和武将耳。”
“以道长之勇,不出一年,定会成为我青隽军最耀眼的新星!”
旁的没看出来,姬萦倒是看出了徐籍画饼能力一流。这话从掌握生杀予夺的宰相嘴里说出,得有多少英雄侠士晕头转向。
姬萦装作是其中一人,一脸羞赧,连称“不敢”。
“明萦道长,先委屈你住在宰相府上。联军之变,伪帝之祸,徐某还需拿出个章程,待忙完手头这些事,再为你作具体安排。”
“那就劳烦宰相了。”姬萦拱手道。
谈话落下帷幕,徐籍这才扫了一语不发的徐夙隐一眼,淡淡道:“明萦道长初来乍到,夙隐,你要多多照顾才是。”
“是。”徐夙隐低声道。
姬萦起身告退,和徐夙隐一起离开了书房。
兰骆的脸色比先前热情了许多,笑着对姬萦道:“恭喜明萦道长,能够住在宰相府中,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敢问道长有多少需要安排的幕僚、亲兵?我好去收拾院子,恭迎道长。”
徐夙隐在自己家恐怕不需要她来安排。
“暂只有三人。”姬萦说。
“明白了,请道长随我来。”
兰骆将姬萦安排在后院一座一进的院落中,院门上挂着“清心苑”三个字。秦疾和岳涯等人当天稍晚一些就跟着姬萦搬了进来。
徐籍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安排她的事项,但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姬萦把徐籍的家庭情况摸了个门清。
义子张绪真作为第一档的亲信,一天要往宰相府跑个两三次,得知姬萦入住宰相府后,还特意上门拜访过一次。
长子徐夙隐在宰相府像个隐形人,大多时候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
次子徐见敏被安排在地方上任,虽然见不到人,但听说地方上的奇珍异宝每月都没有断过。宰相有时看一眼,有时问也不问。这位次子的待遇,和幼子徐天麟简直有天差地别。
姬萦入住清心苑的第一天,得知消息的徐天麟就兴冲冲地登了门,问姬萦何时能与他比试一场。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去一个多月,天麟兄好意思欺负我?”
徐天麟只好悻悻而去,但贼心不死,每过两日都要来一次清心苑,打探姬萦的手伤好得如何了。
徐天麟的地位,从管家兰骆的态度上可以看出。
他向徐天麟折腰的程度,几乎可以媲美见到徐籍本人时。
至于后院的女人,除了正妻以外,多是想攀权附贵的人送来的。徐籍去后院的时间不多,最常见到他的,应该是他那帮就住在宰相府,时常出入书房的幕僚团体。
其中有许多,都是名扬四海的智囊,他们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出谋划策,如何让其余节度使心甘情愿地送儿子进京。
这些智囊们频繁出入书房,姬萦在一旁看得口水直流。恨不得挨个绑架走,强令他们宣誓效忠——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她也用不着在这里等待徐籍召见她了。
等了又等,姬萦终于等到徐籍想起她来。
还是那间书房,不过这回只有姬萦和徐籍两人。
“明萦道长,这段时日在徐府还适应吗?下人没有怠慢的地方吧?”徐籍亲切地问道。
“宰相过虑了,府中下人有礼有节,是小冠受了许多照顾才是。”姬萦笑道。
两人打了一会官腔,徐籍开门见山道:
“明萦道长,徐某有一事不解,联军溃散的时候,以你之武勇,分明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为何会放弃这个机会,选择折返去救我儿夙隐?”
姬萦不露声色地思考徐籍问这个问题的意图,猜测又是他的疑心病犯了,避开他的圈套,说道:
“实不相瞒,小冠当日折返回青隽营地,本是想营救三公子的。”
“哦?”徐籍意料之外地扬声。
“其实小冠与朱邪部勇士对决的那天晚上,三公子就来找过我,三公子欣赏小冠的武艺,想要交个朋友。小冠那时便听说宰相不许三公子上战场,一直都留守营地。所以……”
姬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冠不敢欺瞒宰相,当时陛下只有一个,而追寻的队伍又有成百上千。小冠心想,陛下当然重要,但三公子对宰相固然同样重要。立功的方法不止一种,小冠当然会选更容易实现的一种。只是没想到,三公子已随军队撤离,反而是大公子与大部队失散了。”
徐天麟夜访姬萦的事,徐籍当然知道。
听完姬萦的回答,他眼中的阴云一消而散,灼灼烈日般的笑容出现在脸上。
“你倒是实诚。”
“那当然,小冠可没有自信在宰相面前说谎话而不被拆穿。”姬萦笑道。
“这些天,徐某一直在与各大节度使斡旋,怠慢了道长,还望道长海涵。”徐籍说,“我思量许久,决定向陛下请命,敕封你为春州太守,遥领春州事务。”
姬萦面上露出喜色,连忙起身行礼,心中却在大骂徐籍老贼葱管吹火——小气!
春州是什么地方?三蛮占据的七州之一,她连春州大门都进不去,还遥领什么春州事务?唯一的好处,就是虽是光杆太守,但徐籍还是要给她发太守的俸禄。顶着四品官的头衔——虽无实权,但也不必看县令之流的脸色了。
要是现在再让她遇见凌县县令,非让他跪在地上,给她结结实实嗑十个头才行。
“至于宅院车马,包括你身边亲信的赏赐,我也一一安排好了。”徐籍充分展示了一个礼贤下士的枭雄所应具有的亲切和体贴,“兰骆,把我让你准备的图纸拿来。”
早已等候在旁的管家迈进书房,将几张画纸铺在姬萦面前。
“明萦道长,这是宰相为你在城内挑选的几处宅邸。你可择一心爱。”
姬萦也不客气,直接上手翻开。
总共八张画纸,绘着不同宅邸的样式和规模,她一会就看完了。她看不出个美丑,凭直觉选了个建筑占地最大的。
“这……别的都不合道长心意吗?”兰骆一愣,面有犹疑。
“可是已有人选中了这里?”
“拿出来让道长选,自然都是可以入住的空置房产。只是……”兰骆顿了顿,看了眼徐籍的脸色,继续说道,“这里原是世祖赐给将军沈胜的将军府,但在沈胜神智失常,不知所踪后,这座宅子就荒废了下来。对此,民间有些神神鬼鬼的无稽之谈,若道长忌讳,可以另选爱宅。”
姬萦乐了:“我就是道士,有什么好忌讳的。若真有鬼魂,我还可以练练我的超度之术。”
姬萦的超度之术十分简单,那就是送他去转世投胎——无论是人是鬼。
兰骆松了口气,笑道:“那甚好,若道长能够久住,也可澄清民间对此的无稽之谈。”
来了青州大半个月,姬萦终于有了挂名官职,还有了可以私密议事的地点。
她离开书房后,兰骆本该引她去看她的新宅子,没想到半道上遇见一个来向徐籍汇报事务的宰相府主簿,兰骆似乎和对方很熟,一见他,立马笑着招呼道:
“谭典史,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明萦道长,新任的春州太守,宰相刚赏了座宅邸给她,我手边还有些事,烦请你带一回路,引道长去见见她的新居。”
不等那白团子一样的中年典史开口,兰骆已经毫无商量地转过了身。
白团子典史的“哎”声只有姬萦和他自己才听得见,兰骆已经快步走远了。
“你若有事,我也可自己去找。不妨事的。”姬萦好心说道。
白团子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青州城道路复杂,还是下官带大人去吧。”他一副死了心的样子往回走去,“宰相赏给大人的宅子在哪?”
“好像是什么将军府。”姬萦说。
白团子的脚步猛地一停,极为诧异地朝她看了过来。
“沈胜将军府?”
“是。”
“那座鬼宅?”他不可思议,再次追问。
“是。”姬萦忍俊不禁,“听说是有些传闻。”
白团子用力摇了摇头,一脸困惑地继续往前走去:
“真是饭锅冒烟……迷糊了。”
第056章 第 59、60章
“典史如何称呼?”姬萦客气问道。
“失礼了, 下官还未自我介绍。下官乃是宰相府的典史之一,大人唤我谭细细即可。”白面团子停下匆匆的脚步,忙里偷闲地给姬萦揖了一揖。
姬萦虚扶了一把, 谭细细便又恢复那急匆匆的步伐,往前快步走去。
“谭细细,你刚刚说沈府是鬼宅, 我初来青州, 不甚了解,这沈府的事情你能与我说说吗?”
“这……”谭细细面有犹豫, “大人即将入住将军府,有些事情不知晓,说不定反而会住的安稳一些。”
“若是鬼神之类,你但说无妨。我就是修道之人,还会怕那玩意不成?”
谭细细叹了口气, 说:
“将军府的过去,大人在市井间一问便知, 下官也只是知晓一些蒜皮, 既然大人想要知道,下官就尽量简洁地说一说。”
“说起这座将军府,得从四十四年前说起。四十四年前,山海关大战告捷, 时任定远将军的少年沈胜立下赫赫功劳,这将军府便是他的厚赏之一。”
“沈胜?”姬萦皱了皱眉, 在回忆中冥思苦想,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朱红大门近在眼前, 檐柱外穿着精良盔甲的宰相府亲兵依然身姿笔挺。
谭细细止住了话,带着姬萦快步走下宰相府的石阶, 穿过了门前的坐兽后,他才像松一口气似的,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大人听过沈胜的名字,那也合情合理。当初山海关大捷后,天底下谁不知道沈胜的大名?要没有沈胜力挽狂澜,三蛮早在四十四年前就攻破山海关,盘踞天京了。”
“我想起来了。”姬萦眯起眼,记起自己是从哪儿听到沈胜这个名字了。
每次朝廷上传来哪哪战况不利的消息,狗皇帝都会在发完火后喃喃自语:“要是霸王将军沈胜还在就好了,愚将误朕啊——”
“可是十六岁便中了武状元的那个沈胜?”
“正是。”谭细细说,“沈胜十六岁中武ῳ*Ɩ 状元,十七岁便被钦点为定远将军,协同征夷大将军那裕抗击关外进犯的三蛮。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令多次被关外三蛮侵扰的大夏一雪前耻。”
“沈胜年纪虽轻,但胆大心细,用兵灵活,数次深入荒漠突袭三蛮,令三蛮闻风远遁。山海关一战后,沈胜名声大振,世祖派他数次出击山海关,前后共带回五十三万三蛮俘虏。现在造反的三蛮,便多是那时带入关内的三蛮的后人。”谭细细说。
姬萦问:“沈胜后来怎么样了?”
“在他二十五岁衣锦还乡,荣归青州的那一年。”谭细细顿了顿,仔细斟酌言语,“他成亲了。那姑娘似乎是他青梅竹马,两人的父母都已早逝,幼时便相互扶持,私定了终生。”
“所有青州城内的老人都还记得那一天,霸王将军沈胜骑在扎着红头花的骏马上,从青州城内驰骋而过,装满丰盛聘礼的蜿蜒车队差点跟不上他。那些绑着红丝绸的箱子里,都是沈胜出生入死挣下的战功,随便拿出一箱来都够普通人富裕一生。”
姬萦听得入了神,从谭细细目前的讲述中,她还看不出将军府变成鬼宅的原因。
少年英雄,社稷功臣,战场上无数生死危机都挺过来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最后神智失常,消失于世人眼中?
“大婚当夜,血案发生了。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民间众说纷纭。下官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沈胜的夫人在新婚之夜被杀,沈胜自此变得神志不清,无法讲清事情经过。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便扔下将军府不知所踪了。朝廷派人找过,但最终无疾而终。”
谭细细说:“自此,将军府便流出了闹鬼的传闻。有人说夜里总能听到悲伤的哭声,借宿在这里的乞丐也说见过奇怪的鬼影,还有人一进将军府就浑身发痒,好像有看不见的人在往身上吹气。有人不信邪,卷着铺盖进去睡了一晚,第二天天刚亮便狼狈逃走了,慢慢的,将军府就无人再敢靠近了。”
姬萦是不信鬼的,如果世上真有鬼,那她相信,先逝去的大伯父和母后,一定会变成鬼来保佑她。
她更没好怕的了。
她见谭细细正在觑她神色,洒脱一笑,不以为然道:“典仪不必担心,术业有专攻,那鬼见着了我,还不定谁怕谁呢。”
谭细细神色复杂,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两人谈话间,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青州城内最热闹的地段。但就是在这条最热闹的地段上,却有明显一处宅院阴森冷清,与周遭格格不入。哪怕有路人经过,也会特意远离从屋檐上垂下幽绿藤蔓的府门和大道,贴着对面的石壁快步走过。
铺满尘埃的黑色匾额上,有两个鎏金的大字,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变得黯淡陈旧。
“沈府”。
在匾额两边,还有两盏只剩骨节的红色灯笼。
摇曳的红色灯笼,似乎将姬萦带回了霸王将军大婚时的喜庆现场。宾客如云,人声鼎沸,新娘子坐在绣着金丝鸳鸯的大红锦被上,红枣、花生和桂圆四处散落。她在喜帕下绯红的脸庞,就如几个时辰后躺在血泊中一样。
姬萦打断了自己想象,因为谭细细开口了。
“这便是将军府了。”谭细细双手揣在袖中,和姬萦一起仰头看着虽然年久失修,但依然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将军府,“里面多年没有住人,清理起来颇费功夫,大人若是觉得人手不够,可派人去城西牙行买几个苦力回来。下官在宰相府还有庶务未完,便先行告退了。”
谭细细双手呈上将军府钥匙,一揖手,在姬萦允许后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姬萦推开沉重的大门,独自踏进杂草丛生的将军府。
数十年的无人看管,导致将军府内的杂草竟有姬萦膝盖之高。她行走在野草围绕中,难以想象这地方也有过辉煌时刻。
将军府乃三进宅院,主体结构完好,只是房檐和屋顶到处都挂着蛛丝。她刻意不去看那上面长腿的丑陋玩意,将目光凝聚在寂静的堂屋之中,打量着稀稀疏疏的家具。
沈胜得到宅子后,长年在外征战,大约也没住过几次,宅院里几乎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空置,府内值钱的家具已经不见了,剩下的都是些寻常货色。
她接连推开书房和正堂的门,除了从头顶掉下来的蜘蛛丝外一无所获。随着阳光的倾射,在黑暗中生活了许久的生物拖着长长的灰尾巴从屋内的桌脚下一闪而过。
这么久了,除了她的脚步声和推开门扉的吱呀声,偌大的将军府安静得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墓地。
姬萦想在将军府内找到独属于沈胜的痕迹,无论是字迹还是书信,但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是沈胜消失前自己带走的,还是带走值钱家具的人拿走的,已经不得而知。
前院荒废如此,后院更加荒凉。杂草配合着假山,更有乱葬场的感觉。姬萦一脚踩在从鹅卵石小路里长出的青草,留下青色的血液,缓缓干涸在小径上。
穿过一个月洞门,姬萦看见了将军府的后宅。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那间发生了血案的洞房。
不需要过多辨认,唯有一间卧室外挂着生锈的铁锁。
姬萦轻松劈断,一脚迈进了尘封多年的将军府主卧。
一进门,她便捂住了口鼻。
从门扉上落下的灰尘扑面而来,尘封已久的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令姬萦想起血液四溅的战场,十分不快。
其他房间的家具都大多缺失,唯有这间挂着铁锁的卧房还保持着完整。
姬萦寻找着臭味源头,来到架子床前。她毫不犹豫地掀开锦被。
锦被下没有她想象中血腥的画面。
但她还是找到了臭味的源头。
暗红色的血迹,被木质结构的架子床吸收,化作可疑的花纹,挺过了人为的清理和时间的风化,留在了深色的木头上被数十年后的姬萦看见。
脚步声突然从屋外响起。
姬萦倏然转身,徐夙隐被她反应一惊,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抱歉。我在院外叫了你,但你没听见。”
姬萦见到是他,松了口气,松开了握在剑匣绑带上的手,几步跨出了空气难闻的主卧。
“你怎么来啦?”
主卧外的院落里承载着阳光,卓然脱俗的徐夙隐站在荒凉破败的将军府里,让府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听说你选了将军府为府邸,这里经年荒置,我怕你一人手忙脚乱,便来看看。”徐夙隐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铁锁,眼神从洞开的主卧里一扫而过,“你既已看过了,还愿住在这里吗?”
“有何不可?”姬萦说,“我又不怕。”
徐夙隐没有说话,他渐渐停下了脚步,看着还在往前大步走去的姬萦。
她的背影,那么坚强无畏。
无数次,他看着她身陷险境,以命相搏才绝处逢生。
害怕的人,一直都不是她。
“我怕。”
他落寞的声音,几不可闻。
……
府中杂草乱生,无法住人,姬萦当天晚上还是回了宰相府过夜。
敕牒和告身也是这时候送来的。有了这两样东西,姬萦自此便是现任皇帝承认的四品地方官员——虽然是光杆太守一个,但也是有官身的人了。从此以后,她也可任用低级官员,培植自己的党羽。
只不过,姬萦没想到,当夜给她送敕牒和告身的竟然是徐天麟。
“起来吧。”
姬萦领旨谢恩后,徐天麟收起圣旨,走到躬身听旨的姬萦面前,随意地扶了一把,接着将缠在黑犀牛角轴上的明黄锦带往姬萦手中一塞。
“你的手养得怎么样了?”
果不其然,徐天麟开口便直奔主题。
姬萦不知道他和其他人如何相处,只知道他似乎没把她当做女人。每次见面,徐天麟都在蠢蠢欲动地想要约战。
带来圣旨的大太监和其他小太监躬着身子一路倒退出前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清心苑的大门外。
江无源、秦疾和岳涯此时才从偏院中走出——宣读姬萦的任命旨意,无关人士是要现行回避的。
姬萦不想和他打,徐籍偏爱的小公子,打赢了他不开心,打输了她也不开心。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数数看有没有一百天了?”姬萦故意叫苦道,“这要是伤还没好,一番蛮斗又给折了,我这手还想不想要了?”
“你这怎这么麻烦,要是个男的,早就伤好了——”
徐天麟紧皱眉头,不满道。
好罢,姬萦收回先前的心里话。他还是把她当女人的,一不如意,就觉得是女人的身份影响如此。
“你实在想打,我陪你打。”岳涯神色不虞,说话也带着刺儿,“你倒是全须全尾,好意思找一个刚在战场上受过重伤的。”
徐天麟面色变得冷厉起来,他那通常在姬萦面前减淡的高傲眼神毫不客气地睨着岳涯。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打?”
“配与不配,试了就知。”
话音未落,岳涯便抽出腰间的七节鞭向徐天麟袭了过去。
姬萦有心试探徐天麟的实力,一边嘴上劝架,一边脚跟往后边安全地方退去。
“师父!干他爹的!”秦疾也站在一边,为岳涯摇旗助威。
这可不兴啊!
电光石火间,七节鞭节节进攻,岳涯身法如鬼魅忽至,七节鞭扬起凌厉的风声阵阵,徐天麟狼狈躲闪,紫色锦袍上多了几道裂口。
“好啊!不愧是师父!狠狠干他爹!”秦疾激动喊道。
姬萦没那么乐观——徐天麟连武器都没有拿出,江无源大概也是同样想法,面具下的眼睛露着凝重。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徐天麟闪身躲过紧逼的七节鞭,飞身冲至清心苑一角,只见他脚尖灵活一勾,一根纤长的竹竿被挑至空中。他凌空握住,旋即回身扫出长杆。
岳涯连连后退。
看得出来徐天麟是使长武器的能手,普通至极的竹竿在他手中竟然也能虎虎生威,威力非凡。
虽然胜负还未分出,但姬萦已经有了答案。
“都住手!”
竹竿定在半空,像镶嵌进了看不见的石缝里,徐天麟用力一挣,竹竿断裂成了两半,一半在他手中,一半在姬萦手中。
姬萦笑眯眯地放下半空的手。
“天麟兄,都是自己人,何必伤了和气?你想和我打,我不是不愿意,只是……”
徐天麟没想到连自己都挣不脱姬萦的力量,他以为自己的恼怒隐藏得很好,却不知耳尖的微红已经泄露了他的孩子气。
“只是什么?”他没好气地问,扔掉了手中的半截竹竿,“你的手分明已好了!”
“我的手是好了,可是——”姬萦笑道,“我正在来月事,非是全盛之时。若天麟兄不介意,我也可现在……”
“不用,不用了!等你好了再说!”
先是疑惑,再是反应过来月事两字的意义,徐天麟的绯红从耳尖瞬间燃遍全脸,他猛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才发现姬萦是什么洪水猛兽,逃也似地转身离开了。
姬萦这才扔掉手中的半截锋利竹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你不是他的对手。”她对岳涯说。
“胜负未分,你怎知道?”岳涯不乐意道。
“嘴硬会让你下一回打过徐天麟吗?”姬萦认真问道。
“……”
岳涯沉默半晌,终于放弃了他在凤州无人能敌的骄傲。
先是姬萦,后是沙魔柯,再是徐天麟。
越来越多惊世绝艳的人物出现,而他越发黯淡。
“那我该怎么办?”他说。
“避开和他单打独斗即可。”姬萦说,“你的长处,非是蛮力。多用你聪明的脑子想想,除了武斗,还有多少种方法能够打败强大的敌人。”
“那是师兄的长处。”
“你也不差。”姬萦笑道,“只是你还未发觉罢了。”
岳涯愣住了,因为姬萦出人意料的评价。
他竟也能与师兄相提并论?
姬萦的话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埋藏已久的死灰。师兄是他的榜样,是楷模,也是他在徐府读书习武时最想战胜的人。
武功倒是轻而易举,但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沙盘对战、姿容仪态……他每一项都输给了师兄。
不是不想赢,只是放弃了还能赢的希望。
不知何时,他习惯了屈于师兄之下。
姬萦看着怔愣的岳涯:“我知道自出凤州之后,你为我考虑了很多,但那是不必要的。”
她像平时那样微微笑着,眼神中却有种不动如山的力量:
“世上不只有徐夙隐那一种人,你不必和他走同一条路。”
姬萦走了,而岳涯还无言地站在庭院里。
秦疾担忧地看着他,而他陷入了排外的沉思。
姬萦说的没错,他的确为她考虑了很多。既有了追随之人,就要为追随之人处处着想——为了避免她也受到异样的目光,自出凤州后,他再无狂放之态,他非是君子,却偏装作君子。
只因他已对姬萦心悦诚服,想要竭力助她实现霸业。
论君子,他做不过师兄。
那么为何还要在君子之道上执着?
岳涯忽然醍醐灌顶。看向姬萦离去的方向,那里已没了她的影子,但她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却刻在了他的心上。
她的言下之意,他已明白了。
君子已有,而锋刃尚缺。
若手下之人皆是君子,霸业如何可成?
……
第二天天不亮,姬萦就安排秦疾去牙行请苦力,为了把那长满杂草的将军府给重新清理出来。
没想到,一听说是去将军府干活,哪怕给出市场上三倍的价格,也无人敢接这活计。
“没办法,只能我们自己动手了。”秦疾一脸懊丧地回来对姬萦说,“不知道凭我们几个,何年何月才能把那将军府清理出来。”
“我夜里也可以继续干。”江无源说。
“不至于,我们再想想办法。”姬萦说。
三人正在清心苑主院的大厅里思考办法,一大早便不见踪影的岳涯此时走了进来。
“师父!”秦疾惊讶,“你去哪儿了?”
姬萦和江无源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故而冷静地等着岳涯自己开口。
“借人去了。”岳涯一脸随意,“现在有四五十人在将军府拔草。”
“你去哪儿借的人?”姬萦这才吃了一惊。
“我只是换上女装,在打开的将军府大门里拔了会草,就有许多青州俊杰自告奋勇,派出他们的小厮家丁,免费为我们清理将军府中的杂草和废墟。”
姬萦细细辨认,这才看出岳涯唇上未擦干净的胭脂。她想起了在凤州初见岳涯一身红裙时自己的惊艳,也就不难理解那些失去理智的少年人。
“师父!你太聪明了,你怎么想出来的?!”秦疾大为震撼,大为敬佩,“你也不跟某说,见外是不?你要是告诉某,某也换上女装陪师父你去借人!”
岳涯不理他,继续说:“将军府中空缺的家具,也有人会重新补上。你们只要再在宰相府住几天,便可搬进将军府里了。”
“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待他们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后,就要劳姬姐挨些白眼了。”
“只要不花钱,挨白眼算什么!”姬萦断然道。
虽说徐籍给了赏钱,但能化缘的当然是化缘更好。
姬萦没想到不仅有人免费干苦力,还有冤大头给置办家具,昨天她和岳涯说那些话的时候,没想过效果会这么好——聪明人,一点就透!
她在凤州一眼相中岳涯,不就是为了他那股不拘一格的狂气吗?
“真乃我的好弟弟!”姬萦走到他面前,颇具感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重置将军府的事便交给你了。”
那邦邦几下拍在岳涯肩膀上,使得他身形些微一晃,但站稳之后,微笑也出现在他的嘴角。
“主公安心。”
他特意使用了江无源的称呼法,似乎在暗示着他也如江无源那般交出了忠诚之心。
姬萦并无异色,但秦疾一脸疑惑。
“我是专程来汇报此事的,因猜想你们在为此事烦忧。”岳涯接着说道,“之后几天,我恐怕会行踪不定,若要找我,便到将军府来。”
“知道了。”姬萦用赞赏的笑容鼓励他的体贴。
岳涯朝她行了一礼,又向其他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清心苑。
“某以后也要叫姬姐主公吗?”秦疾摸了摸后脑勺,苦恼道,“某叫姬姐已经叫顺口了……叫主公,总觉得不似姬姐亲切。”
姬萦微笑道,“各有各的道法,秦弟坚持自己便可。”
秦疾重获嚷嚷“姬姐”的权力,一张早熟的胡子拉碴的脸庞笑开了花。
姬萦看着他,也在笑,但笑着笑着笑容便淡了下来。
她看向清心苑大门外,眉眼中染上一层忧郁。
“我给霞珠的信,不知到了没有……”
第057章 第61、62章
“师父!小萦给我来信了!”
霞珠如一只快活的雨燕, 快活地扑进凤州城最热闹的一家医馆。
王大夫刚刚诊治完上一位病人,因而得空起身,背着手佯装发怒道:
“好呀好呀, 原来你不背医书,逃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霞珠挨了骂,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 嘟囔道:“不是师父自己睡懒觉起晚了吗……”
王大夫眼睛一瞪, 霞珠不敢发牢骚了,赶紧拿着信撤退去了医馆背后的院子。
院子一角有个大青石, 平日们被学徒们当做椅子,有时候也晒晒草药。霞珠现在就坐在这被晒得暖洋洋的大青石上,满心期待地拆开了姬萦的来信。
这是姬萦第一次给她寄信,每一个字她都看得仔仔细细。
看着姬萦在信中描绘的波澜壮阔的生活,霞珠多么希望这封信永远也不结束啊。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哪怕她故意放慢了速度,这封两张纸长度的信笺还是看到了最后一行。
“望霞珠安, 早日相逢。”
看到这行字, 霞珠恨不得今日就告别师父,飞到小萦所在的青州。
可惜,身体还没养好,医书也没背完, 师父是不会让她走的。
她只好拿着信回了房间,小心翼翼地从许多张收集的信笺里挑了一张最好看的, 铺在桌面上认真地写着回信。
“小萦, 收到你的信是我这天最开心的事……”
一个月后, 姬萦收到了这封来自凤州的回信。
她在曲折游廊的坐凳楣子上躺着看这封信,阳光从纸面背后透出, 映出融在纸浆中的几朵翠菊花瓣。
经过大半个月的清理之后,她正式入驻了将军府,门上的匾额也换成了“姬府”的鎏金大字。入驻姬府的那一天,岳涯穿着男装亮相,惊呆了无数等着献殷勤的青州才俊。
有那不死心的,还上来询问岳涯是否有个双生妹妹。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碎之后,有那跳脚的少年怒骂“无耻之辈”。
岳涯轻蔑一笑,那惯常垂下的桃花眼,极具挑衅性地朝对方扫去。
“好色之徒。”
那少年气得仰倒,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败走了。
入驻当日的插曲过去之后,岳涯的大名便在青州也打响了。不知远在凤州的岳宗向听说此事后,又该如何暴跳如雷。不过,那就不是姬萦在乎的事了。
将军府闹鬼之说声名远扬,姬萦住进这里后,外边的人便一直在等她吓得屁滚尿流搬出将军府。
但她每次露面都神色如常,让外界的人大失所望:难道这女冠太守还真把府内的冤魂给镇压了?
实则不然,将军府内的怪事自姬萦入住后,频有发生。
首先就是夜里不清净。
姬萦在天坑中养成了一有风吹草动就醒来的习惯,在将军府里,她一夜惊醒数次。但醒来后,又听不到任何异响,唯有夜风偶尔吹过府内的山樱花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第二日起便又是一地让秦疾唉声叹气的落英。
姬萦向同住在府内的另外三人询问此事,他们却都毫无知觉,仿佛那是只有姬萦才能听见的梦境之语。
她不信邪,特意熬了一次夜,在花园游廊的楣子上打发了一夜时间,这一次就更奇怪了。
幽深夜色里,万籁俱静,树影憧憧,她听到了猫叫,惊得立即从楣子上站了起来。那声音迷离得像是从漆黑的夜色中直接传出,她四处查看,却连一根猫毛都没有见到。
其次便是府中小物件的变动,大约是姬萦小时候有偷人东西的恶习,因而对自己的东西保管得格外用心,她分明记得把那本《大仁》放在了书房第二排的第三本上。不知什么时候,书就到了第二本的地方。
厨房的消耗也格外快,江无源买回来的半边猪身,姬萦还没吃上几顿就没了;上一餐没吃完准备留到下一顿的烧鸡,莫名其妙也会长上翅膀飞走。
徐籍财大气粗,为了奖励她的投效,随着这间宅子奖赏的还有无数金银财宝,要不是那梨花木箱上挂着斗大的铁锁,又无法轻易搬动,姬萦猜就连这些财物也会跟着闹鬼。
怕?姬萦为什么要怕。
她已经安排好了诱敌之计,倒要亲眼看看这鬼挨上一剑是会转生还是再死一次。
看完霞珠的信,外出的秦疾也回来了。她叫住正要路过的秦疾,将信笺收进胸口里,从楣子上起身说道:
“秦弟,你来得正好。”
受到姬萦呼唤,秦疾连忙走了过来,他走得快,怀里抱着的东西险些落了出来——一大把香烛,两大包黄纸,还有一把崭新的桃木剑。
“……秦弟,你买这些做什么?”
“最近府里怪事连连,某猜姬姐需要这些东西,于是特意从街上买来……姬姐要是准备好了,今夜就可以进行驱鬼仪式了!”秦疾兴冲冲道。
“你觉得府里有鬼?”
“不是鬼还能是什么!”秦疾说,“某昨日起夜,迷迷糊糊地在花园里撒尿——”
“你在花园里撒尿?”姬萦打断他。
秦疾意识到说漏了嘴,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被尿憋急了,意识还是模糊的,所以才……不过姬姐放心,就那么一次,某保证再也不会了!”
“你接着说。”
“某说到哪了?哦,正在花园撒尿。姬姐,你可不知道,昨夜真把某吓了个够呛——某正要穿上裤子,身后忽然传来了哭声,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姬姐,你说吓不吓人!这府里肯定有鬼!”
“装神弄鬼吧。”姬萦难以赞同。
“是真的有鬼!姬姐,你还是驱驱鬼吧,你驱了就知道了!”秦疾一本正经道。
他把那些黄纸和香烛,以及一把劣质桃木剑,一股脑塞进姬萦怀里。姬萦只能勉强抱住,那本桃木剑跌了下去,秦疾又执着地把它捡起,重新安置在姬萦怀中。
“姬姐,一切就拜托你了。”秦疾一脸严肃,“某从小就怕鬼,帮不上忙,只能在心里为姬姐祈求平安了。”
“……”
抱着那一堆废物,姬萦无语地看着秦疾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秦疾派不上用场,岳涯和江无源如今担任府上同知,姬萦把一堆破事烂事都推给了他们,自然不好意思再让他来帮忙捉鬼。
剩下能够求助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徐夙隐而已。
她总不可能把徐籍的宝贝疙瘩徐天麟叫来和她一起捉鬼吧?要是有个万一,她这颗小花生米还没成长起来,不就得被徐籍吞进肚子里去?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求助徐夙隐。
“捉鬼?”
幽静的竹叶掩映的小院里,徐夙隐正在擦拭他的古琴。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就像五根洁白的玉葱,在阳光下闪动着莹莹的光泽。
姬萦期待地看着他。
“……也罢,我就陪你捉一回鬼。”
徐夙隐将擦好的古琴递给身后侍立的水叔,纤尘不染的大袖柔柔垂下。他平静地从凳上起身,淡淡道:
“你打算怎么做?”
“夙隐兄放心,我已安排妥当,你只需跟我来便是。”姬萦说,“今夜必要叫他原形毕露。”
“那就走吧。”
徐夙隐没有任何犹豫,率先朝外迈出脚步。
姬萦连忙跟上。
“公子——”
水叔纠结地追出一步便停下了,他知道,若是公子没有叫上他,那就是用不着他。可他跟了二十几年,哪能放心将公子交到一个把公子忘得一干二净的女人手里!
他恨这姬世美恨得牙痒痒,可为了不惹徐夙隐生气,只能抱着古琴,不情愿地看着公子和姬萦走远了。
……
是夜。
姬萦已布置好一切,就等那“冤魂”上门露面。
前几日的时候,她当着府内三人的面,拆了梨花木箱上的锁,专捡那金的玉的摆放到了书房里,剩下的让江无源三人分了,自己带回房里,但是切记外出时候要上好门锁。
她腾空了木箱,特意将空箱子从后院搬到了前院的杂物间,状似随意地往耳房里一扔就不管不问,还贴心地“忘记”关耳房的木门,让过路的“冤魂”能够轻易发现曾经上锁的梨花木箱已经空空如也。
她还用枕头在自己卧室里造了个假人藏在被子里以防万一。
这些天的晚上,她看似在屋里睡觉,实则夜夜都在和那“冤魂”比熬功,眼下都有了淡淡乌青。
经过几日的试验,姬萦发现其他三人卧房里的东西没有消失,但是书房里的一盒玉珠少了一个。
其他显眼的东西都没有少,只有盒子里面的十颗玉珠变成了九颗——“冤魂”似乎觉得十颗里面少一颗,一时半会她发现不了。
因此姬萦有了两个结论,第一个是:“冤魂”是理智而谨慎的。
第二个是:“冤魂”和书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否则,解释不了其他上锁的房间没有丢失财物,而书房同样上锁却消失了一颗玉珠的现实。
要么就是“冤魂”通过书房来到人间,要么就是“冤魂”本身有书房的钥匙。
姬萦心中已有了八九分把握。
当晚,夜深人静后,姬萦和徐夙隐一起躲在了书房里。
徐夙隐本来是来帮忙的,但无忙可帮,姬萦已经想好了怎么引出那“冤魂”,并已抓到了对方的马脚。他的存在就有些多余了。
府里明明还有旁人,为何姬萦偏要叫他来?
他平日就想得多,现在想得更多。
“你……”
他沉默许久,也踌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嘘,来了!”
不知听见什么,姬萦面色突变,徐夙隐还未回过神来,已经被她推进了身后的衣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也跟着挤了进来,原本宽阔的一人高衣橱立即显得拥挤异常。
随着她利落地将橱门拉上,世界陷入寂静和黑暗,唯有她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被放大了数十倍。
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直,再也想不起刚刚要问什么。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
另一边,书房的青砖下,传来了轻轻一声咔嚓。
姬萦正努力通过衣橱门缝窥看外面的变化,垂下的手忽然碰到了徐夙隐僵硬的身体。
对她而言,衣橱空间足够容纳两人直立,又不必贴在一起,有什么可尴尬的?于是她安抚性地拍了拍他垂着的手。
姬萦接触过太监的手,接触过大伯父的手,接触过父皇的手,但徐夙隐的手和她以上接触的任何一个男人的手都不一样。
太监的手是油滑的,总是有一股精心保养的香味;大伯父的手是干燥而粗糙的,像一块龟裂的大地;父皇的手是细腻湿润的,缠绕着龙涎香的气味。
而徐夙隐的手,像他的外表一样,带着一股寒凉。
像是从玉里面直接沁出的寒意,无论寒暑都不受影响。
她忽然想起了他虚虚地将手放在古琴上的样子,像是一支洁白无瑕的昙花。随着这个想象的产生,她嗅到了幽闭环境中的淡淡药香。
她自豪五感灵敏,此刻却分不出来那药香是从哪里传出,也许是他柔顺乌黑的发,也许是他难以察觉地轻轻滚动了一下的喉结,也或许是他冰凉的指尖。
姬萦有种将他冰凉的手指握在手里攥热的冲动。
念头刚一滋生,就被她大为惊诧的否决了。
她脑子里都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难道是因为这里空气不流通,晕了脑袋吗?
她心虚地看向比她高了一个脑袋的徐夙隐,发现他像是有意回避自己的视线,垂目看着另一边的角落。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高洁、淡然,仿佛凛然不可侵犯,但他的脸颊到脖颈一带,却在微不可查地泛起薄红。
受到他的影响,虽然姬萦还不知道为何——但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也跟着ῳ*Ɩ 烫了起来。
衣橱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凭空出现在了上锁的书房内。
姬萦一下就忘了别的纠结,她撞开衣橱门,先发制人地扑向那个背对着她,正要伸手向八宝架上的玉山摆件而去的人影。
轰的一声,那人被姬萦绊到地上,身体撞到八宝架发出巨大的声响。
书籍、摆件、笔架都在摇晃,一本厚重的《尚书》从架子上坠落,在砸上姬萦后背之前,被恰好赶至的徐夙隐单手接住。
他接住《尚书》,挽救了姬萦的后背,这才看向惊愕倒在地上的人——
“谭细细?”
姬萦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从书房地下钻出来的人竟然是宰相府的典史谭细细。
她决定拉个有分量的人来作捉鬼的见证人是正确的。
若是装神弄鬼之人是乞丐流氓倒还好,但要是真有什么来头——哪怕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典史,但只要是宰相府的人,她就不能只凭自己的嘴去定罪对方。
“你——”姬萦看向他钻出来的地方,松动的四块方砖底下,是一条接连往下的石阶。
一只探头探脑的橘色大肥猫正在密道口鬼鬼祟祟地看着姬萦,两只狸花猫悠然地跟在它身后。在橘色猫头上,还有一只正在挠头的小猴子,穿着合身的小褂,一副狡黠模样。七八只各色猫头狗头在后边蠢蠢欲动。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松开谭细细的衣领,也不怕他再想要逃跑,冷冷道:
“谭典史,好好想想该如何解释吧。若我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有大公子见证,本官定会秉公执法,让大家都来看看这将军府这么多年究竟闹的是什么鬼!”
……
手提着灯笼,姬萦跟在谭细细身后下了地道。
安全起见,她叫醒了秦疾三人,让他们守在姬府内外,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徐夙隐跟着她一起走下了光纤昏暗的地道。
她担心他受不起地下的寒气,但他执意要跟来,姬萦只好从自己的衣橱里拿了件蓝色的道袍给他披在身上。
谭细细走在最前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下到地道,空气流通减弱,动物聚集的臭味越发浓烈,但目之所及处都没有见到污物。
那些大大小小毛色各异的猫狗,温顺而快活地跟在谭细细身边,狗儿咧着微笑,猫儿竖着尾巴,它们依恋地围绕在谭细细四周。那只小猴子,则在谭细细身上攀上攀下,谭细细一边嫌弃地低声呵斥,作势要打,一边手掌却总是擦身而过,打在空气上。
“这些动物是你收养的?”姬萦忍不住开口了,“你把它们养在将军府地下?”
“没办法,没有更好的地方收留它们。”谭细细道。
“这地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徐夙隐平静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密道内。
“不是我建的,下官没那么大本事。”谭细细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终于回过了头,姬萦看见他脸上露着苦笑,“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密道,收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畜生。青州每年冬季都会大雪连日,酷寒难熬,若是没有个庇身之处,雪后到处都是它们的尸体。”
姬萦正想问他闹鬼的事,他不知看见了什么,面色大变,一个疾步突然往前冲去,手里的灯笼来回摇荡,光线忽明忽暗。
“你们这些天杀的讨债鬼!”
他一声哀嚎,冲进地道尽头一个宽阔的大厅,赶走了围聚在一堆破布口袋前的猫和狗,白白胖胖的身体以极其灵活的姿势扑在破了一个口的抹布口袋上,护住了从里漏出的不知什么肉的肉干。
谭细细搂起落在地上的剩余肉干,用身体护住破损的口子,仍挡不住附近的猫狗锲而不舍地凑了上来,从他的指缝里拖走肉干,气得谭细细口齿不清,呜呜呀呀地痛骂一通。
那声音极像尖利的呜咽,大约就是秦疾听见的哭声的由来。
姬萦抬眼朝大厅另一端的出口望去,不知对面又通向哪里。谭细细大约就是通过那边的出口,进到将军府里来的。
谭细细好不容易把破了的那袋肉干抱起来,堆到手旁的袋子上面,边驱赶着闻香而来的贪吃鬼们,边说道:
“自大人入住府中后,下官一共窃走鸡鸭猪肉无数,都晒成了肉干,保存在这些口袋里了。在公子身后,有三个木箱,下官现在分身乏术,还请大人亲自打开。”
姬萦让徐夙隐站到自己身后,谨慎地走近了角落里的那一个木箱,打开了上面的锁,一把揭开箱盖。
银灿灿的光芒闪瞎了姬萦的眼睛。
她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这么一个朴素无奇的木箱里面,竟然有满满当当的银锭无数。
姬萦打开了另外两个木箱,里面装的也是银锭。
“下官养在地道里的畜生一共有一千零三只,下官每夜只睡两个时辰,醒了就来这里给这些畜生们铲屎冲尿。”
谭细细一张白脸上苦不堪言,估计他平日里也没人可以诉苦,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一个劲地呜呜叫唤:
“累和苦就不说了,这么大量的排泄物,若是放任堆积,臭到地面上就不说了,这些畜生也要生病。所以,下官与城外的庄子达成了协议,他们自己带车来拉下官收集到地面的粪便,然后从每年的江米收成中,百中取六予我。”
“他们竟然同意了?”姬萦惊讶道。
“当然。”谭细细说,“青州只有两个收粪人,所有的牲畜和人的粪便都要经他们之手。庄子用量大,靠自产是绝对不够的。从收粪人手中买,价格又十分高昂。牲畜的粪便通常混有草籽,而下官提供的粪便则干净高质,物美价廉,他们为何不不同意?”
“你就是用变卖江米的钱来养活这些猫狗?”姬萦问。
“哪够呀!”谭细细几乎快哭了出来,“这些畜生,什么用也没有,就是吃得多拉得多,还个个都想吃肉!就凭下官十三两的年俸,要是再不想想办法,哪儿养得了这么多张嘴巴!”
大约想到了历年的辛酸,他真的眨巴出了眼泪。
谭细细用蚕宝宝一样白胖的手指夹住手心的衣袖,抬到眼前来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委委屈屈地说道:
“根据往年的情况,每到年末,下官就会得到九十旦江米——”
“在天京失陷之前,九十旦江米直接售卖能卖九十五两,下官让酒坊代为加工成醴,酒坊四中取一,还剩三千大斗。这三千大斗佳醴托商队销往邻州,可卖得九万两,即便是商队提走一成,也还剩八万多两。今年四处动荡,米价飙升,天京一带农田被毁坏殚尽,今冬粮价必然飙升,下官本打算直接低价销往天京,也算做了一回好事……或许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谭细细叹了口气,脸上露着疲倦。
“大人,事情就是这样。除去这些畜生们的开支,这些年攒下来的钱,下官都放在箱子里了,没有为自己用过一枚铜板。你们想怎样处置我,下官都没有怨言。只不过,这些畜生是无辜的,还望大人留它们一条贱命,任它们回归自然。”
谭细细看着徐夙隐,而徐夙隐看向姬萦,她才是这里能做主的人。
姬萦谁都没看,她在看那一脸聪明的小猴子。
“这小猴子有名字吗?”她兴趣盎然地问道。
“畜生要什么名字,能活着就不错了——”谭细细顿了顿,不情不愿地补充道,“我平时就啧啧两声,它就来了。”
姬萦也“啧啧”了两声,可那小猴子依然坐在谭细细脚边,扯着他的裤脚,虽然视线看着她,但双脚却纹丝不动。
“它身上的衣服是你做的吗?”
谭细细脸红了。
这比在将军府下偷养猫狗更让他难以承认。
他看向什么也没有的头顶,似乎那里有高深的难题正在等他研究,半晌后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声音以作应答。
“对面通往哪里?”姬萦问。
“谷坊街一处民居内。”谭细细再次有脸红迹象,“……也就是下官的住处。那原本是一口枯井,下官是在清理其中枯叶淤泥的时候发现了这条密道。”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
“大人,依下官之罪,死罪可免吗?”
姬萦没回答他,转而问道:
“既然你不愁银子,为何要偷窃书房内的玉珠?”
“什么玉珠?”
谭细细一脸茫然。
但紧接着,他醍醐灌顶,怒目而视向脚下的小猴子,怒喝道:
“交出来!”
小猴子缩起身子畏惧地看着他。
谭细细再次怒吼:“交出来,不然剥了你这畜生的皮!”
那猴子聪明伶俐,好似真的能听懂人话——虽然姬萦认为谭细细不可能真的剥了猴子的皮,但小猴子还是快步跑向了堆积破布口袋的地方,从里面刨了又刨,扔出了一锭金子、半块青隽军的虎牌、一块碧绿的玉璧、盛果子的金碟、两根银勺、一把红枣……
东西之多,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最后才是姬萦丢失的那枚浅绿玉珠。
看到小猴子丢出来的众多赃物,谭细细已经快呼吸不上了。
他原先以为,只要交出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应该能为自己买一个全身而退,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那半块青隽军的虎牌,他还记得当初遗矢时闹了多大的风波。
虽说后来连夜赶制了全新的虎牌,废弃了旧虎牌,丢失期间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但要是被宰相知道其中原委,他也得到地下去陪那个保管半块虎牌的将军不可。
他面无生机,心如死灰地等待着自己的死刑被宣判。
然而,姬萦说——
“念在你犯下此罪全因慈悲之心,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你也可以继续在将军府底下收留它们,只不过——”
谭细细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
姬萦拿了会官腔,也过瘾了,终于露出平时的模样,笑道:
“我这个人只会对自己人心胸宽广,谭典史。我觉得你在庶务上颇有天赋,今后若有机会,我会从宰相手里把你要来,你可愿意为我效劳?”
谭细细犹豫了一会——其实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典史,在哪做事不是做呢?
现下,已经是喜出望外的结果了。
他看了眼徐夙隐,确认这位大公子并无阻拦之意后——
“卑职愿意!”
谭细细松开破了一个洞的口袋,向姬萦和她身后沉静不语的徐夙隐行了一个大礼。
小猴子和许多毛色各异的猫狗一拥而上,共同分享这顿饕餮之宴。
第058章 第 63、64 章
谭细细这种人, 开源节流是个好手。
他大约没在宰相面前露这一手,所以至今还是个不入流典史。而姬萦见识到他吃苦耐劳的品质和因地制宜的机智,心生拉拢他的念头, 一番恩威并施后,让他心有余悸地离开了将军府。
至于密道另一头,姬萦派江无源去看了, 的确通往谭细细目前所住的民居。
她也不太相信谭细细有这本事能修条密道出来,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他之前,这条密道便存在了。
是世祖防着将军沈胜, 特意在赐府之前修了一条密道,还是沈胜自己为了以防万一自己修建的?
目前看来,和她没有关系,并且得不到答案。姬萦就将这疑问搁置一边了。
将军府还是照住,但府内多了许多毛茸茸的身影, 姬萦有时一睁开眼,枕头上就多了一白一黄两个肥猫。
那只穿褂子的小猴子, 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府内荡来荡去, 姬萦有时在院中练武,它看得高兴,还会在树枝上发出唧唧的叫声。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流淌着。
她猜测徐籍不会白养她太久,果然, 又过了一个月,一个小官来传话, 说是宰相召她有事相商。
当日恰好是个艳阳天, 姬萦从衣橱里挑了件茜色的道袍换上, 高高束起及腰的秀发,迎着灿烂的夏日, 如一抹刚刚燃起的新生火苗,风风火火地迈进了宰相府。
她见到徐籍的时候,徐籍正在廊下和张绪真说笑。
张绪真手里提着一个鸟笼,里边关着一只羽色朴素的鸟儿,随着张绪真的逗弄,鸟儿婉转啼鸣,叫声清脆。
“明萦道长,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百灵,训得真是好。”徐籍笑道,看得出心情不错。
“小冠真是赶上了好时候,能够听到这么悦耳的鸣叫。”姬萦笑着拱了拱手,然后走到徐籍身旁,一起观看那笼中百灵。
“明萦道长养过百灵吗?”张绪真问。
“未曾养过。”
“那真是可惜了。”张绪真道,“乐之王者,当属百灵。若明萦道长有意,一定要告知于我,我一定为你找来极佳的百灵。”
“多谢张兄美意,小冠一定记在心上。”姬萦言笑晏晏。
客套话说完,该进入正题了。
徐籍袖手看着百灵,话却是对着姬萦所说:“明萦道长,听说你在凌县与县令定了赌约,在三日之内便征到了三千将士?”
他状若无意,姬萦却不可当无意来答。
“确有其事,不过小冠那时只是侥幸说动了城外的一个山寨当家,随我一同勤王平叛罢了。”
“道长太谦虚了。这样的侥幸,可不是谁都有。”徐籍大笑道。
姬萦一脸谦虚。
“此次我叫来前来,是有事想要托付于你。”徐籍说,“如今国家动荡,青隽需要扩大军队数量,但响应征召者却寥寥无几。我想让你在一年内征到五万精壮,你可能做到?”
“能。”姬萦毫不犹豫。
徐籍已经准备好听她的推诿之词,见她如此爽快的答应,喜出望外道:
“好!明萦道长既如此有信心,我就静待你的好消息了。一切征兵上的寻常事务,道长可与宰相府上的同知商量,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可直接向我请示。”
徐籍语重心长道:
“扩军乃是一等一的大事,道长放心去做,若是成了,一定亏待不了你。”
姬萦笑着拱手:“下官晓得。”
抛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胆大包天不提,姬萦还是挺喜欢和这个面慈心狠的宰相相处的。
她能够观察到他是以何种面目站到今日这个位置上来的,然后她可以借鉴、学习。
比方说,徐籍在施恩的时候,总是称呼姬萦为“道长”,而非名字或者官职,就好像他们之间还像之前那样以平等的地位相处。
于是姬萦举一反三,平日里自称“我”或者“小冠”,而当她打算表决心或忠心的时候,便自称“下官”。
其中差别,或许只有丝毫,但徐籍便是凭着这些丝毫之处上的小心谨慎,才走到无上之上这一步的。
连小处都能如此用心,何况大处?
姬萦先找了宰相府上的同知,了解了目前扩军的诸多基本情况,然后回到姬府,立即召来了府中众人。
就连刚刚放衙,正在将军府底下卖力铲屎的谭细细,也被她特意叫到了花厅里。
谭细细初次见到江无源,乍一看有个戴面具的高大怪人站在花厅里,吓得他险些一趔趄,等站稳后,又畏畏缩缩地选了个远离江无源的地方站立,平举着两只还戴有牛皮手套的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那只穿小褂儿的猴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也站在他脚边,像孩子似地牵着他的裤脚。
“细细兄,你可知道青隽扩军的事?”姬萦笑道。
“下官听说过。”
“宰相问我能不能在一年内征到五万精壮。”
谭细细瞪大眼睛:“大人可拒绝了?”
“我答应了。”姬萦说,“所以才想来问问你的意见。”
徐籍第一次就交这种艰巨的任务给她,不就是想看看她的能耐吗?若是知难而退,她这辈子大概也就是个挂名太守了。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一口答应下来。
而谭细细在不入流的典史上干了大半辈子,从本质来说就不是一个汲汲营营的人,所以他理解不了姬萦的想法,听见她的话,只觉得两眼一黑。
“这您也敢答应?五万精壮,不是五万阿猫阿狗——”
谭细细愁眉苦脸,叫苦不迭:
“这不是弓起腰杆淋大雨,冬天躺在雪地里——又背时又找死吗?”
姬萦摆了摆手,说:“不必那么慌张,其实我心中已有了粗浅的想法。不过还是想集思广益,听听你们的想法。”
有个屁的粗浅想法,姬萦脑子里一点想法都没有,但她笑眯眯的,好像真的已有了思路。
“都说说罢。”
话音落下,花厅里沉默了半晌。
“青州附近……还有没有山寨?”秦疾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姬萦知道他想说什么,作为凌县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他还想故技重施。
“据我所知没有。”姬萦浇灭了他的希望,“青州有大军驻扎,节度使府又安在这里,周边并无贼寇。”
“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岳涯神色散漫,带着一丝轻蔑说道,“青州招不到兵,只因为他青隽军的兵饷太低,众人都不愿为他卖命罢了。”
“我了解到的情况也是如此。”姬萦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如今世道刚乱,百姓家中还有存粮,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参军的。要想激励大家的积极性,就应该提高参军待遇,但就目前看来,参军要担惊受怕,还要动辄断胳膊断腿,而要想拿到丰厚的回报,只有获得阵亡抚恤这一条路。但哪有人是奔着阵亡抚恤去参军的?”
江无源迟疑道:“可是……全国的兵饷都是这样,青隽军的待遇并不算低。”
“那就说明全国的兵饷都太低了。”姬萦断然道,“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谭细细欲言又止。
“细细兄,你有什么想说的,尽可畅所欲言。”姬萦说。
谭细细这才说道:
“大人是想用密道里的那些银锭去招人吗?那些钱来的不明不白,大人要如何解释?”
三个大木箱,一共有四十万两纹银,放到哪里去都是一笔巨款。
不过,就如谭细细所说,没过明处,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用。
“若是不动用这笔钱,有办法另外凑来增饷吗?”
花厅内陷入一片沉默,几人都面露难色。
姬萦视线游荡,最后落在自己身处的这栋宅院上。
府邸是作为赏赐的其中之一给她的,地契都在她手里,她也不可能在徐籍手下呆一辈子,迟早撕破脸皮的两个人,在对方势力范围内置业是很危险的事,还不如现在就变卖成银两。
只不过这座前将军府有久远的闹鬼传闻,想来是很难卖出去的。
姬萦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思考着其他方案。
“你们都回去想想吧,两日后放衙了再到这里来商量对策。想得出来最好,想不出来也没事——”
像是要放宽众人心似的,姬萦特意笑着说道:
“大不了在众人面前丢个脸,多挨几下板子罢了,此事是我一人接下的,若完不成,我也会一人承担后果。”
“某怎么会让姬姐一人挨板子!”秦疾义薄云天,当下就大声说道,“姬姐受什么罚,某一并承受!”
江无源皱眉道:“若实在不行,大不了一走了之——”
江无源锋利的目光扫向角落里的谭细细,又白又胖的中年典史把身体往墙壁方向一转,用沾着不明物体的牛皮手套识趣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本就不赞同来这里。”江无源把话说完。
“谭典史,把手放下来吧,不必如此。”姬萦笑道,“我用人的法则一贯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谭细细转过身,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姬萦,又看了看其他人。
“我在凤州的雅社还在继续运转,每个月都有一定收入。再加上一些产业,大约能拿出十五万来。”岳涯开口道。
“这是你自己的体己,我不能收下!”姬萦说。
“既然是我的体己,那么我想怎么用怎么用,想给谁用给谁用。”岳涯漫不经心地逗弄着跳到他桌上来的小猴子,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钱我存在金记钱庄,青州就有分号,若要得急,今日就能取出。”
姬萦又推拒了一次,到第三次时,她说:
“这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大家先回去想想看有其他办法没有,两日后,我再在这里做最后决断。”
姬萦决心用一个夜晚的时间好好思量这件事要如何解决。
可惜意志是意志,身体是身体,等姬萦睁开眼时,莫名发现天已亮了,而办法还仍未出现。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一向看得很开。既然暂时没有灵感,那不如到外边走走,寻找灵感。
姬萦随手从衣橱里抓了件天蓝色的道袍换上,飞快洗漱过后,踏出西院大门。
东院自然就是沈胜和他的新娘子的新居,也就是血案的现场,姬萦多少觉得晦气,仍旧用一把大铁锁封存了起来,自己住在西院,另外三名男子则住在南院的几间厢房里。
她走到中庭的时候,秦疾正在晒他那些树枝。
据他所说,每日清晨的这个时候便是晒树枝的最佳时机。他像保养传家宝一样仔细地保养着那些树枝,连他箱笼里的孔夫子都没有这种待遇。
岳涯有一次提醒他把那些长久放在箱笼里的书册拿出来晒晒,消消潮气,他却说:
“晒了有甚用,科举都不开了!等开了再晒也来得及——”
典型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当和尚了,这钟是一点儿也撞不了。
姬萦越过正在专心致志晾晒树枝的秦疾,跟厨房里忙碌的江无源打了声招呼,又在姬府门口碰见了去山里练武刚刚回来的岳涯。
他身上蚌紫色的直裾袍被晨露和汗水浸得半贴在身上,细长的脖颈上还有汗珠在往下滴落。虽然已至冠年,但岳涯骨架纤瘦,身量高挑,仍保留着少年郎的雌雄莫辨。
他看见姬萦出门,眉毛一扬,说道:“想到办法了?”
姬萦尴尬笑道:“办法不来寻我,我便出门寻寻办法。”
岳涯哂笑一声,不以为意道:
“我已交代金记钱庄青州分号的掌柜了,明日随时可以提取十五万纹银。”
“多谢多谢——”姬萦拱了拱手,“不过,我还是希望明日用不上这笔钱。”
告别岳涯,姬萦踱步出门,思考自己该做什么。
想不到,她就溜达到目之所及的第一家茶馆里坐下,扔了三文钱到桌上,要了杯清茶和一碟瓜子。一边喝,一边看着路过的人群,观察人间百态。
街边的粗茶摊子坐的大多是做体力活的贫困百姓,像她这样光鲜亮丽的女冠却十分少见。
旁边桌的人们频频朝她看来,尤其是她身后那显眼无比的剑匣。
“……该不会是那个住进沈府的……”
“人家住了这么久也没事,修道的就是不一样……”
“……也看不出多了胳膊还是腿,那处月人首领真是她杀的吗?”
姬萦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也不恼,十分大方地招手让他们坐过来。
“你们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呀,我都告诉你们!”
那几个布衣粗裳的庄稼户吓得连忙撤回眼神,而另有几个胆大的,犹犹豫豫地看着她。
“大人,我们无意冒犯……”
“我知道你们无意冒犯,我也有想问你们的事情。不如坐过来说话,我请你们喝茶嗑瓜子,怎么样?”姬萦笑道。
那几人互相看了几眼,迟疑地走了过来,看了看姬萦脸色,慢慢地坐了下来。
“大人想知道什么事情?我们几个也是市井平民,知道的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
“我先回答你们的问题吧。”姬萦说,“处月人首领,就是那个叫贞芪柯的吧?确实是我杀的。”
姬萦把自己的双手展示出来。
“当时我们正在二对二决斗,那沙魔柯技不如人,便想方设法偷袭我的伙伴。眼见一把长剑和一把蒺藜流星锤朝他夹攻而去,这伙伴是因为我的话才陪我来天京勤王的,我总不能把他交代在这里吧?于是我舍身相护,这便是当时留下的伤。”
姬萦右手留下的伤痕不怎么明显,但是左手掌心却有明晃晃的一条寸长的粉色伤痕。
那几个百姓瞪大眼睛,又敬又畏地打量着姬萦双手的伤疤。
“我虽然废了一只手,但沙魔柯同样也废了一只手。于是换他老子上场,也就是你们说的处月人首领贞芪柯。”
“我用一只手便杀了他。”姬萦笑眯眯道。
那些原本没有敢过来搭话的人,此刻也被吸引着围了过来。包括茶摊老板在内,所有人都在瞩目着姬萦的双手。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的手,足以打消他们一开始因她外表生出的绮念。
无数长短不一的伤痕,包括天坑生活时日日捶打荨麻留下的痕迹,让她的手像是一片拥有漫长历史的土地。
伤痕如同掌纹,遍布她的十指。
其中一人,忍不住当下便抱拳道:“仙姑真是难得的女英雄,让我们这些做男子的,简直自愧不如——”
“我回答完你们的问题了,现在我也想向你们打听一些事。”
几名男人现在对姬萦是敬佩非凡,焉有不应之理?
他们纷纷夸下海口:“仙姑放心!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军营贴出了征兵告示,你们知道吧?”
“当然知道,每次路过都能看见大头兵在那里吆喝。”
姬萦便问他们或身边的人不积极响应的原因,有了前面的铺垫,众人都认为姬萦是个性情中人,遂大胆地向她直抒胸臆——
“兵饷太低了——说实话,比我们在家种田多不了多少,那我何必去冒这个生命危险呢?”
“我家地少,倒是不比你们。但我家三兄弟,两个哥哥都上战场了,家中全靠我一人撑着,怎敢离开?”
“就是啊,我也是本来还有个哥哥,上次天京之战后,便生死不知了……说好的抚恤金也没有收到。”
“再这么征下去,大夏是真要无人可征了——”
说这话的男人话音未落,就被身旁的人用胳膊肘戳了一下。
“无妨,这些都是闲聊,听过就罢。”姬萦说,“这么看来,青隽征不到兵,并不完全是兵饷太低的原因。难道只有去外州征召一个办法了吗?”
“现今国内谁不在扩军?外州也无兵可征。”一人说,“大人,你如此关心征兵的事,是有什么难处吗?”
“是啊,征兵一事,如今已是我在负责。”
闻言,整个茶摊上的人都在为姬萦出主意。姬萦又给了茶摊老板一串铜板,让他给众人都上茶上瓜子。
众人七嘴八舌了一阵,一个刚想出主意,马上就被另一个否决。
姬萦也不着急,一边嗑瓜子,一边从他们的话语中寻找灵光。
忽然,有人说道:“青州城内是没什么人愿意参军的了,不过,三万大山里那么多脱籍亡户者,为什么不能抓他们来参军?”
三万大山姬萦知道,就在青州城外,那连绵无尽的山脉被当地人称之为“三万大山”。
然而脱籍亡户者的事情,姬萦却没有听说过。
“什么是脱籍亡户者?”姬萦问。
说到这个,众人都热闹了。他们说的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姬萦听了半晌才拼凑出事实:
自狗皇帝登基以来,大夏的赋税一年重过一年,有一些无法承担赋税的青州及周边的农人,走投无路下逃入三万大山,成为脱籍亡户的流民。
他们不上税,也不承担徭役,鲜少见他们迈出大山。
姬萦听得意动,进一步问道:“他们能自给自足了吗?”
“那不能。”马上有人说道,“山里面地形复杂,又无地可种,但是野兽却挺多。每到秋收时节,他们就会下山用野兽皮毛和兽肉交换粮食和生活物资。有专门的商贩子等在城外和他们交易。”
“这商贩子你们有人认识吗?”
有人报上商贩子的名字,姬萦记了下来。
她匆匆回到姬府,等不及谭细细放衙,便让小猴子去给他传话,要他尽快通过密道来府中见她。
拿了姬萦赏的小点心,穿花褂子ῳ*Ɩ 的小猴儿飞快地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谭细细满头细汗地钻出书房的地砖。
“哎哟喂,下官可是向上峰扯了谎才得空赶来的,现在是王八肚子插鸡毛——归心似箭!到底是什么事情,大人赶紧的说了吧!”
谭细细费力地撑直了白白胖胖的身体,棉花似白软的脸上写满了焦急。那只小猴子攀上了他的肩膀,揪住他的耳朵啃咬。
“庞波你可听说过?是个商贩子,与三万大山里的人有着生意关系。”姬萦开门见山道。
“知道啊。”谭细细一愣,把肩上的小猴子扯了下来,“下官还托他卖过醴呢!”
“认识就好。”姬萦说,“我现在想了个办法,可以解决征兵难题。你帮我看看可行不可行。”
一听说跟征兵有关,谭细细的脸变得严肃了,就连小猴子重新爬上他的头顶,扯乱了他的帽子也一无所察。
姬萦将初步的想法讲了出来,谭细细听着听着,神色越发专注。
“如何?”
“如此一来,就要在城外修建防事,要想动城防规划,恐怕不是易事。”谭细细面露犹豫。
“这你放心,我自会取得宰相同意。”姬萦道,“不过,修建城防的费用宰相大约不会批我,如果我自己出资修建防事,要如何才能尽可能多的减免损失?”
谭细细紧皱眉头想了半晌,一把打落站到头上耀武扬威的小猴子,郑重道:
“下官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精打细算惯了,一文钱总能掰成两文钱花。这话大人问别人,恐怕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量,但大人问我,下官还确有几丝想法。”
谭细细从小猴子手中抢出袍角,彻底断绝了猴子再攀上身的希望,看着姬萦说道:
“如果大人信得过我,下官回去就捏个章程。最迟后日,就能递到大人桌前。”
姬萦闻言大喜,笑道:
“我果然没看错人!细细兄,你放心大胆地去写,我是绝对相信你的,此计能不能成,就端看你了!”
谭细细人到中年,大约鲜少被人这么表扬,一张白脸红了个半透。
他弯腰一揖手,便又钻进了狭窄逼仄的密道。
姬萦在外帮他还原了地砖。
她在书房里激动地转了两圈,然后打开门,叫来了岳涯。
“岳弟,有个地方须得你快马加鞭跑上一趟。”
第059章 第 65、66 章
徐夙隐平日住在宰相府, 但这不妨碍姬萦大大方方登门拜访。
计划刚一出炉,她便向徐夙隐阐述了她的想法。
“三万大山里的流民已和匪类同化,想捉住他们, 光靠防事还不够。”徐夙隐说,“诱饵可想好了?”
“尚未,愿闻其详。”
徐夙隐轻言细语几句后, 姬萦豁然开朗。
“正是!有夙隐兄这条妙计, 不怕他们龟缩在山里不出来!”
“不过,此计要初见成效, 也要等到立秋之后了。在这之前,你可想好怎么稳住宰相?”
姬萦胸有成竹道:“放心罢,正常的征兵照常进行。双管齐下,定能征足五万精壮!”
“那便好。”
徐夙隐点了点头,似是放下心来, 因此压不住喉咙里的咳嗽。他以袖掩嘴,侧头轻咳的时候, 苍白的脸颊浮出一丝血意。
水叔闻声而来, 一脸担忧地送上了一碗冲有秋梨膏的糖水。
姬萦闻着其味,好似尝到了秋梨的清甜。然而徐夙隐看着糖水的表情,就像是看着苦不堪言的药汁,他眉心微皱, 难掩厌恶地将其数口饮尽。
“夙隐兄的咳疾,大夫可有看过?”
姬萦自认彼此已经有了些真正的交情, 于是首次直言询问他的病情。
不等徐夙隐说话, 站在旁边等着收碗的水叔不耐烦道:“当然看过了, 有名的神医,我们能造访的都造访了。大夫说是先天不足导致的胸痹, 开的方子各不相同,但都不见起色——”
“水叔。”
徐夙隐简单两个字,就让滔滔不绝的水叔掐住了抱怨。
“老毛病而已,不妨事。”徐夙隐淡淡道,“我已习惯了。”
这最后四个字,分明说的云淡风轻,姬萦却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酸。
既然名医都说无法,那她也束手无策。姬萦想要缓和被她搞的忽然沉重的气氛,笑着说道:
“夙隐兄平日里总呆在这宰相府里,不觉无聊么?我答应了徐天麟两日后在青郊一决高低,夙隐兄可要来看?”
“……你的手已好全了?”
“大差不差。”姬萦笑着捏了捏自己的拳头,以示灵活,“还要多亏夙隐兄送的药膏,十分有效。”
“还是要小心为上,你的右手曾伤过骨头。”
“既然担心,那后日便更该来看了。”姬萦说,“夙隐兄难道就不好奇,我和徐天麟到底谁更胜一筹?”
姬萦热情相邀,徐夙隐终于颔首应下,答应后日来看她和徐天麟的比试。
“他使钩镰枪。”徐夙隐说。
“你觉得我打不过他?”姬萦诧异道。
“非也。”他说,“只不过他已见过你的武器,总要你也知晓,比试才算得上公平。”
姬萦闻言笑道:“放心罢,有人说过,待我长成,必能四海称英雄,独步圣明世。”
“是谁说的?”
迎着徐夙隐沉静又隐有波澜闪动的那双眼眸,姬萦忽然陷入了迷茫。
“我不记得了,反正有人这么说过。”
“……是吗。”
徐夙隐轻轻地笑了,那抹笑意中有姬萦并不理解的悲伤。
“那他说准了。”
……
两日后,姬萦和徐天麟约在城外的青郊相见。
徐夙隐因咳疾加重,只好在家休养生息。因而此战除了当事人以外,没有第三个观战人。
徐天麟的武器果然是把威风凛凛的钩镰枪。姬萦已经见识过他此前将竹竿舞得虎虎生风的模样,因此一开始就全力以赴。
延熹帝赏的剑匣是个好东西,铁桦树珍贵异常,就是因为其木的硬度更胜精铁,寻常刀剑连在它身上留下一丝伤痕都做不到。随着剑匣一起赏给她的剑和弓,自然也非凡品,但比起剑匣来,还是要逊色一筹。
这般坚硬胜铁的剑匣,和纤长锋利的钩镰枪频频撞击在一起,锐利的金属声响络绎不绝,每次兵刃相接,都有火星绽落。
“锵!”
随着再一次力与力之间的比拼,徐天麟手中的钩镰枪被震飞出去,在空中旋转几周后,深深地插进了凌乱的草地。
姬萦的剑匣伴随着烈风,稳稳停在徐天麟的耳朵边上。
“按理来说,我应该让你赢。”姬萦开朗道,“但很可惜,我这人不喜欢输,所以只能让天麟兄见怪了。”
姬萦收回剑匣,举重若轻。
“你若是故意让给我,我反而会觉得你这人虚情假意,好没意思。”徐天麟满头是汗,一脸的痛快,“我虽然输了,但现下心情好极了。像你这样的对手,我还从未遇到过。”
“彼此彼此,”姬萦笑道,“自天京一战之后,我也是第一次打得这么痛快。”
徐天麟闻言一笑,率先在晒得暖洋洋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毫不顾忌地往后躺去。
姬萦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剑匣仍立在地上。
她随手扯了根青草放进嘴里,叼着一上一下的玩,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向山坡下遥远的弯弯流水。
“从前,没有人敢真的和我打。”徐天麟说,“义兄的武力不在我之下,可他总是故意输给我。其他人更不必说。”
张绪真的实力姬萦还没见识到,但徐天麟这么说,看来此人不可小觑。
姬萦将此事默默记在心头,耐心地宽慰这位因为日子太顺畅而生出烦恼的小公子:
“你的身份在那里,也不怪他们有所顾忌。”
“那你呢?”徐天麟抬眼朝她望来,“你为何没有顾忌?”
“因为我是修道之人啊。”姬萦笑着说,“修道之人,连天都不怕,还怕你徐小公子皱皱眉头吗?”
徐天麟坐了起来,分外不悦地睨着姬萦:“别这么叫我。”
“那便还是天麟兄吧。”
“徐天麟就可以了。”
姬萦从善如流:“好罢,徐天麟——可以了吗?”
徐天麟的目光飘向姬萦刚刚发神的那条溪流,眼中忽然生出了几缕怅然。
“我父亲还未当宰相的时候,我们曾在青郊住过一段时间。父亲和义兄曾带我在那条小溪里摸过螃蟹。不过,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等后来父亲当了京官,就更是没有了。”
“很多时候,我与父亲见面,还没有你们来得多。”
“我努力习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赶上义兄和父亲手下的其他得力干将。我不愿只做他人眼中的‘徐小公子’。”
徐天麟也不知今日自己怎么这么多话,等他回过神来,话已全都说完了,他看向身旁的姬萦,她正看着他的眼睛,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腾地一下脸就烧了起来。
“今日天气甚好,要不要跟我下水摸个螃蟹?”姬萦说,“摸螃蟹我也有信心不输给你!”
徐天麟好胜心骤起:“谁怕谁!”
说干就干,两人快步走下山坡来到溪边。姬萦毫不犹豫地脱鞋下水,叫徐天麟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你怎么说脱就脱,不会不好意思吗?”
“光个脚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姬萦说,“你们男子袒胸露乳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羞?”
“那是……男子跟女子到底不同。”
“修道之前,我是在山寨里长大的,可没你们那么多规矩要守。修道之后,就更不会守这些破烂规矩了。”姬萦才不理他,已经开始卷起袖口摸螃蟹了。
大约底线都是这么逐步拉低的。徐天麟听了,觉得颇有道理,要求一个先在山寨长大,又去修了世外之道的女人守寻常女人之道,岂非强人所难?
更何况,姬萦要是守了那些规矩,以后他和谁切磋,和谁下水摸螃蟹?
徐天麟深以为然,脱下皂靴和足衣也踩下了水。
“你还是就这样的好,以后谁叫你守规矩,你让他来找我说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依然带着丝桀骜,又因为自己第一次在女子面前赤裸双脚,因而耳廓有些泛红。
他这模样,反倒有几分可爱了。
“这话我记下了,再有好事的癫公,我便说是徐天麟徐大人准许我这么做的,他有什么意见,直接来找你说话。”姬萦说。
徐天麟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候,姬萦已经摸到了第一只螃蟹。
“看吧,我就说摸螃蟹我是在行的!”姬萦得意洋洋地举起那只在空中挥舞着小钳子的螃蟹。
话音未落,徐天麟也摸到了他的第一只螃蟹。
两人望着彼此,面面相觑,都想到了一个问题。
螃蟹是摸到了,但要装哪儿啊?
最后,两人一边捉一边放,空着两手回了家。
江无源看到姬萦湿着裤腿回来,吓了一跳,待问清发生了什么,他一脸的不赞同,就差把“徐天麟也配和殿下玩耍”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徐天麟和他老子一点儿也不像。空有一身武勇,却无半点心机。”姬萦说,“我也花了几分力气才赢的他,你们若是与他对上,切勿单打独斗。”
“主公也要谨慎些好,像今日这般单刀赴会,若是对方想要害你,便难以脱身了。”江无源劝诫道。
“我心中有数。”姬萦说。
霞珠不在,他做的事却和霞珠无异。
姬萦正想打个水洗脚,江无源已经把洗脚盆给端来了西院。
“多谢。”姬萦说。
他顿了顿,低着头回道:
“殿下言重了,这是卑职应该做的。”
他原本就无甚表情,脸上多了张木质面具之后,更是难以揣测其心情。但姬萦觉得,比起从前的他,现在的他,应该是快乐的。
放下洗脚盆后,他毫不耽搁地往外走去。
姬萦则弯下身子,亲力亲为的洗脚。
到了晚上,谭细细通过密道来到将军府。他一出书房,来不及歇口气,便将一份关于如何最小投入修建防事的章程递到了姬萦桌前。
姬萦花了两炷香时间细细看完,越发觉得面前这个累得喘气的白面团子是个宝贝。
“妙啊!自打军营改了位置,兰芳坡那里便留下了许多残垣断壁,若是能将其废物利用,木材和石材便能减少至少三分之一的开支。而竹料,城外多得是青竹林。我们既要征兵,就不用再外聘苦力了,如此人力也可节省下来。”
姬萦越说越兴奋,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谭细细的肩膀,压得后者两腿颤颤,险些没有站稳。
“你这家伙,眼热州库里的那堆废铁已经很久了吧?这样的办法也能被你想出!”
谭细细强忍骄傲,红着脸道:“不敢,不敢……”
"如此一来,就等岳涯那边的消息了。"姬萦说。
在等待岳涯归来的时候,姬萦让军营那边照常征兵。
由于兵饷等一切都没有变动,于是征兵的情况和姬萦接手前一样,难有进展。
许多人都等着看姬萦这个空降的挂名太守的笑话,但姬萦不慌不忙,胸有成竹,每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就是傍晚了还在街上溜达。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闺秀的定义,很显然,姬萦和这个词无关。
她是属于在屋顶下多呆一会都会背部发痒的那种人。
有事没事,就爱上街溜达。
虽然人住在姬府,但她没事的时候最爱去宰相府。宰相府的管家和门房,都已成了她的熟人,一见面就问:
“又来找大公子啊?”
在他们眼中,姬萦能够不慌不忙,一定是徐夙隐给她出了主意,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们之间真正的主从关系。
每次来到宰相府,徐夙隐通常在读书。
虽然同是屋檐底下,但不知怎的就是徐夙隐在的这个屋顶下要好打发时间许多。
他读书,但姬萦不爱读书。为了让她不在屋里转来转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徐夙隐便准备了一张沙盘,她每次一来,他便教她如何在沙盘上演练行军打仗。
夏日酷热,但徐夙隐的小院里却总是微风习习。
煦风吹拂着院子内的几拢翠竹,窸窸窣窣的竹叶声好像一只只小手拨动溪流发出的水声。
徐夙隐不耐寒,但每次姬萦到来,她总能看见房间里的冰桶装满了散发着阵阵寒气的冰块。而他穿得比平日里更厚,水叔还会白她一个白眼。
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比自己在姬府时有趣、令人平静、仿佛心灵回到了安处。
当又一次在沙盘上走入绝境,输给了徐夙隐的蓝旗后,姬萦扔下红旗不干了。
“不玩了不玩了!你都不知道让让我!”
姬萦倒在身后的榻上,玩起了耍赖的把戏。
“战场上的敌人也会让你吗?”徐夙隐平静地抬起眼皮,淡淡道。
“可这又不是战场!”姬萦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苦口婆心地教他怎么对自己的心思,“你连赢我这么多次了,差不多是时候输我一把。这样,你再赢了我,我不就得气死?我不就得发愤图强,钻研兵书,立志在下一回击败你?这样一来,你如意了,我也高兴了,有什么不好?”
她喋喋不休,口齿伶俐,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徐夙隐唇畔挂着一抹不自知的微笑:“你对人性倒是琢磨得挺透。”
“我只是了解自己罢了。”姬萦面露得意。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了解,又谈何了解他人?”徐夙隐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枚蓝旗,堵住了姬萦唯一的生路。
沙盘上的这一战役尘埃落定。
人各有长处,姬萦不得不承认,徐夙隐的脑子确实比她的脑子要灵活许多。但没关系,这样灵活的脑子,是为她所用的。
四舍五入,便是她的脑子。
姬萦从榻上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余晖,伸了个懒腰道:
“太阳落山了,我也该回去了。夙隐兄,明日我再来找你,记得一定要输给我。”
徐夙隐露出微笑。
“好。”
他的声音也如窗外簌簌作响的竹叶,带着柔风的和煦。
姬萦踏出宰相府的时候,意外看见了自家的马车。车前坐着戴着木质面具的江无源,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前,无视周遭好奇打探的目光,直到姬萦出现,他的目光才有了移动。
“主公。”他跳下马车,面向姬萦拱了拱手。
在人前,他永远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主公,哪怕她说可以直呼姓名。
姬萦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就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我会自己回来吗?”姬萦问。
“官至四品,不说前后簇拥,身边总要有个人随侍才行。”江无源板着脸道,“主公就算不叫我,我知道了,也会马上赶来。”
“随便你吧,说不过你这犟人。”姬萦无可奈何地撩起车帘坐了进去。
马车缓缓向前,掉了个头,往姬府方向驶去。
姬萦放下帘子,拿起桌上准备的茶果就开吃。
马车很快来到青州的热闹街道,窗外人声鼎沸,但这和谐的生活之声很快就被不和谐的叫骂声给破坏了。
“你这贱人!别想跑!”
姬萦撩开车帘的时候,刚好看见一个发髻凌乱,身穿喜服的年轻女子摔倒在街上。十多个模样粗鲁的家丁凶神恶煞地追在她身后。
“我们老爷娶你这风尘之地的女子做小,是看得起你!你家妈妈是收了钱的,你竟敢跑,置我们老爷的颜面于何地?!”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姬萦也没摆脱这恶习。
她下意识看向逃婚女子的面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上,斑驳的泪痕正在夕阳下闪动着粼粼光芒,一颗小小的泪痣落在她的右眼角下方,像是混入白雪中的一枚黑玛瑙。
“我给你们钱,给你们金银首饰……你们老爷的钱我会还给他的,放过我吧……”女子抽泣着向围聚上来的十几个彪形大汉求饶。
“你让我们老爷颜面扫地,就别怪我们哥几个不客气!老爷已说了,要把你退回怡红院,但在退回之前,要替你的下一任主人把你治服气了,看看你这贱人,今后还敢不敢再跑!”
说着,几个家丁就一拥而上,分别扯住了女子的锦鞋和足衣,竟是要当众让女子强露双脚!
街边围观者众人,女人大多面露不忍,而男人则幸灾乐祸,喜出望外。虽有于心不忍之人,可惧怕对方人多势众,仍是站在人群中不发一语。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如此粗暴的行径发生在眼前,姬萦不由感到心中一阵怒火,当下就要发作出来。
“住手!”
有一个声音比她更早落地。
江无源勒停了马车,从辕木上跳下,怒视着施暴的家丁们。
为首的家丁先是看了看姬萦车上毫无装饰的朴素马车,接着拿起女子雪白的足衣,起身来不屑地看着江无源。
“你是何方宵小,连脸都不敢漏,就要来坏我们老爷的好事?”
那受辱的年轻女子,泪流不止,却一声都没有发出,只是默默地拉扯着喜服,想要遮掩住赤裸的左足。
她的喜服早已染上尘埃,裙摆凝固着泥泞,而她的脸庞比喜服更加狼狈。
姬萦接着跳下马车,她轻蔑而厌恶地扫过那十几个恶人,脱下自己最外一层的青色道袍盖住了女子的双脚。
她迎上一双泪眼朦胧的眼。
这令她心中的怒火更甚。
“你们是哪个府上的下人?”
姬萦怒极反笑,而那些家丁尚还不知事情已经闹大,以为姬萦是怕了他们的权势,面露得意神色,不待他们开口,已有愤怒的群众在人群中叫道:
“是何员外家的!”
“谁不知道何员外有麻风病!你们自个都怕被传染上,怎么就不许别人害怕了!”
那些家丁被说难堪之处,脸色不太好看。
“我们老爷是付了钱的!这贱人想跑,哪有这个道理!”
“你们老爷付了钱,那她可答应了?”姬萦问。
“她答不答应有什么关系,怡红院的妈妈答应了!”
姬萦冷冷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粒铜板扔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为首的家丁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
“我付了钱,现在我要揍人了。”
姬萦的剑匣留在了马车里,此时她捏着拳头,轻轻转动着脖颈。
“并且,你们老爷也会答应的。”
不等那些家丁反应过来,姬萦以极快的速度闪现到为首的家丁面前,一记重重的勾拳,后者便下巴带着身体向空中飞去。刚到半空,就被姬萦一脚踢飞,撞翻了停在街边的一辆满是桃子的板车。
人群中惊叫连连。
“别慌,今天的损失由春州太守买单。”姬萦笑眯眯道。
周遭霎时沸腾,众人都在议论。
而姬萦已经再次击飞一人,江无源也加入了战斗。这些乌合之众,在他们手下过不了一招,全都如切瓜砍菜那般轻易倒下。
最后,家丁们都躺在地上哀嚎翻滚,而江无源踩在刚刚领头的家丁背上,反剪着对方的手臂。
姬萦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说:“哪一只手脱的足衣?”
那家丁满脸恐惧,诺诺不敢言,不消姬萦开口,江无源手上一用力,家丁便惨叫起来。
“右手!右手!”
“好,”姬萦笑道,“那就折了他的右手。”
随着清晰的一声骨节断裂声,江无源松开了对方软绵绵的手。后者抱着断手在地上痛叫不已。
“别在我面前欺负女人。”姬萦冷冷道,“再有下次,我要你狗命。滚。”
几个家丁挣扎着爬了起来,互相搀扶着,狼狈地逃走了。
围观群众这才掌声如雷地叫起好来,刚刚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淫邪面孔,好像都消失不见了。也或者只是,姬萦辨认不出来了。
“你对人性倒是琢磨得挺透。”
徐夙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姬萦满心挫败和失望。
她一点都不了解人性。她其实不愿了解人性。
人性是那么冰冷。
尚不如一场生死拼搏的战斗,在疼痛和鲜血中感受生命最原始的赤诚。
第060章 第 67、68章
“都别看热闹了, 有那得闲的,还烦请去怡红院一趟,让那里的妈妈来姬府找我。”
姬萦脸上带着从容而沉着的笑意, 仿佛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使得周围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些。
她弯下腰靠近女子,右手从她的腋下穿过, 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里的微风:
“抱住我的脖子。”
女子闪烁着泪光的美目扫了她一眼, 眼中满是无助与迷茫,但还是依言揽住了姬萦的脖子。
姬萦轻轻松松就将她抱了起来。
大约是从未见过女人抱女人这样罕见的场景,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不但没有散去,反而像潮水一般聚得更多了。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充满了好奇与惊讶。
姬萦抱着女子,步伐坚定地径直回到马车前, 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车辕上。
女子紧紧抓着姬萦盖在她身上的青色道袍,道袍的布料在她手中微微褶皱。随后, 她弯下腰, 动作略显艰难地坐进了马车里。姬萦也跳上车,弯腰进了车厢。
年轻女子的眼泪已经止住了,甚至在姬萦没看见的时候,已经被她悄悄擦干了。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 警惕而审视地观察着姬萦。
一个貌美的女子,一个不幸流落风尘的貌美女子, 随时拥有警惕之心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姬萦笑道:“你别怕, 我是宰相亲封的春州太守, 我的府邸就在前边。我带你回去,是让你有地方休整一下。叫妈妈来, 也不是为了送你回去,而是要谈为你赎身的事情。”
“我早就为自己赎身了。”女子说。
“哦?”姬萦惊讶道,“那为何还会被卖给何员外?”
马车摇晃了一下,是江无源跳上了车辕,驾车往前驶去。
伴随着马车轱辘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响,女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恨意:
“何员外买通了妈妈和县官,伪造了一张借据,强逼我嫁人还债。这些年,我为妈妈赚的钱早就够买一百个我了,只因我提出了赎身一事,妈妈强留不得,才想到此法,利用我最后再赚一笔。”
“既然这件事让我碰上了,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置之不理。倘若事情真的如你所言那般,你只管放心,我必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姬萦说。
女子惨淡地一笑,并未说话。似乎对姬萦的承诺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
回到姬府,姬萦寻了个房间给她休息,又找了套女子衣衫给她换上。做完这些,那怡红院的妈妈和何府的管家一齐急急慌慌地登门告罪。
这两人一齐登门,想来在来之前,恐怕早就把推卸责任的说辞相互串联好了。
姬萦在花厅里接见了他们,秦疾闻风而来,特意旁听。要不是姬萦把这暴脾气的少年给拉着,怕是连听这两人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原来,这女子叫冯知意,是青州有名的妓女,自六年前来到青州后,便给怡红院赚了个盆满钵满。
“大人您可要明察秋毫啊,奴家一直都是把知意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在我们楼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冯知意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她如今这般恶意攀咬我们,实在是居心叵测,用心险恶至极……”
满脸涂抹着厚厚脂粉的妈妈刚一开口,就装模作样地呜呜大哭起来,哭声假得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而那何府的管家也是叫苦连天,口口声声声称自家老爷完全是一片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
相比起这两人的丑态,洗掉了脸上口脂颊粉,冷冷坐在八仙椅上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怒骂质问的冯知意便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高下立判了。
不久后,江无源回来了。
南亭处出身的人,来调查这种事情完全是杀鸡用牛刀,当江无源将种种证据摆在怡红院妈妈和何府管家面前后,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中充满了慌张与恐惧。
姬萦对于他们那些所谓的理由和借口完全不在乎,她态度坚决,只有一个明确的要求,那就是立刻销毁那张伪造的借据,并把冯知意的赎身契交出来。
眼见大势已去,再也无法抵赖和推脱,怡红院妈妈无可奈何地从怀中掏出了冯知意的卖身契,而何府管家则当着姬萦和冯知意的面,颤抖着双手将那张伪造的借条用烛火点燃。
“没你们的事了,滚吧。”姬萦摆了摆手。
何府的管家脸皮极厚,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妄图与姬萦套近乎,拉关系。秦疾见状,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屁股,毫不客气地将他撵了出去。
冯知意走到花厅中央,对着姬萦缓缓行了一个大礼。
“大人大恩大德,小女无以为报。幸而这些年还存下了一些积蓄,愿献给大人,为百姓做一份好事。”
姬萦走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你生活不易,要没有积蓄傍身可不行。你赎身以后,想好之后的方向了吗?”
冯知意自嘲地一笑:“走到哪便算哪儿,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奢望什么好归宿呢?实不相瞒,在遇到大人之前,有许多从前的恩客想要为我出头,但他们的要求,与那何员外也无甚不同。我赎身就是因为厌倦了这一切,怎会做这多此一举的交易?”
秦疾连忙安慰道:“某可不这么认为,路都是靠人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只要你的心地善良,正直纯洁,那和其他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冯知意似乎听多了此类安慰,不觉宽慰,反倒露出了几分冷笑。
“你们男子总是这么说的,却不会这么做。旁的不说,我便问那戴着面具的男子,你戴着面具,应是面容丑陋或是生了恶疮吧?”
江无源沉默不语。
“我不嫌弃你的脸,愿嫁你为妻,你可愿娶我?”
“我不娶妻。”
“看吧,男人都是这样。”冯知意毫不意外,美目流转间有轻蔑闪过,那颗莹莹的泪痣,此刻更像是锋利的刃芒,“我猜,你马上要说,你不娶我的原因和我的出身无关,理由有你还未立业,或是家中不会同意,更甚,你还可以说,是你配不上我。”
“我的确配不上你。”江无源说。
“不必宽慰我。”冯知意并不领情,冷冷道,“我也没有真的想要嫁给你。”
“冯姑娘,既然你现在还不清楚自ῳ*Ɩ 己要前往何处,不妨先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番,再做决定出发也不迟。”姬萦微笑着打破了这尴尬的僵局,“这姬府之中空着的房间有很多,你可以随意选择一间住下。”
“你别听外边说什么闹鬼,我在这里住得十分舒适,你要是想离人近些,便和我一起住西院,若是想单独住一院,北院还空着。”
冯知意面露动容,秋水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姬萦:“可是……会不会太麻烦大人了?”
“不麻烦。”姬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只要你不嫌弃这里没有下人来伺候,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动手打理就行。”
“那怎么会,我也是贫苦人家长大的孩子,照顾自己还是会的。”冯知意终于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郑重行了一礼,“大人的恩德,知意没齿难忘。最迟三日后,定来辞行。”
姬萦对美人一向格外的宽容和耐心。
她让冯知意自己选,也有试探她虚实的原因,这宅子又大又空,保不齐有什么人想要塞点眼线进来。但冯知意主动选了一间在西院的厢房。
这间厢房内部的布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普普通通。然而,就其所处的位置而言,却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在行走的路径规划上,不管选择哪条路线,进出都必须经过西院主院的房门。
这种选择相当于将自己置于姬萦的密切关注之下。倘若这是无意识的行为,那或许是因为冯知意内心惧怕鬼怪,下意识地希望能与姬萦住得更近一些,以获取一种安全感。但要是这是有意识的举动,那其中所蕴含的意味可就十分有趣了。
一个冰雪聪明,擅察言观色的美人,姬萦更加喜爱了。
冯知意来了之后的第二天,岳涯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一个熟面孔。姬萦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花厅等待多时了。
姬萦彼时正在城外监督防御工事的修建,连忙交代了下面的人,一路快马赶回。好不容易回了姬府,脚还没迈入花厅,嘴上就先热情地喊了出来:
“尤兄!”
“姬将军!”
尤一问一见到姬萦,情绪格外激动,赶忙拱手作揖行礼。岳涯则面带微笑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流露出没有辜负信任的骄傲神情。
“辛苦岳弟跑这一趟了,路上可有遇到什么意外?”姬萦说。
“十分顺利。”岳涯说,“我出青州后,直奔暮州,按照你给的信息,找到了那个世外之地。尤兄果然在那里等候姬姐。”
尤一问也面带微笑说道:“当日我们在天京城下不幸失散之后,属下完全不知道该前往何处寻找您,于是便带着剩余的部下回到了那个山谷。心中想着,倘若主公要找寻我等,必定会朝着那个方向而来,没想到真被属下猜中了。只不过,属下万万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主公已然成为了春州太守,如今属下得尊称您一声大人了。”
说着,尤一问特意又揖手行了一礼。
尤一问所提及的那个山谷,正是数月之前,姬萦率领着鸡鸣寨众人离开凌县时,在暮州境内所发现的一处适宜隐居避世的所在。当时,姬萦仅仅带领了两千余名精壮之士前往天京,而剩下的鸡鸣寨中的妇女和儿童便在这个山谷中定居下来。
前不久,姬萦便是想到尤一问可能会在那里等她,遂特意派岳涯跑这一趟。
姬萦虚扶了一把,笑道:“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太守罢了,这些繁文缛节的客套话就免了吧。我如今面临的难题,岳涯可曾跟你提及?”
“大人放心,四十万两纹银通过云天当铺的渠道,马上就可洗成来源可溯的干净银两。”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姬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者被这一拍,身形有些摇晃,勉强才站稳,“这姬府里面空闲的房间多得是,你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来。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以粪生财的奇才,说不定你们俩能够携手合作,成就一番大生意。”
尤一问笑着揖手:“属下便期待着了。”
当天夜里,姬萦便在青州最大的酒楼摆了一桌,用于岳涯和尤一问的接风洗尘。徐夙隐因为咳疾没有好转,亲自遣了水叔来回,待下回再登门拜访。
虽然酒桌上只有姬萦一个女人,但她没觉得不自在,她思考,可能是因为没把对面几个当男人的缘故。
当然,她猜他们也早就忘了自己虽然能扛大鼎,但依旧是个女人。
民间的百姓倒没忘,他们编排了许多个版本,主题无外乎都是《春州太守和她的男人们》。
众人喝得微醺后,散席回府。各人住的院子都不相同,平日里除了一起吃饭外,照面都打不上两个。和《春州太守和她的男人们》里面意淫的境况截然不同。
姬萦返回西院的时候,留意到小院里亮着灯光。冯知意身着单薄的衣物,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的石桌前,用手撑着脸颊,呆呆地凝视着夜色,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泪痕。石桌上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照在她那泪痕交错的脸上,仿佛使其化作了一片璀璨夺目的晶石。
看到姬萦,冯知意恍然回神,急忙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大人——”
她刚准备起身行礼,姬萦就已经伸手将她按回了座位。
姬萦在她身旁的石凳上缓缓坐下,然后拿出特意为她打包带回来的食盒,放置在桌子上。
“这些都是在开席之前就打包好的干净食物。”姬萦说道,“没有叫上你一起,是担心你在那样的场合会感到不自在。”
冯知意脸上动容不已,又要再拜。
“好啦,现在又没有其他人,你就把我当做是你的同龄友人,自在一些不好吗?”姬萦补充道,“至少我自在些,你们拜来拜去,我扶都扶累了——”
冯知意忍俊不禁,终于又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那我便失礼了。”
“你在这里想什么?”姬萦问,“想家了吗?”
冯知意轻轻摇了摇头:“我在想,这天地如此广阔,却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顿了顿,她看向姬萦,眼中是纯然的艳羡:“我真羡慕大人,天生不凡,在这乱世之中也能像男儿一样出人头地。”
“我平日便不爱听这话。”姬萦说,“并非是因为这句话本身不对,而是这句话所蕴含的意思不太恰当。你既然心生羡慕,那就是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特质。诚然,你们或许确实没有我天生的力气,但是你们所拥有的特质,难道我就全都具备吗?”
“别的暂且不提,就说一说我身边的这些人:岳涯不墨守成规,行事诡谲多变,让人难以捉摸;秦疾义气深重,义薄云天,怀有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江无源虽然不太善于言辞表达,但是相处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宽厚仁慈,比很多人都更值得信赖。至于宰相府的大公子,那就更不必多说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拥有一个极其聪慧的头脑。而我呢,除了有些力气,还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呢?”
“便是你,在我看来,不光外表殊丽夺目,内里也是冰雪聪明。像你这样的人,若真心想做什么,恐怕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你现在的想法,只是因为听多了别人的浅薄之语,自己将自己看低了。”
“大人,你的情况和我不同。”冯知意苦笑道,“作为女子,沦落烟花之地,此生便没什么指望了。”
“那你觉得,身为女子,我和许多男人住一个屋檐底下,杀过的人数都数不清,还天天抛头露面,与不同的男人打交道——我这一生也没指望了吗?”
“这……”
“不要去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的想法,我们同样可以像男人一样去争取、去抢夺,而且手段并不仅仅局限于力量这一种。”姬萦说道,“从我们出生开始,他们就宣称我们是弱者,剥夺了我们读书、习武以及出人头地的所有机会。然而,一旦真正面临危机,第一个被舍弃牺牲的恰恰就是所谓的弱者。没有人会因为我们的弱小而对我们予以优待,那种想法只不过是被圈养者软弱无力的幻想罢了。”
夜风阵阵拂过空旷的小院,姬萦的酒也差不多醒了。
“我们修道之人,只修今生,不问来世。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好好想想吧,你这一生,究竟想活成什么模样,又该如何去实现它。”
姬萦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一柄能够劈开高山巨谷的沉重铁锤,冯知意在此前二十几年所形成的观念,都在这柄重锤的猛烈敲打下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她还沉浸在姬萦话语所带来的震撼之中尚未回过神来,姬萦就已经从石桌前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悠然自得地朝着西院的主卧走去。
凉爽的夜风吹拂着她飘逸的道袍,她随口哼唱的曲子,从夜色中悠悠然传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
“主公,四十万两纹银已经准备好,随时可用。都是通过云天店铺出来的干净银子,不怕人查。”
第二天傍晚,尤一问在花厅里向姬萦汇报情况。
姬萦这个挂名太守,平日里闲的没事做,大多数时候无非是去视察一下城外防御工事的进度,以打发时间。如今征兵一事终于有了显著的进展,她满心欢喜地站起身来,说道:
“好!去叫谭细细来见我。”
谭细细除了白日里当值,以及每晚睡觉的两个时辰,其余时候都在姬府下边铲屎,要找他方便得很。
当铲屎铲得脚步虚浮,两眼空空的谭细细站到姬萦面前,她先是请他坐下喝一口茶,然后才请他为自己出谋划策。
“细细兄,这是我在暮州认识的贤才,云天当铺的掌柜尤一问。一问兄,这便是我向你提过的谭典史,谭细细,他在经商方面极有头脑,想来你们一定能有共同的话题。”
姬萦热情地为在场的两人做着介绍,尤一问面带微笑,恭敬地揖手问好,谭细细这才从铲屎带来的半晕厥状态中慢慢回过神来,赶忙跟着回礼。
“细细兄,现在四十万两纹银已过了明处,随时可用了。你那座在谷坊街的房屋年久失修,我打算拿出五万两纹银供你修缮,你若嫌少,还可再多。”姬萦笑道。
谭细细吓了一跳:“下官住的好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不淋雨全家也不淋雨,就那老房子住得挺好的,别浪费钱了。”
“你平白献出四十万纹银来,我若什么也不表现,总觉得于心不安。”姬萦说,“要不这样,岳涯有个远房表妹,我在凤州亲眼见过,长得也是天香国色,为人又性情温婉,实为良人。你若愿意,我出面为你说亲,保管十拿九稳。”
姬萦面不改色地拿岳涯并不存在的表妹做饵,然而拿看似好拿捏的白面团子却再次摇了摇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算了算了,下官只不过是茅厕里题诗——臭秀才一个,年至中年还是个不入流典史,就别让好人家的女儿来陪我受苦了。早几年,下官被家中催得不行,还想随便成一个亲糊弄一下,但现在双亲俱逝,就更没有这个想法了。”
财,财看不上;美色,美色也不为所动。
看他眼底两抹淡淡的青色,雷打不动地铲了十几年的屎,姬萦已经明白该用什么来打动他了。
“细细兄,你可有想过为这些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建立一个收容所?”
“什么?”谭细细果然一愣。
“就是官府成立的义堂那般,只不过,收留的对象从孤儿变成了需要帮助的动物。”姬萦说,“我会每年拨经费给你,钱虽不多,但我相信以你的才能,定能想出平衡收支的办法。我所做的,便是给予你光明正大做这件事的权利。”
谭细细还在愣着,姬萦继续说道:
“只不过,动物不比孩童,任由它们自由繁殖肯定是不行的,我还想用你做大事,不能让你埋没在这一堆粪便里。到时候请个懂行的阉猪匠,便能控制它们的数量——若你不放心,等有机会,我也可以去宫里给你要个擅长净身的净身公公来。”
“你要做的,便是安安心心为我所用。”姬萦笑道,“细细兄,你说如何?”
“这……”谭细细面色大变,格外激动地揖手就拜,“大人宅心仁厚,下官替这些说不了人话的畜生们多谢大人!”
“它们该谢的是你才对,这个设施,依我看,就叫仁堂如何?”姬萦说,“区别于义堂,取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象征一视同仁的大仁之意。”
“下官觉得甚好!”谭细细喜不自禁。
鱼儿终于上钩,姬萦话锋一转,放缓语速,故作为难:“只不过,要想在青隽实现这一点恐怕很难,宰相不会支持仁堂的建立。若我有机会自立门户,细细兄,你愿随我一道离开吗?”
她把话说得暧昧,自立门户,也许是外放到别州区做官,也或许是完完全全的自立门户。
如何理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谭细细是个聪明人,若不是聪明人,姬萦也不会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功夫。
只见他稍一犹豫,便彻底拜了下去:“下官怀才不遇多年,能遇大人赏识,乃是下官的幸运,焉有不应之理?下官谭细细,见过主公!”
尤一问在旁面带笑容,对谭细细落入姬萦手掌中毫不意外。
“虚礼便免了。”姬萦笑着扶起谭细细,这才入了正题,“实不相瞒,现在我便遇上了一难处,希望细细兄和一问兄为我解惑。”
“主公请讲。”谭细细和尤一问异口同声道。
“现下因为细细兄,我们多了四十万纹银可以用于扩军,但若是直接增加军饷,总感觉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你们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没有?”
两人思考了一会,尤一问说:“若是不直接增加士兵每月领到的兵饷,而是作为激励,例如基础兵饷之外,一个人头五两银子,一次性发放呢?这样一来,由于先拿到了钱,所以并不能保证士兵能够长久地干下去,后续能不能继续留在军营里,就要看青隽留不留得住人了。”
“可这样一来,前边先招的人肯定会有意见。”姬萦说。
尤一问正在苦思,谭细细犹豫着开口:
“若是不发放实际的金银,也不仅限于后招的人呢?”
姬萦有了兴趣,说:“展开说说。”
“其实我以前就有类似的想法,只不过因为下官没有本金,又没有人脉,因而一直未能成型。但若是尤兄来,或许能有办法。”
“纵观全国大小银号,只能代为保管钱财,而没有增值的业务。若是有一家有一定信誉的银号或者当铺,能够开展这样的业务,收取一定本金,承诺每月或每年以百中之几取而还之,百姓们一定会趋之若鹜。”
姬萦不擅理财,还在努力思考其中意义,尤一问已经神色严肃,格外认真地倾听起来。
“而主公为难的这个问题,便可以由这家银号或者当铺,推出仅限于青隽将士参与的某种活票,凡是参军者,每个周期的息钱比旁人多出五点——因参军者多是家境贫苦者,他们纵是倾家荡产,也不会有太多活钱可以用于生息,因此即便我们多付了几个点,总的息钱也不会多出太多。”
“那要是有乡绅借用青隽将士的身份购买此种活票呢?”尤一问道。
“这种可能无法杜绝,所以银号或当铺的盈利能力非常受考验,也是风险所在。”
尤一问紧皱眉头,捻着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经陷入复杂的推演。
“而且,这样有一个好处。”谭细细恭谨地低下了头,避免和姬萦视线直视,“如果主公今后自立门户,还可推出一个兑换条件,活票唯本地百姓才可兑换。”
“妙啊!”
姬萦忍不住站了起来,拍手叫好。
唯这一点,她瞬间明白了利害。
这样一来,为了兑换活票,青隽本地的百姓就会想方设法迁移到姬萦所在的州城来,因此流失的兵源、税源不可小觑。而敌人的疲弱,便是我方的强盛。
“一问兄,依你看可有实施的可能?”姬萦问。
“风险巨大,但同时收益也极为可观。”尤一问说,“云天当铺已有二十一年历史,打出二十年老店的招牌,同时若再有大人背书,便足以使大部分百姓信服。我们先在青州开一家分店,与暮州的总店一起向当地参军者推出限量活票,待时机成熟后,再放开人群限制,慢慢推行至全青隽,乃至全国。”
“尤兄新店初开,先推出每月一付息钱的活票比较好,待取得百姓信任,再开一年一付的活票。”谭细细提醒道。
“谭兄所言甚是。”尤一问点头。
“月付的息钱若是不够,从这四十万纹银里取便是。”姬萦大方赞助。
“如此便更没担心的了。”尤一问成竹在胸地揖了一揖,“大人且拭目以待吧。”
尤一问忙着去着手新业务的开展,谭细细则念着密道里还没铲完的屎,两人都离去后,姬萦心情激荡,却找不到事做,她干脆亲自登门宰相府,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久病的徐夙隐。
来到徐夙隐居住的竹苑后,水叔正在服侍徐夙隐喝药,刚煎的药气味浓烈,整间屋子里都是草药苦臭的味道。
姬萦同情地看着面不改色喝完一整晚褐色汤药的徐夙隐,说:“夙隐兄,你的咳疾怎么样了?”
“已好多了。”徐夙隐将空碗递给水叔,接过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唇上的药汁,平静道,“每年换季时,咳疾便会发作一阵,我已习惯了,你也不必担心。你来是做什么?”
姬萦往四周看了看,水叔虽然平时耷拉个臭脸,但关键时刻却很知情识趣。他见姬萦如此,贴心地走了出去,还不忘关上了院子的房门。
有水叔看门,姬萦很放心没人来窃听。她便将尤一问和谭细细商量出来的计划跟徐夙隐大概说了。
“主意是好主意,只不过仍有一些细节需要注意——”
徐夙隐交代了几处容易被有心之人钻空子的地方,姬萦一一记下,打算回去了再转告谭细细和尤一问。
“现在日头刚垂下来,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出去走走?也不用你真的走,骑马就行!”
徐夙隐一愣:“去哪儿?”
“去无为寺看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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