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89、90章
“稀客, 稀客——姬将军请坐。”
张绪真热情地接待了姬萦,仿佛军议帐内的讽刺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姬萦知道张绪真对自己的才能感兴趣,明里暗里几次递过招揽之意, 因而她也省略了铺垫的过程,深深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
“大将军, 你应当知道末将所来何意。但你却不知道, 末将究竟是为何阻拦。”
张绪真并没有多少神色变化,似乎已经预料到姬萦会有此一访, 他笑着拉开木椅,请姬萦坐下。
“道长坐下慢慢说吧。”
姬萦坐下后,原本还有些没底的心情,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
她想起了在竹苑里接受的种种教导——徐夙隐翻开一本本各异的书,将其中晦涩的文字, 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他从不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他教导她认识事物的本质,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姬萦从徐夙隐身上看到了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超脱世俗的“道”的存在。
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他平静的内心中激起波澜。和充满不甘和愤恨的她不同,徐夙隐接受了一切落到他身上的命运,无论是身体上的病痛, 还是至亲之人的猜忌和厌恶。
他接受了一切。
而姬萦,绝不与命运和平共处。
她沉浸在一种奇特的宁静中, 看着对面张绪真的眼睛, 镇定自若地开口了。
“绪真兄, 小冠出言阻扰,实在是不忍见到如将军这般出色的人才, 因为一次无意之举,而被宰相厌恶啊。”
姬萦的发言出乎了张绪真的预料,他本以为,她会为铁娘子说情。
“哦?这是为何?”他颇有兴趣地问道。
“朱邪人残暴无仁,积失百姓之心,因而才有洗州起义。人们思念夏朝的管制,非是一日两日,铁娘子能够带领百姓反抗朱邪的暴政,也是因为百姓们盼望着回到陛下和宰相的宽仁之中。”
“也正是因为如此,宰相才会出兵收复洗州——宰相听到了万民的请求,并且予以回应。有言道,夫民所怨者,天所去也;民所思者,天所与也。对百姓而言,宽仁厚德,雄才大略的宰相便是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的人。”
“宰相若要在乱世当中成就霸业,必当下顺民心,上合天意,功乃可成。大将军乃是文武双全之人,此中道理,不会不懂。铁娘子虽然出身卑贱,乃乱民之妻,然她身后的万千百姓,却是响应朝廷号召,拿起武器对抗蛮夷的忠勇之士。”
“若大将军负强恃勇,以武力征服了这支对抗朱邪人的义军,虽然可以得到洗州城,但却会失了民心。以秦、项之势,失去民心尚且一败涂地,况且他人?”
“若因大将军的缘故,宰相失掉民心,宰相难道就不会因此迁怒将军?”
张绪真闻言沉默半晌,以一种全新的审视目光看着姬萦。
“没想到道长除了武力惊人以外,连口才也不遑多让。”他说,“我也不愿多生事端,但山贼历来贪得无厌,铁娘子看到胜利就在眼前,我让她交出兵力,让出洗州,难道她会乖乖离开吗?”
姬萦适时地拱手请命:
“小冠愿意先前往安乐县与铁娘子会面,说服铁娘子以大局为重。如果铁娘子负隅顽抗,便是心怀反心,届时大将军出兵才是师出有名,顺应人心。”
张绪真沉吟了一会,在心中默默衡量厉害。姬萦的提议,对他并无害处。
“既然你有心要给铁娘子一个机会,那就去吧。”他说,“青隽军抵达安乐县应是三日后,三日后,若你还未归来,我会直接攻打铁娘子军。这一点,道长没有意见吧?”
“小冠悉听尊便。”姬萦低头道。
走出主帐后,姬萦召集了她的心腹干将们,将自己要独自前往安乐县的决定告诉他们。
“姬姐,你一个人去怎么行?某和你一起!”秦疾气壮山河地说。
“你呆在大军里。”岳涯先说出了姬萦要说的话。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任何一个人去了,都只会是姬萦的负担。”岳涯冷冷道,“没有我们,姬萦可以在万人之中进出,若要分神掩护我们,她还能全力以赴吗?”
秦疾哑然。
孔老一拐杖敲在孔会头上,打断了他的毛遂自荐。
“你小子,连秦疾也比不上,还是别自取其辱了。”
“爷爷!”孔会捂着脑袋,一脸不服气。
姬萦安抚众人,也开口道:“就如岳弟所说,此行还是我单独前行更加方便。诸位留在大军中,也好留意军中动向,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我跟主公一起去。”江无源在此时说道。
“我不是说了么,我……”
“我跟你一起去。”江无源再次说,语气坚定,似在说既定之事。
木面具下的眼睛,如同燃着不灭的火焰,灼灼生辉地注视着姬萦。
“我精通刺杀和逃生技巧,在独自生存上面,不比你差。”他说,“我无需你的分心照顾。”
以江无源的性格,如果她执意不让他跟来,他也会悄悄跟来。
姬萦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带上你。”
最终,姬萦和江无源一人一马,离开了青隽军大营,在傍晚的夕阳中,向着前方的安乐县疾驰而去。
马蹄飞扬,尘埃四散,姬萦和江无源一前一后地奔驰在狭窄的山路上。
姬萦看向稍微落后两步的江无源,夕阳映红了他身上的盔甲,连他脸上的木质面具,好像也染上了温度。
她笑着说道:“江兄,我想起了你带我去白鹿观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磨动你教我骑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我已经能骑在你前面了。”
江无源没有说是他特意落后两步,但他在面具下伤痕累累的面孔,却不自觉浮出了一丝微笑。
“那时的你,是我见过最倔的姑娘。”
“现在呢?”姬萦笑着朝他看去。
“现在也是。”
姬萦故作遗憾:“我还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我已经变成一个八面玲珑的大人了呢。”
江无源在面具下也笑了。
“你虽然看上去更世故了,但内里还是和十年前一样。”
“真的吗?”
迎着姬萦黝黑明亮的瞳孔,江无源轻声应了一声。
“我们两个人都没变,”姬萦转回头,看着前方蔓延而出的山路,笑着说,“真好。”
……
是夜。
洗州城守军营地内灯火通明。
一名瑟瑟发抖,恐惧不已的汉民被推上了高台。
人高马大地沙魔柯从椅子上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鸦雀无声中走向汉民。后者被他的威压所摄,瘫软在地上,一片黄色的水迹,瞬间从他身下洇开。
沙魔柯高高提起这名吓破了胆的汉民,当着众多士兵的面,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捅进了他的腹部。
鲜血立即喷涌而出,汉民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开始剧烈挣扎,凄厉惨叫。他的双腿在空中飞蹬,踢在沙魔柯的胸膛上,像是踢在一块坚硬无比的铁板上。
沙魔柯扔掉匕首,用手挤开汉民腹部的伤口,被鲜血覆没的五指在血肉之中寻找着,探查着,直到他活生生地揪出了一块血淋淋的东西。
汉民的双腿已经无力地垂下,只有身体无意识地痉挛,显示着他仍有弥留之气。
沙魔柯将他像无用之物一样扔在地上,任由他的血液,渐渐在高台上扩散。
沙魔柯仰起头,将手中那块滴着赤红鲜血的人胆对准自己张开的口,松手——
在众多敬佩和畏惧的目光中,他生吃了这块刚刚挖出来的新鲜人胆。
他咀嚼着口中带血的肌肉组织,将右手的鲜血,擦在了左手上。他用这两只流着他人鲜血的手,在阴鸷雄武的面庞上,缓缓画出两条血痕。
血痕不断增加,鲜血在他脸上化为朱邪部的伟大图腾。
一串串人类牙齿,如皎洁的贝壳串联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这些大小不一的牙齿都会互相碰撞,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高台下的战士们热血沸腾,他们的脸庞上都写着狂热和激动。
沙魔柯画完脸上的图腾,一脚将已经断气的汉民踢下高台。台下的无数朱邪勇士,像见了血的鲨鱼一样,一窝蜂地围了上去。他们七手八脚,抢夺汉民身上为数不多的血液,争先恐后地在自己脸上画下神圣的图腾。
“我的兄弟们,弱小却又狡猾的汉人,在洗州带给我们太多耻辱,我们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战,来向信禁赛证明祂庇佑的族人英勇一如从前!”
沙魔柯大声说着,腾腾的杀气在他眼中燃烧。
无数欢呼声和拥护声在高台上响起,火把映照下的朱邪营地内,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非同小可的狂热和嗜血。
毫无防备的铁娘子营地里,大多数人都陷入了酣睡。这些以农民为主的起义军,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们没有经历过刀尖舔血的生活,还缺乏足够的警惕,哪怕在简陋的草席上,也能安然入睡。
小部分守夜的义勇,也因为此前的安稳放松了警惕,或是彼此说笑,或是蜷缩在黑暗中昏昏欲睡。
谁也没有注意到,洗州城的大门已经缓缓打开。
一支渴望鲜血的朱邪部队,正在沙魔柯的带领下,悄悄朝营地袭来。
……
铁娘子正在帐篷中合衣歇息,营地大乱的第一时间,她立即惊醒过来,拿起了放在枕边的长剑,不及穿上铠甲便冲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她随手抓住一个正在逃命的士兵。
“朱邪人……朱邪人攻过来了!”士兵挣脱了铁娘子的手,魂飞魄散地往逃走了。
军心已经大乱,溃逃的士兵数不胜数。这些偶然聚合起来的起义农民,在朱邪人疯狂的反攻下吓破了胆子,完全忘记了铁娘子平日对他们的训练,如受惊的鸟兽般四处逃窜。
铁娘子一边大声呼喊众人聚集起来,不要慌乱,一边逆着人群往前跑去。
她看见了无数的朱邪人像蝗虫一样涌进营地,他们脸上涂抹着鲜血,大声嘶吼着听不懂的异族话语,毫不留情地收割着将士们的性命。
铁娘子看着乡亲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目眦欲裂地冲了上去,一把长剑灵活砍刺,以一己之身,护住了数个士兵的性命。
她喘着粗气,虎视眈眈地瞪着眼前的朱邪士兵,就像一只护崽的母狮,势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受到铁娘子的感染,越来越多的乡勇在她身后聚集起来。这些士兵正在重拾勇气,回想起之前的训练,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强忍恐惧面对凶残的朱邪士兵。
“杀啊!”
铁娘子大吼一声,带头冲向对面的朱邪士兵。在她身后渐渐汇聚起来的起义军,也跟随着她的冲锋,手举着武器大声怒吼着冲向朱邪人。
混乱喧嚣的战场上,混杂着朱邪人的异语和汉人们悲壮的怒吼声。
铁娘子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又不断有更多的士兵汇聚过来。
这些缺乏训练的农民士兵,一开始在朱邪人凶猛的攻势下吓得落荒而逃,然而,看着一个个昔日的同伴倒在自己眼前,他们反而被激起了血性。
这些倒下的同伴,让他们想起了曾经倒在朱邪人手下的亲人,或是妻子,或是儿女,亦或是年老的双亲。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三蛮之乱彻底打破,朱邪人让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刻骨的仇恨驱散了他们的恐惧,这些人双目赤红,不要命地冲上去与朱邪人死战。
“冲啊!”
“杀!杀!杀!”
士兵们的嘶吼声震耳欲聋。
这些在朱邪人面前不堪一击的农民义勇,豁出了生死,不要命地接二连三冲向朱邪人锋利的兵器。
陆续有朱邪士兵倒下,但倒下的汉人士兵更多。
厮杀声震动着这一整片土地,夜色依然深沉,但天空却渐渐明亮了。营地里陆续有火燃起,越来越大的火光闪动在人们染血的面庞上。
鲜血到处飞溅,帐篷上,沙地上,同伴的尸体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
铁娘子忘记了一切,ῳ*Ɩ 脑海中只剩下劈砍刺扫这一件事情。
忽然之间,朱邪人像是受到某种召唤,后退着慢慢聚集起来。
铁娘子的眼睫已经被敌人的鲜血覆,粘稠的血液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在鲜红的视野中,她看见一个高约九尺的巨人,从朱邪士兵的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沙魔柯赤着双脚,一步又一步地走向铁娘子。
他的腰间各别着一只蒺藜流星锤,垂下的手腕和粗壮的脚踝上,一颗颗人类牙齿在火光中流动着光泽。
沙魔柯注视着眼前已被逼入绝路的铁娘子,双手攥紧了沉甸甸的蒺藜流星锤,唇边拧出一抹冰冷残酷的笑。
“现在你知道,我是不是只敢在城楼上与你说话了。”
铁娘子怒吼一声,握着长剑向他冲去!
沙魔柯不慌不忙,等到铁娘子冲至眼前后,才猛地飞身闪躲。铁娘子早有准备,长剑改变方向,从他腰间斜刺了过去。
沙魔柯冷笑一声,一手抓住铁娘子的手腕,逼停长剑,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以雷霆之势击中铁娘子的小腹!
一股巨力从腹腔深处扩散开来,铁娘子感觉好像有一股力量,推动着她的五脏六腑上涌。赤红的鲜血挤开她的嘴唇涌了出来,淅淅沥沥地滴在地上。
沙魔柯松开她的手腕,对准腹部又是一脚,铁娘子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砸翻了一座直立的篝火架子,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燃烧的木柴接二连三倒在地上。火势逐渐蔓延。
……
离安乐县只有一小段距离,但天色已深,姬萦本打算就近找个山洞或者破庙歇息下来,明天天亮再去拜访铁娘子,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莫名的第六感驱使下,她放弃了露宿野外,第二天白天再进入安乐县的打算,和江无源连夜赶路,直入安乐县境内。
随着越来越接近洗州城,尽头的地平线也越来越明亮。
但那不是日出,而是被火焰烧红的天空。
“不好!”姬萦心知情况不对,扬起马鞭抽在身后,“江无源,我们快走!”
无需姬萦催促,江无源已经加快了速度。
两匹快马并排着向前方疾驰而去。
终于,姬萦看到了燃烧中的军营轮廓。她快马加鞭,一路飞驰,终于来到了混战中的军营门口。
只需一眼,她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姬萦反手取下身后剑匣,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斗。
剑匣舞动,虎虎生风。
姬萦灵巧的身形隐藏在剑匣的残影之中,敌人尚来不及捕捉她的身影,便被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的剑匣给一一击飞。他们再倒下来的时候,只是一具具虽然身形完好,但内脏俱已破碎的尸体。
在姬萦飙发电举的攻势下,那些朱邪士兵再不见之前的凶残暴虐,如丧家之犬一般到处逃窜。
江无源迅速加入战局,用剑掩护姬萦的后背。
两人配合无间,仿佛回到了白鹿观山下竹林的时期。
姬萦一剑击飞一个正要对铁娘子兵痛下杀手的朱邪士兵,扶起这名已经腹部中刀,性命垂危的汉子,急声道:“你们将军在哪里?”
汉子用颤抖的手向她指了个方向,姬萦正要朝此赶去,对方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沙……魔柯——”
在姬萦的目光中,这名奋战到最后一刻的铁娘子兵咽了气,双目依然圆瞪。
姬萦怀着复杂的心情,为他合上了眼睛,然后同江无源一起朝铁娘子所在的方向赶去。
“主公,沙魔柯也在这里,请务必小心。”江无源神色凝重。
想起那个难缠的对手,姬萦也提起了心脏,但事已至此,由不得她多想。
一阵急奔之后,姬萦见到了那个高高耸立在人群之中的身影。
沙魔柯雄壮的身形,在汉人之中鹤立鸡群,他正将一名挣扎的女子掐着脖子高高提起,露着阴狠的笑容。
那名女子口鼻处都流出了鲜血,但仍奋力挣扎着,她在半空中对沙魔柯拳打脚踢,但沙魔柯丝毫不为所动。
“你不是说我怕女人吗?”沙魔柯狞笑着说,“你现在还觉得我怕女人吗?”
他收紧了在铁娘子脖子上的力,铁娘子脸上的涨红逐渐转青,身上的挣扎也渐渐弱了下来,她的生命之火即将走向终结,但她充满仇恨和不屈的双眼,依旧死死瞪着眼前的沙魔柯,似要用目光将他食肉寝皮。
“你的牙齿很白。”
沙魔柯用看牲口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铁娘子。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冷冰冰的鲜血气息。
“等我吃了你的胆,我会把你的牙齿拔下来,做成项链戴在身上。”
他伸手向铁娘子腹部探去,沾满鲜血的手指即将钻开铁娘子伤口的血肉——
朱邪士兵的惊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沙魔柯心中警铃大作,仿佛有某种生命危险已经近在迟尺!
他虽然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但本能让他丢下了重伤的铁娘子,就地翻身一滚,迅速离开了原来的地方。
大地发出沉重的轰鸣!
烟尘在空中飞舞!
沙魔柯眯起双眼,终于看清了黄沙漫舞中的人影。
只一眼,他的怒火和鲜血一同沸腾了起来!
“姬、萦——”
他一字一顿地咬出了她的名字,杀父之仇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姬萦拔起深陷在地下的剑匣,笑意盈盈地看着前方勃然变色的沙魔柯:
“好久不见,你的丧期过了吗?”
沙魔柯从身体深处爆发出一声极怒的嘶吼,他取下腰间的两把蒺藜流星锤,像飓风一样朝姬萦冲杀而来!
姬萦灵活地躲过沙魔柯的攻势,将剑匣插入地下,借助着剑匣的支撑,身体向上腾空,高高抬起右脚,向着沙魔柯的后背,用尽全力劈了下去!
轰隆一声!
沙魔柯被打趴在地,腾飞的砂砾承载着姬萦的惊世骇俗之力,如暗器一般,飞射向四周。
沙魔柯忍着内脏的剧痛,一个翻滚后重新站立起来,姬萦也重新调整了站位,拔出剑匣挡在身前。
这是两个难逢敌手的对手间的战斗。
他们代表着天底下最顶端的武力。
普天之下,没有第三个人有资格插手这场战局。
江无源也只是在不远处提心吊胆地看着这场战局,这已经不是他能插手的层次。有那想要为沙魔柯助威的朱邪士兵,也因为冒然靠近,反被沙魔柯的流星锤给打碎了脑袋。
姬萦和沙魔柯再次冲杀向对方,锤头和剑匣都化为了残影,两人都用上了全力,不敢在对方面前有丝毫松懈。
这是生死之争。
而姬萦没有十分的把握获胜。
第072章 第 91、92章
“咚——”
锤头重重击打在黑色的剑匣上, 剑匣发出沉重的闷声,剧烈的震颤通过连接处抵达姬萦的双手,让她的浑身血液好像也为之摇晃。
笨重的剑匣在姬萦双手间灵活地转动, 数十斤的重量带出剧烈的风声,旋转的剑匣不断逼近,沙魔柯找不到可乘之机, 被迫连连后退, 赤裸的大脚踩在血泊中,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 沙魔柯不肯轻易近身。他变换着站位,带着蒺藜锤头的铁链在他手中不断飞舞。一有机会,便会从诡异难防的角度向姬萦发动袭击。
两人势均力敌,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营地内的其他战斗都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铁娘子军和朱邪部队彼此戒备, 提防着对方向姬萦或者沙魔柯射出暗箭。
战斗陷入了僵局,姬萦渐渐感到力有不支, 而沙魔柯的脸上也渗着颗颗汗珠。
她必须打破这僵局。
姬萦左脚在地上用力一蹬, 右脚以闪电之势借力冲出,沉重的黑色剑匣承载着她的全部之力,向沙魔柯排山倒海而去!
“砰!砰!砰!”
蒺藜锤头不断击打在剑匣上,比铁还硬的铁桦木剑匣, 在沙魔柯的强烈攻势下逐渐变得坑坑洼洼。
沙魔柯气沉丹田,大吼一声, 向一侧翻滚而去, 姬萦的剑匣立即跟上, 随着沙魔柯后撤的身影,在地上打出一个接一个的深坑。
沙魔柯眼睛一眯, 蒺藜锤头从侧边击歪了姬萦手中的剑匣,他抓到机会,毫不犹豫地使出全身力气,一脚踢在失去平衡的剑匣上。
剑匣从姬萦手中脱落,轰然倒地!
她来不及去捡剑匣,就被沙魔柯迎面扑倒在地。
沙魔柯举起青筋毕露的拳头,气势磅礴地朝着姬萦的面孔砸了下来!
姬萦一边躲闪这只要承受一击就会脑花迸裂的拳头,一边蓄起力量往沙魔柯的下巴击去!一击即中,姬萦趁机反扑,沙魔柯庞大的身体倒在地上,鼻腔中流出一丝鲜血。他面目狰狞,再次朝姬萦飞踢!
两人由武器战变为肉搏,姬萦身体上每一块流线优美,劲瘦有力的肌肉,都在为她提供力量。
激烈的近身战斗持续着,两人都没有藏锋,不约而同用出全部的实力,然而,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姬萦和沙魔柯依旧没有分出胜负。
谁先泄力,谁就死亡。
姬萦不知道沙魔柯还能坚持多久,但她已经快到极限。她的双腿和手臂都已酸痛难耐,手指的颤抖,快要压抑不住。
在最后一刻,姬萦果断放弃了以肉对肉的对决,用所剩不多的力量,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如雨的汗水接连不断地从她的下巴和睫毛上滴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沙魔柯,对方同样已经力竭,他目眦尽裂地瞪着姬萦,但却谨慎地站在原地没有追来。
就在此时,营地外忽然传来了众多的马蹄声和汉话助威声,被火光照亮的晦暗地平线上,尘土飞扬,高高飘扬的旗帜隐约可见。
周围的铁娘子军精神一振,纷纷大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朱邪士兵在这声势浩大的马蹄声中露出惊恐不安的表情,全都望向了沙魔柯。
沙魔柯很快作出了决定,他阴鸷狠毒的目光在姬萦脸上剜了一眼,转身向后走去。
“撤!”
朱邪人高呼撤退的异族声音在营地里此起彼伏。
铁娘子军幸存的士兵已经不多,铁娘子重伤,而姬萦也无力再去追击,江无源快步上前,扶住姬萦脱力的身影。
朱邪士兵在他们的目光中陆续骑上快马,冲进了营地外的夜色之中。
营地外的援军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他们的身影映入营地内通天的火光中,姬萦才愕然发现,那竟是无数驱赶牛羊的老弱村民——
垂髫的孩童,青涩的少女,成熟的妇人,年迈的老人——
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高举着旗帜,拖着燃烧的薪柴,驱赶着牛羊,制造出磅礴的声势,吓退了来犯的朱邪军队。
而在这些人的最前方,徐夙隐骑着一匹骏马,黑发飞舞,衣袂飘扬。水叔在他身后,也骑着一匹白马,手中长弓蓄势待发。
营地内幸存的铁娘子军看到这些村民,爆发出又哭又笑的声音,无数人迎了上去,与对方抱头痛哭。
姬萦对江无源说:“去看看铁娘子的情况。”
江无源看了眼已经快到面前的徐夙隐,点了点头,松开姬萦的手臂,前去确认铁娘子的安危。
徐夙隐在她面前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了她面前。
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孔,姬萦的身体陡然放松下来,直直往地上坐去。
她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冷药香气的怀抱。
接着,她再也坚持不住,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
不知睡了多久,姬萦再醒来时,浑身酸痛,与沙魔柯搏斗的伤势此时才发作起来,疼得她牙酸不已。
从她齿中泄出的呻吟,惊醒了守候在一旁的人。
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到了被褥旁,徐夙隐的面孔这时才在她眼中渐渐清晰。她扫视四周,发觉自己睡在一间帐篷里。房间里只有徐夙隐一人。
“铁娘子呢?”她先问。
徐夙隐丝毫没有吃惊她的第一个问题,平静地说道:“已经脱离危险了。”
姬萦松了口气,才有心情去问其他问题。
“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徐夙隐说,“张绪真他们还在路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姬萦困惑道。
“先喝口水罢。”
徐夙隐没有立即回答姬萦的疑问,他扶着姬萦坐了起来,端来一杯清水给她。
姬萦抿了一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嘴唇早已干裂,喉咙里像是久旱的土地一样,干得冒火。她一口气喝完杯中清水,还嫌不够,直接让徐夙隐拿来水袋,仰头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倒。
在她喝水的时候,徐夙隐终于开口。
“你们离开暮州两天后,有从洗州城逃出来的百姓来到暮州,沙魔柯离开天京,救援洗州的事情这才暴露。”徐夙隐缓缓道,“我担心你不知此事,轻敌中计,所以一路追来。半路上,我遇见了青隽大军,但你已不在军中。”
“我知你独自前往洗州城,担心你不敌沙魔柯势大。青隽大军队伍庞大,脚速迟缓,若真有什么危险,无法及时赶到救援。所以我前往离安乐县最近的两个县,召集了那些亲朋好友都在铁娘子军中的村民。”
“若你没有危险,当然最好。若你陷入危险,此计或能吓退朱邪部将。”
“那些村民,因为担心他们身在铁娘子军中的丈夫或儿子,所以都愿意随我前来助阵。”
徐夙隐说完,淡淡道:
“事情便是如此。”
徐夙隐语调平稳,寥寥数语已经解答了姬萦心中的全部疑问。
她放下已经空荡的水袋,感觉又重回了人间。
“洗州城里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
“那就好。”姬萦挣扎着要起身,“带我去见见铁娘子。”
距离张绪真承诺的三天时间已经仅剩一天不到。
若青隽大军抵达安乐县时,她仍未归来,张绪真便会率领大军吞下铁娘子军。
她忘不了铁娘子被沙魔柯扼住喉咙时坚韧不屈的眼神,这样的人才,她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折损在张绪真和徐见敏手中。
徐夙隐扶着她站了起来,慢慢朝帐篷外走去。
走了几步后,姬萦找回平常的感觉,推开徐夙隐的手,自己迈出了帐篷。
刺目的阳光猛地倾洒下来,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帐篷外是宽阔的营地,正在忙碌的铁娘子军见到姬萦,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又敬又畏地看着她。
刚刚打水回来的江无源见到帐篷前的姬萦,快步走了过来。
“主公,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江无源木面具下的双眼难掩担忧。
“还好,只是肌肉有些酸疼,没有大碍。”姬萦摆了摆手,“铁娘子现在身在何处?”
江无源立即领着姬萦前进,徐夙隐静静跟在她的身后。
到了一间帐篷前,姬萦让门前的小兵前去通报,过了片刻,小兵走了出来,揭开门帘,恭敬地请姬萦入内。
由于男女之别,江无源和徐夙隐都自觉地留在了门外。
姬萦独自走入帐篷,看到了脸色苍白地半躺在被褥上的铁娘子。她的身上各处都有包扎的痕迹,脸庞上也有擦伤无数。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精神抖擞。
“恩人——”
铁娘子艰难地想要起身行礼,姬萦快步上前,将她重新按回远处。
“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养伤,那些虚礼先放一旁。”
铁娘子感激地看着姬萦。
“恩人的大恩大德,我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
“时间紧迫,请认真听我一言。朱邪苛酷,人尽皆知,你们为了反抗朱邪,愤而起兵对抗,此乃民族大义。现宰相派出青隽大军收复洗州,大军已行至安乐县外,领兵的是宰相手下爱将张绪真,其人有深计大虑,身后又有雄将壮兵,你们与之合并,必成大功。”
铁娘子闻言面露犹疑。
姬萦知道,宰相的名声不太好听,为宰相鞍前马后的张绪真也不是什么好鸟。一支忠勇之士,让他们为宰相效力,无疑按人头颅,强令食屎。
但眼下,姬萦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铺垫这场劝诱。
张绪真和他的青隽大军随时都可能抵达安乐县,届时铁娘子性命不保。
“我乃高州白鹿观观主、暮州太守姬萦,曾在天京城下斩杀朱邪王贞芪柯。你我二人俱是女子,当晓女子在乱世的种种不易。但我欣赏你的忠勇和能力,愿与你共匡这将倾的大夏——”
“铁娘子,你可愿效忠于我?”
……
引以为知己,有时不用长篇大论,只需一个眼神交汇即可。
铁娘子不顾重伤的身体,艰难地起身就拜——
“铁娘子虽为女子,却有一颗不输男儿的碧血丹心,愿为主公肝脑涂地,共匡大夏!”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姬萦感动地扶起铁娘子,“我现在立即去与青隽大军汇合,待张绪真等人抵达安乐县,你便交出手中兵权。我自会为你斡旋。”
铁娘子点头应是。
姬萦来不及休息,立即出了帐篷,又要赶去与路上的张绪真汇合。
“主公,让我替你去吧!”江无源说。
“张绪真见不到我,恐怕还以为我是被扣在了这里,或是与铁娘子串通起来。”姬萦坚定道,“这一趟必须我亲自去跑。”
徐夙隐看着她,并未阻拦。
“路上小心。”
姬萦骑上一匹快马,驰骋着离开了铁娘子营地,向青隽大军的方向赶去。
她的急迫不无道理,两个时辰后,她便遇到了青隽军的先头部队。张绪真等人距安乐县已经近在咫尺。
得到通报后不久,张绪真骑着马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来到姬萦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这副刚刚大战后不久的身体。
“遇上沙魔柯了?”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姬萦将朱邪部夜袭铁娘子营地的事情讲了出来。
张绪真一边听,一边眉头微皱,似乎正在思考待他进入安乐县后,如何对付这个难缠的敌人。
“以你之力,你能打败沙魔柯吗?”
“小冠惭愧,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你和铁娘子可见过面了?”
姬萦将铁娘子愿意让出兵权的结果告知张绪真。
“只不过,”她说,“铁娘子提出的要求是,她个人归我麾下。我想是因为她身为女子,担心在二位将军旗下得不到重用吧。”
张绪真并不在乎铁娘子的归属,他在意的兵权问题既然已得到解决,其他就更不重要了。
“些许小事。”他说,“既然她想效忠你,那便如了她的意吧。”
姬萦连忙拍了个马屁:“将军宽宏大量,小冠代铁娘子谢过了。”
得到张绪真的许诺后,姬萦重归青隽大军,一同向着前方的安乐县而去。
傍晚时分,大军在铁娘子营地旁边安营扎寨,铁娘子强撑病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移交了兵权。
那些赶来探望家人的村民,也已返回了各自的村庄。有的走时还带着一到两具尸体,神情憔悴,哭泣不止。
洗州城内还没有动静,似乎也是在重新考虑今后的对策。
姬萦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来处理自己的伤势。
醒来的时候,她身上的外伤已经得到妥善处置,但仍有一些筋肉上的挫伤,只有她这个身体的主人才能了解。
她正在自己的帐篷里上药,用的是霞珠在凤州分别前给她准备的药膏,别的地方倒都好说,唯有背部的挫伤,姬萦伸长了手臂也够不到。
这营地里唯一一个女人,便是身受重伤的铁娘子,姬萦也不大好意思叫一个重伤的人爬起来给她背上涂药,只好放弃了给背部上药的打算。
她正要穿上脱下的上衣,门外忽然传来了徐夙隐的声音。
姬萦让他稍等,赶紧穿好了衣服,然后揭开门帘。
徐夙隐长身玉立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你的外伤虽然并不严重,但难保体内没有淤血。我让军中大夫熬了一碗活血化瘀的药,你趁热喝下。”
姬萦感念他的细心,欲伸手接过药碗,同时请他入内小坐。
徐夙隐避开了她的手,轻声道:“小心烫。”
他拿着那边缘发烫的药碗,缓步步入姬萦帐内,轻轻地将其放在了桌上。
桌上除了药碗,还有姬萦没来得及盖上盒盖的药膏。
“是遗漏了哪里的伤口吗?”他问。
“不是,是一些暗处的挫伤……”姬萦话未说完,突然反应过来,瞪着徐夙隐,“是你给我上药的?”
“是我请村妇为你上药的。”徐夙隐说,“但村妇并非真正的医者,因而难有疏忽之处。”
姬萦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没什么男女大防,但也不代表能够大大咧咧把自己赤裸的身体暴露给男人。
“外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被沙魔柯按在地上的时候,背部受了挫伤……”姬萦动了动肩膀,扯得背部受伤的位置一阵剧痛,她不禁龇牙咧嘴起来。
徐夙隐目光中隐约露出一丝担忧。
“上过药了吗?”
“有些上过药了,有些地方,我实在够不着……就这样吧,过段时间应该自己能好。”姬萦不以为意道。
徐夙隐沉默片刻后,说:“你是否已收服铁娘子?”
“是,”姬萦没有隐瞒,痛快地承认了,“在我麾下,铁娘子才能发挥最大的能力。”
“与凌县时相比,你积累了不少的实力。”他的目光略带欣慰,“长此以往,必能成为陛下的一大助力。”
姬萦皱了皱眉,下意识问:“哪个陛下?”
“……自然是延熹帝。”
姬萦眼神游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当然不会去帮助天京城里的那个陛下,但同样,她对徐籍掌控下的那个傀儡陛下也没有兴趣。
她的力量,只为自己而用。
敏锐如徐夙隐,立即察觉到了她的回避。
“姬萦。”
他忽然叫出她的名字,让姬萦不得不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平静得像雨后的天空,又透彻得像是山间蜿蜒的溪光,淡淡一眼,似乎看穿了姬萦的内心。
“匡扶夏室,匹夫有责。你对我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姬萦理直气壮道。
嘉安帝是夏室,延熹帝是夏室,她姬萦怎么又不算夏室?
她的敷衍,似乎被徐夙隐看了出来。在那实际短暂,却好似有一生那么漫长的沉默中,徐夙隐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他那股近乎“失望”的受伤,激得姬萦心中一痛,怒意随之而生。
她全心全意待他,盼望他能够身心效忠,然而对徐夙隐而言,她只是他匡扶夏室的一个选择。
而非目标。
“夙隐兄,你要是没事就出去吧。我要休息了。”姬萦站了起来,生硬地下了逐客令。
“药还没喝。”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如既往地像是一泓清泉,只是再无法抚平姬萦内心的烦躁。
她赌气般地拿起桌上变得温热的药碗,一口气喝光了苦涩的药汁。空碗砰地放回了桌上。
寂静笼罩的帐篷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夹杂着无奈的叹息。
“战场上刀剑无眼,背上的伤不能久拖。”徐夙隐说,“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蒙上眼睛替你上药。”
“不必了,夙隐兄。”姬萦冷淡地拒绝道。
徐夙隐并未在她的冷淡下败下阵来。
“你若是放心不过,我可以去附近的村子里,请个妇人来为你上药。”
姬萦本想再次拒绝,听到这话,又觉得大老远请个妇人过于麻烦。但若放着不管,就像徐夙隐说的,万一哪天沙魔柯又攻过来,到时候难免影响她的发挥。
只是背部的话,徐夙隐又蒙着眼睛,似乎也还可以接受。
她化解了先前的冷淡,迟疑着说:“夙隐兄正人君子,我当然信得过。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轻声说。
姬萦坐到了床上,看着他取下束发的月白色发带,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眼上。那些失去束缚的黑发,如泉水一般流淌下来。
那双灿若星汉的眼眸被发带覆盖后,高挺纤瘦的鼻梁更加醒目。
眼看他摸索着朝床边走来,她忘却了先前的不愉快,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徐夙隐在半空中的手。她牵着他,慢慢地将他引到床边坐下。
她把药膏放入他的手中,然后转过身来,脱下上衣抱在胸前,用赤裸的后背面对他。
她祈祷着徐夙隐赶紧结束这尴尬的上药过程,盼望着他不比其他人多出一根手指的手落到自己背上,好结束这忐忑的刑罚。
她本以为,当等待结束,那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的手指落到背上时,她会重拾冷静。然而,当徐夙隐的手指真正落到她的背上时,姬萦感受到了身体的震颤。
寂静从未如此清晰。
胸腔里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姬萦猛地想起,她把治疗心悸的药物忘在了暮州。
她祈祷着身后的徐夙隐听不见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免得将她错认成那种胆小如鼠的人,亦或什么忠贞烈妇。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缓解这不知为何变得奇怪的气氛,但喉咙深处却像是被糯米团子黏住,只能任由沉默在帐篷中流淌。
徐夙隐的指尖在她的背上谨慎地移动。
“是这里吗?”
姬萦强忍着痒意,逼迫自己将身后的徐夙隐当成一个上药的木头人。
“左边,再上面一点。对,就是那里拉伤了——嘶。”她马上忘记了羞涩。
徐夙隐的指尖离开了片刻,再然后,带着微凉的药膏重新回到她的皮肤上。他轻柔地将药膏涂抹开来,姬萦几乎感觉不到他手指的力量,就好像是风吹开了的蒲公英,正温柔怜惜地落在她的背上。
她鼓动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从那像是对待稀世珍宝的轻柔触碰中,她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悲伤。
是徐夙隐的悲伤,还是她的悲伤,她已难以分清。
“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因为失望而离开我?”她情不自禁道。
她感觉到身后的动作停了下来。
在鸦雀无声之中,她不安地等待着徐夙隐的回答。
徐夙隐的手指落了下来,透过月白色的发带,他看见了天坑中的松树林,看见了平静的溪流,还有那唯一一次让他短暂接触过自由的破旧木屋。
他看见了那个将仅有的两条小鱼埋在他的粥碗里的少女,他看见了她亲手点燃了那条载有她全部希望的荨麻绳索,他看见了她泪迹未干,却已露出坚决的稚嫩面庞,他看见她将生的希望留给他,独自一人勇敢地走向未知的未来。
他的唇畔有着淡淡的上扬。
而姬萦永远不会知道。
他从不怪她。永远也不会怪她。
“不会。”
他轻柔而决绝地说。
第073章 第 93、94章
沙魔柯夜袭铁娘子军的三天后, 两方僵持,一直相安无事。
张绪真在深夜拜访徐夙隐的帐篷后,于第二天召开了军议。相比起前两日紧皱的眉头, 姬萦发现他这回眉心平整,整个人都有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
“现在沙魔柯龟缩在洗州城不出,各位各有什么打破僵局的妙法啊?”
军议桌上的众人, 大多和之前的张绪真一样, 眉头紧锁。
徐见敏身体前倾,迫不及待地说:“愚弟之前提的诱敌之计, 义兄考虑得如何了?”
“你的提议,在之前还有几分用,但现在嘛……”张绪真意味深长地笑了,“朱邪主将已换了人,你那单纯的计谋, 对诡计多端的沙魔柯不管用。”
被当众奚落,徐见敏前倾的身体一僵, 难掩恼怒之意。
“难道二弟还有什么神机妙算, 可以应对朱邪人现在的大将?”张绪真故意问道。
徐见敏脸色难看地坐了回去:“……愚弟暂时没有想到。”
张绪真又充满耐心地看向桌上其他人:“你们都是我军精锐,可有妙计?”
秦疾看向岳涯,岳涯视若未见,孔会看向孔瑛, 孔瑛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的冷笑。
姬萦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座位上,不发一语。
不聪明的, 想不到办法。聪明的, 看出了张绪真已想到了办法。
军议帐内一片沉默。
张绪真带着志得意满的语气, 终于说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诸位意见如何。”
有那体贴懂事的, 立即说道:“还请大将军畅所欲言,吾等洗耳恭听。”
张绪真笑道:“我们在此之前就排除了强攻之法,既然如此,只剩下诱敌一个方法。但按二弟的法子,肯定是诱不出沙魔柯的。此人和之前的守将卡骋截然不同,既有强大的个人实力,又不乏阴谋诡计,如此简单的诱敌法,必被他一眼看破。”
徐见敏一声不吭,眼神阴沉。
张绪真摊开军事地图,大手一把抚平了上面的皱褶。
“自天京之战后,天京以北七州都落入了三蛮手中。其中洗州、安州、文州都ῳ*Ɩ 在朱邪部的控制之中。安州离洗州最近,但周边有处月人和匈奴控制之下的城池。文州离洗州有五百里之远,但旁边的,是瞿水节度使张趣下辖的竟州和权州。”
张绪真满是粗茧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我打算拔起营寨,全军往文州而去。文州势单力薄,守城的将领又是个庸才。一旦洗州解围,沙魔柯为保住文州,必会调兵遣将,出城救援洗州。”
“这时,他才会发现自己中了计。”
张绪真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意。
“拔营而起,直指文州的青隽军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大军依然潜伏在洗州城外。文州在洗州城的东方,因而沙魔柯必定会从洗州城东门出来。待沙魔柯和他的兵士出东门,途径前往文州城的必经之路丹林沟时,早已埋伏在两边山林中的青隽大军就会冲出,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将军此计甚妙!”有人忍不住说道。
军议帐内赞叹之声络绎不绝。
张绪真难掩面上得意,继续说道:“这假青隽大军,就由我们的辎重部队担任。他们人数众多,足以以假乱真。”
张绪真用辎重部队来诱引沙魔柯,看来已有了破釜沉舟之心。
“这诈引的将领,该由谁来担任?”有人问道。
张绪真的目光落到姬萦身上。
“姬将军,若是由其他人来率领这只‘大军’,沙魔柯不会轻易中计。唯有你担任领军之人,此计才有十足的把握。”
正好姬萦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也不想对上沙魔柯,顺势答应了下来。
“末将必不辱命。”
走出军议帐后,姬萦跟众多同僚打了招呼,带着秦疾岳涯等人离开了此处。
“你是怎么想的?”孔瑛拄着拐杖,走到姬萦身边,“你虽是此计里最适合带领假大军的人,但张绪真此举,未免没有将你调离战场,怕你夺他风头的意思。”
“他想出风头就出吧,没和沙魔柯打过,真以为对方是纸老虎呢。”姬萦揉了揉肩膀,“有他在前面顶着,我还能多休息两日。”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在战场上,一时一刻的胜利不能代表什么。”孔瑛面露赞赏。
孔会怕自己唠叨又爱操心的爷爷惹怒了主公,嘟囔着拉住孔瑛。
“好了爷爷,你连刀都没握过,就别教人家战场上的事情了。姬将军难道不比你懂?”
孔瑛拿起拐杖,砰砰地在孔会脑袋上打了两下。
“我不碰刀剑,不是我不会,而是我发誓,再也不会拿起这仇恨之源。”
孔会一边躲,一边不服气道:“真好笑!我没考上状元,发扬孔家光辉,也是因为我懒得考,不是我考不上!”
“你还说,还说!你这混账东西!昨天教你的兵法你背下来了吗?!”孔瑛拿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追着逃跑的孔会而去了。
姬萦和其他人分别,独自来到徐夙隐的帐篷前。水叔正坐在一把小凳子上,用一盆清水认真地擦拭他那把看上去年岁久远的长弓。
在此之前,她与水叔交谈甚少。但出于一种莫名的心思,她想了想,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带着一罐小小的东西走了回来。
她在水叔旁边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这个一向对她没有好脸色的老者。
“干什么?”水叔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鸊鹈膏。”姬萦把手中的那罐东西递了出去,“我看你的弓身有些干燥,涂这个可以保养。”
“不要。”水叔冷冷道。
“真的不要?”姬萦说,“这把弓是水叔很宝贵的东西吧?干裂了真的好吗?”
水叔噎了一下,目光落在手中长弓上,面露犹豫。
姬萦趁机把鸊鹈膏塞到他手里。
“用吧,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为什么?”水叔拿着鸊鹈膏,狐疑地看着她。
只是因为徐夙隐看重你而已。
当然,姬萦没有说出口。她保护着这位老者脆弱的心灵,以免他听到这话又要冲她龇牙咧嘴。
“不为什么。”姬萦咧嘴一笑,起身走进徐夙隐的帐篷。
徐夙隐看上去早有预料她的到来,两杯热茶已经倒好。
“带领伪军的人选已决定好了?”他问。
姬萦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客气地端起茶杯猛喝一口。
“定了,是我。”
徐夙隐并不吃惊,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张绪真自己领兵前往文州,才最有把握诱出多疑的沙魔柯。洗州这边,有我压制徐见敏,你也可放开手脚对付沙魔柯。”
“这本是万全之法。”他低声说。
姬萦安慰道:“算了,那种蠢货懂什么大局。以后若我掌权,必不会如此。”
徐夙隐哑然失笑。
“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也不可能每次都采取你的办法。”姬萦又补充道。
徐夙隐露出无奈神色。
“我怎会有此妄想。”
姬萦露出满意的神色:“没有就好。等我去文州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你遇上了什么难处?”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武力,姬萦相信他们能够保护好自己,只有被病痛缠身的徐夙隐,姬萦无法将他独自留下。
“战场在洗州,我把其他人留下来,但你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如与我同上文州,还可顺便领略文州山川的秀美。你不是最喜欢欣赏山水之美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山水之美?”
姬萦忽然愣住了。
她望着徐夙隐失去笑意的眼眸,跟着在脑中苦思,她怎么会觉得徐夙隐喜欢山水之美。
“我……我看你在马车上的时候总是喜欢打开窗户,所以觉得你可能喜欢看风景。”她自己也不确定起来,“你不喜欢吗?”
徐夙隐低下头去,藏起了唇畔苦涩的笑意。
“……喜欢。”他轻声说。
“那就好!”姬萦又高兴起来,“到时候你坐马车与我一路,就可免受颠簸。那些辎重部队,从未上过战场,脚速也快不到哪里去,我们正好可以慢慢欣赏风景。”
“也好。”徐夙隐说。
一日后,青隽大军拔营离开。徐见敏大约是知道留下来也在张绪真手里抢不到肉汤,干脆自请跟着姬萦一起前往文州。
在丹林沟,大军分为两支,一支在张绪真的带领下隐入山林,一支则在姬萦和徐见敏的带领下,向着东边的文州继续前进。
告里怀胎四月,依旧被徐见敏带着东奔西走。
由辎重部队伪装而来的大部队脚步迟缓,但好在声势浩大。
随姬萦一同前往文州的,有孔瑛爷孙,徐夙隐和江无源,以及还在养伤的铁娘子。秦疾和岳涯正是立功的时候,被她留在了张绪真的队伍里。
姬萦给徐夙隐和铁娘子准备了一辆马车,她则和江无源等人骑马前行,好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无源,你怎么非要跟着我来,留在洗州建功立业不好吗?”姬萦骑在马上,摇摇晃晃。
戴着木面具的江无源落后她一步,眸光平静自若。
“建功立业非我之愿。”
“那你之愿是什么?”
“一为天下太平,二为殿下安康,三为……”他低下目光,低声道,“若我妹妹已至奈何桥上,愿她来生能够衣食无忧,喜乐无穷;若她还活在世上——”
“只愿我以命襄助殿下,能够令她少受一些苦。”
姬萦为他语气中坚韧执着的部分而动容,她从马上回头,定定地看着江无源。
“一定会的。”她笑着说。
……
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姬萦带领伪装成青隽大部队的辎重部队,抵达了百里之外的文州。
按照张绪真制定的计划,她令军队半真半假地包围了文州城,大张旗鼓地挖掘地道,做出一副要挖到城墙内,打地道战的样子。
这些原辎重部队,打仗不行,但干苦力活却是一把好手。
他们挖地道的速度异于常人,令城内的守军人心惶惶,好似随时都可能有敌军从地下钻出。
同时姬萦有事无事,都要出阵去“问候”一下城内将士们的男儿血性。
姬萦拔山超海的武力,自天京一战后,举世皆知。
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在虎视眈眈,文州城内的守将顶不住各方的压力,终于向洗州发出了求救。
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青隽军”眼皮子底下,文州城送求援书的轻骑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自此,姬萦在文州城的任务就基本完成了,接下来只用看洗州城那边的反应,以及张绪真的表现罢了。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凤州那边的回信,霞珠兴冲冲地告诉她,王大夫说她已经学得差不多,可以出师了。近期她就会启程,往暮州而来。
随信附带的,还有一枚黑色的药丸。
姬萦带着这枚药丸,在一个徐见敏不在帐内的时候,去见了怀孕的告里。
姬萦将装着黑色药丸的绿色小瓷瓶放到桌上,目有担忧地望着面庞已有微微浮肿的告里。
“这是由附子、丹砂、雷公藤等物制成的毒药,无色无味,化水后可以涂抹在任何物体上,干透后经皮肤接触就能中毒,发作迅疾,一盏茶时间就能令人暴毙。”
“如果你有难题,不妨与我说说,别一个人做下傻事。”
告里冷淡地凤眼瞥了她一眼。
“你放心罢,我不会用在你和你的人上。”
“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也不会为你搞来这剧毒的药物。”姬萦说,“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为什么?”她冷冷地看着姬萦。
“你曾说过,‘你不愿做的事,我同样如此’——”姬萦直视着告里的双眼,“我不愿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逼迫丧夫的良女为娼,而你同样不愿坚守了良知底线的我,因此受到徐见敏的惩罚。”
姬萦目光坚定地回应着告里冷漠的眼神。
“无论你嘴上怎么说,我始终相信,我们内心是一样的。”
“我们都不愿看到无辜的女人困陷在男人给予的苦难之中。”
告里如同不化冰山的凤眼,慢慢起了波澜。那抹波澜,好似阳光包裹在冰山上的耀眼光晕,她眼中的冰冷逐渐融化,闪烁出一股动容的神光。
“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她移开目光,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的神色。
既如此,姬萦不再强求。
“夫人的这句话我会记在心里,希望夫人也能记住。无论将来是告里姑娘还是告里夫人,你都不是孤身一人。”
姬萦拱了拱手,起身告退。
告里目光复杂地目送她出了帐篷。
姬萦走出帐篷后不久,刚好有个小兵找上她。
“姬将军,徐将军在军议帐内等您,小的刚刚去您的帐篷里没找到您,还正在担心呢——”
姬萦告诉小兵自己知道了后,独自前往军议帐。
她撩开帐帘,看见徐见敏正坐在桌前,研究着一张文州城的地图,要不是姬萦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不然还真以为他能从地图上看出个什么花样。
“明萦将军,你来看看这张地图。”徐见敏把姬萦叫到面前,指着桌上的图纸说道,“我今日研究地图的时候,发现在此处有一条前朝修建的栈道。若这条栈道被文州城内的朱邪守军发现,极有可能通过此处,绕到后方来攻击我们。”
姬萦看着地图上“青云栈道”几个字,露出了然的神色。
“将军不必担心,早在我们驻扎下来的第二日,我就随斥候前去探查了这条栈道。”姬萦说,“青云栈道年久失修,早就被当地百姓弃用。我亲自探查下来,也是险象丛生,难以容纳大军渡过。”
“这样仍不保险。”徐见敏摇了摇头。
“将军以为如何?”
“我已经给你清点了一支三百人的小队,你即刻出发,前去烧毁栈道,以绝文州偷袭之心。”
“……派我?”
“这是朱邪人的地盘,其他人我不放心。”徐见敏断然道,“必须是你去,一定要看着青云栈道彻底烧毁,才能回来复命。
姬萦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但也只能领下命来。
她离开军议帐后,本想去告里那里打听一下风声,但估计告里也是一无所知,不然早在刚才她们见面的时候,就会出言提醒。
烧毁栈道,并不是什么难事。徐见敏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但她心中总有点不妙的预感,或许是因为交代她这件事的不是别人,偏偏是对她素有意见的徐见敏。
保险起见,姬萦检查了那三百人的小队,装备没问题,神态也没问题——这些本是辎重部队的人,听闻能够与军中战神一起出任务,纷纷拿出最抖擞的姿态,一脸骄傲。
即便如此,姬萦仍是叫上了江无源为她护卫。
出营地之后,姬萦带着这三百人往南边的青云山而去。青云栈道就修建在这陡峭的山峰之上,在前朝时期,这里曾是骡马往来不绝的商路,只不过后来修了更安全的官道之后,这条民众开凿的简陋栈道就被弃用了。
听闻姬萦出营后,徐见敏从军议帐回到起居的帐篷,一路上都压制不住嘴角的上扬。
他命人送来美酒浆果,在告里面前美滋滋地独饮起来。
“夫人,可惜你怀有身孕,无法陪为夫痛饮一杯啊!”
“敏郎神采飞扬,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非是遇到好事。”
徐见敏伸出食指,在告里面前晃了晃。他面露得意,难掩快意,一口饮尽杯中佳酿。
“而是即将遇到好事。”他意味深长地笑道。
……
两个时辰后,姬萦在夕阳洒满山路的时候,抵达了青云栈道的起点。
蜿蜒的栈道,冷清地坐落在峭壁上。由于年代久远,构成栈道的木料都已腐朽,铺设在栈道上的木板大多都有大小不一的裂缝。在裂缝之中,是青云山的万丈深渊。
姬萦跳下马来,再次仔细地检查了这条栈道,每张铺面的木板上几乎都有一半的面积完全腐烂,无法站人。因而只能单人勉强通过,大军根本无法渡过,或者就是在完全渡过之前,便会被青隽营地的斥候发现。
但彻底烧毁,肯定是最放心的做法。
姬萦命众人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火油,正要放火烧栈,忽然之间,战鼓声猛然响起,惊飞林中飞鸟无数。
战鼓声激昂勃发,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奔腾之声,瞬间打破了平静。
中计了!
姬萦面色大变。
源源不断的朱邪士兵从山林中钻出,三百青隽士兵就像误入砂砾之间的一颗绿豆,显得那么势单力薄。这些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辎重部队,在恐惧的驱使下不断向着姬萦所在的地方紧缩。
这些数之不尽的朱邪士兵,观其样貌,都是军中精锐,而姬萦身后,只有毫无战斗经验的辎重人员。
姬萦正在衡量带兵突围的可能性,从这些凶相毕露的朱邪士兵之中,走出了身高九尺的沙魔柯。
“撤!”姬萦不再犹豫,大吼出声,“所有人,都往身后的栈道上撤!”
江无源拔出长剑,毫不犹豫地挡在姬萦面前。
“殿下,你先撤,卑职掩护你!”
慌张的士兵立即往腐朽的栈道上冲去,他们互相推搡,栈道还没坍塌,却已经有人从腐朽的栈道上一脚踩空,落下万丈悬崖。
姬萦取下身后剑匣,重重敲在地面,剑匣底端深深没入土面。
轰鸣声中,姬萦气壮山河的声音响彻云霄。
“所有人别慌!只要我姬萦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朱邪人迈过栈道一步!”
“姬将军!我们和你一道!”
有那热血的士兵,面露义勇之色,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姬萦身旁。
“哈哈哈哈哈哈!”
沙魔柯大步走出骑步兵混杂的朱邪部队,口中狂笑不止。
“死到临头,还在做梦!”沙魔柯阴鸷的目光在姬萦脸上狠刺下来,“姬萦,我今日定要报仇雪恨,以你之头,祭我亡父在天之灵!”
“贞芪柯要是知道继承了他第一勇士之名的儿子,以这样卑鄙的手法来取得胜利,他在地底下恐怕也要羞愧而死吧?”姬萦冷笑道。
“哼!按汉人的说话,这就叫兵不厌诈。”沙魔柯狞笑道,“姬萦,是你技不如人。”
姬萦为了给身后撤退的士兵争取时间,故意问道:
“我唯有一点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徐见敏和你合作的?”
沙魔柯张开双手,大笑不止。他手腕和脚踝上的牙齿串链,在夕阳下发出森森的白光。
“还用得着说服吗?我们两个简直是一拍即合!”沙魔柯说,“徐见敏虽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但他那颗足够阴险狡诈的心,在汉人之中也是鳞毛凤角。被这样的人记恨在心,我真同情你啊,姬萦——”
他笑声一收,神色逐渐阴沉下来,欲将姬萦食肉寝皮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姬萦脸上。
“不过,我很快就会送你上路。到时,你就不用担心徐见敏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姬萦联系起之前的种种,“在我们定下佯攻之策后,自觉受辱的徐见敏在私底下联系了你。他不愿意张绪真立功,也对我早就看不顺眼,你们两个一拍即合,怪不得徐见敏要自请来佯攻文州,为的就是达成你们的交易。”
“你猜得没错。”沙魔柯冷笑道,“我答应徐见敏让出文州,代价就是把你诱出大本营。”
“看来我在你心中分量颇重啊,”姬萦讽刺道,“竟然能用一城来换——”
“只要能杀了你,以慰我父在天之灵,区区一城又算得了什么!”沙魔柯大手一挥,厉声道,“都给我上!砍中此贼一刀的,赏银百两,重伤此贼的,赏金百两!活捉此贼的,赏金万两,封朱邪第一勇士!”
沙魔柯话音刚落,无数凶神恶煞的朱邪精锐已经朝姬萦冲来!
姬萦舞动剑匣,击退一个又一个因重赏而失去理智的朱邪人。她已经看出沙魔柯的战略,先用人海战消磨她的体力,再由他上场取她人头。
三次对决,沙魔柯一次比一次狡猾难缠。
江无源以剑相护,和她一同把守住了狭窄的栈道入口。二三十个自愿留下的辎重士兵,用怒吼来为自己壮胆,握着并不熟悉的武器,冲上前与朱邪人拼杀。
“杀啊!”
“保护姬将军!”
零星的弓兵,躲在山林中向姬萦射出暗箭,绝大部分被姬萦宽阔坚硬的剑匣挡下。
唯有一支漏网之鱼,从姬萦视角的死角,向着她飞射而去。
“将军!”
姬萦猛然回头,眼睁睁看着那名挡在她背后的士兵瞪大眼睛倒了下去,那枚暗箭,正好射穿了他的喉咙。
沙魔柯怒喝道:“停止射箭!我要捉活的,亲手掏出她的肝胆下酒!”
更多的朱邪士兵涌了上来,越来越多的战友在身边倒下。在沙魔柯的人海战术下,姬萦的脚后跟被迫后退,离栈道口的距离越来越近。
而此时,还有很多人没有渡过栈道。他们满脸都是惊恐之色,栈桥上又出现了推搡的行为。
“江无源,弯腰!”
姬萦忽然之间弯腰低头,沉重的剑匣随着灵活的手腕,在下沉的腰部上方随之转动,飞转的剑匣转眼击飞了四个已经近在迟尺的朱邪士兵。
江无源在姬萦提醒的第一时间已经降低了身体高度,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带着破空之声的剑匣飞舞。
黑色的剑匣重重劈砍向正前方的朱邪士兵,有人惊慌闪开,有人被砸碎内脏。重剑深陷在散落碎石的泥土地面,以为有可乘之机的敌人立即冲了上来,姬萦扬唇一笑,一脚横踢在匣身上,近六十斤的剑匣飞身而起,再一次绽开令敌人胆战心惊的剑花。
铁桦木的剑匣在地面上擦过,在碎石上划出火星点点。
“上,都给上!我倒要看看她撑得了多久!”沙魔柯恼羞成怒,再次命更多的朱邪士兵一拥而上。
那三百辎重士兵,大部分已走在了摇摇晃晃的栈道上。
留下来的辎重士兵,只剩下最后一人。他一步不退地挡在姬萦面前,直到胸口被一把朱邪弯刀捅穿。
他的口鼻涌出鲜血,但依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手中的大刀也插入了对面敌人的胸口里。
两人一起倒下了。
姬萦身边,除了江无源外再无一人。
她的呼吸在体力的消耗下逐渐急促,细密的汗水也布满了她的额头。在击退又一拨敌人后,剑匣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江无源,你先走。”
激烈的鏖战中,江无源的木面具上溅满敌人的鲜血。他握剑的双手已经开始颤抖,但仍一步不退地护在姬萦身侧。
“殿下不退,卑职是不会退的。”
“我命令你立即撤退!”姬萦怒声道,“江无源,你想抗命不成?!”
“殿下!”
“走!”姬萦再次怒喝,锐利的目光朝他横扫而去,“栈道对面很可能也有沙魔柯部署的部队,但精锐一定都在此处,只有你率领这些毫无经验的辎重部队突围,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我不能丢下殿——”
“他们的命也是命!”姬萦双目充血,怒吼道,“走啊!”
江无源被那双充血的眼眸所摄,心中震撼如同狂风骤雨,他感受到了姬萦那颗勇而无畏,爱民如子的帝王之心,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日蚀之下的谶言。
“日为阳,月为阴,阴阳颠倒,女姬天下!”
在这一刻,他相信了谶言。
她一定会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卑职誓不辱命。”江无源收起长剑,咬牙朝栈道走去。
姬萦张开双腿,狼皮靴在地上划出一条深深的痕迹,以一己女子之身,牢牢地挡住了整个青云栈道的入口。
她握紧手中的剑匣,如虎的目光扫过前方蠢蠢欲动的无数朱邪士兵,唇边扬起一抹冷笑。
“来吧,让我看看——”
“究竟是你们的命硬,还是我的剑硬。”
第074章 第 95、96 章
三百辎重部队, 过桥之后果然遇到了伏击的小股朱邪士兵。
江无源不畏生死地冲击在前,于百人之中一剑斩下对方将领的头颅,使朱邪军心溃败, 趁机率领残部冲出重围。
他领着只剩下百来人的残部,一路奔回青隽营地。
孔会正在营地门口闲逛,看见浑身染血的江无源, 大吃一惊, 立即迎了上来:“江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姬姐呢?”
江无源无视孔会的提问,五脏六腑都因怒火而膨胀, 他大步雷霆地冲到徐见敏的帐篷前,一剑划破了垂下的门帘。
喝了酒正昏昏欲睡的徐见敏猛然惊醒,看见来人是谁,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大叫起来:“造反了!给我拿下他!”
帐篷内亲兵一拥而上, 纷纷拔出刀剑与江无源对峙。
“怎么回事?”
帐篷内的动静吸引了营地内的所有将领,孔会也叫来了爷爷孔瑛。听闻动静的铁娘子, 也强撑着伤体来到了帐篷内。
原本宽阔的帐篷, 一下子显得狭窄起来。
告里又惊又疑地看着众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孔瑛也上前拉住冲动的江无源,说:“有什么事,先说清楚。姬萦呢?”
“主公还在青云山上!是这厮——”江无源愤恨的目光凌厉地射向躲在亲兵护卫身后的徐见敏,“通敌叛国!与沙魔柯串通一气!”
徐见敏夸张地吸了口气, 一脸吃惊地说道:“沙魔柯?你是说,明萦将军在青云山上遇见了沙魔柯?”
“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沙魔柯都已将你们的诡计说出, 在场多人听见!”江无源说, “主公为了保护三百辎重的性命, 一人独挡在青云栈道前,命我率众突围!我与众人奋力厮杀, 好不容易才回到营地,三百辎重人员只剩下一百来人,而主公还在青云山上生死不知!徐氏狗贼,这都是因为你的小人之心!”
江无源说完,帐内众人面色大变,孔会勃然大怒:“你这狗贼,竟敢害我姬姐——”
孔会乃是性情中人,自小又在十万大山中长大,生性冲动,他刚向严阵以待的亲兵方向迈出一步,身后的孔瑛便面色肃戒地制止了他的冲动行为。
现在对徐见敏动手,不仅不能救援姬萦,反倒会给徐见敏送上他们“造反”的罪名,使他们陷入不利的境遇。
“你不要仗着是明萦身边的亲兵,就可以胡言乱语。我体谅你的爱主之心,所以才容忍你多时。但这不代表你可以血口喷人,辱我清白。”
徐见敏有亲兵挡在身前,胆子大了许多,不仅重新站直了身体,还摆出了一副威严的模样:
“烧毁栈道,以绝朱邪偷袭之心,是我和明萦共同的决定,也得到了营地内诸多将领的认同——沙魔柯突袭,是我们所有人预料之外的事情。你若是因为沙魔柯的三言两语,就肆意怀疑,岂不是中了沙魔柯的离间毒计!”
帐篷内陆续有人点头:“是啊,烧毁栈道一事,徐将军也问过我们的意见。”
还有人说:“简直是妖言惑众,徐将军为什么要把自己手下最勇猛的将军送上绝路?”
江无源悲愤道:“因为他和沙魔柯达成了交易,只要献出主公,沙魔柯就将文州让给他!”
“越说越可笑了。”徐见敏摇了摇头,“你虽有一片忠心,但却是非不分,为了军心,为了大局,我只能把你按军法处置了。来人——”
孔会难掩气愤,孔瑛也露出了锐利的目光,正在此时,有人打断了一触即发的局势。
“等等。”
脚步略显急促的徐夙隐走进了被划破的门帘。背着长弓和箭囊的水叔紧跟在后,鹰一样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望着徐见敏身边的众人。
徐夙隐走进帐篷后,目光率先停留在江无源木面具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上。
“江无源,除了沙魔柯的自白,你可有其他证据证明徐将军与姬萦遇袭有关?”
“……没有。”
“既然没有,你冲进主将帐篷,宣扬沙魔柯的片面之词,便是无视尊卑,动摇军心之举。你可知罪?”
江无源震惊地看着徐夙隐的双目,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潜藏的忧虑和好意,江无源的理智在一开始的冲动下渐渐回炉。他不甘心地朝徐见敏跪了下来。
“……卑职心系姬将军的安危,一时失了分寸,竟然相信了沙魔柯的片面之语,冒犯了徐将军。卑职已知罪。”
徐夙隐再朝向徐见敏的方向,深深一拜。
“此人虽然出言无状,但却是一腔忠心所致。姬将军此刻被困在青云山上,生死不知,她的亲卫失去理智,偏信了敌人的离间,也是一时情急。幸好如今误会已经解开,也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当务之急,应是如何救援被困在青云山上的姬萦将军。”
“误会?他提剑冲入帐篷,差点杀了我!”徐见敏冷冷道,“是不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兄长都觉得只是误会一场?”
徐夙隐上前一步,取下了遮挡在江无源脸上的面具。
徐见敏面露嫌恶,告里紧皱眉头,帐内其他将士则是望着那张布满伤疤的面孔抽了口冷气。
江无源低下眼眸,默默握紧了身边的双拳。
他在忍耐,但并非是为自己忍耐。
“江远曾经落入仇人之手,受尽凌虐,是姬将军救了他。”徐夙隐说出江无源在外人前的假名,沉着冷静地扫过一张张各异的面孔,“姬将军对他而言,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军中将士,最讲究的就是‘忠勇’两字,江远有忠,有ῳ*Ɩ 勇,还望将军看在他和姬萦为青隽军出生入死的份上,饶他一次——”
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谁也不想被身后的人捅刀子,因而比起勇,人们更敬重忠诚之士。
半晌沉默后,有人开口为江无源说情。
徐见敏仍不想放过江无源,告里拉住了他的手臂:“将军,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派出兵士救援姬将军吗?这无状之人的事,等之后再说吧。”
一时间,帐篷内响起了诸多附和声。
“是啊,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救出姬将军。”
“要是明萦将军折在青云山,这对我青隽来说,都是一大损失啊!”
群情压迫,徐见敏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江无源的处置,冷声道:“救援,怎么救?有谁敢领兵前往青云山,与沙魔柯一战?”
帐内鸦雀无声,先前说着要尽快救援的将士们都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开口请命。
“我敢。”
寂静的空气中,徐夙隐清冷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你?”徐见敏冷笑着坐回长榻上,“兄长敢,小弟不敢。兄长向来体弱多病,若是在路上出个什么事,小弟怎么向父亲交代?”
“那就让老夫去。”孔瑛面色冰冷。
孔会不可思议地看了眼他拄着拐杖的瘸子爷爷,然后大声叫道:“我也去!”
“……还有我。”铁娘子捂着腹部的伤口,面色苍白。
徐见敏被这一群人气笑了,他说:“那你们打算带多少人去?营地里十万辎重部队,从未上过战场,拿箭都射不出去!你们打算带多少人去送死?”
“一个人都不要。”
“什么?”徐见敏眯起双眼。
徐夙隐再次揖手一拜:“只要给我二十面青隽军的号旗,和一面张绪真的牙旗,我就能救出姬将军,击退沙魔柯。”
徐见敏生怕姬萦死得不够快,回来又继续攀咬他,心底是一个人都不愿给的。但徐夙隐说他不要人,只要旗子——这东西军中多得是,他如果再拒绝下去,就有些难以说清了。
他迟疑着,身边的告里又说:“将军还在犹豫什么?几面旗子而已,如果大公子能够救回姬将军,击退沙魔柯,岂不是我军之幸?”
徐见敏试图抵抗:“可是兄长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大公子智绝天下,一定是心中有了把握才会这么说。将军,时间紧迫,莫要再犹豫了——”
徐见敏只好不情愿道:“既然兄长有信心用二十面旗子击退沙魔柯,愚弟便拭目以待了。来人——按大公子的要求,取二十面旌旗来!”
二十面旌旗很快取来,徐夙隐向着徐见敏一拜,转身走出帐篷。孔瑛等人立即跟上,江无源重新戴上面具,匆匆跟了上去。
看见江无源离开,徐见敏刚想开口把他扣下,告里轻轻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敏郎,现在不是惩治人的时候,大家都看在眼里——”
徐见敏一向信服告里,此时也意识到了姬萦的事还没尘埃落定,他急着惩治江无源,在军中影响不好。遂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眼神阴狠地看着众人跟随徐夙隐离开。
见已经没他们的事,帐内的其他将领们纷纷出言告退。
所有人都离开后,告里松开了徐见敏的手,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即将遇到好事’?你为何没有提前与我商量?”
“你是个妇道女人,我偶尔听取你的意见,那是因为我爱重你,你别得寸进尺了!”徐见敏不耐烦道。
“姬萦在青隽军中勇冠三军,深得宰相器重,她如果折在你这里,宰相难道会放过你?!”
“啪——”
徐见敏面露凶相,一巴掌甩在了告里的脸上。
告里怀着身孕,本就虚弱,徐见敏的一耳光让她摔倒在地,捂着肚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她死在沙魔柯手里,与我有什么关系?!”徐见敏面容扭曲,“你这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姬萦有着往来,你几次为她说话,我念在你有孕在身,都忍下来了,但你不要把我当成是泥捏的菩萨——”
徐见敏蹲下身来,捏住告里的下巴,恶狠狠道:
“你是我的女人,我儿子的生母——不要忘记了主次。”
告里咳嗽不止,眼中蒙着泪光。
徐见敏看着她,眸光又渐渐起了怜爱之意。他将告里拥入怀中,柔声安抚道:
“……夫人,我刚刚是太着急了。我对你如何,你是最清楚的人。你是我府中唯一有名分的女子,待你诞下此子,无论男女,我都会上书父亲,将你扶为正室。我如此爱你,望你莫要再激怒为夫了。”
告里沉默不语,泪光闪烁。
徐见敏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抚了一会后,把她扶了起来,小心地放她到长榻上坐着,此时徐见敏的神色又如往常一般柔情蜜意了。
与此同时,徐夙隐带着那二十面旌旗,带着岳涯秦疾等人,一人一马,向着青云山疾驰而去。
……
“哈哈……你们就只有这点实力吗?”
青云栈道前,尸山血海。
剑匣深深插入地面,姬萦握着剑柄,一动不动地站在已空无一人的栈道前。
鲜血混合着汗水从睫毛上滴落,她从猩红的视野里看着对面一脸羞恼的沙魔柯。
“沙魔柯,你躲在背后看着,有意思吗?你不仅是个丧心病狂的禽兽……还是个懦夫,胆小鬼。”她注视着沙魔柯逐渐破防的表情,轻蔑一笑,“你有愧贞芪柯在天之灵,至少,他是堂堂正正输给我的。”
一股紫涨的颜色从沙魔柯的脖子上爬起,迅速扩散在那张扭曲的面容上。
“我一定要亲手拧下你的脑袋——在此之前,我会在你活着的时候,亲手掏出你的心肝胆下酒!”
沙魔柯终于走出了人群。
他取下腰间的两根蒺藜流星锤,赤裸的大脚踩着如雷的步伐,缓缓朝姬萦走来。
姬萦冷笑一声,拔起地下的剑匣,忽然怒吼一声,朝沙魔柯全力冲杀而去!
沙魔柯神情一凝,本能地降低身体重心,握着蒺藜流星锤的双手在前,摆出戒备森严的防御姿势。
姬萦倏然改变手中剑匣的方向,与沙魔柯擦身而过,直冲向朱邪部队!
在需要分出心神对付沙魔柯和朱邪士兵的情况下,她难以渡过那危机四伏的半损坏状态的栈道。
唯一的希望就是突围。
如果带着那三百辎重部队,无异于异想天开。但若只有她一人,却可以一试!
剑匣带着破空的威力,在朱邪军队中势不可挡。
她跟随这股势,身体灵活转动,剑匣是盛开的花,而她是追随花香的那只蝶。姬萦的身影和剑匣的残影融为一体,只见所到之处,鲜血四溅,脑浆迸飞。一具具瞬间变成尸体的朱邪士兵,在剑匣带起的狂风中倒飞出去。
“拦下她!”沙魔柯回过神来,大吼出声。
更多的朱邪士兵一拥而上,而姬萦已经从一名轻骑手中夺取了缰绳。
她翻身上马,用力一掌打在马屁股上。
“嘶——”
身下白马吃痛,扬起马蹄长鸣一声,撞开人群疾驰而出!
“放箭!放箭!”沙魔柯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嗖!嗖!嗖!”
数声破空之声,姬萦在马上调转身体方向,正面朝向飞射而来的三支利箭。
上,中,左!
剑匣灵巧转动,叮叮几声,挡掉了所有朝她射来的飞箭。
她朝气急败坏的沙魔柯扬唇一笑,在马上飞身再转,朝向马头,握紧缰绳,双腿用力:
“驾!”
白马风驰电掣地穿梭在山路之中,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朱邪骑兵。沙魔柯骑着汗血宝马,渐渐冲上了朱邪骑兵的最前端。他拿出背后的长弓,瞄准姬萦拉弓搭箭——
“……对不住了。”姬萦说。
她摸出藏在狼皮靴里的匕首,往马屁股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下去!
白马发出吃痛的叫声,速度陡然加快!
沙魔柯的箭矢带着可怕的风声,从姬萦的头顶飞过。
跑!跑!跑!
蜿蜒的山路逐渐到了尽头,白马驰骋着奔入广袤的山谷地带。前方不远,就是瞿水节度使张趣下辖的竟州。
在地平线上逐渐现身的竟州城门就是姬萦最后的希望。
然而,在看见姬萦身后为数众多的朱邪轻骑和领头的沙魔柯之后,竟州城内警戒的鼓声大作,守卫慌慌张张地在姬萦眼前关上了城门。
沙魔柯见状,得意大笑起来:
“没有人敢给你开城门的!你们汉人都是软蛋孬种,怎敢与我朱邪为敌?!姬萦,你还是安心受死吧!”
看着在自己眼前关闭的城门,姬萦又怒又恨,拉动缰绳改变方向,绕过竟州城冲了过去。
“追!”沙魔柯大手一挥,身后轻骑继续紧咬上来。
零星有箭矢击中姬萦背后的剑匣,发出叮叮当当的锐响。姬萦头也不回,强催身下白马继续奔跑。然而,白马并非名驹,即便受了伤痛的刺激,在一时的爆发之后,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
姬萦和身后的追兵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她心生绝望之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水叔!”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的白发老者。
水叔骑在马上,面无表情,拉开那把他万分珍惜的长弓,瞄准姬萦的方向,缓缓拉弓引箭——
当那支离弦之箭朝她飞射而来的时候,她没有躲。
箭矢从她耳边擦过,正中姬萦身后最近的那名朱邪追兵!
水叔再次从箭筒里取出三支长箭,闪电一般的快拉快放间,箭矢如连珠一般朝沙魔柯杀了过去!
姬萦再次给马屁股上来了一刀,马儿吃痛,又一次提速,带着她朝水叔方向冲去。
水叔并不恋战,用连珠箭掩护姬萦的行动,两人汇合后,水叔率先朝来时的方向调头奔去。
姬萦立即跟上!
在水叔的引领下,她穿过竟州城外平坦的地势,插入一条山谷中间的平地。空旷的荒野中,一袭白衣的徐夙隐孑然而坐,身前放着一把瑶琴。
清灵的琴声自徐夙隐指尖幽幽响起,他抬起平静的眼眸,与她四目相对。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追击的朱邪部众已经近在眼前,水叔弃马隐入山林。姬萦翻身下马,打开剑匣,从中取出一把长剑。
她仰天大笑,走到谷口的峥嵘轩辕柏前。
“等等!都停下来!”
沙魔柯和其部众紧急停在谷口。
幽谷之中琴声回荡,姬萦一反常态,大笑不止,沙魔柯眯眼凝望前方这诡异的一幕。
“王,你看那!”有人惊恐地指向那棵巨大的轩辕柏树。
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个七个大字——
“沙魔柯葬身之地!”
姬萦抖落剑上的木屑,走到山谷正中,染血的面庞上,露出了一抹挑衅的微笑。
沙魔柯目眦欲裂!
但越是愤怒,他越是强令自己要保持冷静!沙魔柯握紧缰绳,止步不前,警惕和戒备的眼神缓缓扫过山谷两边。
刻字,宣言,抚琴——如此猖獗。
一切都是为了激怒他。
底气何在?
山谷平地,两边高坡,丛生的密林之中,正是埋伏骑兵,向下冲杀的绝佳之地。
他顺着有过破坏痕迹,又有残留马蹄印的山脚,从下往上看去,隐有冲锋号旗的踪迹,在那山林中部的位置,他看到了树影遮挡之中的小半个“张”字。
那些藏在不同位置的旗帜,旗面偶有轻微的晃动,而树叶则纹丝不动,显然是旗帜下有人掌控。
琴声骤然激烈,走带若鸣蝉曳枝,撞吟似虎啸出林,如泣如诉的琴声在苍穹中盘旋,回荡,宛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沙魔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在天京城以三万青隽军大败十五万三族部众的徐夙隐,心中正在激烈的挣扎。
是虚?是实?
是强?是弱?
姬萦朗声大笑,再次嘲讽道:“沙魔柯,看来你吃那么多胆,并没有起到以形补形的作用啊!”
“王,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沙魔柯身边的亲兵问。
两千朱邪轻骑,都是沙魔柯身边的精锐,他们经验丰富,因而比寻常部众更加警惕。他们也发现了藏在山林中的牙旗和号旗,纷纷面露紧张,不由自主向中心靠拢。
沙魔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他和徐见敏的确达成了协议,但林中的牙旗应是张绪真的,徐见敏是个见利忘义的孬种,但张绪真却对徐籍忠心耿耿。
是徐见敏那边事情败露了?
还是徐见敏也是诱他中计的一环?
汉人生性狡诈,反复无常,毫无忠义——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相信身为汉人的徐见敏!
短短片刻,沙魔柯心中对虚的怀疑,已经压过了对实的疑惑。
他最后看了一眼镇定自若,抚琴弹奏的徐夙隐,不甘心的眼神在姬萦脸上狠狠剜过,他咬牙说道:“撤!”
他毫不犹豫调转马头奔了出去,两千轻骑紧随其后。
沙魔柯走后没一会,山林里冲出了三个身影——脚步急促的江无源,面露担忧,重伤未愈的铁娘子,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水叔……看着这些为了她而四处奔波的同伴,姬萦不禁鼻子一酸。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琴声戛然而止,徐夙隐站起身来。
姬萦怜惜地抚了抚那匹被她刺伤的白马,解下它的马鞍和缰绳扔在地上,翻身上了水叔牵来的一匹骏马,她骑着马走到徐夙隐面前,弯腰向他探出手去。
徐夙隐信赖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用力一拉,让徐夙隐坐到了自己身后。
正要牵马给徐夙隐的水叔被噎了一下,没好脸色地转身去抱姬萦插在地上的剑匣。他抱得面色涨红,吹胡子瞪眼,终于扛着剑匣上了马。
“驾!”
四匹骏马,载着五个人,向文州城外的青隽营地飞驰而去。
驰骋的快马上,姬萦终于有时间问出她的疑问:“只有你们四个人来了?”
徐夙隐说:“孔瑛爷孙也在,他们和水叔分头行动,看谁能够先接引到你。”
回想起刚才的绝境,只要沙魔柯继续前进,他们就会露馅。姬萦此时才感到一阵后怕。
“要是沙魔柯当时没有中计怎么办?”她问。
“青云栈道前,因领兵之人是沙魔柯,故能将你逼入绝境,也正因领兵之人是沙魔柯,我才有九成的把握用此计助你脱困。”
徐夙隐顿了顿,继续说道:
“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沙魔柯……恰好是一个不能掌控自己疑心的君主。”
眼看着那片设下“空城计”的山谷越来越远,姬萦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她一泄力,身体各处的伤口就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再加上马背上的颠簸,她的身体越来越靠近身后的徐夙隐。
她还没得及打起精神,再次坐直身体,徐夙隐修长的双手就探出她的腰间,接管了那根缰绳。
她心下一松,彻底靠在了徐夙隐身上。
“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当然是感谢他徐见敏大发慈悲发了几张旗子来救我。”
姬萦想起自己在青云山上遭受的一切——那些为了保护她而死在朱邪人刀下的青隽士兵,眼中闪过一片阴鸷。
“……这份恩情,我姬萦对天发誓——”
“必百倍还之。”
第075章 第 97 章
“从这里回洗州丹林沟, 最快需要多少时间?”姬萦问。
“如果是单骑,以最快速度赶回洗州只要三个时辰。”徐夙隐说。
姬萦心中有了数。
“江无源——”
“卑职在。”江无源快马上前。
“沙魔柯带着两千轻骑,哪怕最快赶回洗州也要四个时辰。你现在立即返回洗州, 找到张绪真。告诉他计划泄露,沙魔柯早不在洗州,让他立即攻打洗州北门, 不计伤亡。”姬萦说, “最好在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差之内,攻下洗州。”
“是!”
江无源立即调转马头朝洗州飞驰而去。
“我们是回洗州还是文州?”徐夙隐问。
“青云栈道上的三百辎重回来了多少?”她问。
“一百来人。”
“……也够把青云山上的事情传遍营地了。”姬萦冷笑道, “像我这种爱惜士兵,有仁有义的好将军,怎能不回去受人瞻仰呢?更何况,我还想看看,徐见敏见到我活着回去, 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个时辰后,姬萦在营地大门前下马。
姬萦身上的盔甲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干涸之后的血液凝结在上面, 形成乌红乌红的一片,隐有腥气散发出来。敌人飞溅的血珠,残留在她英勇无畏的面庞上,沾染着赤红的长睫下, 是一双射出锐利眸光的黝黑瞳孔。
赤红的夕阳悬挂在她的身后,宛如战神头上耀目的红缨。
蜂拥而来的辎重士兵挤在两边, 又敬又畏地看着浴血归来的姬萦。
而那些在青云栈道上幸存下来的士兵, 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姬萦面前。
“姬将军!”
“姬将军!”
“姬将军!”
一开始是零星几声, 后来变成汹涌的海洋,一波强过一波, 浪声掀翻了整座营地。
军议帐中,徐见敏看着在万众欢呼声中走进来的姬萦,满目震惊,身体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令地面都为之震颤的欢呼声中,姬萦慢慢走向徐见敏,她黑沉沉的眼眸中映着徐见敏胆战心惊的表情,她每走近一步,他的身体就轻微颤抖一次,活像是猛虎逼近下,想逃又不敢逃的食草动物。
那些不明内情的将领和因姬萦归来而涕泪交加的辎重兵,挤在军议帐门前,等着看负伤归来的功臣会被如何嘉奖。
没有人理解徐见敏心中的刻骨恐惧。
就在徐见敏忍不住要惊叫出声,呼唤亲兵护卫的时候,姬萦停下了脚步。
她将他脸上的惊恐尽收眼底,心中闪过一抹轻蔑,面无波澜地拱手复命:
“禀告徐将军,青隽军中出了奸细,使我们的计划完全泄露。好在,沙魔柯仍是离开了洗州城,末将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回洗州,将现今的情报告知大将军。”
“……好,好。”徐见敏咽了口唾沫,不敢直视姬萦的双眼,“我听说你在青云山上遭遇了沙魔柯,你是如何脱困的?”
“……自然是血战脱困。”姬萦缓缓说道,“末将每杀一人,便在心中记一个数,为了从青云山上脱困,末将一共杀了一百四十三人。”
“留下为我助阵的青隽将士,阵亡三十三人。”
“这一百七十六条人命,”姬萦目不转睛地看着徐见敏,吐字如珠道,“末将全都记在心中。”
徐见敏被她话语中的杀气所摄,一时间不敢开口回应。
姬萦却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兀自笑了起来。
“不过末将心想,以后日子还长,一定有算清这笔账的时间。徐将军,你说是吗?”
徐见敏强装镇定地含糊应了一声。
姬萦借口要回去处理伤势告退,徐见敏如蒙大赦,连忙让她去休息。
她走出帐篷的时候,门外的将士们再次欢呼起来,众人爱戴的目光冲散了姬萦刚刚面对徐见敏的那种恼恨,她挥了挥手,和众人打了几声招呼,独自返回了帐篷。
她脱下满是血垢的盔甲,就连贴身衣物都被从盔甲缝隙里渗进去的鲜血打湿了。她把因鲜血浸泡而变得沉重的衣物丢在地上,皱着眉头检查自己的伤势,又拿出霞珠给的药膏,确认记号没有被动过后,再开罐涂抹到伤口上。
姬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太多,霞珠给的药膏很快就见了底。她又拿出徐夙隐送的药膏,用同样的方法确认后,用手指抹在那些大小淤青和创口上。
正当她为背部的伤口为难时,门外响起了铁娘子的声音。
“姬将军,我能进来吗?”
同是女性,姬萦没有去捡起地上的衣裳,直接说了声“进来”。
铁娘子提着一个小篮子走进帐内,看见坐在榻上的姬萦,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难处。
“我正是来为将军上药的。”铁娘子说着,从篮中拿出几瓶药膏,“这是大公子给我的,说是对刀剑伤有奇效。”
“徐夙隐让你过来的?”
铁娘子笑了笑:“正是。大公子猜到将军可能上药不太方便,拜托我来看一看你。难为大公子身为男子,却能体谅我们女子的不易。”
姬萦背对铁娘子,把伤势露给她看,一边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如果需要我帮忙换药,随时来找我便是。”
“劳将军惦记,”铁娘子面露感动,“我的伤主要是内伤,吃药调养便是了。反倒是将军……”
她看着姬萦半边青紫的背部,心疼得叹了口气。
“好在不是外伤,淤血过几天就退散了。”
“铁娘子这个称呼,是你名字里有铁吗?”姬萦问。
“从我爷爷那代,我们就落草为寇了。”铁娘子笑道,“我爷爷是山寨里专门打铁的铁匠,我父亲也是。我姓屈,单名一个铁字,因我父亲没有其他孩子,我生下来便是要传他衣钵的。”
“天京一战后洗州沦陷,山寨里的当家决定率众反击三蛮,我们袭击了三蛮的运粮车,然后就遭到了三蛮大军的报复。”铁娘子的声音逐渐低沉,“山寨数千余人……我爷爷,我爹我娘,还有我的丈夫,我年仅三岁的儿子……全都牺牲了。只剩下我和一些幸存者。”
“我决定继承他们的意志,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提刀杀向三蛮——”铁娘子缓缓道,“我四处召集和我一样,因三蛮痛失亲人的人一起反抗三蛮。他们之中,有农民,有下九流,有和我一样的山贼,甚至还有曾经为非作恶的强盗。虽然大家身份不同,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把三蛮赶出洗州,重新夺回我们的家乡。”
“虽然横生了一些枝节,但沙魔柯的确是诱出洗州了。只要张绪真能够抓住这次机会,洗州一定能重归大夏囊中。”姬萦安慰道。
铁娘子合上了药膏的盖子,用干净的纱布将姬萦的背部和膏药缠了起来。
“希望如此吧。”她忧心忡忡道。
一夜之后,朝阳将出未出之时,洗州百里加急的快马抵达文州营地——洗州光复,大将军命徐见敏率大军返回汇合。
姬萦等人随大军返回洗州,她的所到之处,都激起了辎重士兵的强烈欢迎。
当天深夜,两军在洗州城汇合。大军通过坍塌的北城门进入洗州,张绪真在太守府中接见了从文州返回的军中重要将领。
“姬将军,你受苦了。我听说了你在青云山上的英勇战绩,此事当广而告之,传为我军佳话啊!”
张绪真直接略过堆上笑脸的徐见敏,大步走向姬萦,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徐见敏的笑僵在脸上,阴狠的目光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江无源。
江无源眼观鼻鼻观心,垂着头一言不发。
“不敢当,不敢当,抗击蛮夷本就是我的职责罢了。”姬萦笑道。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张绪真命人领众人下去休息。
洗州光复,还是由他一人领兵光复,张绪真的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志得意满。
“明日晚间,我在这里设庆功宴祝贺洗州光复,还望诸位到场。”他笑道。
众人皆是拱手称是。
姬萦赶了一天的路,又有旧伤在身,回到厢房躺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翌日日上三竿,她才终于醒来。
起床后的姬萦召见了当时被留在洗州参加反攻的秦疾和岳涯,三人交换了一下情报,又召集其他人吃了顿便饭,将铁娘子介绍给他们——零零散散一些事情下来,夜幕便降临了。
庆功宴整整摆了一整个庭院,光圆桌便有十几桌,全都坐满了光复洗州的功臣。其中红光满面的承受赞誉的,一看便是分兵两路时留在了洗州的人,作为诱饵前往文州的,虽然说也有功劳,但终归不如在洗州上了战场的将士光鲜,因而更多成了恭维敬酒的角色。
姬萦虽说身在文州的诱饵军中,但她在青云栈道前舍生忘死的行为,已经通过那一百多名幸存辎重兵的口,传遍整个青隽军了。再加上她当机立断,把握住了时间差,为留在洗州的大部队送出了关键性情报。
因而除了张绪真外,她是今晚庆功宴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第076章 第 98、99 章
庆功宴上, 告里也在。
她怀胎四个多月,行动已有些不便,徐见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不断有人上前来向主桌上的张绪真和姬萦敬酒, 酒过三巡,众人脸上都有了些许醉意。
“义兄,我敬你一杯——”脸色有些发红的徐见敏主动端起酒盏, “祝贺义兄再次光复一城, 令青隽军威名大振!”
“过奖了,过奖了——”张绪真神气十足地摆了摆手。
“不知这次战报, 义兄打算如何写?”徐见敏试探道。
“这个嘛……”张绪真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军中正在清点战损人数,等他们汇报上来,我再如实写进战报中。”
“此次战役中当仁不让的最大功臣自然是义兄您——这是全军中有目共睹的事情。愚弟自知不能与义兄争锋,但此次率领诱兵前往文州,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义兄在战报中略微提及一下。”徐见敏故作羞愧道, “免得愚弟在父亲那里又被记上一过。”
张绪真哈哈大笑道:“二弟着实谦虚了, 若没有二弟,沙魔柯怎会被诱出洗州?二弟不仅立了功,还是立了大功啊!”
这一语双关,还带着些许阴阳的话, 让徐见敏赔出的笑容在嘴角抽搐了两下。
“义兄什么意思?难道也相信了沙魔柯的离间计?”他沉下脸。
“二弟想多了,我说的是, 二弟率领伪青隽军假攻文州的功劳。”张绪真不冷不热地笑了笑, “虽然攻打洗州时二弟不在, 但我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二弟的安危。对了,此次攻打洗州, 我还得到了一个宝贝,特意留给了二弟。”
“什么宝贝?”徐见敏闻言立即竖起耳朵,贪婪之色在眼中浮现。
张绪真唤来亲兵,不一会,亲兵双手捧着一幅画卷走了回来。张绪真起身接过画卷,对神色狐疑的徐见敏说:“我知道二弟不喜书画,但这幅,定然会是你心头所爱。”
徐见敏听闻,更加疑惑。
全桌人的目光都落在张绪真手中的画卷上,他颇为得意获得这般瞩目,终于抖开了长长的画卷。
一张娇媚的美人赏雨图出现在众人眼中。
画上的美人,年纪已非少女,梳着妇人的发髻,慵懒地靠在八角亭下,一把团扇遮住大半面容,只留出一双似喜似愁的眼眸,静静观赏着亭外的雨打芭蕉。
桌上众人,大多不解其意。唯有徐见敏,盯着美人图目不转睛。
“这是前洗州太守熊准之妻,此叛徒在洗州沦陷后成为朱邪的鹰犬走狗,帮着残害了许多洗州的无辜百姓,洗州光复后,他已经在府中畏罪自杀,他的一干家眷,也都下狱。”张绪真收起画卷,露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熟稔的那种,只会使女子感到不快的微笑,缓缓将画卷递向徐见敏,“虽然攻入洗州之后的第一轮论功行赏中二弟不在,但为兄一直记挂着身在文州的二弟,此画便是为兄的一番心意。”
徐见敏吞了口口水,正要起身去接,告里幽幽开口了。
“大人新得一美,妾身便在这里先祝你们和和美美,比目连枝了。”
美人垂目,眸带几点泪光,不比那死的美人图动人心弦?
徐见敏刚刚伸出的手瑟缩了一下,迟疑着收了回来,放在告里的肩上。
“瞧你说的什么话,不过是一幅画罢了,画我可以收下,人我就不要了。”他看向张绪真,笑道,“义兄的心意愚弟收下了,这幅画可以留下,但人就让她留在大狱里吧。免得夫人动了胎气,届时又要让我好生担心。”
他伸手正欲接过那幅美人图,告里率先从张绪真手中拿了过来。
这不合规矩,但在场男人没有谁会和一个吃醋的女人讲规矩。女人吃醋?本就不合规矩。
唯有姬萦,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幅画,还是让妾身帮敏郎收着吧。免得敏郎此后又日思夜想。”
徐见敏刚露出怒色,就被告里娇嗔的一眼给化了怒气,再加上张绪真脸上闪过的一丝不悦让他心生快意,他哈哈大笑着,重新在告里身旁坐了下来。
“夫人想收就收着吧,只要夫人开心,为夫都可以依你。”
徐见敏戏词一般浮夸的话语,在桌上引起了几声“爱妻”的恭维。张绪真ῳ*Ɩ 嘴角闪过一抹冷笑,也坐了下来。
桌上再次杯觥交错起来。
铁娘子借口伤势未愈,提前离席,姬萦顺势提出送铁娘子回去,也早早撤离了酒席。
离开之前,她看向告里,她一反常态地倚在徐见敏怀中,凤眼中媚态丛生。告里对上了她的视线,眼中露出一丝难堪,迅速移开了目光。
姬萦搀扶着铁娘子离开了夜色中的庭院。
她把铁娘子送回厢房后,在返回自己住处的路上,被一阵轻柔的琴声吸引,来到了远离太守府主院的偏院院落前。
她走入院门,见到了院中正在抚琴的徐夙隐。
与主院中嘈杂的男人叫喊声不同,这里琴声袅袅,夜色幽深,仿佛世外桃源。徐夙隐轻抚琴弦,夜风吹拂着他身上的碧纱袍,将琴声送往无际的夜空。
姬萦站在门口静静听了许久,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根琴弦停止颤动。
她走了进去,目光落在徐夙隐身上。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庆功宴?”
“去了也是无趣。”
“确实无趣。”姬萦赞同地点了点头,走到院子中的石桌前坐了下来,“张绪真不愿徐见敏插手洗州内政,明日我们就要回暮州了。这段时间,你不停奔波,身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无妨。现在还是春季,发病的时候要少一些。”
“我确实发现你最近咳得要少点。”姬萦说,“夏季又如何呢?现在已是春末了。”
她面露担忧。
“……不必担心,我已习惯了。”徐夙隐走到她身边坐下,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这般云淡风轻,反而让姬萦心中更加难过。
“等以后我掌权了,我一定会在天下遍寻名医为你治病。”
徐夙隐眼中的惊讶,在一瞬后化为温柔的笑意。
“……你不必为我忧心。”他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天下的名医,我几乎都访遍了。”
“几乎都访遍,那就是还没访遍。”姬萦固执地说,“就算汉人的名医你看完了,丽族的名医你还没看,白族的名医你也没看,说不定那三蛮里面,也有不为人知的神医。我听说龙虎山上的道医也是神乎其神,等我掌了权,一定会找到医治你的办法。”
看着那双明亮而坚决的眼睛,徐夙隐咽下了心中的苦涩,低声笑道:“……好。”
对他而言,每一天都是上苍额外的恩赐,他怎敢奢望其他?
“你就这样……便很好。”他说。
忘记他,也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他假装不懂她笑意吟吟的外表下膨胀的野心,假装仍未看出,早在他们二人之间埋下伏笔的鸿沟。他庆幸自己疲弱的身体,让他或许没有机会看到两人决裂的那一天。
只要她一日没有自立为王,他便一日装聋作哑。
他蒙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只为残生在她身边多留一刻,多看一眼,多爱一分。
“如果哪一日,我先走一步——”
他笑着看着她,似乎想要将这番话说得轻松随意。但他眼中闪动的悲伤和留恋,那强拉起来的嘴角,都暴露了他真实的心情。
“你也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他笑道。
他克制的微笑,深深地刺痛了姬萦。
夜风仿佛永远不停,他的碧纱袍在风中狂舞,他发梢上的幽香,透过风传递到姬萦鼻尖,想到有一日徐夙隐会如他发间的香气一般消散在世间,她便感到一股由恐惧驱使而出的怒火。
“我不信命,真到那时,一定有办法的。”她暗含怒意道。
徐夙隐并未反驳她的话。
大袖下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似乎想要握住她,却又在半途惊醒过来。姬萦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退缩的手。
徐夙隐抬起眼眸,眼中流露着一丝诧异和感动。
“你几次三番救了我的命,”姬萦直视着他的眼睛,难耐内心的愤怒,与其说是在和他说话,不如说是在对他身后的命运宣誓,“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必挂怀,我也只是在报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姬萦松开他的手,从石桌前站了起来。
“破庙里的那次救命之恩,你早就还完了。你为我所做的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你可以将它视为报恩,我却不会心安理得地全盘接受。”
“你是我的人,”她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姬萦不等他再说话,转身往院外走去。正好和煎好药带着药碗回来的水叔撞了个照面。
姬萦看了药碗一眼,批评地看向水叔:“以后每次喝药都准备一碟蜜饯,这么苦的东西,不怪夙隐兄不想喝。”
她快步走出了小院。
水叔端着药碗,平白挨了一眼:“?”
徐夙隐苦笑着看着姬萦的背影。
……
第二天一早,暮兰两州的军队拔营返回暮州,由于队伍中有伤员和俘虏,走得比来时更慢,直到三天后,姬萦才看到了暮州城门。
暮州军队归营,兰州军队继续返回兰州。
姬萦回到太守府,先是见了在家等得惴惴不安的谭细细和尤一问,听了他们这段时间以战养战的成果,又请了个医女上门,正经地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
本以为洗州一战后,能够好好休息几日,没想到当天晚上,一个惊雷般的消息传到太守府。
“什么?告里出事了?!”
姬萦都已经躺到床上了,听闻江无源在门外的汇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拿起架子上的衣服就开始穿。
“请大夫了吗?可知道发生什么了?”
江无源站在门外,恭恭敬敬道:“暂时还不清楚原因,只是暮州城内有名的大夫和产婆都被请到州牧府了,府内下人神情慌张,卑职猜测,应是告里出了事情。”
姬萦换好衣服,打开房门,大步朝外走去。江无源紧随其后。
夜幕深重,空气中飘散着湿润的雾气,两匹快马破开夜色前行。她径直来到大门紧闭的州牧府,想要去敲开大门,却又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州牧府内的女眷生产相关,她以什么身份请求召见?大夫和产婆刚进去,她就不请自来,岂不是自白了在监视州牧府的动作?
姬萦猛然反应过来,她不能进。
哪怕她心急如焚。
江无源看出了她的忧虑,上前一步说道:“殿下,城南的孙羊正店二楼可以看见州牧府大门。”
“……那就走孙羊正店。”
姬萦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州牧府,转身前往酒家。
……
州牧府内,人仰马翻。
徐见敏看着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端出产房,气得眼睛都发红了。
“夫人怎么样了?!”他抓住一个倒血水的丫鬟怒目圆瞪道。
“奴婢不、不知道……”从没经历过此般阵仗的小丫鬟神色惊惶。
“滚!”徐见敏厌恶地甩开丫鬟。后者一个踉跄,盆里的血水都浇到了自己身上。
徐见敏在院子里不断踱步,看着血水一盆盆端出,终于,请来的几个颇负盛名的大夫和产婆犹犹豫豫的走了出来。
“孩子和大人怎么样了?!”徐见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这……”
两个产婆面面相觑,纷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正在擦汗的老大夫。
老大夫头上的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他回避着徐见敏的视线,慢慢说道:“月份太小,夫人排出的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只不过刚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你们这些废物东西!不是说是暮州最好的大夫和产婆吗?!还有你——”徐见敏暴怒不已,指着擦汗的老者目眦欲裂道,“半个月前你才为夫人诊了脉,不是说一切都好吗?!你这个庸医,我要杀了你——”
徐见敏拔出腰间佩剑。
“大人息怒啊!”老者扑通一下跪了,颤抖着匍匐在地,“夫人此次小产,是因为中毒缘故,非是老朽医术不精啊!”
“中毒?”徐见敏癫狂的理智恢复了一丝清明,“中什么毒?”
“胎儿出生时,体带红斑,呼吸衰竭。产婆说夫人的手臂上也发现了类似红斑。这毫无疑问是中毒所致,只是中了什么毒,还要待夫人醒来后,回忆近日接触,老朽才能得出结论。”
大夫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半晌后,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刀剑回鞘的声音。
徐见敏面色阴狠,一字一顿道:“查不出是什么毒,我要你的性命。”
大夫把汗流浃背的身体伏得更低。
第二天中午,告里才缓缓醒来。她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徐见敏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摸到了自己瘪下去的腹部,哑声道:“敏郎……我们的孩子呢?”
徐见敏用力握住她的手,强笑道:“孩子……孩子月份太小了,没能保住。”
告里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泉涌而出。
“夫人,你先别伤心,大夫说,你是中了毒才会小产。我绝不会放过敢伤害你们母子的人——”徐见敏咬牙切齿道,“你且回忆回忆,你身上的红斑是什么时候有的?”
告里含着眼泪,在徐见敏再三催促下,才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是昨晚有的,当时我没有放在心上,想着或许是什么东西过敏,说不定过两日就消了。谁知道……这竟然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夫人,你可记得,是接触了什么可疑的东西,或是吃了什么食物,才有的红斑?”事关自己的性命,大夫忍不住追问道。
“吃食一如往常,我也没接触什么东西……”
告里话音未落,贴身服侍的丫鬟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叫道:“有!夫人,你昨夜不是打开那幅画看了许久吗?”
“画?”大夫面露疑惑。
“是那幅美人图?”徐见敏露出一丝狐疑神色。
“对!就是它!夫人昨天打开看了许久,还边看边垂泪呢!”丫鬟抢着说道。
“可否拿来让老朽看看?”大夫说,“最好不要直接接触那幅画,用手巾包来即可。”
丫鬟用手巾包着取来了那幅美人图,大夫也拿着两张手巾,杜绝皮肤接触画卷的可能性,仔细地观看,嗅闻着,神色由一开始的疑惑转为凝重。
“这幅画有问题?”徐见敏眯起眼。
大夫叹了口气,握住轴头说道:“老夫从医多年,再微弱的药材味都闻得出来。这幅画的画头和画尾无毒,画布上却有附子、丹砂、雷公藤等物的气味。此药应是高人炮制,对常人来说无色无味,难以提防。只有像我们这样一辈子都泡在药材里的人,才闻得出来异常。”
“涂抹了此物的人,应当是觉得收礼之人会拿出来经常观看,指腹摩挲间,毒性就不知不觉入了体。日积月累,便能使收礼人毒素深入肺腑,药石无医。画布上的剂量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剂量低微,短时间内难以看出异常,只不过,夫人怀有身孕,体质不及常人,对毒性更为敏感,附子又有促进宫缩的作用,最终导致了小产……”
大夫不敢抬头,更不敢询问有毒的画卷来自何处,这些阴私,他每多知晓一点,就少一点竖着走出州牧府的希望。
告里含泪看向脸色铁青的徐见敏,泣不成声。
徐见敏在床边坐了下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大夫如获大赦,迫不及待地提着药箱走了出去。房间里的丫鬟们也纷纷退下。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剩下告里幽怨的哭泣。
她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用她惨白的脸色,痛彻心扉的抽泣,推动着徐见敏渐渐下定决心。
他再次握住了告里的手,手背冰冷的青筋突起,每节指骨的颜色都露着暴怒和憎恨的苍白。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我们的孩子白死。”
“敏郎以为……下毒的是张绪真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如此阴险,狡诈,狠毒——”徐见敏恨之入骨,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样的把戏,他在徐家用了不是一次两次,只不过,我没想到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因为敏郎在军议桌上几次抢了他的风头?”
“这只是引子罢了,他早就看我们几兄弟不顺眼了,恨不得我们全死光,他才好当我父亲真正的儿子——”徐见敏咬牙切齿地冷笑道。
“如果下毒的人真是张绪真……”告里的眼泪流了下来,“算了吧,敏郎……你赢不了他的,是我们的孩子命苦……”
“绝不能算了!”徐见敏怒不可遏,“我若是这回退了,他下回难保不会想其他办法来除掉我!”
“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告里哭着说,“你父亲那么相信他,就算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你父亲也不会相信我们的……”
徐见敏顿了顿,面色狰狞道:“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敏郎……”告里泪眼朦胧地反握住他,“无论你是何决意,我都与你共进退。”
徐见敏感动地看着告里。
“好……”他沉下脸色,眼中闪过强烈的杀意,“我要让张绪真,此生再也回不了青州。”
……
姬萦一直在孙羊正店里独饮到得到消息的翌日傍晚。
告里突然小产的消息,让她一直心神不宁。
她估摸着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这才带着许多补品和水果登上了州牧府的台阶。
下人汇报后,她见到了神色憔悴,眼下有重重黑眼圈的徐见敏。
徐见敏今日也没有心情和她攀扯闲聊,得知她是来看望告里,挥了挥手就让她去了。
姬萦跟着下人传过长长回廊,来到州牧府后宅,终于见到了躺在床上,神色虚弱的告里。
相较于前两日的时候,她全身的血色好像都被抽走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若不是胸脯还在微微起伏,简直像个没有生命的假人。
看见她如此模样,姬萦不知从何开口,只能脸色沉重地坐到了丫鬟抬到床前的绣墩上。
丫鬟退出了房间,房门也关上了。
告里那双美丽的凤眼,在姬萦的注视中渐渐蓄上了泪光。
“桌上有茶,我身体不便,只能烦你自己倒一下了。”她笑着说道。
姬萦心里一动,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回来。
“你……”她哽了一下,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会突然……”
“大夫说我最近心神不宁,也可能是此前随军颠簸……孩子太弱,没能保住。”
告里挣扎着坐起身来,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架子床的边缘上,缓缓写下:
“三日后,徐见敏将在万莱坡截杀先行返回青州的张绪真。”
姬萦震惊地看着她。
“大夫说,我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休养,但是我停不下来,我每天一有时间,就要坐起来抄佛经……”
告里语带颤音,在床沿上一笔一划写字的手指却坚定沉稳。
“你在万莱坡当场擒获他后,亲自押解他去青州受审。暮州州牧府的书房密道里,有我提前准备好的龙袍。”
随军颠簸——姬萦根本不信这样的理由。
看着她用茶水写下的一句句话,姬萦难以置信——她把那颗药用在了自己身上,为了引徐见敏和张绪真彻底割裂敌对。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姬萦声音沙哑,难掩话语中的心痛。
“因为我根本睡不着觉……每次闭上眼睛,就是我还未睁开眼睛的孩儿……”告里泣声说道,“我总是想,是不是我多注意小心一点,他就不会没了……”
她写道:
“弑兄谋逆之罪,就算徐籍要留徐见敏一命,也会将他囚禁终生。你的对手便只剩下张绪真和徐天麟两人。待除去这两人,你要徐籍的性命,便是易如反掌。”
姬萦颤声问:“你的身体呢?你难道就丝毫不在意吗?”
告里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心痛,露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毫无阴霾的动容笑容。晶莹的泪水源源不断从笑眼中落出,滑落脸颊。
“你没有做过母亲,不懂这种感受。”
她写道:
“我不会为一个杀了我娘家和夫家四十七口的男人生下孩子。”
“可你之前……”姬萦的话戛然而止,她猛然懂了。
告里的笑容确认了她的猜测。
“我还以为,昨天晚上你就会来看我了。”告里说。
“我……我来了。我在孙羊正店的二楼看了州牧府的大门一夜。”姬萦低声说道。
“看来我没有以为错。”告里闻言,露出真心的笑容。
“……我不明白。”姬萦说。
姬萦看着她,满目悲伤和错愕。
她不明白,告里为什么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为她铺路?她做过任何值得她如此的事情吗?
告里看懂了她的眼神,缓缓靠近她。
姬萦闻到了从那虚弱的身体上传来的淡淡血腥气。
“那颗药,我本来打算用在他身上。但后来,我改了主意。”
告里的声音直接在她耳边响起。
她呼吸的温度,和姬萦的体温融为一体。
“因为我们是知己,”告里说,“我想让我的孩子,活在你执掌的王朝里。”
第077章 第 100 章
“会有那么一天的。”
州牧府里, 姬萦用力握住了告里虚弱的手,回以坚决的承诺。
白鹿观以来,有那么多的人, 用鲜血为她铺就脚下至今的道路。她早已不是在为一己的野心而战。
这一路走来,怨声载道。她从底层爬起,目光直击这鱼烂而亡、摇摇欲坠的大夏。
她要让光芒万丈的日, 重新悬挂在这大夏的天, 一扫沉淀数十近百年的阴霾。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自拜访州牧府后,姬萦在太守府闭门不出。直到两日后, 她才首次跨出房门。
“姬姐!”正在庭院中练武的秦疾见她终于出门,狂奔过来,喜上眉梢道,“你终于出门了!某还以为你怎么了!”
“睡了两天两夜,这才把之前缺的觉给补了回来——”姬萦伸了个懒腰, 脸色一如往常,“我现在要去山上, 你跟不跟来?”
秦疾平生最喜欢钻树林, 一听这话,喜笑颜开:“某当然要跟姬姐一起!”
姬萦带着秦疾出了门,两人各骑一匹马,向着暮州城外的山林而去。
“姬姐, 你去山里做什么?”秦疾这时才好奇起来。
他背着以往的那个箱笼,只不过里面不再有文房四宝, 只有两三本孔夫子, 其余全是他那堆木棍宝贝。
随着马背一颠一簸, 那些木棍也在他的箱笼里晃来打去,发出马蹄声一样有节奏的声音。
“捡香蕈。”姬萦笑眯眯道, “你捡过吗?”
“啊?那可不能随便捡啊,姬姐。”秦疾一脸担忧道,“我爹以前就常告诫我,山里的香蕈不能随便吃,会死人的——”
“那是你不认识。”姬萦说,“你要是认识,自然知道什么有毒,什么能吃。”
“姬姐会认?”秦疾双眼爆出兴奋的光芒,“某喜欢吃蕈烧猪蹄!”
“好!”姬萦爽快地说,“今晚回去,就让人给你烧猪蹄。”
出了城之后,姬萦一边扫视着官道两边的山林,一边对秦疾说:“这找菇啊,也是有技巧的。你要是每看到一座山就钻进去,说不定找到天黑也找不到什么东西。”
“那要怎么找?”
“先看山上的植被,有栗树、青杠树、松树的地方就容易出香蕈。其次看土地湿润程度,太干的地方很难长出香蕈。”
“原来如此……”秦疾看姬萦的目光充满敬佩,“不愧是姬姐,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这也是我大伯父教的。”姬萦微微一笑,驱马加快脚步。
两人走了一段路,姬萦寻到一座满意的山,把两匹马系在林中,继续往深处进发。
秦疾火眼金睛,一路搜寻着满意的木棍——既要刚直光滑,木芯又要独特。
姬萦也要找香蕈,是以两人都是低头一族,专心致志地搜寻着地面。
春末夏初,虽然香蕈还未大片生长,但山林中已不少见。一个时辰后,姬萦带来的手提方竹篮中,已经装了三分之一的野生菌。
本来是在找木棍的秦疾,忽然指着一处树下惊呼起来:“啊,姬姐快来看!这是不是能吃的香蕈?”
秦疾伸手欲摘,姬萦立即把他叫住。
“等一等——”
她快步走到秦疾身边,蹲下身仔细辨别那株白色的大香蕈。
“某看这和你篮子里的那个很像——”秦疾说。
“不是一种。”姬萦摇了摇头,“这是青褶环伞,篮子里的是棉花菇,前者有剧毒。”
“可某看这两个不是一样的吗?”秦疾困惑地来回观看地上长着的和姬萦篮子里的。
“你看不出也正常,许多年年捡菌吃的人都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姬萦笑道,“这世上多得是长相相近,食毒却截然相反的香蕈。所以你要是没把握,最好还是别去冒险。”
秦疾后怕地点了点头,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当方竹篮中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间后,姬萦开始打道回府。
秦疾的箱笼中又多了两根精品——他说的——木棍,姬萦的竹篮中则是胖嘟嘟的一群野生菌,两人都心满意足。
进城的时候,姬萦忽然在城门外排队进城的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疑心自己看错,半信半疑地喊道:“霞珠?!”
人群中那抹淡粉色的身影却立马转过身来。
姬萦和对方同一时间惊喜地叫了出来——
“霞珠!”
“小萦!”
姬萦翻身下马,冲向迎面奔来的霞珠,两人抱在一起,又笑又跳,看着霞珠的眼泪,姬萦鼻子一酸,但她强忍住了泪意。
“好啦好啦,怎么这么久没见,你还是个爱哭鬼!”
姬萦松开霞珠,用衣袖擦去她满脸的泪水。
“霞姐!”秦疾也满脸喜悦地跑了过来,“你总算来了!”
霞珠腼腆地朝秦疾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我在路上走了十多天,听说了小萦在青云山上独战朱邪的事情,急得我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来——”她转头看向姬萦,担心地目光在她身上四处游荡,“小萦,你受的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姬萦不想她担心,故作嬉皮笑脸道:“都是些皮肉伤罢了,能有多严重?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姬萦重新骑上马,伸手向马下的霞珠,略一使力,就把她拉上了马匹。
三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太守府,一进府内,霞珠就强硬地把姬萦拉回了房间,硬要她脱下衣服,检查她身上的种种伤势。
姬萦无奈照办,看着这个小管家婆对着她身上的各种伤口喋喋不休——
“这种淤青早该散了,一定是小萦你没有勤换药的缘故。”
“这里的伤口还是用乳香为主的药比较好……”
直到检查完她身上伤势,姬萦重新穿上衣服,霞珠才有心神去注意其他东西——她快步走到墙上一幅水墨画前,扶正了姬萦看不出来的歪斜。
“我现在就去制药,小萦有什么事到隔壁来叫我。”霞珠念念叨叨着,快步走出卧房,“……还要出门买些仙鹤草、白芨才行。”
姬萦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又是感到一阵好笑,又是感到十分欣慰——一年分别,霞珠也成长起来了。
霞珠走后,姬萦脸上笑容变淡,她叫来就在附近待命的江无源,将竹篮里的香蕈分成了两份。
“左边这份晚上烧猪蹄,右边那份找个冰窖冻上,过两日我有大用。”
江无源没有问她拿来做什么,恭敬地低头应了一声,正要伸手去拿那两份香蕈,姬萦伸手拦住了他。
“你先把这份交给厨房,再回来拿另一份。以免弄混。”她说。
江无源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但他还是应了下去。
当天晚上,姬萦的班底们都聚在了一张桌前,其乐融融地享用满桌佳肴,当中的自然就是姬萦今日亲自摘回的香蕈烧猪蹄。
姬萦为霞珠介绍了那些她离开凤州后认识的人,霞珠虽然面有羞涩,但仍可以说是大方得体地回应了,与她之前一紧张就抓姬萦袖子,躲姬萦身后的样子大相径庭。
吃完饭后,众人坐在凉风习习的庭院中喝茶谈天,一直聚到月上梢头才各自散去。
休息之前,霞珠拿着新熬制的药膏,来为姬萦身上的伤重新上了一遍药。
直到温热的泪滴掉在肩上,姬萦才恍然发觉身后的霞珠已经泪流满面。
“你怎么又哭啦?”姬萦耐心地哄道,“你看这些伤口都已经开始结痂了,没事了——”
“可你受伤的时候,多疼……”霞珠抽泣着说,“这背上和手臂留了这么多疤,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姬萦哑然失笑,转过身,用指腹慢慢擦掉霞珠脸上的泪水。
“你忘啦,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嫁人吗?”她半真半假道,“普天之下谁配我嫁?我要是婚嫁,那也是娶人——”
霞珠被她逗笑,笑中带泪道:“你又逗人……”
“是不是逗人,你以后就知道了。”姬萦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啦,不许哭了,一见面就哭哭啼啼,我要把你打发回凤州了。”
“不许!”霞珠气得脱口而出。
“哟,现在还会命令人了?”姬萦打趣道。
霞珠彻底笑了,自己擦干了眼中剩余的泪水。她重新为姬萦的后背上药,神色坚定道:“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帮小萦更多的忙。”
姬萦说:“你也可以试着寻找自己想去做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想做的事就是实现小萦的目标。”霞珠毫不犹豫道,“我相信小萦的选择。”
姬萦背对着霞珠,忍不住笑了。
“……好。”她柔声说,“从今以后,我的事业,就是你的事业。”
霞珠重重点了点头,笑道:“我们说好了。”
当天晚上,她们久违地在一个被子里面聊了半夜。
她们笑着哭着,好像又回到了白鹿观时天真无邪的时光。
第二天,晴空万里,一只纸鸢自州牧府中高高飞起。
孙羊正店二楼的江无源起身前往城内军营,与正在训练暮州军的孔瑛和岳涯汇合。孔会吵着要随军同行,他本以为会一如既往遭到爷爷的拒绝,没想到他心目中那个固执的老头竟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拄着拐杖走向帐篷。
“别丢我的脸。”孔瑛淡淡道。
“你个老头子有什么脸可丢……”孔会嘀咕道。
虽然这些时日以来,老头子已经带给他非常多震撼,但孔家后人,习点兵法……好像也说得通。虽然习得的那“一点”,总是在刷新孔会的认知。
或许是他头脑简单,也或许是他嘴上骂骂咧咧,但心里早就把老头子当做无所不能的人,他会带兵,会打仗,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吃惊的。
“那我去啦!你放心在家等我吧!”孔会兴奋地冲着孔瑛的背影挥手,“你这老头儿就等我给你光宗耀祖吧!”
孔瑛脚步一顿,在孔会看不到的地方扬起嘴角,头也不回地进了帐篷。孔会则高高兴兴地进了队伍里面甘当大头兵。
姬萦骑马来到城外时,三千暮州精锐已经在岳涯的带领下蓄势待发。
她身穿盔甲,英姿飒爽,束成马尾的乌发在脑后随风飞扬。姬萦扫过一众昂然和敬慕的面孔,沉声道:
“出发!”
第078章 第 101 章
从实力最为强硬的朱邪部手中光复洗州, 乃是振奋朝野的一件大事。张绪真在战报发出的五天后,也启程返回青州述职。
大部队和副将都被他留在了洗州城中,防范附近虎视眈眈的三蛮州城。
他带着两千轻骑, 从洗州出发,直返青州。
途径兰州边境上的万莱坡时,战士们都有些松懈, 一是因为刚立了大功, 二是因为兰州已是青隽腹地,不用提防报复的三蛮军队。
两千轻骑的神色, 就如他们身下的马蹄般轻快悠闲。
唯有张绪真,在进入万莱坡后的第一时间,察觉到一丝异常。
太安静了。
连鸟鸣声都从两边的山林中消失了。
他立即勒停身下快马,命身后众人停下脚步。
“怎么了?大将——”
亲兵队长话音未落,山坡两边已射出磅礴箭雨!
“有埋伏!快走!ῳ*Ɩ ”
张绪真当机立断, 一打马腹直冲而出!
一轮箭雨射出后,张绪真的两千轻骑因措手不及折损近半, 无数穿着青隽制式装备的伏兵从山林中冲出, 他们冲过惊慌的马儿,补刀落马的中箭将士,形成一个逐渐缩小的包围圈。
在他们身后,骑在马上的徐见敏终于现出身形。
“徐见敏, 你想造反不成?!”张绪真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兰州境界遭遇埋伏,要说背后和徐见敏没关系, 张绪真死也不信,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 徐见敏竟会亲自下场。
“我不想造反,我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徐见敏冷声说道。
“自保?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 你还装什么傻?”徐见敏面容扭曲,“你想杀我,但我命大,只是可怜了我无辜的孩儿……今日,我定要为他报仇雪恨——”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一场误会!”
“你说误会,别人可能会相信,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徐见敏说,“徐鸣鸣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吗?”
徐鸣鸣三个字让张绪真脸色一沉。
“徐见敏,没有证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你现在收手,我还可以当没这回事,都是兄弟,坐下来解开误会就行。”
紧紧包围在张绪真及其亲兵身边的兰州士兵俱都在等待徐见敏的命令。
徐见敏唇边露出一抹狞笑。
“杀!”
无数士兵不畏生死地冲杀而上。
杀张绪真,对青隽而言无疑是在造反,但临行之前,他们的家人都被徐见敏扣押了起来,为的就是让他们舍生忘死,心无旁骛地为他杀人。
骑兵的优势在这些悍不畏死的步兵包围下难以发挥,马和人不断中刀,那些疯狂的步兵,像合作围猎的豺狼,一咬上目标就绝不松口。
张绪真腿上中了一刀,手臂上的皮甲胄也被划破,鲜血泉涌。
“徐见敏!你真的疯了,你杀我,难道就不想怎么和义父交代吗?!”
“我怎么交代都行,你别忘了,我才是父亲亲生的,你在父亲眼中,不过是把好用的刀罢了。”徐见敏冷笑。
“那也总比你这个废物要强!有你这种儿子是义父的耻辱!”
“你——”徐见敏脸色瞬间涨红,“杀!给我一定要杀了他!”
张绪真面露怒容,手中双刃长戟如闪电般飞舞,一时间无人敢近。
眼看着陷入绝境,张绪真身后忽然传来万马奔腾的浩荡声响。
他猛地回头。
上千骑兵如水流冲刷般涌入万莱坡,最前方的是一马当先的姬萦,她神情刚毅,乌发飞扬。
“姬萦!”徐见敏面色大变,恨意闪现。
张绪真不知来者是敌是友,甲胄底下被汗水湿透的里衣贴在背上发出阵阵寒意。
姬萦在飞驰之中,取下身后剑匣,多次血战中饱浸鲜血的铁烨木在烈日下涌动着湿润暗红的光泽。
她面露笑意,但那笑意只是长期驰骋战场,鲜有敌手的本能反应。她的笑,她的身影,她的剑匣,是敌人噩梦的源泉。
“是姬将军……”
“姬将军……”
姬萦二字,在青云山一战后,于暮兰两州家喻户晓。
一个接一个的兰州士兵自知再无胜算,主动丢下武器,跪倒在地。
徐见敏目眦欲裂:“你们在干什么!捡起武器,继续战斗!”
无人在意他的话语。
越来越多的人在冲杀而来的姬萦面前丢下武器,投降跪倒。
姬萦率领的三千精锐,秩序井然地从跪倒在地的众多兰州兵身边冲过。
“哟嚯!”孔会兴奋地挥舞手中大刀,如游蛇那般灵活地穿梭在举着双手投降的兰州兵中。
仅剩的那些仍想反抗的人,也如切瓜砍菜那般,轻而易举地倒在暮州骑兵的海浪之下。
姬萦冲过仍在震惊之中的张绪真,直取尽头处的徐见敏!
徐见敏自知大势已去,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飞旋而来的剑匣击中他的后背,饶是姬萦控制了力道,徐见敏也喷出了一口鲜血,从马上跌落下来。
姬萦跳下还在前进的马,一步步走到挣扎着想要重新起身的徐见敏身前。
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抓着他的头发,强把他的脑袋提起。
“徐将军,我得到消息,说是大将军在万莱坡遇袭,我匆忙赶来,怎么袭击的人是你呀?”姬萦笑眯眯地看着他瞪得快要裂开的眼睛,“这就让末将难做了。”
徐见敏掏出藏在身上的匕首,果断向姬萦要害刺去,却反过来被姬萦咔哒一声拆了肩关节。
“哎呀,抱歉抱歉。”姬萦说,“我这在战场上养成的本能反应太多了,二公子您还是别乱动了,我也不想伤着你啊。”
徐见敏再也忍受不了,破口大骂起来。
姬萦直接把他的脸按进了地里。
“二公子您还是歇歇,少说两句吧。我看大将军气得不轻呢。”
姬萦看向下马朝她走来的张绪真,后者折损了一半多的士兵,全是军中精锐和亲信之人,脸色难看至极。
“杀了他。”张绪真的声音如同深井之水,充斥着阴寒的杀气。
姬萦起身,挡在徐见敏面前,顺便一脚把想要趁机起身逃跑的徐见敏踩了回去。
“这不太好吧?宰相的儿子,末将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杀啊。”姬萦说。
“那你让开,我来——”
“也不行。”姬萦一步不让,一脸诚恳地对张绪真说,“大将军,末将知道大将军受了委屈,但这委屈,自己含着有什么用?得让宰相知道啊。要是二公子死在这里,对宰相来说,将军的委屈便在万莱坡已经消解了,但要是让末将押解二公子回青州,有末将作证,宰相定然会给将军一个满意的说法。”
张绪真神情一动,但他没忘徐见敏刚才用徐鸣鸣来威胁他的事情。
他绝不能让徐见敏到徐籍面前去说这话。
“杀了他。”张绪真声音低沉而决绝,“这是命令。”
姬萦不为所动,依然笑着。
“张将军,如果我没记错,你一不是我的直属上峰,二没有奉宰相之命。恐怕我不能叫你如意了。”
两人目光对视,谁也不让。
两边士兵互相警惕,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终于,张绪真的眼神不再那么锐利,他转而冷声道:
“姬萦,你赶到的这么及时,是否也太巧了?”
“回大将军,”姬萦不慌不忙说道,“二公子为了在万莱坡截杀你,在兰州军中挑选了三千勇士,扣押了他们的亲朋,以此作为要挟。其中有一人不愿听令二公子,于今日出发之时,托人向末将递了求救信。末将得到消息的时候,二公子带着兰州兵已出发多时了,因而这才救援来迟,还望大将军恕罪。”
姬萦拱手请罪。
“罢了……可怜我这些兄弟,从未想过会死在自己人手中。”张绪真看了姬萦一眼,意味深长道,“徐见敏可以押回青州再审,我相信姬将军一定会站在事实这边。”
“这是自然。”姬萦说。
“姬将军在青云山上的遭遇,我早就心怀不平,若义父彻查徐见敏的不法行为,此事定会水落石出。届时,我会让义父还你一个公道。”
“末将多谢大将军!”姬萦一脸感激,“这里离暮州不远,如果大将军不嫌弃,还请随末将先回暮州,让众将士包扎伤口,治疗伤势,也好让那些战死的兄弟们入土为安。”
张绪真的目光扫过万莱坡上众多亲兵的尸首,沉声道:“……好吧,那就先回暮州。”
姬萦让带来的暮州兵帮忙,搀扶伤兵的搀扶伤兵,搬尸体的搬尸体。
众人回到暮州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只剩下一个余晖。
张绪真决定在暮州休息一晚,他要做的事很多,不光有安抚剩下的亲兵,还有准备抚恤金,购置棺椁——他已决定将那些在万莱坡战死的亲兵带回青州安葬。
从姬萦的角度来看,比起让这些为他而死的人魂归故里的执着,让一具具尸体在炎炎夏初长途跋涉,腐烂发臭——张绪真更像是在给自己的可怜和悲惨增加筹码。
这一晚,姬萦也同样有事要做。
被单独关押在暮州州狱里的徐见敏,由江无源和尤一问要加看守。他在阴湿的地牢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不管说什么都无人搭理他。
自出发万莱坡后,他滴水未进,再加上被俘后至今的接连不断的叫骂,徐见敏嗓子里都要冒火了,牢房里却连杯水也没有。
“我是宰相徐籍的二公子……你们这么对我……我一定会让你们不得好死……”
此时此刻的徐见敏,披头散发,犹如困兽,哪里还有姬萦初来暮州时那种风度翩翩的模样?
忽然,牢门处泄出一缕月光,一个熟悉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夫人!”徐见敏震惊道。
一见徐见敏,告里的眼泪就从苍白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敏郎……”
“夫人,你怎么来了!这里太过潮湿,你身体还很虚弱,还是快快回去吧!”徐见敏握住牢房的栏杆,急切道。
“我把你送我的那颗夜明珠给了看守的人,他们才让我进来待一小会。”
告里流泪道:
“敏郎,我听说你失败了,要被押解去青州……是我错了,我应该劝阻你的,我们果然不是张绪真的对手……”
“你别胡说!”徐见敏怒声道,“他不过是捡来的义子罢了,真到了青州,还不一定是谁输谁赢呢!到了父亲面前,那幅画便是他想谋害我的罪证。我出此下策,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那要是父亲不相信你呢?”告里含泪说道。
“他不会不信的。”徐见敏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只要我告诉他,徐鸣鸣就是张绪真杀的,他不得不信。”
“徐鸣鸣?”
“那是我的一个庶妹,死时才十二岁。”徐见敏说,“我父亲重嫡轻庶,唯有徐鸣鸣是个例外。徐鸣鸣生得最肖父亲,又惯会人前一套背面一套,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父亲喜爱徐鸣鸣,因而府中众人都会给她几分面子,就连我那眼高于顶的弟弟,也会叫她一声妹妹。”
“徐鸣鸣性情骄纵,比徐皎皎甚至徐天麟更甚,但她不仅骄纵,还生性恶毒。她动辄打骂下人,以他人受苦为乐,喜欢抢别人的心爱之物。府中子女,除徐皎皎和徐天麟外,都或多或少受了她的欺负,她最爱欺负的,便是我那没娘的兄长。”
“张绪真虽然受父亲宠爱,但并非亲生,徐鸣鸣嫉妒他,曾在人后编排他的身世被他听见。”徐见敏冷笑道,“张绪真这人,用笑面虎来形容都是侮辱了笑面虎,只是因为人后的几句非议,他便冥思苦想,设下了一计。”
“什么计?”告里问。
“他假意示好兄长,送了一支玉簪给他。”
告里目露惊愕。
“没错,十二岁的兄长信以为真,很是爱惜那支玉簪。不过两日,玉簪便被徐鸣鸣夺去。”他说,“一年后,徐鸣鸣重病不起,莫名其妙就病死了。父亲为此十分痛惜。”
“张绪真设下此毒计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徐见敏冷哼一声,“画卷一事,不过是他的故技重施罢了。”
徐见敏忽然闻到了淡淡的食物香气,目光落到告里挎着的小篮子上。
“那是什么?”
告里像是恍然回神似的,连忙把篮子里的碗碟拿来,通过最底下的食物通道递进牢房。
“我怕他们不给你饭吃,所以匆匆在家准备了一点。”
“你有心了。”徐见敏感慨道,“患难见真情,等为夫挺过这次难关,一定会将你抬为正妻。”
“我们之间就不必说那些了,敏郎如何对我,我心中一直有数。”告里低下头擦了擦眼泪。
徐见敏揭开碗碟盖子,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香蕈汤,一时间唾液大盛。
“还是夫人懂我。”
他拿起碗筷,对着告里带来的食物大快朵颐。
鲜美的香蕈顺着他的喉咙滑下,他一连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碗能鲜掉舌头的香蕈汤,心满意足道:“如此为夫就有力气上青州诉冤了,夫人莫怕,我定能安然归来。”
告里定定地看着他,唇边扬起一丝微笑。
第079章 第 102 章
翌日, 姬萦带领着千名轻骑,押解徐见敏上青州。
张绪真和其残存的部队紧随其后,装有无数尸首的棺椁由牛车运送, 缀在队尾最末。
徐见敏被单独关押在一架马车里,左右由江无源等人监视。一开始,他还能强装出气定神闲的姿态, 但越靠近青州, 他眼中的慌张就越是掩藏不住。
除了父亲的诘问使他压力巨大外,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正在拷问他的身心。
自出暮州, 他小便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点滴而出。他为了催尿,狂喝车里的茶水,然而有害无利,该排的依旧排不出去, 大量的水分囤积在腹部,日夜胀痛。
徐见敏几次想要求医, 却都因面子忍住了。
一个还未而立的青年男子, 怎么连尿都尿不出来了?
他自以为将此事隐瞒得很好,却不知一切在姬萦眼中昭然若揭。
“癃闭?”
霞珠骑着姬萦特意为她准备的小马驹,和姬萦并排而行。她往徐见敏的马车方向望了一眼,面露疑惑道:
“这一般是老年男子所患的病, 为何徐见敏年纪轻轻也有?”
“是啊,谁知道呢?”姬萦笑眯眯道。
当天晚上, 众人驻营休息的时候, 姬萦亲自提着一篮子食物去给徐见敏送饭。
看见是她, 徐见敏沉下脸来,冷笑道:
“竟然劳烦姬大人亲自给我送饭, 我这是死到临头了吗?”
“二公子,你何必说话刺我。”姬萦叹了口气,“我收到求救信,不得不出,这是我的职责。”
“你敢说你没有丝毫私心?”
“私心当然是有,小冠在宰相手底下混饭吃,自然是想吃得更多,吃得更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世间常情,非是小冠一人独有。”姬萦说,“虽然如此,小冠却知道有些饭能吃,有些饭不能。否则,也不会在张将军执意要杀你的时候拦下他了。”
徐见敏神色稍缓,重新打量姬萦。
“你确实让我有所改观。张绪真想杀我,是想灭口,你帮着他杀了我,却是有害无利。”
姬萦笑道:“小冠也是如此想的。”
她把一篮子食物放到车厢内的小桌上,说:“此去青州,路途遥远,还望二公子保重身体。”
姬萦正要离去,徐见敏忽然把她叫住。
“你……”他目光游移,“经过下一个城镇的时候,你去给我请个大夫来。”
姬萦从善如流:“二公子放心。”
第二日,她就从途径的城镇里请了一个大夫来给徐见敏看诊。徐见敏信不过别人,不要现熬的汤药方子,偏要大夫从药箱里现成的药丸里给他开药。
大夫无奈地给了一瓶有温肾利水作用的小药丸子,说只能缓解症状,不能根治。若想根治,还需对症下药,现熬现吃才行。
这事瞒不过同一个队伍里的张绪真,姬萦也不想瞒。
张绪真问的时候,她老实说出了大夫给了一瓶小药丸的事,她相信,张绪真既然起过杀心,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只要张绪真和徐见敏面对面地对口供,他们很容易发现自己中了计。
其中最引人怀疑的,便是告里。
“你帮着他杀了我,却是有害无利。”徐见敏说。
徐见敏这一点猜错了,想要灭他口的人,非是张绪真一人。
四日后,众人抵达青州境内,又花了一天时间,来到州治所青州城。
姬萦将护送的骑兵留在城外,带着自己的亲信和张绪真一起进了青州城。
时隔半年多,青州城内的老百姓们还记得姬萦这个特立独行,总爱单骑出门的春州太守,也记得她设下巧计,将十万大山里的众多流民一网打尽,更别说她那利人利己的活票之策——
一路上,姬萦都受到了许多热情的招呼。不一会,怀里就放不下乡亲们的馈赠了。
她把手里的食物一人分了分,自己拿着一个肉包子边走边啃,到了宰相府门前,包子正好啃完。她翻身下马,看向快步朝她走来的管家兰骆。
“张将军,姬大人——宰相已在正厅等候。请随我来。”
早已得到消息的兰骆向张绪真和姬萦见礼,随即做出“请”的手势。
“二公子还在车厢里,是一起进去,还是……?”姬萦问。
“宰相已吩咐先将二公子关押在青州狱中。”兰骆恭恭敬敬地垂首道。
闻言,姬萦便将徐见敏留在了门外,自己跟着张绪真一起进了宰相府。
穿过素朴无饰的前厅,来到宰相府正厅,徐籍已在主位上等待,下手的位置坐着红衣的徐天麟,依然是那么意气飞扬。
“义兄!”徐天麟笑着站起来,先向张绪真见礼,再欢欣雀跃地朝姬萦道,“姬萦,你也来了!”
姬萦和张绪真先后行礼,徐籍挥了挥手,淡淡道:“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张绪真立即跪了下去,情绪激动地将万莱坡上的事情道出。说到那些心腹亲信的惨死之状,他几度哽咽,泣不成声,也不知有几分真情,几分做戏。
旁听的徐天麟紧皱眉头,义愤填膺。
末了,张绪真伏在地上,重重道:
“还请义父替我做主!”
徐籍微皱眉头,看向姬萦:“明萦,你说说看。”
姬萦便将自己如何接到求救信,又如何出动救援,所闻所见了什么,如实道来。
徐籍低下头,端起茶盏轻饮一口,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
“我听说,你与徐见敏的妾多有来往。此次便是她小产失子?”
姬萦心中一凛,知道徐籍这是在对自己说话。
“回宰相,因为平叛洗州的时候,二公子带了妾室告里一起出征,军队里只有末将和告里两名女性,因而熟络起来,来往得多些。末将体谅告里身怀六甲,时常带些新鲜果子和野味去探望她。”
连张绪真都是在路上才知道的告里流产一事,远在青州的徐籍却已经了若指掌。
他问这件事,是单纯地询问,还是已有疑心?
姬萦不敢有丝毫松懈。
“把已有身孕的妾室带上战场,也太不谨慎了。”徐籍轻飘飘地说,“小产,也就不足为怪了。”
他是想把告里中毒小产的事情,小事化了?
姬萦谨慎地垂着头,没有说话。
“二哥做事一向都这般荒唐。”徐天麟轻蔑地点评道。
“义父,据徐见敏所说,是儿子送给他的画上带了毒,可是我敢向我死去的亲生父亲起誓,我绝未在那幅画上动手动脚。然而徐见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张绪真说,“那死去的几百名亲兵里,就有父亲留给我的将士,他们对我而言就如亲叔叔一样,看着我长大,我却让他们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义父,儿子该如何向我死去的父亲交代?”
张绪真搬出了为徐籍挡刀而死的亡父,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声音里满是痛苦。
提及张绪真的父亲,徐籍脸上也闪过一丝动容。
“这幅画一共经过几人之手?”
“在送给徐见敏之前,有许多人经手,他们都没事,怎么偏偏到了二弟手里,就这么巧的出事了?”张绪真难掩不平。
“画带来了吗?”徐籍问。
“带来了。”
姬萦上前一步,将早已准备好的长条木盒递上。
徐籍示意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晁巢接过木盒。晁巢谨慎地戴上一双皮手衣,然后才接过木盒,小心打开——
姬萦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位时常出入宰相府书房的青隽骨干,猜测他或许身负医术。
果不其然,他并未召唤其他医者,而是用戴着手衣的双手,轻轻拿起盒中画卷打开,先以目细看,再是皱着眉头嗅闻一二。
“宰相,还容我小退片刻,准备一碗药水回来。”晁巢小心请示。
得到允许后,他放下木盒快步走出,片刻后,端着一碗看不出颜色的水回来,以手指蘸水,轻轻弹在画卷之上。
姬萦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生动的美人画。
在众目睽睽之下,画上的美人渐渐变蓝,发紫,而卷轴等部位则依旧没有变化。
晁巢揖手对徐籍说道:“回禀宰相,这幅画的人像之上,涂抹了附子、丹砂、雷公藤等物特制而成的毒药,平常无色无味,只有用特殊的药水与之接触,才能引起变色反应。”
“这些药物虽然内服乃是剧毒,但若只是由皮肤接触,毒性很小,但经年累月的摩挲接触后,就会病入膏肓,并且难以察觉原因。只不过,这是对寻常成年男子的体质而言,若是孕妇,则可能会由于附子,引发小产。”
他看了眼只在人像面部和身体变色的反应,说:
“下毒的人……应是十分了解二公子的习性。”
“你什么意思?”张绪真眯起眼。
晁巢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鄙人的意思是说,送礼的人,应该十分了解二公子的喜好。”
张绪真还要说话,徐籍放下了茶盏。
杯脚和桌面的轻轻碰撞声,但却让厅内所有人声骤然消失。
“你们两人若没有话要补充了,那就先下去吧。此事待我听过徐见敏的说辞后再来定夺。”徐籍平静道,脸上古井无波。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有神情惊惶的下人来报。
“不、不好了……二公子在州狱里死了!”
姬萦还没回过神来,张绪真已经面色突变,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
她想过徐见敏到了青州恐怕就离死不远,可也没想到,张绪真的动作这样快。
“确认消息无误吗?”徐天麟难以置信道。
“已经确认过了……是、是真的……”下人说。
徐籍这下再无保持不了世外高人的喜怒不变,怒意从眼中喷涌而出。但那并非是因为死了儿子,而是权力和威严受到直接冒犯的震怒。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姬萦等人立即跟上。
到了州狱,见到的果然是徐见敏七窍流血的尸体。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右手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紧抓恭桶,至死都在为排尿而努力。
也不用再去请大夫,晁巢弯下腰捡起洒落在牢狱地上的药瓶,倒出里面的小药丸闻了闻,又左右张望,接着走向了一旁放着丰盛食物的矮桌。
那些精致的食物,一看就不是牢狱里的正常伙食,而是酒楼里出品的菜色。
晁巢挨个菜嗅闻,直至酒壶时,他皱起了眉头。
“酒有问题吗?”徐籍声音冰冷。
“单独饮用没有问题,只是——”他看向姬萦和张绪真,“这瓶药是什么?”
“这是明萦道长找来的大夫给二弟的药。”张绪真马上道。
“的确是我找来的大夫。”姬萦痛快承认了这一点,“二公子在路上说要找个大夫,我就在城里找了个本地有名的大夫给他。大夫本来要开方子煎药,但二公子一定要现成的药剂,于是大夫给了他这瓶药丸。”
“知道是治什么的吗?”徐籍问。
“二公子不告诉我。但事关二公子身体,我还是私底下问了大夫。那瓶药,是温肾利水的。”
众人的目光不禁又看了一眼抓着恭桶而亡的徐见敏。
“不错,药瓶里的确残留着熟地黄的味道。”晁巢说,“药瓶里之前装的确是补虚药物,若是单独服用,没什么要紧。但若与知母、栀根等物服用,却会引发强烈副作用。尤其是栀根,两物相逢,便会形成剧毒。”
他叹了口气,揭开酒壶的壶盖。
“此酒中便有栀根气味。”
“谁给他送的食物?”徐籍锐利目光射向战战兢兢的狱卒,后者两股战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是陈牢头……但他刚刚……”
“他刚刚怎么了?”晁巢追问。
“我们发现二公子暴毙后,立即就去通报宰相了。刚刚回来,我发现牢头不在,去找他,才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了……这、这是遗书……”
狱卒用颤抖的双手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纸张。
上面写着陈牢头自作主张想要讨好徐见敏,私自点了酒楼美酒佳肴款待徐见敏,却阴差阳错导致二公子暴毙的事情。
因为恐惧惩罚,陈牢头留下此遗书自尽谢罪。
死无对证。
事情真的那么凑巧吗?
第080章 第 103 章
夜色沉沉, 宰相府内的空气好像凝着下坠的寒霜,又低又冷。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姬萦预估回客栈的时间,但徐籍没让人走, 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一盏茶,姬萦已经喝了半壶,还是因为怕尿急, 才没有喝光剩下那半壶。
徐籍和晁巢留在了徐见敏死的青州狱,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姬萦和张绪真、徐天麟坐在一间花厅里,由重新板起脸的兰骆“服侍”, 只要她和张绪真开始说话,兰骆的喉咙就开始不舒服,他轻咳一声后,花厅又会重回寂静。
徐天麟想要跟她说些什么,倒是不受限制。只不过徐天麟刚死了二哥, 看得出来没心情和姬萦闲聊,因而也沉默不语。
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 终于, 徐籍和晁巢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外。
兰骆立即迎去,张绪真和姬萦先后起身见礼。徐籍平静的面庞上,已经丝毫看不出失子之痛。
“父亲!”徐天麟快步迎了上去。
徐籍摆了摆手,无言地示意保持躬身动作的姬萦和张绪真起来说话。
“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徐籍在花厅主位上坐了下来。
张绪真面露难过, 说:“都是一家兄弟,即便二弟听信谗言, 我也不该斤斤计较, 要不是儿子执意要将他押送回青州, 让父亲裁夺,二弟也不会……是儿子的错, 儿子愿以命相赔!”
张绪真跪向徐籍,拔出腰间佩剑。
“义兄不可冲动!”徐天麟上前制止,“父亲已失去一个儿子,不可再失去第二个了!”
张绪真拿眼角目光去觑徐籍的反应。
“人都死了,说些没用的做什么?”徐籍淡淡道,“你真觉得,徐见敏是阴差阳错被毒死的?”
“父亲的意思是……”张绪真自然而然地放下了佩剑,一脸不解的神情。
真会演啊,姬萦在一旁默默感叹。
“徐见敏死在你们二人对证之前,还是因为巧合而死。连导致这场‘巧合’的人也死了。彻底的死无对证。”徐籍说,“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吗?”
“父亲的意……”
姬萦加快了这场戏的进度,抢了张绪真的话,直截了当道:
“宰相认为,二公子是被人谋害的。”
徐天麟朝她投来英雄所见略同的眼色,说:
“我也觉得,此事太过凑巧,恐怕是人有意为之。”
张绪真抓着佩剑站了起来,怒声道:
“是谁胆大包天,敢在青州狱中杀人?!”
“是啊,这个人,胆大至极。”徐籍不咸不淡道,“明萦道长——”
姬萦拱手道:“小冠在。”
“既然问题出在药和酒上,那下毒之人,必是知道吾儿正在服用熟地黄的人。这一路上,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姬萦察觉到徐籍的疑心,仍不慌不忙道:“回宰相,小冠曾将此事告知前来询问的张将军。”
徐籍的目光扫向张绪真,后者也承认道:“儿子得知二弟托明萦叫了大夫,担心二弟的身体在路上有个万一,所以确实找过明萦问过。不过,儿子只知道是温肾利尿的药丸,并不知道其中具体成分。”
“那谁知道具体成分?”徐籍问。
“这……应该明萦道长知道吧。”张绪真说。
“小冠也只知是温肾利尿的药物,不知其具体配方。”姬萦说。
“若我没记错,明萦道长身边有个叫霞珠的医者吧?就算大夫没有说,让她闻一闻,也就都清楚了。”
“二公子那么谨慎的人,我的人有机会闻吗?”
“那可不好说,毕竟二弟现在人都死了,怎么样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姬萦叹了口气:“张将军是打定主意要把锅扣我头上了?”
“这怎么能算扣锅呢?我只是在以常理推算。”张绪真说。
姬萦师男长技以制男,一脸无奈道: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拉我下水了,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徐天麟的目光在两人之中左右游走,他想不到其中任何一人会是杀害二哥的凶手,但张绪真率先对姬萦发问,却使得他心中天平倒向姬萦。
“义兄,事情还没清楚之前,就别说这些莫须ῳ*Ɩ 有的话吧?”徐天麟面露不快道。
张绪真没想到他会选择帮姬萦说话,一脸诧异神色。
“罢了,夜色已深,今晚你们就在宰相府中歇息吧。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能踏出宰相府一步。”
徐籍冷冷说道,起身走出花厅。晁巢紧随其后。
张绪真连忙行礼,目送其离开。他转过身,不善的目光落在姬萦身上,想说些什么,又忌惮于仍站在花厅里的兰骆,最后只留下了一声冷笑,也跟着离开了花厅。
兰骆面无表情道:“明萦道长,请随我来吧。”
徐天麟还想跟上,兰骆一脸无奈道:“三公子,男女有别,你还是等天亮后再拜访姬大人吧。”
“……那我明日一早再来找你。”徐天麟不情愿地对姬萦说。
时隔多月,姬萦又回到了借住宰相府时所住的偏院。兰骆离开后,偏院外多了十几个站岗的青隽士兵,美其名曰“保护”,但真实用途,还是看管姬萦行踪。
姬萦并未表达异议,她要了盆清水洗漱后,房间里的灯很快就熄灭了。
同一时刻,宰相府的书房内依然灯火通明。
七名骨干幕僚先后进入书房,行礼落座。他们大多已经知晓了大略,由晁巢再补充了一些细节,以及此前从未在姬萦和张绪真面前披露的情报。
早在万莱坡伏击发生的第二天,从兰州出发的密信便赶在姬萦和张绪真的前头,一路往青州飞去了。
在姬萦和张绪真抵达青州的头一天,徐籍就派人搜查了州牧府,从书房密道里搜出了徐见敏尺寸的皇袍。这些东西,随着州牧府中各人的口供,以及一封徐见敏的遗书,一起快马加鞭送向青州。
就在今晚,抵达徐籍书房。
明黄的龙袍放在一旁,数量众多的口供密信则在众人之间传递。
徐籍以手撑腮,闭目坐于床边长榻上,桌上摇晃的烛光加重了他脸上的疲惫。
众人看完书信,一时不敢说话,徐籍却像眼皮上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道:“都说说吧,什么看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名手拿徐见敏遗书的幕僚周岫谨慎地开口了。
“这封遗书,笔迹是真的吗?”
徐籍仍闭着眼,晁巢开口说道:“宰相已辨认过,确是二公子的笔迹。据告里在口供里所说,是她贿赂看守前去给二公子送饭时,二公子以防万一留给她的。”
如果是真的,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因为徐见敏在信中表示,若自己在见到父亲之前有个万一,那凶手毫无疑问就是张绪真。
“告里和明萦有私交,她的话当得了真吗?”周岫面露怀疑。
“但笔迹确是二公子的。”晁巢说。
另有人又说道:“既然二公子在信中说了徐鸣鸣的事,鄙人以为……”他小心地觑了眼徐籍的脸色,见无异色,才接着说道,“是不是开馆验尸,就能判定二公子所言真假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闭目的徐籍身上。
他终于睁开眼,目光清明锐利。
一声叹息落在地上,徐籍缓缓道:“验尸之后,又能如何呢?”
“自然是查明真相……”周岫说,“若是有毒,那便如二公子在遗书中所说,是张绪真杀人灭口,若没有毒,张绪真没有理由杀二公子,杀人的自然就只有姬萦。”
他顿了顿,又说道:
“二公子在万莱坡伏击张绪真一事,本来就疑点颇多,若想要杀人灭口的是姬萦,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有人说道:“从动机上来看,姬萦比张将军更充分。青云山上,沙魔柯称是与二公子达成了利益交换,不论真相如何,此事定然在姬萦心中埋下了一根深刺。”
“但要买通青州狱的牢头,可不是在青州没有根基的人能够做到的事。”另一人不赞同道。
“难道姬萦也算在青州没有根基的人吗?”
“青州狱的陈康舟是青州狱的老人,家中殷实,不缺钱财,但他的弟弟却在张将军手下当差——”
书房里人声起伏,有说张绪真更有动手能力的,有说姬萦更有杀人动机的,一时间,谁也争不出个结果。
“查明真相……”徐籍不置可否,幽幽道,“真相值得如此吗?”
徐籍的声音像是一个开关,瞬间让书房里鸦雀无声。
“此事我已有决断,你们都出去吧。”徐籍对晁巢说,“让张绪真和姬萦两人来见我。”
“是。”晁巢躬身道。
不到一会,张绪真和姬萦前后脚进了书房。
“看吧。”徐籍将徐见敏的遗书递给张绪真。
后者狐疑地接过,看完神色大变:“义父,我——”
“别说了。”
徐籍抬起手来,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辩解。
“真相如何,我并不在乎。”他说。
姬萦垂下眼去。
她再一次对徐籍的心性感到震惊,张绪真的攀咬,早在前来青州的路上她就有所预料,除了告里手里的那封遗书外,她还准备了很多脱困的手段,但却一个都没用上。
徐籍并不想因为一个徐见敏,就损失掉张绪真。
亲生儿子对他而言,不及一个忠诚好用的义子。
“我知道,杀死徐见敏的凶手必在你们二人之中,但我已不想再查下去。”徐籍说。
他起身揭开灯罩,拿起铜灯走到盛放龙袍的铁箱前。
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下亮得刺眼,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飞腾在金线之上。
徐籍将铜灯直接扔入其中,看着火焰顺着灯油攀爬上黄色的龙袍。
“你们二人,都是我青隽军中的中流砥柱,失去谁,都是青隽的一大损失。”徐籍望着逐渐攀升起来的火焰,平静道,“无论是徐鸣鸣还是徐见敏,都已经死了。你们今后共同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朱邪、处月、匈奴。”
看着龙袍燃烧过半后,他合上了铁箱的盖子,转身面对姬萦和张绪真。
“此事就此了结,下不为例。我希望你们能摒弃前嫌,联手对敌,共襄义举——你们可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徐籍深沉的目光一一扫过两人面庞。
张绪真难掩激动,抱拳道:“义父大公无私、恢廓大度,儿子拍马难及也!义父的苦心,儿子不敢违背——明萦道长,还望你宽宏大量,原谅愚兄先前的失言。”
事到如今,姬萦只能顺杆上爬。
她用不输张绪真的诚恳笑容回应道:“绪真兄说笑了,都是过命的兄妹。些许小事何需往心里去。”
“你们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徐籍看向姬萦,“明萦道长,你可知道,朝廷要与三蛮议和了?”
“什——”张绪真变了音调,显然此事的知情人还在极少数。
“朝中有不少主和派,此次就是他们力排众议,要与三蛮议和。”徐籍说。
“宰相真的要与三蛮议和吗?”姬萦追问。
她知道此事最终取决于徐籍,而非龙椅上的傀儡皇帝。虽然徐籍是主战派,但此次主和派站了上风,要说没有徐籍的纵容,姬萦不信。
“议和,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徐籍走回长榻坐下,“一个月后,朝廷将会派出使者前往天京与三蛮谈判。明萦,我欲派你担任使者。”
徐籍看着姬萦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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