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格福尔豪特大街15号,普尔克里工作室。”在提奥的坚持下,乔将地址如实相告。
提奥的眼睛闪了闪:“普尔克里工作室?”
乔点头:“就在霍夫维弗湖边。所以真的不远,我二十分钟就走回来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提奥笑起来。
他忽然对明天的画展开幕式,充满期待了。
开幕式相当隆重。
作为艺术协会一年一度的盛事,普尔克里秋季展汇集了协会成员最优秀的作品,也吸引了来自海牙和周边地区的画家、艺术商及爱好者。
提奥放下高脚杯,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开幕式的流程单。
协会会长致辞、“音乐中的色彩”主题室内音乐会……
他的目光划过曲目名称,落在演奏者的名字上面。
——原来,她的姓氏是邦格。
提奥不自知地弯了唇角。
简短的介绍后,一袭轻纱白裙的年轻小姐从容上台,向观众鞠躬致意,在钢琴前落座。
开场的曲目,是穆索尔斯基的组曲《图画展览会》。
年轻小姐出色的技巧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但真正令提奥惊叹的,是最后那曲《云雀》。
引子以右手的独白开始,清亮婉转的鸟鸣拨开珍珠色的晨雾。歌者不见,风载歌声。
优雅质朴的主题旋律带着淡淡的忧伤出现,那是云雀唱着告别的歌,在故乡苍翠的林间徘徊。
悠扬的颤音过后,疾风骤起,大雨滂沱。鸟儿被打湿了漂亮的羽毛,在乌云中翻滚。
“——可我有翅膀!”
强劲的双音反复出现,云雀的呐喊伴着电闪雷鸣:“即使风暴让我跌落悬崖,我也可以振翅奋起!”
那不只是格林卡和巴拉基列夫的故事。提奥将目光投向舞台。
那分明是乔的故事。
年轻小姐微低了头,那双在他看来天生就适合放在钢琴上的手,随着鸟儿的飞行在黑白琴键间上下俯冲。
跌宕起伏的琶音层层递进,莹润剔透的华彩奔流不息。随着向上翱翔的八度跳跃,云雀掠过荆棘、巉岩,穿过风雨、暗夜。
这样的旋律,便如同雪莱《致云雀》中的描绘——
“向上,再向高处飞翔,
从地面你一跃而上,
像一片烈火的青云,
掠过蔚蓝的天心,
永远歌唱着飞翔,飞翔着歌唱。”
端坐在钢琴前的姑娘挽着长发,专注又沉静,却仿佛汇聚了满室灯火,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提奥忽然想起了雷诺阿那幅《弹钢琴的女人》[1]。
画作在巴黎展出时,他曾对一同参观的哥哥文森特说,雷诺阿的描绘理想化到有些失真;如今他却觉得,雷诺阿的技法还有不小的进步空间。
因为画家笔下的白裙少女,美丽迷人不及他眼前所见万一。
——仿佛坠入人间的精灵。
曲调渐慢,摇曳着进入尾声。鸟儿带着甜蜜的憧憬,越飞越远。
双手在钢琴上轻点,乔按下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松开踏板。
乐曲结束在云雀轻盈的歌声之中,听众却仿佛还沉溺于梦幻般的色彩。
短暂的静默后,掌声爆发。
乔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扶着钢琴深深鞠躬。
如雷的掌声久久不息,她反复谢了几次幕,人群才终于散开。
走下舞台,提奥已经迎了上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乔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她记得门索说过,画展的开幕式仅限邀请。
“惊喜。”提奥变魔术般地拿出藏在身后的花束,捧到乔面前,“送给你,无与伦比的演奏。”
“谢谢。”她眉眼弯弯地接过花束,“你太恭维我啦。”
“我是认真的。这是我听过的最棒的演奏——之前你还不肯承认自己是钢琴家呢。”
“钢琴家?不,不。”乔失笑,“我这点微末的水平,做钢琴家一定会挨饿的。”
十九世纪的欧洲乐坛群星璀璨,她能够得到这份工作,运气的成分居多——俄罗斯音乐家的作品在此时的西欧尚未得到广泛认可,大多数钢琴家并不熟悉;而能力顶尖的那些,日程则早已排满。
想起从昨夜开始疯狂练琴十几个小时的经历,乔心有余悸:“要是每次演出前都这样不眠不休地练习,即使能够挣口面包吃,很快我也要跟罗伯特·舒曼一样,再没办法好好弹琴啦。”
“罗伯特·舒曼?”
“据说他发明了一种用来锻炼手指力量的机械装置,可惜不久就因为过度练习导致永久损伤。这个故事还是我的钢琴老师告诉我的——我练琴总是偷懒,她为了引起我的兴趣,讲了好多作曲家的轶事。”
“我还以为你是模范学生。”提奥望着对面表情灵动的年轻姑娘,想象她还是个小小女童时的模样,“毕竟,你的《云雀》弹得那样动人心弦。”
“那大概是我唯一能够引以为豪的曲子。”乔的钢琴老师曾经评价她的演奏“技巧大于情感”,而《云雀》,是唯一的例外。
“小时候,我对重力这件事还不太了解。有一次我戴上翅膀,爬到了屋顶。跳下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静止了,一切都变得有意义了。”
“然后呢?”
“然后我摔断了手腕。但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在另一个生命中,我可以飞翔。”
乔莞然一笑:“头上的天堂和脚下的路,就是我一切的追求。”[2]
年轻小姐眼中的光芒粲若春日骄阳,令穹顶悬下的水晶灯都黯然失色。
提奥望着乔,微怔。
也许一直以来他对她的印象都是错的。
眼前的姑娘,从来不是林间迷途的小鹿。
她是注定高飞的云雀。
“……怎么了?”
“不,没什么。”提奥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失礼地盯着一位女士。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平复自己过速的心跳,“我只是在想……你是否有兴趣与我一同参观画展?”
“你从未说过你是画家——让我猜猜,你也有作品参展了吗?”
“我倒是希望自己有那样的天赋。”提奥故作惆怅地叹气,“可惜缪斯女神只眷顾了我哥哥,我只好做个卖画的商人了。”
话虽这样说,他脸上却找不出一丝不平之色。提起哥哥,更是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我必须承认,我对绘画了解不多。它像是某种不适合我的魔法,我尊重它,却难以真正理解它。”
乔委婉地拒绝道,“我多半不是个好人选——用不了几分钟,你就会开始抱怨同伴的无趣啦。”
“那是不可能的。钢琴弹得这样出色的姑娘,一定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你愿意的话,我说给你听。”
提奥弯起右臂,用那双映着天空的眼眸温柔地看向乔,“我有这个荣幸吗,我的小姐?”
……这有点犯规啊。乔搭上自己的左手。
“……50年代,从法国学习归来的荷兰画家,带回了露天绘画的崭新观念。海牙市郊席凡宁根渔村未受破坏的自然景观,也吸引了众多年轻艺术家。”
提奥将海牙画派的起源娓娓道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定居于此,成为了普尔克里的核心成员。”
提奥或许没有做画家的天赋,乔心想,但一定是画商里面知识最渊博的那个。枯燥的艺术史在他口中,成了趣味盎然的故事。
“虽然同样关注乡村景色,描绘的对象却从法式风光变成了典型的荷兰主题——圩田、海洋、牛群、风车,就是我们刚才看过的那些。他们追求的,是‘芬芳、肃穆又温暖的灰’。”
“我得说,我不怎么喜欢灰色调。”乔盯着画布上阴云密布的席凡宁根海滩看了一会儿,“荷兰的天气已经够糟糕的啦,我宁愿选些色彩明亮的画挂在家里。”
“不过那个还不错。”她指向旁边一幅中等尺寸的油画。那是一个农民家庭围坐在桌前吃晚餐的情景:母亲在舀汤,孩子们安静地等待,结束了一天劳作的父亲叼着烟斗,满足地看向妻子儿女。
“虽然背景依旧灰扑扑的,但气氛还算宁静温馨。”
“承蒙夸赞,小姐。”一个耳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乔转过身,看到了戴着眼镜,须发皆白的老人——那是约瑟夫·伊斯雷尔斯。
“我很抱歉,先生!”她陡然涨红了脸,“我不知道这是您的作品。”
对美术馆兴趣缺缺的乔,向来没有关注标签的习惯。而在她极其有限的经历中,凡是被挂在墙上展览的画作,画家都去世了成百上千年——无论她再怎么大放厥词,也没办法从坟墓里爬出来打她一顿。
此时此刻,乔窘迫得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请您忽略我浅薄的看法。我对艺术一无所知。”
“伊斯雷尔斯先生。”提奥点头致意,“我希望您不会因为邦格小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责怪她。”
“墙上的艺术品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伊斯雷尔斯微笑着回答,“放心吧,邦格小姐。无论您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收回已经支付给您的报酬。”
看到老人眼中闪过的戏谑,乔也放松了几分:“即使您打算收回,我也不会乖乖交出来的。”
那可是15盾——217.5欧,对于一个算不上“音乐家”的业余爱好者,是非常慷慨的价格了。
“欣然之至。”伊斯雷尔斯说完,对乔介绍站在自己身旁的少年,“这是我的儿子伊萨克[3]。”
少年身材瘦削,沙金色的短发全都向后梳起,一双深咖色的眼睛格外明亮。
然后,伊斯雷尔斯转向自己的儿子:“这是乔·邦格小姐——当然你已经认识提奥了。”
“认识您真高兴。”伊萨克说。
乔微笑点头。
“您这幅《餐桌上的农民家庭》[4]还没有被预定吧,我希望?”提奥问伊斯雷尔斯。
“没有。”
“那么我可否代表古比尔公司,与您商讨一个合适的价格?”
“你不是因为邦格小姐之前的话才决定买下的吧,提奥?”
“当然不是。能买下当代伦勃朗的作品,是多少画廊求之不得的。”
提奥和伊斯雷尔斯并肩离开之后,伊萨克在乔身旁站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开口。
“邦格小姐,乔——我能叫你乔吗?”
“当然可以。”
“你钢琴弹得真好,就像仙女一样!我是说,你的音乐……”少年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他的目光从一幅画跳到另一幅画,终于,定在了乔的脸上:“我叫伊萨克·伊斯雷尔斯。”
“是的,你父亲说过了。”
"我希望你记住这个名字。现在我还只是海牙艺术学院的学生,但我已经开始参加巴黎沙龙了。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而且,不会太久。"
伊萨克的眼睛里,放射出少年人特有的锐意锋芒,“那个时候,我能不能请你做我的模特?”
他毫不掩饰的雄心壮志令乔忍不住微笑。
"我的荣幸。"她回答。
“那我们说定了!”伊萨克的笑容闪耀得,像是拿到圣诞礼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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