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很难过。”
这是乔回到家的时候,亨利埃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乔试图勾出一个微笑,却怎么也牵不起唇角。片刻后,她放弃了努力:“我可以请求一个拥抱吗?”
亨利埃特上前拥住了她。
乔把脑袋埋在好友的肩窝,伸手环住她的后背。
她的确很难过。
是的,她对提奥撒谎了。
他当然不是“任何朋友”。
对于提奥,乔始终怀着某种类似雏鸟情节的感情。他是第一个对她主动关心,并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人。
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他,她当然也会在这个时代活下来;但是,必定会吃很多苦头。
内心深处,提奥给了她巨大的安全感——不知为什么,乔就是相信他永远不会伤害她,永远愿意帮助她。
所以当他用简慢的语气说出那句嘲讽的话时,她才会那么受伤,那么愤怒。
要是提奥没有向她求婚就好了,乔惋惜地想,那样她就不会失去作为朋友的他。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毕竟不能对他的求婚说“我愿意”。
可他怎么会——如他自己所说——爱她?明明他才刚认识她,明明一点征兆也没有。
“要是我之前听你的话就好了。”乔闷闷地说。如果她在亨利埃特提醒的时候就开始跟提奥保持距离,是不是他们现在依旧是朋友?
“想哭就哭吧。”亨利埃特摸了摸她的发顶。
乔沉默着摇头。
她从来都不是个爱哭的人。
17岁离家万里去英国上学的时候她没哭,从21世纪莫名来到这个愚昧落后的年代她也没哭。
不就是失去了一个朋友,有什么可哭的!
然而,她却把亨利埃特抱得更紧、更紧。
“我只有你了。”
她仅剩的朋友,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鲜活的联系。
“……她拒绝了。”
浓重的夜色中“啪”地绽开一朵烛花,提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将同一句话,写满了一整张信纸。
他坐在敞开的窗边,抬头望向天空中的几颗疏星——就连星星也那么孤单。要是周围热闹点就好了,提奥想,那样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格外岑寂凄清。
他伸手将桌上的信纸揉成团,扔进废纸篓里。而后用笔尖重新蘸了蘸墨水,开始了另一次尝试。
“亲爱的文森特:
“很难准确地告诉你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因为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提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失恋的痛苦令他什么也看不见。不,准确地说,他眼前看见的全是乔。
她圆润秀气的脸庞,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她笑起来微微上翘的嘴唇。她脸上的线条几乎找不到任何棱角,可她的性格却与此截然相反。
她说出的那些残忍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畔回响,让他头痛欲裂。
她不爱他,今后也绝不可能爱他了——她不愿意再见他,她甚至不允许他给她写信。
想到这里,提奥就不免怨怼她的冷酷无情。可是心底又有更炽烈千百倍的爱慕翻涌上来,将他的恨意击得粉碎。
仿佛有另一个人接管了他的身体,提奥机械地迈着两条腿向前走。终于回到贝斯滕广场的时候,房东罗斯夫人被他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还好吗,提奥?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了吗?”
提奥迟钝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声音嘶哑地回答道:“没有大事……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然后,他扶着楼梯扶手,踉踉跄跄地走了上去。打开房门,他强撑的意志放松下来,便一下子跌倒在床上了。
提奥又生病了。
他时断时续地发烧,失眠,食欲不振。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以至于经理特斯提格先生都看不下去了,告诉他可以请几天假,等身体完全康复后再工作。
文森特的来信,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亲爱的提奥:
“很遗憾听到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我曾经喜欢你的乔,因为你说她人品高尚,举止可爱;更因为她有能力让你摆脱孤独,获得幸福。可是现在我恨她,为她给你带来的所有痛楚。
“哦,阿姆斯特丹姑娘,她们总是擅长使人心碎。
“你得明白,在城里长大的姑娘与我们这样的布拉邦特男孩不一样。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生来是乡下人,那么他一生都会是乡下人,无论他生活在哪儿,又看了多少大都市的风景。
“内心深处,我们始终是在长满石楠的荒原上奔跑的男孩。而她多半在城市的公寓楼里长大,她眼中的‘自然’可能只是街角的小花园。
“或许从长远来看,这是最好的结果——之前我就有些担心,她太不平凡了,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家庭主妇。
“我完全理解你无法把她忘掉的心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出悲伤,是我们必须学习的功课。
“好好吃饭,多出去走走。到大自然中寻找力量,而不要把自己封闭在难以忍受的孤独之中。努力变得坚强和勇敢起来吧,表现得好像世界没有崩溃一样。
“但无论如何,请不要对爱情绝望。
“痛苦是我们经历爱所付出的代价,而不经历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去经历爱。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爱过,也失去过;你爱过,也失去过。但与此同时,这些经历塑造了我们,教会我们如何更好地去爱。
“眼下,我认为换个环境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接受晋升,去巴黎吧。
“巴黎就是巴黎,我亲爱的兄弟。巴黎只有一个,法国的空气可以净化大脑,带来好处——世界上所有的好处。”
也许他是时候离开海牙了。
提奥将手中的信纸折起。
离开这个有太多美好回忆,也有太多痛苦回忆的地方。
然而,去巴黎的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
经理特斯提格先生告诉他,事情有了变化——提奥之前在巴黎展会上的出色表现引起了当地员工的嫉妒,他们联合起来向古比尔先生抗议说,外国人不应该代替他们代表公司。
于是,原本商定的职位和薪水都化为了泡影。他将只会是蒙马特分店的一名销售助理,薪水也维持不变。刨去每月供给文森特的部分,剩余的钱是否足以在巴黎生活,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提奥思来想去,写信向古比尔公司的合伙人、森特伯伯寻求建议。
森特年轻时在海牙创办了一家经营颜料和画材的小店,并凭借自己出色的商业头脑和艺术洞察力,将这家不起眼的商店发展为繁荣的画廊。
后来,这里成了古比尔画廊的海牙分部,文森特和提奥的职业生涯也开始于此。
由于没有自己的孩子,森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把以他命名的侄子文森特视作自己的继承人。文森特叛逃后,他又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提奥身上。
收到提奥的信,居住在巴黎的森特亲自去拜访了古比尔先生。
“……尽管我对这样的安排不太高兴,但你还是应当接受。”森特告诉提奥,“古比尔先生说,‘你必须从最底层开始,然后一路向上攀登。’”
“成功之路当然充满了障碍,但不要放弃希望。展示自己的能力,并与先生们保持密切联系,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他敦促道。
十二月,提奥接受了大家的一致意见,离开海牙,前往巴黎。
文森特是对的——提奥在巴黎焕发了新生。
这里是世界艺术的中心,是所有艺术家的圣地。
提奥专注于工作,学习越来越多的艺术知识。他接触了更多关于印象派、色彩、笔触的新观点。
“为什么不尝试让你的调色板亮起来呢?”提奥写信给文森特。
此时的文森特,在安特卫普过得越来越挣扎。安慰弟弟的同时,他正濒临崩溃。
刚刚抵达安特卫普时,文森特信心十足地带着自己最得意的油画作品拜访了当地的艺术商。其中,就包括那幅《吃土豆的人》。
这是他第一幅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是他一直渴望的,对农民生活真实而诚挚的描绘。
然而,这幅画却遭到了所有人的一致批评。就连提奥也指责他技法粗糙、用色昏暗——虽然,提奥用最温和委婉的措辞包裹了这些批评。
文森特决定亲自推销这幅杰作。他坚信这幅画之所以还没卖出去,只是因为提奥没有尽责地将它拿给朋友和艺术商同行看。
可几个月过去,整个安特卫普没有一位画商愿意展出他的作品,更别提购买了。
他在皇家艺术学院同样遭遇了挫折。油画班的教授将他逐出课堂,石膏素描课上他受尽羞辱。曾经让他备受鼓舞的一切,如今令他忧郁悲观。
他饥饿、虚弱、痛苦。
眼前是一片黑暗。
没有什么比家人更能治愈孤独了。文森特想。
他和提奥都需要彼此。他要去找世界上唯一理解他的人。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于是在未经通知的情况下,他留下一堆没有支付的账单,坐上了离开安特卫普的夜火车。
“我亲爱的提奥:
“不要因为我的突然到来而生气。我对此事已经思虑再三,并确信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节省时间。从中午开始,我会在卢浮宫的卡雷大厅等你。
文森特”
到达巴黎北站后,他从素描本上撕下一页,匆匆写就一张便条,交给了一个信差。
然后他去了卢浮宫,站在欧洲绘画大师的作品之中,等待与弟弟的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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