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强迫
祝蘅枝倏然收紧了端着托盘的手,强稳着心神,想听听秦阙和陈听澜后面还会说些什么。
屋中传来秦阙的轻笑声,“我那个皇叔,贪恋美色,满朝皆知,一些科举上来的小官家中的女儿妹妹,有多少被他掳进后院的,但他是皇亲国戚,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弟弟,那些清流,再怎么也只能忍着恶心咽下这口恶气,还是那些老臣,对于此早有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孤在这个时候,反其道而行之,恰恰能让那些老臣看清楚谁才是适合继承大统的人。”
祝蘅枝死死地咬着下唇,眸中蓄满了泪花。
她久久才听到陈听澜的声音,那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殿下这般对娘娘,怕是会叫娘娘伤心。”
她听得出来秦阙的情绪,有些愠怒在里面:“陈伯玉,你什么时候也这般优柔寡断了?”
“殿下恕罪,臣斗胆问殿下一句,之后对娘娘,有什么打算?”
隔着窗纱可以看见陈听澜躬身的动作。
秦阙似乎转过身去了。
“明日叫大夫来看看,孤瞧着她这几日气色不错了,皇叔虽然荒诞不经,但毕竟立了世子,孤现在最紧要的,是让陛下有个嫡长孙,这位子便算是稳住了。”
“那娘娘所出之子便算是殿下的嫡长子,但未来大燕的储君是由一异国女子所出,只怕说不过去。”陈听澜的语气听着有些为难。
“伯玉啊伯玉,你当真是糊涂了,你不是忘了我大燕的国策——立子杀母?”
“所以,所以殿下是想……”
祝蘅枝听到这里,手颤抖越发厉害,陈听澜后面的话,她也没有再听清楚是什么。
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脉搏似乎也一动不动,一股冷意贯穿了她,她就如同个破布娃娃一样,被冷风不断地撕扯着,却无能为力。
她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没有了的孩子,以及秦阙当时的态度。
原来,这些日子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秦阙从来不喜欢搞排场的一个人,这些日却频频出现在集市上,昨日竟在酒楼公然与她那般亲昵,不过都是做给人看得。
她这些日子左右支绌,一直在找机会看看能不能从秦阙稳住储君之位的事情上找到机会,先前因为瘟疫没有办成的赏花宴,她原本是打算等过些日子牡丹开了,她再办一场的,也好为秦阙再拉拢一些人脉。
毕竟她现在与秦阙是一体,倘若到时候是高阳王夺了储,那清算之时,秦阙必是一死,她也跟着活不下去,她在燕国,唯一的靠山,便是秦阙了。
可现在看来,秦阙对于她,只是利用,而且要尽其所能地榨干她所有的价值,才肯罢休。
她的泪水再也收不住,簌簌而落,不断后退。
手中的托盘仿佛也有千斤之重。
一个没端稳,便摔落在了地上,碗盏破碎的声音在夜里听得很是明显。
阶下守着的内侍也被她这一下吓了一跳,匆匆跑过来:“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祝蘅枝一把将内侍推开,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水,便起了身,想跑出去。
她那日做的梦,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秦阙在意她的身子,只是想让她快些有孕,等自己为秦阙诞下嫡长子后,他是不是就会让自己悄无声息的死掉,然后迎娶别的女人进门,抢走她的孩子?
但是已经晚了。
她在门外的动静这么大,内侍都赶过来搀扶她了,里面的秦阙和陈听澜自然也听到了。
只听得门被打开,随着自己的面前落下一道黑影。
像是阎王的手一般。
秦阙朝那个内侍挥了挥手:“下去吧。”
内侍不敢抗命。
秦阙看着她脸上的泪痕,伸手将她拽了起来:“刚刚都听到了?”
祝蘅枝抿着唇别过头去,不看秦阙,也不肯回答他的话。
秦阙捏紧了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过来,强迫她看着自己:“不说话,那就是都听到了?”
祝蘅枝费力地挤出来一句:“秦阙,你若是想做戏,提前说与我听便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也罢,可你为何,让我信以为真?”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一直顺着秦阙的虎口流进了他的手心里。
陈听澜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对祝蘅枝,但此时也出声劝了两句:“殿下,何至于此。”
秦阙转过头去,看了陈听澜一眼,道:“你也先下去吧,该怎么对她,孤心里有数,之后也会说与你听。”
陈听澜叹了口气,却也违逆不了秦阙的意思,打算退下。
祝蘅枝今日将头发都尽数梳起来了,此时被秦阙捏着下颌,身子便不自觉地往后仰去,纤细地脖颈一露无疑。
陈听澜在打算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她脖颈上的一处,是个小小的,血红色的胎记。
他不觉怔愣了一瞬。
往事如潮水一般顺着他的脑海里涌了进来。
秦阙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他:“还有别的事情?”
陈听澜草草收回了目光,“臣告退。”
祝蘅枝就这么被秦阙拖拽入他的书房。
甫一进去,秦阙便关上了书房的门,松开了手。
祝蘅枝顺着惯性便摔倒在地上,仰头看着他。
秦阙的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眉间的嫌弃没有做半分的掩饰,“孤什么时候准许你靠近孤的书房了?”
祝蘅枝吸了吸鼻子,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你不是觉得孤这些日子给了你几分颜色,你便可以在孤面前为所欲为了?”秦阙再次厉声道,但声音不大,出了这个门便听不到了。
祝蘅枝忍着身上的疼痛,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她刚刚擦眼泪的时候,力道故意用得大了些,如今脸上一片红痕,眸中泪光潋滟:“殿下,妾错了,妾不该没有您的同意,自作主张,也不该给您添麻烦,求您,求您放过妾。”
只要秦阙还要夺储,还想要嫡长子,就不会一时半会儿杀了自己,那她如从前一般装可怜便还是行得通的,只要先熬过了今晚,秦阙总要在外人面前装样子的,她再伺机逃跑也不迟。
秦阙面无表情:“起来。”
祝蘅枝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秦阙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终于,后腰靠到了桌子的边沿上。
秦阙双臂撑在她身子两侧,将她整个人都圈了起来。
“作为太子妃,你是不是应当替孤分忧?”
祝蘅枝强迫自己淡定下来,主动去看秦阙,手指很不安分地在秦阙的腰腹上画着圈。
她深知,只有现在把秦阙哄高兴了,她才有机会谋取后面的事情,要不然就真得成了梦中那样了。
“殿下需要妾怎么分忧呢?”她捏了捏嗓子,娇媚非常。
秦阙的大掌一把攥住她的杨柳腰,冷笑了声:“少跟孤来这套,你这些把戏,孤在邺州的时候便见识过了,如今,你哪里,孤还没有见过。”
说罢,还不等祝蘅枝反应,便用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俯下身子来,对准她白皙的脖颈,咬了一口。
祝蘅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祝蘅枝意识到了秦阙要做什么,极力地想推阻开来,“殿下,不要,不要在这里。”
“孤愿意。”秦阙只是淡淡了回了她这么一句。
下一秒她便觉得身子一凉,外衫已经掉落在地。
书房里烛火通明,也没有床幔的遮挡,秦阙眸中的神色被她尽收眼底。
那其中有愠怒、有贪婪、有带着惩罚意味的警告,却唯独没有半分动情的样子。
祝蘅枝的后腰被桌子边沿磕得生疼。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被秦阙抱着坐上了桌子,双腿垂在半空中,碰不到地面,全身的重心都在秦阙身上挂着。
她面色潮红,犹如海棠醉日。
她嗓子都快哭哑了,秦阙才肯暂时罢休。
她衣衫凌乱,滑腻地肩头露在空气中,而秦阙的冠发甚至没有半分凌乱,只有衣衫上有几道褶子。
祝蘅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秦阙只是扯过一边衣架子上挂着的大氅,覆盖在了她身上,将她拦腰抱起。
她一时重心不稳,身体本能地环住秦阙的脖颈。
秦阙抱着她大摇大摆回了自己的寝殿。
她在东宫这些日子,自然知道东宫里既有燕帝的耳目,也有宋淑妃的耳目,秦阙这明显,是做给人看得。
用不了多少时间,最迟明天,不论是燕帝还是宋淑妃,甚至消息灵通一些的大臣,都会知晓太子与太子妃情难自抑,与陈詹事谈论到一半,支走了陈听澜,却和太子妃一室旖旎。
秦阙走到她寝殿的门口,时春正等着,看着祝蘅枝窝在秦阙怀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只好与秋莺面面相觑。
难怪娘娘送个夜宵,能送一个多时辰。
秦阙没有看她们两个宫女,只说:“退下吧,叫厨司那边备好热水,孤叫的时候再抬上来。”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灯,秦阙一把将祝蘅枝放在榻上。
“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祝蘅枝没有力气回答他。
“刷拉”一声,帷帐被拉上,秦阙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恶心你也得给孤受着,在诞下孤的孩子之前,你哪里也去不了。”
第32章 窒息
男女力量悬殊,祝蘅枝的手被秦阙紧紧握着,绕过头顶,她眸中噙满了泪花。
她虽然不是初经人事,但远比当日嫁给秦阙的那次更痛苦。
当时她知道秦阙与她皆是无奈,可秦阙这些日子明明给够了她希望,却又亲自打碎了一切。
海市蜃楼。
锦被翻红浪,祝蘅枝只觉得天旋地转,甚至头顶的床幔都在不停地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有了一点被抽离的感觉。
紧接着传来秦阙叫水的声音。
次日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没等她叫时春,时春已经与秋莺端着铜盆与裙衫进了殿中。
秋莺将帷帐挂到一边的金钩子上,时春一壁扶着她起身,一壁笑道:“娘娘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呢,殿下对娘娘上心,东宫上下可都有目共睹呢。”
秋莺蹲下身子,替她将鞋履摆好,也跟着附和:“是呢,连换亵衣这样的事情,殿下都不肯假手他人,亲自为娘娘换了呢。”
祝蘅枝垂眼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亵衣是崭新的,没有任何的褶皱。
但她心里清楚,秦阙这人,做戏一贯要做够全套。
伺候她的婢女看不见她身上触目惊心的痕迹,又见着太子未曾亲近过东宫上下的任何一个婢女,自然觉得秦阙对她怜爱有家。
如若不是昨夜听到了秦阙与陈听澜的对话,她也差点信以为真。
祝蘅枝看着时春满脸的笑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压在心底。
毕竟时春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她是明面上光鲜亮丽的太子妃尚且对于秦阙的掠夺毫无办法,时春能有什么办法?
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她要知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好判断到底是什么使得秦阙这般着急的要一个子嗣。
秦阙几个月前同祝蘅枝提及此事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强调过,索取地也没有这么凶狠过,她昨夜情绪实在起伏过大,陈听澜与秦阙后面说了些什么,她也并没有听清楚。
这般盘算着,时春已经替她梳好妆了。
秋莺端了一碗浓稠的药递到她面前,轻轻地用勺子搅动着。
祝蘅枝蹙了蹙眉,问了句:“这是什么?”
时春与秋莺相视一笑,道:“娘娘那会儿还睡着的时候,殿下从宫里传来太医来给您把脉,太医说您气血虚,需要好好调理调理。”
秋莺接了时春的话:“是了,殿□□恤娘娘,让我们声音都小些,万万不要惊扰娘娘补觉,我瞧着,殿下对娘娘,是越来越上心了。”
祝蘅枝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碗看着就黑稠的难喝的药,别过头去:“倒掉吧,我不想喝。”
秋莺明显地愣住了,她伺候祝蘅枝没多长时间,从前一直是跟着太子的,只好看向陪着祝蘅枝嫁过来的时春:有些为难地开了口:“时春姐姐,你看这……”
时春抚了抚祝蘅枝的后背,朝秋莺道:“娘娘刚才起了,胃口不佳。你先端下去,等会儿热热再端上来吧。”
秋莺点了点头,才要下去,便被祝蘅枝拦住了。
“我说了倒掉,我不想喝,是听不懂吗?”她说这句的时候声音分外的大,说完一把将那碗药打翻在地。
秋莺脸色一白,立刻便跪在了地上。
药汁泼洒在地面上,药碗滚了出去,一直停留在一双皂靴前。
祝蘅枝看着秋莺,按了按眉心,而后抬手让她起来:“算了,你先起身吧,这事本来也怨不得你。”
时春意识到了秦阙的出现,连忙转过身去,屈膝道:“见过太子殿下。”
祝蘅枝只觉得后背一凉,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了秦阙的声音。
“孤昨夜叫蘅枝不高兴了,她和孤闹呢,行了,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收拾了下去吧,重新煎一碗药上来。”
秦阙面色和煦,时春与秋莺不敢直视他,自然没有留意到他眸色间的暗意。
伺候他的小内侍站在珠帘外头,小心翼翼地问:“殿下,陈詹事已经在您的书房候着了。”
秦阙眼光半分都没有从祝蘅枝身上离开过,声音仍然是温温得,“让他等着,告诉陈听澜,孤陪太子妃喝完药便过去。”
内侍连声应了。
等婢女与内侍都退下去后,秦阙才走到祝蘅枝身边,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肩头,看着镜子中的她,声色低沉:“怎么了?不愿意喝药?”
祝蘅枝没吭声。
“你不愿意也得愿意。”秦阙捏了捏她的下颔,又松了开来,“负责给你煎药的是时春,你若是不喝药,那孤便治她的罪,你说如何?”
祝蘅枝狠狠地瞪了秦阙一眼:“你卑鄙无耻!”
秦阙勾了勾唇:“孤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不过多久,时春端着重新煎好的药守在了珠帘外。
秦阙没有让她进来,径自走到珠帘跟前,从秋莺手里接过了那碗药,便叫她下去了。
秦阙捏着勺柄一下又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的药,时而与碗内壁擦碰出清脆的声响来,但这些落到祝蘅枝耳朵里,只觉得无比的刺耳。
仿佛是被判了死罪的囚徒之人将赴刑场时身上带着的沉重的铁链一般。
秦阙很细心地将勺子里的药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曾几何时,祝蘅枝也幻想过秦阙能有一天对她温柔以待,能照顾她的感受,但当他真得“无微不至”了起来,祝蘅枝才感受到一种浓烈的窒息感。
她如同一条被海浪吹上岸的鱼一样,无所适从。
秦阙的声音冰冷、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情,只是简单地命令:“张嘴。”
她不太愿意。
秦阙便将那药碗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腾出一只手来,捏住她的下颔,迫使她的唇齿张开,而后强硬地将勺子塞了进去。
药一半被她喝了进去,一半顺着唇角淌了出来。
秦阙怒极反笑:“不喝?是要孤亲自喂你吗?”
祝蘅枝转过头去,看见秦阙已经自己端起了药碗,唇已经停靠在了碗地边缘上。
她意识到秦阙要做什么,还是妥协了:“我、我喝。”
秦阙抚着她背上的青丝,将碗递给她,看着镜子,与她平视,脸上的笑意有些渗人:“这才乖。”
祝蘅枝知晓,自己现在激怒秦阙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倒不如先顺着他,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秦阙看着她将药一饮而尽,才掀开帘子出了门。
祝蘅枝知道秦阙不会告诉她任何事情,而自从那日陈听澜为她说过话后,她也再没能见过陈听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陈听澜并没有被调离东宫。
不过也是,陈听澜做了秦阙这么多年的亲信,秦阙也不会因为一时之过将自己的心腹从东宫遣走,倘若陈听澜因此心生怨怼,将秦阙的底透露给高阳王活着宋淑妃,那他的储君之位就真得不保了。
于是她只能想着能不能出东宫,也好知道最近外面都发生了何事。
她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秦阙身上。
她得为自己筹谋。
否则,若是她在秦阙登基之前有孕诞子,那秦阙登基之日便是自己身死之时,若是秦阙登基后她还未曾诞下子嗣,那便是一尸两命。
正如秦阙自己与陈听澜说得那样,大燕未来的储君,只能是嫡长出身,并且,不能有一个别国的母亲。
但她却被东宫的侍卫拦住了。
“娘娘恕罪,太子殿下吩咐过了,为了您的安全,让你务必寸步不离东宫。”
祝蘅枝深吸了口气:“我是太子妃,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侍卫抱拳低头:“请娘娘不要让小的为难,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她知道,秦阙这是将自己软禁在了东宫里。
甚至,也不让时春出去。
而东宫上下,都在说秦阙对她一心一意,恩宠有加。
她似乎彻底成了秦阙的笼中鸟。
只有秦宜宁偶尔能拿着祝蘅枝曾经给她的玉佩来东宫陪陪她。
但秦宜宁在高阳王府实在没什么地位,祝蘅枝试探着问了两句,许多事情她也不知晓。
但她能判断出来的是,秦阙最近民望很好,分寸也拿捏地适中,燕帝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在这几乎看不见天日的东宫,只有秦宜宁的到来,给她讲讲近日里上京的一些新鲜事,带给她时兴的话本,让她才觉得,自己不是个死物。
秦阙碰见过秦宜宁几次,也没有说什么,默许了秦宜宁的行为,有时候也会留下她用膳,与祝蘅枝一样叫她“宁宁”。
祝蘅枝知晓,因为秦阙从来都没有把秦宜宁放在眼里,他也清楚,秦宜宁掀不起来什么大风浪。
时间恍然间已经从仲春擦到了季夏。
八月初,她被太医诊出了有孕两月的消息。
早上诊出的消息,下午宫里的赏赐、一些宫眷和朝中大臣的贺礼便堆满了东宫的院子。
秦阙照单全收,转头将除了宫里来的东西之外的全部都移交到了内廷。
祝蘅枝知道,秦阙若不收便是倨傲无礼,挑着收难免得罪人,照单全收又都给燕帝,才是妥善之举。
既不会是结党营私,也稳住了那些想要巴结或拥护他的人。
但她却再也没见过秦阙,秦宜宁也没有再来过东宫。
她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她选择欲擒故纵。
第33章 自焚
时春与秋莺照例传了晚膳,祝蘅枝也只是稍稍动了两口,便叫人撤下去了。
时春在一旁温声劝着:“娘娘近两日食欲不振,是否是因为殿下的缘故?”
祝蘅枝没应声,神思有些迷惘。
秋莺看了她一眼,说着替她盛了一碗粥:“娘娘如今毕竟是双身子,还是要多多注意些才是,您才喝过药,这样对胃不好。”
祝蘅枝将筷子重重地放在桌案上,一把将秋莺手里的碗盏打翻在地。
秋莺与时春慌忙跪了下来。
“撤下去。”祝蘅枝音调冷冷。
秋莺与时春面面相觑,还是喏喏连声,将东西收拾好便出去了。
祝蘅枝就木然地坐在矮凳上,一言未发,屋内仿佛被笼上了浓重的阴云。
其实祝蘅枝近来在时春和秋莺面前情绪已经很稳定了,被秦阙“软禁”后,也没怎么发过脾气,今天是第一次。
无他,装得。
秦阙不是自觉任务完成了,不回来吗?那她就让秦阙不得不回来。
或许在他心中,祝蘅枝不重要,但她腹中毕竟有秦阙的孩子。
她从妆奁中取出了帷帽,带在头上,以免吸入过多的烟。
取帷帽的时候,眼睛一瞥,便看见了小匣子里那个小小的银质的长命锁,上面系着纤细的红色的绳子。
祝蘅枝眸光一滞,探出手来将那枚长命锁紧紧握在手中。
整座东宫,除了时春与这块长命锁,没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的。
而后端起了烛台上点着的蜡烛,颇是嘲讽的一笑,手一扬,便将那根蜡烛丢到了自己的床幔上。
床幔是秦阙在她有孕后换上的,是很鲜妍的红色,秦阙说她有身孕是天大的喜事,这匹红色的苏缎是宫里赏的,不好不用。
但她一直都觉得刺眼,也曾经与秦阙明确的说过,她不喜欢这个颜色。
这个颜色总能让她想到当时在邺州城外的风雪,她穿着薄薄的嫁衣从晌午等秦阙等到黄昏的那天。
让她想起了与秦阙之间诸多的不堪。
其实有时候她也觉得讽刺,秦阙对她好的那几日,想起邺州,是秦阙的怀抱和那件厚实的狐裘。
如今却只剩下了残破不堪。
但秦阙只是将她揽入怀中,咬着她的耳朵说:“乖,听话。”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无比的恶心。
上好的绸缎,最是不经烧,不一会儿便冒出了火苗。
但是祝蘅枝觉得火势不够大,于是拿来了自己搽头发的发油,慢条斯理地倒在床幔上。
火苗腾一下蹭得老高。
祝蘅枝看着慢慢增大的火势,竟觉得有几分刺激。
若是秦阙一会儿为了她腹中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冲进来,而她却用手中的发簪一把插进他的脖颈中,会是什么样子呢?
祝蘅枝看着剩下的发油,将其淋在妆台上、桌子上,又从外面端了几根蜡烛,分别丢到她泼洒了发油的地方。
而后自己退到了一边,看着火势渐大。
她当然不会伤及自己。
为了秦阙死,那也太不值得了。
祝蘅枝走到靠着水池子的窗户前,手指搭上窗子的锁扣。
八月初,上京已经入了秋,到了晚上,风更是大。
她甫一打开窗子,冷风便灌了进来。
她打了个激灵,看着外面进来的风将火势逼得更大。
她点燃的,是内间,她在上风口,火一时半会儿不会烧到这边。
不过多久,门外便出现婢女呼救的声音。
祝蘅枝分得清楚,那是时春的声音。
“快来人啊,走水了!太子妃娘娘还在里面!”
“救火!”
外面的呼喊声、脚步声此起彼伏。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太子殿下啊!”
时春拍打着殿门,语气焦急:“娘娘!娘娘您千万不要做傻事好不好?”
祝蘅枝将门从里面关住了,时春的力气,必然打不开。
她慢慢摊开掌心,看着静静地躺在里面的那块长命锁,摸了摸上面的花纹,又将掌心合上。
倘若秦阙真得不来,那她今日便趁乱带着这枚长命锁跑出去。
正这么想着,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祝蘅枝勾了勾唇角,喃喃:“看来越想什么越得不到什么,今日她注定是走不了了。”
“怎么回事?”
是陈听澜的声音。
时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和陈听澜说着她说知道的事情的经过。
陈听澜推了推门,意识到殿门是被祝蘅枝从里面锁上了。
于是皱着眉扯下自己腰间挂着的令牌,语气很快地和秋莺吩咐:“殿下今天在内阁,拿着我的令牌速去!”
说完这句,往后退了两步,一脚将门踹开了。
众人看着里面的凶猛的火势,一时愣住了。
有个内侍看着陈听澜挽起了自己襕衫的袖子,这才连忙拦住他:“陈詹事,您不能进去啊,您若是有个意外,奴婢们担当不起啊!”
陈听澜扇了扇面前的烟,头也不回:“伤了娘娘你们就担得起了?”
说完也不管那内侍,毫不犹豫地便跨进了门槛。
陈听澜下意识地看向内室,里面已经火光漫天了,但他能分辨的出来,里面没有人在呼救。
他心下有了猜测,太子妃莫非是故意的?
但她并不像是会轻生的人。
他心下隐隐泛起一丝不安,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大声:“娘娘?娘娘?您在里面吗?”
就在这时,他面前连接内室与外间的一根房梁烧断了,掉在了他面前。
陈听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祝蘅枝站在窗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心底嗤笑一声:“秦阙果然是当了甩手掌柜,这样大的事情,竟也不亲自来。”
他对自己,果真是纯粹的利用。
“陈詹事,我在这边!”祝蘅枝看着陈听澜模糊的身影,喊出了声。
陈听澜循声看去,立刻大步走到祝蘅枝身边。
“臣救驾来迟,请娘娘恕罪。”陈听澜立在她面前,颔首躬身。
祝蘅枝碰下了他的小臂,“秦阙果真是薄情。”
“殿下他只是……”陈听澜刚开了口,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解释的时候。
祝蘅枝虽然站在窗前的上风口,但火势渐大,迟早会蔓延过去。
门前浓烟滚滚,安全的区域,正在不断的缩小。
若是要安然无恙地出去,唯一的方法是跳窗。
但祝蘅枝怀着身孕,必然不能冒险翻窗。
陈听澜没思考多久,揽起了祝蘅枝的腰身,单臂将她抱在怀中:“冒犯了,娘娘。”
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撑着床沿,稍稍接力,便抱着祝蘅枝从窗子中翻了出去,稳稳地落在屋后的回廊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祝蘅枝还没反应过来,陈听澜便已经抱着自己安全到了殿外。
她掌心一松,原本握在手中的长命锁便掉落在了地上。
祝蘅枝来不及与他道谢,便慌忙去捡那只长命锁。
月明星稀,月光此时正好落到屋子背后,银质的长命锁在清辉的照射下反映出淡淡的光晕来。
陈听澜自然也留意到了。
他眸光倏然一紧,看着祝蘅枝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长命锁收好,一时有些怔愣。
祝蘅枝朝他欠了欠身子:“今日多谢陈詹事。”
陈听澜闻言,只能暂时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朝她拱了拱手:“这是臣的分内之事,”他中间顿了顿,问了句:“敢问娘娘,今夜的火,是否为娘娘亲手所燃?”
祝蘅枝看着他,眸光稍敛:“倘若我说是,陈詹事会告诉殿下吗?”
陈听澜犹豫了下,还是说:“臣会告诉殿下,是东宫混入了细作,蓄意谋害娘娘与腹中世子。”
这个说法,两边讨好。
秦阙一贯信任陈听澜,这个说法,既不会让秦阙问责于祝蘅枝,也可以让秦阙借机向政敌发难。
祝蘅枝应了声,装作一副柔弱可怜的样子,微微红着眼睛问陈听澜:“那陈詹事可知,殿下今日是在忙什么,为何不肯来看我与腹中孩子?”
陈听澜抿了抿唇,垂眼回答:“请娘娘恕罪,臣,殿下的意思是,娘娘安心养胎便是,外面的事情,不必让您担心。”
祝蘅枝往近靠了靠,抬起眸子,看着陈听澜,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那陈詹事的意思是,殿下如今是胜券在握,十拿九稳?”
陈听澜没有回答。
祝蘅枝知道他这是默认了,于是以退为进:“我既然平安出来了,那陈詹事也不必久留了,在里面吸了太多的浓烟,我在此处吹吹风。”
陈听澜不知道她为何放火,看着面前的水池,怕祝蘅枝纵火自焚不成,又从这池水中跳进去。
池水不深,但入了秋却冰得很,即使祝蘅枝无碍,那腹中胎儿必然是保不住得。
陈听澜意识到这点,哪里敢走,“恕臣不能从命。”
他这一抬眼,便看见祝蘅枝手中握着的长命锁上面的红绳,还是没忍住。
“臣斗胆问娘娘一句,您手中的长命锁从何而来?”陈听澜这般问着,手攥得紧紧得,已然沁出了一丝薄汗。
祝蘅枝伸开手,看着手中的银锁:“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怎么了?”
陈听澜心底一颤,从自己脖颈上摘下了另一块银锁,放到了祝蘅枝手边。
一模一样。
第34章 故人
祝蘅枝一时怔住了。
她看着躺在两人手心里一模一样地两枚长命锁,呼吸一颤,又缓缓抬头看向陈听澜。
“陈詹事,这枚长命锁从何而来?”
祝蘅枝以这个视角看陈听澜,总觉得分外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与她刚嫁到东宫时遇见陈听澜的那次如出一辙。
“也是我母亲所留。”陈听澜如是回答,但眸眶已经渐渐染上了一道红。
祝蘅枝抿了抿唇,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措。
陈听澜将那自己手中的那枚银锁收起,问她:“敢问娘娘芳龄?”
祝蘅枝本来是要嫁给燕帝的,改嫁秦阙是燕帝临时做的决定,故而她的生辰八字现在还被压在内廷,并不在东宫,他虽是太子詹事,却也无从得知。
祝蘅枝喉头哽咽了下,而后缓缓启唇:“去岁冬月在路上过的十七岁生辰。”
陈听澜眸光一滞,年龄与生辰竟然完全对的上。
莫非真的是她?
秦阙当时在邺州的时候,让他去查祝蘅枝,却也只查到了她是燕帝的曹婕妤所出,至于这曹婕妤是哪里人士,却是一概不知的,当时陈听澜虽有疑惑,但觉着应当是巧合,如今看来,倒像是阴差阳错。
祝蘅枝看着陈听澜的神色,试探着问:“我第一次见陈詹事时,便觉着分外熟悉,但当时只以为是同为江南人的错觉,”他中间顿了顿,说:“我与陈詹事,是否从前就相识?”
陈听澜深吸了口气,“娘娘是否,有别的兄长?”
一些模糊的残影再一次从祝蘅枝脑中飞掠而过,她有些犹豫着说:“应当是有的,只是我四岁的时候,便跟着母亲被楚帝接到金陵了,在此之前的记忆,甚是模糊,我也不太确定。”
陈听澜却一下子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点,立刻开口问:“接到金陵?令堂不是一直在金陵宫中侍奉楚帝的么?”
祝蘅枝摇了摇头:“我母亲也走得早,我六岁那年便病逝了,但我尝听母亲提起过,我家本在澧水畔,我母亲原是楚帝的原配,娶孙皇后是后来的事情了,个中缘由,想来陈詹事是清楚的,我便不再赘述了。”
“澧水”两个字,于陈听澜,算是当头一棒。
越来越接近了。
年龄、生辰、地方,姓氏。
他想起了之前无意间瞥见的祝蘅枝脖颈上的那块血红色的小痣,于是往近靠了靠:“臣斗胆,请问娘娘脖颈上是否有一块血红色的小痣?”
祝蘅枝眸子倏然睁大,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垂在前面的头发拨到身后,用手去摸那块小痣。
陈听澜怎会知晓?
陈听澜虽然是秦阙的心腹之臣,但她与陈听澜之间一直都没有坏过规矩。
若是这块痣是在手上、小臂上,那陈听澜或许有看见的可能性,但是在脖颈下面,这般隐私的位置,男子当中,应当只有楚帝和秦阙见过。
陈听澜看着她的反应,便知道自己那日果然没有看错。
他斟酌了许久,才颤着声音,叫出那声十几年没有唤出的名字。
“皎皎……”
祝蘅枝往后退了两步,眸中尽是不可置信,“你,你怎么知晓我的小字?”
她的小字“皎皎”,连秦阙都不曾知晓,陈听澜怎会知晓?
陈听澜只觉得鼻尖一酸,眼眶湿润,一时有些语无伦次:“皎皎,我,我是哥哥,是你的兄长。”
“兄、兄长?”
陈听澜将手松开,轻轻抚着银锁上头的暗纹:“你出生的时候,父亲刚升了班头,涨了俸禄,于是去西街的银匠那里打了两块银质的长命锁,一块给了你,一块给了我,我比你年长六岁,从前你总是喜欢骑在我身上,我放风筝的时候,你就会在一旁拍手叫好,你喜欢吃糖葫芦,但阿娘说对牙口不好,很少买给你,你便缠着我给你买……”
陈听澜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陈听澜缓缓道来,但落在祝蘅枝心里,便如同有人逐渐将自己脑海中那块落满灰尘的镜子擦干净了。
是她骑在兄长身上,笑闹着喊:“骑大马喽!骑大马!”
是她看着飘在空中的纸鸢,朝着兄长高呼:“不够高,再高些!再高些!”
也是她拽着兄长的袖子,软着声音撒着娇:“哥哥给我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这些都是祝蘅枝明明白白的记忆不错,但陈听澜身上实在有太多的疑团了,就比如,当时燕帝接她和母亲到金陵的时候,为何没有这个兄长?这么多年,他又为何辗转到了燕国,成了秦阙的心腹?
于是她平复了心绪,抬头问陈听澜:“你如若是我的兄长,为何你会姓陈,为何不在楚国,又为何隔了这么久,才问我这些?”
陈听澜知道在祝蘅枝心里,他现在还是秦阙的心腹,而秦阙这些日子对祝蘅枝的态度,他比谁都清楚,却也没有伸出援手,自然是对自己有所防备的。
所以一件件地的回答了祝蘅枝。
“你三岁那年,澧州遭了战乱,但我当时在外祖家中,没过多久,外祖家所在的平州也遭了变故,又是那年,大燕的陈大将军,也就是太子殿下的舅舅,趁着南边内乱,带兵南下,太子殿下当时便在军中,我一路颠沛流离,后来因为意外被陈将军捡了回去,或许是看我有几分本事,他一直没有儿子,便认了我当义子,后来回京后,我便给太子殿下当伴读,又在燕国考取功名,除了最开始在翰林院呆过一段时间,后来一直在东宫任职。”
陈听澜平声将这些年的事情都告诉了祝蘅枝。
他方才也吸入了不少的烟尘,说得话一多,自然有些呛,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说:“我后来有了自己的人后,也查过当年的事情,但是太乱了,都说当年澧州一片狼藉,十室九空,活下来的人不过十一,没过多久,楚帝在金陵称帝,立后的时候皇后姓孙,并不是阿娘的姓,我以为,你与阿娘已经……”
当年战乱的事情祝蘅枝有些印象,但不甚清楚,她只记得母亲带着她藏在山洞里,一直提心吊胆,差点饿死在山洞里,等到外面渐渐平息了,才敢出去。
她与母亲,是楚帝登基追封父祖时,回澧州请排位的时候接到金陵的。
陈听澜收了话尾,将那枚长命锁紧紧攥在手中,“皎皎,对不住,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自从她六岁那年,母亲病逝后,祝蘅枝便再也没有感受到亲人的温存,楚国对她而言,只是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后来嫁到燕国,更是独在异乡为异客。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与自己的亲哥哥,陈听澜重逢了。
祝蘅枝这藏了许多年的泪水,再也没能忍住,她一把扑进陈听澜的怀中,声音喑哑:“哥哥。”
陈听澜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温声道:“我在。”
但祝蘅枝只是抱了一下,就将他松开了,她将脸上的泪痕尽数擦去,朝着陈听澜道:“哥哥,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希望暂时保密,我,并不想让太子殿下知晓,毕竟以他的为人和对我的态度,我怕他迁怒于你。”
陈听澜略微沉吟了下,“我尊重皎皎的决定,今日过后,你我之间,一切如常。”
祝蘅枝弯唇一笑,又扯了扯陈听澜的衣袖:“我这些日子的处境,并不知晓现在外面的状况,哥哥可否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能叫殿下这般急切地要一个子嗣?”
祝蘅枝眸中半噙着泪水,手指轻轻扯着他的动作,叫陈听澜心中的愧疚愈发浓烈。
秦阙是他的主上没有错,但祝蘅枝是他多年未见的亲妹妹,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多做考量。
“殿下这段时间与高阳王之间的矛盾越演越烈,高阳王在宋淑妃的支持下和殿下夺储的事情已经闹到了明面上,朝中大臣分成了两派,但高阳王阵营有人临阵倒戈,将他的把柄都给了殿下,殿下查完后发现一切属实,已经递交了上去,如若不出意外,今晚便要抄高阳王的家。”
陈听澜是秦阙的心腹,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无需怀疑。
祝蘅枝蹙了蹙眉,继续问:“那陛下的意思呢?”
“陛下今年开了春后,身子便不太好了,殿下在宫里的眼线说,宋淑妃日日给陛下吹枕头风,陛下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但不到万不得已,殿下应当不会发动兵变。”陈听澜柔声解释。
这话倒是真得,秦阙这人虽然狠厉,却也重视史笔对他的评价。
但陈听澜的话外之音是,秦阙已经做了相关的准备。
祝蘅枝仰头看着陈听澜:“殿下只是想要我诞下他的嫡长子来稳固地位,这件事哥哥比谁都清楚,但他登基后,若想权衡朝野力量,定然不会容我,到时候我只有死路一条,我若说我想趁乱逃走,哥哥会帮我吗?”
第35章 做戏
陈听澜轻轻握着她的手,语气温和:“从前皎皎你在楚国,叫你受委屈,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如今到了燕国,再叫你受委屈,那我不但是无能,更是无情。”
陈听澜与秦阙在一起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且他现在又是秦阙的心腹之臣,等秦阙顺利登基,他便是宰辅之臣,可平步青云,前途一片大好。
想到此处,祝蘅枝添了几分顾虑,她任由着陈听澜握着她的手,稍稍仰起头来,“那兄长打算如何帮我?若是被太子殿下发现了,岂不是要牵连你?”
陈听澜一手刮了刮她的鼻梁:“这些事情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好一切,我在燕国孑然一身这许多年,今日之前,本就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人或物,殿下倘若到时候真要治我的罪,那我便来找你,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陈听澜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
其实祝蘅枝知道,她在秦阙心中本就没有多少地位,只要秦阙顺利登基,她不管是失踪了还是死了,于秦阙而言,都没有半分影响,甚至她主动消失,还能让秦阙少些麻烦。
故而秦阙不会无聊到去追寻她的下落,更不会因为发现是陈听澜助她逃走的而降罪于陈听澜。
反倒是会假惺惺地给她个追封,在史书里留下一个“故剑情深”,重情重义的美名。
而陈听澜也配合着她说了下去。
“那皎皎还没有告诉我,你到时候要离开,是打算去哪里?”陈听澜沉吟了声,问道。
祝蘅枝偏了偏头,朝着陈听澜很是娇俏地一笑:“我想回澧州,还在澧水岸,养蚕缫丝、刺绣织锦、渔樵江渚,好好地为自己活着,不沾染关于金陵和上京的任何事情,倘若兄长日后告老还乡,家中也有粥饭温热,好不好?”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晃动着陈听澜的胳膊。
其实他们彼此心中都清楚,祝蘅枝想要逃跑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是有陈听澜的帮助。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眸中已经沾染上了泪光。
祝蘅枝踮了踮脚,用手指揩去陈听澜眼尾的一点水痕,“还有最后一件事,兄长能不能等太子殿下回来后与他说我腹中孩子因困火海,无力保住?”
她本就身形纤弱,即使已然有孕三月,却还是不怎么显怀,秦阙这些日子又不曾来见过她,自然是不知道她如今的样子的。
陈听澜不解。
祝蘅枝便朝他耐心解释:“太子殿下不是看重我,是看重我腹中的他的嫡长子,断了他这个念想,他日后也不会看我看得那般紧。”
陈听澜抿了抿唇,心中泛上一丝苦涩,但面上不显,回头看了眼,殿中的火已经尽数被扑灭了,侍从的声音也清晰了些。
“我带你回去吧。”
祝蘅枝走到窗户前,将手探进去,蹭了些烟灰在手指上,在脸上随意地抹了两下,“做戏要做全套才是。”
陈听澜则以极其宠溺且轻松地语气道:“那就要委屈皎皎再装一下了。”说罢将祝蘅枝拦腰抱起,顺着长廊往前院而去。
前院里兵荒马乱的,她的整个寝殿也被烧得一片狼藉,横木塌坏在地上,上面还冒着烟,甚至两边的配殿也受了影响,短时间内,是住不了人的。
时春看着祝蘅枝躺在陈听澜的怀中“昏迷不醒”,连忙扑到他跟前,颤着唇问:“敢问陈詹事,娘娘她……”
陈听澜敛了敛眉,将祝蘅枝抱紧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方才探过鼻息了,性命无碍。”他说着往秦阙的书房方向而去。
毕竟祝蘅枝是太子妃,于情于理,即使秦阙不在,他此时应该将人送到秦阙跟前去。
秋莺也跟着过来,语气焦急:“只是现在这个时辰,宫门已经落了锁,请不来太医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听澜知道秋莺是秦阙的人,若是照顾祝蘅枝,并不如时春可靠,于是朝秋莺扬了扬下巴,道:“你去广仁医馆找廖郎中,报我的名字,让他速速来东宫。”
他纵使一直在秦阙左右侍奉,但毕竟顶着陈将军儿子的名头在这上京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是有自己的一些力量的。
廖郎中,便是他的亲信。
陈听澜先前派去内阁找秦阙的人到内阁时,却被告知太子殿下已经不在内阁了。
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好赶紧回来禀报陈听澜。
“回陈詹事,奴婢到内阁的时候,被告知,殿下已经领着锦衣卫去了高阳王府,奴婢没能见到殿下。”
陈听澜垂了垂眼,朝他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时春手一颤,看着祝蘅枝,叹了声:“还好娘娘这会儿听不见,不然指不定多伤心呢。”
他果然没想错,秦阙将这些日子拿到的关于高阳王的把柄与内阁合计后,应是得了燕帝的准许,这是要去抄高阳王府。
夜深露重,高阳王府门口灯火通明。
秦阙一身玄色的襕衫在风中飘动,他眸色沉沉,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打了个手势,掀了掀唇:“动手吧。”
不过多久,院中便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声。
都是高阳王的妻妾子嗣。
秦宜宁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府中冲出来,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秦阙,浑身是血:“太子哥哥,你不要杀宁宁好不好?”
秦阙面不改色。
秦宜宁便抱住他的小腿,“宁宁前些日子还陪嫂嫂吃饭,给嫂嫂腹中的孩子买了小玩具,我真得什么都不知道,太子哥哥能不能看在嫂嫂的面子上,不要杀我,宁宁、宁宁想活……”
秦阙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给手边的锦衣卫递了个眼色。
锦衣卫明白秦阙的意思,硬生生地将秦宜宁从秦阙身上“扒”了下来。
秦阙回东宫的时候,已经时第二天的凌晨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高阳王府面前的地砖被洗刷地干干净净,仿佛昨夜那场杀戮根本就是臆想一般。
他回了东宫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的时候才知道昨夜祝蘅枝寝殿着火的事情。
匆匆披上外衣,便往自己的寝殿去。
他的寝殿,在与祝蘅枝成亲后,便没住过人了,他这些日子忙于消灭高阳王,大多时候都是歇在书房的,很少回去。
秦阙到自己的寝殿时,陈听澜正守在殿外,看见他回来,拱了拱手,问:“殿下昨夜可还顺利?”
秦阙没有回应陈听澜,往内殿看了一眼,问他:“太子妃与腹中孩子情况如何?”
陈听澜垂首应声:“还望殿下节哀,太子妃一切无虞,只是孩子没保住。”
秦阙怔愣住了,看着他,眸子睁大,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殿下节哀顺变。”
秦阙没再理会陈听澜,掀开帘子便往内殿去了。
祝蘅枝是睁着眼睛的,甫一看见他进来,便转了过去。
秦阙径直坐在她的床沿上,问她:“孩子没了?”
祝蘅枝心中嗤笑了声,看吧,他回来的第一句的话就是问她孩子的事情,而不是关心她有没有受伤,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于是以鼻音应了声。
“为什么会突然着火?”秦阙音调冷冷。
祝蘅枝没回答他。
秦阙竟也没动怒,只说:“无妨,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我要入宫向陛下复命,晚上再来看你,寝殿被烧毁,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这段时间便留在孤的寝殿吧,倒也省得孤两头跑了。”
秦阙就像是朝手底下人吩咐事情一样,没有掺杂任何感情。
时春在一旁看着揪心,只好近前来和秦阙道:“殿下,郎中说,娘娘身子底子本就薄弱,接连流产,已经元气大伤,日后,只怕很难有孕了。”
秦阙瞥了一眼祝蘅枝苍白的脸,若无其事:“只是很难有孕,并不是不能有孕,等我之后诏太医院院首过来,好好调理一番就是了。”
听到秦阙的话,祝蘅枝心底泛上一丝慌张。
陈听澜可以让外面的郎中和他一套说辞,但太医院的院首,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买通的,若是真得让秦阙诏了他来,那这件事便瞒不住了。
她偏过头来,看着时春,轻声道:“时春,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同太子殿下说。”
时春颇是担忧地看了一眼祝蘅枝,奉命退了下去,连带着合上了寝殿的门。
祝蘅枝努力装作一副虚弱的样子,从榻上起身。
秦阙纵然已经沐浴过了,但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儿,或许是她现在怀着身子,对气味比较敏感的缘故。
那阵味道一钻进她的鼻孔,她便觉得无比的恶心。
她强压住胸口,才问秦阙:“殿下身上有血味,昨夜,杀人了?”
秦阙伸手将她揽住怀中,“嗯,将高阳王灭门了。”
祝蘅枝突然想起秦宜宁那张脸,问道:“那宁宁也?”
秦阙脸色立马一沉,松开了她:“孤警告你,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太医过来,好好调养身子。”
祝蘅枝浑身一凉,基本猜到了秦宜宁的下场。
“望殿下收回成命,妾本薄命,不值得殿下这般对妾。”她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和秦阙拉开了距离。
秦阙对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拂袖起身:“不值得?那便不用留着脏了孤的地方了。”
第36章 后悔
祝蘅枝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仍是抬起眸子,当中尽是惊惶,里面噙满了泪水,似乎是拼尽了全力,才抓住了秦阙的衣袖:“殿下,不要,不要这般对妾……”
秦阙一把将自己的袖子收回,睨了她一眼,“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孤便和你说过,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孤,孤素来不吃这套。”
话音刚落,秦阙身边侍奉的内侍便进了门,“殿下,娘娘,陛下听说了东宫昨夜大火,担心娘娘腹中子嗣,特意派了太医来为娘娘诊脉。”
秦阙与祝蘅枝俱是一怔。
高阳王被灭,秦阙在宗室中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便没了,他这些日子又注重积累名声,而祝蘅枝腹中的这个皇孙,更是帮助他稳固地位的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若是燕帝遣来的太医查出些什么,那后果不堪设想。
祝蘅枝同样担忧,太医查出自己是真有孕,那便要连着陈听澜一起遭殃。
她手中生出细密的汗珠来。
但当秦阙看到掀开珠帘进来的太医后,眉目稍稍和缓了些。
来诊脉的恰巧是他留在宫中的人,秦阙朝他侧了侧身:“刘太医请。”
刘太医坐在榻前的小矮凳上,看着祝蘅枝略略苍白的脸色,道:“还请娘娘伸出手来。”
祝蘅枝闭了闭眼,将手腕递给刘太医,脑中飞快地想着一会儿的应对措施。
但刘太医刚刚将手指从她的手腕上抬起,准备手她手上搭着的绢帕,便听到了秦阙的声音。
“刘太医,太子妃及皇嗣应是一切无虞吧?”
虽是问句,但他还是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他认为,刘太医不会听不懂他的暗示。
但刘太医却只是以为秦阙是过度担忧太子妃,便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来:“请殿下放心,娘娘及皇嗣一切安好,臣会如实回禀陛下。”
秦阙原先敛着的眉瞬间舒展开来。
祝蘅枝原以为他的神色是在刘太医跟前做戏,等太医走后,自然要大发雷霆,并质问自己。
只是祝蘅枝张了张唇,想说些辩解之语,但却被秦阙的声音打断了。
“陈听澜!”他朝门外扬声道。
祝蘅枝心底一沉。
陈听澜本就在门外守着,听到声音立刻便进来了,他悄悄地将目光投向祝蘅枝,发现她红着眼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疼意。
陈听澜只来得及从匆匆看祝蘅枝一眼,而后立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秦阙拱了拱手:“殿下。”
秦阙没有再转头看祝蘅枝一眼,只是以很淡的语气吩咐:“孤的寝殿经久不住人了,太子妃受不得寒,等会儿便收拾收拾,带她去京郊孤的别院修养着吧,该怎么安排,不用孤再多讲了吧?”
祝蘅枝心头被疑云浓浓盖住,她不知道秦阙到底是什么意思,按说正常情况下,他不是应该朝自己兴师问罪吗?
陈听澜弯着身子,“如若陛下问起,那便是太子妃娘娘的寝殿不慎失火,以至于娘娘受惊,动了胎气,需要前往京郊别院养胎?”
秦阙淡淡地应了声,便掀开自己寝殿的珠帘先出去了。
陈听澜也只来得及看祝蘅枝一眼,便跟着秦阙先下去了。
秦阙说是“等会儿”,意思便是不想让祝蘅枝在东宫过夜。
时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和雷劈了一般,怔怔地看着陈听澜:良久才启口:“陈詹事,能不能劳烦您再和殿下说说好话,我们娘娘身上才经历了那样的事情,现在就要她搬出东宫吗?”
祝蘅枝与陈听澜商量过,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还是保密吧为宜,因而时春并不知情。
陈听澜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殿下的意思,岂是我能置喙的,时春姑娘还是早些收拾,现下入了秋,山上风大,到了晚上便不好走了。”
她嫁给秦阙也不到一年,她的寝殿又在大火中几乎烧毁,也没什么能带的东西。
陈听澜走后,祝蘅枝朝着时春伸出了手,道:“扶我起来。”
时春皱着眉,声音里隐隐带着些哭腔:“娘娘,您要不再去求求殿下,他先前对您那般好,兴许只是一时气急呢。”
话是这么说着,但还是扶着她起身,给她穿好衣裳,又问:“娘娘是想去哪里?”
祝蘅枝没有回答她,只是朝自己烧得半毁的寝殿而去。
时春想拦她,但并没有拦住。
祝蘅枝抬起腿跨过断在地上的横木,轻车熟路地走到自己的妆奁前,拉开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串东珠手钏,又调了两个质地上乘的翡翠镯子,套在手腕上。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走,最起码也得收拾一些金银细软,否则即使能顺利到达楚国与南越的交界澧州,也没有钱在当地立足。
时春则从她的衣柜子里面找出几件稍厚一些的衣裳,收拾成一个小包裹。
陈听澜似乎也知道祝蘅枝在这边,立在门口,道:“娘娘,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在东宫的侧门,是否现在就出发?”
“陈詹事稍等。”
祝蘅枝说完看向时春,“走了,时春。”
陈听澜一边扶着祝蘅枝上马车,一边道:“只能委屈娘娘了,按照殿下的意思,这件事还是不要惊动宫中为好。”
祝蘅枝轻轻点头,“辛苦陈詹事跑这一趟。”
“娘娘严重了,分内之事。”陈听澜说着将车帘放下,执起辔绳,缓缓驱动马车。
出城的时候,守卫见着是东宫的马车,又是太子詹事亲自驾车,自然不敢多问什么,只以为车中的是太子殿下,由着他们出了城。
他们一行人到别院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京郊别院,是早些年秦阙短暂住过的地方,已经许久不曾住人了,杂草已经长满了院子。
时春搀扶着祝蘅枝下马车:“娘娘当心。”
等到祝蘅枝站稳后,她蹙了蹙眉,道:“里面怕是灰尘大,娘娘还是不要进去了,等奴婢收拾一下吧。”
时春说罢,便留着祝蘅枝和陈听澜在原处。
陈听澜替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裘衣,“你这是何苦?”
祝蘅枝朝着陈听澜安抚地弯了弯唇角:“我要得就是让他彻底厌弃我,对我不管不顾,这样我到时候趁乱逃出去的可能性才会更大一些,”她中间顿了顿,又说:“只是我想不明白,今日刘太医来给我诊过脉象,已经与殿下说过我与腹中皇嗣皆无恙的事情,他为何一点也不意外?”
陈听澜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甚是疑惑:“皎皎可否告诉我当时的情况?”
祝蘅枝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刘太医与秦阙之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楚,轻而易举地便复述给陈听澜了。
陈听澜听完,不用多做猜想,便知道了个中缘由:“殿下想是将刘太医说得实话当成了他的奉承之语,误以为刘太医听懂了自己的话外之音。”
祝蘅枝轻轻点头,又道:“既然我打算走了,那这个孩子我并不打算留了,哥哥可否和那个郎中要到了药方?”
说到这里,陈听澜也叹了一声,而后抚了抚祝蘅枝瘦削的肩头:“不是哥哥不愿帮你,只是,问过郎中后,郎中说你这胎本就不稳,之前又流过一次,若是这次还留了,便不仅仅是日后不能生育那么简单,有性命之危,我实在于心不忍。”
祝蘅枝知晓,陈听澜素来不会夸大其词,也不会为了秦阙让她留下和秦阙的孩子,他这般说,便是真得不安全。
她抬眼看了下头顶,温声道:“天色不早了,哥哥早些回去吧,要不然一会儿赶不上城禁了。”
陈听澜没有多做留恋,只说:“我会时常来看你,如若我不方便脱身,太子殿下那边有任何异动,我也会想办法告诉你的。”
祝蘅枝抬起手,轻轻挥了挥,“哥哥放心,皎皎会照顾好自己。”
陈听澜回到东宫给秦阙复命的时候,他还坐在桌前,点着昏暗的灯,看着奏折。
听了相关的事情后,没有表态,便让陈听澜下去了。
秦阙合上手中的公文,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寝殿里面。
床榻上的被褥并没有收拾,还是祝蘅枝走之前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只好按了按眉心,起身往里面走去,想和衣入眠。
被衾上尚且残留着祝蘅枝身上的暗香,是秦阙熟悉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来,祝蘅枝似乎格专一,喜欢的颜色永远是那么几样,发油也从来只用一种味道的。
他不由得将被衾拥入怀中,低低嗅了嗅,却辨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总觉得,甚是特殊。
这股味道从他的鼻底一直蔓延到他的大脑中,让他的意识更为清醒了些。
仿佛他一闭眼,便是祝蘅枝那张脸,她白日里还扯着自己的袖子,委声求他。
但他的反应却如初次见面一样。
他不自主地坐了起来,披上衣裳,去了祝蘅枝原来的寝殿。
嫁给他的这一年里,祝蘅枝叫过他殿下、太子殿下、秦阙,唯独没有如寻常女子一样,唤过他一声夫君。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他记得祝蘅枝是做了不少小孩子的衣裳帽子的,但他却只找到了一堆已经不成形的“破布”。
他甚至失去了最后的念想。
秦阙逐渐觉得一种无力感笼罩住了自己,他缓缓地枯坐在地上。
颤着唇:“蘅枝。”
第37章 出逃
秦阙想起自己第一次见祝蘅枝的时候,在邺州城外满天的飞雪中,她的唇色乌青,问自己“是燕国的使臣吗?”
即使新婚之夜,她被自己报复性地折磨到了后半夜,次日还是为了他入宫,拜见吴昭仪和燕帝。
想起当时起了瘟疫的时候,自己忙于正事,祝蘅枝来看的那次,陈听澜转交给他的香囊和被他遗弃的毛绒护膝。
祝蘅枝当时似乎也只是乖巧地应了,没有同他闹过。
当时他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与她做出的那些温存日子里,祝蘅枝也曾轻轻扯着自己的袖子,娇声软语……
但无数个同床共枕的夜晚里,祝蘅枝的眉头很少舒展,甚至偶尔梦魇。
是了,梦魇。
那次她梦魇醒来的时候,眸眶中全是泪,哽咽着声音求他:“别,别杀我。”
“是你,是你要杀了我,给了我一把匕首。”
“我求求你,你可以休了我,我会立刻就走,你能不能不要杀我?”
秦阙伸出自己双手,冰冷的月光透过破了的窗子碎碎地落在他的手上,他仿佛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全是鲜血。
心脏骤得一疼,耳中也传来了嗡鸣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烧得破烂的寝殿里坐了多久,直到陈听澜来寻他,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秦阙浑浑噩噩地穿好了朝服,去上了朝。
下朝的路上,他偏头看向陈听澜,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听澜不用多猜,便能知晓了他的心思:“臣早上已经命人去了京郊别院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即使没有秦阙的吩咐,他也不会让祝蘅枝在别院受半分委屈。
秦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喑哑着声音应了一声。
燕帝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已经废了常朝,起初是将三日一朝改成了十日一朝,后来改成了半月一朝,最后只能下了诏书让太子秦阙监国。
秦阙则借着这个机会大力清除异己,一些原本举棋不定的老臣看着这个情况,也都纷纷倒戈向秦阙,他的地位在朝中逐渐稳固起来。
祝蘅枝去了京郊别院的事情,京中无人知晓,巴结他的朝臣不知如何讨好他,便总是明里暗里地给东宫送一些珍贵的香料、螺子黛,珊瑚,拜帖更是不必说。
而陈听澜也总是将这些礼单、拜帖原封不动地放在他地桌子上。
他时时梦到祝蘅枝。
有许多次,他骑着马到了京郊别院的山下,看着掩映在树丛中的别院。
但每次都是在山下徘徊许久,又驱马回了东宫。
永宜十五年的除夕悄然而至。
燕帝早已卧床不起,鲜少有清醒的时候,秦阙不喜欢宴饮的场合,于是除夕宫宴便废弃了,只是照例给一些较为重要的阁臣府上赐了菜。
东宫里照例点了灯,做了一桌子菜,但秦阙只是沉着脸,动了两口,又叫人撤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喊了声:“伯玉!”
但并无人回应。
秦阙想起来,他今日给陈听澜放了假。
自从他开始监国开始,在他地授意下,陈听澜搬回了从前的陈府,便于为他笼络朝中势力。
陈听澜突然打了个喷嚏。
祝蘅枝将一盘饺子放在桌子上,看着立在廊下的陈听澜:“哥哥快些回来吧,可是染了风寒?”
“无妨,”陈听澜将带来的烟花放在院子里,“皎皎要来看烟花吗?”
祝蘅枝弯了弯唇,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京郊别院里一直闹到了半夜,烟花的碎纸屑满地都是。
祝蘅枝夹了一颗饺子放到陈听澜的口中,笑问:“好吃吗?”
陈听澜将那块饺子吞咽了下去,才道:“当然,皎皎的手艺果然好,可惜我不能天天来这京郊别院。”
陈听澜说着眸间染上了一层失落。
他与祝蘅枝心里都清楚,她留在上京的时间是过一日少一日了。
秦阙如今在朝中几乎是一手遮天的地步,又是正儿八经的储君,燕帝一旦驾崩,他便是新君。
而秦阙登基之日,便是祝蘅枝离京之时。
“没关系,无论哥哥什么时候想来,只管派人传个话,我亲自下厨。”祝蘅枝出言劝慰。
而东宫却是一片冷寂。
过了年后,陈听澜却再也没有来过京郊别院。
永宜十五年的正月十五,宫中传来消息,燕帝垂危,召秦阙入宫。
他到的时候,没见到燕帝最后一面,最后守在身边的是宋淑妃。
宋淑妃还想垂死挣扎,拿着燕帝传位于二皇子的“遗”诏于秦阙谈条件。
“我自知你弟弟若是即位,便是主少国疑,难免被楚国盯上钻了空子,我只愿你能将弟弟封个藩王,让我陪他去就藩便可,这个皇帝,还是你来当,如何?”
宋淑妃知道她当年那般算计秦阙,倘若秦阙真得即位,自己不会有好日子过,倒不如以退为进,留得青山在。
但她远远低估了秦阙的手段。
秦阙平静地听她说完,扬起手中的剑,冷笑了声,将宋淑妃的腹部贯穿。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孤谈条件?”
而后利落地收了剑,任由着宋淑妃不可置信倒在一边。
对外则称燕帝的过世让淑妃宋氏悲恸不已,自愿殉情于燕帝。
宋淑妃的兄长,这些日子被秦阙打压地喘不过气来,此时也无能为力。
陈听澜趁着秦阙还在宫中的时候,连忙赶往京郊别院。
“皎皎!皎皎!”
祝蘅枝看着陈听澜一脸焦急,忙问他:“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陈听澜匆匆赶来,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利落地翻身下马,抚着胸口和祝蘅枝说:“快快收拾金银细软,太子这会儿顾不上这边,城门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马车一会儿便到,这是我前些日子便准备好的通关文牒,你拿着榻一路南下,不要走邺州那条路,顺着洛阳走,到寿春出秦国,这条路一直查得松,不会有事。”
祝蘅枝将通关文牒接过,朝着陈听澜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时春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祝蘅枝的打算。
只能怔怔地问她:“娘娘,这是什么情况?”
祝蘅枝看了眼时春,将她和陈听澜的打算一并告知时春。
时春没有多问,只是奉命去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
不过多长时间,时春便拿了个小包袱出来了。
恰在此时,别院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
祝蘅枝和陈听澜相视一眼。
“事不宜迟,快走。”
到了山脚下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擦黑。
祝蘅枝掀起车帘,看着陈听澜:“哥哥快些回去吧,一会儿若是赶不上城禁,便不好了。”
陈听澜叹了声,“没想到才与皎皎重逢这么些时日,便要分道扬镳了。”
“蓬门始终为君开。”
祝蘅枝偏头一笑。
陈听澜抹了一把脸,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平稳,但声音中还是难掩哽咽:“车中有个布袋子,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些银票,还有,我给小外甥准备的银锁,记得教他叫‘舅舅’。”
如果幸运,他或许会有告老还乡的那日,再回澧水岸,如若不幸,这便是他与皎皎的永别。
但这些,陈听澜尽数藏在了心中,面上尽可能的轻松。
祝蘅枝鼻尖一酸,也勉力地笑了笑,“后会有期。”
陈听澜回东宫的时候,秦阙尚在宫中,而此时,宫禁已开,陈听澜知晓,秦阙今夜大抵是不会回东宫了,隐隐松了一口气。
但他不知晓的是,秦阙犯了头疾,召了刘太医来。
刘太医诊完脉象后,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心绪不宁,最近过于操劳了,休息一阵子便是了。
临走的时候,看着秦阙,问了句:“今年冬天颇是寒冷,娘娘月份大了,还望殿下嘱咐娘娘多多珍重。”
秦阙脑中“嗡”的一声,倏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寒冷:“你说什么?”
刘太医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这位新君,慌忙的跪了下来。
其实刘太医的日子没有算错,祝蘅枝有孕,是八月初诊出来的,到现在,已经七个月了。
而上京人人知晓,太子与太子妃恩爱和谐,但秦阙的反应,却让刘太医捉摸不透。
刘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娘娘的身子要多多注意才是,免得发生意外。”
秦阙沉默了许久,才讷讷问:“她,没流产?”
刘太医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娘娘先前那次只是胎象不稳,应该是受了惊吓所致,但并无流产的迹象,难道是,后来出了什么意外?”
秦阙想起了那日的场景。
他意识到了当时自己是误会了。
秦阙摆了摆手,让刘太医退下了。
也就是说,祝蘅枝并未流产?
他又想起那日祝蘅枝拉着他的袖子求他的时候,他一把将人甩了开来。
随后拂衣起身,叫宫人牵了马,深夜出城。
他要去京郊别院找祝蘅枝。
但当他到了山路上。一低头,便发现了马车的车辙。
很新,根据他常年行军的经验,这个车辙是今日留下来的不假。
秦阙抬眼看了眼山顶,意识到了什么。
祝蘅枝如今经不起颠簸,马车的速度很慢,到了夜中,也只敢缓慢前行。
而秦阙很快顺着车辙便追赶了上来。
时春掀开车帘,看着后面越来越近的人影,一脸惊恐地看着祝蘅枝:“娘娘,好像是,太子殿下。”
祝蘅枝颤着声音吩咐车夫:“再快些,能走多快走多快。”
但根本无济于事。
秦阙还是追了上来,拦在了她们的马车前面。
车夫只能停车。
秦阙驱着马到了车子一边,从外面掀开了帘子,看着车里坐着的正是小腹隆起的祝蘅枝。
他眸中的情绪让人分辨不来:“要带着我的孩子去哪?”
第38章 三载(三合一)
秦阙的目光静静地落在祝蘅枝的小腹上。
她既然没有流产,一切无虞,为何不肯让人来传话让自己接她回东宫?
又为何趁着他登基的时候,宁愿孤身离开,也不愿再见自己一面?
寒冬正月,她怀着身孕,这是要去哪?
这些困惑争先恐后地挤进了秦阙的脑中,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只能压着眉,又看着祝蘅枝。
这样的场景分外熟悉。
“殿下,哦不对,妾现在应当称您一声陛下了,”祝蘅枝迎上他的目光,“您天皇贵胄、九五之尊,又日理万机,还是不要将心思放在妾身上。”
她说话的时候,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交织,在她唇边缭绕出道道白气,更衬托得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秦阙心绪复杂:“跟我回去。”
祝蘅枝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回问他:“回哪里?陛下不是不让妾脏了您的地方么?”
秦阙被她堵得一时语塞,只好换了个话题:“你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祝蘅枝歪了歪头。
正月十六。
她怎会不知?
但还是说:“陛下的登基之日。”
秦阙握着缰绳的手一顿,死死地看着祝蘅枝,仿佛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后槽牙中挤出来的,“是你我成婚一年的日子,也是你我帝后大喜之日。”
祝蘅枝抿了抿唇,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这件事,于陛下而言,很重要吗?”
秦阙不假思索:“很重要,”但看着祝蘅枝仍然是那副淡淡地神色,终于还是软下了语气,朝车窗里伸出了手,“别闹了,蘅枝,与我回宫,我们,像先帝说得那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祝蘅枝没有回答他,攥紧了从一开始便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扶着车壁,探出半个身子。
车夫见状,连忙在底下放了脚凳。
秦阙以为她想通了,立刻翻身下马,语气有些匆忙:“蘅枝先回车上,外面冷。”
祝蘅枝搭着车夫的手下了马车,立在秦阙面前。
这日的天气,远比她初到邺州的那日冷,也比去年她嫁给秦阙的那天冷,但她只是任凭着狂风将她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秦阙,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还如上次那样对我温声软语两句,我便会乖乖的和你回去,为你生下这个孩子,然后再被你关起来,又或者是直接杀掉?”
这些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事情,他自然无可辩驳,只能动了动唇,说:“蘅枝,对不起,从前,是我的错……”
“哈哈哈,”祝蘅枝仰头笑了几声,又道:“如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次,陛下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吧?”
空中又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一些星子落到了祝蘅枝额前的碎发上。
秦阙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为她拈去,下一秒,却被一道冰冷的光刺了眼睛。
祝蘅枝从袖中探出一把泛着森冷光芒的匕首,横亘在她与秦阙之间。
秦阙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应当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无措迅速将自己包了起来。
他想起今日的祝蘅枝决绝、不留情面、冷淡……
“蘅枝,我,我不逼你,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话是这么说着,人却没有退后半步,企图伺机从祝蘅枝手中夺过那把匕首。
在祝蘅枝扬起匕首的那一瞬,他毫不犹豫地出手,抓住了刀刃。
但祝蘅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迅速将刀刃抽出,在锋利的刃尖上带出一串细密的血珠。
秦阙见状,立刻将人拥入怀中。
但祝蘅枝等的,这是这一下。
她动作很快,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直直地将匕首刺入秦阙的后背。
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呼呼响着的冷风中竟然显得分外清晰。
秦阙纵使常年行军,却也不是钢铁之躯,不由得轻轻闷哼了声。
但他仍然没有松开祝蘅枝。
祝蘅枝冷笑了声,也没有将匕首拔出来,只是握着把手,搅动着里面的血肉,热气落在秦阙的颈侧:“我不会杀你。”
并不是因为他是燕国的新君,只是因为陈听澜目前还是他的亲信,还在他手底下做事,一旦秦阙有个意外,那么陈听澜失去了庇佑,在燕国便是举步维艰。
说完这句,她松开了匕首,双手用力在秦阙的肩上一推,秦阙便侧倒在了地上。
时春坐在车中,看着这一切,捂着嘴惊呼。
她竟不知,自家娘娘何时变得这般心狠手辣?
秦阙仰头看着祝蘅枝,同样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祝蘅枝扶着腰身,缓缓地蹲下,看着秦阙,以极尽柔和的语气说:“从前种种温柔小意,不过是我装的,夫唱妇随嘛,陛下,不会当真了吧?”
秦阙只觉得喉咙间如同被冰渣子堵住了一般,身上的伤口固然疼,但祝蘅枝方才这句,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秦阙费力的伸出手,想要攥住她的衣袖,却没能抓住。
车夫认得这是太子,也知道车里的女人是太子詹事送来的,搞不清原委,只好噤声,立在一边。
祝蘅枝没有再回头看秦阙一眼,拎起裙角,上了马车,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陈听澜怕她怀着身孕,一路上舟车劳顿,便在她腰后垫了两个柔软的靠枕。
祝蘅枝此刻倚靠在上面,缓缓闭上眼睛。
时春看着她一脸淡定,心下多的是害怕和恐惧,她扯了扯祝蘅枝的袖子:“娘娘,殿下他……”
“放心,死不了,我手底下有分寸,”祝蘅枝没有睁眼,语气懒散,“还有,以后就别再叫我‘娘娘’了,我现在,只是祝蘅枝,祝娘子。”
时春垂首:“是。”
祝蘅枝想了想,又开口吩咐:“等到下一处歇脚的县镇,另换一辆马车吧。”
时春不解:“为何要,另换一辆?”
祝蘅枝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坐了起来:“我没有杀秦阙,等他回了宫,便会在大燕境内大肆追查我的下落,但我们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大燕境,这辆马车已经入了他的眼,容易暴露身份,等买到了新的马车,你与那个车夫将这辆马车顺着山路推下去,伪造成车毁人亡的场面,我们也要尽快出大燕境。”
时春一一应下,又将祝蘅枝身后垫着的靠枕调整了个位置,“娘子,您睡会儿吧,等到地方了,奴婢叫您。”
祝蘅枝走后,秦阙挣扎着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里,自己出来时匆匆挑的马,此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能感觉到,祝蘅枝方才的那一刀不是冲着他的命来的,但着实伤到了后背上的筋骨。
而这块,他是有旧伤在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他原先躺过的地方的积雪,被洇染成了红色,成片成团的样子。
秦阙又抬眼望去,隔着漫天的飞雪,他已经看不见那辆马车的去向了。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细细碎碎的马蹄声。
他循声看去。
那团人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是陈听澜。
秦阙松了一口气。
陈听澜看见了地上大片的血迹,登时翻身下马,跪在地上,“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秦阙抬了抬手,“先回宫,不能误了明天的正事。”
陈听澜眸光稍稍偏转,便看到了秦阙背上的那把匕首。
他认得。
那是他当时走的时候给祝蘅枝用来以防外一的,他现在万分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在匕首上淬毒。
陈听澜大致猜出了些什么。
但也没有多问,只是拽着自己的马的缰绳,转眼看向秦阙:“陛下,可还能顺利上马?”
秦阙接过缰绳,皱了皱眉,忍着疼,踏上了马镫,“朕伤的是背,不是腿。”
陈听澜看着秦阙坐稳后,没有借力于马镫,按着马背便跃了上去,坐在秦阙后面。
陈听澜一路策马回了城中,本想往内宫的方向去,却被秦阙出言拦住了:“去你府上,不要惊动宫中,今晚遇刺的事情,压下来,不要传出去。”
陈府的老管家原本是陈将军帐下的军医,后来陈将军故去,他便留在了陈府做管家。
他自然也认得秦阙,连忙将人迎了进去。
等处理完伤口后,陈听澜便将老管家出去了。
秦阙这才腾出空来问陈听澜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陈听澜朝着他拱了拱手:“臣在东宫久久没能等到陛下,后来城门的守将来找臣说是您匆匆出了城门,他不敢拦着,臣立刻骑马出城,还好今日雪不算大,臣一路顺着马蹄印,找到了您。”
这话的确可信。
毕竟今日是正月十五,又是深夜,家家紧闭屋门,鲜少有人出门,按着马蹄印找,再合理不过了。
秦阙淡淡地应了声,穿好了外衣。
陈听澜看着放在一边的那把匕首,“敢问陛下可知是何人伤了您?这件事是否需要臣带人暗查?”
秦阙想起了祝蘅枝的背影,“你暗中带人去找蘅枝的下落,不要惊动各地官府。”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听澜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借此印证了秦阙的确是祝蘅枝所伤。
同时也开始庆幸,祝蘅枝走的是洛阳寿春一线,而不是邺州一线,这样自己还能为她拖延些时间。
即使最后没能找到人,他最多被秦阙怪罪做事不利,但皎皎却安全离开了。
秦阙吩咐完这一切后便带着陈听澜回宫了,以准备次日的登基大典。
所有人都以为新君与原太子妃鹣鲽情深,必定是登基大典与册后大典一同进行,但第二日并没有见到那位太子妃。
有礼部的官员开口问此事。
秦阙却显得毫无兴致,“皇后月份大了,不便操劳腾挪,先搁置一段时间吧。”
他这么一说,礼部的官员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他已经承认了祝蘅枝是他的皇后。
从前他是太子,难免要顾及到燕帝,加上与祝蘅枝的婚事,是先帝钦定,自然没有人敢往东宫塞女人。
但如今他是大燕天子,而堂堂天子,又怎能只有一个皇后?
于是有人大着胆子,希望他能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秦阙想都未曾想,便拒绝了。
隔日,原本提出此事的官员便被吏部下了京官外调的公文,明升暗降。
所有人都不敢再在秦阙跟前提纳妃妾一事。
陈听澜已经带着人找了祝蘅枝许久,都杳无音讯。
秦阙作为一国之君,腰上除了象征身份的玉佩,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是当时被他扔到雪地里的那个。
他是在东宫祝蘅枝的妆奁里找到的,于是便妥帖地收在身上,就仿佛,祝蘅枝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所有人都说陛下与皇后娘娘情深意切,甚至歇息也是回东宫,但却无人见过那位许久未曾露面的祝皇后。
而一切也都在按照祝蘅枝预设好的方向发展。
陈听澜带着人在离上京不远的一处山沟里,找到了翻倒的马车。
他不会错认,那正是当日他送祝蘅枝出逃时买来的那辆马车。
陈听澜心中泛起浓重的不安,立刻勒马,顺着坡路一直到了沟底。
他看得出来,距离那辆马车翻倒在此处已经有些时日了,但祝蘅枝却一直没有传信过来。
手底下的人将车子翻了个面,站在一边。
陈听澜几乎是强装镇定,探开了车子上的帘子。
车中没有看见金银细软、还有自己准备的那几个靠枕也没有了踪影。
如若是意外,那金银细软与靠枕应当都在车厢里,这周遭也没有人居住,不存在被人拿走的情况,如若是路遇抢劫,那为何连着那几个靠枕也不放过?
陈听澜眉头微蹙,想找到一些线索,却在车厢底部,找到一张纸条,他立刻打开,匆匆扫了一眼,便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祝蘅枝的有意安排,于是放心了些。
随后将纸条捏在手中,从车厢里探出身来,扫了一眼身边的人,沉着声音:“再找找可还有别的证据?”
还好他今日带出来的是自己的人。
秦阙登基已有月余,同样,距离祝蘅枝“失踪”也已月余。
陈听澜斟酌了下措辞,将找到翻倒的马车的事情同秦阙讲了。
“人呢?”秦阙面色森冷,手中紧紧攥着奏折。
陈听澜未曾抬头,站在阶下,和秦阙禀报:“臣带着人翻了周遭的山谷,没有找到完整的尸骸。”
秦阙心中骤然一缩,他将奏折扣在桌面上,“什么叫没有找到完整的尸骸?”
陈听澜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一出,秦阙必然要动怒,但他必须硬着头皮说:“只找了一些碎骨头,上面有野兽撕咬的齿痕,但的确是人的骨骼无疑,还有马的骨头,娘娘她,恐怕……”
按照道滑路险来解释,确实说得通。
马车翻下了山崖,车上一行人全部遇难,但荒无人烟的地方,没人来救,这个时节的山中,野兽出没,遇到“食物”,车上的人活不了命,再正常不过。
果不其然。
下一刻秦阙便将手中的奏折扔了出去,站起身来,想诘问陈听澜,却发现没有什么好责备的。
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行了,下去吧,这里不用你留着了。”
“是。”陈听澜起身退了出去。
身边伺候的宫人见状,也都很识趣地退了下去,空留秦阙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勤政殿中。
秦阙甚是颓唐地坐在台阶上,又摘下自己腰间挂着的那枚香囊,细细地在手中轻抚。
他许久不曾梦到祝蘅枝了。
自从那日与祝蘅枝在城郊分道扬镳后,她就再也没能入自己的梦。
秦阙一度以为是祝蘅枝太恨他了,才连自己的梦都不愿意入。
仿佛又回到了东宫。
帐幔轻轻的垂着,坐在纱帐里的娘子芙蓉如面柳如眉,他一瞬间就想到了前人那句“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秦阙隔着纱帐,颤着声音唤出一声:“蘅枝,是你吗?蘅枝?”
里面的娘子并没有回答。
秦阙尽可能地放轻动作,掀开了帐幔,果然是祝蘅枝。
可当他朝祝蘅枝伸出手的时候却突然开始往后缩,整个人抱成一团,看着他的眼神,无比惊恐。
秦阙放缓了语气,“是我,蘅枝,你不认得我了?”
祝蘅枝喃喃了声:“秦阙?你是?秦阙?”
秦阙明显地雀跃起来,“对,是我。”
但祝蘅枝确认了答案后,情绪却彻底变得歇斯底里。
“是你!是你杀了我!”
秦阙愣住了。
“是你非要追我出城,逼得我不得不走快些,再快些,于是,马车便翻了!”祝蘅枝抱着头,痛苦起来,声音凄厉:“我腹中的孩子化成了一滩血水,鲜血怎么也流不尽,我的尸骸被鸟禽和野兽啮食殆尽,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些,都是因为你,秦阙!”
秦阙突然抬起头来。
眼前还是勤政殿。
初春的风顺着开着的侧窗吹了进来,烛台上的火焰不断跳动,晃着他的眼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阵子凄厉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是你,秦阙,你就是杀人凶手,是你杀我了!”
他慢慢地调整着呼吸。
秦阙将手探上自己的额头,上面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来。
他喑哑着声音:“蘅枝。”
本想叫自己的贴身内侍,但最后还是作罢,又回到殿上,开始批折子。
秦阙登基三月,原本应当出生的嫡长子却并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东宫里也是一片死寂,后宫中也无人见过那位祝皇后,就好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底下的人纷纷以东宫那位代称祝蘅枝,说她是失了圣心被冷落了,也有人猜她已经死了,但没有人敢把这些事拿到明面上谈。
陈听澜知晓,秦阙从那日起,就有了严重的失眠。
朝中政事皆亲历亲为,甚至司礼监与内阁也形同虚设。
他接受不了祝蘅枝“死亡”的事实。
陈听澜按照他的吩咐将祝蘅枝在东宫的旧物整理了出来,秦阙本想打开箱子看一眼,但手还是悬在了半空中,终究是没有打开那个锁扣。
“给她立个衣冠冢吧,也不必告诉朕,立在哪里了。”
他选择自欺欺人。
而于此同时,澧州的一处小宅邸。
小巧精致的院子中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娘子,是个小姑娘。”时春看着稳婆怀中的婴儿,朝着祝蘅枝笑道。
祝蘅枝弯了弯唇,“抱过来,我看看。”
稳婆将婴儿抱到祝蘅枝榻前,攀附着说:“看着小鼻子小眼的,长得后一定同娘子一般貌美!”
祝蘅枝抿了抿唇,让时春给了赏钱,把孩子抱下去喂奶。
时春扶着她起身,再身后垫了靠枕后,将晾好的温水递到她的唇边。
而后,才道:“娘子想好给她起什么名字了吗?”
祝蘅枝抬眼看向窗外,春和景明。
“《离骚》里讲,‘以筠视寿,万岁不辞’,便取个‘筠’字,希望她平平安安,一世长宁,可以好好为自己而活。”她喃喃道。
她想将自己从前没有的、缺憾的,都补在筠儿身上。
她不必与自己一样,为了活着,委身别人,忍辱负重。
没有秦阙的日子,仿佛过得极快,春秋代序。
祝蘅枝坐在案前,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拨着算盘。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出现在她的案前,奶声奶气地和她说:“阿娘,他们,他们都说,乌叔叔是我的爹爹,可是你却让我叫他叔叔。”
祝筠的声音里尽是疑惑。
祝蘅枝停下了拨算盘的手,轻轻抚着祝筠的背:“筠儿叫的对,是乌叔叔。”
祝筠抱着她的手臂,摇着撒娇:“那阿娘,爹爹呢?筠儿的爹爹是谁?又去哪里了?”
祝蘅枝眸光凝滞,脑中突然一空。
她并不想承认这个孩子是秦阙的。
当年她带着陈听澜给她的金银细软和她从东宫里拿出来的珠宝在澧州买了处别院,将筠儿生下后,便开始想办法在澧州谋取生意。
最开始是做一些小的绣品,但她技艺精湛,很快便在澧州扬了名,后来也不再做刺绣的生意了,毕竟周期太长,又废眼睛。
她从前在金陵宫中,后来去了北边的燕国,燕国的丝织技艺与金陵是完全不同的,她将两家记忆取长补短,钻研出了新的技艺,后来在澧州大肆推广,一时名动楚国。
又成立了自己的商行铺子,如今也不管丝织的事情了,只管统筹账目,过的倒也舒心。
不过她不愿将名字透露出去,所有人都叫她祝娘子,知道她名字不过时春,以及祝筠口中的“乌叔叔”,乌远苍。
澧州地处楚国和南越的交界地带,楚帝自从将列祖列宗的牌位请到了金陵以后,便不再管这边了,澧州远处的山上,便是南越的地盘。
南越多得是“蛮族”,以苗疆居多。
而乌远苍,便是南越最为年轻的王。
虽然年轻,但不像中原那边会有主少国疑的风险,南越上下对这位年轻的南越王,敬信非常。
乌远苍在南越,更是说一不二。
至于她认识乌远苍,是在初来澧州的时候。
当时她还做着刺绣生意,小有名气的时候,因为时间精力有限,都是一月才开张一次。
澧州外边的山上是南越的人,不知从哪里听闻“雾绡阁”的娘子不但刺绣手艺极好,就连容貌也是一绝。
于是招摇着带着人下了山,进了澧州城,想要将她抢回去送给他们的王——乌远苍。
她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乌远苍。
她被五花大绑着送到乌远苍的房中,嘴也被布团紧紧塞着。
但乌远苍好像认识她。
“是你?”
祝蘅枝怔愣在了原地,挣扎的动作也停了。
乌远苍立即给她松了绑,取出她口中的布团,“是我呀,我们小时候见过的,你忘了?”
祝蘅枝更加云里雾里,当时她便不记得陈听澜,是陈听澜百般提醒下她才确认陈听澜是她失散多年的兄长。
但这个乌远苍是什么来头?
乌远苍歪着头勾唇一笑,眉目间尽是恣意不羁,音调中带着几分慵懒,而后坐在她身侧,“小娘子,我们南越苗疆,向来识骨识人,我是南越的王,也是苗疆的大祭司,我不会认错你的骨相。”
少年的确长得俊俦无双,但与秦阙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笑起来的时候,眸中仿佛盛满了远星,皎皎如月明,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心旌摇曳。
但她还是警惕地往旁边挪了挪。
她小时候便听闻,南越苗疆,最擅蛊惑人心。
乌远苍也没再靠近,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转动着手指上带着的银戒。
祝蘅枝听见很轻的一声笑,似乎是气音:“我真得见过你,你当时叫——皎皎。”
乌远苍有意拖长了调子,但尾音却落得很平,无比的确信。
祝蘅枝手一颤,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
“我没说错吧?”
乌远苍笑起来更为勾心摄魄。
“我,我们曾在哪里见过?我记不太清了。”祝蘅枝被他看得突然耳廓一热,别过眼去。
“你当年还是个小团子,虽然我当时也不过六七岁,你与你阿娘在山洞里藏身,差点被野兽吃掉,我与我阿爹路过,分给了你粮食,可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听见你阿娘叫你‘皎皎’,于是便记住了。”乌远苍很认真地回答她。
祝蘅枝的直觉告诉她,乌远苍字字属实,并没有撒谎。
祝蘅枝蹙着眉,继续问:“缘悭一面,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乌远苍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灿若骄阳:“因为你好看啊。”
“你!”祝蘅枝匆忙别过头去,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
乌远苍踱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仰头看着她,眼神清澈:“别捏袖子了,再捏,就皱得不成样子了。”
祝蘅枝索性也大起胆子来,“那你这是要做什么?真打算将我关在这里?”
“有何不可?”乌远苍笑意不改。
祝蘅枝清了清嗓子,“我,我现在是孀居,我还有个不满一岁的女儿,怎么样?还要娶我吗?”
乌远苍目光灼灼:“我不在乎,大不了大的小的都是我的,反正你那个丈夫已经死了,我堂堂南越之主,跟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祝蘅枝气急,索性不再看他。
乌远苍见她这副模样,缓缓起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好了,开玩笑的,我乌远苍可不喜欢勉强,我喜欢的娘子,一定是要光明正大追到手的,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吧。”
祝蘅枝没吭声。
“你好好休息,现在天色不早了,我明天早上亲自送你下山,回澧州,今日非礼你的那群人,我也会处置,既然你我有缘,那以后在这片地方上,你就是我罩着的人。”乌远苍语调轻快。
祝蘅枝只能说出一句:“多谢”来。
但她知晓,自己面上此时泛起了夭夭桃花。
“哦对,你还未曾告诉我,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便叫你皎皎了?”
乌远苍本都打算走了,却在出门的时候,回头看她。
而正是这一下回头,使得两人视线交错。
祝蘅枝垂首避开:“祝蘅枝。”
“祝,蘅,枝,我记住了。”乌远苍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也就是那天,她与乌远苍重逢,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南越如今的王,苗疆现在的大祭司。
后来,她的雾绡阁能一步步开起来,其实也少不了乌远苍从中帮忙,才扩展到今天这一步。
她看得出乌远苍对她情谊,但始终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乌远苍也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一直恪守礼节。
当然,他也知道了祝蘅枝那个“亡夫”,是北面燕国的皇帝,秦阙。
所有的种种,祝蘅枝也没有对他刻意隐瞒过。
这些年,陈听澜也时常传信过来,表示他在燕国一切安好,如今是秦阙的左膀右臂,官拜吏部尚书。
她这般想着,便听到了乌远苍的声音。
“筠儿,今天玩得开心吗?”
祝筠看到乌远苍过来,便扑到他怀中,甜甜地叫了声:“乌叔叔!”
乌远苍一手将祝筠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才停下来。
而后走到祝蘅枝面前:“这个月的入账如何?”
祝蘅枝提笔在账本上写下一个数字,然后将笔搁在了笔架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乌远苍抱着祝筠,弯着眼睛一笑:“心情好,请你和筠儿吃饭!”
祝蘅枝敛衣起身,勾唇,回之一笑:“好啊,那便走吧。”
于此同时的澧州城门处。
一个玄衣男子骑着马进了城门。
正是秦阙。
祝蘅枝这两年生意做得大,商行遍及楚国,是楚国炙手可热的富商。
她早些年卖出去的刺绣品,也随之水涨船高。
秦阙此次暗中来澧州,正是因为除夕宫宴上,有臣子向他进贡了一副刺绣,是楚国祝娘子早年亲手所绣,如今千金难求,几乎是有价无市。
但秦阙看着那副刺绣,便想起了祝蘅枝。
刺绣的主人,姓祝。
秦阙不动声色地收了刺绣,将腰间挂着的香囊和那副刺绣交到尚宫局,让绣娘们仔细比对针法。
果然,是同一人所出。
不消怎么费事,便查到了那位祝娘子如今在澧州。
他安顿好朝中事宜,留陈听澜在朝中,自己悄无声息地来了澧州。
本想随便找个酒楼先歇息,却在门口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祝蘅枝又是谁?
只是她身边,有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男子怀中抱着个小丫头,三人举止,甚是亲密。
秦阙捏紧了拳头。
第39章 重逢
如若换做以前,秦阙一定会上前去挡在祝蘅枝面前,而后毫无顾忌地攥住她的手腕,质问她身边的男人是谁,为何离开这么久竟杳无音信,当年“坠崖”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祝蘅枝对身边的男人温温一笑,又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酒楼的楼梯,似乎还侧耳和他说了些什么。
秦阙听不清。
但他分辨得出祝蘅枝的心情极好。
一阵嫉妒的火片刻便将他内心中的荒原燎烧殆尽,疯狂跳跃的火舌子几乎要焚尽他的理智,他这三年的自欺欺人仿佛就像一座危楼,被人触及地基后,瞬间轰然倒塌。
楼塌了。
火也熄灭了。
只剩下了满地的残骸。
一如当年祝蘅枝走后的东宫。
即便他禁欲克制,但还是会在每年的腊月十五和正月十六喝得酩酊大醉,而后凭借着本能走到东宫,坐在祝蘅枝原先住过的寝殿的阶前,枯坐一宿。
腊月十五,是他头一次在邺州外遇见祝蘅枝的日子;正月十六,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有时候,甚至在怪罪,为什么这两个日子隔得这般近,以至于他想找个借口想起祝蘅枝,一年中都有十一个月是不能的。
他不让陈听澜告诉自己为祝蘅枝立的“衣冠冢”在哪里,自己却亲手为了她刻了一块木质的牌位,供放在自己寝殿的书架后的暗盒里。
他甚至开始信奉一些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情。
他暗中让人找了巫医。
因为听说巫医做法后可以让一直想见的人入梦。
他找巫医的时候,他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再于梦中见过祝蘅枝了。
从前在东宫,祝蘅枝还活着的时候,秦阙不论什么时候想见她,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到后来,却只能以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乞望能在梦中再见她一面。
有臣子上劄子隐晦地劝谏他不要为情乱智,他竟也没有生气,只是将那封奏折淹掉了。
那天不是腊月十五,也不是正月十六,他也打破了给自己定下的“规则”,不顾第二天还有大朝,再次借酒浇愁。
说是醉饮,但那次他的意识无比得清醒。
“蘅枝,你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我对你余情未了,可你,为何?就是不肯入我的梦?”
“你若是恨我,便来我的梦中杀我……”
零零星星地记忆冲击着他的思绪,他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酒楼的店家看见他衣着虽然低调,但绝不缺钱,于是点头哈腰到他跟前问他有什么需求。
秦阙揉了揉眉心,“安排间上等客房,”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不够了再来找我补。”
店家接过他手中的银票,立刻喜笑颜开。
将要走的时候,秦阙又拦住了他:“二楼可还有空位?”
店家立刻回答:“自然是有的,你这边请。”而后侧过身子,带着他上楼。
上了二楼,秦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的祝蘅枝一行人,不自觉地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但她似乎与对面的男子相谈甚欢,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店家瞧着秦阙不缺钱,便引着他往位置最好的一处去,但那处,离祝蘅枝的位置极远。
秦阙抬了抬手,扫了眼自己旁边的位置——坐在此处,刚刚好。
于是当即落了座。
店家也配合着示意跟上来的小二给他倒了一杯茶,问他:“您要点什么?我们的招牌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秦阙打断了。
秦阙指了指祝蘅枝那桌,“和那桌一样便是。”
店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下了然,笑道:“那是我们澧州的祝娘子,不但长得花容月貌,经商理财也是一绝,雾绡阁的商号都遍及大楚了,比金陵江南那些商人还有钱呢。”
秦阙点了点头,倒也不着急让店家下去,又问他:“那她对面那个男子呢?又是谁?”
店家很快将秦阙的心思猜出来了,也多了几分故意卖关子的心思:“我瞧着公子您也是一表人才,不会是想求娶祝娘子吧?”
秦阙握着杯盏的手颤了下,并没有说话。
“这两年来,媒婆都快将祝娘子家的门槛踏断了,但也没听说谁成了。”店家弯着腰和秦阙说。
秦阙显得有几分兴致了,抬眼看了店家一眼。
店家朝着乌远苍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祝娘子身边坐着的那个男子,可不是普通人。”
秦阙挑了挑眉,“哦?”
能有多厉害?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破了土。
店家用肩上搭着的巾子擦了擦手,才压低了声音说:“那是南越的王。”
秦阙的动作一滞。
南越王,乌远苍?
他在燕国的时候听过他的名讳,听说是少年即位,倒是与自己年龄相仿。
南越这几年在他手底下,势头很猛,周边的一些小族也都对他心服口服。
但秦阙没想到第一次和乌远苍见面,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他和那位祝娘子之间是什么关系?”秦阙再次将目光放到祝蘅枝身上。
店家干笑了两声,“这小人就不知道了,有传闻说南越王是在求娶祝娘子,也有人说两人早已曲款暗通,那个小丫头便是南越王的女儿,只是没有明着成亲,这众说纷纭的,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得。”
秦阙点了点头,“那桌的单从我账上走。”说完打发了店家。
而后看着祝蘅枝那桌的一举一动。
既然祝蘅枝当初没死,那她走的时候腹中的孩子呢?会是乌远苍抱在怀里的那个小丫头吗?
秦阙只觉得心头哽塞。
他既接受不了那个孩子是乌远苍的,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儿被乌远苍抱在怀中,并且与他甚是亲密。
祝蘅枝全然没有留意到有人在看她。
乌远苍这两年帮了她许多,她的雾绡阁当时刚刚起步的时候,即使有时春从旁照应,但时常无暇顾及到筠儿。
当时筠儿着了凉发着热,但雾绡阁的账目又临时出了问题,万分紧急。
是乌远苍从苗疆带了医官来,让她只管忙自己手上的事情,将筠儿交给他便是。
她这才腾出手来。
后来,乌远苍隔三岔五地便从山上下来帮她带筠儿,他虽不是筠儿的亲生父亲,但的的确确尽了父亲之责。
筠儿也因此与他甚是亲近。
祝蘅枝为乌远苍加了一筷子菜,放到他面前的小瓷碗里:“尝尝,你素来喜欢吃的,我特意点了这个。”
乌远苍看着她,目光当中尽是宠溺,应了声:“好。”
“远苍你,这几日在南越忙不忙?”祝蘅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着。
乌远苍则一边逗弄着怀中软软糯糯的筠儿,一边应着她的话。
两个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秦阙捏紧了手中的杯盏。
是了,祝蘅枝叫他“远苍”,为他夹菜,关心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可这些,似乎从来都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祝蘅枝在东宫的时候总是叫他“殿下”,气急的时候直呼他的名字,临走的时候叫他“陛下”。
而后,他听到了乌远苍的声音。
“皎皎这么关心我的事情啊?”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
秦阙一下子捕捉到了当中的关键。
乌远苍这话是朝着祝蘅枝说得,所以“皎皎”只能是她。
秦阙想了想,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祝蘅枝还有“皎皎”这个名字,是她的小字吗?
他没问过,祝蘅枝也没有同他提过。
可祝蘅枝来澧州也不过三年的时间,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莫不是真如那店家所说,两人早已有了私情?
可她离开的时候腹中的孩子呢?
那么大的月份,总不能是没了吧?
一系列的疑惑都不断地叩响他的心门。
秦阙的意识开始恍惚,也没能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直到——乌远苍喊店家结账。
店家陪着笑脸看了一眼秦阙的方向,和乌远苍解释:“那位公子已经给过钱了。”
乌远苍和祝蘅枝看向秦阙的方向。
但他只是举起手中的酒杯,好整以暇地朝祝蘅枝虚碰了下,弯唇一笑,什么也没说。
祝蘅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突然冷了下来,眸光一滞。
邺州、洞房花烛夜、东宫、皇宫,还有那夜在京郊,无数的回忆再度被唤醒。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秦阙?
他不是应该在燕国吗?
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在澧州的?
陈听澜不会将自己的事情告诉秦阙,那会是谁?
祝蘅枝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原本的神色。
乌远苍不认得他,但看见他对祝蘅枝笑,便偏头问她:“皎皎认得他?”
祝蘅枝别开眼,朝着乌远苍温温一笑,摇了摇头:“不认得,许是与之前那些公子一样的目的吧。”
乌远苍任由着祝筠抱着他的脖颈,朝那店家道:“我们不认识那位公子,你将他的银钱退回去便是。”说着腾出一只手来从自己的钱袋子中摸出一些银钱,递给店家。
店家左右为难,乌远苍是南越王,他惹不起,可那位公子,看着也并不好相与。
祝蘅枝抿了抿唇,说:“照我家郎君说的做便是。”
店家只好称是。
她没想到,秦阙也跟着出来了。
“祝娘子。”秦阙出声拦住了他们。
祝蘅枝脚步一顿,犹豫再三,还是回头。
“你敢说你不认得我了?”秦阙慢慢朝这边踱步而来。
第40章 雄竞
祝蘅枝垂了垂眼,朝着秦阙露出一个得体又生疏的笑来,是她在生意场上对着别的商贾惯用的笑。
“这位公子想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您。”
秦阙往近靠了两步,声音沉沉:“你再好好看看,仔细看看。”
熟悉的压迫感又一次席卷了祝蘅枝的周身,让她极度不舒适。
“别对我做出这副模样。”
“孤又不是郎中,别来找孤。”
“是不是觉得我恶心?”
“恶心你也得受着,在诞下孤的孩子之前,你哪里也去不了!”
明明已经时隔三年,只要一看见秦阙那张脸,这些话就像木棒一样敲打着她的头。
祝蘅枝往后退了两步,并没有抬头去看秦阙那双幽深的眸子:“我只是一介商贾,平日来往的也多是贩夫走卒,当真不认识您这样的贵人。”
明明是初春的天气,还不算热,但祝蘅枝的后颈上却生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她如今是不想与秦阙有半分的瓜葛。
秦阙轻笑了声,眸光并未挪开,“既然不认识,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祝蘅枝压下心中的烦躁,仰起脸看着他,目光平静,似一汪春水,潭面无风镜未磨,冷淡清净,叫秦阙寻不出半分当年的影子来。
就连语气也是十分淡漠:“公子满意了吗?”
秦阙的心头没由得生出一丝慌张来,眼前的人,仿佛是她,又不是她。
他想起了三年前京郊的那个冬夜,他在漫天的飞雪里与祝蘅枝对面而立的时候,长风振振,她握着手中的匕首在自己的后背中搅动着的时候,吐出的那句:“从前的温柔小意,不过是我装的,陛下,不会当真了吧?”
如今再想起来,那分痛意竟然一直从心口处蔓延到那道旧疤上。
虽然那是已经痊愈了三年的伤。
秦阙的气场也弱了些,他放平了语气,甚至带了点乞求的意思:“蘅枝,我是秦阙,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一根一看便甚是有力的手臂就横在了他与祝蘅枝中间。
看似无意的动作,不但将他和祝蘅枝之间微妙的氛围打破,还添了些“护食”的意思在里面。
“秦,公子,”乌远苍特意咬重了后两个字,唇角轻轻勾起,带起一丝若有若无地笑来,“在下,乌远苍,幸识。”
秦阙面色一冷,他突然想起,方才在酒楼上面,与店家因为银钱的事情纠扯时,祝蘅枝对店家称呼乌远苍为“我家郎君”。
他点了点头,算是为了面子,应了乌远苍。
毕竟在没有这件事之前,他是想给南越送国书联合其力量对军防尚弱的楚国进行南北夹击,好将楚国北面的地盘尽数纳入囊中的。
但秦阙千算万算,没有想到祝蘅枝竟然叫乌远苍“郎君”。
那些传言竟然是真得?
但如若是真得,为何澧州城无人敢确认她和乌远苍的关系。
而后,又看向祝蘅枝,问她:“你方才叫他什么?郎君?”
祝蘅枝往乌远苍跟前稍稍靠了靠,“秦公子与我素昧平生,想来这样的事情,不应过问吧?毕竟,有失分寸。”
祝蘅枝特意强调了“不应过问”这四个字,就像当年她问秦阙是否也对秦宜宁下手的时候,秦阙冷言冷语地对她说:“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一样。
“不应过问?”秦阙突然笑了,反问了声,又道:“祝蘅枝,你我四年前,父母之命、圣旨赐婚,你是我明媒正娶进东宫的太子妃,你现在和我说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样的圣旨赐婚?可有依凭?”祝蘅枝从容不迫。
因为她知道,当时燕帝赐婚给她和秦阙的时候,秦阙是百般不愿的,那道圣旨接了后便扔在了她的寝殿里,秦阙一直未曾过问,后来,她在寝殿里故意放火的时候,那道圣旨也连带着烧成灰烬了。
秦阙一时没接上她的话。
乌远苍也收回了挡在他和祝蘅枝跟前的那根手臂,绕到她身后。
祝蘅枝的头顶堪堪挨到他的肩膀处,从秦阙的视角看来,就像是祝蘅枝正依偎在乌远苍的臂弯里。
“既然没有,那还请这位秦公子,不要再叨扰我家娘子。”
乌远苍在南越素来以和善称名,鲜少露出这般不近人情的神色来。
祝蘅枝没有再看秦阙,微微仰头看向乌远苍,正好与乌远苍含着笑意的眸光相对。
她有些难为情,又迅速低下头,似是扯了扯乌远苍的衣袖:“走吧,远苍。”
这一幕落在秦阙的眼里,总觉得无比地刺眼。
他出声:“等等。”
说着从腰间解下祝蘅枝曾经赠给他的那个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说你不认得我,那我为何会有你绣的香囊?”
祝蘅枝眸光骤然一缩。
秦阙将香囊拿近了些,边角上正好有一个小小的“祝”字,是她一直的习惯。
但他没想到乌远苍抬手从他手中接过那只香囊,在手中端详了一番,又若无其事地还给了秦阙。
秦阙的眉目间竟然也添上了一丝得意,看着乌远苍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挑衅,仿佛在说,“你没有吧?”
“这香囊上带个‘祝’字,就是我娘子的了?这世上姓祝的人多了去了,秦公子,还真是会无中生有。”乌远苍的语气中不在乎与嘲弄各占一半。
秦阙捏着手中的香囊,又是不甘心一般从怀中取出当时他与祝蘅枝“温存和睦”时,让祝蘅枝给他绣的那方手帕。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我听闻你女红做的好,这别人用的帕子上都有自家娘子给绣的花花草草,我也想要。”
他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那个时候的祝蘅枝,小心翼翼地依偎在他怀中,任由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颈处,满心满眼都是他。
所有的温存,不像是假的。
祝蘅枝未曾说过,但这三年,他时常想起,才恍然明白过来——那个时候的祝蘅枝,是真得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有时懊悔,倘若自己当时的心思没有被祝蘅枝发现就好了,那样,两个人也不会走到后来“天人永隔”的地步。
但祝蘅枝鲜少入梦的时候,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眶又像是在深深地控诉他,指责他小人行径。
那样的梦,纵然极端痛苦,但他却一点也不希望醒来。
毕竟,在梦中,他还能见到那个身影。
他再出声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这上面的杜衡,是你当年亲手绣上去的,你不会忘了吧?”
祝蘅枝敛去眸中的情绪,“看着眼生,并未见过,秦公子或许真得是认错人了,正如我家郎君说得,这世上姓祝的人多的是,仅凭一个香囊,和一方绣着香草杜衡的手帕,也不能证明什么。”
秦阙舒了口气,将那方绣帕收了回去,又看向乌远苍,“那这样的绣帕,他没有吧?”
乌远苍哂笑了声,道:“她既然叫我一声郎君,有没有这样的虚物有什么要紧的?不管这香囊与这方手帕是不是拙荆所绣,都不重要。”
乌远苍将目光从秦阙身上撤回来,又转移到祝蘅枝身上,缱绻柔和,他喉头稍稍滑动:“我敬她、重她、信她,不管我是南越的王,还是苗疆的大祭司,又或者只是乌远苍,我在一日,便护她一日,便容不得别人欺负她。”
乌远苍这话说得连贯,但语气又无比地坚定。
他朝着祝蘅枝微微弯唇一笑,又看着秦阙,“我想,秦公子若是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娘子,自然会理解我今日所言。”
秦阙抿了抿唇,只是看着祝蘅枝,缓缓道:“蘅枝。”
眸中情绪复杂,叫人一时辨别不出他到底是何种态度。
未等祝蘅枝做出反应,一直缩在乌远苍怀中的祝筠却突然说:“阿娘,他是谁呀,看起来好害怕的样子。”
祝筠的眼睛随了祝蘅枝,此时躲在乌远苍怀中,眸色清澈,对着秦阙却是下意识地疏远。
祝蘅枝方才听着乌远苍的话,一时有些失神。
她从没见过乌远苍以这般认真的语气同她说话,她知道这或许是为了应付秦阙,但好似,句句都出自于肺腑。
直到听到祝筠这句,才回过神来,轻轻握着祝筠的小手,语调温柔:“筠儿乖,筠儿不怕。”
祝筠虽然是当时秦阙逼着她怀上的,她曾经也让陈听澜帮她寻药想要流掉,但最终无果。
陈听澜当时来信,问她若是担心看到孩子后想到过往的种种不堪和伤心事,不如将孩子交给他养,他从前做哥哥的时候没能尽职尽责,如今也尽尽舅舅的职分。
但或许是上天眷顾,祝筠的眉眼竟然都随了她,只有鼻子,稍稍有点像陈听澜,五官上,看不出一点秦阙的影子。
祝筠又素来和乌远苍亲近,她遂打消了将筠儿送到陈听澜身边的想法。
乌远苍眉间闪过一丝狡黠,低着头逗弄了一番祝筠后问:“那筠儿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祝筠立刻抱住了他的脖颈,十分戒备地看着秦阙:“他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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