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雷四海头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落着。
他直觉这有些不对劲了。
他扫了眼电话旁边, 那平素矮小沉默如今却散发着瘆人气息的店员,又看了眼自己面前的那对狗男男,心里竟然生出几分害怕的感觉。
这叮铃铃响个不停的电话,怕是不接为妙。
他又抹了一把了脸上的泡沫, 准备先溜出去再说。
然而, 那矮矮的店员又大喊一声:“这位同学,我直接给你开成免提了!”
什么?
雷四海暗叫一声不好, 立即就要扑过去抢这个电话——
然而, 店员方才打翻在地的水, 滑溜溜洒了一路。
他直接脚下一滑, 摔了个四脚朝天呲牙咧嘴。
店员一面在嘴里说着“哎呀不好意思我得赶快拖地”,一面完全不顾雷四海的嚎叫,直接按下了免提。
他还非常好心的,非常体贴的,将免提声音开到了最大。
只听电话里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
“四海?是四海吧?”
“我是你陈姨, 是徐成嘉的妈妈啊!”
雷四海听到这个名字, 原本被摔得发青的脸即刻变得发黑了。
这女人,已经找过他好几次了。
为的自然是徐成嘉的事。
雷四海嫌她烦, 也嫌她不顾时间场合地就在电话那头哭, 后来便干脆不接她的电话了。
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快餐厅的电话, 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雷四海没工夫细想,一边大声叫着“挂了!挂了这个电话!”,一边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去挂断电话。
然而赵峰往前一迈, 将座机挡在了身后。
电话里, 徐成嘉的妈妈继续哭诉着:
“四海,我打你手机你也不接, 打你寝室座机也总是没人——现在总算找到你了!”
“四海,陈姨求求你了,你,你跟那个迟家小子说说好话,求求情,让他出个谅解书吧!”
“我知道,我们成嘉没什么主见,又没你这么聪明。他一向是什么都听你的——现在他帮你做事,捅了这么大个篓子,你不能不管他啊!”
电话里这女人的意思,就差直接说:徐成嘉干的事,都是雷四海指使的啊!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周围的人都露出或诧异或惊奇的面色,同时窃窃私语起来。
雷四海这几天原本就对这种“指指点点”分外过敏,如今又被这么多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用怀疑的语气低声谈论,他哪里受得了?
向来官腔打满的雷四海,近乎咆哮着吼道:“什么叫都听我的啊?我没让他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他自己脑壳不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烂事,现在怎么能赖到我这里来!”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想得到别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件事给撇清关系,撇得越干净越好!
他冲到赵峰身边,探手想去摘话筒——
然而,赵峰干干脆脆地将电话放进了身后的柜子,还顺手给柜子上了锁!
这下,雷四海只能跟个生化危机里的丧尸一样,使劲拍着玻璃柜门,面孔扭曲地大喊着:“你他X的给我挂了!挂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到雷四海这翻脸不认账的推脱,声音变得又尖又利:
“雷四海!我现在就问你,你是愿意去给我们搞谅解书,还是愿意自己去跟警察说,那桩案子你才是主谋,成嘉是被你骗去的?!”
雷四海“砰砰”拍着柜门,吼道:“你疯了!你胡说什么!那件事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静默几秒,尖啸起来:“好!好!”
“你果然是铁了心地要让我家儿子去坐牢了!”
“那就别怪我拉着你们一起死!”
“雷四海,现在可没人罩你了!”
雷四海脸上的粉刺涨得油光水亮,拍门的动作猛的一顿——
这女人在说什么?
对方神经质地大笑着:“你妈上午就晕过去了,你怕是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今天上午,雷主任已经被带去‘交代问题了’!”
“老徐死之前给我留了个小本本,上面把你爸干过的那些事,一桩桩都记得很清楚——这个本子,是这死鬼留给我娘俩儿保命的!”
“你们既然不肯帮我儿,我这就让我儿把这个本子交上去,换他一个立功!”
“你给我等着吧,等着去好好探监吧!”
“还有,我看了老徐的本子,你爸干的好些事,像什么谎报人头骗拆迁款,还是你给想的招呢?我看,说不定你也不用探监了,过几天你自己也该进去了!”
女人在电话那头笑得像一只怪鸟,这边雷四海却已经人都站不稳了。
女人终于挂了电话,话筒里只剩下一连串的忙音。
雷四海此时也分不出心神去找店员算账了。
他嘴里喃喃念着“不可能、不可能、我爸可是有靠山的……”,踉踉跄跄歪歪倒倒地跑出了快餐厅。
在路人异样的眼光里,在“同学你怎么了”的询问里,他鼻孔呲呲冒着热气,摸出了自己兜里的手机。
他不相信。
不可能。
他这就要去找人问清楚,他要确认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拨了几个熟悉的号码。
要么是打不通,要么是没人接,要么是被挂断。
终于,他的小姨接起电话,在那边哭喊着:“四海啊,你家出事了……!”
雷四海顾不得浑身狼狈,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身体顺着墙壁往下不住打滑,最终跌坐到了地上。
他知道,他的小世界,那个由他父亲只手遮天打造而成的小世界,他舒舒服服地当着太子爷的小世界,在今天化作了泡沫。
*
看着瘫坐在外的雷四海,听着刚才的对话,迟遇只觉得惶惑和不真实。
雷主任……被抓了?
那个耀武扬威的雷主任,那个被吹做“能通天”的雷主任,就这么……倒了?
这个仗着雷主任撑腰,老早就学着作威作福的雷四海,不但没了支撑,还有可能也要进去蹲着?
这……都是真的……?
迟遇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经圈住了他:“这是他们应得的。”
谢卿晟的声音很稳,很暖。
对方又低下头,像是安抚什么小动物一般,轻轻碰了碰迟遇的额头:“现在,我们回家。”
说罢,谢卿晟搂着他,穿过交织的视线与议论,大步走出了门。
*
户外的空气很凉。
迟遇虽然穿着羽绒服,但发着热的脸庞被这么一吹,还是倍觉寒意沁人。
谢卿晟停下脚步,帮他竖起羽绒服的领子,又将自己的羊绒围巾摘了下来,细心地裹住了迟遇的脸。
待围好之后,谢卿晟唇角轻扬一下,手指戳了下迟遇木呆呆的脸:“裹成小鱼粽子了。”
迟遇依然愣愣的,直直看着谢卿晟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毫无意义地“哦”了一声。
谢卿晟又将围巾裹得紧了些:“是不是吓到了?”
迟遇这下有反应了。
他先是摇了摇头,随后用一种半确信的语气问道:“刚才……你安排的?”
就算迟遇再迟钝,也能看出这绝不是简单的巧合了。
谢卿晟搂着他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嗯。”
“不过……”谢卿晟的语气里带上了点无法遮掩的内疚,“把他们连根拔起的时间比我想得要长。”
事实上,对于此前并未涉足江城的谢氏来说,要将盘根错节的一团渣滓清除干净,是一件需要精心布局的事。
也正因为时间拖得比预想的要久,才给了雷四海他们可乘之机,让这又蠢又坏的人最后一次妨碍了迟遇。
迟遇又道:“那……那……赵峰那边……也是你……?”
迟遇可不会相信,赵峰是真的“不小心”将一桶水泼到了雷四海身上。
谢卿晟:“对。”
他在找人调查北水镇时,听说了赵峰一家的事。
他顺手帮了这无依无靠的一家人,也做了些有备无患的安排。
在谢卿晟看来,雷四海这种表演型人格,迟早会在人群聚集、最容易产生八卦的地点非难迟遇。
一旦发生这种事,本就对雷四海一家有着恨意的赵峰,就能最快地牵制他。
至于最后这个公开的电话,那就是尘埃落定之后,附赠给雷四海的一件小礼物了。
迟遇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抿了下嘴唇,又道:“是因为……你在北水镇……要投资?”
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为了投资顺利,先把当地的势力清扫一遍?
谢卿晟像是笑了一下。
他这次捏了捏迟遇的脸蛋,道:“是啊,当然是因为这个。”
“为了铺开我们的生意,我得率先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轻松,就好像他不过是动动手指拨了个电话而已。
然而,谢卿晟越是如是说,听在迟遇耳朵里却越不是这个意思。
迟遇的脚步未停,眼泪却一点一点浸了出来。
他克制着声音里的哽咽:“谢、谢谢……”
谢卿晟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又要‘谢谢谢先生’了?”
迟遇的眼泪坠了下来。
他吸了下鼻子:“你都知道了?”
他从未对谢卿晟提过雷四海他们的名字,也没有详细说过那些被欺凌的往事,那些被他埋藏起来的遭遇。
但他现在确信,谢卿晟什么都知道。
谢卿晟停了下来。
站在冬日阴沉沉的空气里,他侧过身,抱住了迟遇。
他的嘴唇轻轻落在迟遇的头发上。
像是替代了他的手指,在温柔地抚慰着这只惶恐的小鱼。
片刻之后,谢卿晟方才开口:“迟遇……”
“我知道你不喜欢提起过去这些事。”
“我并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任何的恶意,才要去弄清楚的。”
“我是……”这方才不怒自威气势凌人的男子,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唯恐伤害到心上人的小心翼翼,“我是……”
“我是无法忍受,让你在我没有看到的地方,受那么多的委屈。”
迟遇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
他想要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却被谢卿晟往前一拽——
一片温暖。
全是带着点点淡香的温度,没有丝毫冬日阴冷的气息。
谢卿晟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大衣扣子,让满脸泪水的迟遇刚好能将头埋进自己的胸膛。
迟遇努力吸了吸鼻子,发现谢卿晟那价值不菲的衬衫已经被自己浸湿了一块。
他使劲仰起头,眼角通红却又信誓旦旦地说着:“我不哭了。”
再哭,你的衬衫就该毁了。
谢卿晟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带着些许无奈地轻轻刮了下他泛红的鼻尖:“没事,想哭就哭好了。”
迟遇用力摇了摇头:“不哭了。”
谢卿晟叹口气:“那……我们回去再哭?”
迟遇挂着眼泪,嘴角一撇笑了出来:“……什么嘛,我是水龙头吗?拧一下就能哭?”
谢卿晟眼角弯了弯,嘴唇又轻轻地碰了碰迟遇的头发。
不知道是因为外面的天气太冷,还是因为谢卿晟的嘴唇太热,迟遇的身体轻微地颤栗了两下。
*
虽说迟遇认为自己不是水龙头,可当他坐到沙发上,看着外面不知何时开始纷飞的雪花,一点一点艰难地说着自己的过去时,眼泪还是无法控制地蜿蜒而下。
他说得很混乱,完全没有了日常小组讨论时的那般井井有条逻辑清晰。
他说起他父亲甩手离开,只因为“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天。
他说起他装作睡着了,其实偷偷看着母亲在灯下一笔一笔算着生活费,心里想着要如何才能帮忙的那些夜晚。
他说起母亲带着妹妹来接他,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依然能开怀大笑的那些日子。
还有,那个耀武扬威的雷主任,在那天是如何威胁着要闯进家门,他是如何抱着被吓得大哭的迟笑不住发抖。
他说了许多许多。
多得连脑子都跟不上,多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事,我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只知道,在他词不达意颠三倒四地呓语着时,谢卿晟一直在他身边,紧紧的,一刻都不曾松手的,护着他。
终于,落地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隐隐有雪落下的簌簌声。
迟遇觉得累极了。
比在工厂连续守一周的流水线还要累,比熬了三天赶动画还要累。
他累得连脑子都不转了,累得连张嘴都费力。
但明明这么累,他心里却有一块小小的地方,在放肆地欢笑着,在畅快地呼吸着。
那些积压在心间,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只能终日竖起尖刺保护自己的沉疴淤泥,被一点点地卸去。
这是许久以来,他根本不敢去做的一件事。
但他做到了。
因为,身边这个人,一直陪着他,一直在用行动告诉他:我会……保护你。
在我这里,你很安全。
迟遇的下巴压在谢卿晟的肩窝,脸上泪痕斑驳,眼神是已经空茫了。
直到谢卿晟的手在他的背上摩挲两下:
“饿了吧?”
“来吃点东西。”
说完,谢卿晟起身去了厨房。
不到一分钟,这人便回来了,端着不知何时熬好的粥。
大米粥的味道清淡而醇厚,温暖而熨帖。
迟遇吞了两口粥,眼眶又湿润了。
谢卿晟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迟遇的眼角,心疼道:“怎么这小水龙头还关不上了呢。”
迟遇眼里噙着泪,嘴角再次撇了撇。
他放下勺子,辩解般嘟哝着:“没有……没有在哭……”
“我只是……唔,不是说好,晚上涮火锅来着?”
谢卿晟眉毛微微一挑,随即笑着搂了下迟遇的肩:“噢,我给忘了。”
“明天。明天周五,我们一起去接笑笑,然后回家涮火锅,好不好?”
迟遇眼里的泪又在往下落。
他重重点下头,哑着嗓子道:“好。”
不能比这更好了。
*
夜深了。
迟遇缩在沙发上——或者说,缩在谢卿晟的怀里。
他将身体蜷成了一团,宛如一只盘成球状、收起了全部尖刺的小刺猬。
他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他知道,应该让谢卿晟回去了。
可他不愿意。
他一面不愿意,一面又为自己的“不愿意”而羞耻。
他想让谢卿晟留下来,想留住这份暖意。
可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
这纠结之中,他搁在谢卿晟肩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几分。
这时,他听见谢卿晟轻咳了一声。
这人温润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我不走。”
“我留下来陪你,可以吗?”
迟遇在心底大大松了口气。
他咕哝了一句:“可以。”
说完这两个字,他便困得再也睁不开眼,困得头垂在谢卿晟的肩窝,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模模糊糊察觉到,谢卿晟将自己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像个黏人的孩子一般,拽着谢卿晟的手不愿意松开。
他……他甚至仗着自己睡迷糊了,在半梦半醒间,将坐在身边的谢卿晟一把拉倒——
再把对方当做个手感极佳的人形抱枕,整个人抱了上去。
他好像还说了两个字,“陪我”。
在那之后的事,迟遇就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阳光满室。
是雪夜之后难得的晴朗天气。
迟遇侧躺着,怔怔地看着睡在旁边的谢卿晟。
……自己昨天真的没羞没臊的,拉着这人陪、陪着自己睡了一晚?
这……这……
想着想着,迟遇的脸染上了一抹又一抹的红。
自己昨晚真的是太不正常了。
是因为哭太久了哭得脑子脱水了?
迟遇在心里使劲地给自己找着借口。
他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忍不住的,不错眼地盯着谢卿晟的面庞。
这人的脸……真的很好看。
眉骨突出,眼窝深邃,眼睫毛格外浓密。
这双眼睛,看着其他人的时候,明明是不带温度的冷厉。
但看着自己的时候……
却带着让自己耳朵都要烧起来般的热度。
迟遇抿了下嘴唇,视线又扫过谢卿晟挺直的鼻梁,落到那色泽略淡的嘴唇上。
谢卿晟的嘴唇偏薄,似乎很适合勾勒出各种冷淡凉薄的形状。
但……
就在昨日,这人的嘴唇,还带着温度的落在了自己发间。
迟遇再次抿了抿唇,手指像是不受控般地自行动了起来。
脑子还没能做出反应,他的指尖已落到了那形状姣好的浅色嘴唇上。
这一瞬间,迟遇看见,谢卿晟的眼睫毛闪动了两下。
迟遇心脏一缩,哗一下就要把手往回缩。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昨晚还温尔文雅的谢卿晟,一个翻身,一手箍住迟遇的两只手腕,一手撑在迟遇身侧。
他正正压在迟遇上方,俯看着身下之人。
迟遇的脸涨得通红,心跳到快要蹦出来一般,嘴里慌乱地发出些没有意义的音节。
谢卿晟那稍显狭长的眼睛半眯了一下,眼眸竟是比往日更为幽暗。
他的脸错开些许角度,缓缓朝着迟遇的脸颊压了下来——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