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也许是十一月那场庭审的余荫,面试官对迈克尔印象极好,只问了几个小问题,便通知他第二天来上班。


    迈克尔.柯里昂成为一名外贸部的小职员。


    难以想象,两个月前他还睡在巴勒莫监狱冰冷的铁床,只能透过铁栏杆遥望夜空,想着心爱的姑娘。而现在,他睁眼醒来便能看到她那张如梦似幻的小脸,脸颊的绒毛在阳光里闪着光,又滑又软的身体贴着自己,他总会忍不住吻她的睫毛,她则闭着眼睛、仿佛梦游般勾住他的脖颈回吻……日子幸福得不像话。


    有了新工作,迈克尔也没有辞去助教的职位,他得为未来的生活打算起来,多攒些钱总是没有错的。


    至于索洛佐那些钱,他在某次事后闲谈时问起妻子。


    “留着当做我们俩的养老金吧,可以买一幢湖畔的别墅。”艾波洛妮亚蜷在男人怀里,枕着他的臂膀,手指捏他胸口的汗毛,“我很喜欢湖泊。和大海不一样,湖泊总是很安静柔和。想象一下,一对老夫妇坐在木质长椅,手拉着手,欣赏水天一色的美景,再聊聊不省心的孩子、翻翻漫长婚姻的旧账。这才是人生,迈基。”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了。迈克尔想。他握住揪得他胸口生疼的的小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像熟透的果实裂成两半,种子回归大地,他的心终于沉静下来。她是爱他的。他确定无疑。


    心落到实处的迈克尔不再患得患失,害怕艾波丢下他一走了之,或是被其他男人拐走。当然,意大利男人的占有欲仍在,但她给了他充足的安全感——紧紧缠住他腰身的细腿,辗转各处的拥吻,让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满足她。


    两份工作让迈克尔忙碌不少,每天早出晚归,但工作强度不高,让他能够早上去市场买菜,晚上按时回家做晚饭。他喜欢在各个层面喂饱妻子的感觉,这让他体会到雄性的力量。


    反倒是艾波,因为要低调行事,工作全权移交给罗莎莉亚,成了无所事事那个。


    她将课余的大把时间花在走廊外的屋顶平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破旧浴缸和水槽,又问进城贩菜的农民手里收了一些种子和泥土,她在天台种起了菜。


    阳光和煦的周六,迈克尔参观她的天台菜园,大大小小十几个白瓷容器分做三排,黝黑的土壤尚且不清作物,一旁插着的小木牌上写着方块小字。


    柔软的风拂过,迈克尔望向窗内,女孩躺在棉花糖般的棉被间,修长白皙的小腿伸出,睡得正酣。


    他翻出之前学习东亚菜肴买的字典,一一对照,用黑色的笔在依次下面写上英文和意大利文。


    等到他写完,抬起头看见艾波洛尼亚披着睡袍靠在门框,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男人站起身,在裤子上擦擦泥土,曲指托着她的下巴含吻了她起来。


    卧室的地面比露台高出一截,艾波无须垫脚,她张开齿关,听话地由他吮吸、掠夺。等过了一分多钟,他才松开,摸摸她的头发,贴着她薄红的脸颊,呼吸滚烫地问:“今天有客人来吗?”


    这是很有必要的。先前曼奇尼突然来访,门铃响起,迈克尔匆忙往艾波身上套衣服,赶在她开门前躲进了浴室,佯装洗澡忘拿衣服,才算遮过这一回。


    艾波却说起了另一桩他几乎遗忘的事——“我们去度蜜月吧,”


    迈克尔一怔,揽着她走回室内,“怎么忽然想起来了。”


    “我之前答应过,要带你游西西里。”艾波回答得轻快。


    迈克尔没想到她还记得,心跳如野兽快乐奔驰,耳畔甚至出现了古怪的嗡鸣。


    当天下午,他们便请好假,搭乘火车抵达墨西拿,自北向南顺时针环岛旅行。


    他们在墨西拿住了一晚,次日艾波牵着迈克尔的手,游览过大街小巷。他们在手拿三叉戟的海神雕像前接吻,在大教堂正午的钟声里接吻,在蔚蓝的海岸旁接吻。


    第二天,他们去了陶尔米纳。他们花了一整天爬上了埃特纳火山。巨大的山体像是采煤场,灰黑岩石和大块白雪形成鲜明对比,雄壮原始的美。山上风大得要命,多亏了向导,他们才走到火山口。他是泰拉诺瓦手底下的一位老兵,对赫耳墨斯很敬重,总说着“要是他还在就好了”之类的话。艾波只能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又问了对方有什么困难。


    “没什么,”向导嘟嘟囔囔。


    艾波已经猜到,没有再继续问。


    迈克尔留了个心眼,但犹豫再三,他还是选择沉默,没有自做主张私下和对方接触。多年以后,午夜梦回,迈克尔总会回想起这一幕。大厦的崩塌并非毫无缘由,有太多细节出现在他眼前,而他没有抓住。


    锡拉库萨的白天,他们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前往古希腊剧场。半圆形的剧场,艾波洛妮亚钻进男人的怀里,依偎着他,俯瞰阳光普照的海岸与波涛起伏的海面。两人又吻在了一起。


    第三站锡拉库萨的行程没有那么紧了。旅馆露台外便是蔚蓝的大海,两人在房间里厮混了一昼夜。破晓时分,迈克尔发觉身旁的人悄悄起身。


    落地窗推开,咸涩的海风吹入室内。


    他也坐起来,看见艾波洛妮亚扶着门框,凝视那难辨的夜色。她身上的薄纱长裙几乎透明,像是海神的女儿,潮湿水雾拱卫、缠绕她的躯体,暧昧而圣洁。


    迈克尔坐在床沿,熹微的晨光破开混沌的黑暗,仿佛冠冕,仿佛星辉,堂皇地照亮她的容颜。这一刻,他无端觉得眼睛发酸,泪水伴随朝阳的扩大而涌出眼眶,在阵阵涛声中滴落。


    等朝阳完全跃出海面,艾波才想起某人,转过身来,发现对方还在熟睡,无声地笑了一下。


    后来两人又去了阿格里真托的神庙和柯里昂镇,中途回探望维太里夫妇,没有见到两位兄长。最后返回巴勒莫。


    他们在每个博物馆、遗址、教堂前接吻,无所顾忌地唇齿交缠,仿佛来到这个世间就是为了和彼此相遇一般。


    *


    回到罗马,艾波洛妮亚很快被检查出身孕。


    迈克尔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花钱裝了一台电话。工人来家里拉线那天,艾波蜷缩在窗下的沙发里看书,小小的,像是一朵纤弱的铃兰。


    两个工人一高一矮,都是精瘦的身材。大捆乱糟糟的线圈堆放在餐厅地面。高个子的那个有些驼背,他知道迈克尔在外贸部任职。问道:“欧洲境内和境外是两个线路,越洋电话需要另外收费,材料费和劳务费得加两千里拉。安装以后,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给伦敦、纽约打电话。”


    迈克尔心虚地看了艾波一眼,见她专心致志地看书,没有投来一丝注意力,说道:“都装上吧。”


    工人忙活了一下午,迈克尔付了钱,又递去两瓶汽水,才送他们离开。


    关上门,男人跪到艾波面前,拉着她的手解释:“桑尼的腿基本已经恢复,只是走起路来有些跛,家里仍是老头子做主。你是我的人生伴侣,我老实坦白和你讲,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会回纽约。但妈妈总是牵挂我,我不想让她担心。裝电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及时和她报平安,让她知道我有孩子了。”


    艾波洛妮亚望着眼前的男人,和记忆深处那张电影里的脸庞是如此不同,眼睛明亮而有神,嘴角总是隐隐向上弯。她摸了摸他的脸颊,怕扎到她,他每天认真修面,因而手感顺滑,她轻声安慰:“我也想让孩子听听祖父祖母的声音。”


    “谢谢你,”迈克尔像忠诚的骑士轻吻她的手,郑重其事道。


    裝了电话,亲近的朋友自然便知道两人住在了一起。其中丽塔的反应最大,她大声控诉艾波的绝情,“一学期的情谊都喂了狗,你竟然瞒着我。”


    “那你想怎么办?”艾波讨饶道,“先说好,我是没办法说动他给你通过的。”


    丽塔嘟嘟嘴,“罢了,我不走后门了。不过——”


    “你得给我当模特。”


    “好好好。”


    “□□那种。”


    “……”艾波思考了一瞬,“也成。”


    “太好啦。”丽塔扑上来。


    “但只能一张。”


    “行吧。”


    两人迅速敲定了时间。


    迈克尔知道这事儿时,画已经挂在丽塔工作室的墙面。私下和丽塔交涉无果,他憋着一肚子气回家。


    推开家门,他的妻子正笑吟吟地摆弄自家出产的番茄,鲜红的果实金字塔似的垒起来,每一小堆前都写着对应赠送人的姓名。


    在一堆朋友的名字里,迈克尔看见了上司和玛拉蒂教授的,内心又变得一片柔软。


    他自觉地挽起袖子开始制作晚餐。怀孕的艾波变得挑食很多,暴露出一些偏执的小喜好。比如说,她现在晚上一定要吃饭,不能是烩饭和炒饭,必须是白白的、蒸制出来的米饭。为此,迈克尔特地找人定做了笼屉。


    除了白米饭,晚饭是西红柿蛋花汤、酸辣茄子和红酱肉丸。


    菜端上餐桌时,艾波刚刚忙完,收拾到一半,电话铃响了,她跑过去接起来。


    电话裝在起居室和餐厅之间的小矮柜。


    “是谁打来的?”迈克尔问。


    “是安布罗斯打来的。”她对迈克尔说道,又半蹲着继续听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不知道安布罗斯说了什么,刹那间,艾波洛妮亚的脸色便得极为难看。认识她这么久,迈克尔从没有在她的脸色看到如此冷酷的表情,浑身散发令人畏惧的寒意,仿佛打定主意要将什么人送进坟墓,再把对方从地狱里拉出来挫骨扬灰般。


    但这是一瞬间的事,不过眨眼,艾波又恢复成先前的模样,温和地说:“这是好事儿。让爸爸妈妈别担心,那不勒斯也是我们的地盘,吉里安诺没事儿的。”


    挂了电话,艾波洛妮亚坐到桌前,茄子和肉丸都极下饭,她吃了好几口饭,发现迈克尔直盯着她看。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吉里安诺被调去那不勒斯了?”迈克尔问。


    艾波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那现在谁是巴勒莫警察局长?斯科皮亚?”


    艾波又叉起一块肉丸,见他仍执着地望着自己,无奈回答:“是德文特。”


    “什么?”迈克尔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他有什么资格、履历?”


    艾波轻描淡写地反问:“吉里安诺有什么资格?”


    达特茅斯高材生、纽约黑手党幺子、现政府职员反应过来,哈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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