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派对在科尔索大道的一家家庭餐馆举行,餐食简朴,经典的肉酱面和西西里茄子面两款供宾客选择。席间气氛活跃,斯科皮亚先生和餐馆老板合唱了一首西西里民谣,艾波经济法的教授是威尼斯人,他在众人的伴奏下唱了一支船歌。临末了,大家都有些喝多,维太里夫人更是醉得抹眼泪,说着一些求主宽恕的醉话。


    吉里安诺、皮肖塔和玛莲娜早已不知去向。迈克尔甚至怀疑他们压根儿没有出席派对,他艰难地独自将醉醺醺的宾客们一一送上出租车。


    西多尼亚搂着眼泪直流的母亲坐进敞篷双座的马车,再次向美国人确认:“真的不需要我把安多里尼带去酒店吗?”


    迈克尔怀里抱着沉睡的儿子,摇了摇头。


    重新回到小餐馆,餐桌已经清理一新,他找了个靠近柜台的位置重新入座,问老板要了一瓶餐后酒。


    这是一种颇为流行的利口酒,由柠檬皮腌制而成。迈克尔单手倒酒,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属于柠檬的浓烈芬芳在口腔绽放,迈克尔瞥了臂弯内眼阖目沉眠的孩子,与他相似的长相,和艾波并无相似之处,他不动声色地又灌了一杯酒。


    下午小餐馆里没什么生意,老板躲到柜台的躺椅打起盹,躺下前他按照习惯打开了收音机。


    这个时间点电台播放的是悠扬的歌剧,录音棚内常驻男女合唱团和交响乐团,从费加罗婚礼到阿依达,种类繁多,极受欢迎。


    然而,这悦耳的古典音乐仿佛燃烧一夜的炭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男播音员的嗓音:“各位亲爱的听众们,请注意,以下插播一条重要的消息。”


    “今日三点十五分,参众两院召开联席会议,经无记名投票通过‘将黑手党型集团定为犯罪’的法案。该法律规定参加集团的人员利用恐吓或犯罪而施行的从属、互隐关系为自己谋得经济、政治方面的不正当利益,均为黑手党。成员判处……”


    “现任司法部长弗朗哥.特雷扎组织黑手党犯罪于西西里锡拉库萨被捕,其同伙……”


    后面的话,迈克尔没有细听。握住杯子的手本能地开始颤抖。这一瞬间,醍醐灌顶,他忽然想明白了一切。


    他的妻子利用了他。


    只为制造一个弱点、一个空窗期。她的视野很大、很高,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彻底清除黑手党。最彻底的手段莫过于将其写进宪法。而特雷扎是这条法案的最大绊脚石,只有想办法杀掉他,才有可能顺利推行。而干掉树大根深的司法部长何其困难,她能做的只有运用一切优势,包括她的婚姻、她的孩子,还有她的丈夫。


    如果这个倒霉蛋不是他自己的话,迈克尔大概会发自内心地欣赏她的狠辣果决,敢将一切压上去赌。赌特雷扎的自大,赌总理的立场,赌吉里安诺的忠心……还有她那蠢货丈夫的脑子和爱。


    她真的爱他吗?


    迈克尔低头,认真地打量着安多里尼、他们的孩子、她的骨血。这个孩子的诞生,到底是出于她对他的爱,还是精巧的算计、局势的把控?他无法确定。


    他想,这是他欠她的,他活该被她利用。


    从餐馆往外望,只能看见古旧房屋之间的马路,并不宽阔,压路机轰隆驶过,并未整修的地面湿湿黏黏。此时,不知是否是错觉,一抹小小的红旗翩然滚动、朝道路深处飘去,迈克尔闭了闭眼。也许他应该听话一次,尝试着离开她。


    刺耳的电话铃响起。安多里尼被惊醒,但没有哭,酷似艾波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凝望上方的父亲。


    餐馆老板骂骂咧咧地从躺椅上起来接电话。


    “喂?”他看了眼坐在小方桌前,怀抱婴儿、神色难辨的男人,“是的,他们在这里。”


    “柯里昂先生,”餐馆老板把话筒递给男人,“你妻子找你。”


    艾波洛尼亚刚从西西里赶回医院,在病房里收听广播,确认计划毫无疏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心情好得像是参加完高考,舒畅极了。她想起了美国人,先打公寓电话,没有人接听。又打了他办公室电话,同事诧异儿子洗礼的日子,他们夫妻俩竟然没有在一块儿,艾波随便扯了一个理由敷衍。最后打电话到维太里夫人下榻的酒店,问了西多尼亚才知道,原来他还在洗礼派对的小酒馆里。


    “迈基!”艾波兴奋地要求,“你怎么还没带着托尼来看我!”


    妻子娇甜的嗔怪经由话筒传入耳内,迈克尔嗓音干涩,他想要拒绝,想要发火,想要摆一摆丈夫的威严——他终于有充份的立场,他被欺骗利用了不是吗?


    可话说出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迈克尔听到自己谄媚到可怜地说:“遵命,我的太太,遵命。”


    先前还愁容满面,仿佛输光底裤的赌鬼般的男人猝然变得明媚快乐,猛地亲了一口儿子的小脸,从兜里掏出一把大面额里拉,刚要拍到柜台上,忽然想到方才派对的钱已经付过,嘟囔着来一句“艾波说过日子要精打细算。”又把大面额里拉赛回口袋,只留下一张一千面值,恰好比酒钱多个几十里拉。


    餐馆老板看着那些钱与自己失之交臂,忍着心疼说:“谢谢光临,下次惠顾。”


    迈克尔则抱着儿子奔向了泥泞的罗马街头,奔向他们的港湾。


    *


    安多里尼出生后的第三个圣诞节,西西里终于建成了第一座水坝,次年,全方位的农业灌溉系统也建立起来,吉里安诺的故乡,蒙特莱普雷镇作为农业试点,葡萄、柠檬、柑橘大丰收。这些水果源源不断地运直北部乃至法德等国。


    等到安多里尼五岁时,农业灌溉系统进一步升级,试点区域种植的耐旱的小麦和藜麦丰产,经测算,单位亩产足以养活西西里人。


    这好消息传来不久,艾波洛妮亚硕士毕业,她成为学长兼老乡的内政部长的私人书记员,每日记录杂事,见识到国家层面冗杂难题、与各方斡旋的精巧政治手腕。


    这一年,她和迈克尔去了纽约,见到了电影中的老教父。他对艾波以一己之力除掉特雷扎,并利用一切手段促成宪法的修改的光辉事迹早有耳闻,感到十分惊奇,要求她细细讲述一番。


    艾波洛尼亚无奈,只能从联系总理、联合妇女、争取选票讲起,等说到吉里安诺、皮肖塔、雷默斯兵分三路攻占罗马要道,护送两院议员进入议会时,维多.柯里昂哈哈大笑起来,问道:“这是政变了吧?”


    回答他的只有艾波无辜的眼神。又是一阵大笑,这次连桑尼也笑了起来,直骂弟弟娶了个坏老婆。


    三人在纽约住了一个暑假。迈克尔带着妻子游览自由女神像、中央公园、大都会博物馆、梅西百货,还带他们看了柯里昂家族在布鲁克林的橄榄油老店,如今这家店变成农用机器的专卖店了。


    相比对艾波的喜爱,维多.柯里昂对小儿子颇有几分不咸不淡,只有在一家三口回意大利的前夜,单独将儿子叫到书房,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父子俩推心置腹。


    “迈克尔,”老柯里昂素来只称呼儿子们的全名,“我从未想过你会参与进家族事务,因为当年桑蒂诺和我说你杀了索洛佐和那个条子之后,我又欣慰又难过。后来你把农业机器的生意送回家,让我燃起了希望,我希望你是个大人物,成为制定游戏规则的那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耽于安逸的普通意大利男人。”


    迈克尔笑了一下,“我依然在参与规则的建立。我的妻子,她将会是意大利第一位女性领导人。”


    维多.柯里昂定定地注视迈克尔,这个小儿子是个硬脾气,总是不听他的话。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和维太里小姐好好过日子吧。”


    回到罗马,艾波洛妮亚继续跟在老先生身旁工作,她学习了整六年,在三十一岁时辞职回巴勒莫大学担任民事诉讼教授。在这期间,西西里的工农业蓬勃发展,商品大量出口,从精细的光学产品到务实的阳伞服饰,各类工厂不一而全,唯一相同的是工厂公会会根据工龄和能力分配住房,这对各层次劳动力有显著吸引力。许多中部的青壮年在北上打工之外又多了一条南下的出路。


    儿子成年这一年,三十七岁的艾波洛尼亚当选了参议员,任内阁教育部长。他们又搬回了罗马,住回原先的小公寓。


    她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五年,北面国境线忽然紧张起来,发生数起恐怖袭击。她主动提出申请,以雷霆手段镇压,为自己赢得了铁娘子的美名。


    之后她又当了几年农业部长和国防部长,终于在1978年,她四十八岁时,出任内阁总理一职。


    就职前夜,艾波燃起了壁炉。


    迈克尔看着她将发黄的日记一页一页地撕下,投入火中,粗通中文的罗马大学数学教授依稀认出上面的方块字,似乎是三十年前、她怀孕时所写。多年的默契,让他没有过多询问,只静静地陪伴着她。


    等所有的纸张在扑朔迷离的火焰里消失殆尽,艾波转过头来,火光照得她的脸庞璀璨夺目,她嫣然一笑:“迈基,我们做题吧。”


    迈克尔的心脏不可遏制地鼓噪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般,被她扑倒、骑在沙发上。


    岁月总是眷顾她,她身上的每一条皱痕都是那么美丽、都有他参与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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