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川这几天昼夜温差大, 叶朝晚上忘了关窗，早上起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他蒙一下, 坐床头抓抓头发, 又发了会呆, 停了会, 感觉不严重, 就没理。
早上照常跟陆星乔校门口分别。
树荫绸缎一样在校门口铺开，四周全是上课的学生，人声鼎沸。
叶朝眼皮有点沉, 想进去补觉，随意对陆星乔摆摆手，闷头往前。
没走两步，胳膊被人从后边抓住。
“……”
抓他的手很凉, 感官都聚集在一起。一时间, 耳朵边人来人往的吵闹声顿时潮水般褪去。
叶朝迟钝一下, 才意识到胳膊在人手里，他偏头, 看到手腕上一截微凸的腕骨。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抓习惯了, 顿了下，没挣开。
“干什么？”他抬着眼皮看陆星乔，眼珠通红，声音有点闷。
校门口人流往来，有点挤, 陆星乔垂眼看他, 带他往旁边靠了靠。
看着他眼底的血丝，陆星乔皱眉, 伸手，两根手指搭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额头一凉，叶朝迟钝一下才意识到他做什么。
离得近，能看见眼前人校服衣摆被风吹起，浓郁的薄荷味飘过来。
叶朝抿唇，顿时感觉脖子更烫了，不自在别开头，又突然觉得视线模糊，有点看不清陆星乔样子。
很快他意识到，可能是他自己头晕。
“……”
“没发烧。”叶朝眼皮垂了垂，然后摇头，瓮声瓮气。
他仰头，脸颊不小心扫过旁边人的手指。
顿了下，闷声说：“可能有点感冒，回教室睡一觉就行。”-
叶朝一开始真觉得没事。
四月末，天已经开始暖和了，穿着校服，趴桌上睡一觉也不冷。
没想到迷迷瞪瞪眯了会，人就爬不起来了，支着头，浑身没劲，整个人昏昏沉沉。
第三次在卷面上重复写一个答案，叶朝手指垂下，不小心在桌子上磕了下。
刚好下课铃响，他干脆枕着胳膊，手指微蜷，往桌上倒着睡。
“哎呦怎么了这是？”夏明扬抬头看见，睁大眼往前看。
“怎么了？”前桌也有人转头，有声音问：“朝哥？怎么了这是，发烧了？我这有药吃不吃？”
叶朝头发凌乱，抿着唇摇头。
大课间难得不上操，数学老师老张拿着卷子讲剩的题。
底下人三心二意，没人听，教室里嗡声一片。
夏明扬没心听，抬头往前拱。
前边男生明显不舒服。肩膀弓着，头压胳膊上，裸露在外面的脖子通红。
他皮肤本来就白，胳膊支在一边，莫名显得瘦。
夏明扬挠挠脸，不敢大声，低声问后桌借温度计。递过去一量，38.5°。
他惊了，拱过去，手往他兄弟额头上放：“朝哥，还活着没？”
叶朝动了下，偏头躲开他，他嘴唇发干，微微眯眼，脸上通红一片。
顿了下，没应声。
周围人凑过来，七嘴八舌让他去医务室。
叶朝皱了皱眉，觉得吵，趴桌面上，含糊不清应了一声，不知道听清没。
“怎么了？”英语老师拿着教案进门，抬头看过来，轻声问，“怎么不回位上。”
“发烧了老师。”
“快39°了。”其他人七嘴八舌。
英语老师愣了下，走下来：“那赶紧带医务室看看去？”-
第三节有好几个班是英语，没打铃，走廊里回荡着听力声。
被英语老师叫出来，叶朝眯着眼，手臂撑着头下楼，没下两级台阶，转头看身后一左一右两个人。
他不舒服，头晕，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垂着眼皮道：“你们两个跟着干什么，我自己去就行，又不是送公主和亲。”
“……”
他瓮声瓮气的开口，咳嗽两声，夏明扬一听就急了。
走下台阶，胳膊肘撞一下旁边林瑞雪的：“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为人民服务，我俩都不嫌烦，对吧老林。”
他自来熟，林瑞雪看过来，眼皮垂了垂，抿着唇“嗯”了一声。
夏明扬嘿嘿一笑：“你就当是带兄弟放松一节呗，走吧公主？”
“……”
叶朝凉凉看他一眼，木着脸转身。
一路到校医室，里面没人，几个输液间正对着药房。
门开着，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味。
林瑞雪推开门进来，让叶朝在一边坐下，又熟门熟路找了酒精体温计，同时给叶朝倒了杯水。
“你对这很熟？”夏明扬靠在一边啧啧称奇。
林瑞雪笑了下，睫毛轻抬，偏头看他，点点头：“嗯，之前过来拿过药。”
“哦哦。”想到他的经历，夏明扬干巴巴回应。
叶朝没力气参与，全程靠着墙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校医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看到林瑞雪，惊讶的笑了下：“怎么上课过来了？”
老太太是市医院退休返聘来的老医生，五十多岁，手脚利索。
林瑞雪看着她，打声招呼，笑了下，轻声道：“老师，我同学病了。”
医生点点头，看了眼叶朝，拿听诊器过来，测量以后，低声对叶朝说：“高烧，小时候是不是肺不好，能挂水吗？”
叶朝看着她，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没一会儿，校医拿着针出来，站在叶朝面前。
叶朝看着她，动了动，从校服里伸出一根胳膊，递到她面前。
这时候才能看出来，男生平日里张牙舞爪，实际手臂清瘦，细长的针摆在一边，看着孤零零的。
夏明扬看的咋舌：“老师，上来就扎啊。”
又拧眉说：“兄弟，别看，我妈说打针不看就不疼了。”
医生涂着酒精，闻言诧异的看他一眼，没想到这么大个男生，居然怕打针。
“……”
手背刺痛，叶朝一只手撑着病床，眼皮垂着，仿佛浑然不觉，顿了下，低声说：“你妈说的对。”
“……”
夏明扬摸摸下巴，一时间觉得他兄弟脸色苍白的样子更脆弱了。
于是琢磨：“奶奶您好手艺，但能不能轻点，哎呦您真厉害，一针完事，我小时候护士姐姐给扎，扎了七八针才进呢。”
“……”校医看他一眼，眼皮轻抽，但也没吭声。
见他还再说，叶朝撑着头，觉得耳朵嗡嗡响，咳嗽一声，抿唇抬起下巴：“你俩还不回去上课？”
这一节已经过了一半，再耽误确实说不过去。
夏明扬看了看时间，有点不放心：“真没事？不用我俩陪着？”
叶朝慢吞吞扫了眼贴着胶带的手背，嘴唇发干，轻轻撩了下眼皮：“不用。”
“那行，那走了？”夏明扬挠挠头，拉着不住回头的林瑞雪一起走了。
医务室的门打开又合上，叶朝看着他俩离开，闭眼往身后的墙上靠。
天气日渐转暖，医务室里阳光正好，熏得人昏昏欲睡。
叶朝挂水经验丰富，看着头上的点滴，没打算睡，只是低头，吃了两颗老太太给的薄荷糖。
他捏着糖板，看着虚空，百无聊赖发呆。
没想到暖意熏人，他靠着墙，还是没忍住打了个盹。
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他做了个梦。
梦里场景光怪陆离，因为生病了难受，他忍不住转个身，身上有点冷。
然后感觉有人给他盖了东西，透着淡淡的薄荷味。
叶朝抿唇，暖洋洋的，舒服的睡过去，醒的时候眯了眯眼，感觉脸边有点痒。
他忘了自己在打针，伸手要挠，手背疼一下，没抬起来，被人抓住。
抓住他的手掌很凉，宽而有力。
“……”
叶朝蒙了下，抬起眼皮，才意识到身边有个人。
男生坐在医务室里，正低头打字，他偏着头，五官落在阳光里，表情淡淡，眉眼深邃，线条干净利落。
他分出一只手抓住叶朝的，一只手在屏幕上抵着。
身上没穿校服，只有一件薄长袖，落屏幕上的手指瘦长，时不时敲下两个字。
叶朝抬眼看着他，眼珠动了下，没反应过来，
他回完消息，扭头看过来，露出点冷淡深邃的眉眼，以及清晰流畅的下颚线。
他哥。
叶朝蒙了蒙，坐起来，眼皮轻垂，手撑在座位上，沉默一会，扫一眼身上盖的校服。
梦里的薄荷味仿佛瞬间有了着落。
“……”
叶朝深呼吸一口气，收回手，慢吞吞坐好，眼皮有气无力往旁边瞥：“你怎么在这，不舒服？”
正说着，视线往下，扫到对方腿边随手放的塑料袋。
一袋装满药的塑料袋，粗略一看，里面全是治感冒发烧的。
“……”叶朝瞬间闭嘴。
陆星乔收回手机，淡声说：“原本打算给你送。”
叶朝默不作声曲了下手指：“哦。”
他不说话，陆星乔回完消息，放下手机，垂眼看过来，另一只手伸出来，搭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没问题后，他看过来，抬手捋了捋叶朝睡出冷汗的额头，低声问：“喝水吗？”
“不喝。”叶朝挪开眼，看着身上的校服，含糊应了声。
医务室里光斑乱飞，他浑身没劲，浑身上下直发着烫，懒洋洋的不想动。
旁边是陆星乔。
不知道是不是校医室阳光太好，叶朝坐一会儿，眼皮垂着，又开始昏昏欲睡，头直往墙上撞。
他睡过去，不知道是不是睡熟了，觉得这次撞的墙是软的。
一边的陆星乔偏过头，感觉到旁边重量，抬了下手，让睡过去的人靠自己肩膀，又拿起手机，伸手打了几个字。
让宋岩帮着请假，最后一节不过去了。
宋岩在那头问来问去，他摁下锁屏，抬手又摸一下叶朝的额头。
不烫。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叶朝正睡得昏昏沉沉，耳边忽然落下淡淡的声音，问他：“一共几瓶。”
他眯着眼，迷迷糊糊比了个三，感觉脖子一凉，被人往上抬了抬。
他顿一下，眼皮微掀，才发现他靠陆星乔身上睡，头顶的点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要结束了。
他偏头要起身，陆星乔按着他，自己去叫医生过来，等换了药，又重新坐下，没离开的意思。
课间只有十分钟，不回去上课？
叶朝想问，但输着液，实在没劲，肩膀塌着，眼睛迷迷瞪瞪又闭上。
他又睡过去，陆星乔偏头看他，伸手，干脆把他放自己怀里，垂着眼皮，看怀里的人。
生病了，乖的要命，头发眼睛都是软的。
叶朝不用自己看点滴，一放松，睡得又软又沉。
陆星乔看着他一点点软倒在自己身上，伸手摸了下他头发。
他默不作声看怀里的人，过了会，坐直一点，让人靠的更舒服。
医务室里光斑飞动，风声呜咽，像跳跃的鸟鸣。
时间变得悠长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朝正睡着，医务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男生迎着风，火急火燎冲进来。
他在药台站定，呼吸急促，脸涨得通红，顿一下，小声问：“老师，那个，你这……这有红糖和创可贴吗？”
他羞的耳朵通红。
像那种偷摸恋爱时，偷偷给女朋友买生活用品的小男生。
也只有谈恋爱会体贴到跑医务室给女朋友买这买那吧。
叶朝被吵醒，半睁着眼，正想着，视线懒洋洋朝下，忽的挪到他哥腿边的塑料袋上。
“……”
除非他们是兄弟。
叶朝绷着眼皮，有点不自在的别开眼。
睡了一节课，药效上来，他恢复力气，懒洋洋坐起来。
陆星乔偏头看他，松开手，两人坐在一旁，肩膀挨着，不自觉染上另一个人的体温。
校医室里安静一片，只觉夏日悠长。
头顶的药水已经挂完了，陆星乔看了眼，打算起身叫医生。
叶朝看着他，淡色的眼睛不自觉动一下，顿了下，他掏掏口袋，忽然说：“等下。”
手腕被人抓一下，陆星乔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发着烧，男生手心里有点发烫。
陆星乔回头看他，眼皮轻动，问他：“怎么了？”
叶朝扫他一眼，含糊应一下：“没什么。”然后说，“伸手。”
陆星乔顿一下，摊开手。
就见叶朝慢吞吞从兜里拿出一板薄荷糖，舔舔嘴唇，然后给他扣了颗糖吃。
第32章 请假
兄弟俩并肩吃薄荷糖, 一直等老太太准备好东西，过来拔针。
她从药房出来，一手拿着棉签, 一手扶着眼镜, 低头一看, 有点纳罕：“这就吃完了？”
叶朝看着她, 神情微僵, 低头一看，手指捏着糖板，没憋住吐出一串咳嗽。
一板薄荷糖, 有十几个，他一会儿一个，不知不觉吃完了，竟然也没觉得齁。
陆星乔咬着糖扭头, 眼眸微抬。
叶朝没看他的表情, 曲起指节, 嘴里还含着糖，含糊不清的挽尊：“老师, 我这有俩人呢。”
吃完也情有可原吧。
老太太听了就笑。全程只被分到一颗糖的陆星乔闻言, 咬着糖微顿，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叶朝撞他手肘：“是吧。”
陆星乔没说话，咬着的糖“咯嘣”一声。
“……”
老太太顿时憋不住笑，边笑边弯腰给叶朝拔针，她技术很好, 针抽出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感觉。
只是血珠浸出的一瞬间, 叶朝低头看着，手下意识往后抽。
没等他举着胳膊逃跑, 陆星乔忽的伸出手指，紧接着腕骨微凉，他被人固定在原地。
“……”挣了下，没挣动。
叶朝抬眼，发现他哥看着他，手指抬起，指腹安抚般在他腕骨上轻碾一下，低声说，“很快。”
叶朝：“……”
他不动了，老太太也没注意，随手按下棉棒，说，“按着。”
她松手，那几根搭在男生腕骨上的长指听话抬起，顺手按在棉棒上。
老太太：“？”
她提醒陆星乔：“没跟你说。”
“……”白墙下，两个男生闻言一顿，但一个也没动。
半晌，想跑的那个绷着脸低咳一声，含糊道，“知道了。”
叶朝若无其事咬着糖。
他这人有点小毛病，小时候不懂事，挂完水，护士前脚跟他说乖乖别动，后脚就跑上跑下，棉球丢了都不知道。
等到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才举着胳膊满地找他哥。
陆星乔只好带他回去，给他擦手，又找人要新的棉棒。
时间那么长，他都忘了，但陆星乔总记得清楚。
“又不是小孩了。”叶朝别开脸，嘴唇抿着，小声嘟囔。
陆星乔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清，拇指搭在他手腕上，等看到不流血了，才丢下棉签，拎起腿边的塑料袋站起来。
他弯腰拿东西，装着感冒药的塑料袋圈口从他指缝间穿行而过。
他手指很长，瘦而有形，弯曲的时候，能看到一点微凸的腕骨。
叶朝抬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落下，拍了下他的头顶，然后问：“晕不晕，先去吃饭？”
“还行，走吧。”叶朝抓着椅座，闷声咳嗽一声。
走到药房，校医从里面出来，递过来两盒药，说：“搭配着吃，都是饭后，用量写了。”
陆星乔接过来，看了眼，低声道谢。
叶朝跟在后边，咳嗽着，眯眼走出医务室，推开门，顿时被和煦的阳光和夏风扑了满脸。
四月末的天气，温度不冷不热，教学楼还没下课，操场上到处是拿球奔跑的学生。
医务室在操场外围，树荫层叠，从缝隙里透露出光斑折叠的形状。
叶朝嫌晃眼，抬手遮着光源，懒洋洋不想动。
还没下课，难得惬意，他吹着风，听操场上人声鼎沸。
陆星乔偏头看他，随即耳边落下声音：“去哪吃？”
叶朝想了想，伸手指东边：“一食堂。”
决定好后，顺手在群里发了短信。
一中两个餐厅，一食堂味道好点，但位置不多，一排能坐七八个人的长桌子，墙上贴着红色标语。
是全国学校通用那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进去后，大厅里人还不多，窗口的饭菜码的整整齐齐，烟火味十足。
七八号窗口已经有人站着了，这两个窗口的糖醋肉和红烧肉是一绝，配着米饭和酱料，据说好吃的能当场做十五张卷子。
缺点是排队人多，只要铃声一响，战斗力不强基本不用再想。
叶朝往常都是一路直奔，战斗力很强，难得这么悠哉悠哉，一路晃过来，连校服都没扯出褶皱。
他到窗口前停住，开始盯着两个窗口轮流看。
陆星乔站在后面，扫了眼菜谱，没纠结，走过去打了份糖醋肉。
叶朝看着他，口袋里手机嗡一声，他摸进去，拿出手机扫了眼，表情逐渐奇怪。
他绷着脸，站窗口前一动不动。
食堂里很空，只有零星几个提前下课的学生在位上埋头苦吃。
七号窗的阿姨打完糖醋肉，见窗口前还站一个，拎着勺，头伸出来，表情纳闷，问：“还吃吗？”
“吃。”窗口前的男生顿一下，眼皮绷着，慢吞吞走过来。
他站在窗口前，抿了下唇，声音含糊，然后说：“要七份。”
“多少？”
“七份。”
“……”
“……”
“你笑什么。”叶朝端着餐盘，恼羞成怒，看一边端着糖醋肉的人，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
他看着很凶，旁边低低的笑声顿时停住。
陆星乔看过来，清清嗓子，眼皮轻抬，看样子是想解释，但又没想好，干脆看他一下，然后端着糖醋肉走了。
“……”
几分钟后，叶朝木着脸站餐桌前，面无表情拽过陆星乔手里的两盘糖醋肉。
他把六份糖醋肉按队形摆成两列，并挨个把它们狠狠批评了一顿。
最后站在餐桌前，面无表情盯着笑他的人威胁，威胁够了，才把餐盘“哐当”重重搁在旁边的空位上。
叶朝挑食，并且今天格外挑剔。
他不吃芹菜，于是逮着整盘菜嚯嚯，陆星乔顿一下，垂眼看他，说别戳了，他可以吃。
他顿一下，动了动透亮的眼珠，干脆直接把所有不吃的都往隔壁餐盘扔，活当那边是垃圾桶。
手里的筷子挑挑拣拣，哐当哐当戳着餐盘，像是点了的炮仗。
被炸到的人脸色沉静，面不改色照单全收，等他扔累了，才拎起筷子，把形状漂亮的糖醋肉还了回去。
一食堂的阿姨们也知道自家饭好吃，奇货可居，每回都搭上高高的小山似的米，肉却只有零星几块。
三分钟后，炮仗低头，看了眼自己焕然一新的餐盘。
“砰”的一声。
炮弹哑火了。
……
十二点铃声一响，吃饭大军蜂拥而至，食堂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板都被擦亮了几分。
夏明扬几个春风得意，光宗耀祖，喊着爹就来了。
几个高高壮壮的男生如同猛虎下山，势不可挡，一个个拎着头，见了面就开始嚎。
“朝哥，朝哥，我的亲哥，你是我亲哥！”
眼见一排鲜香可口没有被人染指的糖醋肉，夏明扬扑过来，哐当一声就跪座位上了。
他长得壮，浓眉大眼黑眼眶，眼泪顺着从嘴角就往下流。
黑黢黢的刘锦明嫌弃的离他远了点，眼泪刷的也往嘴角滴。
方贝冉招呼着，和夏甜甜矜持的坐下，几个人笑成一片。
珍惜粮食下面顿时被一群放肆的欢声笑语包围了。
夏明扬抱着餐盘，嚎着嚎着，视线往下，不经意飘到隔壁，顿时一突。
他心里悚然一惊，下意识问：“我靠，今儿个闹鬼了？”
“？”叶朝正吃饭，筷子里夹着两粒米，闻言纳闷，绷着眼皮，拎两粒米转头看他，“犯什么病？”
“不是……不是啊……”夏明扬语无伦次，试图跟他解释，“我说七号窗那姨你不知道么，平时巨巨巨不好说话，今儿怎么这么大……”
这么大方……
他说着扭头，视线落到自己的餐盘上，一排高高的米饭山上，孤零零一勺青菜四块肉。
叶朝筷子撑着餐盘，又夹两粒米，磨磨蹭蹭往嘴里送，闻言扭头，挑眉看他：“今儿怎么了？”
身边人忽的曲指，轻叩桌面，说：“吃饭。”
叶朝埋头扒了口米夹肉。
“……”夏明扬愣一下，瞪大眼睛，咬着筷子，默默流泪默默道：“我就知道，我他妈……其实就是个小丑。”
“？”叶朝皱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对比鲜明的两个餐盘，神情微僵。
他忽然咳嗽一下。
其他人离得远，拿着餐盘一脸懵逼，又不明所以，只是跟着大笑。
方贝冉坐在对面，挨着夏甜甜，小口的挑了块米。
她的视线微飘，先是在一众餐盘上游离而过，又落在人群之外，身躯挺拔，神情淡漠的男生身上。
六班人一拥而上，热闹一片，将整个角落都带的吵嚷。
偏对方不受影响，睫毛深长，眼神平静，像夏日里飘下的一捧雪。
盘子里干干净净。
吃完饭，夏明扬几个人站起来收拾盘子，顺口问：“朝哥好点没，下午课还上不上？”
叶朝吐了口气，撑着板凳，想了想，道：“还是上吧。”
马上又是考试，他的题库还剩了好几本没动。
校医配的药很有用，打完点滴就没那么难受了，至少目前还行，午休时趴着睡一会，下午应该还能恢复一些。
清了清嗓子，叶朝扭头，陆星乔正放好餐盘回来。
他洗了洗手，指尖还有潮气，校服拉链扯开了点。有金属链条从中间往下，凉冰冰的，垂在叶朝眼前。
叶朝抬头看他，目光从他整洁干净的校服上挪开，想了想说：“等会我直接回班，你呢，有事没？”
这边离超市近，他想问用不用顺便买点东西回去。
正说着，额头突兀一凉。
还带着一点水汽的手指搭上来，拨了拨他的头发，指腹微凉。
叶朝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哥正当着餐厅所有人的面，把手指放在他额头上，旁若无人的试着温度。
分明是平常的事。
一袋感冒药扔在餐桌上，连最咋呼的夏明扬都没觉出什么不对。
但叶朝耳边突然就安静了一秒，静的连最闹腾的几个男生都没了声。
一时间，只剩下有人吃完饭，起身时带到椅子，发出“刺啦”的一声。
叶朝怔一下。
大庭广众之下，一瞬间，他几乎想往后蜷，但忍住了。
陆星乔低头看他，表情淡淡，放下手指说：“下午不去，带你去请假。”
“下午还有课呢。”叶朝仰头看他，喉结动了动，哑声说，“老张讲卷子，我上午有几题没听懂。”
“没事。”陆星乔看着他，表情平静。
他拿起桌上装满药盒的塑料袋，眉眼淡淡，声线很低，透了树荫下轻薄的光线过来，他说：“我给你补。”
第33章 留下
叶朝闷声不吭, 起来跟夏明扬几个人说了声，又跟陆星乔到教室，拎书包找老于拿假条。
他拿着假条一路走出校门, 绷着眼皮出门的时候, 门口的保安大爷纳罕的把头伸出窗口看他。
大爷端着茶杯问：“今天怎么走这个门？”
叶朝面无表情跟他对视, 硬邦邦回：“请假。”
大爷睁大眼, 一口水呛了一下。
路上是连绵温和的夏风, 大片的树荫地毯一样铺开。
家里没人，静悄悄一片，叶朝进屋, 丢下书包，睡得天昏地暗。
他睡得昏沉，没一会后背就湿透了，中间陆续做了几个梦, 没看清梦到什么, 只觉得闷。
背后仿佛有火烧上来, 叶朝曲着胳膊，头朝下直往枕头里拱。
不知道过去多久, 模糊间, 又有风吹进来，窗户被树叶轻拍，风吹进来，带着皂角和薄荷干净的味道。
淡淡的薄荷味里，有窸窣声响起, 有人掰出他的下巴, 往上抬了抬，让他呼吸正常。
托他的手指很凉, 抵着腮边，一瞬间，无法挣脱的窒息感瞬间散了。
叶朝深呼吸一口气，被人拔了下头发，眯着眼，勉强从昏沉的梦里惊醒。
他撑着手坐起来，桌上的闹钟滴答，显示出晚上七点。
屋里拉着窗帘，透不进太多光，室内朦胧一片。
叶朝顿一下，声音沙哑，问黑暗里坐的人：“回来了。”
陆星乔“嗯”了声，弯下腰，两指并拢摸了摸他额头，又伸手打开了床头的灯。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照亮了床头一块角落。
昏黄柔和的光线里，叶朝仰头，又往上靠，看到陆星乔坐床边，眼珠沉静，身上还穿着校服。
他看过来，床头的灯光正落在他黑沉的眼珠里，不知道坐了多久。
叶朝看着他，别来脸，闷头咳嗽一下，低声问：“怎么回来了？不上晚自习？”
他声音还有点闷，陆星乔伸手，拨了下他汗湿的头发，递过来一杯水，说：“请假，先喝了，饿吗？”
叶朝点头。
他蔫蔫握着杯子，顿了下，说：“有点。”
陆星乔摸摸他的头，说：“熬了粥。”
他起身开了主灯，推门下楼，没一会，端上来一碗粥。
最普通的小米粥，放了绵密的白糖，有很淡的甜味。
叶朝尝一口就知道这是陆星乔自己做的。
阿姨煮粥的时候总喜欢放一把红枣花生，但他从来不放。
或许是在陆星乔做饭的第一天，摆在厨房平板上的教学视频里，老师傅就耐心告诉他。
他说：“如果家中儿童年龄过小，不建议在食物里放坚硬的东西，会造成咳呛。”
他听了，转过身，朝客厅里抱着枕头乐呵呵看动画片的小叶朝看一眼，扭头，表情淡淡丢下了抓起来的花生杏仁和红枣。
生完病喝小米粥是很养人的事，叶朝喝了杯水，又喝了一碗粥，感觉整个人都舒服不少。
他靠着床，声音还闷着，想了想，伸手勾柜子里放的口罩。
口罩放的远，勾了下没勾到，差点掉下去，陆星乔顿一下，给他拿出来戴上，又拿了根体温计给他量。
36.3°，比白天好多了。
陆星乔看着温度计，手指稍微收了收。
见叶朝蔫蔫的，垂着眼皮没精打采，他低头，忽然问：“要不要出去走走？宋岩喊去中心广场。”
叶朝有点蒙：“现在？”
抬头看时间，七点半，离放学时间还早。
“好。”
他点头，坐在床头，头发搭在眼皮上，看起来有点软。
两边不同颜色的灯落在他身上，仿佛淡色的眼睛都落了光。
陆星乔点头，看着他，忽然伸手，揉了下他头发，“嗯”了声。
刚睡醒的人弹了下，眼珠看他，坐着没动，很乖的让摸。
穿好衣服，两人一路往中心广场那边走。
作为商圈中心，这边晚上的人格外多，一路上灯火通明，到处是笑声。
有艺术生拿出乐器，站在路边高高低低的演奏，声音动听。
旁边是直入天际，明光璀璨的中心商场，夜色潮水一般，从高到低，漫进路两旁的树林。
路人在街边驻足停步，笑容灿烂，身后是万家灯火。
广场上人多，到处是人，因为小孩多，最左边还支了个游乐场，里面一个水池，池里养着青蛙。
很多小孩围着池子，害怕又兴奋，尖叫声不断。
一到地方，就看到宋岩背着书包，半蹲在一个穿着蓝色公主裙，认真看青蛙的小女孩跟前。
小女孩很信任他，学着他的样子半蹲着，睁大眼睛问：“舅舅，这次蛙大赢还是蛙二赢？”
说话的时候，肉肉的拳头攥了攥。
池子里，几十只长相近乎一样的青蛙被人喂着食物，高高低低的蹦。
宋岩看着它们，摸着下巴思索，想了好一会儿，又酝酿一下，才慢慢说：“我猜——这次是蛙老三！！”
他嗷的一声，惊雷炸响。
池子里的青蛙受了惊，纷纷抬腿蹦，一时间听取吗声一片。
小女孩愣了，掰着宋岩的手指，指了指某只青蛙说：“舅舅，是蛙老三诶，舅舅真厉害！”
“……”
叶朝低头，面无表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水池里青蛙翻滚，绿油油一片。
青蛙腿细，池子里光线又暗，他怀疑这小孩是被忽悠瘸了。
宋岩显然不这么想，拍拍小女孩肩膀：“有眼光！”
觉察到身后浅淡的影子，他转过头，扬唇一笑：“来了？”
他兴致勃勃站起来：“来，介绍一下，我小外甥女，宋慕鲤，小名桃桃，今年六岁了。”
“是六岁半了哦。”桃桃被拍了下头，乖乖跟着站起来，她摆摆手，睁大眼睛，认真的伸出手指头纠正。
她眼睛很圆，黑白分明，像块奶冻。
叶朝低头看她，拽了下口罩，露出薄薄的眼皮，低声道：“嗯，六岁半了。”语气没有半分敷衍。
他说完看宋岩，挑眉给小孩出气：“你骗小孩？”
他语气凉嗖嗖，宋岩挠挠脸，若无其事别开头。
没注意到被人认真对待的奶冻眼睛亮了亮，手从舅舅手里挣开，鬼鬼祟祟往这边挪。
叶朝也没注意，他刚抬腿，垂在身侧的尾指就被一个软软的小手牵住。
对方很小，牵住他就不动了，像棉花糖。
叶朝僵了僵，木着脸低头。
小女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跟他对上。
小女孩看着他，眼珠发亮，声音绵软：“哥哥，桃桃好喜欢你哦，你以后做桃桃男朋友好不好。”
叶朝蒙一下，身躯僵硬，半晌，伸手扯了下口罩，下意识看陆星乔。
陆星乔也偏头看他，眼皮掀着，微微挑了挑眉。
宋岩快笑疯了，背着书包前仰后合，呛了好几声。
他走过来，摸桃桃的头，只是好奇：“桃桃，为什么喜欢漂亮哥哥，不喜欢这边冷冰冰的大舅舅啊，他不帅吗？”
宋岩摸着下巴搞事，有模有样的抬头审判好友。
陆星乔没理他，眼尾淡淡瞥下，挺拔清瘦，目光冰凉。
宋岩也不怂，一拍大腿：“懂了，他都不笑，太吓小孩了！”
小女孩愣了愣，紧接着掐腰，一字一顿道：“才、不、是、哦。”
她控诉：“小舅舅，你好肤浅。”
小女孩腮帮鼓鼓，偷偷看一眼陆星乔，解释：“这样说大舅舅听到会难过的，不笑怎么了，一定会有人就喜欢大舅舅不笑的样子！舅舅，你好过分。”
她的眼珠黑白分明。
顿了下，她又悄悄抬头，看刚好垂眼看他的小哥哥。
抿着唇，脸慢慢红了，有些扭捏：“哥哥好看，但，但桃桃才不是肤浅的人。就是，就是。”
她拽着小裙子，偷偷抬眼，对上少年看过来的，清淡明亮，非常漂亮的淡茶色的眼睛。
小脸一下爆红。
慢吞吞道：“因为哥哥很认真的对桃桃说话啦，不像小舅舅，总用蛙大蛙二蛙老三骗桃桃玩，所以桃桃喜欢哥哥。”
宋岩震惊：“你知道啊？”
她闻言，鄙视的看自己舅舅：“当然啦！”
她说：“反正桃桃从今天开始，就最喜欢哥哥，哥哥要等桃桃哦。”
她很快乐的样子，表达自己的喜欢。
叶朝怔了下，因为不习惯被牵住而僵硬的手指稍微放松下来。
他别开脸，耳根红了红，又转回来，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
顿了下，抿唇道：“知道了，谢谢你喜欢……我，不过男朋友……不行。”
“为什么！哥哥已经有男朋友了吗！”小女孩眼睛睁大。
“不是！”叶朝眼皮微绷，“没男朋友，不是……你年龄太小了，男朋友是长大才考虑的事。”
“那好吧。”年龄确实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成熟的奶桃想了想，忽然叹了口气，忍痛道：“那桃桃就……先把最喜欢的哥哥让给这个好看舅舅吧。”
叶朝：“……”什么东西。
还有为什么我是哥哥，他们是舅舅。
叶朝神情微僵，绷着脸瞪旁边还敢笑的陆星乔。
……
宋岩站在另一边，笑的嗓子都哑了。
他边笑边咳，书包都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拍了拍，又呛了一口。
“太好玩了。”他说，“反正我们没事，一起玩啊？”
晚上八点，中心广场里灯火通明，人声热闹。
陆星乔站在水边钓塑料鱼，神情平静，旁边是面无表情盯着水池的一大，还有非常快乐拍手手的一小。
宋岩见小孩有人带，在广场里浪来浪去，叶朝盯着他，面无表情，突然问：“提高班今天集体逃课？”
不怕李老师出来逮人？
宋岩听了，吓得一口水喷出来：“什么逃课！这么难听！正经请假好不好。”
他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吓我一跳，再说都这时候了。”
他眨眨眼：“还有一个月高考，每年这时候高三不想上课，回家复习的人都一大堆，没人管的。”
“不说他们。”他笑，“就说提前批那些，早都没影了，你看你身边那个，不一天天跑的比谁都快么，说不定哪天就飞走了。”
“……”
叶朝眼珠动了动，偏头看旁边钓塑料鱼的陆星乔，有点闷，没吭声。
他别开头。
也对，差点忘了，马上高考，陆星乔估计也该出国了，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叶朝面无表情看着水池，突然不说话了。
桃桃顿一下，拽拽他的袖子，小心翼翼看着他：“哥哥，你不开心吗？”
“……没有。”
男生绷着脸，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点莫名安静。
宋岩顿了下，凑过来，惊奇道：“怎么了这是，开始舍不得了？”
“……”
叶朝抿唇，想给他一拳。
宋岩矫健后退，看着他，又看了眼水池边，抬眼过来，目光警告的陆星乔，挠挠头。
以为把人家家小孩整不开心了。
宋岩走过去，轻声道：“哎呀，骗你的，不是因为我们要走，我姐今晚加班，我特意请假出来带桃桃。”
他小声道：“放心吧弟弟，别人我不知道，你哥我还是能保证的，肯定把这月上完，然后老实参加高考。”
他笑笑：“高考后也不怕，你想想嘛，你还在这，他不可能走远的。”
他知道这两兄弟都算得上相依为命了。
“……”
叶朝没吭声，手心突然一凉，瞥下眼，陆星乔正把一个刚钓的鱼放进来。
他没拿，绷着眼皮：“给桃桃。”
桃桃忙摆摆手：“桃桃不要，给哥哥！”
陆星乔站在沉冷的月光里，偏了偏头，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指，捏了下他的指尖，哄他：“给你的。”
却没反驳宋岩的话。
“……”幼稚。
叶朝攥着那条傻了吧唧的鱼，别开头。
夜色降临，几个人带桃桃在中心广场玩了一圈，又带她吃了饭。
小孩最后趴在宋岩怀里睡了。
叶朝和陆星乔回家，朝和他们相反的方向走。
清湾路上，人声寂寥，路灯影子晃动，有夏虫拖长了调子在叫。
开门的时候，叶朝手指垂在身侧，突然动了下。
他扭头，仿佛若无其事问：“你……不打算出国了？”
他之前没问过，以为和以前一样，最多……他努力赶赶。
但陆星乔说：“嗯。”
打在墙上的路灯潮水一样漫下来。
叶朝看着他，眼皮微涩，他莫名想起来，在多年以后，他一个人，坐在清湾路那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路上。
就着路灯，抬头看月，不见故人。
而现在，故人说他不走了。
叶朝没吭声，陆星乔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身，垂眼看过来，他手指抬起，把叶朝身后的帽子拉起来，慢慢扣在他头上。
他拍了下叶朝的头，轻声道：“没有出国的打算。”
叶朝愣了了，被他曲起手指，摁了下眼皮，说：“别多想。”
“……”
一直到跟着人进了屋，叶朝才回神，发现自己走错门了。
陆星乔看着他，顿了下，忽然问：“给你讲上午不会做的题？”
叶朝默不作声跟着他上楼，讲完题一看表，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他有点困，放下笔，抓抓头发，准备下楼回去睡。
他哥伸手，拨拨他凌乱的额发，忽然说：“太晚了，就睡这吧。”
“……”
十二点，屋里的灯暗了下来，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
没一会儿，陆星乔也跟着躺了上来。
这是叶朝这些天第二次睡他的床，和第一次好像不太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光线逐渐暗了下来。
他闭着眼，伸手，无意识抓住了身边人的袖子。
第34章 主任
晚上有风, 叶朝抓着他哥的袖子，一夜无梦。
早上被叫醒的时候还有点蒙，撑着床不说话, 陆星乔走过来, 垂眼看他, 顿了下, 抬手摁了摁他眼皮。
“……”湿凉的手指按在眼皮上, 叶朝一下醒了，动了动眼珠，懒得理幼稚的罪魁祸首。
他翻身下床, 不住打瞌睡，进班的时候还不住垂着眼皮犯困。
一直到铃声打响，大部队进来，教室里气氛明显兴奋起来, 叶朝动了动眼珠, 才勉强打起精神。
第一节语文, 黑板侧面是一行整齐的粉笔字，写着预习内容。
讲台上两个值日生扫着地也不安分, 头对头凑在一起, 手里拿着拖把，拖一下，小声嘟哝两句，拖一下，嘿嘿笑两声。
拖把水流了满过道。
夏甜甜拿着值日本路过, 差点摔跤, 见此情景，双手叉腰, 逮着两人就是一顿批评。
两人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一句不敢吭声。
骂完了，夏班长低头，看见方贝冉仰着脸，鬼迷日眼趴桌上睡。
她叹口气，走下来，轻手轻脚给她盖了个衣服。
“她们俩都玩这么好了。”夏明扬端着刚接的水，摸着下巴拱过来，语气深沉。
他蹲叶朝旁边，悄声嘟囔：“朝哥我跟你说，贝姐跟甜姐因为追一个明星，现在恨不得穿一条裤子，都不找咱们玩。”
他语气沉痛，斜后方，睡得鬼迷日眼的方贝冉动了动，手伸进桌斗，扒拉两下，准确无误扔出一个纸团。
纸团抛出，正中夏明扬的眉心。
“牛逼。”夏明扬捂着腚不吭声了。
他在一边作妖，叶朝手里拿一本古诗词，时不时拎笔画一下，眼皮都懒得动。
“……”夏明扬回头看见他，语气更加沉痛，“朝哥，你要被绑架了就眨眨眼，兄弟一定去给你两肋插刀。”
叶朝停住笔，眼皮缓缓掀开，瞥他一下。
夏明扬若无所觉，往前拱。
边拱边浪：“哎我都听林瑞雪说了，你早上比他们住宿生来的都早，太努力了哥，你实话说，你是不是晚上老爷爷托梦，想当科学家了。”
“……”神特么老爷爷托梦。
叶朝面无表情，手里的笔咔嚓一声。
他放下书，眼皮微掀，顿了下，没什么表情问：“夏明扬你很闲？题都刷完了？”
他瞥过来，眼珠深凉。
上次开完家长会，夏明扬回家挨了修理，回来哭着喊着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叶朝听了一会他的鬼叫，没抬头，给他扔了两本题库。
这小子虽然抓耳挠腮，天天鬼叫，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四人群开始出现他暗搓搓问题的身影。
“那个呀。”夏明扬也回想起来。
他靠着桌子，腿半蹲着，跟他朝哥对视，又伸长脖子看着他朝哥桌子上的古诗词，脸色一绿。
他的基础并不牢固，这段时间光刷基础题都快刷吐了。
但想到好兄弟高高拿过来的一摞题，与看过来时颜色淡淡的眸子，顿了下，嘿嘿一笑：“做了，你别说，小测老于还夸我了来着。”
“嗯。”叶朝伸手转了下笔，鼻腔里低低应声，他合上书，懒洋洋问：“那你还有事？”
“……哦。”夏明扬挠挠脸，不作妖了，老实道，“没有。”
“对了。”他正准备走，刚直起身，又凑过来。
伸直发酸的腰，神秘道，“忘了说了，五一放假时间下来了，下周四就放，早上找餐厅阿姨问的。”
他嘿嘿一笑，从兜里拿出来两张票，说：“朝哥，放假去不去，比拉王国两天一夜，还有烟火节，一起呗。”-
不到中午，周四放假的事已经潮水一样漫开了。
班主任们闻讯而动，临时加班，课间陆续进班好几次，呵斥几乎要窜上天花板的一群猴。
隔着几层墙板，还能听到后几个教室里炸开的声音：“不信谣不传谣，周明，李卓，都给老子从桌上下来！！”
这边焦头烂额，大课间却设备出错，临时通知不上操。
高二楼直接炸了，或许不止高二，隔着玻璃窗，还能听到不远处，高一楼里的鬼哭狼嚎，桌子震颤。
憋疯了的高中生上蹿下跳，其症状程度，活像人类返祖现。
整个教学楼闹哄哄的，飞鹰敏锐，知道要出事，直接带着巡逻队出动，一双眼睛刀子似的，玩命在几栋楼里来回巡逻。
他想的一点没错，大课间一下课，没两分钟，教学楼人空了大半。
不用上操，三十分钟的时间，对高中生来说异常珍贵，能做很多事。
人流吵吵闹闹，逐渐朝着操场，超市，和图书馆三个方向分散。
对高中生来说，这时候就是待厕所都是开心的，毕竟是自由的空气。
更别提还有不少能趁机找对象聊天的小情侣。
“朝哥，买水去吗？”教室里，叶朝正做题，夏明扬和刘锦明手里拿着球，勾肩搭背站在教室门口，遥遥邀请。
叶朝转着笔，闻声抬头看。
他正要回复，桌斗里的手机“嗡”的振动一声，桌肚震颤，他伸手，把手机拿出来看。
眼皮轻垂，看到薄薄的玻璃屏上，显现出一条消息。
『我哥：大课间不上操，喝水吗？』
“去。”闲着也没事，叶朝放下笔站起来，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关节。
想到什么，他弯腰在桌斗里摸索一下，随手把课本上方放着的票揣进校服兜里，又把桌子对齐，抬步往前，“走。”
夏明扬和刘锦明抬起手肘跟他对拳头。
三个人一路下楼，高中生普遍往上窜，三人又是其中翘楚，一米八多的男生排排站着，格外引人注意，也格外赏心悦目。
没憋到走远，刚出教学楼，夏明扬浓眉轻挑，就嘿嘿一笑，忍不住道：“哎不是，我感觉刚刚那有个姑娘看我了，我今天……”
话没说完，被刘锦明一巴掌糊头顶上。
体育生劲大，直把他拍的一踉跄，这孙子下黑手还泼冷水，黢黑的脸凑近：“哥们喝几两呢，在这做什么梦。”
“……”夏明扬不服气，一边反手黑回去，一边往右边看，“让我朝哥评理……”
然而他朝哥心不在焉，手揣在兜里，一双眼睛漫在人潮里，根本没听他说什么，敷衍道：“嗯。”
夏明扬：“？”
哥，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他卡着刘锦明的脖子，两人扭在一起打闹，正想嚎两声，让他朝哥也来点参与感。
一抬眼，声音忽的憋嗓子眼，就是一顿。
夏明扬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
像林中的鸟雀忽鸣。
不知道看到什么，他朝哥的眼睛忽的亮起来。
像太阳生出地平线时薄薄一层，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但男生皮肤白，生的好看，于是这么鲜活起来的时候，原本凉嗖嗖的表情都生动起来。
大课间去超市的人格外多。
来来往往交错的人群里，模糊的人影里，叶朝准确无误的看某个方向，眉毛轻挑。
夏明扬卡着刘锦明的脖子拖过来，纳闷：“怎么了朝哥？看见你对象了？”
“？”叶朝扭头，用一种看变态的目光看他，他摇头，淡淡道，“我有事，你们俩先走吧，不用等我。”
说着往前。
夏明扬纳闷：“怎么了这是，怎么又不去了呢？”
刘锦明眼尖，动态视力好，一眼看见叶朝过去的方向，以及树下眼珠深黑，眉眼沉静的男生，顿时推开夏明扬：“你变态！”
夏明扬：“？”
是，你们特么都清高，就我变态行了吧？-
夏天的树荫很高，落在地上，连绵一条，陆星乔拿着瓶冰水，正站在超市拐角旁。
校服穿在他身上，整齐干净，金属拉链在最下面微微反光。
叶朝走过去，他抬眼看过来，手指瘦长，垂在身侧，仿佛和瓶身凝结的雾气一样凉。
叶朝眼皮轻抬，跟他对视，又微微别开头：“你们不上课？”
“嗯。”他点头，把手里拿的瓶子拧开递过来。
临近五一，温度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高，超市里的冰箱插上电源，饮料瓶身上多了层薄薄的雾气。
叶朝接过水，仰头喝了几口，缓解夏季的燥。
左右一看，发现周围高三格外多，顿一下，挑眉问：“高三设备也坏了？”
高一高二课间操和高三不一个场地，除非集体活动，三栋楼的人一般不站在一起。
“嗯。”陆星乔看着他，微微点头，“坏了。”
叶朝看着他，仰头又喝一大口水，漫不经心道：“鹰子这回肯定气的吐血，觉得亏死了。”
在一中，打破秩序比打赵主任还让他难受一百倍。
陆星乔看着他，眼中逐渐漫出笑意：“嗯。”
课间三十分钟，遇见了，就这么走太浪费，叶朝顿了下，随手拿了张纸，往花坛上拍。
“坐。”他说，率先坐下来。
等陆星乔也坐下来，他手撑着花坛边，开始没话找话。
男生掀开眼皮，抓了抓着手里微带雾气的冰水，皱眉道：“我刚刷题，遇到一个特离谱的，你听听？”
陆星乔抬手撇开他头顶直往下垂的树枝，微微侧头，目光在夏日层林掩映下淡而轻缓。
两人肩并肩，身影隐匿在拐角的花坛边，早上的阳光是浅金色，并不灼热，温和低柔。
他说：“你说。”
叶朝眼珠微动，伸直腿，捡了根树枝，随手把式子列出来。
是临江的一测模考题，他支着头，表情暴躁，偏头看他哥，抿唇说：“你看，这题出的真变态。”
他表情暴躁，但似乎并不是求一个答案。
陆星乔右手边放着瓶水，被人只喝了一半，瓶身雾气朦胧。
他拿了半天冰水，指尖很凉，随手搭在身侧。
听到吐槽，黑发下的眼尾轻垂，扫了眼题目，顿了下，才接过叶朝手里的树枝道：“不怪你，这是有名的争议题。”
“什么？”叶朝蒙了下，抓抓头发，头往前伸：“争议题……那你们平时？”
“嗯。”陆星乔看过来，解释说，“跳过，一般不做。”
“……”
“哦。”尴大尬了。叶朝眼皮微绷，一时不想开口。
各省考情不同，虽然大部分题都能互刷，但有教育质量极变态的地方，专门设置难题。
这种卷子一不小心就会出现偏题。
这种题虽会被收录在题库里，但有争议的部分，因为没有意义，老师一般都让跳过不做。
这种题不多，但都有名。
在忙碌的高中生活里，一般默认，拿这种题去找人问，仿佛在脑门上刻着一行字。
我不是真的问题。
我就是别有用心。
“……”
叶朝抿了抿唇，脑子里乱七八糟，别开脸，一声不吭。
顿了下，他眼珠微动，面无表情：“我不知道，耽误你了？”
“没有。”陆星乔偏头看过来，深色的眸子在阳光缝隙里显得有些透。
他看着叶朝，看了两秒，忽然拿过叶朝手里的树枝，随手在地上画了两笔，淡声道：“但有变形，加两个条件，你过来看……”
“哦。”叶朝若无其事凑过去，面无表情，耳根发烫。
他绷着脸，跟他哥坐花坛拐角听讲。
此时正是花木繁盛的季节，在层层叠叠的灌木掩映之下，花坛里，一个人影看不清楚，另一个男生不知道干什么坏事，脖子都红了。
忽然他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纸质物，扭扭捏捏朝身边的人递过去。
灌木丛后伸出几根手指，修长干净，把东西接了过去，有所回应。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赵主任站在后边，眼睛喷火。
叶朝坐在灌木丛里，完全不知道后面正有人盯他俩看。
他把票递给陆星乔，顿了下，撇开眼说：“夏明扬给的票，他说周四放假，比拉王国有个烟火节活动，两天一夜，去玩吗？”
男生的声音落在灌木丛里，被迎面而来的风驱散。
陆星乔拿着票，偏头看他，手指微微一动，点头：“好。”
叶朝看着他，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挪。
赵主任站在花坛后边，双眼喷火，根据经验，立刻判断出这必然是对还未成气候的小情侣。
很可能还是那种热恋初期，大课间三十分钟都黏糊糊，舍不得分开的偷摸小鸳鸯！
赵主任眼眸锐利，撸撸袖子，突然一声厉斥，狂奔过去：“给我站好！！”
灌木层层掩映中，他如猛虎下山，矫健无比，先一把抢走陆星乔手里的门票，同时一手抓住叶朝。
“好啊！递情书递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是吧，胆子不小，你几班的？你班主任——”
“……”
触感不对，赵主任仰了仰脖子，看手里的一张“情书”。
比拉王国三天两夜大酬宾哦∩_∩
他绷着脸，再看手心里一截清瘦的胳膊。
以及胳膊上方一张熟悉的老子不服的脸……
赵主任冷漠。
赵主任后脑勺一凉。
赵主任严肃无比的放开手。
正对上灌木丛下，一双清亮，一双冷淡的眼睛。
“……”
“……”
两秒后，赵主任木着脸，故作镇定又若无其事问：“你俩不回班，搁这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叶朝：“？”
他仰头，一手被人捉着，一手撑着花台，同样面无表情。
他扫了眼主任胖墩墩的手，缓缓动了下眼皮，慢吞吞道：“主任，我俩什么时候偷偷摸摸了，正大光明呢。”
他表情有点怪，想着耳朵里听到的话：“不是，您抓情侣抓到我俩头上了。”
男生一脸冷漠，一脸匪夷所思，最后一脸劝你看病。
他面无表情：“您这眼神……不是，你看看他像违反校规的人吗？别污蔑啊。不是，要不您再看看，看看我俩，这长得像情侣吗。”
他忍不住吐槽：“你要不配个眼镜戴吧？”
飞鹰涨红着脸：“滚！”
第35章 乘风
赵主任难得乌龙, 后边几天，全程绕着高二教学楼走。
周四一到，五一假很快来了。
考虑到学生心态问题, 教育局临时通知, 各大高校务必按点放假, 不准阳奉阴违。
铁政策下, 连高三都破天荒放了三天。
消息一出, 文科据说有个班当场杀疯了，三天留了十七张卷子，消息一出, 天台吹风的人比比皆是。
高二不受影响，因为要去游乐场，四人群里叮叮咚咚，声音一下午没停。
叶朝吹着冷气, 手腕支在桌子旁边, 举着手机, 有一搭没一搭的回消息。
比拉王国离的远，从市区坐车要两三个小时, 加上后边的烟火节, 中间在酒店住一个晚上。
群里直接炸了，夏明扬抓耳挠腮，问都带什么，方贝冉已经疯了，说相机裙子护肤品, 装不完根本装不完, 行李箱太小了。
夏明扬：『是啊，那边还信号不好, 坐车好几个小时呢，车上肯定无聊，我想着带点什么玩玩。』
方贝冉：『点了，我和甜甜从昨天就开始下电影，还搜了好几个打卡景点呢。』
“……”
叶朝看着他们的消息，手指微顿，眼尾微微往后瞥了下。
“……”
他跟陆星乔是不是太简单了。
陆星乔以前常集训，行李箱是一直准备好的。
拉出来没一会儿，里面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一人一边。
叶朝往后扫了眼，他还好，口罩，眼罩，衣服，日用品，最上面耳机和充电器的线缠在一起。
还知道带个扑克零食什么的。
反观陆星乔，一脸无欲无求的样子，正低头看手机，手腕搭在行李箱上，上边只有件衣服。
“……”
叶朝动了下眼珠，转头问：“不带点别的？”
陆星乔手指摁在衣服上，闻声抬头，和叶朝对视。
他顿了下，收了手机，随着动作，棉质的短袖布料轻垂，往下贴在腰间。
眼神往下，扫了眼行李箱，他似乎是有点疑惑，然后说：“不用。”
“……”那到时候你路上看别人玩，自己只能睡，一觉睡到醒。
“哦。”叶朝磨了下嘴里的尖牙，又想了下，反正他带的有。
转回去，低头打字：“我这边还好。”
被方大小姐无情鄙视。
『都说什么呢？来看这个，笑死我了。』一直没声的刘锦明突然冒头，甩群里一个帖子。
标题是『惊！周四文科班事变的亲历者心声。』
“……”
帖子加红，叶朝抬手点进去看，发现发帖这哥们在十七张卷子的冲击下，已经有点癫了。
最开始没人注意到他，他自己一个人，在楼里阴暗爬行了一千七百楼。
一战成名，慕名观众接连涌入，在底下点蜡。
一中的学生从学校放出来，嘴一个比一个损。
『快喊鹰子，我爬楼哥说天台的风很大，他害怕。』
『怎么了鹰子，已读不回是不开心吗？』
『一句话，让鹰子连夜卷铺盖回老家。』
『鹰子：律师来之前我不会说一句话。』
『楼上人才我笑yue了。』
叶朝刷着手机，神情懒散，消息太多，手机突然嗡的一振，不小心摔出去。
他撑着桌子，勉强接住，胳膊抬起，仓促间撞出本桌上的文件袋。
文件袋落下来，封口大开，里面的东西跟着掉出来，叶朝收起手机，低头看腿上的一沓试卷。
卷子新旧都有，有些纸页已经泛黄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笔锋凌厉，有点散乱，全是这些年陆星乔考试过的卷子。
叶朝拿起来，匆匆看了两眼，发现每个卷子左上角评语区，都有相同的一行小字。
请假。有事。
“……”
叶朝顿一下，抬手，往下翻了翻，评语一张都没写，无一例外。
叶朝抿唇，把卷子拿起来，认出这些东西的来源。
一中有个变态制度，卷子考评完回家，需要家长写几行评语。
有的家长真写，有些学生偷懒，换自己的笔迹冒充。
陆星乔估计是都懒得弄，这一沓卷子，评语一张没写，左上角的评语区无一不是笔锋凌厉的两个小字。
请假。有事。
敷衍极了。
叶朝搭在桌下的腿微曲一下，身后是手指按上屏幕，时不时敲动键盘发出消息的声音。
屋里没有声音，冷气呼呼吹着，静悄悄一片。
叶朝手里拿着卷子，垂着眼皮看了一会。
一瞬间，他忽然想到自己一张张被人写好的卷子，又忽然意识到，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被遗留在清湾路的，不只是他，还有陆星乔。
抵在桌边的手指轻曲。
眼珠动了下，叶朝掀开手里的卷子，胳膊撑着桌面，忽然伸手，从笔筒里勾了支笔。
陆星乔在后面回消息，他埋头，清瘦的肩膀弓着，开始奋笔疾书。
『南川一中上第一次质量检测，姓名：陆星乔。科目：语文。分数：132。』
『家长评语：好，很好。卷面整洁，答题思路清晰，作为家长，很高兴能看到陆星乔同学的进步。时光不负有心人，阅读理解有待加强，陆星乔，希望你越来越好。』
评语最上方，两个请假的小字被人可疑的涂黑了。
叶朝写完，拿起来看了看，越看越满意，觉得写的水平不错。
他眼珠微动，拎着笔，刷刷又写了两条，拿起来看，觉得不错，就扒到一边，继续低头，奋笔疾书。
『南川一中下第三次模拟质量检测，姓名：陆星乔。科目：语文。分数：129。』
『家长评语：怎么退步了呢。没关系，胜不骄败不馁，陆星乔，你是个真诚懂事的好孩子，相信你下一次一定会有进步。』
连着签了好几份数学物理的满分卷子，叶朝动动脖子，低头从文件袋里扒拉扣分多的语文英语。
正找着，身侧突然垂落光线。
“……”
书桌前，陆星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站他旁边看。
手里拿着一份他写好了评语的卷子。
他穿着短袖，身上是淡淡的薄荷味，手臂轻抬，瘦长的手指勾着卷面，看不知道多久。
叶朝抓着卷子，身躯微僵，视线撇开，又挪回来，也没抬头，硬邦邦道：“就……突然想练字。”
“……”
桌面上，他刚签下的一行狗爬字龙飞凤舞，在阳光下十分瞩目。
“……”叶朝闭了闭眼，也想给自己一拳。
但陆星乔好像信了。
他“嗯”了声，点头，把手里拿着卷子放下，一张张放文件袋里收好。
然后抬手，掏出文件袋剩余的卷子，翻了几张，放桌子上。
他说：“挺好的，练吧。”
“……”
叶朝眼皮一动，木着脸抬头，跟他对视。
陆星乔看着他，眉眼淡淡，然后抬手，揉了下他头发。
叶朝拎着笔，面无表情顿了几秒，猛得挪开视线，脖子腾的红了-
第二天一早，旅游团的车停在校门口等。
一车四十个人，装的全都是一中的学生。
叶朝上车才发现，学校五一去游乐场的人不少，熟人也多。
宋岩坐在后边，看见他们就笑：“这么巧？”
他坐在倒数第二排，正带着耳机听歌，身边一圈空位，看见他们，拍拍座位：“来吧这边。”
夏明扬刚把行李箱放好，从后面上来，闻声侧头问：“朝哥，你认识？”
叶朝点头：“我哥朋友。”
“哦哦。”夏明扬恍然大悟，嘿嘿一笑，“我说呢，刚开学那会我跟贝姐去高三，好像见过一面来着。”
叶朝嘴里咬着糖，“嗯”一声，偏头看后边走过来的陆星乔。
车上人多，六班人也多，除了余江雨和林瑞雪稍微有点拘谨，剩下都是自来熟，几个人坐一块，互相一介绍，没一会儿就都熟了。
大巴车晃晃悠悠的往前，阳光从窗玻璃透过来，照的人昏昏欲睡。
走到一半，车上人睡得东倒西歪，后排的宋岩撑着头，百无聊赖，忽然从包里拿出来一副扑克。
他笑眯眯道：“三个小时呢，不然咱们打扑克？”
夏明扬眼睛一亮，抱着书包挪过去，跟他一拍即合：“好啊。”
夏明扬玩起来一个顶三个，他接过牌码着，视线从正歪在夏甜甜身上补眠的方贝冉身上掠过。
然后抬手，招呼前排搂着班长看手机的刘锦明：“锦妹儿，班长，打不打牌？”
刘锦明正撑着腿看视频，哈哈大笑，闻言垮起批脸：“再叫揍你。”
说着，搂着班长就转过来了，长腿往凳子下面一支，问：“人多啊，怎么打？”
夏明扬愣了愣，顺着他的话左右看看，发现在场熟人确实不少。
并且人多，一副牌好像确实不够用，夏明扬沉思片刻：“还有谁有牌？”
其他人面面相觑，撒欢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这时候纷纷哑火。
夏明扬轻咳一声，正准备舔着脸往前排借，他朝哥撑着头，胳膊支着座位，皱眉看过来。
他刚睡了，现在明显没睡醒，垂着眼，脸色不太好看。
但不是生气，更多的是断片，眯着眼，手在身后不住摸索。
最后迷迷瞪瞪的滑进旁边人口袋，摸了两下，摸出来一副扑克牌。
他把牌扔过来，声音微哑：“够了？”
夏明扬眼睛一亮：“够了够了。”
他扭头，没注意旁边的宋岩盯着陆星乔，眼睛睁大，弯着腰，突然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宋哥？”夏明扬扭头，有点担忧，“你是不是晕车？”
宋岩摆摆手：“没有。”
心想我不是晕车，是震撼，没录下来某人口袋里装扑克的样子。
牌一到，除了没兴趣不会打的，其他人都自动调好位置。
夏明扬码着两副牌，一本正经：“都想怎么玩？”
“不玩斗地主，没意思。”宋岩从后边凑过来，出主意道，“来个新鲜的，猜牌怎么样？”
“什么是猜牌？”李谨玩的少，下巴抵着椅背，好奇问。
刘锦明在一边解释：“就是一种玩法，一副牌，咱们几个人各自盲起，到最后出牌的人随便报自己牌面。”
李谨看着他，他继续道：“呃……但有没有报出的这个牌无所谓，就尽管报，下家相信的就跟着出上家的牌面，不相信就直接掀开。”
他说：“但是掀开后，如果掀开的牌面跟上家刚才报的相同，就得把场上所有牌全拿走，如果不同，上家就得把所有牌拿走，最后牌少的赢。”
他一口气解释完，李谨推推眼镜，若有所思的点头。
见其他人有的还没懂，宋岩左右看看，解释：“举个例子。”
他说：“比如你跟我打，你出四个10后，我出六个10，但两副牌最多八个10，就看你敢不敢赌我骗你的。”
他笑笑：“赌你敢不敢掀我的牌，要是掀开确实是10，你把牌全拿走，不是我全拿走，明白了？”
旁边人恍然大悟，李谨笑着点头：“嗯，明白了。”
这样打牌并不考验太多技术，拼的就是演技，因此格外刺激。
六个人一共摸两副牌，因为位置原因，叶朝是陆星乔的上家，而陆星乔的下家是宋岩。
这种游戏里，被人摸不准想法的人总是要多些优势，没两局叶朝就发现，他哥出牌，宋岩基本不接，直接盲目跟。
一个牌面是5的牌在桌上已经出了12张，眼见他哥还是面不改色放下三张5，叶朝微微挑眉，看向对面的宋岩。
男生咬着牙，犹豫的看行李箱上，倒扣着的15张“5”，又抬眼，看陆星乔淡的几乎看不清情绪的脸。
他盯着陆星乔，一咬牙：“赌了，不信你还有三张。”伸手把牌掀开。
因为动静，前排的许多人纷纷凑过来看，看见牌面，顿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
只见小行李箱充当的桌面上，三张5明明白白摊着。
“我艹……”宋岩垮起批脸，边把15张牌一股脑扒过去，边恨恨道，“算你狠。”
后面几场，他几乎跟陆星乔杠上，但只猜对过一局，他吃了近40张牌，陆星乔吃了5张。
往后几局，他再也没拦过陆星乔。
叶朝忽然发现，自己手里的牌出的流畅起来。
他几乎是无脑出，他哥总会跟着，有一局，宋岩握着牌，几乎肯定的暗示：“弟弟手里肯定不是k。”他就差明说k全在他手里。
叶朝眼皮一跳，他哥已经面不改色扔下了两张“k”。
宋岩哈哈大笑，手立刻往“k”上摸：“小样，这我还不治不了你？”
一打开，围观人群又是一声爆笑。
那两张牌的确不是“k”，但是是能当万能牌的大小王。
宋岩垮起批脸，再不轻易挑战当小丑。
在满场爆笑如雷的气氛里，叶朝只是下意识抬了抬眼皮，觉得很爽，没意识到不对。
直到一局赢了，夏明扬出着牌，随口道：“朝哥，你怎么到最后还有张9啊，怎么留到现在的。”
叶朝懒洋洋靠着椅背，随口道：“我哥又不会阴我，留两张对付你们就行了。”
说完，其他人没意识到什么，继续哀嚎，叶朝心里忽然一跳。
他拿着牌，下意识看身旁的陆星乔。
陆星乔垂眼看手里的牌，指骨分明，整个人沐浴在窗外的阳光下，表情如常，看不出什么。
他打的随意，等牌下来，几乎不会多想，跟其他人有来有往，互有挖坑。
但好像没给他挖过坑，叶朝回想，发现每当他的牌出来，对方都是让他平稳过。
是巧合吗？
大巴车在路上平稳运行，路旁丛林茂密。
司机听着车后的欢声笑语，心情很好，不时用夹杂着南川口音的话配合几句。
初夏的公路上，树荫层层叠叠繁茂，鸟雀飞舞，虫鸣拉出长长的声音。
窗外的天光淡而明亮，陆星乔握着牌，稳稳坐着，几局下来，他有输有赢，看着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但他又的确有点不一样。
他对叶朝不一样。
车里开着空调，牌面微凉，叶朝握着牌看他。
在这一瞬间里，忽然意识到，这副牌，他之所以打的这么顺利，这么肆无忌惮，这么不必瞻前顾后。
不是因为运气好，是因为陆星乔在。
在他尚且没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笃定了，陆星乔不会拦着他，做他的阻碍，他只会送他走。
第36章 烟火
早上八点出发, 到游乐场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一群人并不累，下车就开始四处撒欢。
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精力无穷, 爱与憎分明, 笑嘻嘻互相对视一眼, 就默契的各自分好队伍。
除了几对情侣黏在一起, 其他人基本都是和好朋友聚在一处。
小队陆陆续续出发, 找自己要玩的项目，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转眼就剩下没几个。
“那晚上见？”方贝冉被夏甜甜挽着手臂, 手里拿着相机调试。
她今天散了头发，半长的披肩发，在五月的树荫里显得格外俏丽。
夏明扬拿着水看她，终于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贝姐, 你不跟我们一起啊, 你跟甜姐你俩啥时候这么好了？”
夏甜甜笑了下没吭声, 方贝冉挑眉，翻了个白眼, 牵着夏甜甜走了, 等他们离开后，刘锦明一个大逼兜甩他身上：“不是吧你这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夏明扬仰头喝了口水，纳闷，“什么玩意，我不知道啊。”
“哦对你不是篮球队的。”
刘锦明顿了下, 搓搓脸, 一脸牙疼，“你知道贝姐前段时间单枪匹马杀进训练室, 指着十二班一男生骂了整整半个小时么，骂的人脸都绿了。”
“我艹。”夏明扬睁大眼，“这我还真不知道。”
“那就是为了甜姐啊。”刘锦明长吁短叹，搂着班长脖子，叹了口气，“算了，跟你说也没意思，我跟金鱼也走了，晚上见。”
他摆摆手，夏明扬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更迷惑了：“不是他俩怎么也单独走了？”
这下连叶朝都有点无语，甩开他想扒拉过来的手：“刘锦明基础不好，这段时间都是班长给补的。”
但这小子不好意思到处说，叶朝体育课买水的时候无意撞见。
夏明扬惊呆了，睁大眼，缓缓扭头：“不是，我out了。”
宋岩喷笑：“你真好笑。”
夏明扬受伤的看着他。
五月已经有些暑热，除了落单的夏明扬跟宋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只剩下叶朝跟陆星乔。
叶朝站在树荫下，往前走了两步，感觉有点渴。
他没看项目，视线在五花八门的自动贩卖机上掠过，看了会，走过去，手指在机器上点了两下，机器里哐哐掉下两瓶葡萄汽水。
他弯腰捡汽水，自己拿一瓶，另一瓶随手往后面递。
宋岩看见，喜不自胜，上前一步接：“谢谢弟弟。”
他伸出的手落了个空。
陆星乔伸手，接住抵在他手背上的汽水，瓶身很冰，一出冰柜，很快覆上一层薄雾。
宋岩没接到水，摸摸下巴，控诉的看他：“你不是不怎么爱喝汽水么，那便宜我呗？”
陆星乔闻言瞥他一眼，脸色淡淡，像没听见。
这回轮到夏明扬喷笑，倒退着走过，缓缓说：“您也挺好笑的。”
宋岩：“……”
游乐场里很热闹，因为旨在打造全方位一体的游乐场，除了各种项目，还有专门的酒店餐厅。
几个人往前走动，被密集的人流冲的七零八落。
“听说晚上除了烟火节，还有表演。”宋岩肩膀抵着人流，自己开了瓶汽水喝着，低头看手里随手摸的宣传册。
边看边念叨：“我看看，大型游乐互动项目，营救公主。”
“……什么玩意？”夏明扬挡开人群，闻言忍不住喷笑。
几个男生对这个项目都不是很有兴趣，兴趣缺缺，宋岩看着他们，收了宣传册：“算了，还是自己玩吧。”
他随手想把宣传册扔垃圾桶，一低头，几个眼睛亮晶晶的小孩盯着他。
宋岩：“？”一低头，发现他们在看自己手里的宣传册。
这项目虽然对高中生吸引力一般，对小孩宣传效果显然很好。
几个豆丁虽然被爸妈牵着小手，挤在人群里当肉饼，还是努力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
宋岩看着他们，只好拿起宣传册继续念：“我看看，活动介绍，比拉王国的公主殿下被邪恶的魔王绑走了！！”
他带小孩有经验，声音抑扬顿挫：“公主被施了魔法，只有信物能够解救她！勇士们可以在晚上八点来到皇宫，打败魔王，营救公主殿下！”
宋岩合上宣传册，心安理得接受几个豆丁的吹捧：“哥哥好厉害！”
他微笑低头：“园区内有代表公主的信物，可以打败魔王，那么可爱的勇士们，你们可以试着找找看。”
几个豆丁顿时欢呼起来，其中一个穿着绿裙子拿泡泡机的女孩，因为太激动，“哐当”一头栽叶朝腿上。
她眼泪汪汪，一抬头，看到男生一张凶巴巴的脸，扁着嘴，打了个嗝，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
叶朝面无表情，把她拎直，手摸进口袋，摸了颗薄荷糖给她。
小女孩含着糖，顿时不哭了：“谢谢漂亮哥哥。”
“……”
宋岩站在一边，弯腰狂笑：“小漂亮哥哥对小孩还挺好的。”
叶朝面无表情扭头看他。
夏明扬扫了眼他兄弟衣领上绣的竹叶熊猫，也嘎嘎笑，摸着下巴得出结论：“你别说，我朝哥确实有点姿色。”
话刚说完，男生瘫着脸走过，抬手给他一个大逼兜：“滚蛋。”
“……”
夏明扬顿时一阵哀嚎。
几个人打打闹闹往前走，中间陆续体验了几个项目。
游乐场的项目并不十分新鲜，无非是那几样，区别只在于上面形态各异的涂料，以及自己身边陪着的人不同。
叶朝对这些兴趣缺缺，只是意思意思上去玩了几个。
几个人沿着宣传册的路线缓慢推进，一直到一个“极速飞车”的大型项目，夏明扬不走了，兴冲冲扭头推荐：“咱们试试这个？”
这是一个模拟赛车飞驰的项目，项目里设置了许多轨道，车速很快，车上尖叫声不断。
夏明扬抬眼一看，刘锦明系着安全带，也正坐上面嗷嗷叫，顿时更兴奋了，直往上冲：“我去排队。”
“……”他转身没了影，叶朝动了下，木着脸，没吐出拒绝。
“怎么了？”陆星乔扭头看他，低声问：“不想玩？”
他问的随意，手指捏着那瓶没喝完的汽水，瓶身上的凉意还没散。
他的表情也淡淡的，大有不玩就抬腿走的意思。
宋岩没注意这边，正往前跑：“哎等等我，我也去。”
叶朝看着两人跑远的背影，顿一下：“没，走吧。”抬腿过去。
叶朝曾在车上死过一次，但平时无论是大巴还是地铁，他都没什么障碍。
他偶尔觉得，那些事或许没想象中对他影响那么深。
直到陆续坐上车，系好安全带，耳朵里传来引擎轰鸣杂乱的声音。
他低头，看见刘锦明在下面嗷嗷吐，在完全模拟的逼真环境里，叶朝才发现，其实是有影响的。
他闭了闭眼，赛车还没启动，他开始觉得有点缺氧。
夏明扬在旁边的车厢里叫：“我靠，这么逼真？”
宋岩在旁边笑：“你以为呢？”
叶朝没吭声，陆星乔坐在他身边，沉默扣安全带，不置一语。
信号枪在空气里爆开，赛车开始启动。
一瞬间，时空飞速流转，四周乱七八糟的声音，树上叶子沙沙的声音，都迅速往后遁去。
车身缓慢向前，加快，在极致的刺激与逼仄里，叶朝的鼓膜振动，在极其猛烈的速度飙升里，只有风在猎猎作响。
赛道设置的复杂，时不时漂移出去，营造刺激感，夏明扬不管不顾，大声嚎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艹我艹啊啊啊啊啊！！”
模糊间，就连宋岩也低低“艹”了一声。
车子一路往前，车身不断被甩出去，并且在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车子模拟出悬崖般的急速下跌。
承载着躯体的赛车极速往下坠去，一瞬间，叶朝抿唇，并没有动，只是觉得自己摸到了天光。
倒灌的天光倾覆而下，几乎把人压碎，叶朝皱眉，扣在一边的手指慢慢松开。
他感觉自己要飞出去，也或许是灵魂飞出肉身，只是来不及动作，腕骨微凉，垂在一旁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叫骂声。
抓着他的人很用力，攥着他，用力把他拽了下来，腕骨生疼。
叶朝愣了下，扭头，在猎猎风声里，发现陆星乔在看他。
他看着他，脸色微沉，黑色的眼睛静而深邃，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
车速很快，他的头发被风吹的飞起，露出底下轮廓分明的脸，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珠很黑，里面倒映出一个面无表情的人。
叶朝怔怔的跟他对视。
他们似乎是对视了几秒，叶朝有些迟钝，他张了张嘴，没吐出字。
然后他哥伸手，手掌往上，忽然盖上他的眼睛。
“快结束了。”他说，沉沉的声音落在耳边：“怕就别看。”
“……”叶朝没有反抗，阖上眼，感受着眼皮上微凉的手指。
跟无数次那样，他感觉自己刚飞出去。
但还没走，屁股就“哐当”一下，砸到了地底-
几分钟的赛车漂移，下来时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大型项目果然刺激，不少人出来就开始蹲在地上怀疑人生。
夏明扬上车时还跃跃欲试，出来就抱着树狂吐不止，刘锦明站在一边，正吐着，一看他比自己还严重，又生生憋了回去。
夏明扬顿时炸了：“啊啊啊啊啊恶心！滚啊！！”
成功恶心到他的刘锦明嘿嘿笑。
叶朝走下车，表情如常，瘫着脸站在树下，手指松松插在兜里，看不出什么不对。
他镇定自若，拧开瓶盖仰头喝水，两个人看见，顿时敬佩的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朝哥牛逼！”
叶朝一口水差点呛进嗓子。
一群人汇合，随便吃了点东西，又鬼叫着打算去鬼屋。
鬼屋建在东区，几个项目连成一片，是一个巨大的整体，其中最火的是一个荒凉山村副本。
山村很破了，村口半块牌匾，挂着半面旗子，四周怪石嶙峋，连接着一个黑漆漆的小门，里面阴森森的，一踏过去，顿时有阴凉的风吹过来。
夏明扬抬头看着村头破败的牌匾，搓搓胳膊，感觉到不对了，扭头：“呃……我觉得……”
话没说完，被后面人一屁股挤了进去。
光线一下暗了下来，只剩下进入时黑暗逼仄的空间，在各种嬉笑怒骂里，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
眼前黑的几乎看不清东西，地上时不时传出瓶罐摩擦声，墙上的广播刺啦闪着电流，让人心里一紧，绰约间，叶朝感觉手心一凉。
他扭头，只能看到陆星乔隐约的轮廓。
鬼屋是剧情玩法，讲的是一夜之间，原本高高兴兴迎娶新娘的村子，村民被离奇杀死，日久年深，村子逐渐荒凉成荒村，成为禁忌区域。
直到有一天，十个远道而来的探险家组成探险队，准备探索村庄秘密。
因为玩法强制要求十个人一组，进去的时候，除了叶朝他们六个，还有三男一女四个陌生人。
在初始场景里，十个人都分布在村中地窖里，剧情要求他们离开地窖，进入祠堂探索谜题。
在模拟月光一点微弱的光线里，一行人缓慢向前推进。
地窖不大，是曲折的空间，一路往前，能看到地上打碎的酒罐蜡烛，还有红色的囍，整体是结婚时热闹的场景，却荒凉的莫名诡异。
广播刺啦的电流声里，机械音缓缓播放着剧情提示：“小绵穿上了嫁衣，坐上花轿，满心欢喜的嫁进了凉州村，却不料花轿在月夜前行，去的并不是新郎家，而是诡异的祠堂里……”
一阵阵阴风掠过，最前面的女孩有点害怕，一路摸索着，偶尔踢到碎片，发出急促的尖叫。
叶朝对这种场景没什么感觉，但他前面紧挨着就是夏明扬。
这小子进的时候嚷嚷的厉害，一进来才发现是个怂逼，那女孩嗷一声他抖一下，比发动机都规律。
叶朝忍无可忍，趴在他脖子后问：“你能不能老实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感觉到人类呼吸的夏明扬连滚带爬往前冲去。
身前骤然一空，带来一阵凉风，紧接着，前边那女孩听到动静，跟着惊慌失措往前，她身旁男生手忙脚乱跟上。
混乱中，不知道谁碰到墙上的开关，墙上的铜铃在黑暗里叮铃铃响起来，漆黑阴冷，铃铛响动，一阵诡异的音乐从铃铛里缓慢飘出来。
“是~谁~在~我~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我不玩了。”
“不玩滚啊别拉老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艹放开我，你妈的松手，谁扒拉我！！！”
一时间，地窖里听取妈声一片。
“……艹。”叶朝耳朵瞎了，忍无可忍停住步子，刚想说夏明扬行不行，不行滚回来站好。
匆忙间，有人冲过来，他侧身避让，被人撞出去，身体一个踉跄，有人抬手，扶住他的肩膀，他转头，鼻尖蹭上什么东西。
干净清冽的味道，是薄荷干净的清香，又像是寂静的山上陡然落了一捧雪。
叶朝顿一下，后知后觉要往后退，刚动一下，有人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耳根温热，周围的声音一下微弱了。
黑暗的地窖里看不清彼此模样，叶朝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没事。”
“嗯。”旁边的人开口，手却没松开，推着他，又像是护着他，朝尽头燃烧着蜡烛的屋子走去。
跨进屋子，密闭的空间里骤然亮起灯，耳边的手顺势松开。
骤然明亮的空间让所有人松了口气，蹲在地上喘息。
叶朝动了下，耳根隐隐发麻，他抬眼，发现陆星乔正站在祠堂的满目喜绸之下，眉眼淡淡，像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红烛明火，少年人身姿颀长，让他看起来有种特别的好看。
叶朝看着他，莫名晃了下神，另一边，夏明扬又开始嚎：“我艹，不是祠堂么？这特么……怎么这么诡异，布置的跟新房似的？”
他声音都开始抖了，一扭头，见他兄弟一脸淡定，顿时飞奔过来，紧紧攥住面无表情的叶朝：“朝哥，借我扶扶。”
旁边，刘锦明也抱着李谨，白着脸，勉强道：“同喜吧，毕竟结婚呢。”
“你他妈，看不见上面的牌位？再说了，同喜还放床？”夏明扬已经不行了，左右看看，深吸一口气，撑着祠堂的柱子，牙齿胡乱发抖。
“……”我方战力基本阵亡，叶朝抬眼一扫，发现对面四个拼团陌生人也差不多。
叹了口气，认命的拖着半个手臂的重量，抬眼看他哥：“找找线索，赶紧解脱？”
这种游戏一般设置的有钥匙，拿齐之后就能出去。
陆星乔正垂眼看着满目喜绸，似乎在观察，闻声看过来，淡淡道：“好。”
解密部分并不算复杂，通过机关，将新娘留下的碎纸片看完，基本能解读出大婚当天发生的事。
原来大婚是假，害命是真。这个村子里有口井，据村长说，里面住着“神使”。
为了寻求庇佑，村里人每年都会在村长带领下，给井里献祭一名少女，新娘嫁来的当天，就被投进了井里，变成了鬼新娘。
纸片拼凑完毕，在一行人磕磕巴巴的目光里，祠堂里的灯刹时灭了。
从窗户外飞快爬进来一个穿着嫁衣的新娘，口中唱着歌，双手挥舞着往里伸。
祠堂的房梁上顿时掉下来一块血布。
一群人连滚带爬，往牌位旁边的喜床冲，喜床旁有一块隔板，营造出密闭空间，不知道谁匆忙中拿到血布，打开一看，一行血字。
解除新娘诅咒的方法只有一个，留下一个人陪着她。
“……”几个胆小的顿时吓破了胆，女生看着血布上一行血字，哇的哭了出来，她身边的男生也白着脸，抖得像筛糠。
诡异的铃声由远及近，新娘目光幽幽盯着一群人，挠着门，马上要冲过来。
她很聪明，也不硬冲，爬过来，在隔板上一抓一挠，引得人尖叫连连。
等差不多了，红色的长指甲一点一点伸进来，勾住隔板旁的男生。
胳膊上冰凉的触感在新房里格外引人注目，密闭的环境里，那男生吓尿了，顾不得身边是谁，随便拉了个人就往外扔。
叶朝蒙了两秒，才意识到那个被拉出去的倒霉蛋是他自己。
一瞬间，他被谁用力攥住胳膊，他想稳住身形，但里间太小了，十个人刚刚站满，他无处借力，只能跟着往后仰。
也就是一瞬间，叶朝肩膀被谁一推，同时耳朵旁一声惊雷炸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艹放开我朝哥，我艹我艹老子跟你拼了！！！！！”
叶朝还没反应过来，夏明扬一股脑冲过去，一头把攥着叶朝的男生撞飞出去。
与此同时，一阵巨大的力道拽着叶朝的肩膀，把他往后拽。
他躲闪不及，跟着往后，一把扑在了后面的红色大床上。
结婚用的喜绸被风惊起，从床头掉下来，翻滚出红色的波浪。
外面是男生崩溃的尖叫声，叶朝懵逼的低头，看到陆星乔仰躺在红色的喜床上，一手撑着喜被，一手环着他的腰。
他坐在他哥身上。
而他哥眼皮轻抬，一双漆黑的眸子正看着他。
像个艳丽多姿的新嫁娘。
“我艹。”叶朝顿时吓尿了。
他哆嗦一下，手忙脚乱往一边爬，陆星乔皱眉，一手撑着床，一手往上，捏住他的后脖颈提起来。
声音低而沉：“怎么了？”
叶朝脖子一麻，不敢说实话，趁机爬起来，机械性摇头：“没什么。”
他木着脸不吭声，过了会儿，眼尾轻瞥，瞥了眼已经曲着胳膊坐起来，在大红喜被里显得格外淡定而漂亮的陆星乔。
面无表情想，总不能说看着你像个新娘。
他绷着眼皮不吭声。
因为阴差阳错把一个男生被踹出去，当了新嫁郎，十人小组顺利通关。
惊魂未定的从鬼屋出来，宋岩大笑，夏明扬说什么都不玩了，摆着手不再乱跑，嚷嚷着回了酒店。
距离烟火节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叶朝玩的累了，扫了眼酒店桌前正烧着水的陆星乔，靠在床上，不知不觉眯了过去。
一直到夜幕低垂，园区内逐渐拉上灯火，暖黄橙红的灯在一排排街道上亮起，才被他哥托着肩喊醒。
噼里啪啦的毕剥声里，男生淡淡的声线响在耳边：“醒了？”
叶朝撑着床，眯着眼“嗯”了一声。
他低头，他哥打开他的手指，放上一杯温水。
外面已经炸起烟花，像进入真正的童话王国。
叶朝站在窗台旁边往下看，发现连白天看着平平无奇的小卖部前面，都多了几只憨态可掬的大兔子，兔子手里捧着造型精致的蜡烛。
整个园区里热闹一片，尖叫声不断，节日气氛很足。
几个人打着电话摸出来，到烟火节舞台的场地上跟方贝冉她们集合。
人太多，说话声听不清楚，方贝冉只好双手并在一起，大喊：“叶朝，夏明扬，学长，这边——”
话音落，天空上的烟火纷纷炸开，璀璨多变，流光溢彩，像黑玉之下五彩斑斓的走马灯。
广场舞台上的音乐适时响起，氛围感十足，听的人想忍不住跟着蹦迪。
夏明扬身先士卒，一边挤一边在人群中扭成一条水蛇，周围爆笑不断，忽然一声惊呼，有人说：“公主仪仗来了——”
园区内，两排穿着侍卫衣服的工作人员列队而来，微微含笑，手里拿着□□，看起来像模像样，只是身后并没有站着公主。
他们走上舞台，整齐站好，穿着深蓝色蓬蓬裙的主持人走上去，拿着话筒。
她笑盈盈道：“感谢今天到来的勇士，经过一下午的角逐，我们终于找到了公主的信物。”
她举了举手里的苹果抱枕，道：“下面，让我们用信物寻找公主。”
她做出投篮的动作。
原来并不需要特意寻找，让其他人解读半天的寻找公主活动，和抛绣球一样，是随机的，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主持人手里拿着苹果抱枕，下面的小孩已经疯了，蹦着举手。
晚上吃饭的时候，夏明扬嘴不把门，说在他陆哥身边，他兄弟越来越挑剔，简直像个公主。
不知道这小子嘴是不是开了光，叶朝这一晚上真跟公主杠上了。
灯光璀璨，他往后退，却在万众尖叫中接到了一个苹果。
“……”怀里一沉，他蒙了两秒，在音乐的震动声和周围人的笑声里，后知后觉意识到，怀里这玩意就是传说中的“公主信物”。
夏明扬这逼笑的最大声，肩膀直抖。
穿着特制衣服的侍卫列队走来，也憋着笑，但还是神色认真道：“殿下，请随我们来。”
叶朝面无表情看着对方。
周围的小孩都已经疯了，不住喊：“公主哥哥！！公主哥哥！！”
“……”骑虎难下，一群小孩簇拥而上，叶朝只好攥着抱枕，臭着脸走上台。
主持人也没忍住，脸颊抽动，但还是笑盈盈：“我们今天万众一心，取得了能救公主的苹果，并成功解救出了公主殿下。”
她说：“殿下，您有什么对观众说的吗？”
叶朝唇角微抽：“好好学习。”
底下人直接笑疯了。
叶朝面无表情，在烟火璀璨里，抱着苹果站在台上，忽然发现几个人笑归笑，却不约而同蹭在他身边，
方贝冉咔嚓咔嚓拍照，夏甜甜举着闪光棒挥舞，几个男生猴子一样双手并起来尖叫，就连宋岩林瑞雪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正挥着手。
他们与叶朝曾相识于从前，相忘于以后，又阴差阳错，在时间里重逢。
叶朝感觉奇妙。
他略微垂眼，看见陆星乔。
男生站在大片的火树银花里，身后是浓郁的天穹。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领口绣着跟他一样的竹节，烟花在黑夜里炸开，他抬眼，神色认真的看过来。
然后很轻的笑了一下。
叶朝曲起手，慢慢别开眼睛。
台上的时间仿佛不再那么难熬，事实上彩蛋活动并不需要他做什么，等女主持说完，他抬步往下走。
走下台阶，一直到融入人群，扫了眼身旁的人，随手把手里的东西一丢。
陆星乔淡定的接住，看一眼手里的抱枕，捏了下红彤彤的苹果皮。
在一片热闹的尖叫声里，几道璀璨明亮的烟火直冲天际，划破黑夜，在长空中炸响，火树银花，熠熠生辉，落下点点澎湃的星光。
一片灿烂烟火里，叶朝揉了揉耳朵。
他听不清周围的声音，只是眯着眼，看视线中投落下的样子，有扑簌簌随着火花落下的彩烟，有初夏冰冰凉凉的喷泉，有远方奔跑过来的人。
也有在拥挤人群中，伸出手牢牢抓住他，寸步不离的陆星乔。
整个广场极其热闹，叫卖声不断。
宋岩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奥特曼面具，笑的花枝乱颤，对陆星乔道：“别说兄弟不仗义，好不容易抢到的。”
他举起胳膊，严肃道：“赐予你吧，幸运的光之信徒——”
外套挂在他身上，他吊儿郎当，笑眯眯不害臊，肩上还背着一个包。
话没说完，陆星乔扯着叶朝往后退，拥挤的人群里，宋岩一个躲闪不及，顿时和一个一脸懵逼吃辣条的小学生对上眼睛。
小学生看着他的手心，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
宋岩摸摸鼻子，想了想，尴尬的道：“不好意思哈，认错人……呃，给你。”
一包泪的的小学生顿时眉开眼笑。
林听他们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蹭过来，站在一边围观全程，他拽着李未名的书包带，捶腿狂笑。
园区很大，但又很小，一中的人三三两两走着，被人群分开，又在某一瞬间碰头。
夏明扬这小子直接吃爽了，一手拿着串，一手拎着酥饼，嘴里还喝着饮料。
看见叶朝，一激动，嘴里的饼渣掉了一地：“朝哥！快来，太好吃了！！”
他兴冲冲跑过来，刘锦明拉着林瑞雪和李谨赶紧跟上。
走近了，宋岩撑着他那张花里胡哨的面皮，笑眯眯点头。
他笑得不怀好意，方贝冉怀疑的看了他好几眼。
几个人吃着，笑着，闹着往前边走去。
套圈，打枪，吹气球，玩的不亦乐乎。
一直玩到烟火节结束。
等人群散去，叶朝手上多了五六条红绳，他抿唇，女生们看着他，离开时笑嘻嘻的说：“拿着吧，那老板说寓意很好的，我们买好多。”
她们打开包示意，就连夏明扬这小子都拿着几条在晃。
叶朝点头，没再拒绝。
收回手，夜幕陡然清冷下来的时候，却并不感觉冷。
他拿着大包小包战利品，和陆星乔往酒店走去，走在路上，他哥忽然伸手，手心是一条红绳。
“你也买了？”叶朝一愣。
陆星乔看着他，顿了下，“嗯”了一声。
最后一支烟火在空中爆开，叶朝看着他，默不作声伸出手腕。
陆星乔低头，手指握着他的腕骨，绑的很认真。
尽管只是很普通的绳子。在五月微凉的夜风里，叶朝看着陆星乔，莫名又想到鬼屋里夏明扬明明害怕，却还是奋不顾身回护的情景。
他顿一下，在烟火璀璨的夜色里，忽然奇怪的，十分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时候在沈家，后来沈辰身体养好，被接回去，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觉得他会不喜欢沈辰。
其实没有，那时候他对沈辰，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更多是不熟。
但其他人总担心他会不爽，会嫉妒，于是不断告诉他，他很好，如果你好好对他，他一定是很好的弟弟。
叶朝听烦了，懒得回去，或许正是因此，到后来，所有人才觉得他嫉妒沈辰，认为他总有天会伤害沈辰。
因为他们知道，嫉妒让人面目全非。
但其实没有。
叶朝回想当时，虽然很烦，但并不觉得自己会对沈辰做什么。
只是他这么说，沈长海以为他是撒谎，叶柔以为他是嘴硬，而沈修，多以为他在狡辩，好掩盖他心中恶劣的念头。
叶朝当时只觉得烦躁，甚至觉得那群人神经病。
因为他确实没有因为那些事，变成另一个人，但他们总不相信。
叶朝从前也曾费解，直到此时此刻，他隐约意识到。
这不是因为他多好，也不是因为他多坏。
只是因为很多东西，他早就已经拥有过了，因此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患得患失，面目全非。
只是他当时说不出，而其他人不知道。
第37章 后座
一口气玩了两天一夜, 回程路上，大巴车开的晃晃悠悠，车上人躺了大半。
连陆星乔都阖着眼闭目养神, 右手架在玻璃上, 一动不动。
叶朝中途惊醒, 坐起来看他一眼, 慢吞吞从口袋里摸出耳机, 顿了下，默不作声调小了音量。
他闭着眼，舒缓的音乐在耳廓边响起, 困意逐渐袭来。
他头往一边歪，干脆环着手臂，这回是真睡过去。
醒的时候已经到达目的地，一中校门口的站牌下零星散落几个人。
司机停了车, 也不着急, 靠在方向盘上, 看前方追逐打闹的动静。
叶朝醒的时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靠到了他哥肩上, 对方平整的短袖被自己睡出一个小窝。
他眼珠微动, 盯着那个小窝，伸手拍了拍，但还有点困，不太想动。
他瘫在座位上，身侧掠过一阵风, 陆星乔站起来, 抬一下他的脖子，从前边走过, 低声说：“我去拿箱子，你等会从后边下。”
“哦，好。”后面人少，叶朝迷迷糊糊点头，又坐了会，提着包往后。
后门也有几个男生在打打闹闹，听声音是分配行李一会让谁拿。
叶朝分神看了一眼，觉得他们说话挺有意思，没想到这一眼就倒了大霉。
那几个男生聚在门口，把门堵的死死的，你来我往，拳打脚踢，叶朝从旁边经过，一个没注意，被人一屁股拱了下，躲闪不及，一脚踩空。
大巴的台阶离地面很高，下面正对着花坛，他扑下去，脚踝咔嚓一声，结结实实扭了一圈。
“……”叶朝抓着坛边，困意消失不见，一下疼醒了。
那几个男生听到动静，纷纷扭头，一看见男生一张骂骂咧咧的脸，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架也不打了，纷纷推挤着往车下冲。
“草，兄弟你没事吧。”
“我靠，陈天硕你个比，屁股那么大干嘛，拱到人了。”
“草那怎么办，不中我炫下来一块？”
几个人手忙脚乱过来扶，脸色惨白，手心里汗都出来了。
叶朝抿着唇，疼的吸了一口气，顿了下：“等会，先别动我。”
这疼的属实酸爽，他喘口气，缓了好一会，感觉有点缓过来了，至少眼前不冒星星。
正想着，突然之间意识到，周围莫名其妙没了声。
只有行李箱摩擦地面，咕噜的声音响了很短一秒。
叶朝手指一曲，后知后觉抬头，前方没人，又往后看，一看果然，他哥站在花坛边，冷着一张帅脸正盯着他看。
他皱着眉，似乎是疑惑短短几分钟，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叶朝跟他对视，脸色一木，伸着手叫唤：“别看了，搭把手，疼。”
就这一下，他哥脸色瞬间更难看了。
夏明扬在一边很有眼色的自动接过行李箱，缩在一边当鹌鹑，好在这边离学校近，放假医务室不开门，但学校外面还有诊所。
诊所里的大夫常年服务一中人，尤其是翻墙那批，相关经验十足。
一群人招呼着，拖家带口，七手八脚，众星捧月，把面无表情趴陆星乔怀里的叶朝往诊所里送。
大夫正出门倒垃圾，一看情况，噗嗤就笑了：“这是怎么个事？”
有人复述一遍，着重强调陈天硕这逼屁股太大。
医生都听笑了，扔了垃圾，消毒戴手套，走到叶朝身边，边按他的脚踝边问：“这疼不疼，这呢？行了，拉伤，这屁股杀伤力还挺大。”
“……”叶朝手边没东西，瘫着脸，抬手扯了下陆星乔的衣摆，让他往身边站，挡住自己的脸，声音木然从后边传来：“没，我不小心。”
“嗯。”一看他要面子，医生最后摸了两下，取下手套，不再进行这个话题，说，“没伤到骨头，但拉伤了，得养一段时间。”
他开了药，递过去：“早晚各一回，这段时间小心点，不能二次拉伤，也别剧烈运动，不然就严重了。”
叶朝接过药，面无表情点头：“知道了，那肯定不会。”
他坐在诊所深蓝的病床上，低头晃药盒，听里面叮铃咣当的动静，碎发垂在眼皮上，显得叛逆又乖巧。
陆星乔瞥他一眼，从医生手里拿过注意事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点头：“好。”
医生看见，手里的笔轻轻往下一摁，纳闷道：“你醒醒，好好听着，人同学都比你上心。”
“啊？”叶朝顿了下，才意识到他的意思，抬头看他，又扭头看陆星乔，嘴唇微抿：“我哥，他听跟我听有区别？”
“哦哦。”医生看看叶朝，又扭头看陆星乔，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小子。”
等叶朝的脚涂好药，几个闯祸的男生终于松口气。
最后一人一个行李箱，纷纷嚷嚷着送他回家，等到学校也给他当牛做马，决不食言。
加上六班的，乌泱泱十几个高中生，挤诊所里，乍一看浩浩荡荡。
不知道谁爱热闹，抬手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配文：帅哥的排场。
帅哥被挤在中间，面无表情的应付着前后左右的热情，自主出行被拒绝后，撑着床看一群人忙前忙后跑着给他叫出租车。
哥几个愧疚的快碎了，不忍直视，看到车来了，叶朝忙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自己搭着陆星乔的胳膊，一蹦一跳上了出租车。
乌压压的一群人，站后边挥手告别，司机都惊呆了，扭着头，操着南川话问：“这怎么个事？”
陆星乔坐上后排，扫了某人一眼，淡淡道：“看帅哥呢。”
帅哥绷着眼皮翘着伤脚，直接装死，压根不吭声。
五一假还剩最后一天，仿佛是天气也觉得不舍，夜里下了两滴雨，留下了最后一阵略带凉意的风。
最后一天，大部分人都不再乱跑，留在家里赶作业，叶朝一直缩在楼下，晚上上去，脚偶尔疼，但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倒是阿姨放假回来看到他的猪蹄，顿时惊呆了，长吁短叹站着看了大半天，念叨着多煲点黄豆猪蹄汤。
叶朝：“……”
她拿着袋子出门去菜市场，没一会，宋岚叶清远电话就都到了。
叶朝脖子里夹着听筒接电话。
“没事，真没事。”他刚洗完澡，动着不方便，头发湿着，只好空出手拿毛巾。
水珠啪嗒顺着发丝往下，他擦着头，手忙脚乱，只好叫了声陆星乔，然后把头伸陆星乔手底下，让人给他把头发擦干。
这边的声音平稳，宋岚仍然不放心，打算回来两天照顾他。
叶朝摇头，想起她看不见，顿了下，抿唇道：“……真不用，家里有我哥呢。”
说着从大毛巾里挤出来，抓了下旁边人衣摆，抬头看眼前的男生。
陆星乔看着他，接收到信号，低头拿过话筒，一手拿着毛巾，一手给吹风机插电，淡淡道：“不用，嗯。”
吹风机呼呼的轰鸣声响起，宋岚那边逐渐没了声音，到后来叶清远同样的询问，叶朝干脆扔给他哥应付了。
事实上虽然伤了脚，在家的时候，确实没什么障碍。
两个人毕竟曾经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彼此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叶朝搬过来，一个动动手指他哥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比雷达都精准，更不用说吃喝之类的小事。
真正不方便的是开学。
星期一开学，第一天叶朝就有点懵了。
他穿好衣服蹦下楼，直到从沙发上拿书包的时候，都没觉得什么问题。
直到出了门，被外面的风一吹，他才突然想起来，他脚伤着，没法骑车，早上六点多，外面公交车也还没运营。
他怎么上学，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他把困难说给陆星乔听。
“要不我打车？”叶朝皱眉问，看身边神色淡定的人。
陆星乔肩上挂着两个书包，闻言瞥过来，神色莫名，顿了下，才淡声问：“然后呢，再从校门口蹦到教学楼？”
然而一中根本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学校。
“……”
“那怎么办。”叶朝是真有点蒙了，抓抓头发，想了一会，木着脸道，“我爬进去。”
“……”陆星乔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过来，似乎是疑惑他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
他没说话，走出去，到车棚前停住，没一会儿，推了辆自行车出来。
陆星乔昨天下午出去了一会，到晚上才回来，叶朝原本还不知道他做什么，现在知道了。
他哥骑着车，去给自己的自行车加了个后座。
原本两人上学骑的都是单人车，轻巧方便，还很酷。
但其实加个座也并不突兀……才怪。
黑白的车身后，原本线条流畅的地方，一个加固的座位横亘其上，不难看，但怪极了。
叶朝顿一下，抬手，戳一下车后座，触感绵软，不至于硌屁股。
“……”
眼睛盯着后座，叶朝绷了绷眼皮，没憋住，眼皮微抬，面无表情道：“……我坐？”
他神情里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麻木。
然而陆星乔十分冷漠，毫不迟疑粉碎了他的幻想。
他抬手把书包取下挂车身上，坐上去，脸色淡淡看过来：“不然我坐？”
“……”叶朝低头看自己的猪蹄，绷着眼皮不吭声了。
几秒后，胳膊攀在他哥肩上，默不作声往后座上爬。
他们离得很近。
近到一抬头，能闻到男生身上一如既往的清爽的薄荷味，夹着一点皂角微凉。
“……”
叶朝爬上座位，别开脸，抬手拍散陆星乔身上迎面而来的味道，犹豫一下，手指在空中变了轨道，抓在后座上。
自行车平稳向前，五月的风微凉，带来草木的清香。
天气回暖，早上出行的人也逐渐多了，晃晃悠悠在路边逛。
走出清湾路，迎面一阵饭香，早市的生意更好了。
照例买好早餐，叶朝拎着早餐袋，瘫着脸坐后座上。
陆星乔说：“你先吃。”
眼珠动了下，叶朝抓着豆浆喝了口，然而路上车身摇晃，他顿一下，胳膊抬起，搭在陆星乔后腰上。
有点硌，他扫一眼胳膊下的骨头，顿了下，又面无表情低头喝豆浆。
前边，陆星乔感觉着身后的力度，身躯微顿，微不可查的绷一下。
路过一个拐角，叶朝抬手扔垃圾，手臂卡在他哥腰间，不自觉按下去。
“……”陆星乔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你干什么？”
“什么？”叶朝没听明白，微微坐直，胳膊撑着他的腰，“扔垃圾。”
听出不对，他仰头：“怎么了。”
陆星乔没回答，叶朝伸头往前，前方红绿灯，陆星乔突然刹车，他一个没坐稳，扑陆星乔身上。
两个身躯贴合在一起，温热的皮肤下，是少年蓬勃的心跳。
五月温度已经有点高，叶朝被烫的一哆嗦，愣一下，立马爬起来。
他红着脸，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风声掠过耳边，鼻尖是淡淡的皂角香，带着微冰的薄荷凉。
正蒙着，前方的陆星乔开口，他握着车把，手指用力又松开，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没有丝毫异常。
他淡淡道：“没事。”
又说：“坐好。”
第38章 相似
叶朝“哦”了一声, 手指轻曲一下，慢吞吞坐好。
到学校，在他哥的帮助下一路蹦到教室, 刚坐下, 第一节没下课, 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
『我哥：中午吃什么。』
这是准备管饭。
叶朝眼皮轻垂, 想了想, 握着手机，一边听老张在上边拖堂，一边在桌斗下打字。
正打着, 老张一声大吼，手指抖一下，瞬间发出去一串乱码。
『太阳：都行额度明年拍吧。』
老张不满下面的痴呆状态，吼了一声, 茶杯重重搁在桌上。
他深呼吸一口气, 提着尺子下来巡逻, 叶朝看他一眼，手一抬, 把手机往桌斗里扔。
手机闷在桌斗里, 发出微不可查的振动，叶朝脸色淡淡，一直等人走了，才拉出来看。
『我哥：……』
『我哥：好。』
叶朝顿一下，往上翻了翻才看见自己发了什么, 手指下滑。
『太阳：我是说, 你看着办。』
那边似乎是被什么耽搁了，良久, 发过来一个字。
『我哥：嗯。』
老张靠着墙，看下面这群漫不经心的猴，心里一气，开始输出。
这个头发稀疏的小老头嘴特别能说，一会儿说再没有紧张感，下课就滚去人家高三看看，一会说明年的高三就是你们的今日。
叶朝没注意他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勾着桌上的笔，偏头往窗外看。
天光明亮，一中浓荫渐绿，隔着一排香樟树，能看到高三隐匿在层叠的树荫中的教学楼。
楼很高，在阳光里几乎看不分明，只能看到一点连绵轮廓。
紧张又肃穆。
只剩一个月高考，那里和高二是完全不同的气氛。
老师拖堂不会有人抱怨，当然也不会有人欣喜，只是都在埋头，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
大概是他看的有点久。老张犀利的视线忽然间朝这边瞥过来。
他原本以为叶朝在发呆，但顺着男生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高三教学楼外一点模糊的长廊，心里又是一动。
联想到这小子这段时间突飞猛进的成绩，老张的面色又忽然缓和下来。
他拿着茶杯说：“也不用太紧张，还有一年，还有进步机会。”
“你说是吧，叶朝？”他担心学生压力太大，紧张坏了。
“嗯？”眼睛直勾勾盯高三看的男生慢吞吞转过头，目光似乎有点疑惑。
老张看着他，温声道，“我说不用直勾勾盯着高三了，现在还不用进去受刑。”
班里顿时一阵笑声，老张唠叨，还想说什么，眼尖的已经看出他没了火气，纷纷站起来接水。
班里人顿时跑了一半，老张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叶朝看着他，松开手里的笔，疑心手机又振动一下。
他垂着眼，拉开桌斗看，发现是垃圾短信，聊天屏上空空如也。
顿一下，他手指微动。
『太阳：我听说高三都在受刑？』
那头可能是真忙，一节课没回，一直到大课间，熟悉的振动才从桌斗下传上来，隔着薄薄的书面，传递到叶朝腕骨上。
打开，是想要的回应。
『我哥：累了？』
叶朝眼珠动一下，别开头，没吭声，顿一下，又问对面：『问你，我们有什么累的。』
过了会，那边回：『推己及人。』
“……”
推己及人。
叶朝盯着那一行字，盯了两秒，他动下脖子，夏明扬忽然从后边拍他肩膀：“朝哥，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
叶朝神情微顿，手指飞快在屏幕上滑一下，他扭头：“没什么。”说着，准备合上手机。
屏幕熄灭的前一秒，余光瞥见屏幕上多了什么东西，叶朝顿一下，又把黑掉的屏幕打开。
才发现推己及人下，他手滑，发了个自动联想的表情包。
因为上面的关键字，表情包是动态的，一个小人推着另一个小人，推了两下，不知道想什么，忽然扑上去，把另一个小人抱起来。
两个小人最后手拉手依偎在一起。
叶朝：“……”
叶朝手指微曲，抓抓头发，面无表情的盯着屏幕，希望陆星乔别觉得他是个傻逼。
伸手打字，表情是一脸麻木的。
『太阳：手滑。』
提高班，陆星乔拿着早退的假条回来，长指微曲，把假条塞进卷子里，拉开椅子坐下。
他抽出题库，拿下节课要讲的卷子，宋岩看着，忙趴过来，好奇的盯着他的手指：“干什么去了……？”
等看清楚假条上的字，愣了下：“不是，你要早退，去哪？”
他想起什么，恍然大悟：“给弟弟打饭？”见某人没反驳，心里觉得八九不离十。
宋岩顿时笑了，还想再调侃两句，预备铃响，他微微坐直，正打算回自己位上，一抬头，表情稍微惊悚：“不是，你笑什么？”
目光朝下的某人倏然收了笑，握着手机，抬起头，目光淡淡看他，眼珠漆黑，里面明明晃晃一个字。
滚。
宋岩摸摸鼻子，看着陆星乔，知道自己碍事，头也不回的滚了-
六班人知道他们朝哥脚受了伤，一上午都很热情，桌子上的水就没断过。
那几个撞叶朝的男生也很上道，大课间顺着路就来了。
他们是楼下文科班的，跟楼上不熟，但彼此间总有几个认识的人。
十七八岁的男生，经人一介绍就都熟了，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尤其是陈天硕，仰着长长的脖子，恨不得跟叶朝当亲兄弟。
几个人趴在六班外面玩了一会，临走时陈天硕还扒着窗户问：“朝哥，中午想吃什么？给你带。”
叶朝靠着窗户，看他真诚的灯泡眼。
顿了下，想了想桌斗里的手机，和屏幕上没删干净的几条信息，摇头，懒洋洋道：“不用，谢了，你们自己吃，我有人管。”
几个人听了，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一中有规定，教室里不许吃带味儿的饭，非要吃的话，要么在外边，要么只能吃没有气味的面包牛奶。
最后一节铃声响起，叶朝合上书，稍微一想，起身往外边蹦。
陆星乔提着饭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楼梯口站着等了，男生靠着走廊，头发稍微有点乱，正低头发消息。
口袋里嗡的几声震动，不用猜也知道谁发的。
陆星乔上楼，就看到叶朝也若有所觉，低头看过来。
他站得高，手指搭着楼梯扶手，碎发戳在睫毛上，阳光下，皮肤白的发透。
初夏的光线倒映在眼底，他低头，懒洋洋看过来，低声喊：“哥。”
陆星乔拎着饭，闻声抬了抬眼皮，眼珠被光线照的有些薄，他点头：“嗯。”
不方便进教室，好在连接天台那边的走廊平时也没什么人。
叶朝蹦过去，先掏出两张准备好的报纸铺在楼梯上，自己坐下去，又随手拍了拍：“坐。”
连廊都是开放式的，光线很足，从下边看，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叶朝在楼梯上坐好，拿出一份饭，打开一看，一中最好吃的番茄牛腩盖浇饭，周四限定。
他顿一下，扭头看陆星乔，眼珠轻动，微微挑了眉：“战斗力这么强，怎么抢到的？”
陆星乔没出声，跟着坐下来，长腿微曲，“砰”的一声，张开手指递瓶水过来，才疑惑抬头：“什么？”
叶朝戳了下手里的盖饭，转过头，又看见他身边袋子里两瓶饮料。
手里的打包盒是食堂专用的，饮料是超市的。
这些东西横跨东西，在饭点集齐很难，说是“非常难”也不为过。
就是叶朝腿好的时候，也没信心一口气抢赢那群牲口。
“……”
他扭头看着陆星乔，舔了下嘴里的尖牙，正要出声，走廊下传来轻微脚步声。
楼梯道静悄悄的，两个人静坐着。
没一会，下面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压的很低，声音很小，在楼梯上窸窸窣窣扭了会袋子，才轻声问：“你……你怎么买了盖浇饭。”
“啊……？怎么了。”她身边站的应该是对象，男生一听就懵了，愣了会，才小心问，“你不喜欢吃这个？你喜欢什么，下次给你买。”
初夏的阳光在楼梯间翻飞，明亮和煦，勾勒出不同形状。
叶朝低头，在楼梯上看到被阳光映出的两个剪影。
他沉默坐着，眼珠微动，下意识没动。
过了会儿，才发现陆星乔跟他一样，手指搭在瓶身上，拇指轻抬，但是一动未动。
楼下情侣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
女生低头往前走，怀里抱着饭盒，快速说：“没，喜欢，但我记得，这个窗口总要排队排很久？”
“没，没啊。”男生愣了下，小跑着跟上去，像是怕被误会，声音很急，被风吹得散开。
“我就是看见门口的黑板上写着今日限定，想着肯定好吃。”
他说：“这算什么呀，你要喜欢，我天天去给你买。”
他说着说着，声音里控制不住带上笑意。
“……”叶朝木着脸，面无表情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盒饭。
他掀了掀眼皮，发现陆星乔胳膊搭在栏杆旁，手指握着瓶水，偏着头，神情淡淡，像没听见。
叶朝看他一下，又若无其事别开眼。
楼下两人慢慢走远了，或许是紧张，一个也没想起来抬头往楼梯上看一眼。
脚边的饮料咕嘟嘟往上冒泡泡，是夏日难得的清爽。
楼梯上，不知道谁的手指先动了一下，像是卡住的磁带重新播放。
叶朝抱着饭盒，倏然回神，收回曲起的一条腿。
他皱眉，感觉好像有点怪，还有点不自在，又不知道为什么。
他短暂的把这归咎于窥破了别人秘密的尴尬。
楼梯间忽的吹过一阵风，他抿唇，拆开筷子，随口问：“刚想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好吃，你也餐厅门口抄的作业？”
一中每个餐厅外面都挂了小黑板，实时更新今日特色。
他随口：“刚那男生好像就这么给他女朋友买的。”
说完，立马闭嘴，感觉更不对劲了。
眼珠动了动，目光不受控制朝楼下走远小情侣扫了眼，又面无表情回神，想给莫名其妙的自己一拳。
陆星乔坐旁边，淡淡道：“宋岩说的，吃饭。”
“哦。”
“……等等怎么又是他。”叶朝扒一口饭，反应过来，皱眉，“他跟你说饭好吃，没跟你说这窗口人多？你怎么抢到的？”
他想到陆星乔跑下楼，挤在一群跑的大汗淋漓的高中生中间，冷淡刷卡，跟食堂阿姨说我要两份盖浇饭，然后又因为太弱，被人挤走的样子。
莫名有点不爽。
想下去拉着他的衣领，帮他找回场子。
陆星乔眼皮轻抬，不知道他又脑补了什么，手指在身旁微弯。
然后他抬起手，在男生头顶上按一下。
叶朝像是习惯了，眼皮都没动。
陆星乔看着他，收回手，从校服兜里摸出一张假条，递过去，淡声说：“不挤，用这个。”
叶朝接过来，打开一看，一张早退申请。
“……”
他捧着饭盒，木着脸转头，一言难尽看他哥。
顿了下，感觉无言以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操作这么多？”
陆星乔低头拧瓶盖，闻言，掀开眼皮看他，有些疑惑，淡声问：“你以前也让我管饭？”
“……”叶朝一噎，别开头，彻底不吭声了。
第39章 惊觉
被人带着又管饭, 一星期转眼过去。
这星期陆星乔准时准点过来，叶朝基本不怎么需要动。
但从两天前起，窗户外边路过的人突然间多起来。
课间, 夏明扬突然拿着手机过来, 边看边笑, 看一会, 不动了, 蹲桌边，时不时露出羞涩的表情。
“……”
叶朝放下笔，转头看他, 手指按了下桌面，语气微凉：“有事说。”
夏明扬扭头看他，语气羞涩：“哎其实也没什么。”
他仰头，把手机递过来, “朝哥看这个。”
怕有人逮, 他偷偷把手机往桌斗塞, 叶朝随意扫了眼，发现是他跟陆星乔。
“……”
前天中午, 他跟连廊上边并肩吃饭的陆星乔。
不知道谁把他跟陆星乔一起吃饭的照片发论坛上, 短短一天半，评论已经过了千条。
照片里，画面很唯美，头发凌乱的男生仰头喝饮料，旁边神色冷淡的男生拿着纸, 偏头递给他。
五月天光熹微, 层叠的树荫下，两人穿着校服, 并肩而坐，说是一中的宣传片都行。
如果评论不是kswl的话。
叶朝眼皮微绷，木着脸听夏明扬解释。
窗外，三两个外班女生依次走过，表情镇定，只有抬头瞥过来的时候，你推我搡笑一声。
“……”
夏明扬捧着手机，看着窗外，边看边流下了羡慕口水：“朝哥，你一句话，兄弟愿意替你分担这种苦恼。”
“……”
叶朝顿了下，按了按课本，扭头看他：“怎么帮？”
夏明扬嘿嘿一笑，羞涩道：“很简单，这样，以后午饭我陪你吃，让妹妹都磕咱俩，来看我，我不介意，真的。”
“……”
叶朝攥着手里的笔，想象了一下他嘴里的画面。
他磨了下嘴里的尖牙，忍住揍人的冲动：“自己滚还是我帮你？”
“……”夏明扬仰头看他，流下悲伤的眼泪-
在窗外陆续的人流里，叶朝平静的养伤，直到月考前，脚才恢复过来，回餐厅吃饭。
论坛里热度过去，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去连廊，有时候坐餐厅里，他会下意识跟旁边人说话。
然后一偏头，身边空荡荡。
他端着餐盘，偶尔会愣几秒。
重回食堂吃饭的第三天，叶朝端着餐盘，眼珠慢吞吞在人群里巡逻。
就看见正排队的陆星乔。
陆星乔跟一个男生站在一起，两人个子很高，在一号窗排队。
夏明扬坐在一边，顺着视线看过去，眼睛一亮，比他还热情，开始喊：“陆哥，陆哥！来我们这！”
陆星乔打完饭，听到声音，目光在人群里扫过来。
几秒后，他端着盘子过来。
高个男生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叶朝端着餐盘，木着脸往旁边给他让位。
他曲腿，随意按住餐厅乱晃的凳子。
顿一下，忽然漫不经心问旁边人：“让你来就来？不用跟你朋友坐一起？”
“谁？”陆星乔偏头看他，又扭头，目光落在后边的高个男生身上，顿了下，淡声道，“不认识。”
“哦。”叶朝低头吃了口米饭，顿了下，又突然问，“怎么就你自己过来？”
陆星乔停住筷子，身上的校服跟着一动。
他偏头看过来，目光落在叶朝身上：“你在找人？”
“……”
叶朝一噎，想说话，没说出来。
他找谁？他找谁了吗？
他转头装听不见。
夏明扬没注意他们的动静，端着餐盘凑过来，突然问：“陆哥，你们是不是快三模了。”
“嗯。”陆星乔偏头看他，点头说，“下周。”
“哦。”夏明扬表示同情，痛苦道，“我们也月考。”
本学期最后一次月考，他这段时间学的还行，因此格外注意成绩。
喝口汤，他挪挪屁股，突然问：“这周我打算去青平山拜拜，你们去不？”
“去青平山干什么？”刘锦明在旁边问，“那不是道观么？”
叶朝兴趣缺缺，低头扒饭。
“我说对啊。”夏明扬突然坐直，频频点头，“就是道观才去，感觉我得拜拜，求文曲星老爷保佑我这回考好。”
刘锦明听了就笑，吐槽他：“这你也信？对吧朝哥。”他找队友。
叶朝原本想应，一想自己也买过符，噎了下，装听不见。
这种活动陆星乔更没兴趣，高三考了不知道几轮，早习惯了，眉毛都没动。
夏明扬问了一圈，都不理他，有点失望。
他不死心扭头：“朝哥，不是我说，别人就算了，你得跟我去拜拜啊，你这刚生病就瘸腿，太晦气了。”
“……”
叶朝缓缓扭头，餐盘哐当响，想说夏明扬你是不是找死？
旁边的陆星乔忽然顿一下，放下筷子，淡声道：“也行。”
叶朝面无表情扭头，不敢信他真信。
这人不是从小就不信这些，小时候学校看恐怖片，别的小孩都吱哇乱叫，就他一脸冷漠出门接水，问他为什么不怕，他说他不信。
上次的符纸也不知道被他随手扔哪了，叶朝没再见过。
不知道怎么就又信了-
夏明扬行动力很快，说是要去，晚上就在官网买了门票。
『除了咱几个还有兄弟姐妹加入没？』他在群里问。
刘锦明周末有训练，果断拒绝了他。
只有方贝冉敷着面膜回他，侧重点却在另一个地方：『道观也能买电子票了？』
『怎么不能。』夏明扬甩出几张官网截图，画面精美，一看就是用心设计的。
夏明扬在底下贱嗖嗖：『看见没，A级景区，香火肯定旺。』
方贝冉沉吟片刻，果断下单：『要三张。』
叶朝坐沙发上看他们说话，微微曲腿，也扫码买票。
他一只腿往前伸，因为刚涂了药，空气里有淡淡的草木味道。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模糊不清的低音从音箱里传出来，他没理，低头刷手机上的道观官网。
看一会，表情有点怪。
陆星乔洗完澡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毛巾，头发湿漉漉的。
他随手擦了两下，看到什么，动作微顿，眼尾淡淡瞥下来。
“在干什么？”他走过去，看坐沙发上玩手机的男生。
对方穿着短T，胳膊白皙清瘦，碎发凌乱戳在眼皮上，懒洋洋的，拿着手机，一脸好怪的样子。
“没什么。”叶朝说，抬眼看他，顿一下，缓缓把手机屏反转展示出来。
陆星乔动作停住，垂着眼看。
『青平山道观招聘广告：要求年龄18岁以上，身心健康，无犯罪前科，无不良爱好，品貌兼优者优先，如有意向，请拨打下方号码。』
“……”
陆星乔顿一下，低头：“看这个看什么？”
叶朝懒散道：“不是招聘，看评论，评论说怀疑除了学历，还有颜值要求，丑的一个也没选上。”
“……”
陆星乔默不作声坐沙发上，拿着手机看，毛巾搭在脖子上，他睫毛很长，叶朝坐旁边，觉得薄荷味扑面而来。
“……”他默不作声往旁边偏头。
过了会，又转回来，扫了眼陆星乔侧脸：“你去挺合适的。”
“……”陆星乔脸色淡淡，放下手机，掀开眼皮看他。
客厅里光线薄，透过玻璃灯垂下来，打在他眼皮上，眼珠沁凉。
“……”
叶朝跟他对视，顿一下，别开头，佯装低头看手机，刚好看见陆星乔正看那条评论。
『兄弟们慎重，出家没老婆，没老婆啊！！』
“……”
草，什么地狱规定。
叶朝一愣，下意识抬头，跟他哥解释：“不是，你有老婆，肯定有。”
他磨牙，低头在这条评论下打字。
耳边是吧嗒吧嗒的打字声，陆星乔看着他，顿了下，忽然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
他偏过头，喉结轻微滚动，然后放下杯子，没出声-
青平山在郊区，外围一条环山路，山上除了道观有名，四周风景也好。
周末来玩的人多，叶朝腿刚好，几个人干脆坐观光车上去。
一路连绵，高高的百层台阶上，游人旅客如银河铺开。
夏明扬坐在前排，靠窗户哼歌，身后背个登山包，里面洋洋洒洒都是“供品”。
用他的话说：“我今儿去多拜几次，心诚则灵。”
“……”
方贝冉放下手机，一言难尽看他，只能说：“祝你好运。”
她拧着眉，看起来有心事。
除了夏甜甜，她今天还带了个男生，在右边坐着。
男生个子高高的，很帅。
就是心情不太好，一路一句话也不说。
方贝冉在观光车里介绍他的时候说：“这是我表弟，徐和清。”
顿了下，又补充，“就喜欢网恋那个大屌萌妹。”
夏甜甜正喝着饮料，闻言一口水喷出来。
徐和清愣了愣，被迫回神，他抽抽嘴角，声音低沉无奈：“姐，我已经遭报应了，你能不能别臊我了。”
方贝冉覷他一眼：“真的？”
徐和清点头：“真的，我保证，已经断了。”
方贝冉脸色这才好点。
一路上，徐和清的话都不多。
等到地方，下了车，他没说什么，只是拿着手机，跨过层层台阶，一路去了后山方向。
那边比较特殊，灌木从下，不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就是六七十的老大爷。
因为那边据说是忏悔堂。
夏明扬已经懵了，扭头问方贝冉：“不是贝姐，他杀人了？”
方贝冉愣了下：“那倒也没有……”
她皱着眉，目光一直没从徐和清身上放下来，过了会儿，轻声说：“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
她有点郁闷：“就之前，这小子不是喜欢女神，结果女神喜欢全服第一高手么，这小子就装大屌萌妹骗人家感情，结果人好像真喜欢上他了。”
在场几个人都愣了愣。
方贝冉说：“反正真挺喜欢的。”
她烦躁的抓抓头发：“我俩隔壁，我看他平常经常给徐和清寄东西，还打电话辅导他做题，听说还为了他打删号战什么的……”
“那游戏我没玩过，但看这小子那几天魂不守舍的，应该挺重要的吧。”
都打删号战了……
“我艹。”夏明扬抱着书包，扭头看徐和清背影。
他挠脸：“那游戏我玩过段时间，全服第一删号战，牛逼。”
他不解：“从了不就行了，有人为我打删号战，我立马躺下，表弟怎么这表情？”
方贝冉无语：“你耳朵是不是聋了，我说了啊，他装大屌萌妹，骗男生感情。”
夏明扬愣了愣，低头捋了捋，等捋清楚了，眼睛差点掉出来。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磕磕巴巴：“牛逼……不是……他喜欢男生啊。”
“……嗯。”方贝冉痛苦的捂住头，“我还听过语音。”
“……草。”夏明扬已经傻了，懵逼道，“这么刺激。”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像撞破了世界以外的秘密。
叶朝站在一边，原本漠不关心，心里不知怎么一跳。
他手指微曲，莫名有点烦躁。
皱眉，单肩提着书包，语气冷淡：“走不走，好了没？”
夏明扬顿时没空管徐和清了，立马点头：“来了！”
他扭捏的撞叶朝肩膀，掐着声音道：“朝哥别急。”
“……”
叶朝垂眼，目光快速从他身上扫过，不知怎么，想起他刚才惊慌后退的动作。
他抿唇，莫名其妙的，又突然想看陆星乔的表情。
他扭头，然后发现陆星乔也罕见的有点走神。
他眼皮垂着，脸色淡淡，目光随意落在草丛里，看不出正想什么-
几个人目标明确，都是为了拜文曲星，一路越过连廊，来到观中正堂。
周末参拜人多，但井然有序。
香炉袅袅的烟雾中，几个人排队进去，挨个参拜，沉香味道沁人心脾。
一轮下来，夏明扬带来的东西完全没有派上用，但他整个人仿佛得到升华。
跨出台阶那一刹那，他撑着门，面容严肃，沉默一会，突然道：“大师，我顿悟了。”
“……”
叶朝扫他一眼，正想听听有什么高见，这小子眼睛一亮，不知道看见什么，又往台阶下窜去。
正堂下有块平地，地上两座大大的香炉，香炉旁，有个给游客抽签的道长。
大概很准，来的时候对方几乎被人潮围起来，此刻高峰期过去，桌前只剩两三个人等着。
夏明扬看见，眼睛顿时亮了，往下边跑：“快快快，刚刚一圈人呢，便宜我了。”
叶朝：“……”
叶朝面无表情：“顿悟呢？”
方贝冉惊讶路过：“这你也信？”
“……”
夏明扬机会难得，乐呵呵过去，激动的脸上肉都在晃，道长看他一眼，笑着比了个请。
他凑过去，上手摇签，签子掉出来，老道长接过来看了一眼，笑眯眯说：“好签，事业有成啊。”
说罢挥手，示意下一个。
“……”
夏明扬签还没摸热，愣了几秒，总算知道队为什么排这么快。
但他也好奇另几个人的，于是老老实实退到一边，伸头看。
第二个摇签的是方贝冉，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结果也很不错，是心诚则灵，但最近要注意高处。
她和夏甜甜对视一眼，同时摸了摸兜里的明星周边，两人像吃到罐头的橘猫一样弯起眼睛。
然后夏甜甜走过去，伸手轻摇，得到了顺其自然的批语。
前三个都是不错的签，叶朝过去的时候，有一瞬间觉得，这观中道长大概是要给所有游客添好彩头。
他垂眼，拿起桌上的签筒。
临近中午，观中光线充足，蝉鸣清脆，摇签的时候，有树荫轻晃。
老道长微笑看着他，然后坐直了点，拿他手里的签看。
看完后，他忽然抬头，看了叶朝一眼。
他笑了笑，收回视线。
须发皆白的老道长，此刻目光中竟然有点温和。
他沉默一瞬，才温声道：“落叶归根，如何不算是好事呢？”
言罢摆了摆手，看向站在最后的陆星乔。
叶朝愣在原地，一直等到陆星乔“得偿所愿”的批语说完，才回过神。
他皱眉，刚动一下，老道长已经拿着签筒站起来，笑着说：“今天不接单了，吃饭了吗？该吃饭了。”
“……”
叶朝木着脸点头。
五月中旬，温度已经逐渐变得很高，山林中蝉鸣阵阵，鸟声欢悦，不复春日料峭。
一路顺着石阶往下走，叶朝闷声不吭，夏明扬仰头看他脸色，被方贝冉拖着拉走。
路过拐角的时候，陆星乔停住脚步，偏头突然问：“批语有问题？”
他语气淡淡，像说天气很好，叶朝顿一下看他，才道：“没有。”
额头一凉，陆星乔拨开他的头发，又收回手，眼珠深黑，目光平静。
他看过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点头：“嗯。”
叶朝看着他，眼睛挪开，舌尖忽的一疼。
他不是想瞒着，只是很多话，他不知道怎么说给陆星乔听。
天色还早，其他人走着走着不见了，两人往前，在道馆里随意转着，不知怎么走到忏悔堂
木门上刷了铜，安静严肃。
门口坐着个工作人员，见有人过来，伸手指桌面上的出入登记表。
陆星乔过去填，叶朝左右看看，去卫生间洗手。
出来的时候，在院里看见徐和清。
徐和清曲腿坐在院里的一棵树下，弓着腰，茂盛的枝条从上方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眼皮通红，抓着手机看什么。
叶朝看着他，他若有所觉的看过来，神情微怔。
叶朝顿一下，眼神挪开，转身想走，徐和清忽然叫住他。
“……”
几分钟后，两人并肩坐在树下。
徐和清闷声闷气：“兄弟，你喜欢过人吗？”
“……”
叶朝闷声不吭，从兜里摸出瓶薄荷糖，掀了掀眼皮：“吃？”
“吃。”徐和清看着他，眼皮一红，倒了一颗，直接塞进嘴里。
他被甜的差点哭出来，突然说：“其实我喜欢他。”
他说的没头没脑，但叶朝顿一下，模模糊糊听懂了。
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声应：“嗯。”
他自己也拿了颗糖，放嘴里咬着，刚嚼一下，就听徐和清抽抽鼻子，忽然问：“兄弟，你也是吧？”
“……”
“什么？”
徐和清说：“你也喜欢你旁边那男生吧？”
“……”
叶朝怔一下，一口糖卡嗓子里，不上不下，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弯腰，像被拔了毛，脸色涨红，下意识否定：“什么屁话，怎么可能？”
徐和清吓了一跳，懵逼道：“我看你老看他，他也老看你……怎么不可能，你不喜欢他？”
“……”叶朝看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那是我哥。”
“亲哥？”
“不是。”
“哦。”徐和清看着他，看了会儿，松了口气。
他坐在层叠的灌木丛里，曲着腿，视线放空。
背弓了弓，沉默一会，突然开口，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是在说服叶朝。
他说：“这跟他是不是男生没关系，对吧？”
“你说什么？”叶朝没听清。
徐和清抿唇，眼睫低垂。
他忽然说：“我说，你之所以否定我，说你不喜欢他，是因为那是你哥，跟他是不是男生没关系，对吧？”
“……”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
夏明扬背着包，吱哇乱叫着从外边进来：“陆哥，朝哥，你们怎么在这？逛完了吗，走吃饭去？”
他大大咧咧问。
叶朝没动，他只是垂眼看着徐和清，手指轻曲，眼皮一跳。
有一瞬间，他有点觉得徐和清这个结论太荒谬了。
但一时竟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第40章 走神
不知道是不是徐和清说话太离谱, 叶朝最近不自觉走神。
打球的时候，课间活动的时候，甚至是考试的时候。
第三次月考如期而至。
“朝哥, 跟你说话怎么不理？”夏明扬坐桌子上, 抬手撞他胳膊肘, “你还没说, 今天在哪个楼？”
方贝冉正看重点, 拿着课本看过来，微微挑眉：“是啊，你最近遇见什么事了？怎么老发呆。”
“……”
叶朝眼珠动了下, 垂眼扫了下座号，默不作声咬了下嘴里的糖。
他抬手把座号递过去：“高二。”
“高二，咱们楼？”夏明扬接过座号，羡慕道, “太好了。”
他说：“那你到时候直接拿东西走, 今天天不好, 要是下雨，考完试肯定挤死了。”
方贝冉顿一下, 闻言低头, 放下书开始收拾书包：“有道理，那我跟甜甜说一声，到时候不回来了。”
“嗯。”叶朝随口应了声，靠在座位上，手机屏上一行字一闪而过。
他顿了下, 收起手机, 慢慢把屏幕翻转，盖在书上。
男生表情淡淡, 眼珠透亮，头发随意搭在额头上，有点乱，但和平常也没什么不一样。
但方贝冉偏头看他，顿了下，总感觉他有点不开心。
铃声响，考生水流般漫进考场，之后一上午，只剩广播里持续不断的声音。
上午考语文，有篇阅读理解出的偏，考场里一片抓耳挠腮的动静。
叶朝做到最后，盯着题目盯了几秒，最后涂了个最不像答案的答案。
出来后，考场外边炸了，声声抱怨：“什么吊题。”
“就是，我怎么知道他姨妈家水果篮什么颜色，就离谱。”
叶朝眼皮垂着，随意听了两句，下楼买水，从超市出来，在门口碰见陆星乔。
陆星乔站在树边，眉眼淡淡，像在等人。
他手里拎着瓶水，已经喝了一多半，剩下的半瓶上凝了层薄薄的雾。
周围人都在讨论答案，他表情很淡，手垂在身侧，一点都不关心。
叶朝拎着水过去，侧头，眼珠动一下，他转身，垂着眼皮看过来，问：“上午考完了？”
“嗯。”叶朝点头，跟着靠在树下，随口说了上午的卷子。
他说：“问姨妈家的水果篮什么色。是红色，黑色，灰色还是黄色。”
叶朝手指微曲，面无表情：“我钻进去看？”
陆星乔听完，偏头看他，喉结轻微滚动一下。
他突然问：“你选的哪个？”
“A，红色。”叶朝随口道，拧开瓶盖喝水：“怎么了，你知道答案？”
“看过题目。”陆星乔说。
他拎着水，瓶身一截长指又凉又白，想了下，说，“做对了，就是选A。”
他说：“姨妈为人热情，所以是红色。”
“……”
叶朝舔了下嘴里的尖牙，木着脸看他，视线挪开，又挪回来。
离谱。离大谱。
但不知怎么，莫名觉得之后的考试都顺了点-
中午睡一觉，下午又是两场硬仗。
结果最后一门没考完，天开始有点阴。
监考老师拿着书，站门口提醒：“下雨了，考完找个东西挡挡。”
下边人闻声往外看。
结果收完卷子，雨已经下了。豆大的雨落在地上，一点一滴，逐渐连绵成片。
地上湿淋淋一片，学生们一出去，教学楼顿时乱起来，到处是跑着的人。
监考老师一语成谶，没急着走，拿着密封袋，掐腰站门口。
他看外面暴雨如柱，走廊里密集的人流，忍不住开口：“都别挤，省的摔了。”
声音混进连绵的雨声里。
周围学生你推我搡，听到声音安静一秒，又发出一阵哄闹。
阵阵和着雨声的闹声里，叶朝堵人堆里，默不作声咬着颗糖。
他漫不经心顺着人流往下，手指从校服里松松伸出来一点，白皙清瘦，有些少年的薄。
有人撞他一下，他没注意，直到走出走廊，树上水珠砰溅，滴他脸上，他顿一下，才如梦初醒。
想起来他这次分在自己教学楼，不用跟着其他人出去，回班就行了。
“……”
叶朝在楼梯口停住，走廊上挤挤撞撞，四周是哄闹的人潮。
他皱眉，手心微麻，用力攥了下手指。
想不通自己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月考没挨着周末，本来要上晚自习。
结果下了大雨，学校临时通知放假。
教学楼顿时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的呼啸。
夏明扬拿着伞挤回来，走过来问一会去不去网吧。
叶朝低头，拿了书包和伞，对他摆摆手，往下去了高三楼。
三模刚过，高三的情况没有比高一高二好多少，乱哄哄一片。
但在外奔走的学生不多，大多坐在教室里，大概是习惯了紧张的突发行程。
叶朝在哄闹声里一直走到顶楼。
依旧是拐角的那间教室，门口是瓷白的墙砖，叶朝抬起眼皮，发现他对这已经很熟悉了。
有男生从教室里出来，见到他，还打了个招呼，笑着说：“找你哥啊？他没在，青姐刚把他叫走了。”
叶朝应了声，他笑笑，一溜烟走了。
教室里到处是人，偶尔有人好奇抬头，往窗外看过来。
叶朝拿着伞，靠楼梯口等。
外面雨下得大，把天都压倒一块，昏昏沉沉，树影沙沙，只有旁边教室里一点冷光。
陆续又有人从教室里出来，叶朝偏头，看门口一排滴水的伞。
眼皮上有点凉，他摸了摸，才发现头发不知不觉淋湿了点，散乱的搭在前额上，露出下面凌厉的眉眼。
叶朝拿出纸巾擦，正擦着，看见从走廊尽头出来的陆星乔。
陆星乔手里拿着一沓卷子，手指微弯，低头翻看卷子上的内容。
水汽从走廊上漫过来，他踩着满地潮湿，收起试卷，目光穿透了水汽，淡淡的朝前方看过来。
他眼皮轻动，视线落在叶朝身上。
叶朝靠在瓷砖上，懒洋洋抬了下手，又抬眼看他。
等人走过来，顿了下，指了指顶上的广播，咬着糖说：“鹰子说高三今天也能提前走？”
陆星乔“嗯”了声，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水，顿了下，偏过头，视线在教室里扫一圈，又落在他身上。
他收起卷子，淡声说，“有个班会，很短，你在这等？”
顿了下，他又扫了眼廊外的雨幕。
没等叶朝说“好”，他又说：“跟我过来。”
说完，带着叶朝，踩着潮湿的走廊，往尽头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很大，下着雨，窗台上的植被被风吹的七零八落。
里面时不时有风吹书页的沙沙声，只坐了言乐一个，她正在泡咖啡，侧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
滚烫的热水倒进杯子，一瞬间，仿佛浸透水汽的风也热了少许。
办公室没锁门，陆星乔站在门口，曲指轻敲。
“进来。”听到声音，言乐抬头，见到陆星乔，有点意外，“怎么了？还有事？”
正说着，又看到年级第一身后，头发凌乱，眼珠透亮的男生。
“叶朝？”言乐捧着咖啡，顿时笑了，她招了招手，说，“过来坐啊。”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又看向陆星乔，表情促狭：“行了，知道你意思了，你忙吧，人我肯定给你看好。”
她说着低头，拿新纸杯倒水。
一扭头，看到自家年级第一看过来，嘴唇轻动了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说。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乐姐。”叶朝走过去。
言乐把装水的杯子递给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吧。”
叶朝坐下，两人捧着热气袅袅的纸杯，听外面雨声阵阵。
言乐喝着咖啡，顺便从位置上拿出书，一本一本整理。
叶朝看她慢条斯理的样子，有点意外：“乐姐，你不急着走？”
广播里通知今天不上晚自习，于是很多任课老师都走了，只剩下班主任主持大局。
“不走啊。”言乐喝了口咖啡，神色如常，随手捡起胳膊旁的书往书架上塞，想了想又说，“我也等人。”
“青姐？”
“嗯。”
不知道为什么，叶朝看着她，并没有觉得很意外。
他不知道不同的人与人之间性格不同，友谊是否有很大区别。
就像方贝冉和夏甜甜，因为共同追一个星，会好的形影不离。
她们会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喜欢的明星，和全天下所有要好的女孩子那样。
但言乐和李青又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同，叶朝说不出来。
她们也没有很亲密的动作。
但在窗外潮水般蔓延的雨幕里，言乐慢条斯理的整理着书本，不慌不忙喝着咖啡，慢吞吞等待李青的样子，似乎又和其他人有点不同。
她一点都不着急。
叶朝握着纸杯，抬手的间隙，校服拉链“砰”的磕上桌子。
他伸手去捞，听到旁边砰的一声。
他抬头，看到言乐手上的书不小心掉下来一本，书很厚，里面夹了东西，于是飘下来一片。
轻飘飘的一张纸，从薄薄的书页里落下来，被风一吹，掉在地板上，言乐自己都愣了愣，弯腰去捡。
在极快的一瞬间里，叶朝眼尾的余光扫过地面，意识到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很旧的照片，塑封过，被保存的很好，虽然边缘微微泛黄，但依旧能看出来，里面是一个女生。
一个马尾轻垂，目光冷清，穿着校服的女生。
她看着镜头，但仿佛天地不能进入她的眼睛。
是李青。照片旁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17，大概是李青的十七岁。
很快很短的时间里，叶朝并没有想到很多，只是眼珠微动，手指轻轻一麻。
言乐弯腰捡起照片，愣了下，把照片贴进掌心。
她笑了下：“原来在这。”
她说：“我俩年轻时候是笔友嘛，还以为被我弄丢了。”
她笑了笑。
她弯着眼，对叶朝说自己的友情，分明再平常不过。
叶朝看着她，微微抿唇，别开头，觉得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太过荒谬。
怎么这么想，他最近果然出了什么问题。
往后的一段时间，叶朝有点心不在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直至身后的敲门声响起。
陆星乔背着书包，破开雨幕进来，头发上沾了一点潮气。
他的眼珠很黑，背后是淡青色的朦胧天光，身前是清晰分明的几盆绿植，他站在门口，目光穿透进来。
李青从后面进来，径直走向办公桌，放下笔记本。
言乐正收拾着书，见到她，先是对她说，“我东西找到了，你猜在哪找到的？”
她似乎是觉得有意思，砰砰拍了拍桌上的书，暗示，“猜到了没？”
意识到杵在门口的学生正等，又抬头看陆星乔，随口问：“过来领人了？”
她语气简直像面对幼儿园门口接小朋友的家长。
叶朝手指微曲，下意识抬头看他哥，陆星乔眼皮轻掀，扯了下肩上的书包，一脸淡定的看过来。
等看到手撑着椅背，正抬着眼看他的叶朝，他垂在身侧的手指顿了下，才露出点情绪出来。
他淡声道：“嗯，我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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