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欧律狄刻与俄耳甫斯

    涩泽龙彦提出的这个想法很值得探讨。

    太宰治可还记得, 在进入时间点之前,那位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岁的莫里亚蒂小姐对他们所说过的话。

    “在这个时间点里,指向神明的仪式要素为宴会与再生。”他自言自语道, “宴会自然是眼前的这一场,那再生呢?”

    ——这是飞蛾的再生?还是人的再生?还是两者都有?

    “过量服用他们口中圣水的人在几个月后身体里就充满了飞蛾,并且因此发病死去。”

    费奥多尔轻声说道。

    “对此现在有两种猜测。一是这种情况是过量服用圣水导致的, 二是有别的原因加入。”

    太宰治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起来:“虽然那位医生小姐的说辞有意识地把圣水与疾病联系到了一起, 但这并不一定正确, 不是吗?”

    “如果这不是圣水的话……”

    费奥多尔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话题,伸手从身边的白玫瑰上面揪下一片花瓣:“那还有什么东西可能会导致这种疾病突发呢?这个地区的今年与往年有什么不同呢?”

    两个人的视线互相交织, 同时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玫瑰花。”

    太宰治说完就很嫌弃地“啧”了一声, 像是对这种心有灵犀的环节很不爽。但费奥多尔就显得从容多了,甚至还对太宰治露出了一个无害但充满挑衅意味的微笑。

    今年发生的变数, 除了有一群不守规矩的入侵者来到了这里之外,还有围绕着这个小镇的玫瑰花海与相关产业的消失。

    “两种可能性都不能排除。”

    太宰治虚起眼睛, 干脆挪开视线不去看某只突然跳脸的俄罗斯老鼠:“毕竟这两种角度都可以达成逻辑上的自洽。”

    费奥多尔装模作样地对太宰治不合作的态度叹了口气, 这才笑着说:“但有一点,我们应该都是确定的,太宰君。”

    “飞蛾一直存在于这个地区人们的身体里, 只是它们平时潜伏的时间太久, 以至于人们到死都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是飞蛾的茧。但今年……因为某些东西的改变, 终于出现了问题。”

    太宰治鸢色的眼睛看向虚无的某处,在巨大的声响里轻声说道:

    “埋葬在森林的土壤下的人, 很有可能已经孵化出了成群结队的飞蛾——或者说是由飞蛾组成的别的什么生物。”

    “涩泽龙彦提起来过, 工厂这些天的地下有着细微的震动。”费奥多尔说。

    “那很有可能就是它们在地下活动所带来的影响。”太宰治眼睛微微眯起, “广场中央那口喷泉之所以那么深,估计也是为了方便它们来到那里, 接触泉水。”

    “这个庄园的主人给我一种很明显的和人类不同的感觉。”

    “也许她本来就不是人类。”

    在两个人一人一句,把这段话无缝衔接般地说完后,太宰治侧过头看了眼费奥多尔。

    “对了。”他突然用有些凝重的语气说道,“如果它们的活动能让地表出现地震,那你觉得数量该有多大。”

    费奥多尔歪了歪头。

    “我对地质不太了解,而且这应该和它们所处的深度有关。”

    他很认真地回答:“但我觉得,一个存在时间用世纪来算的小镇积累到现在,埋在地下面的人不会太少。”

    至少也有三位数吧。

    所以他很真挚地说道:“所以放把火吗?我觉得火焰对于飞蛾类的生命体来说是有特别效果的。说不定它们会自己跳到火里面。”

    “你就是单纯地想放火吧。”

    太宰治嫌弃地看着他:“你是到了家乡的土地上倍感亲切,所以打算玩点大的?”

    我们的任务明明也没说一定要和这些东西打架啊。

    提前找到要回收的那个骰子,然后破坏掉仪式,直接从这个时间点跑路不是更好吗?

    费奥多尔诧异地看了眼太宰治。

    “太宰君。”他说,“乱步和涩泽都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在上个时间点里都做了什么?”

    “我知道我是在做好人好事。”太宰治面不改色地回答,“我还知道某只老鼠在捞好处。”

    “如果您非要这么觉得。”

    费奥多尔先是看了太宰治几秒,然后露出一副“我顺从您的想法”的表情:“我也是在用别人的馈赠做好人好事。”

    “帮人类干活的我简直太善良了。”

    在三楼百无聊赖地玩尾巴的涩泽龙彦在地面上慢吞吞地打了两个滚后,突然抬头对X小姐说道:“很少有猫会理会人类。”

    “嗯,你在做好人——抱歉,是好猫好事。”

    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惯例的太宰治与费奥多尔互掐环节的X小姐下意识地欢快附和道。

    涩泽龙彦点了点头,然后开口:“所以太宰治什么时候来?他是要一只猫去撬锁吗?”

    “我刚刚催了一声。”

    X小姐这下反应了过来,解释道:“十分钟前那位女仆长就站在了二楼的楼梯口,看样子就算她有事暂时离开,也会让别人过来看着。而且还不止她一个人。还有两个人安排在了能看到楼梯的位置,相距的位置还挺远。”

    “太宰的运气一向不怎么样。”她叹了口气。

    这件事她也早就告诉太宰治了,否则对方也不会在有事要自己去做的情况下和费奥多尔在角落里“对答案”——他又不是闲得。

    只是特意等了一下,看看那位女仆长是不是故意带着人拦在那里而已。

    “哦,那可真倒霉。”涩泽龙彦评价道,声音中很难说没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他无所事事地重新趴下来,注视着前方浓稠的黑暗,尾巴缓慢地扫过地板。

    出于对自己认识的那只同样叫做“太宰治”的狡猾黑猫的了解,他对这个太宰治的能力和恶劣的性格都相当信任:对方肯定会有方法的。

    太宰治的确找到了方法。

    他的方法是教会涩泽龙彦怎么撬门。

    “?”涩泽龙彦在听到X小姐转述的这句话后瞬间就不幸灾乐祸了,坐起身子,用看到“大街上有人吃猫”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猫爪。

    “他是个人么?他现在不上楼,那他是要干什么?”

    “哦。”X小姐安抚道,“他觉得费奥多尔的话很有道理,外面的那些玫瑰花看起来很禁烧,所以想去花园里看一眼。那些人没拦着参加的宾客去逛逛花园。放心吧,太宰说他会充分考虑到猫的体型差异给出指导的。”

    涩泽龙彦看着自己身前的门,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似乎陷入了深思。

    “X小姐?”

    “嗯?”

    “替我谢谢他,谢谢。”

    受限于年代,这种锁比较古董,按照太宰治的说法就是“随便找个人用铁丝拨弄两下就能开”的水平。但作为一只猫,最大的问题就是……

    他没有人的身高,而且没有垫脚的东西,很难接触到锁。

    但这对于一只有特殊能力的猫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不就是漂浮嘛,飞行软膏这种东西可是神秘学入门的东西。

    因为很有用,他出门前都会调配好,然后稍微带上一点。

    涩泽龙彦淡定地打开怀表,在拿出里面的硬币后,爪子和尾巴尖在底下显露出的浅色软膏上蘸了蘸,在耳后、颈后、左侧脊柱侧面、关节后侧、爪底抹上。

    他这款的配方是一勺护手霜,一勺植物油,两勺颠茄,三滴洗涤剂,两勺附子草汁。*材料相对好找一点,用起来也不麻烦。

    涂抹均匀后,白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天空中飞翔的样子。

    单纯的药物没有办法赋予一个生命飞翔的能力,但想象是具有力量的,足够的想象甚至能够让原本沉重的身体一点点轻盈起来。

    这正是为什么所有的飞行软膏里或多或少都要掺入致.幻的成分:在这种成分的帮助下,往往更容易达成对“飞翔”的想象。

    涩泽龙彦放任自己此刻开始不知不觉乱飘的思绪,想象他浑身上下都变得轻盈起来,四只离开地面,有风吹拂过自己的毛发,受到的地心引力变得像是棉线一样柔软且飘忽。

    “真的飞起来了诶。”

    X小姐的声音里带着新奇的好奇:“这就是女巫的飞行软膏?虽然我知道,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药剂。”

    “很正常。因为成分比较危险,而且见效很缓慢,所以到现在都被淘汰了。”

    涩泽龙彦回答道,睁开眼睛,看了看离自己有十几厘米的地面,四肢微微用力,又朝上方飘了一段距离。

    接着他把之前自己身上的窃听器拿出来,咬坏外面的金属壳,从里面拔出一截还算坚固的金属丝。

    “嗯……太宰说要两截最好,一个在前端弯成直角,一个前端稍微弯一点。然后把直角形的金属丝放进锁孔。”

    X小姐似乎花了一点时间听太宰治讲话,然后复述道:“先朝两个方向试一试,看看哪个比较轻松。”

    “逆时针。”涩泽龙彦说。

    “然后保持逆时针的一个适当的力,另一根金属丝朝下面压一下,看看能不能感觉出碰到什么东西,算算有几个。”

    “好像只有一个?”

    “把那个按下去。听到咔哒一声之后就可以开门了。”

    在掌握方法之后,单向子弹锁这种古董级别的锁简直没有办法拦住任何身上带了相关工具的人,甚至猫。

    涩泽龙彦试探着把门超里面推了推,耳尖微微动,没有听到别的异样声音。

    他又稍微等了几秒,才将门推开一道刚好可以让自己进入的缝隙,谨慎地先把尾巴尖伸进了门内,发现无事发生后才将脑袋凑了过来。

    他看到许许多多形状古怪的玻璃瓶子摆在面前的桌子上,还有许多大型的复杂图纸与用钢笔画下来的奇怪物品的建模。

    在昏暗的房间中,巨大的淡绿色丝网笼罩住这一切,阻挡了人们前进的步伐。涩泽龙彦微微抬起头,看到被丝网隔开的另一边,一道楼梯正通向更上方。

    X小姐摸了摸下巴:“看起来只要碰到一根丝线,就有小蛾子会感觉到有人来了。”

    “……”

    涩泽龙彦走到一根丝线边上,用自己的胡子进行了简短的距离测算。

    “好吧,我就知道这份工作还要落到猫的头上。”白猫用嫌弃又鄙夷的眼神安静地看了面前的丝线几秒,总结道。

    “人类不行。”

    “你不行,不行。技术也太烂了!”

    大厅里一群受到邀请的少女叽叽喳喳地围绕着象棋桌讨论着什么,还有几个笑盈盈地在用手推牌桌上一个女孩儿的肩膀:“你快让开让别人试试,否则我们一个晚上都要看你怎么输了!”

    “我的水平才没有这么糟糕!”

    那个少女很不忿地说道,但只引来了一群同龄人的笑声。

    他们之中大多数都是日本军官的亲戚,女儿侄女或者妹妹:本来她们应该找一个地方装模作样地翻画册,好给那些年轻人搭讪的机会。但很显然,这群少女觉得这种活动太无聊了,于是干脆凑过来玩起了国际象棋。

    她们还打了点赌,比如说这一局赌的就是餐盘上面最后一块可可蛋酥。

    江户川乱步被她们赌的东西从桥牌那里吸引了过来,一点也不尴尬地挤在她们中间,把一块味道很不错的鸟奶蛋糕塞到嘴里之后,主动兴致勃勃地请缨:“我来!”

    少女们一起看着这位不认识的新人,好奇地看着她,然后促狭地笑起来,也不告诉对方对面的女孩是打惠斯特牌最好的那一个,一起拉着江户川乱步坐在了位置上。

    “来来来。”她们热情地把牌整理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个陌生的绿眼睛少女输得眼泪汪汪的样子了。

    江户川乱步鼓着腮帮子咀嚼着口中的蛋糕,朝四周看了一圈,看出来了这群女孩内心隐藏的想法,但也不介意,只是饶有兴致地研究着这些象棋。

    “还是老规矩,因为舞会的时间性质,所以每一局都在30分钟之内分胜负。这样我还可以玩五盘,你要是不想玩了还可以把位置让给别人来打,怎么样?”

    对面有着黑色波浪卷头发的少女挑了下眉,脸上是满满的自信,声音里带着被保护得很好才会有的娇纵。

    其余的女孩一窝蜂地笑起来:“又欺负新人啦。”“好坏好坏!”

    “没问题。”

    江户川乱步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看上去满脸的认真,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为了甜点来欺负小女孩的:“我们这次赌蛋白霜慕斯吧。”

    边上的少女围绕着他嘻嘻哈哈,一点也不见外地开玩笑。

    “总是吃甜点会变胖的!”“是的哟是的哟!”

    还有人主动戳了戳他的脸,甚至主动抱了过来,半开玩笑地对着自己的同伴们说着“卡哇伊”之类的话,让江户川乱步都忍不住发出了“诶诶诶?”的迷茫声音。

    被这些过于热情和无聊的女孩子们包围的江户川乱步最终还是没有在国际象棋棋盘上面大杀四方,而是难得考虑到了别人的心情,艰难地掐着时间点赢了对方,伪装出了稍胜一筹的样子。

    “赢了。”

    他把装着蛋白霜慕斯的瓷盘子挪到自己的面前,拿叉子插起来,旁若无人地将之塞到自己的嘴里,都没有看对面的小姑娘一眼,用理直气壮的声音说道:“我都说了,我很厉害哦。”

    对面的少女低头看着自己棋差一招被将死的可怜国王,表情绝对算不上开心,看到乱步心里好像只有甜点的样子后就更不开心了。

    “再来!”她气呼呼地说道。

    但江户川乱步已经感觉有点无聊了,看了眼面前突然变得不服气起来的女孩子,也没有回答对方,而是朝着别的地方看过去。

    现在大厅中央的位置已经变成了短剧演出的地方。江户川乱步看了一眼,认出来了这正在上演的是俄尔甫斯和他妻子的传说。

    “二次死亡?”他皱起眉,自言自语道。

    费奥多尔靠在墙壁上,手中拿着一杯橘红色的龙舌兰日落,安静地看着这部短剧的高潮。

    他轻轻的声音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对这部戏剧进行简单的介绍:

    “其实在希腊神话里,有着两个很特殊的故事,可以互为表里地进行阅读:那就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二次诞生,以及俄耳甫斯妻子欧律狄刻的二次死亡。”

    希腊神话里,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因毒蛇而死,他为此来到冥府,用悲恸的音乐打动了冥府的摆渡人,驯服了看守地狱大门的三头地狱犬,感动了复仇女神,也同样让冥王与冥后答应了把妻子带回人世的要求。

    只有一点必须遵守:他在带着妻子离开冥府的路上,绝对不能够回头看她。否则欧律狄刻就将永远留在地狱里,无法重返人间。

    就像是所有的故事那样,俄耳甫斯在对爱人的渴望中、在注定要到来的命运中、在某种惶恐中回过了头。

    于是他的爱人因为他的这份爱,在即将来到人间的边界的那一刻化作了云烟,迎来了自己第二次的死亡。

    现在俄耳甫斯正带领着自己的爱人行走。他走在最前,欧律狄刻哀伤而又安静地走在他的身后,名为赫尔墨斯的神使拉住了她的手。

    场上那些乐师的音乐从昂扬的激烈转为哀伤的柔婉,但依旧有着巨大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在每个乐器的边上都放了一个话筒。

    他们中先有一个人开始歌唱,于是其他人也跟着歌唱起来,为这一幕画面配音。

    那些重重叠叠的声音交叠起来,有一种苍凉而又格外宏大庄严的神圣感:

    “那些森林由雾气织就,桥在头顶

    灰色的湖镶嵌在虚空

    在灰色的土壤上,一条小径

    苍白如蛇地蜿蜒,如驯鹿裸露的脊椎。”

    轻柔哀伤的女高音唱响在乐器发出的声音之间,高唱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俄耳甫斯——你为何如此犹豫?左顾右盼

    像是神经过敏的动物?

    俄耳甫斯——你可听到妻子的脚步,

    她的衣摆在风中

    摇曳如飞蛾微颤的羽翼

    或者那只是你的步伐,你心脏跳动的声响

    你自己的呼吸?

    如果回头一眼(如果选择回头

    你的一切星星就将坠入深渊)

    但你必将能看见她:那超越死亡

    且将你的心脏握在手心的爱人。”

    没有哪个女人能得到那样多的爱:她被全世界最美丽的声音歌颂,全世界最动人的琴音被用来表述对她的爱意,最美妙的那只弹琴的手最渴望握住的是她的掌心。

    在她第一次死亡之后,能带来最大欢乐的音乐里只剩下了哀伤的世界,痛苦的潮水淹没天空与大地,只剩下暗淡而又孤寂的一颗星。

    “可你如今已然死去。

    你如今身上穿着云雾般的尸衣。

    你脚步迟缓,轻盈,温柔而又安静

    正如死亡在你子宫里孕育,你

    孕育出一个死亡的孩子,你

    已然忘却欢笑与哭泣

    你只是记住了你自己,并把自己孕育

    如同花朵裸.露出饱满丰盈的果实

    死已将你充盈,将你填满——欧律狄刻

    可你却还无法懂得。”

    费奥多尔没有阻止这场戏剧的想法,哪怕这明显是这场宴席仪式中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自信,或许是出于某种好奇,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

    但同样正在观看这场剧目的人已经不由自主地,极为动情地跟着这优美而又洪亮庄严的咏叹调呼应般地歌颂起来。随着开口哼唱的人越来越多,加入其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同的声音汇合在一处,就像是一种冥冥的呼喊,万千个声音汇聚成一个浪头:

    “欧律狄刻哟:你是死亡的圣处女,不可被生者触摸。你是万物之母亲,在它们诞生之前就把它们孕育。”

    “你的爱已然不属于任何一人!”

    江户川乱步收回目光,朝着自己身边的女孩子看去,发现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将目光投向了戏剧,但是没有跟着唱起来,只是脸上露出了极为一致的表情。

    和剧里那位正在跟着俄耳甫斯前进的欧律狄刻一样的表情,和歌声所描述的一样的表情:

    轻盈、温柔而又安静。

    是一种感染吗?

    江户川乱步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了这样的判断,朝边上看了一眼,身子微微前倾,碰了碰坐在对面的少女的手。

    正朝着那个方向看的少女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下意识剧烈地打了个哆嗦,眼睛一瞬间变得很圆,愣愣地转头看向江户川乱步。

    她的眼神中没有什么愤怒和不满,只有一种带着痛苦和悲伤的茫然感,放大的瞳孔恍恍惚惚得像是眼睛上被滴了几滴颠茄。

    江户川乱步眨了眨眼睛。

    “你……”他试探着说了一句,发现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就连下意识的反应都没有,好像唯一能让她动弹的只有肢体上让她感到惊吓的触碰。

    看起来很不对劲。

    乱步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朝着费奥多尔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对方正在角落里很礼貌地给这一段和声鼓掌。

    “……”他也很想鼓掌,但考虑到自己的位置有点显眼,只好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而后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了和周围人一致的样子,开始光明正大地在宴会上面走神。

    在走神的过程中,他很快就想出来了这次剧目在整体仪式中的作用与用意,而且判断出了接下来可能的仪式。

    “与欧律狄刻的死亡对应的应该就是狄俄尼索斯的复活,也就是飞蛾的死与生。而且欧律狄刻可以代表由妻子到母亲的转变,狄俄尼索斯正好可以代表从母亲到孩子的孕育。”

    X小姐在他的耳边有些无聊地自言自语道:“很少有人知道,狄俄尼索斯还有一个名字可以代表婴儿神。而且他其实也是一个相当女性化的神明形象。”

    早就猜出来这些的江户川乱步不动声色地侧了下头,换了个方向继续走神,示意道:你现在有时间过来啦?

    X小姐看懂了,于是无奈地“嗯”了声。

    “他们崇拜的神生命之母的完整的尊称是‘以爱指引成长的永恒之女,万千生命的母亲,欢宴与欢乐之主’。”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个仪式还是挺有趣的,既具有飞蛾羽化重生的含义,还包含了祂权柄里的生命与生机,还向祂所代表的‘女性面’进行了致敬。”

    江户川乱步侧过脑袋,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疑惑的情绪表现得相当明显:

    ——好的,我承认你说的东西很有道理,但你跑到我这里说干什么?

    我又不是不知道。

    本来想要装作看不到对方表情的X小姐都感觉自己没有办法继续装下去了,于是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这不是没有办法嘛。”她很真诚地说,“涩泽进去的那个房间因为神秘影响太大了,我没有办法看到里面的内容。费奥多尔看上去正在很认真地欣赏着艺术,太宰他在研究这里的玫瑰花好不好烧……只有你在发呆。”

    研究玫瑰花好不好烧。

    江户川乱步为这个行动小小地震惊了一下:这怎么听上去更像是另一位大人会干的事情?

    “而且我总有一点危机感。”

    X小姐说到这里突然神经兮兮了起来,很严肃地说道:“你要是看到白色的大蛾子,记得离远一点,祂的权柄与“信息”有关。”

    说到这里,少女很明显更加忧心忡忡了:不得不说,涩泽龙彦的提醒还是很有效的,她现在非常担心自家队员被某个神盯上。

    还有别的神可能出场吗?

    江户川乱步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只是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响彻整个大厅的歌声还在回荡。

    舞台上,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已经来到了地狱与人间的边缘。扶着欧律狄刻的神使神情温柔而又哀伤。

    “你不再是他的妻子,不再是眼中都有余音袅袅琴声的女人。你不再是诗歌与音乐。”

    他们如是说:

    “你已是冬日飞蛾僵死的丝茧,

    与雪同色的玫瑰,

    被生命与死亡无限分享的乳汁与清泉。”

    他们说:

    “——她已是根。”*

    俄耳甫斯回过了头,他表情痛苦而哀伤,似乎知道了自己身后的妻子已经不再爱他。欧律狄刻看着他,本能地向前走去,但被神使拉住。

    这个动作让她一个颤抖,下意识伸出的手将前方的俄耳甫斯推下舞台。在完成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眼神却依旧空茫而又稚气,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母亲。

    “他转身了。”拦住她的神使说。

    欧律狄刻于是无意识地缓慢转过身,沿着回去的小道在前面走着,神使哀伤地跟随于她,如同跟随神。

    她脸上懵懂的神情轻盈、温柔而又安静,大大的眼睛中似乎滴了几滴扩大瞳孔的颠茄。

    她问:“谁?”

    无人应答。

    在巨大洪亮而又悲伤的音乐声里,戏剧落下帷幕。短暂陷入沉默的大厅重新变得喧嚷起来,观看的人们纷纷对这出优美的戏剧发出不可思议的赞叹声,甚至还有被感动到了的啜泣。

    “没想到这部戏写得这么好,而且演员的表演与音乐都那么美!”

    江户川乱步听到自己身边的女孩子们一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声音,各种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交织到了一起。

    “是的是的,我在看的时候都忍不住沉浸到里面了!好有感染力!”

    “最后那一幕欧律狄刻的那种表情实在是太让人心碎了!我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算是他擅长的地方并不是对他人情绪的捕捉,江户川乱步还是感觉到现在大家的情绪未免也过于激烈了一点,尤其是与之前产生了极其大的反差。

    他看向自己对面的那位少女,发现对方似乎有一些出神,然后在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后愣了愣,很快就变成了斗志昂然的表情。

    似乎不记得被触碰的事情了?

    乱步想到。

    “继续吗?”她气势汹汹地问道,“我拿别的东西和你赌!”

    刚刚对方的下法让她产生了一种“如果中间不发生那几步失误,一定不会输掉”的错觉。现在她想要把场子找回来。

    本来打算换个地方的江户川乱步歪了下脑袋,用有些惊讶和无奈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女,但在按了按帽子,思考了一会儿后还是同意了。

    “我很厉害的。”他拿起棋子晃了晃,十分慎重地向这位过于有勇气的女士提醒道,“输掉哭了的话,我可是不会把零食分给你吃的哦。”

    国际象棋这种东西……零食当然不是最终的目的,主要是这次的仪式明显涉及到女性,在这些女孩子中间应该能够发现一点什么。

    江户川乱步鼓了鼓脸颊,突然想到了很不妙的一个点。

    嗯,希望这个仪式不要因为他穿着裙子就把他判断成女孩子。

    戏剧结束之后,庄园的女主人走到台前,举起一杯浅粉色的鸡尾酒,脸上浮现出微笑,朝着所有的宾客低头鞠躬,随后手腕微转,将杯中的酒轻盈地撒在前方。

    “感谢大家的喜欢。”她彬彬有礼地说道,“接下来是自由而又美丽的卡德里尔舞,让我们喝完杯中酒,为下一场美丽的舞蹈干杯吧!”

    费奥多尔咬了咬指甲,向无处不在的X小姐进行求证:“这是用蜂蜜和牛奶和清水混合的葡萄酒?”

    “咕噜咕噜……是的。”

    刚刚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并且喝了一口的X小姐把咖啡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还以为东正教不会跑去研究古希腊的神话仪式呢。”

    费奥多尔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对这种充满刻板印象的发言进行评价:“我回去看了一点和神秘学相关的资料。这是祭祀灵魂的酒吧?”

    队伍里只有涩泽龙彦一个人了解这个方面的知识根本没有办法让他放心。在他看来,猫这种生物往往不怎么靠谱,说不准就会在关键的时候坑你一把。

    “在最初的仪式学中,祭祀亡灵与迎接神明是一体两面的存在,只不过后来出现了区别与分化。非常典型的复式对位仪式:鬼与神,悲剧与戏剧,死亡与再生……”

    少女吐槽了一句,表示费奥多尔的说法没错,同时补充道:

    “按照对位结构,迎神的仪式必然出现在下一次的戏剧之后,更准确的说,是下一次关于狄俄尼索斯的喜剧之后。”

    太过追求规整与完美的仪式就有这个毛病,但凡是神秘学知识过关的人,看到开头就可以自动补充出对应的结尾。

    “嗯哼。”

    莫里亚蒂局长的声音适时地悠悠传来:“我都说了,这次的事件除了可能和神扯上关系以外不难,非常适合新人。”

    X小姐虚起眼睛,无语地转过头看着在自己面前闪烁着的数据光幕,以及光幕中那位抱着一本大部头圣经坐在床上的金发萝莉。

    “局长,”她没好气地说道,“您这是还没睡呢?突然说话很吓人的。”

    “强人工智能一天想睡多少小时就谁多少小时,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

    女孩模样的人工智能理直气壮地回答道,那对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看向X小姐面前投影出时间点现状的屏幕,脸上浮现出笑容。

    “可能你们没有办法在这次宴会上吃到晚饭了。”她眨了下眼睛,笑着说,“回来之后我带大家替你们准备一份大餐,加油哟。”

    “……其实我对大餐是怀疑的。”

    X小姐小声说道:“虽然日本人很能吃刺身,但也很少有人能够接受海鲜触手宴席吧?”

    “放心,这次绝对不是海鲜触手。”

    莫里亚蒂小姐特别认真地咳嗽了一声:“是这样的,保证是惊喜哦?”

    惊喜。

    X小姐琢磨着这个单词,感觉头似乎更疼了,尤其是她发现太宰治在玫瑰丛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时候:一种本能告诉她,等会儿说不定要出大事。

    于是她把这个视角调了出来,打算观察一下对方到底正在干什么,结果听到了来自太宰治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说起来,如果在这里放一把火的话。”

    太宰治看着这些高度有的到达两米的玫瑰花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抓到自己平时习惯戴的围巾,也没有感到多遗憾,只是很认真地自言自语道:“会不会做出来一大盘烤蚕蛹?或者说是炸蚕蛹?”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选择把自己的视角默默地调开。

    烤蚕蛹……这难道不是比海鲜触手大餐还恐怖的东西吗?

    第37章 知识从光滑的大脑流过

    在远离大厅之后,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也不再能强势地占据所有的听觉感官,更为细微的声音从而被人耳敏锐地捕捉。

    太宰治在比他还要高出一截的玫瑰花丛俯下身子,手指按住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的土壤, 感受到了来自于地下的微弱震动,就像是大地缓慢的呼吸与鼓动的脉搏。

    很微弱,让人根本分不清这种感知到底是不是幻觉。

    他向着远处眺望过去, 目光落在黑夜里稀疏错落的群星之上, 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听到了某种生物痛苦的鸣叫。

    那是一种并不悦耳的嘶鸣, 带着粗粝的尖锐感,就像是指甲刮过黑板发出的噪声, 或者某种音域宽阔而令人厌恶的长笛, 仿佛包含着生命中的全部苦痛。

    这种声音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虽然这么大面积的花园烧起来肯定效果不会太差, 但还是再多添一点助燃的东西吧。

    太宰治很认真地想着,从自己出席舞会的西装里掏出来几个小罐子丢在地上——时空管理局的人在这方面简直是意外的贴心, 除了枪械, 各种用途的东西都一视同仁地塞了进来。

    “幸好这个房子是石制而不是木制,而且花园外面的积雪太厚……”

    他笑了一声,然后看向远处只剩下一个剪影的树林, 用带着自嘲的语气道:

    “不过如果不是这种冰天雪地的场景能够控制火势, 这片森林都要被老鼠烧完了。”

    火是作为后手而准备的。他自己其实不希望最后需要用到这种方法。

    就像是费奥多尔所说的那样, 不管对方是蛾子还是别的什么物种,火焰对于碳基生物来说都具有极大的威胁。但这种东西也是一种大范围的无差别杀伤。

    就连普通人都会受到牵连。

    虽然这次舞会邀请来的人有许多都是作为入侵者的日本军官, 但也有一些随着自己的家人来到这里的妻子与孩子。

    他们不一定全部是犯罪者, 也许有的只是选择了沉默和麻木, 有的是受到了蒙骗,有的则是无力抗争与改变现实。

    如果全部烧死在这里的话, 那也太不适合给小孩子做榜样了:他们的队伍里可是还有江户川乱步的。

    太宰治叹了口气,又在各个合适的位置上面放了几个里面装着燃油和杀虫剂的小罐子,在其中几个的表面贴上定位装置,用来及时观测是否有人把这些东西拿走。

    差不多已经布置好了。

    等一切布置完后,他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西装,将上面的褶皱抹平,细碎的花瓣落叶弹掉,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后重新回到了大厅,在路上还看到了那位依旧尽职尽责守着楼梯的女仆长。

    “请问楼上是不允许进入吗?”

    他佯装好奇地停下来,出声询问了一句:“我刚刚在外面看着,三楼和阁楼的灯好像都是关着的。”

    “三楼和阁楼平时都不会使用。”

    女仆长看向他,表情依旧是平淡的严肃与郑重,用十分流畅的日语说道:“这位先生,你是打算到楼上去吗?”

    “哦不,我只是……”

    太宰治似乎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说日语这么熟练,有点惊讶地抬眉:“对此稍微有点好奇,小姐。毕竟这样美丽的房子只有底下两层是亮着的多少让人感觉有点惊讶。”

    女仆长双手交叠在小腹的位置,安静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考虑这句话的真假,半晌后微微点了下头。

    太宰治暗自评估了一下对方的表情,重新走入大厅,正好看到费奥多尔站在调酒桌边和一位少女攀谈。

    穿着礼服的少女举着一杯酒,脸颊微红,眼睛明亮,一看就知道在微醺的状态里对边上温和礼貌的男子产生了好感。

    费奥多尔也注意到了太宰治,侧过头对他笑了笑,然后和这位少女说了两句,让对方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你答应和对方跳舞了?”太宰治走到他的身边,声音轻飘飘地带着笑意,“真让人为那位女孩感到心疼。”

    “我刚刚答应了和她跳舞会最后的那一支科蒂荣舞。”

    费奥多尔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淡笑着说道:“不过我们大概等不到那支舞上场。”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不算是他故意骗人然后失约。

    “接下来是华尔兹?”太宰治也没太在意这件事情,只是惯例地“啧”了一声表示对对方人品的嫌弃后就开口询问道。

    “嗯。之前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位舞台造型出场。和我们猜测的一样,是和飞蛾有关的舞台造型。”

    费奥多尔看着从边上拿了一份甜点和金属小刀的太宰治,嘴角微挑:“为了不打扰太宰君此刻吃甜点的心情,我就不具体描述了。”

    “……那我还真应该谢谢你。”

    太宰治的动作一顿,抬头用毫无感情的棒读声音说道:“你人还挺好的嘞。”

    费奥多尔神色自如地接下了这份夸奖:“X小姐和你说之前的戏剧了吗?”

    “没有。我感觉她本来是要过来说的,但被我准备烤蚕蛹的行为吓走了。”

    太宰治叉起一块蛋糕,叹了口气:“这明明是某只老鼠的主意。”

    “是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悲剧。”

    费奥多尔就当做自己根本没有听见太宰治说的话:“虽然说在情绪感染上借助仪式的力量放大了,但依旧是一部挺好的戏。没能和太宰君一起看可真是遗憾。”

    太宰治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但最后还是没有针对某些值得商榷的词汇提出质疑,而是成功地抓住了重点。

    “说到情绪。”他说道,“刚刚我进来的时候确实感觉这里的情绪有点热烈了。”

    考虑到周围还有人,他这句话的表达还比较委婉。实际上这已经不是“有点”,而是“尤其”的级别了。

    相比于一开始开场时候大家还比较收敛的状态,现在的男女宾客都显得十分热情。许多女孩子主动和男士攀谈,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面充满了热闹的人声,就连巨大嘈杂的音乐声都没有办法全部盖下去。

    再加上大厅内部极高的温度与强烈的光线,几乎是走进来的那一刻就给人了一种莫名的躁动感,让人的思绪与情感都被调动了起来,压抑情感的本能仿佛都在这种情境下融化。

    “目前对人的影响还不是很大。”

    费奥多尔点了点头,轻声地说道:“先看看华尔兹吧。”

    他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但是因为还不明显,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目前高涨的情绪在仪式的控制下还处于积蓄的过程中,还没有达到顶点,离被彻底引爆距离得更远。

    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转而默默观察起即将开始的华尔兹舞,顺便等着唯一能在这个庄园里面乱逛的涩泽龙彦把他们需要带走的东西拿出来。

    虽然两个人都不是很放心这只猫去做这种事情,但是他们实在不方便去做这件事。

    在另一边,被两个人类惦记着的涩泽龙彦依靠着能够飞行和体型比较小的优势,有惊无险地通过间隙比较大的蛛网状丝线,如法炮制地用铁丝打开了楼梯上面的门。

    这扇门和天花板连接在了一起,推上去就可以看到更上面的情景。

    “我感觉下面像是什么用来装细菌培养皿的实验室。”

    涩泽龙彦打开门,确定这里面没有实际存在的危险后缓缓爬了上来,对虽然看不到这里的情况,但还是能听见他说话的X小姐吐槽道:

    “只不过因为有太多丝线,看上去就像是从几百年前留下来的传家宝。”

    对于这里竟然收藏着这么多没有品味的东西这件事,白猫语气里的不屑简直溢于言表。

    X小姐的关注点则是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认识细菌培养皿?”她有些好奇,“作为一只猫来说,你的纸十年稍微有点广啊。”

    涩泽龙彦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眼上方,慢吞吞地说道:“哦,我们猫有的时候会到对方主人家里串门……我就去过太宰主人他那里,那里有不少。我们打架的时候还摔碎了好几个。”

    对于他们来说,打开窗户请别的猫进来都是常态了,在屋子里面打架打得猫毛乱飞也是常态了。反正打碎的都是人类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感觉到心疼。

    “……听上去很令人类高血压。”

    “没事,他们都觉得我们不是故意的。”

    X小姐沉默了一会儿,从抽屉里再次拿出涩泽龙彦的档案翻了翻,三秒钟后快速合上,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同情涩泽龙彦那个世界的人类。

    涩泽龙彦不知道对方又去查自己的过往履历了,瞳孔放大适应了一会儿这里变得更加黑暗的环境,步伐轻盈地向着前方走去。

    “这里的火焰是黑色的。不,准确的说它不是在散发光线,而是在吸收光线……”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兴趣,抬头看着身边桌子上仿佛能够吸收光线的蜡烛,对通话另一端的百科全书小姐询问道:“你认识这种蜡烛吗?”

    之前他之所以觉得这里更加黑暗,很大一部分就是这里本来微弱的光被这些蜡烛又吸收了一部分,导致光线几乎微不可查。

    没有辜负涩泽龙彦在心里给她取的外号的X小姐想了一会儿,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会吸收光的蜡烛……我记忆里是用一种特殊油脂制作出来的仪式用品。往往是为了保证特定地点的无光环境。”

    “我们要找的那个东西是一个形状类似于石板的不规则骰子。它身上承载的力量来自于一位叫做‘万千路途之主’的神,祂的其中一个权柄就与光有关,说不定是通过无光的环境对物品上面的力量进行压制。”

    涩泽龙彦歪了下头,绯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蜡烛——虽然他在楼下还能感觉到需要收容的东西就在这里,但真正到了三楼之后,他对于周围的感知好像都被微妙地压制了。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提祂的称呼。”

    白猫说:“明明这和任务有关,你又是对方的眷者,但你到现在才第一次提起祂的尊称。”

    X小姐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

    “你可以理解为正在和家长闹别扭的小孩。”

    她语气轻快地说道:“每次想起不靠谱的家长就生气,一点也不像提起对方的名字。”

    “……”

    “好吧好吧,其实从我个人的观点来说,不愿意提起任何一位神。”

    少女似乎知道自己的这个理由没有什么说服力,于是叹了口气,认真地说道:

    “别看我描述里的神看上去还挺可爱,实际上任何与神相关的一个念头都很危险。只不过我在努力地用不那么糟糕的词汇形容祂们。”

    “不过。”

    她垂下眼眸,轻声地自言自语:“在……之前,祂们或许真的很可爱。”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愣了愣。

    这句话她并没有对着通话口说,除了来去都悄无声息、不知道有没有在偷看人工作的人工智能之外,没有谁能够听得到。

    不,或许还有“神”能听到。

    一声听上去略微有些促狭的笑声在她的耳边响起,然后是一阵飞蛾张开翅膀的扑朔声。在静谧的夜色里恍如幻觉。

    少女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下撇,脸上逐渐浮现出忍无可忍的表情。

    “喂喂喂!我就是随口感慨了一句,至于要把我话里面的内容消音吗!”

    她双手抱胸,琥珀色的眼睛微微虚起:“你这个神怎么管得这么宽!”

    空间中一片寂静。

    X小姐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过了好几秒之后,才有一个慢悠悠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哟,小X,我这个家伙就是受不了那么热情的夸赞,所以只好把某些让我不好意思的词汇抹掉了。”

    对方悠然地在时空中留下一段波动:“这次的年轻人看上去还挺有趣的,要不要我给他们送个礼物?”

    “……需要我提醒吗,你是神不是神经病。”

    “哇哦,小X!你现在的语气很像是一个不希望父母生二胎的孩子耶!”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真诚地说道,“但是一想到您看上去和犹格·索托斯一样亮闪闪,但是性格和奈亚拉托提普一样爱看乐子,我内心深处就有一种深厚的违和感。”

    虽然知道自己看到的说不定只是祂身上的一面,但是这种乐子人的一面谁能受得了啊!

    她宁愿自己面对的是那些盲目痴愚、说着一大堆人类听不懂的话、动不动就发个神经莫名其妙地把人搞死的神,也不愿意去面对这种和奈亚拉托提普一样会模仿人类、并且喜欢看乐子和制造乐子的家伙!

    “在此我不得不提醒一下,在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设定里,犹格·索托斯在人类看来是彩虹色,但我是银白色的。”

    那个声音相当轻快地说道:“不过等我把刚刚吃掉的那位神消化完后,可以考虑增加一些颜色。不过五彩缤纷的会不会感觉太玛丽苏?我觉得……”

    “哦,生气了诶。”对方说话的声音顿了顿,“那等你心情好了我再来破坏你心情吧?再见!”

    少女的拳头微微握紧。

    虽然知道自己是对方的眷者,但不知为什么还是会有揍对方的念头——不过大概这是对方故意的吧,毕竟那家伙是一个标准的乐子神。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她根本不愿意去提对方尊名:完全不想因为提起对方的名字而吸引到这个家伙的注意力啊!

    但揍一顿神什么的多少有点不可能,她摇了摇头,很无所谓地在心里进行记仇,然后戳了戳话筒,询问道:

    “喂?涩泽,怎么样了?”

    涩泽龙彦在黑暗里晃了晃脑袋,眼中有着一丝疑惑:他刚刚好像突然感觉到了很清晰的一种直觉的指引,告诉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在那儿。

    “已经找到了。”他说,然后朝着直觉指引的方向跑过去,同时闻到了幽微的香膏味道。

    一个简单的法阵。

    白猫转了一圈,朝着法阵的中央走去,明明视觉和嗅觉都没有反馈前方有什么东西,但触觉却明显感觉到触碰到了什么。

    一个光滑且冰凉的东西,切面并不尖锐,触感有点像是石头,仔细摸的话好像还能够感触到上面有着刻痕。

    涩泽龙彦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上面承载的有关于神明的信息。

    “别思考上面的内容,不要去分析其中的意义。”少女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凝重的意味,“按紧,不要乱动。它说不定会逃走。”

    涩泽龙彦有些疑惑地看过去:逃走?

    “这个东西只是承载着知识的载体,真正重要的是改造了它的知识与信息。而知识会自己选择自己的主人。它们也是活着的,就像是咪姆是活着的一样。”

    X小姐说着说着还吐槽了一句:“有的时候它们的逃逸速度会让人怀疑自己的大脑皮层光滑得能让它们在上面溜冰……”

    数学相关的知识尤其如此。它们和神秘学知识都是最挑剔的,说走就走,一点挽留的机会都不留给人类。

    第38章 童话里的红舞鞋转呀转

    “就这么先按住……然后把那枚怀表打开, 表盘对着它。”

    X小姐看着面前闪烁着错乱光彩、根本看不清内容的屏幕,语气中带着认真的味道:

    “按照一般情况,它会被暂时性地收容到怀表里。但假如出现了特殊事故, 我就必须把你和它一起从这个时间线拽走了。”

    很久之前,时空管理局在成员找到类似的物品后会立刻连人带东西一起传送回来,但是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件后, 这种措施最终成为了预防意外情况的后手。

    ——毕竟这些收容物虽然在不恰当使用时会带来极大的危害, 但也不得不承认, 它们也有许多用处。更何况调查员都是受到物种极限限制的普通人类,在他们接下来行动的过程中, 这些收容物说不定就能够弥补他们的不足。

    涩泽龙彦用爪子按住这块形似石板的东西, 另一只爪子摁开怀表,对准前方, 下一秒就感觉到自己的前爪一空。

    “关上怀表。”少女提醒道。

    “咔哒”一声,怀表的表盖闭合。涩泽龙彦放下自己的爪子, 原路返回, 一直到了三楼才开口询问道:“这个庄园里的人会察觉到东西被我们拿走了吗?”

    “这个需要看情况……”

    X小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我没有切实地接触过这个收容物,只能根据规律判断出它的大致特性。说不定它比较特殊,自带了反观察反定位属性呢?”

    涩泽龙彦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不就是说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吗?

    “不过我刚刚把东西被拿走的事情告诉给太宰他们了。你下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她熟练地把别的画面与视角调出来, 随着东西被收容, 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件事情解决起来不难。毕竟任务是让你们在仪式上搞破坏, 又不用考虑后路,遇到危险我会直接拉你们回来的。”

    涩泽龙彦看着守着楼梯的女仆, 尾巴微微摇晃了一下, 然后借着还没有完全消散的飞行软膏的力量绕到楼梯的背面, 借着遮挡物轻盈地飞下来,稳稳落地。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脖子上系着的怀表——在光亮的地方, 镂空的复古表盖下面,好像有一颗晶莹剔透的蓝白色宝石正在闪闪发光。

    它的外表不像是之前自己触碰时感知到的类似于石板的扁平,反而更像是X小姐口中对它的定义。

    骰子。

    虽然心里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疑惑和好奇,但涩泽龙彦还是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上面,而是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叮嘱,假装自己没有对这个物品进行任何形式上的思考。

    作为研究神秘学的猫,他可是知道遵守并且敬畏神秘学里的每一条禁忌都是很有必要的。

    “庄园的主人需要主持仪式,所以可能分不出神来追我。但她说不定会通知别人。”

    涩泽龙彦舔了舔自己的毛,自言自语般地分析道:“但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反应过来偷东西的是一只猫。这样就有充足的时间。”

    而且没有准确的定位,想要捉到一只擅长躲藏在各种地方的猫可是很困难的。

    这也是涩泽龙彦为什么现在看上去依旧很淡定——别的不说,如果不动用枪支,人类还真不容易对付一只下定决心要和他们玩捉迷藏的猫。

    笨手笨脚的两脚兽罢了。

    他用尾巴环住猫爪,红色的眼睛一扫周围,从容地跳跃着离开了这栋建筑,雪白的身影隐没在大片大片的白玫瑰丛中。

    另一边,太宰治和费奥多尔也听X小姐讲完了关于涩泽龙彦成功把东西拿出来了的信息。

    “防范措施不错,但防范的是人,不是一只了解各种各样神秘知识的猫。”

    X小姐最后这么总结道:“从这个方向看,涩泽他真的很适合干这方面的事。”

    别看白猫来去自如轻轻松松,实际上那个用无数丝线封锁起来的楼梯就不是人类能够在不触碰任何一根线的情况下通过的。就算是换了太宰治或者费奥多尔来也没有用。

    “那我们可以尝试去破坏这次的仪式了?”

    太宰治微微挑眉:“挺遗憾的,毕竟华尔兹还挺好看。明明我之前一直欣赏不来这种舞蹈形式,毕竟它重复的动作有点单调。”

    “只有俄罗斯人才能够跳出飞翔的华尔兹。”

    费奥多尔在边上说道。他酒红色的眼睛注视着在舞台边突然开始焦躁不安的高挑女子,目送着她离开大厅。

    他们两个现在都在不怎么显眼的小角落,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费奥多尔偏过头,充分征求自己队友的参考意见:“你打算怎么破坏仪式?打断仪式的进程还是直接从那位娜斯塔西娅小姐身上入手?”

    他显得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毕竟引火的后手都已经布置好了,实在不行一把火也可以把仪式彻底打断。

    “我随意。”太宰治无所谓地说道,“如果你是玩游戏追求隐藏结局的游戏玩家,倒是可以直接找上对方,看看能不能让幕后主使真情告白,说出她这么做的原因和具体计划。”

    这句话里多少带上了轻微的讽刺色彩,不过攻击性至少比他们两个人刚见面时好了许多,更接近于习惯性的随口一说。

    毕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队友,虽然看对方都有点不顺眼,但两个人至少都在谨慎地试探着和对方相处的安全距离和交流方式。

    “那就再等等。”

    费奥多尔眨了眨眼睛,看向前方,语气里时同样的无所谓:“好久没有看到舞会上的华尔兹了,观赏完这么艺术的表演可是礼貌。”

    音乐家开始演奏激昂但又带着莫名恐怖意味的音乐,仿佛是在心脏上敲着鼓点,让心脏不由自主地随着它越来越快地跳动,痛苦不堪的同时又兴奋异常。

    男性们揽住女士的后腰,抱着她们疯狂地旋转着跳舞。她们几乎已经脱离了地面,快要飞翔起来。伴随着第一位女士在高速旋转的离心力下“飞翔”而起,也迸发出了第一声不那么符合礼仪的尖叫。

    其中或许有一点惊恐,但绝大多数还是一种近乎于重获新生的欢欣与兴奋感。整个大厅都在音乐生的助推下开始混乱起来,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尖细,甚至快要盖过作为背景的巨大交响乐——同时也越来越远离人类所能发出的声响。

    太宰治微微眯起眼睛。

    这种声音正在逐渐靠近他之前在外面的白玫瑰花园里若有若无捕捉到的声音:

    那是音域宽广而又带着古怪的尖啸,以及仿佛骨骼被碾碎般的痛苦呼嚎。

    在场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什么不对的。他们的情绪已经被完全地调动起来,甚至有人在边上给出了热烈的鼓掌。

    男女们拥抱在一起,他们近乎是用疯狂的姿态旋转和飞舞……女士们绚烂的衣裙和飘带被带得高高扬起,像是盛放到最糜烂最艳丽时刻的花卉,或者像是色彩斑斓的飞蛾羽翼。

    刚破茧的飞蛾翅膀还没有完全变得坚韧,只是蜷缩着的一团,能做到的只有一点点地等待着晾干与充血。但很快,它们的翅膀就会变得宽阔而有力,肥胖身躯中多余的□□回来到翅膀之中构成新的循环。

    就像是那些女伴们因为越来越高速的旋转,而越来越高飘起,越来越膨胀的裙摆。

    费奥多尔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嗅到了仿佛从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郁得已经腐烂的玫瑰与青草混合的气味。

    在灯光下,那是承载着光焰的疯狂的旋风,疯狂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像是闪闪发光的生命的洪流,一对又一对地闪过他的眼前。

    轻盈的,优雅的,疯狂又浪漫的华尔兹舞。

    伴随着闪亮的绸缎的洪流与光彩熠熠的旋转的风,仿佛有声音正在耳边不断地诉说。

    ——你也是他们其中的一部分,是的,为什么不是呢?你也是生命潮水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组成,你们是一体的,是一个伟大的整体,我们是共同在母亲的子宫中诞生的有机物,应该被注入一样宽阔宏大的思维。

    生命,啊!生命……

    费奥多尔冷淡地挪开了目光,眼中的厌恶色彩一闪而逝,耳边幻听一样若有若无的声音被强行打断了。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对情绪的控制,开始直接试图影响思维了。”他说道。

    “试图篡改思想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讨厌。”

    太宰治难得对费奥多尔脸上露出的厌弃表情表示了赞同,他稍微直起身子,看着似乎要逐渐走向尾声的华尔兹:“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破坏到仪式的核心,但把对方想要做的事情破坏掉一定没有问题,对吧?”

    “其实我对那个吵闹的乐队一直很不满。”

    费奥多尔平静地说道:“我其实更喜欢古典音乐一点。”

    太宰治突然转过头,用十分真挚的眼神看着费奥多尔。

    “我本来对所有的音乐抱有同等的尊重。”他说,“但从现在起,我决定更喜欢摇滚一点。”

    配合只是偶然现象,不配合才是常态。

    当然,这两个人还有一点非常默契:虽然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但他们都相当默契地把江户川乱步给“排挤”出核心决策圈了。

    太宰治是觉得真正有效的决策都稍微有点不太人道,掺和进来就算是心没有黑,手上也是黑的,让未成年的江户川乱步加入不太好。

    毕竟这个江户川乱步是生活在和平时代,目标还是学着父母当一位警察,要是被带歪了良心实在是有点不安。再加上太宰治对自己养未成年的水平有点数,于是干脆选择什么都不教,做事也不带着对方。

    费奥多尔这边更简单一点:不管江户川乱步已经成长起来有多厉害,现在还是“没有经历过尔虞我诈的和平时代里的未成年学生”的江户川乱步比起他们来说多少都带点稚嫩,参与到决策里面他不太放心。

    而且他在这方面的掌控欲比较强,不太适应有别人参与进来。所以之前的任务里,要么是太宰治单独行动,要么是他单独行动。

    不过正在无聊地玩象棋的江户川乱步对大人故意排挤的“险恶用心”都一无所知。

    说到底,他还没有把人下意识地想象得那么“坏”的习惯,再加上先入为主的影响,以至于他还没完全认识到自己的队友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毕竟他那个世界还处于学院生活阶段的费奥多尔和太宰治性格也不算太糟糕……

    “将军——”

    乱步“啪嗒”把棋子戳倒,耐着性子和对方玩完了第三把,无聊得托着自己的下巴,毫不忌讳地打了个哈欠。

    “赢了哦。”他看着面前抿着唇的少女,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

    对方有点水平,但也仅限于有点。更何况对于江户川乱步来说,这种需要大量计算的游戏随便玩玩都能赢。

    又不像是桥牌,还需要打心理战。国际象棋对方一动棋子,他就能从棋盘上看出对方能走出什么样子的路线,怎么样打乱对方的部署。

    不过对面的少女看起来越来越生气了啊。

    江户川乱步看了对方一眼,敏锐地注意到了对方表情的变化。

    如果说对方一开始还是不服输的气恼,以及想要证明自己的胜负欲,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再明显不过的怒气与攻击性,只不过被掩饰住了。

    嗯,他以前是不太懂怒气这种情绪的,直到他被父母混合打了一顿……

    是因为这里越来越燥热的空气、越来越接近于噪音的音响,以及仪式调动的情绪吗?

    本来对手下败将没有什么了解兴趣的江户川乱步歪了歪脑袋,很好奇地想到。

    对面的少女紧捏着的关节有点发白,周围的其余女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说话了,而是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就像是古罗马角斗场上那些围观人类互相厮杀的观众。

    在音乐与尖叫声的背景里,处处透着一种诡异的神经质。

    江户川乱步挪开了目光,看向了传来巨大声响的舞池。

    人们还在跳舞,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穿上了红舞鞋的女孩,好像就算是他们的生命终止,舞蹈也不会停下,哪怕跳舞的只是一具干尸。

    在他看来,这些动作可以被简单地抽象为两个词汇:旋转,飞翔。

    这两个动作如果放在一起,能代表着什么?

    “互相攀缠的上升。”他轻声自言自语道。

    炼金学意义上的上升、升华、圆满;基因学里面交缠着螺旋向上的DNA双螺旋结构;医学领域代表治愈生命的蛇杖;数学里那个被恰好扭曲成“8”字形的无限……

    那是从不完美走向完美、复杂走向简单、分化走向最初的原点,是对原初的献祭,是向最原始的回归。

    ——万物之母,众生之母,永远为自己的孩子而哭泣的母亲啊。

    像是被一种莫名的灵感击中,江户川乱步突然感觉到自己明白了什么,翠绿色的眼睛有些诧异地睁大,想要说但又感觉自己说不出口。

    对面的少女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我们再来一盘吧,乱步小姐。这一次,我们再来设定一个赌约。”

    江户川乱步下意识地转过头。他看到对面的少女抬起头,朝着他很灿烂地咧嘴一笑,身上衣裙的色彩就像是被腐蚀那样块块剥落,露出苍白如骨骼的内里。

    从她微微张开、带出明亮微笑的嘴中可以看到和猫一样细密的门齿与尖锐的巨大犬齿,口腔内部细密环绕一圈又一圈的弯钩状尖牙,以及上方密布着牙状增生物的尖舌。

    “赌约是——”

    祂笑盈盈地说:“生命。”

    第39章 厄琉息斯牌戏

    对方口中密密麻麻的“牙齿”足够让任何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心肌梗塞地昏厥。

    江户川乱步几乎下意识地抓紧了衣服, 手指摸向长裙下面贴身的刀匕,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仿佛都被对方的开口吓得炸起。

    来到这里后接触到的种种线索彼此贯穿,最后定格成一片模糊而又清晰的斑斓色彩——就像是他明明已经触碰到了什么, 但是依旧有某种力量顽固地拒绝被他看清。

    “什么游戏?”他紧紧地看着对方,问道。

    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没有去拒绝对方的能力。

    “厄琉息斯游戏。”

    对方用活泼的语气说道:“我不太喜欢国际象棋, 更喜欢纸牌游戏一点。不过你知道这个游戏的规则吗?”

    苍白的领域在他们说话的期间不断扩大, 但是又没有蔓延到太过遥远的距离, 只是把他们的周围包裹了起来,就像是蚕织起来的一个繁琐而又美丽的茧。

    来自大厅的音乐声正在逐渐消失。

    江户川乱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呼吸微微屏住。

    “所以是什么规则?”他问。

    “嗯……很简单。这种纸牌游戏的目的在于找出规律。”

    对方歪了歪头, 笑着回答道。祂的脖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伸长,就像是真真正正的水鸟或者蛇的脖子那样, 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般来讲,它需要四个人才能玩得起来, 不过没有关系, 我们可以对这个游戏进行一些小小的改造。”

    对方这么说着,接着笑了一声,伸出手从空气中抽出两副纸牌, 放在桌子面前。

    “事先, 游戏者中一个叫上帝的人创造出规律, 并把它写在纸上。”

    苍白的“少女”轻声说着,手指在桌子上面写下一段古怪错乱的语言, 然后在江户川乱步看清它的内容之前快速地隐没。

    “这个规律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律。”

    祂抬起脸微微一笑, 然后把两副52张的纸牌分成四份, 直到发完才停下。江户川乱步的面前有一份,祂自己面前一份, 还有两份的位置是空着的。

    “然后你拿出一张牌,宣布世界开始存在,游戏便开始了。每个牌堆按照顺序各自出完一张牌,这就是一轮。只能在自己面前的牌堆中选择牌,另外两个无人的牌堆会自己随机出牌。”

    祂笑盈盈地看着江户川乱步的眼睛,左眼银色的瞳孔看上去是类似于山羊或者鹿的横瞳,声音中有着玩味的轻快:

    “从第二张牌开始,上帝负责指出或好牌与坏牌,坏牌被放到一边,好的牌则排成直线连起来。你需要观察被上帝接纳的牌,在玩的过程中找到这种支配选择的逻辑。当你觉得自己找到了规律时,可以宣布成为先知,代替上帝的位置,指出上面所出的那张牌是好还是坏。”

    “上帝此时依旧监督先知,错了先知就要被免职。假若先知连续十次成功作出正确回答,就要解释他推断的规律,正确就赢。假若104张牌都出完了,你还没有找到规律,或者作为先知被罢免,那上帝就赢了。”

    看上去是一个很简单的找规律游戏。但实际上,这个游戏里值得玩味的地方太多了。

    仅凭借对不同牌“对错”的判断很难找到那个正确的唯一的规律,“上帝”甚至可以刻意根据规律调整自己的出牌,让他对规律的寻找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甚至“上帝”还可以设置一些很离谱的规则,比如只有一张牌是坏牌。这样绝大多数的结果都会是好牌,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的信息。

    因为“先知”要连续正确判断十次才算成功,所以必须要在只剩下十张牌之前得出结论。而如果“上帝”给出的规则太过苛刻,就算是打完了所有的牌也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唯一解”。

    这是一场天然就对“上帝”以外的玩家不公平的游戏。

    江户川乱步看着面前的牌,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上帝。”

    他用笃定的语气说道,翡翠绿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god”这个单词既可以指“上帝”,也可以指更为广泛的“神”。

    他知道,从对方开口的那一刻开始,对方就不再是那位有点小性子的女孩子了,而是某种更为庞大、更为无法描述、更为辉煌而又壮丽的某种生命伸展出的一角。

    “猜对了哦,但是没有奖励。”

    对方眨了下眼睛,脸上依旧是灿烂的笑容,声音听上去给人的感觉又轻盈又快,莫名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收敛一下想法,否则你的眼睛会被烫伤的,乱步君。”

    超出了人类承载能力和光和热量会灼烫一个人的眼睛。

    江户川乱步愣了愣,没有别开视线,而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对方的面孔,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吸引着他,让他没有办法远离。

    祂身上的彩色正如同外壳一样斑驳掉落与皲裂,就像过于绚烂的色彩不被允许攀附上祂存在的躯壳。从祂身上裂开的缝隙里,一种混沌而又澄澈的明亮光芒倾泻而出。

    极为矛盾的双重感觉让江户川乱步感觉自己在注视的时候大脑都忍不住产生了混乱,就像是煮沸那样冒气泡来。

    同时冒出的还有无数的思绪,大量膨胀的灵感就像是从烧烫的管道里吹出来的玻璃,或者融化的金黄糖浆,在高温的融化下随意扭曲着自己晶莹剔透的形状。

    “咳咳咳咳!”

    他突然闭上眼睛,像是感觉到自己的气管里呛进了什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得眼角都忍不住泛出了泪花。

    ““你是……那位和时空有关系的神?”

    乱步在咳嗽的间隙有些艰难地询问道,同时努力压制着自己大脑的思考频率。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大脑在处理和对方有关的信息时总是异常地发烫,就像是不堪重负的电脑处理器运行着内存过于庞大的游戏一样。

    这种反向的压制让他感觉很不适应,甚至有一种被压制本能的痛苦感,但是生命最核心的求生欲又逼迫着他的大脑去这么做。还有一部分的感官选择拒绝参与这场巨大的战争暴动,安静得就像是死去了一样。

    身体反应的不一致带来明显的不适应和错乱感,让习惯于运转的大脑控制不住地加快速度尝试理解这样古怪的情况,但下一秒就被什么给强行打断——

    “别看,别想。”

    神的声音平静下来,就像是律令一样让思考的速度骤然突降。

    在骤然缓慢的世界里,大脑的感触变得异常清晰。

    江户川乱步因为来自大脑和肺部的突如其然的疼痛吸了口气,感觉到某些初具雏形的想法就像是灵活的鱼一样游走着,柔软的尾巴抚摸过大脑褶皱的皮层,带来轻微的痒意。

    然后对方的手便把它们全部给握住捉走了。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东西,人类是很脆弱的。”祂说,“不过你还小,不知道该怎么驯服自己的大脑,放轻松。”

    祂现在温和的态度和刚刚说用“生命”做赌约时的样子截然不同,让祂此刻的好脾气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活像是一个连环杀人犯正在你的窗前对你微笑。

    江户川乱步咳嗽了几声,但是表情看上去更痛苦了。

    “年轻人往往不知道该如何运用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对方的声音很慢,听上去也很柔和:“在这种会调动人情绪的仪式里,过于旺盛的思绪会像是树一样在精神的空间里蔓延开来,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到什么。”

    “好啦,别再多看我哦,乱步桑。我明明是来玩游戏的,又不是来看人到底是怎么把自己融化的大脑给从肺泡里咳出来的。”

    祂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开了个玩笑,身躯裂隙中藏着的飞蛾也扑朔了一下翅膀,就像是同时有成千上万个眼睛在同时眨动。

    江户川乱步忍着大脑中被抽走什么而带来的强烈空虚感,勉强止住了自己咳嗽的欲望,再次朝前方看过去的时候,只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片模糊不清的事物。

    那种强烈的痛苦从大脑中像潮水一样退去,只留下了令人茫然的错觉。

    祂“嗯”了一声,笑盈盈地伸出手:“由你开牌吧。”

    江户川乱步看向自己手中的牌。各种思绪正在翻涌,但是似乎都默契了避开一块区域。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东西被拿走的感觉。

    “那是什么?”

    他用力地喘息了几秒,然后问道。

    他问的不仅仅是自己在那短暂几秒中看见的画面,而是那种源源不断欢呼雀跃着钻入他大脑的知识与灵感,带来“仿佛能够掌握全世界一草一木”感觉的庞大冗杂的信息。

    在那一刻,他不仅仅感知和明白了周围存在的一切与所有的逻辑,还隐隐约约看到了本该属于未来的残缺影子。

    江户川乱步握紧了自己的手指,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呼吸快速地平复下来,但依旧感觉反胃的感觉在咽喉不断翻涌。

    但那种未来……

    怎么可能会发生?

    “那是所有的可能。”

    祂用银色的眼睛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我为宇宙中所有的可能性与路途,而你刚刚通过这里看到了它们。”

    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或者根本不在意一样。

    也许就像是祂所说的那样,祂来到这里就是兴致使然地想要玩一个游戏。所以江户川乱步必须要和祂玩,其余的祂都一点也不在乎。

    江户川乱步没有说话。

    他拿出自己牌堆里的一张牌,翻开放在桌面上。

    那不是扑克牌或者塔罗牌,而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牌面。上面纯粹用黑白灰三色勾勒而成,上面一共有七只飞蛾围绕一朵花。

    蛾牌7。

    “世界开始存在。”

    他用虚弱但是坚定的语气说道,抬头看着面前的神明。

    那对绿色眼睛中的神色一点点地变得锐利起来,就像是一把之前被人保护得很好的宝石终于撞在了墙面上,磕出了一个锋锐的尖角。

    “我会赢的。”他说。

    他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在之前突然提醒他去收敛自己的想法。

    因为祂知道,这么说的话,人的大脑反而会下意识地去分析这段话的含义,去疑惑和思考为什么,然后在知识的指引下被吸引,去看祂裂开的身躯,从而窥探到那遥远的关于未来的一角。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退缩的机会,但现在他必须要赢。

    他不在乎这一局赌输掉生命,但他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未来会是那个样子!

    按在桌上的牌散发出淡淡的微光。国际象棋上浮现出飞蛾与花朵的图案。

    第二个牌堆自动放出一张牌。

    鸟牌2。

    这是一张绿色与白色构成的牌。翠绿色的鸟站在横放的镜子上,下方倒映出它苍白的骨骼。

    “好牌。”

    对方微笑着说道。

    于是这张牌飞到初始牌的上方。国际象棋的棋盘上于是也多出了一只站在鸟骨上的飞鸟,脑袋低垂。

    “以及,关于你之前的问题——准确的说,我的权柄是和信息、知识、运动之类有关。不过我确实比别的神在时空方面更加擅长亿点点。”

    祂用手指撑起自己的下巴,已经变成白色的长发沿着肩膀垂落而下,看上去就像是被石膏雕琢出来的,而脸上依旧是明亮的笑容:“如果想要称呼我的话,叫我伊尼就可以了。”

    伊尼,鹿的梵文。

    江户川乱步没有说话,而是快速地扫过那一张有关于鸟的牌,判断出这张牌的存在应该相当于扑克牌里代表春天与爱的红桃。

    之前的蛾牌对应的则是黑桃,一张象征着冬天与战争的牌。

    另一张牌飞出,在空中翻转出里面的内容:

    十只黑猫分别站在屋檐和台阶上,背景是一颗特别巨大的淡黄色星球——上面有一条竖缝,就像是猫的一只眼睛,而黑夜就是它的身体。

    “猫牌11。”

    “就像是扑克牌里的方块J代表着大英的护国公克伦威尔一样。猫牌11讲述了一个人夜晚抬头时看到了天空上的星星正在对他眨眼,结果身体碎裂开来,变成了十只黑猫的故事。”

    伊尼笑出了声,在简短的解释之后把牌丢到鸟牌2的旁边:

    “依旧是好牌。很难说你的运气到底怎么样呢,乱步桑。”

    江户川乱步没有搭话,而是看着对方慢条斯理地低着“修长”的脖子整理手中的牌,突兀地询问道:“世界的规则应该是简单而又不易察觉的真相,是吗?”

    “没错。”

    对方从容地回答:“真理往往一目了然。”

    他丢出下一张牌。

    猫牌8。这是八只猫在四层喷泉上用盆接水的图案。

    “坏牌。”祂说,把这张牌上的图案抹去,声音不紧不慢,“接下来到你了。”

    “伊尼!你敢来找我队员麻烦!你信不信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把你的头给拧下来!”

    愤怒的少女声音在神的耳边环绕着,自称为“伊尼”的神则是淡定地无视了自己耳边来自眷者的吵吵闹闹,甚至打了个哈欠,亮银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别闹别闹,小X你淡定一点。”

    另一个时空的祂对从虚空里冒出一个脑袋,对自己的眷者随口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敷衍意味:“你看你的这个新队员多可爱,让我玩玩,还挺有趣的诶。”

    “……”

    突然发现自己联系不到乱步的X小姐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拽住那个伸出来的脑袋上像是树一样蔓延生长的晶莹鹿角。

    然后便满怀恶意地拉了下来。

    她甚至还咬着牙,特别用力地用鹿角的根部在对方的脑子的位置搅了几圈,顺便“嘎吱嘎吱”地拧着祂的脖子转了三百六十度,手指顺着对方的眼睛位置伸进去搅了好几下,从里面挤爆了一大堆“扑棱扑棱”飞翔的白色飞蛾。

    “哎。”不成样子的头颅说道,“我挺想说服我自己,你这么做其实是想陪我这个孤寡老人玩来着,但是在没有办法说服成功。但这下你应该消气了吧。”

    少女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呵呵。”

    “我再说一遍,离他们远点。”她用手拽住那根已经缠绕到她手腕上的鹿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尤其是离乱步远点!”

    “至于吗,至于吗?”

    祂用空洞洞、里面还有蠕动的飞蛾尸体的眼睛看着少女,声音听上去有点幽怨:“我好歹也是知识终极,诸方求索之路,永恒变化之主诶。喜欢聪明的小家伙怎么了?”

    X小姐看了一眼,伸手打算接下来把对方的脑壳掀开来再拧一遍。

    正在想自己应该用哪张牌的江户川乱步抬起头,感觉对面的神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有点无奈,连带着四周的气场都变得迟缓了起来。

    “你不觉得你队伍里那个叫做江户川乱步的小家伙本来就很有问题吗?”

    凑到X小姐面前的头颅快速地恢复,然后用难得认真的语气问道:“好吧,我知道你其实是知道的。但是你不想帮他解决吗?”

    X小姐眯起眼睛,收回了手,双手抱胸,似乎是打算看看面前的这家伙到底还能说出什么鬼话。

    她当然知道江户川乱步的问题。

    江户川乱步能在几秒钟之内,将场景中的每一个细节全都尽收眼底,然后将这些观察所得的东西归类推理,最终得到结论。

    听起来,这很厉害,而且也很合理。但只要稍微对人体有点了解就知道,这种现象其实是很诡异的。

    首先,人类想要仔细的观察一个事物,必须要经过0.5秒到1秒钟左右的时间,才能锁定这个事物的细节。

    其次,人类在同一时间,是非常难以将视线锁定到更多的东西之上的。人类习惯的观察方式是集中一点,其余的信息都会被人体过滤掉。

    一般来讲,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到目观全局。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这种观察方式会导致观察的精度降低,视野会变得更加模糊,对细节的把握会降低。

    这不是观察力的问题,而是人类这个物种的极限就摆在那里。

    但是江户川乱步却能在几秒内,观察到每一个东西的细节,并且在大脑内快速地联系起来,结合本身拥有的生活知识本能般地得出结论。

    “比起人类的眼睛,他的眼睛更像人类发明出来的摄像机。”

    恢复好的头颅看上去像是一只鹿,双眸是清澈如水的亮银色,只是一只眼睛是猫的竖瞳,脖子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羽毛”。

    那些羽毛都是收敛起翅膀的苍白飞蛾。

    祂优雅地步出身子,露出前两足的猫掌与后两足的鹿蹄,流线般的身躯上覆盖着厚厚的“飞羽”与宽阔的六对“翅膀”,身后拖曳着一条形似鸟类但有一条修长尾椎骨的尾巴。

    祂的鹿角蔓延,触碰面前漆黑的屏幕,让祂和江户川乱步“玩游戏”的场景重新亮起。

    “他在观察某件事物的同时,却不去虚化其它的画面。他的视觉既没有盲区,也没有模糊的地方。看起来可不像是正常的人类呢。”

    祂侧过头。

    “就和当初的你一样,X。”

    第40章 四种动物的寓言

    少女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只身姿优美的银白色生物, 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而产生太大的心理波动。

    “抱歉哦。”她用古井无波的声音说道,“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过虽然在看向屏幕中呈现的内容时还是很担心, 但她的态度终于稍微缓和了一点,也不像之前那样怒气冲冲了,琥珀色眼睛中的神色重新变得轻松了起来。

    似鹿似鸟的生物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简单来说, 我只是帮助他掌握自己的能力而已, 顺便给他的能力进行一定程度的限制。”

    祂说道:“他对事物的观察超越了人类, 但是自己的心智还是一个孩子,如果接触到他不应该接触的东西, 可是会出大问题的。”

    这句话说的没错。

    在这个世界上, 知识和信息是活着的,同时也是危险的。它们能够反过来影响智慧生物的身体, 消减他们的理智,把大脑作为它们的巢穴, 引诱着寄生的生命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终极”。

    那些被知识蛊惑的生命是文明天然的敌人, 贪得无厌的宇宙之癌。

    “会对他有伤害吗?”

    同样知道这些事情的X小姐沉默了一会儿,不再继续追究之前的问题,同时用有点不信任的眼神看向对方:“以及, 你应该不会在玩游戏的时候作弊吧?”

    “这得看他自己能做到哪个地步。”

    伊尼微微偏过头, 用那只如猫一样有着竖线瞳孔的亮银色眼球看着少女, 重重叠叠的声音就像是许多稚嫩的人声合唱出的一首歌。

    “我不是人类的保姆,但也不会在这方面故意给他增加难度, 小X。”

    X小姐眼睫微垂。

    她看着面前的屏幕, 然后突然粲然一笑。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少女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 朝着面前的生物挑眉,“我相信他。”

    “?”伊尼大吃一惊地转过头, 然后就用前爪捂住自己的脸开始“嘤嘤嘤”地假哭。

    “好过分哦小X!”

    祂一边呜呜咽咽地扑棱着翅膀假哭,一边大声对自己的眷者进行道德谴责:“竟然宁愿相信刚刚认识的队友,也不愿意相信你的神——简直太糟糕了!”

    “好了好了,你爱去哪玩到哪儿去,别在这里烦我,我还有事情要忙呢。”

    X小姐虚起眼睛,从手边端起一杯咖啡,喝了两口后就开始赶人,同时勉为其难地夸赞了一声:“还有,你的新形象看上去还不错啊,这几天是在朝人类的审美靠拢吗?”

    “哦,你说这个啊,是我最近和别的家伙打架的时候找到了一点灵感。”

    伊尼假哭的声音戛然而止,看了看自己似鹿似鸟的身躯,也不在意自家眷者的语气,眯起眼睛满意地说道:“我觉得这个形象可以保存的时间稍微久一点……那我先走喽。”

    祂身后璀璨如星河水晶、蔓延到视野尽头的水光长尾在虚空中一扫而过,身上无数苍白飞蛾张开翅膀,露出翅膀下面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金色眼睛,然后便消失在了空间里。

    就像是这里本来就只是祂一个清浅的影子。

    X小姐抬起头,看着祂消失的地方,眼中银色的火焰微微闪烁,但又很快熄灭。

    她和这位神之间的关系处于一个很微妙的界限上: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对方的面前做任何事情,但是又没有办法让祂去做什么,只能听任对方的想法。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她打了个哈欠,把杯子里的咖啡一口喝完,自言自语般地嘟囔道:“好好干活吧。”

    反正能看穿过去与未来的“万千路途之主”既然选择了她作为眷者,本身就是对她做出任何行为的默许。

    这里的任何行为包括把神的犄角拽下来,指着神的眼睛骂骂咧咧,把脖子扭断,把神降临的躯壳丢到榨汁机或者绞肉机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位对自己脾气还挺好的神会有那么大的恶意和怒气。但每次看到祂的时候,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厌恶感顺着她的脊背攀爬而上,像是一只百足蜈蚣,让她忍不住从心底冒出一种恶心感。

    如果知道失忆之前到底发生什么就好了,总感觉这和失去的前半辈子的经历脱不了关系。

    X小姐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看了眼墙上的时间,然后有些担忧地继续望向屏幕上的乱步。

    国际象棋的棋盘上四种动物都已经出现。

    分别是代表春的鸟,代表夏的猫,代表秋的鹿与代表冬的蛾。它们都在默不作声地游走,注视着这场对局。

    最中央的是创始牌:蛾牌7

    排成一排的好牌分别是:鸟牌2,猫牌11,猫牌5,猫牌13,鹿牌3

    中间的许多张牌已经出局——如果说一开始出的牌几乎都是好牌,接下来就是大片大片的坏牌被伊尼笑盈盈地点出局。

    其中好牌里猫牌的数量是最多的,也占据了牌面最大的数字。而最小的数字则是鸟牌的“2”:里面唯一的偶数。

    再次轮到的江户川乱步微微皱眉。

    他注意到了,这些牌几乎都是一张小牌配上一个大牌的组合。

    这局游戏中世界规律中有一条是“大于一定数字的牌和小于一定数字的牌交替出现”吗?

    “现在已经走了28张牌了。”

    神用轻快地语气说道:“又轮到你啦。”

    江户川乱步没有管祂,而是在继续思考,手指抚摸过手中的牌,小心翼翼地运转着大脑,同时一心双用地努力屏蔽着思维,不让自己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

    对方身上巨量的信息太危险了。

    很快,他就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假如这条规则是成立的,但在猫牌13出现之后,出现了一张猫牌1,为什么那张猫牌1被判定成了坏牌?鹿牌3却被认可了?

    是猫和鹿的种类问题吗?还是1和3之间的区别?又或者是它们牌面上描绘内容的区别?

    他挪动自己的手指,深吸一口气,决定控制变量再尝试一次。

    在鹿牌3之后,出现却被伊尼否定掉的大牌有很多。因为发了两副牌,他手中恰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

    “蛾牌13。”江户川乱步抽出牌,将之按在了桌面上,抬眸匆匆撇过对方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便快速地收回了目光。

    “恭喜!似乎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呢。”

    伊尼银色的眼眸弯起,似乎露出了一个很标准的人类微笑。他把这张牌往别的好牌位置轻松一丢,声音愉快:“好牌!”

    “漂亮的试探和突破,就像是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并且建立了经典物理一样伟大。”

    祂非常热情地鼓了鼓掌:“再接再厉哟,年轻人。”

    经典物理是物理学上的一个伟大突破,但是这种理论有着自己适用的范围,并不能完整地概括整个世界。

    ——也就是说,确实有一部分原理呈现了出来,但这是有限制的吗?

    江户川乱步摸了摸桌角,摸到一块甜点,塞到自己的嘴里,表情已经变得凝重了起来。

    两张牌都是蛾牌13,但是一张好牌,一张是坏牌。那么肯定存在着一个很重要的要素,把这两张牌划分了开来。

    “出牌的次序?出牌的轮数?还是每一张牌前面的花色和数字会对这张牌有影响?”

    他开口询问道。

    然而神只是弯起眼睛笑。

    “规则必须简单、优美而又难以发现。”

    祂再一次重复了自己之前说过的内容,语调轻盈而又愉快:“否则就是上帝的失败。乱步,你知道什么叫做简单、优美而又难以发现吗?”

    “打个比方:数学领域的欧拉公式,物理领域的麦克斯韦方程组,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答案是42……看上去精致,动人,简洁。”

    说到最后,祂笑出了声:“当然喽,我不会在和可爱高中生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往里面塞方程组的。我只能说,我在里面用了一些东西,让它变得很符合人类美学。”

    江户川乱步终于抬起了眼眸,那对在巨大压力下逐渐绽放出属于锐器的尖锐锋芒的翡翠绿眼睛认真地看着祂,但这一次他没有因为看到太多不应该了解的知识而感到痛苦。

    “少女”用祂分属于猫和鹿的银色眼睛饶有兴致地予以回视。

    江户川乱步突然想到太宰治和费奥多尔之间的对话,于是学着大人的模样虚起眼睛,故意用嫌弃的语气说道:

    “哦,那你在里面塞了黄金分割率公式?”

    “……”

    神眨眨眼睛,接着突然笑了起来,看上午完全是真心的、愉悦的笑。

    “如果你赢了的话。”祂说,“我倒是想再给你送一个别的礼物了。”

    下一张牌从牌堆里滑了出来。

    鹿牌1。

    “坏牌。”伊尼打了个哈欠,露出满嘴的尖锐牙齿,然后歪头看向牌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感慨道,“真是的,鹿牌怎么都出现得那么不巧呢?”

    国际象棋上的动物们也齐齐地叹了口气,似乎对没有新的成员来很遗憾。

    新来的十三只飞蛾飞到最顶端,与创始牌的其余七只飞蛾组成巨大的花朵形状。数量繁多的猫把鸟咬住,然后开始追逐着蛾子,让它们焦虑地飞来飞去。稀少的鹿在边上警惕地观察着什么,似乎正在思考。

    被咬住的鸟凄厉地叫了几声,飞走停在了离这些动物很远的距离上。它在冰面上趴伏着,先是旁观了一会儿,然后双眼紧闭地蜷缩起来,和与它相伴的苍白骸骨倒影融为一体。

    “这些牌和现实有关吗?”

    “你发现了?确实有点关系。”

    在又指认了一张坏牌,神明轻松写意地抛出一张牌,笑着说道:

    “小心哦,这个赌局可是和生命有关的。毕竟想要长大的话,就要好好承担起属于大人的责任啊——我出的这张还是坏牌。”

    江户川乱步突然抬头:“你似乎从来没有出过一张好牌?”

    “是的,没有一张。”神笑盈盈地说,“我不会给出任何一张好牌。”

    这句话可以被

    用很多种方式理解。比如祂会故意选择错误的牌;比如这个规律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手中的牌全部都作为“坏牌”出现……

    比如,作为最后一个出牌者,祂出的牌永远都是坏牌。

    江户川乱步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自信微笑。

    “简单又优美?”他问道。

    “简单又优美。”祂笑着说。

    “那我已经快要猜到答案了。”江户川乱步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他把蛾牌4放在桌面上。

    “在还剩下十张牌的时候,我会宣布自己成为先知。”他说。

    “坏牌。”神回答,亮银色的眼睛中浮现的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调侃,“那我就期待你接下来的表演了。”

    “啾——”在棋盘一角蜷缩着的飞鸟突然发出不安的鸣叫声。被猫追逐得飞来飞去的蛾转身扑向身后的猫。鹿走入飞蛾环绕的花中,在密密麻麻扑腾的蛾中站在了前方,发出威胁的声音。

    江户川乱步下意识地攥紧牌,目光垂落在棋盘上。

    “耐心,耐心。”神轻快地说,顺便宣布了另一个牌堆飞出的牌是“坏牌”,“等到我们新的客人入局,还要一些时间呢。”

    “你也要对你的同伴抱有信心,小家伙。”

    大厅里的钢琴发出骨骼被碾碎般的凄厉哭泣,被剥皮的小提琴婉转地□□,长笛的腔调裹挟着扭曲亵渎的声音。

    但所有的声响在接触到苍白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只剩下微妙的静谧。

    神明微笑着侧过头。

    在扭曲的时间线中,祂看到自己的老朋友:那位为自己的孩子流泪与流血的母亲,那个黝黑的皮肤包着骨骼的骷髅。

    祂摇摇头,似乎很不理解。

    “明明都疯了,怎么都还那么爱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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