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泰晤士河上

    今天临近清晨的时候, 伦敦的雾气似乎已经变小了。

    白猫在稀薄的雾气里抖了抖身上的长毛,脑海里依旧想着自己昨天夜晚,追着神秘术波动爬到海德公园的大树上时看到的场景。

    满地的机械残骸与乌鸦飞羽, 还有他所熟悉的、巨大身躯在枝干上所留下的痕迹——蛇缓慢缠绕爬行所留下的影子。

    是“赫尔墨斯艺术协会”与英国官方神秘学界的一次冲突?

    这里爆发的战斗似乎以很快的速度结束了。

    涩泽龙彦仰头嗅着带有浓郁湿润感的空气,水分和雾气中的某些东西极大地干扰了他对残留味道的感知。

    他没有发现任何事物,但灵性的直觉在他的灵魂中微微地闪耀着, 表示这里仍旧有某件特殊的东西存在。

    ——是什么?

    涩泽龙彦以轻灵的姿态跃到另一根树枝上, 绯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幽幽发亮。四周的雾气从暗沉的夜色逐渐转化为闪亮的银白。

    这在伦敦意味着“星光的出现”, 白雾代替无法透过这里的星光微微地明亮起来。

    “你不走吗?”

    一个声音问。

    “喵!”

    白猫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立刻跳走,下弓起背, 警惕地朝声音来处望过去, 身上蓬松的白毛下意识地炸了起来,从喉咙里发出警惕的声音。

    刚刚对方说的是猫的语言。

    “我不会伤害猫。”对方用轻缓的声音说。它从浓郁的树叶下走出来, 翠绿色的眼睛看着涩泽龙彦,“我是凯特·西斯。”

    这是一只双足站立, 和人类一样行走的猫。它背上的毛根根竖起, 有着一身纯黑的皮毛,只在胸口有撮白毛。

    涩泽龙彦微微愣住,他当然认出来了面前的这一位是谁。

    凯特·西斯(cait sith), 九命猫传说最初的起源, 凯尔特神话里的猫国国王, 可以在人类与猫之间变化模样的精灵。

    “刚刚发生了什么?”他问。

    “这得你自己去发现。”

    猫王用一种柔和且耐心的声音说道:“我不会告诉你,她……维多利亚和我一样都是王。出于守护一个王的尊严, 我要保守她的秘密。”

    涩泽龙彦抖了下耳朵, 这句话印证了他的猜想:“果然和维多利亚女王有关?”

    双足站立的黑猫却不说话了, 他的胡须在闪亮的雾气中抖动一两下,脸上的表情是一只猫独有的狡黠。

    涩泽龙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也没有什么对这个地区国王的尊敬,转头就跳了下去,半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现在的小家伙真不礼貌。”

    黑猫有点好笑地动动自己的耳朵,倒也对这种情况不甚在意:毕竟猫本来就是一种桀骜不驯又自由自在的生物。

    它重新走回树中,放下自己的前爪,围着树中心的东西继续自己之前没有完成的睡眠。

    天空中重新落下一群群的乌鸦,落在巨大的树上,发出嘈杂沙哑的喊叫,但黑猫也没有什么理会的意思。

    伦敦的乌鸦是诞生在柴油与机械中的钢铁之魂。它们永远都没有办法消除,只会在伦敦工厂日以继夜地喷吐出的厚重烟雾中再生。

    黑猫打了个哈欠,咬住自己的尾巴尖。

    “明天,终于能晒一晒太阳了……”

    伦敦的雾气似乎消散了一点。

    但幅度过于微小,以至于几乎没有人能够意识到。

    第二天,太宰治是被尽职尽责的白猫闹钟从被子里面挠醒的。

    涩泽龙彦对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翘着尾巴从床单上离开——他对人类的床没有什么兴趣,但对用这种方式把太宰治叫起来还是很有兴趣的。

    江户川乱步今天起得很早。现在天还没亮,外面的门开着,能看到侦探正在朝外面张望。

    “雾气已经很淡了诶。”

    他说:“莫妮小姐!你也要去看典礼吗——”

    对面能够看到一个穿着戴兜帽红裙的女孩子站在走廊上。她脸上的表情并不能被很清楚地看见,但在江户川乱步打了个招呼后也挥了挥手。

    “不去,我还有事情呢!”她大声地回答道,声音确实是那位姑娘的。

    然后她的身影就在稀薄的雾中消失不见了。

    江户川乱步有些茫然地歪了下头,但很快就想到对方也许是要工作:在自己兄长病倒之后,就只能由她来支撑这个家了。

    费奥多尔也起来了——或许这位俄罗斯人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顶着不怎么明显的黑眼圈在给那一盆艳丽燃烧着的盆栽浇水。一串一串的红色一直垂落到下面的楼层。

    “今天很多人都早起了。”他说,示意太宰治往别的方向看一看。

    这个窘迫的地方在这个太阳还没有出现的时间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很多人形的影子在雾中搬动着色彩斑斓的东西。

    太宰治眯起眼睛,辨认出那同样是好几盆色彩明亮的花,还有床单和被子,或者干脆就是几块虽然有些褪色、但可以看出色彩被染得很亮眼的布料。还有人牵着自己孩子的手走出了家门,但也不上街,只是在走廊上看着。

    各种各样嘈杂的声响互相碰撞,好像能够荡漾出水色的波纹。虽然依旧没有集市上的吵闹,但也能听得出四周洋溢的快活气息。

    东区在太阳照射过来之前就明亮了起来。

    白猫咬下一朵绯红的花瓣,然后跳到江户川乱步的怀里,懒洋洋地趴在对方的肩上伸了一个懒腰。

    “喵呜。”走了走了。

    太宰治“嘶”了一声,突然想起来自己被挠起来还没有洗漱。

    “我去收拾一下,你们先去买个面包?”

    江户川乱步趁太宰治转过头,趁机拽了下费奥多尔的衣袖。就算是隔着镜片,费奥多尔也能看出来那对绿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甜奶油夹心面包”这个执着的单词。

    俄罗斯人用微妙的长音“嗯”了一声。

    一天只吃一颗糖真的至于这样吗?

    白猫转过头,那对红宝石的眼睛盯着下面的阶梯,跳下来又去看新的有趣事物了。

    感觉到空气中逐渐减少的湿气,就算是涩泽龙彦耶感受到了愉快,甚至行动比平时都要主动了一点。

    下个楼梯口里莫名其妙地在一夜之间多出来了一盆看上去很漂亮的蕨类植物,在里面盛开得尤其盛大。再边上是近似于绿萝的一团,懒洋洋地把自己的藤条舒展开来。

    显而易见,有人把它们搬出来享受一年一度的太阳了。

    在这里,女王的生日或许比别的日子更像是过节。因为没有伦敦人会想要自己——或者自己心爱的植物和被单——错过每年只有机会看到一次的阳光。

    楼下有一个穿着类似于白色连帽衫款式衣服的人正在有些笨拙地吹口香糖的泡泡,当泡泡裂开的那一瞬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最后他把身子靠在墙上,用有些遗憾的眼神打量着裂开的泡泡糖薄膜。

    “真是的。”他很孩子气地抱怨了一句,转过头看向从楼上面走下来的人,拽拽自己的兜帽,露出一个特别耀眼的笑容。

    “嗨,我是弥尔顿。”

    他用相当欢快的语气说:“很高兴能够认识大家——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成员们大多数都很担心介入这件事的你们的安全,所以由我来保护你们。不过你们也可以理解为监控措施,防止你们做出什么干扰计划的事情。怎么想都好啦。”

    弥尔顿?

    费奥多尔看向对方,似乎听到了来自耳边一声漫长而缓慢的叹气。

    “我不方便当面说他的坏话,所以我只和你一个人说。”

    珍妮弗·莫里亚蒂女士用深沉到让人感觉她有点生气的语气说道:“你面前的这位是一个理想主义呆瓜。我都不知道这是他继承了这个名字后的影响,还是他本来就真的这么呆……”

    费奥多尔挑了下眉。

    “我突然很想知道您和您的那个声音之间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他说道。

    弥尔顿歪了下头,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很灿烂地笑起来。那对浅蓝色的眼睛简直就像是在发光,好像太阳的光线已经提前照射到了他的眼睛里。

    “呀。”他用一点也不在乎的语气说道,“祂已经很久都没有理会过我了。除了我干错事情的时候会出来冷嘲热讽一下。”

    这位看起来很年轻的神秘学者眨了下眼,把怀里的一份打包好的蛋糕拿出来,声调活泼:

    “不过这反而能让我知道不能犯错——要吃蛋糕吗?”

    江户川乱步探出脑袋,目光落在蛋糕上。

    于是蛋糕归属于了这位年轻的侦探。

    侦探把自己脑袋上的猎鹿帽换了个方向——不过现在的伦敦似乎也看不到鹿,好像这座城市里除了人就是海鲜河鲜与乌鸦,就连每座城市里都会到处乱飞的鸽子都少——然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身上的细节,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多大了?”

    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身上某种奇特的时间违和感。

    “七十多?大概是七十四。原谅我,我现在几乎完全不记时间了。”

    弥尔顿用手杖撑住了自己的身子,满脸的怀念表情与他略显时髦的连帽衫不怎么符合:“不过我应该是伦敦城最初出生的婴儿之一。还有人没到吗?”

    “他就是第一个:第一个在伦敦的潮水退却后、完完全全在第一历史中诞生的孩子。”

    莫里亚蒂女士在费奥多尔的耳边轻声地补充道:“比他更大的人,都是在之前他们的母亲就怀了孕。”

    “我当时还亲眼看过他呢,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哼,看起来丑得就像是猴子。”

    一般来讲,刚出生的小孩都是这样。

    费奥多尔想要莫里亚蒂女士稍微讲究科学一点,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又不是对方的妈,为什么要纠正祂的想法。

    “我来了。”

    太宰治这个时候也走下了楼,红色的围巾末梢在下楼的时候一跳一跳的:“这位是——”

    “是弥尔顿唔。”江户川乱步含糊不清地说,“过来帮忙的。”

    他鼓着的脸颊一看就知道是在发现太宰治后把剩下来的东西全部都塞到了嘴里。这种技巧他在家里面就已经运用的十分熟练:都到这个地步了,总不可能还不让他吃吧?

    “那就走吧。”

    太宰治和其余的人和猫对视一眼,接着点了点头。

    弥尔顿重新掏出一根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口香糖开始嚼,眼睛很愉快地眯着,他的脖子处探出一条具有公鸡脑袋的黑蛇。对方转了一圈脑袋,友好地从公鸡头里发出“嘶嘶”的蛇类声音。

    这是蛇怪。

    与常人理解的怪物不同,蛇怪其实最初的地位相当的崇高与神圣。

    它是智慧的化身,也是斯诺提神的化身。蛇怪吞噬人类的意象通常表现为智慧的启蒙——从这个角度来说,和这个以炼金术为核心的神秘结社有着相当高的适配性。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第零历史中弥尔顿所写的《失乐园》的主角撒旦,就是那条让人偷吃禁.果,因此诞生智慧的那条蛇……

    太宰治看向涩泽龙彦,发现白猫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条蛇,但很快就转移开了目光,“喵”一声就跑到前面去了。

    海德公园距离这里稍微有点远。他们最后的选择是坐地铁:更准确的说,这里的地铁并不是运行于地下,而是在海中。

    地铁上没有任何窗户。许许多多的人都挤在一起,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厚重的“人类味道”,让俄罗斯人显而易见地皱起了眉。

    “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五分钟——?已经很快了!”

    地铁里的声音太嘈杂,太宰治不得不抬高了自己的声音。

    江户川乱步小小地“咦”了一声,抱着怀里的猫踮起脚看着挤成一团的人群,眼神中多少带上了几分疑惑。

    “你刚刚也看到那个……是蝴蝶吧?”

    他问涩泽龙彦。

    白猫同样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只是看到了一点残留的余角。

    弥尔顿伸了个懒腰,作为老年人光明正大地和四周的人抢起了座位。

    太阳似乎要升起来了,车厢里的温度似乎都在升高。

    “伦敦的子民们。”

    地铁的广播里传来一个缓慢而又带着庄严平静的女声:“很高兴能够再次和你们说话,因为这意味着,在这做遥远的城市里,我们在神明的注视下,又生活了一年。”

    嘈杂的声音先是变大,然后便飞快地偃旗息鼓。几乎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地铁上方就像是用一块铜片卷成的广播设备。

    “让我们享受这一天吧。”

    她轻声说。那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几乎同时在费奥多尔的耳边笑着,两者的声音在此刻一起重叠了起来:“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海德公园的日出中,我们把光辉带向伦敦。”

    地铁似乎穿过了什么。

    在空气尖锐的呼啸声里,这个穿梭的工具似乎变成了近乎透明的颜色。在车厢里的人无法再被它载动,不得不停留了下来,而它自己则是幽灵般地离开。

    外面的光线在无光的车厢突然变得透明和消失的那一刻照射进来,几乎以不容拒绝的态度跳入人们的视线里。

    那条流淌过海德公园的泰晤士河在外乡人们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光粼粼的模样——甚至可能还要夸张一点,几乎可以说是无比耀眼的金黄。

    弥尔顿呼出一口气。

    蛇怪这次从他的袖子口处探出了脑袋,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四周。

    这里已经是海德公园了。这也是海德公园唯一向所有伦敦居民开放的唯一一天。

    周围的人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他们的脸上露出高兴的表情,为这位女王陛下庆祝。

    虽然许多人都不太喜欢伦敦的议会与内阁,当在对女王的尊敬与爱戴上却出奇的一致,尤其是在这个时刻:至少她为所有人带来了太阳。

    从最后一点缠绕的雾气中缓缓游出巨大而又华丽的船只。涩泽龙彦抬起头,能够感觉到它和自己在梦中所见的简直一模一样。

    船头站着的是一位身高足足有三米左右的高大女性,面带微笑地看着四周。她有着金色的波浪卷长发,在脑后分成两股垂落在背上,一对眼睛是苹果绿色,浑身被繁复美丽的米白色宫廷长裙包裹着。

    她的头顶上带着祖母绿与钻石镶嵌的华丽王冠,胸前是祖母绿的项链,耳边则是同样款式的耳环,手中拿着一柄金黄色的权杖,顶端有着闪闪发光的宝石。

    “和你们结社的标志是一个吗。”

    江户川乱步戳了戳弥尔顿。

    “嗯,是一个。”他懒散地回答。

    “和莫里亚蒂真的一样啊……”

    X小姐在太宰治耳边感慨道:“局长,你长大之后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今天交流的时间被花到了这上面。X小姐看着这个超大型版本的“莫里亚蒂小姐”,感觉自己吃到了什么新鲜瓜。

    “只有98%的相似度。”

    女孩平静的声音这么说——显而易见的,莫里亚蒂局长小姐也在:“不过倒是有一点更像……”

    “站在船上的并不是人类,而是用机械制作出来的人。”

    第92章 女王与猫的冠冕

    对方并不是真正的维多利亚女王, 这并不算是很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

    除非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聪明人往往不会让自己出现在任何危险的地方。而统治了这座城市几十年的女王陛下肯定也是一个聪明人。

    江户川乱步仔细地看了几眼,有些不确定地歪了下脑袋:“有点像是……机器?”

    他求证似的看了眼太宰治。但太宰治也没有见识过这种全拟人的机器, 所以只能露出一个鼓励和爱莫能助的眼神。

    涩泽龙彦从江户川乱步的头上冒出来,两只爪子稳稳地按住侦探的帽子,猫眼朝前方看了过去, 很快就从另一个角度给出了结论。

    “它是有灵魂的。”猫说。

    就像是时空管理局的局长一样, 那个“人”也是拥有灵魂的人造物——这种技艺在过去往往被视为只有神明才能拥有的、受诅咒的能力。

    没有想到竟然能看到这么多。

    “你觉得这个是维多利亚陛下吗?”

    太宰治在人群的欢呼声中问边上的弥尔顿, 看到这位神秘学者双手揣着兜,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只眼熟的骨鸟, 正在喂对方吃瓜子。

    “当然不是, 顶多只是她的一部分。”

    弥尔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她肯定不会出现在那里的。好好好,亲爱的, 别急着飞走,我知道今天的太阳晒在骨头上面很暖和。”

    他安抚了一下在手腕上蹦蹦跳跳的鸟, 看到这一幕的X小姐轻轻地笑了起来, 莫里亚蒂女士则是相当嫌弃地在费奥多尔耳边哼了一声。

    正处于四面八方的风波正中心的俄罗斯人短暂地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被安置在了死亡重金属摇滚音乐会的中心——到处都是交织在一起的声音。

    只能庆幸他是贫血不是高血压了。

    江户川乱步头上顶着猫,朝周围无所事事地看了一圈, 最后再一次眼尖地发现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上方飞翔的那只蝴蝶。

    和亚马逊雨林里美丽雍容的闪蝶不同, 它是煤灰色的小小一只, 很不情愿地飞着:往上飞一段距离后又任由自己被引力拉拽着坠落,直到靠近人类时才拍打着翅膀再一次腾空。

    江户川乱步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捉住它:那个时候这只蝴蝶是离他那么近, 几乎就快要落到他的头顶, 就连涩泽龙彦都抬起了头。

    但没有捉住。煤灰色的小蝴蝶像是被这个动作带起的气流惊了一下, 翩翩然地飞走了。然后它的身形便被大片大片的乌鸦遮盖过去,这些鸟也并未缺席这一次盛大的典礼, 齐刷刷地落在了大树上,注视着这一切。

    海德公园高大的巨木垂落下浓稠的枝叶,每一片叶子都璀璨若琉璃,闪烁着奇异而又耀眼的光辉。乌鸦们站在上面,就像是传说中衔来火焰的神鸟。

    了解神秘学的人都能意识到一点:不管是在哪个文明最初的故事里,这种鸟似乎都生来与日光相关,最后又成为了黑暗的伴侣。

    希腊神话中,它是光明神阿波罗身边的太阳鸟;印第安神话中,它为世间偷来了日月;北欧神话中,奥丁的乌鸦在清晨来到人间,傍晚把人间的事情告诉神明;日本神话中,乌鸦是天照的使者;华夏神话中,它则是太阳的精魂。

    在这些鸟沙哑的鸣叫声中,高大的女王身边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另一个人。对方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脑袋上戴着非常宽大的帽子,只露出消瘦的下巴,全身上下都被白袍裹住,甚至连眼睛都被吝啬地遮挡。

    在长长的宽松袖袍下,带着手套的手握住另外一根权杖,只不过那根权杖上没有宝石,只是一个天平般伸展的横柄,两边垂落锁链。

    涩泽龙彦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凯特·西斯……”

    他闻出来了对方身上的味道。

    白猫竖起耳朵,表情有些复杂和惊讶地看着站在女王身后半个位置的身影,没有想到它竟然会选择来到人类的世界里,成为一位神的教皇。

    猫明明是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傲慢的生物,尤其它还是所有猫中当之无愧的王。

    X小姐可靠的声音响起来:“它身上的魔法气息很微薄。”

    她没有说自己到底是怎么看出这一点的,而是在“微薄”上面解释了一句:

    “凯特·西斯被认为可以通过在人与猫的形态间转化的方式来躲开死亡,但这种次数一共只有九次。这是九命猫最初的起源。”

    “它现在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是西斯。”

    弥尔顿在边上介绍了一声:“它一共有九条命,但是现在应该顶多只剩下四条了。”

    “为什么?”江户川乱步听到这个肯定的答案后,有些好奇地转头问。

    莫里亚蒂女士在费奥多尔的耳边似乎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祂似乎听不到X小姐的声音,有的时候说话时发出的声响甚至会和X小姐重叠到一起。

    祂和弥尔顿异口同声地说:“因为他(我)已经杀了它五回。”

    隐藏在衣物下的猫国国王转过头,朝着弥尔顿等人的方向看去,那对没有显露出来的眼睛似乎能够感受到别人投过来的视线,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勾勒出一个弧度。

    虽然被杀了五次,但它似乎并不生气。

    “那可真厉害。”太宰治突然冷不丁地说道,“有的猫只能被杀两次。”

    弥尔顿好奇地问:“是东方的猫又吗?”

    太宰治摇了摇头,目光稳稳地落在涩泽龙彦的身上,把趴在江户川乱步头顶的猫看得硬生生炸了毛。

    “干什么?”他警惕地说,“我可不认为我死得会比你们这些家伙早。”

    你看着你隔壁的虎斑猫再说一遍。

    这下连被各种各样声音轮流轰炸的费奥多尔都意味深长地朝涩泽龙彦望了过去,就差把这句话直接说出口了。

    “噗哈哈哈哈哈……”

    X小姐在语音频道里笑得让人感觉她下一秒就会因为情绪波动幅度过大而掉线,但最后还是缓了回来:“你们看前面!”

    骨鸟换了一个姿势,站在弥尔顿的身上“咕咕”地叫起来——这真的不是鸽子吗?记住了“福楼拜的鹦鹉”这个名字的太宰治忍不住想到。

    蛇怪无声无息地探出属于鸡的脑袋,这次它大半个身子都露了出来,显现出身上那对闪闪发光的动人翅膀,眼睛中闪耀着奇异的光泽。

    费奥多尔突然抬起头。

    四周人们的欢呼好像在这样的一瞬间被没有止境地抽离,只剩下一片曝光过度的空白,某种新的东西重新涌入进这个无声的世界里——也许是空气,也许只是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对于时间的感知一下子变得错乱起来。

    轮船开始了移动,四周水面白金色的光辉被劈开。乌鸦在树枝上低头注视,浑身的羽毛就像是从火焰中熏炙过那样黑得发光。

    在一片静默中,有声音正在开口,在空旷中有着极度的失真感:

    “第一历史第██年,神明来此的第██年里,人类在大海上继续██着。新的河流已经上涨,但淹没的依旧是████。诸位,乌鸦栖息在孕育太阳的树上——此刻███上已无乌鸦。”

    费奥多尔试图分辨出声音的来源,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让他有一瞬间失去了相关的判断力。或许是维多利亚女王,或许是她身边的西斯猫,或许是耳边莫里亚蒂女士带有诗意的叹息。

    也有可能是X小姐,甚至是之前表现得相当沉默的莫里亚蒂局长。

    那个声音用吟诵十四行诗的柔缓、轻盈的语气说:“愿我们的双眼凝望绿草,岁月流逝,阴影笼罩。”

    “当我们想起所有从前,那已往事如烟。*”

    在这句话说完的那一刻,真实的世界如同潮水一般重新向着感官涌来。

    费奥多尔有些不适应地皱了下眉,刚好听到了堪称辉煌的船只发出的震撼轰鸣。

    一只手伸过来,往他眼前架上了什么东西,让四周席卷而来的信息一下子重新恢复成了涓涓细流。

    俄罗斯人抬起眼眸,看到一对正在有些不适应地眯着的翡翠绿眼睛。

    “习惯之后脱下来果然有点晕……”

    年轻的侦探甩了甩脑袋,用手把眼镜按在费奥多尔脸上,小声抱怨了一句,结果差点把涩泽龙彦从头顶帅掉下来,得到对方不满的“咪!”的一声。

    “刚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江户川乱步抬起头问道,脸上写着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像这个举动只不过是他随手做的。

    但实际上,是个人都能感受到他正在努力散发出“是不是该夸夸”的气息。

    弥尔顿在边上笑了一声,刚刚从口里吹出来的泡泡“砰”地炸开来,半张脸都变成了糖果的浅粉色。

    于是费奥多尔只好先说了一句“很厉害”,然后才说出自己刚刚的感觉。

    “那句话不是我说的。”莫里亚蒂女士第一个做出回应,“我不会说这种话。”

    “我和局长都没有说。”X小姐也认真说,“我让你们去看,只是因为我注意到泰坦尼克号马上就要出发了。”

    太宰治最后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没听到教皇或者女王说这样一句话,他们只是宣布了这些典礼的正式开始而已。”

    听到那个声音的只有费奥多尔一个人。

    俄罗斯人在心里默默地询问徘徊在自己耳边的声音:“真的不是你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这段空白的间隙里寻找着相关的资料。最后变成了一个相当肯定的答复:“你听到的声音不是我。”

    “你停顿的时间有些长。”

    “那是因为我有的时候需要一点时间,这样才能够确认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雌雄莫辨的声音说道,然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费奥多尔能够感觉到,对方此刻并没有真正的离开,祂依旧在注视着这里,注视着这里的太阳、乌鸦、伦敦的居民。

    巨大而又美丽辉煌的造物驶出海德公园。太阳从庄严的琉璃树中一跃而起。

    在太阳来到伦敦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渗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绚烂与明亮。

    “我想,我知道你刚刚见到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祂突然说。

    费奥多尔却并没有急着听祂的回答,因为许久没有出生的时空管理局局长终于开了口,用一种带着复杂的怀念口吻说:

    “第一历史第七十四年,神明来此的第一百零三年里,人类在大海上继续生存着。新的河流已经上涨,但淹没的依旧是往事之桥。诸位,乌鸦正栖息在孕育太阳的树上——此刻伦敦塔上已无乌鸦。”

    “这是灵魂。”她说,“伦敦的灵魂。”

    伦敦的灵魂。

    费奥多尔在心里轻声地念了遍,把眼镜还给江户川乱步——他感觉自己现在已经好多了,然后听到那个声音惊讶地“咦”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的?”祂用不带任何恶意的声音询问道,“以你的神秘学知识,完全不应该啊。”

    俄罗斯人并不作答。那些乌鸦们起身,追随着船只飞去。

    “维多利亚陛下!维多利亚陛下!”

    四周重新回归的沙哑欢呼声经久不衰。还有几位看上去就像是贵族,站在高高台子上的小姐用手帕捂着自己的脸,直接激动得昏了过去。

    不过高声呼喊的人几乎没有给身边白袍的教皇同样的待遇——伦敦人民对于神明的态度更倾向于敬畏,远远没有女王在他们心中那样亲民。

    有不少激动过分的人直接跌落入了泰晤士河的水中,让那些只有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泰晤士河天鹅们从水底飞出来,把他们送回岸上,然后再重新沉下去。

    凯特·西斯在船头发出促狭的笑,兜帽里的那对绿眼睛炯炯有神,头顶的耳朵微微地抖了抖——昨天它失去了一条命,现在的神秘学力量太弱,弱到无法完全变成人类的模样。

    猫说:“他们爱你,维多利亚。”

    “错了,他们恨我。”

    高大的人偶口中发出少女的声音,她带着华丽装饰的脸上浮现出极其生动的笑容,甚至有些活泼和俏皮:“只是他们太蠢,而我们又太狡猾了,所以他们很快就忘掉了自己的遭遇,我的莫兰上校。”

    在说完这句话后,她的目光望向前方,苹果绿色的眼睛微微弯起。

    “让我们看看吧,前方。”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声音听上去快活极了,“也不知道我们的莱辛巴赫到底在哪里。”

    第93章 ******

    伦敦——是有灵魂的吗?

    太宰治这么问了。

    “我不知道, 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清楚。”

    莫里亚蒂局长的声音中似乎也有几分茫然,但很快就变成了平静:“不过我想,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缩小版的永恒梦境, 一个由伦敦人身上的灵性与情绪构筑成的东西。”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这是时间快要到达十分钟,联系快要断开的标志:“城市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它之所以具有价值, 是因为这里是人类生存的地方……”

    太宰治和费奥多尔互相对视了一眼。

    有点含糊, 但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句话中各就各位。江户川乱步把自己的眼镜稳稳地安回去, 绿色的眼睛了然地看向泰坦尼克号的方向。

    镜框在他的手中不安分地蠕动着,变成了流溢五彩光芒的透明胶质。好像这个在雾气中和死了一样的家伙在太阳下感受到了难得的不适应, 急着要匆匆逃离。

    “原来如此。”他的脸上露出即将获得比赛胜利的表情, 那是一个特别跃跃欲试的笑,“最后一块拼图竟然藏在这里。那么, 现在就只剩下作案动机了。”

    涩泽龙彦耳朵晃了晃,他倒是没有显得很高兴, 只是简单地换了一个姿势, 用尾巴提醒玩解密游戏玩上头的侦探,他真正的委托可不是揭开伦敦城复杂运行逻辑背后的谜底。

    到底该怎么把被偷走的“作品”重新带到创作者的身边,解决摩根·罗伯森身上的问题, 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头绪。

    说实在的, 涩泽龙彦其实对这个委托的结局没有什么好的期望。

    瞧瞧现在的情况吧:似乎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不愿意把方式告诉他们, 不管哪个阵营在这方面都保持了相当一致的默契。甚至赫尔墨斯艺术协会都是这样。

    明明协会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但是他们似乎从来不愿意动用手段进行预防和补救。好像是补救的方法是一种更为糟糕的禁忌……

    不过他总不好直接对江户川乱步说“你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委托就要因为不可抗力因素告吹了”, 于是只好委婉地用尾巴拍拍对方的头发。

    ——可喜可贺, 这只猫在和人类相处的时候终于学会了礼貌一点, 至少打招呼时学会了怎么把指甲收回爪子。

    江户川乱步被涩泽龙彦用尾巴拍了几下后勃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偏题了。

    侦探于是赶紧一只手把还在挣扎的眼镜牢牢按住, 另一只手扶正了快要被白猫扒拉下来的帽子,低声询问道:“弥尔顿,你们知道怎么让失去自己‘作品’的人恢复正常的办法吗?”

    弥尔顿转过头——那只不是鹦鹉的鹦鹉现在已经飞到了他的头顶,只剩下骨头的翅膀很徒劳地扇动着。蛇怪则是抖动着自己比鸟更丰盛的羽毛,懒洋洋地缠绕在鸟的身上。

    “诶。”弥尔顿歪了下自己的脑袋,然后笑着开口道,“这个不可以说的哦。”

    江户川乱步露出了“难道真的不可以吗”的怀疑表情,纠正了对方的话:“可以说的。我的委托人需要这个。”

    弥尔顿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天空上的太阳,眼睛在强烈的光线下忍不住眯了起来,不得不把自己的兜帽再次下压。

    “好吧……”

    X小姐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看了眼用来计时的时间,确认时空管理局此时的时间流逝保持了和现实时间的相对一致。

    “现在还有三分钟。”她说,决定用剩下的时间讲一下这个问题,“其实如何解决这种情况,我和宵行大致讨论出了一点想法,但是具体实行上我们不确定是否能行得通。”

    “被从大脑中拿走的‘作品’没有办法拿回来。因为那些东西已经被改造、再次创作成了全新的样子,已经不再是创作者最初孕育出的东西。强行取回甚至会带来二次的伤害。”

    “想要治疗这种情况,首先就是那些珍贵的神秘学物品:比如说神明的天露,比如说贤者之石,比如说长生不老药……”

    X小姐用感慨的声音说道:“当然,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同一种事物的不同侧面。但太难了,现在人类的世界连它们的影子都找不到。宵行倒是可以尝试一下,但时间不够了。”

    边上似乎有人发出了一声茫然的“啊?”。很显然,某位了不起的炼金术师昨天晚上又熬了个夜,现在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不管是贤者之石还是天露,至高至纯的以太能量都可以恢复他的身心,但这种东西往往只能在神明的身上找到。已经没有人能够在炼金术上走出那么漫长的道路,重新创造出它们了。”

    弥尔顿的声音和X小姐的嗓音几乎是一前一后地响起,几乎混成了模糊的一团,彼此相似得就像是一者是另一者的回音。

    “至于另外一种方法,也是唯一具有可行性的方法。”说到这里,X小姐的声音放轻了,“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彻底底的消失。”

    “让那些诞生自他脑海的东西变得与他毫无瓜葛,这是唯一我们能做到的方法。”

    弥尔顿抬起眼眸,那张满是笑容的脸上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眼睛中有这一种微妙而又复杂的神色:“这种情况说复杂也不复杂,只要他忘掉自己的作品,放弃自己的作品,从此以后不再创作。那就不会产生任何糟糕的影响。”

    X小姐叹了口气,对自己的队员们小声地说着:“他们肯定尝试过。”

    “以前我们尝试过。”

    弥尔顿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寻找不到大片的情绪起伏与失态:“结社里有很多人觉得,就算是放弃掉这些也没有什么。毕竟本来这些东西就不属于我们,只属于历史中的那个名字。”

    大家都等着弥尔顿说使用后导致的结果。

    然而弥尔顿直接把这段内容跳了过去:“后来因为强烈的反对,我们禁止了它的使用。就是这样。”

    太宰治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去拜访的柯林斯。他其实就很像是一个作品被剥离之后活下来的人。

    江户川乱步皱着眉,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到蛛丝马迹:“是副作用很大……?”

    但活了七十四岁的弥尔顿脸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看出来的,他只是用高深莫测的姿态看着江户川乱步,满脸都是“你自己稍微领会一下”的表情。

    侦探明显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打算询问一下到底如果真的要这么做的话,需要怎么样才能够把作品与创作者完全切断。

    这回弥尔顿没有回答,倒是X小姐匆匆忙忙地用尽可能简短的语言,把操作部分的要点说了出来。

    “如果需要神明的指向,一定要用两希神系或者凯尔特当地神话中的神,一定是那种被大众了解和熟知的神。”

    少女快速地解释着:“在这里,借助神明力量的魔法都会被拥有这座城市的神感应到。但是通过这种方式,你呼唤的就是伦敦人潜意识的对神明的印象,可以不触发对方的关注。”

    她又看了眼表盘,掐着最后的十秒钟抓紧时间赶紧说道:“而且!一定要遵守规则和契约!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一定不要失约!”

    X小姐没有解释这句话的含义,大概也是剩下的时间不够她解释了。倒是旁边莫里亚蒂局长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我其实不太了解情况。”她说,“但是当你们没有方向的时候,可以尝试去找她……维多利亚女王。”

    在时空管理局里,女孩坐在桌子上,脑袋难得和身边的X小姐保持了同一个高度。她穿着一身维多利亚时期的黑红色长裙,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膀上,眼神有着些微的恍惚,就像是想到了数据库中非常遥远时期的东西。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下一刻设置好的钟表就响了起来,通讯直接断开。

    “局长?”X小姐把表的闹钟按息,有些担心地看着兼任所有成员的妈妈、全时空管理局最靠谱的人工智能。

    对方现在的样子让她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女士,因为眼睛中滴的颠茄汁而让瞳孔异常地扩散开来,显得很大和明亮。

    伊特诺·莫里亚蒂闭上眼睛,然后很快就重新睁开,笑着说道:“没事。只是想清楚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而已。”

    少女露出不赞同和担忧的表情,先是看了看被自己拿在手中的通讯器:“可看上去完全就不像是没问题。而且局长你之前不是说,你对你的出生根本没有记忆吗?”

    “一直都没有。”

    对方只是笑,翠绿色的眼睛像是星星那样闪烁着:“只不过现在多出一些猜想了而已。”

    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逐渐消散的数据中,投影的光幕消失不见:当一个人工智能想要躲起来的时候,可没有人类能够找到她。

    X小姐皱眉看着,转头望向还在困倦地捏着自己脸颊的宵行,拽起来就走。”快一点,宵行。”她最后决定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投入到任务里面去,“我们得在今天十二点之前把你的那些炼金术资料全翻一遍。”

    宵行迷迷瞪瞪地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一起做吗?”她用困倦的声音说。她昨天和理智与法格斯趴在一起吃瓜,看各条时间线里的乐子,快乐地熬了一整晚。

    “困的话那你就看我做。”X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道,“快走啦。”

    时空管理局的人们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伦敦城中,费奥多尔还在听着耳边莫里亚蒂女士的喃喃低语。

    “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下这里分别是什么样的地方吗?也许绝大多数你知道——毕竟你来自别的时空,不像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那样对过去一无所知。”

    雌雄莫辨的声音开心地说着,但在费奥多尔听来,祂现在的心情并不是很好。看似欢快的语调下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厌倦感,似乎已经对这种行为感受到了浓厚的厌烦。

    所以他没有打断对方的发言,而是拉着江户川乱步跟随着泰坦尼克号向着前方走去。这艘船还没有开始加速,现在是加快脚步也能跟得上的速度。

    想要和涩泽龙彦讨论一下这种魔法实现的可能性,但被白猫灵巧躲开的江户川乱步有点不甘心地被拽走。

    跑到太宰治身边的涩泽龙彦摇了下尾巴。

    他感觉松了口气。

    “对了。弥尔顿先生。”

    太宰治和弥尔顿走在一起,他表情好奇地看向身边显得无所事事的神秘学家:“你对前几天报纸上的东区投毒案有什么想法吗?”

    泰坦尼克号的尾端拖曳着华丽的彩带,它们被天鹅和乌鸦衔着,看上去就像是童话里公主与王子的婚礼现场。

    被短暂驱散的雾气重新靠拢过来。晴天持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和辛德瑞拉故事中过了十二点就会恢复原貌的仙女魔法类似,伦敦能够被阳光普照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弥尔顿突然有点想念太宰治他们那栋楼外面那株很漂亮的、垂着小红花的植物了。他真的很想看看那株植物在太阳底下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伦敦的报纸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不遗巨细地描写一个人的死态。就算是我,也感觉这种事情有些太残忍了。”

    弥尔顿把自己的目光从泰晤士河闪耀着光辉的水波上抽回,似乎也认真地想了想,这才回答道:“你猜的没错,最后一个人就是我杀的。”

    太宰治安静地等着接下来的话。

    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的七十四岁老年人伸手摸了摸自己身边的蛇怪,微笑着说道:“那是赫尔墨斯艺术协会里的一个成员,之前和蛇怪的关系很好。”

    蛇怪从鸟边上抬起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弥尔顿点了点头,认真说道:“但他带着你干的事情太过分了,对吧?我们不能允许对普通人出手的行为。你也不能总是听他的话。”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开始对普通人出手了?”

    “他疯了。在伦敦,疯掉其实很简单。真可惜我没有及时把他送到圣伊丽莎□□神病院——你们侦探公司的名字也是这个吧?说实在的,听上去可真不吉利,但也很合适。”

    弥尔顿耸了耸肩,笑容很随意:“谁在这个地方待久了都是要疯的,不是吗?”

    “真的吗?”太宰治用强调的语气问道。

    “是的是的。”对方轻快地说,肯定了他的猜想,“我是说,包括我,包括维多利亚陛下,包括西斯教皇冕下,包括我们结社的所有成员,包括所有的居民,包括你们。”

    “每一个都逃不掉。”

    没有人能够逃离伦敦。

    “诶,猫。”

    在船上,三米高的人偶没有垂下头颅,只是看着雾气逐渐再次弥漫过来的天空,神色如常地说:“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世界。”

    西斯转过头,看着自己身边的人类。

    人偶的面上带着从始至终微微的笑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说出的话充满着铿锵有力、斩钉截铁的坚定感:

    “Go to bleeding hell!Bollocks!Shit!Sod it!I just want to die,now!”*

    “骂得真激烈。”

    猫抖了下胡子,感慨地说道。

    “对精神病人宽容一点。”

    维多利亚女士呼出一口气,重新冷静了下来,看向岸边:“不过我马上就快死了,考虑到这一点,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弥尔顿。”她嘟哝一声,想到这个被自己赠送了名字的孩子。

    然后她想到另外几个别的时间线的来客。

    ——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马上就要死了,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下一个“维多利亚”来担心吧。

    第94章 有人破防了我不说

    “我多么多么希望——”

    人偶体内模拟声带的气管发出和人类一般无二的叹息, 似乎在里面藏着一个正在发出艰难□□声的灵魂。

    但她的外表依旧是平静的,就像是不为人的意识所更改的程序,或者已经铭刻到脸上的大理石纹路, 苹果绿色的眼睛波澜不惊。

    维多利亚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声音就莫名其妙没了力气,本来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最后只剩下“能死得好看一点”这样一句话。

    “像是莱辛巴赫那样?”凯特·西斯问。它知道接下来的这一段旅程漫长又无聊, 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安抚她。

    “嗯。”对方回应了一声, 看上去注意力有些涣散, “瀑布啊,真漂亮……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和水流一起跌下去, 然后跌落到一个谁也看不到的深渊里……”

    伦敦有瀑布吗?

    维多利亚女王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她对于伦敦更多的人感觉其实是冷淡和倦怠。

    女王陛下只负责从这座城市里拿走她想要拿走的东西,从来懒得去仔细地观察和研究这个名义上自己代替神明管辖的土地。

    可古怪的地方在于, 从猫的角度来看,维多利亚确实爱着这里生活的人。没有谁比她更有资格说“我爱这里的人类”了, 没有谁。

    西斯花了几秒钟确认这是对方的真心话, 有些怀疑地说:

    “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贪心的时候。”

    “西斯,我不过是一个凡人。”

    已经重新恢复冷静的女王睁开眼睛,如是淡淡地陈述。

    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苹果绿色, 像是透彻的冰那样遮掩住了深处燃烧的火光, 只留下外表波澜不惊的平静——甚至是平和。

    人偶的情绪与表情永远没有办法形成即时的呼应, 这种错位让身边的人对她的情绪永远缺乏足够的把握,甚至有的时候能够欺骗到维多利亚自己。

    “你知道《天方夜谭》里那个被瓶子束缚住的魔鬼吗, 西斯?”

    她用完美符合人们对女王想象的语调说道:

    “第一个百年, 魔鬼许愿让打开瓶子的人享受荣华富贵;第二到五个百年, 魔鬼许愿帮打开瓶子的人打开地下宝藏的大门。第六个百年时,他许愿会完成打开瓶子人的三个要求。”

    “最后它厌倦了。”

    女王的声音逐渐放轻。

    “它说, 它要杀死打开瓶子的人,那个人的命运就是选择自己该如何死亡。”

    从她的身上几乎找不出之前短暂爆发出的那种激烈态度,如同只存在于过去幻想中的一个泡影。

    变化成人的西斯猫转过头去“看”她,挡在布料下的绿色眼睛中似乎有着古怪复杂的情绪,它如此仔细地“注视”着这样一个人类,突然想到自己在几十年前与她的相遇。

    当时她大概还没有到二十岁。而它是一只从无边无际的古老历史里走出来的猫,英格兰猫国的国王。

    它在伦敦的最高点——那座泛着忧郁浅蓝色的碎片大厦的第七十二层看到她,当时的少女靠在栏杆上,很兴奋地对她的母亲说着自己想要养一只猫陪着她。

    “我喜欢燕尾服猫!”她说,“非常可爱!”

    那是的她完完全全就像是一个凡人。

    但这种印象其实已经变得模糊了。凯特·西斯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对她的感官完全变化成了另一种样子。

    “维多利亚。”它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对方并不回答,只是像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像那样眺望着遥远的前方,那被雾气深深掩埋的地平线与水的尽头,眉眼有着大理石般柔软却僵硬的弧度。

    过了很久之后,人偶内部的发声器官才给出回答。

    “抱歉。”她说,“我忘了。”

    “说起来,我好像忘记了……是那里吗?”

    江户川乱步抬起头,看着泰坦尼克号逐渐被翻腾的雾气淹没大半,只有耀眼的灯光从船上照射过来,把雾气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但他只是匆匆一瞥就掠了过去,转而踮着脚尖在人群里寻找了起来。

    但雾气实在是太遮挡视线了——如果这是一个在图片中搜集特殊物品的游戏,那么它一定毫无成就感可言,在蒸汽平台上估计都要荣升成差评榜第二。

    “在找莫妮小姐吗?”他问道。

    “是的。虽然她说自己不会到这里来,但当时她打扮得那么认真,一看就知道是来参加这种场合的。”

    解决完自己心头一直担心的问题后,就一直在寻找当事人小姐的江户川乱步微微抬起头,认真说道:“所以我在找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今天不愿意告诉我们来处。”

    “今天晚上去找也一样的。”

    弥尔顿凑过来看着:“而且现在找人难度也太大了吧?要不要下一场雨?这样这里的人肯定会离开不少。”

    群众的这种追捧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样一场大雨估计能够浇灭不少人的热情。

    “这还是算了吧,容易感冒——啊湫!”

    江户川乱步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满脸郁闷地看着边上的雾气。涩泽龙彦敏锐地躲到了太宰治的身后,试图避让流感病毒的高速传播。

    伴随着雾气地迅速上涌,太阳给人四肢百骸带来的舒适暖流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突然无法习惯与适应的湿冷,就连江户乱步都中了招。

    这种短时间内极大的温差变化往往会在女王的生日过后带来一场覆盖全伦敦的壮观流感:不过没什么事,大家都习惯了,这死不了人。伦敦的鸟嘴医生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的。

    不过天知道伦敦为什么现在还保留了鸟嘴医生的传统,可能是这种打扮看起来比较帅气?或者是单纯的致敬?

    太宰治看了眼:“回去喝一点热的生姜汤?伦敦的生姜似乎不怎么贵。”

    江户川乱步听到这话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立刻警惕地缩了缩脖子,一副太宰治下一秒就要往他喉咙里面灌这种味道辛辣的饮料的样子,回答得却相当硬气:“不要!”

    他立刻用红色的围巾围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绕到了费奥多尔的身边。费奥多尔侧过头看了一眼,干脆把自己的披风递给了对方,替满意地眯着眼睛的江户川乱步在脖子处系好。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做完这一切后,他在耳边玩味轻快的笑声中询问道。

    他知道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人打算在这次巡礼上动手。这一点就连太宰治都能看出来,没道理他就看不出这一点。

    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人不愿意让他们掺和进这件事情里,除了关心他们的安全,更多的恐怕还是担心他们会给早就计划好的内容带来变动。

    不过他还有相当疑惑的一点……这群人为什么想要对维多利亚女王下手?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难道他们真的觉得把维多利亚解决后,伦敦就不会变成这样吗?

    这和俄国当年那一群反复想要刺杀亚历山大二世的民意党到底有什么区别?除了把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以外,这还有什么意义?

    费奥多尔是真的不能理解。

    弥尔顿似乎愣了一下,接着抬眸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和那位莫里亚蒂女士笑时的样子有点像,骨鸟落到他伸出的手臂上,声音带着慢吞吞的笑意:

    “抱歉,其实我没参与他们的行动……这一点侦探先生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

    太宰治突然注意到,弥尔顿从始至终都没有用“爱伦·坡”这个发音称呼过江户川乱步,他要么就是很直接地对着人说话,要么就是用“侦探”进行代称。

    江户川乱步看着弥尔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完全就是出来公费旅游的。”

    种种细节都表现得很清楚,可能费奥多尔那样心思比较多的还会思考一下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但江户川乱步决定完全相信自己看到的所有呈现出来的线索。

    话说回来,“公费旅游”这个词汇他还是从他父母那里学来的。

    每次他们因为重大案件需要出差的时候,总会说这是“公费旅游”,理直气壮地带着他去日本的各个地方看风景和吃当地的特色零食。

    “看看伦敦城难得的太阳可比打打杀杀要有意义得多了。”

    弥尔顿的声音轻松得就像是一只连累赘的羽毛都消失不见的飞鸟:“毕竟我不认为他们的行动有什么意义,维多利亚如果有一天死了,肯定是因为她自己就在等待着死亡。”

    他手臂上的骨鸟发出赞同的“咕咕”声。蛇怪绕下来,发出轻快的公鸡鸣叫。它想要继续和昨晚的猫玩游戏。

    涩泽龙彦竖起耳朵,看向蛇怪,倒是没有什么害怕的表情,而是充满着跃跃欲试的姿态: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蛇怪的脑袋里应该有一块贤者之石的雏形……

    好想把对方的脑袋敲碎,把里面藏着的东西全部拿走啊。

    “所以你才会不阻止他们。”

    太宰治在旁边突然说道,他鸢色的眼睛注视着弥尔顿:“因为不管如何,最后的结果都会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认可他们的做法,但是你相信维多利亚。”

    天上确实快要下起濛濛的雨了。

    伦敦的雨就像是所有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永恒的背景,在许多时间里都和雾气凝固在空气中,但有时也不介意落下来,像是母亲的手指那样梳理人们头上的灰尘。

    太宰治感觉到有水滴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四周人们的欢呼声也逐渐变少了,大家显然都意识到了这场雨,本来想要继续欢呼的人群开始了骚乱。贵族们由身边的人仆人打开了雨伞,大家纷纷都往雨伞和遮盖物里挤。

    还有许多平民样子的人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家里特意拿出来晒太阳的植物与衣物,大声呼喊的声音戛然而止,也不管礼不礼貌了,纷纷朝着家里的方向跑去。

    场面瞬间变得热闹了起来,甚至比大家为女王欢呼的时候还要热闹一百万倍。人们急急忙忙地拥挤着,外面的人很快就走开了,但里面因为大家彼此离开的方向都不怎么一致,所以推让了半天也没有得出什么结果。时不时还要传出被踩到脚或者推到的痛呼。

    不过大概是因为弥尔顿肩膀上的骨鸟与蛇怪看起来不太好惹,那些狡黠的小市民都没有凑到他们的身边:就算是江户川乱步满脸都是清澈的震撼也是这样。

    “好热闹……”年轻的侦探还没有见识过这种级别的场面,一时间都有点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场景。

    他平生见过最热闹的时候大概也就是东京的商业街,但现在的海德公园、泰晤士河边可几乎挤满了伦敦所有能挤得下的人。

    船头的维多利亚女王似乎看到了这一幕,和边上的教皇小声地交流了几句。

    雾气并未把她的身影完全遮盖住,大概对她来说,这些雾也没有遮盖住岸边的人群。

    然后她用权杖的底端轻轻敲击地面,一种无形的力量顺着河流蔓延,最后以柔和的态度落在了人们的身上,让他们彼此之间分开。

    同时,因为不小心跌入泰晤士河的人——有的人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落入这条宽阔如江的河水中了——也满脸茫然地出现在了岸边。

    “我的子民们。”她用温和的声音说,不大的声音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来自神国的天露并不是你们需要畏惧的对象。不过这条道路也不需要你们一直同行,今日请各位离去吧。”

    弥尔顿松了口气,就像是早就在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伸了个懒腰就打算离开这里。

    在走之前,他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太宰治意有所指的那句话:

    “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吧?不过说句实在话,从个人角度来讲,我和她打打杀杀五十多年,多少也杀出感情了。至少在个人层面上,我还是很相信她的。”

    费奥多尔耳边的声音发出不屑的嗤笑。

    “我讨厌他。讨厌死了,真恶心。”祂说,语气明显变得暴躁起来。

    费奥多尔合理地怀疑对方是在赌气。

    “下次你和太宰吵架的时候我就说你们两个在赌气。”莫里亚蒂女士低声威胁道。

    费奥多尔想象了一下对方在自己耳边嘀嘀咕咕这件事的样子,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寒,立刻觉得他们需要换一个话题了。

    “所以对方杀了你多少次?”他问。

    “如果你想要的是这种回答。”祂用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回答,“大概是三十九次。不过实际上我还一次都没有死过。”

    “一次都没有?”

    “如果我真正地死去了……那么就说明这个世界糟糕得连我自己都不能接受啦。”

    莫里亚蒂女士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但却在下一秒轻快到有些异样:“就像是游戏玩家,不是吗?游戏角色死亡永远都是常态,什么都说明不了。只有玩家彻底遗忘这个游戏的时刻,那才是游戏角色真正的死亡。”

    “这说明她已经彻底不想把这个游戏玩下去了,她已经觉得这个游戏无聊得糟糕透顶……就像是我现在的样子:伦敦ol简直是世界上最垃圾的游戏!”

    祂突如其来地喊了一声,但是因为之前费奥多尔提前要对方降低了分贝,这声大喊完全没有吓到人。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糟糕的游戏。”

    “是的。”祂说,“但最糟糕的地方在于,我爱死它了。”

    “这似乎不像是莫里亚蒂应该说的话。”

    “等等?”对方的语气突然疑惑起来,“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吧?而且反派口胡一番自己的伟大理想来洗白自己的罪恶行为不已经是非常常见的环节了吗?”

    “反派的定义应该看他到底做了什么,而不是听他讲述自己的理想有多么伟大多么正义,多么爱人类。这该不会我要教你吧?我虽然是犯罪导师,但也不负责干这种事情啊。”

    费奥多尔“唔”了声,没有笑出来。

    显而易见,对方破防了。

    破防于来自别人的夸赞。

    第95章 今晚是加餐环节!

    太宰治微微侧过头, 注意到脸上露出微笑的费奥多尔,眯起眼睛,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在他的心中浮现。

    “我才发现竟然会有人因为认可而发自内心地紧张。”费奥多尔用轻松的声音回答道, “听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

    莫里亚蒂女士:“?”

    太宰治:“?”

    虽然身处于不同的地方,但这两个人内心几乎是同时冒出来了一模一样的念头:

    你礼貌吗?

    费奥多尔倒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把太宰治也“骂”进去了。

    他一直觉得太宰治作为能够和他相提并论的人,不会被这种无聊琐碎的情感所困扰。唯一的例外就是太宰治会为自己的朋友做出不太理智的事情。

    鉴于他从来没有朋友, 费奥多尔暂时不对太宰治为“朋友”做的行为进行评价。但在总体上, 他还是相当相信对方的能力的——就像是相信自己一样。

    但……好吧, 太宰治大概是不会因为这个强加自己身上的、独断专行的判定而感动的。

    太宰治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做了一个深呼吸,抛弃自己的个人情绪, 转而思考起来。

    他知道费奥多尔说的不是自己, 甚至可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别问,问就是不同世界的他和费奥多尔这种傲慢的生物打过太多次的交道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 基本都是这幅自以为是的蠢样。

    所以这个指向大概率就是指费奥多尔听到的那个声音,也是伦敦所有顶着过去历史中名字的神秘者都会听到的声音:自称为珍妮弗·莫里亚蒂的不明存在。

    不过虽然说是不明存在, 但根据他们之间的讨论, 99%的可能性是那位维多利亚女王,剩下的1%都是他们对自己判断能力的谦虚。

    太多的线索,也太明显了。

    从伦敦第一个婴儿诞生时就存在, 并且一直持续到了现在;疑似和伦敦无处不在的乌鸦有着密切的联系;莫里亚蒂的自称与以《1984》中无处不在的监视与权威自居;表现出对这座城市中各种事情超乎寻常的了解……

    满足这几种条件的, 几乎一下子就能够让人想到那位据说一直居住在白金汉宫中, 从来不离开自己的王宫的女王。

    也是伦敦神秘学界当之无愧的领袖,传说中被神明赐予权柄统治伦敦的人。

    那么, 如果这种表现是发自内心的话, 到底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养成这样的性格?

    太宰治几乎下意识地就代入了自己。毕竟这种情况和他在港口黑手党当首领的时期稍微有点相似, 这种熟悉的自我厌弃几乎让他直接梦回了当年那段时光。

    但很快,他就皱起眉, 放弃了自己推演到一半的思绪。

    他和对方完全就是看上去相似,但本质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太宰治想。

    真的要说,费奥多尔可能还要更像一点。

    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一切,可以为目的的达成选择不择手段的方式。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这种自我厌弃表示对方依旧存在着罪恶感,还做不到某个俄罗斯耗子那样理直气壮。

    经过一番对比,太宰治发现目前为止自己见过的所有家伙里,费奥多尔果然在“屑”方面属于个中翘楚,还是稳稳地排在自己“最讨厌的东西”中前二的位置,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毫无变化的榜单真是让人安心。

    费奥多尔不知道太宰治在内心已经对他刚刚说的话进行了暗戳戳的报复,他只是和明显生气起来的莫里亚蒂女士又聊了几句。弥尔顿就歪着脑袋很好奇地看着他们聊天。

    “祂最近情况还好吗?”他问。

    虽然这个声音有99%的可能性是维多利亚女王,但弥尔顿在提起他们的时候却使用了截然不同的代词“He”与“she”。

    所以费奥多尔故意用带着诧异的目光看了过去:“他?您之前听到的声音是男性的吗?”

    他故意模糊了“He”(祂)与“he”(他)的区别,以此主动引导对方说出一部分信息。

    祂凑在费奥多尔的耳边,对俄罗斯人的小心思嫌弃地“噫”了一声。

    祂问道:“你是不是想试探他知不知道我的确切身份?那你估计要失望了哦。”

    “这倒不是,如果应用到书面语上,代词的首字母应该是要大写的。嗯……”

    弥尔顿似乎没有想太多,歪了下脑袋,微笑着说道:“我习惯用一个具有神性色彩的代词来称呼对方。脑海里无所不知的声音,用上这样一个代词很适合吧。”

    听上去确实很合适。只是这种说法,他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与维多利亚女王之间的关系吗?还是他们猜错了,这个声音真的和维多利亚女王无关?

    这下就连江户川乱步都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翠绿色的眼睛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疑惑:

    他们只不过到了这里几天,就在对方毫无顾忌的消息大放送下面猜到了“莫里亚蒂女士”的身份,弥尔顿在伦敦生活了七十几年,没道理不意识到。

    江户川乱步虽然觉得自己如果做侦探,肯定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那一个。但他也知道,小瞧一个团体几十年来的研究与成果的人肯定是一个蠢货。

    是他们通过某些方式确定了对方说出口的全部都是假话?还是莫里亚蒂女士在他们面前采取的是另一种说法?或者这些消息大放送是对方故意在他们面前的显露?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弥尔顿故意没有说出自己的这个猜测。

    可能性太多了,江户川乱步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疼,又没有办法从弥尔顿的表情上得出什么有效的线索。

    “噗。”

    弥尔顿似乎注意到了江户川乱步有些狐疑又有些急迫的样子,用手抓了一下对方脑后的黑色头发,发出带着调侃的笑声,接着视线挪向费奥多尔。

    “所以祂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还好吗?”

    费奥多尔思考几秒,最后给出了发自内心的评价:“活蹦乱跳的。”

    耳边的声音开始不满地吱哇乱叫了。

    “哈,果然还是这样。”弥尔顿早有预感地点了点头,“你其实是想要知道我对祂的看法吧。其实我的想法也很简单。”

    “祂是个玩模拟心理咨询热线游戏的玩家,每天都要坐在房间里,和一群有心理问题的人挨个打电话。每换一个号码都要换一个语气和说法和他们交流,稳定患者的情绪。”

    对方摸了摸鸟脑袋:“听上去不太像是维多利亚时期应该有的思维,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

    费奥多尔听到耳边传来轻飘飘的一声“切”,不屑的姿态溢于言表。

    几个含含糊糊的单词飘散出来:“要是……就好了。”*

    祂说了一个开头就戛然而止,就算是俄罗斯人也不清楚祂到底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从开头的词组来看就知道应该并不是太好的含义。

    “if only”常常被用来表达一种强烈的希望与遗憾。

    “对了。”弥尔顿往嘴里又塞了一个棒棒糖,含糊不清地问道,“维多利亚还在船头吗?”

    这回是太宰治回答的,他看了一眼船头的位置:“还在。”

    “这样啊……那我走了!放心,今天不会出问题的。”金发的男人穿着连帽衫,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口中咬着棒棒糖,挥了下手,笑着这么说道。

    他的姿态里渗透着历史中那位史诗作者相似的浪漫与潇洒,微微眯起的蓝眼睛配上勾起的唇角,完全就是孩子般的姿态。

    太宰治看着对方哼着歌,以轻松自如的姿态没入人群,突然想到历史中的那位弥尔顿。

    那是一位双目不能视的人。

    “他好像视力不算太好?”江户川乱步问。

    “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年人了,稍微体谅一下对方的视力吧。”

    太宰治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子黄油饼干,把包装袋拆开,递给把脑袋凑到这里来的江户川乱步。

    涩泽龙彦也分走了一块,咯嘣咯嘣嚼两下后就失去了兴致,抖了抖毛,干脆自己跑到了前面去,打算回到屋子里面烤点壁炉里的火。

    太宰治看着白猫消失的身影,想:

    除了继承第零历史中那些人的作品,这些诞生在伦敦的第一历史中的人,还会继承这个名字所承担的苦难与缺失吗?

    “他的视力正在降低。”

    莫里亚蒂女士说,像是风那样,发出一声不知为何的叹息。

    雨逐渐下大了。

    在全身上下彻底被淋湿之前,他们还是回到了那个公寓里。在门口,太宰治抖了抖衣服上的水,把那盆植物搬回了淋不到雨的地方,看到了伦敦水线正在上涨的河流。

    雾气前所未有的浓重,对面楼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甚至可以说超过三米的距离都是一片乳白色的模糊不清。甚至连鲜亮的红色都没有办法穿过雾气。

    雾气中传来乌鸦翅膀拍打的声音。

    一只湿漉漉的乌鸦落在地板上,抬头看了一眼太宰治,把脑袋缩在脖子里,翅膀揣在身侧厚厚的羽毛中,猩红色的眼睛闭上,开始了自己在大雨中的小憩。

    江户川乱步打开门,看到屋子里雪白的猫正在不紧不慢地追着乌鸦,在各个易碎品之间轻盈地跳来跳去,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晃动,竟然硬是没有让任何物品发生细微的晃动,甚至还敏捷地把乌鸦打翻的东西都放了回去。

    这种蜻蜓点水的动作甚至让他在装满水的碗上都可以轻松地用猫爪飞快地跑过去,一跃而起抓下了几根漆黑的羽毛。

    看起来涩泽龙彦终于找到了一个比捉着激光射线扑和拆毛线团更有意思,且能维持他优雅格调的游戏。

    就是太宰治刚朝里面走了一步,脑袋就被白猫当成踏板踩了过去。

    被迫低了下脑袋的太宰治虚起眼睛,双手环抱:“下次我们这里的鱼我觉得还是全部都用盐腌了吧。”

    涩泽龙彦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缓缓地离开了这里,走到了书架边趴下来,假装自己一直都在家里面看书。

    乌鸦也不嘎嘎叫了,它抖了抖自己七零八落的羽毛,试图遮盖住金属光芒闪烁的身体,但是很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最后只是发出一声委委屈屈的呜咽,飞到费奥多尔身边。

    “可怜的小家伙。”

    莫里亚蒂女士用同情的语气说道,看样子很想伸手摸一摸,安慰一下这只漆黑的小鸟:“回头做成乌鸦肉做的炸酱面就好了。”

    江户川乱步似乎感觉到了虚空中某个正在吸溜从嘴角滑落的泪水的家伙,警惕地看了一圈,把乌鸦抱着蹲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江户川乱步眼睛亮闪闪地提议道:“你来帮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先生的忙,我就让你当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助手!”

    乌鸦:“嘎?”

    “到时候涩泽就不会想要把你变成加餐了!”

    乌鸦:“嘎!”

    对方的眼睛一下子就和江户川乱步一样变得闪闪发亮,在机器“咔哒咔哒”的声音里歪了一下脑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江户川乱步满意地点了点头,翻身倒在床上面,两只手交叠在脑袋后,开始念自己脑海内给对方安排的任务单:

    “你需要干的事情很简单,首先就是帮世界上最好的名侦探联系委托人,寻找案件相关的资料,帮名侦探记伦敦的道路到底该怎么走,告诉我伦敦哪些甜品店和零食店买的东西好吃……”

    “最重要的是,帮我从那个够不到的罐子那里多拿几颗糖,懂吗?”

    指挥方遒的世界第一名侦探翻了个身,手指指了指外面,眯着的眼睛试图用很有压迫感的方式看着对方。

    乌鸦僵硬地拍打了一下翅膀:“……嘎?”

    这和它想象中的工作完全不一样啊!

    不过值得遗憾的是,虽然莫里亚蒂女士和太宰治和江户川乱步都为这个公寓的食物丰盛程度都用自己的方式提出了各自的建议,今天晚上公寓的晚餐还是一如既往。

    蒜蓉土豆泥加上海鲜浓汤,还有在汤里面煮着的肉丸与搅拌的蔬菜沙拉。除了没有日本人习惯的大米和面食以外,这的确算是丰盛的一餐。

    乌鸦蹲在架子上苦闷地“嘎嘎”着,哀叹自己今天只能喝煤油灯里的煤油的命运,直到涩泽龙彦不耐烦地从口中发出“嘶嘶”声才停下。

    “今天我要再去一趟摩根·罗伯森的梦。”

    涩泽龙彦说:“问一问他的想法,再看一看他梦里的泰坦尼克号。”

    “我也要去。”江户川乱步抱起猫,声音有点犹豫,“我和涩泽今天都看见了蝴蝶……”

    “这里的蝴蝶不是上个任务中的蝴蝶……”太宰治抬起头,想要说什么,但是戛然而止。

    他突然想到上个任务中看到的蝴蝶,还有前几次任务时阴魂不散的飞蛾。那些蝴蝶似乎是由生命身上那些最为“活生生”和“丰富”的东西组成的,作为飞蛾完全相反的对立面,天生就能穿行在梦中。

    在任务结束后,他们还在永恒梦境中看到了彩色的蝶群。

    ——那么,它们会出现在这里吗?

    第96章 多晦气啊.jpg

    摩根·罗伯森梦境中的内容变得比上一次更加暗淡和失真了。就像是从二十一世纪高清的黑白电影一下子变成了八九十年代过度曝光的彩色电视剧。

    轮廓模糊不清, 大片大片的色彩被剥离,只剩下近乎于空荡荡的白色。物品的周围笼罩着混乱的光晕。

    这个梦里依旧没有摩根·罗伯森。

    不是所有人都会以一个角色的身份出现在梦境里。还有许多人像是一个默默观察的视角,只是注视着深夜在他们脑海里播放的荒诞剧场。

    已经来过一次的涩泽龙彦经车熟路地带着江户川乱步在梦里转了一圈, 他们谁都没有看到那只像是煤灰里飞出来的蝴蝶的身影。

    “是不是它本来就不是蝴蝶?”

    在知道消息后特意去了一趟永恒梦境,看到了在雨林里不断飞行的蝴蝶群的X小姐在梦境里又些疑惑地问道:“这里和永恒梦境并不相通,涩泽你一开始就辩认出来了吧?”

    “但我们毕竟是去过永恒梦境的, 我以为我们的到来会打开一道微不可查的桥梁……”

    涩泽龙彦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 四周是逐渐变得抽象的梦境背景:“而且我很确定那就是蝴蝶, 不是伦敦到处乱飞的煤灰。”

    “肯定就是蝴蝶。”江户川乱步也点了点头,但很快就变得有些不解起来, “不过乍一看确实很像是飞出来的煤灰呢……”

    但它肯定不是。那一定是蝴蝶、有着柔软翅膀的、温柔而寂寞的色彩的蝴蝶。这种判断的理由和理性无关, 纯粹是奇特的直觉。

    就算江户川乱步当时戴着眼镜,也能够感觉得到那一刻直击大脑的“灵感”。

    年轻的侦探已经越来越熟悉自己身上另外一个针对神秘学的感官系统了, 并且丝毫不顾忌对这种能力的使用。

    正在他们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梦境里白色的空洞正在弥漫开来, 四周的一切都在逐渐地融化——这是情况正在恶化的征兆。

    江户川乱步发现自己今天似乎不太可能解决自己的第一个目标, 于是把自己的关注点放到了周围,试图把梦境的主人喊出来。

    “摩根?”他说,“能聊聊吗?你的妹妹一直都很担心你。我们现在已经找到可以治疗你身上问题的方法了。”

    梦境没有回应, 只有水滴的细微声响在静默的空气里回荡着。

    涩泽龙彦抬了下红眸, 尖锐的指甲从肉垫中弹出, 转身就要朝着画面中唯一完好无损、导致整个场景怪诞又充满违和感的泰坦尼克号抓去。

    就像是没有信号的老旧电视机那样,四周的场景一下子被分解成了白色粗细不均的竖条与纷纷扬扬的雪花, 再恢复正常的时候, 泰坦尼克号就已经到了视野的尽头, 原地战争的是一个沉默的男性。

    他用缓慢的声音说:“我不需要治疗……”

    摩根的目光迟缓又疲惫,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表情。

    “你还有一个妹妹。”江户川乱步皱起眉, 用不赞同的语气说道,“就算是你想死,你也要对得起日后将在东区独自生活的她。”

    “以后她就不用在东区生活了。”摩根说道,声音是缺乏起伏的平静,眼睛中的情绪几乎可以称得上寡淡,“在我死后,她会离开伦敦。”

    离开伦敦。

    这个词对于居住在伦敦中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妄想。没有人能够穿过外面的那一片海,离开伦敦这个见鬼的地方。

    但现在有人说,他的妹妹会离开伦敦。

    江户川乱步睁大眼睛,眼中露出出乎预料的惊讶神色,但很快就感觉自己把握到了某些丝丝缕缕的线索。

    如果说白天的典礼让他从蛛丝马迹里明白了维多利亚女王的目的,那么这个消息肯定就与赫尔墨斯艺术协会息息相关。

    “我已经成功了,但我既不想和我亲手缔造出的这个孩子分开,也不想要就这么熬下去。是我对不起莫妮。”

    摩根飘飘忽忽地说着,语气和文学作品中的幽灵没有区别。也许站在这里的他本来就只剩下了勉强的本能了,灵魂的一部分已经从他的大脑中涣散,基本的理智都快要无法维持。

    “你们的目的……”

    涩泽龙彦的表情逐渐变得惊讶,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露出看疯子的表情:“难道你们是想要泰坦尼克作为诺亚方舟?”

    这多晦气啊!

    对方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

    “这是最好的选择。”他说,“方舟……已经没有办法诞生了。而泰坦尼克号是最大的船。”

    所有的“作品”中,不管是从文学还是到电影与雕像,甚至是绘画的领域里,你也很难找到比泰坦尼克号还要更为巨大的船只了——更何况他们本身的选择就是相当有限的。

    用一艘只能承载几十人的船逃离伦敦没有意义,他们需要一艘更大的船。

    一艘能够容纳上百人、上千人的船。

    能承载三千五百多人的泰坦尼克号相对于整个伦敦的人口自然杯水车薪,但在无可复制的情况下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也是他们离开这个层层禁锢、连梦想和名字都被吞噬的牢笼最有希望的途径。

    江户川乱步张了张嘴,然后听到摩根·罗伯森疲惫的声音。

    “是的,有神在注视着这里。”他说,“但这并不重要……祂并不在乎我们。他所拥有的东西是伦敦,只有维多利亚女王觉得她拥有我们。”

    X小姐轻微的叹息声响起。

    “怪不得。”她说,“明明这已经是属于神明的城市了,里面的居民却依然还是人类。”

    因为有人从神明的手中拿走了“人权”。

    “所以,现在能够正式确定和伦敦有关的神到底是哪一位了吗?”理智抱着一大袋子薯片,靠在沙发上面懒散地说。

    “卡古斯库弥和。”

    X小姐睁开眼睛,注视着窗外怪诞发霉的月亮:“如果我们的推断没有错的话,拥有伦敦的很有可能就是这位神。”

    这并非神明的真名,只是用人类语言对神明真正名字的模仿。大概是神明所用的发音结构与人类不太一样,这种语言带有很多人类语言中的轻音与爆破音,显得相当佶屈聱牙。

    大概最好记的神明名字就是她身边的那位万千道路之神——伊尼了。

    “伊尼是随便起的名字啦。我的真名其实……还是非常好记!只有三个音节哦!而且人类的语言想要模仿非常非常简单!都是你们的声带可以发出来的音!”

    神明在自己的神眷者身边快活地念叨着,然后被对方娴熟地无视过去。

    “约与律之神,权柄与契约与法律有关。”

    作为新时代炼金术师,对这些神明的基本信息基本上都知道个七七八八的宵行很快就回忆起了相关的信息。

    她的声音有条不紊:“比起其他的神,卡古斯库弥和是最遵守规则的,有着一套可以被推测的形式逻辑。祂会和任何寻找祂的生物定约,完成约定,但是约定往往并不会按照约与律制定的初衷来履行。”

    如果说绝大多数的神只是思维方式让人类捉摸不透,那么卡古斯库弥和就是单纯地想要让和祂定约的存在不痛快了。

    “这也没有办法,谁叫祂的权柄是这种鬼东西,就算是疯也只能在条件范围内疯。”

    伊尼用高兴的轻盈口吻说道:“真可怜啊,卡古斯。”

    这句话里似乎有着真实的同情。但X小姐只是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眸:指望这个家伙能对凡人说出实话,还不如指望明天就正式退休。

    法格斯发出茫然的一声,长长的出手卷起来散落在桌子上面的资料:“所以,祂是和这座城市里的人定约了吗?那位维多利亚女王?现在这么糟糕的情况是因为她最开始索求的是一个美好的东西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座位中央的莫里亚蒂局长。娇小的女孩穿着一身英伦风的装扮,正在不声不响地喝着红茶。

    人工智能今天衣服的颜色是难得鲜亮的水绿色,蕾丝与蝴蝶结与格子装扮着她那张可以算得上精致可爱的面孔,就像是一个精美的洋娃娃。

    法格斯默默地把纸放下,任由自己变成扁平的一张。它脑袋上自由生长的一朵花随着下面这一滩黑泥的动作微微地晃动了两下,将求助了目光看向了其余人。

    其余人用更加求助的目光看着它。X小姐甚至还暗中握了握拳头,满脸的鼓励:相信你自己啊法格斯!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拒绝一只流来流去的可爱触手怪呢!

    “局长……莫里亚蒂?妈咪?”

    法格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脑袋又重新探出来,两侧的耳羽折叠竖起,把自己伪装成有着红宝石眼睛的黑色触手液体猫猫,蠕动着钻到对方的怀里,喊着对方的名字。

    喊到最后一个称呼的时候,伊特诺·莫里亚蒂的沉默再也维持不住,发出短促的轻笑声,身子微微后仰,让法格斯靠近自己微微抬起的脸,用力吸了一口。

    “好可爱啊,法格斯。”她笑着说,“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猫一样。”

    法格斯的身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在大家的笑声里软绵绵地扭动着想要逃跑,但被莫里亚蒂局长紧紧地抱住了。

    “我想,我大概出生自另一个时间分支上的伦敦吧。”莫里亚蒂局长逗完法格斯,松开手看着对方急急忙忙地滚走,最后被理智侦探坏笑着掏出一个粉色麻袋套噗进去。

    宵行熟练地递上绳子,X小姐趁机在袋子上面捏了一把。大家的脸上都充满着心满意足的情绪。

    “另一个时间分支?”理智把剧烈挣扎的袋子往桌子下面一藏,好奇地问道。

    “嗯。”小女孩扶了扶自己头上柔软的宽檐帽子,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我对我的诞生没有太多的记忆,但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

    “那个时间线已经彻底毁灭了,成为了新生时间线和‘我’的柴薪。”

    很多人只能看到那些正在闪闪发光的东西、正在美丽地舒展自己的东西、那些散发着没有尽头的光与热的东西。

    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如此光芒万丈的奇迹背后,也要有柴薪把自己燃烧殆尽。

    但最可悲的是……有的时候,就算把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都烧完了,依旧看不到迸射出来的火焰,看不到光。只有一片暧昧不清的灰色,雾气般地横亘在视野中。

    伦敦就是在这样一片雾气中。

    深夜的王座上,维多利亚女王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了在遥远的过去里,胸口有着一撮雪白毛发的黑猫跳到自己面前,翠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模样。

    ——人类,你真的需要一只猫陪着你吗?

    猫国的国王这么说。

    于是猫把自己这一条生命剩下的时光与少女共享。再后来……他们共同度过了后来几年伦敦城和平的时光。

    那个时间的伦敦看不到哪怕一个人类。维多利亚女王自己都不知道当年为什么单单只有她和她的猫被遗忘了,依旧停留在这里。

    他们在被水流淹没的城市里奔走。

    他们在无人的夜晚来到莎士比亚环球剧院,在舞台上对着没有观众的席位大声地唱歌;他们去大英博物馆看罗塞塔石碑,把盖尔·安德森猫抱到了白金汉宫里;他们追赶伦敦的乌鸦,和泰晤士河的天鹅拥抱,大喊大叫。

    整个伦敦都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城市,是独为她所有的遗物——但这个世界为什么只留下了她一个人?为什么伦敦会被水淹没?

    维多利亚女王握紧自己的权杖,她仰起头,头顶美丽华贵的冠冕却像是镶嵌在了她的头骨之上,纹丝不动地闪耀着滚烫的火光。

    她这么问神——他们到底都去哪里了?

    神明垂下眼眸,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这个唯一被留在了伦敦的人类。

    那是一个巨大的、美丽而又辉煌的存在,折射着伦敦的雾气与大雨。它半透明的轮廓由不同在时空中弯折的线条交错折叠构成,在漆黑空洞的中心垂落下缓缓晃动的无厚度的带子。最后呈现出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全对称的不规则形状。

    人类的思维与逻辑无法理解这样的存在,甚至无法分析出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存在于现实。维多利亚抱着猫,近乎痴迷地看着面前伟大绚烂的存在,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触碰到了人类认知绝无可能抵达的黑暗里。

    “那是因为有人用伦敦所有的人类向我交换了生命的一个奇迹。而你与猫分享了生命,所以没有被我带走。”

    祂用和祂身体一样结构复杂的动听声音说:“你要和我定下什么样的约,人类?”

    “我要……”

    当时还没有成为维多利亚女王的女王微微地愣住了,她抱紧了怀里的猫,最后从对方温柔的舔舐下重新找回了思维组织的能力。

    “把伦敦的人还给我。”

    她抬起眼眸,突然用坚定的语气说:“除了它,你要我拥有的任何东西都行。”

    神明似乎笑了。

    它身上不规则的结构扭曲变化,弯曲或直的线段、既非弯曲也非笔直的线段组成一个个怪诞的形状,让维多利亚莫名地想到一条身上斑斓的花纹随着身体的游走而不断地变化着的蛇。

    “我将把伦敦的人还给你,但我将取走伦敦与你的后半生。”

    祂用宏大而高远的声音说:“此为你我在此处定下的约,我等双方必须遵守。”

    古老而又拗口的音节响起,但少女感觉自己奇迹般地听懂了对方话语里的含义。

    祂说:“我为卡古斯库弥和,约与律之神,现在于此见证。”

    第97章 我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伦敦尽头

    第二天, 女王是被猫喊醒的。

    “又做梦了吗,维多利亚?”人立而起的黑猫侧过头这么问她,那对翠绿色的眼睛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担忧。

    “……哦, 没事。”

    女王缓缓地说道。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折射过来,在流光溢彩的辉色中,层层叠叠的回声彼此呼应出教堂唱诗班般的效果。

    一种奇异的庄严。

    她在说完这句话后才将目光望向上方, 然后慢吞吞地挪开, 感觉自己的视线被一种危险的滚烫所刺痛。

    这里的日光如琉璃般璀璨夺目, 落在她的身上,点缀着珠宝的冠冕闪闪发光。

    “巡礼应该开始了吧。”她用有些疲倦的态度说, 给人的感觉有气无力的, “西斯,你……”

    黑猫飞快地回答:“我会去准备的, 你呢?你现在还……”

    “西斯。”女王轻轻地说。

    凯特·西斯眼中的神色在对方平淡的注视下逐渐转变成无可奈何。

    他们两个都没有继续说话,似乎都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没有说的必要。最后一如既往的, 是猫主动妥协了这样的结果, 转身离开。

    女王低垂着脑袋,坐在庄严的王座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她注视着权杖中宝石倒映出的那个自己, 试图拉动自己的嘴角形成一个微笑, 但只能露出一个面目全非的狰狞的表情。

    然后她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自娱自乐, 手指握住自己的权杖,任由自己的感官在触碰到它的时候无穷无尽地扩散开来, 最终一直抵达城市的尽头, 笼罩着无边迷雾的海域中。

    感官就像是不断蔓延的触角, 顺着伦敦城中无处不在的乌鸦,顺着上涨的河流与翻滚着的雾气, 将它们之间互相连接起来,从现实一直扩散到这里居民的意识深处。

    那些欢乐与苦痛,爱与恨,麻木与激情,傲慢与自卑,绝望与希望……各种各样的心声像是潮水般蔓延过她的思绪。

    在伦敦,笑声与抽泣有着相似的旋律。

    她安安静静地听着,思绪温柔地在那些哭泣的孩子身上抚摸而过,然后像是一只蝴蝶那样振动翅膀,落入深层的梦境。

    那是脑海里“作品”诞生的地方。

    其中绝大多数的区域都是荒芜苍白的,就像是失去了自身的色彩,只有一片断壁残恒。她一一地注视过去,最后目光落在那艘还没有完全失去颜色的船落灰的甲板上。

    此时的外界,泰坦尼克号应该灯火通明,应该有上千的人在里面觥筹交错,应该有人和自己的舞伴在璀璨耀眼的舞池上面欢乐地旋转,应该有感情的声音丝绸般流过。

    但在这里,这艘船只有漂浮着灰尘的沉默。只有无边无际扩展的植物。它们在雾气中吮吸着湿气,顺着船舱与窗户爬满每一个角落,向上努力地寻找着光线。

    浓绿到近乎悲哀。

    煤灰色的蝶飞入船上盛开的美人蕉艳红色的花朵中,在湿漉漉的忧郁香气中疲惫地合上了自己脆弱的翅膀。

    这里是连作品的创作者都没有办法梦到的地方,是只有“拥有伦敦城中每一个人身上一切”的维多利亚女王才能随意进入的家乡。

    她在这里休息很久。

    直到她终于不那么累了,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足够的笑起来的力气,才振动翅膀,飞入永不停歇的茫茫暴风雪中。

    “早上好啊。”女王的意识笑起来,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现在已经不早了,莫里亚蒂女士。”

    对方的声音平稳且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如果您起床的速度再晚一点,说不定能刚好赶上我们去街边吃咸鱼乱炖。”

    暴风雪呼啸着,白茫茫的就像是飞鸟张开的翅膀,带着一种凌冽到不近人情的温度。

    但她似乎弯了下眼眸。

    “听上去可真糟糕。”声音说,“今天泰晤士河会流经贵族区,有时间的话就去那里好好吃一顿法餐吧。”

    “说到吃饭。”

    费奥多尔突然皱了下眉:“你上次让我们去海德公园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出口的时候,俄罗斯人就做好了对方不好好回答自己的准备。但对方只是笑,像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笑声得意又轻快。

    “当然是因为我想近距离看看你们啊。”

    她用一种狐狸偷到鸡之后捂嘴“嘤嘤”笑的态度说道:“否则到时候我在人群里面找不到你们该怎么办?”

    这句话的真实性存疑。

    俄罗斯人从旁边的玻璃橱窗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他今天还是勉强把自己的帽子放在了房间里的衣架上,看样子的确没有平时那样明显。

    太宰治倒是依旧还在自己的身上缠着严严实实的绷带,和抱着猫的江户川乱步说着什么,只露出一只的鸢色眼睛似乎因为有趣的事情有些愉快地弯起。

    弥尔顿“咯嘣咯嘣”地嚼着一颗奶糖,脸上满是笑意地哼着歌,走在高处的屋顶上。骨鸟和蛇怪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拍打着翅膀。

    好像只要他手中多出一副独奏乐器,他们就可以成为另一条高处的魔术师巡礼队伍似的。

    费奥多尔打量了一眼,感觉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出门春游的——如果这个时候的伦敦的确是春天的话。

    “费佳。”

    江户川乱步抱着满怀的零食,踮起脚尖朝着下方泰坦尼克号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充满吃瓜色彩地看了回来:“女王陛下是在看你吗?”

    费奥多尔望过去,只看到了一片闪烁着灯光的乳白色。

    “噗哈哈哈哈哈——”

    他脑海里的声音笑了起来,似乎是觉得他现在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相当罕见和难得。听声音祂是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费奥多尔都有点怀疑会不会笑得喘不过气。

    这种笑点是不是太奇怪了?

    “你……”

    “别说,别说啦咳咳咳。”

    对方一边咳嗽一边示意他安静,然后深吸了几口气,好像从终于自己刚刚没有节制的大笑中缓了回来,只是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别戳破我们彼此之间微妙的平衡,亲爱的。”

    不要表现出你已经知道我身份的样子,不要问我到底是谁,不要问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要告诉我别人的想法与行动,不要问我伦敦这座城市的过去。

    不要问。

    “现在是倒数第二天了。”

    祂似乎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眨了眨眼睛,虽然是雌雄莫辨的声音,但是语气里带着属于小女孩的俏皮:“我把一个礼物藏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找一找?那里埋藏着伦敦所有的秘密和真相,就在伦敦的尽头。去那里,寻找真相的侦探会看到一切——”

    “对不起。”

    费奥多尔转过头:“太宰君,您看过日本漫画吗?我总感觉莫里亚蒂女士好像把话题聊到那上面了。”

    太宰治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涩泽龙彦伸了个懒腰,一长条白猫爬出来,红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费奥多尔。

    没有看过什么漫画的江户川乱步也把脑袋凑了过来: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行为绝对不是在凑热闹,明明是侦探在尽职尽责地搜集情报。

    弥尔顿也从屋顶上好奇地低下了头。

    “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用相当宽容的语气说,“祂学识渊博。”

    莫里亚蒂女士沉默了一下,然后似乎被这种哄小孩的语气破防了。

    “这种语气是怎么回事啊!”祂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猫了,在那里“咪呜咪呜”地无能狂怒,“弥尔顿这家伙果然就应该沉泰晤士河!”

    费奥多尔对这句话不予评价,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所以你藏起来了什么东西?”

    这次祂倒是没有说“所有的真相”之类乱七八糟的话了。对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只是用一个不如没有的单词进行了概括。

    “惊喜。”祂说,“很有趣的惊喜。”

    泰坦尼克号发出鸣笛声,悠扬的呜咽和华丽柔软的古典乐融为一体,恍如有着纯白色彩的泰晤士河。

    大群大群的天鹅与乌鸦飞起。黑色与白色互相交融,但彼此之间又泾渭分明。

    站在船头的教皇保持缄默,站在自己女王的身边,在无数羽毛的轰然振动中看向她。

    这个三米多高的人偶目光长久而温柔地看着四周的人类,视线中带着一种深刻的怀念与缠绵的不舍。或许还有些微的嫉妒与憎恨。

    ——但第一眼望过去,对这种眼神的第一印象还是“贪婪”。

    这种是不言而喻的感觉:她此刻正在如饥似渴地看着这一切,每一眼都像正常人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也像盲人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如同要把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放到她那对苹果绿色的眼睛中。

    “西斯,你看,他们都是活生生的。”她用怀念的语气说。

    “嗯……”猫轻声应答。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次她看到这些人的时候都要发生一边。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它看向这个人偶,但更多是在看着人偶身后那个纤弱苍白、第一次戴上属于王的冠冕时差点没有直起身子的女孩。

    她在不属于自己的后半生里,登上不属于自己的王座,成为了这座伦敦里所有人的王,把自己锁在了没有人能够进入的牢笼中。

    “你说,赫尔墨斯艺术协会到底会用什么方式来杀死我?我特意没有去听他们关于这次计划的内容。也不知道他们打算用什么方法来杀掉伦敦的女王。”

    她突然微笑着说,眼眸微微抬起,脸上带着明媚的怀念:“如果他们愿意把我推下瀑布就太好了,西斯。我还记得我们当初在水域铂景的时候,那个大厦当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瀑布,我们从上面和水一起跳下,抱着彼此……”

    “你真的想彻底死去吗?”

    猫抬起头,问道:“还是像之前那样,只是短暂地死亡?”

    人偶歪了下脑袋,垂落下的金色头发微微地晃动,就像是洒落阳光的稻穗,暖融融的光线浮动在上面。

    真奇怪,伦敦的今天明明看不到太阳。

    “这就要看情况啦,西斯。我一直期待着,期待着——”

    女王笑了起来,眉眼看上去就像是太阳那样耀眼,苹果绿色的眼睛中折射出动人的光泽,就好像有人在创造这个人偶的时候别有心思地把发光体放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说:“期待这些孩子能够真正地杀死我,然后离开这里,真正地走向成年的那一天。”

    猫只是沉默,尾巴在长长的斗篷里面晃动了几下。

    “就连你也只是一个孩子呢。”

    它最终只是这么说。

    王座上的女王笑了一声。

    也只有凯特·西斯还觉得她是一个孩子了。

    哦不对,也许还有很烦人的弥尔顿。

    女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越来越头疼了——如果她还可以头疼的话。

    但她的目光依旧注视着他们:不过他们说不定能够给这个城市的人带来一个不一样的结局?或者说某个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的答案?

    涩泽龙彦动了动耳朵。

    他看到一只熟悉的煤灰色蝴蝶落在路灯上。

    白猫从江户川乱步的怀里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和对方打了个眼色,以捕猎者的姿态落地无声地来到和路灯差不多处于同一水平线的地方:感谢伦敦,这个立体城市中找到一个和路灯高度齐平的地面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然后他瞄准自己狩猎的目标,后腿发力,朝着前方猛地一扑——

    然而蝴蝶反应的速度比猫更快,一下子就急急地飞到了天空的上方,有些惊慌失措地一下子没入了雾气中。

    “所以这肯定不会是普通的蝴蝶。”

    涩泽龙彦一边舔着自己身上的毛,一边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如果是正常的蝴蝶早就被我扑下来了。”

    “嗯——”因为在梦境里只用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所以现在还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第二次联系的X小姐发出沉吟的声音。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那只蝴蝶也是一种被取出然后加工的‘作品’?”

    她提出了一个很有可能的方向:“虽然我并不知道历史上到底有谁能够把蝴蝶作为自己的作品,嗯,纳博科夫?”

    宵行小姐的声音很冷静地响起:“这听上去一下子跨越了一个世纪,X。”

    “法布尔?”

    “抱歉,可那是法国人。”理智在边上用十分认真的态度说:“我觉得英国还没有开放到能够接纳法国人。他们甚至能接受爱尔兰人,但法国人绝对不可以。”

    “好微妙的‘甚至’。”这是莫里亚蒂局长在背景音里语气难以形容的吐槽。

    法格斯小小的声音也加入了讨论:“我觉得像是和神明有关……”

    “伦敦的神到底是谁?”太宰治皱眉问。

    “我之前就说过了。你们没有必要知道祂的名字,没有必要和祂打交道。祂注意到人类之后只能带来不幸。”

    X小姐说,然后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怎么了,你们不打算去找找那个惊喜吗?”

    “……”那东西看上去像是坑人的。太宰治很想这么说。

    第98章 陪我玩吧,陪我玩吧

    “如果这是一个谜题的话, 那么就一定拥有属于它的谜面与可以导向最终那个唯一结果的线索吧?”

    江户川乱步很感兴趣地问。

    如果说这个“关于伦敦一切秘密”的惊喜不是费奥多尔感兴趣的东西,那么对于江户川乱步来说,这就相当于放在猫面前的毛线球, 不把毛线团解开都对不起自己的好奇心。

    “当然喽,稍微等一下,你们马上就可以看到线索了。”

    莫里亚蒂女士在费奥多尔的耳边欢呼雀跃地说道, 让祂目前唯一的听众感觉祂大概恨不得从自己的脑子里爬出来:“马上!”

    丢下这句话后祂就没了声音, 大概是去准备惊喜与线索了——不过这种东西竟然还需要提前准备, 果然是临时起意的吧?

    江户川乱步对此表示很期待,然后就继续去找他的那位委托人了。

    他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特意堵到了对方, 告诉了对方关于摩根的事情。

    对方对自己哥哥的选择表现出了超乎侦探想象的平静。她没有哭, 也没有抱怨什么,甚至没有慌乱地掩饰“这不是我哥, 得病的是我”。

    她只是戴着兜帽,唇角紧紧地抿着, 兜帽下那对忧郁又明亮的眼睛看着江户川乱步。

    “谢谢。”她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委托费……”

    “不用给了,毕竟我们没有解决你哥哥的问题。不过我们知道了一件事。”

    江户川乱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做出安慰的姿态, 翠绿色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一点的女孩:“他之所以不愿意接受治疗, 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你能够有一个更好的生活。”

    对方的脸上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什么波动, 她只是像是没有被转动发条的机器那样伫立在这里,最后用柔和的声音叹了口气。

    “他还是那么自大。”她说, “还有什么生活能够比我们两个人都好好活着更好呢?”

    再之后她就走了, 没有告诉江户川乱步她到底要去什么样的地方, 只是用柔和但坚定的语气让江户川乱步不要退掉定金,并且转身回家, 把剩下来的钱全部都补齐了。

    “你们说在三天内就会有突破。这正好是第四天,你们也给了我一个答复。这都是你们应该拿走的……”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很难不让侦探产生一点担忧。

    虽然他们的委托关系严格意义上已经算是结束了,但从个人的角度,江户川乱步觉得对面这位喜欢笑、会打包鱼汤和送糖给他、还在他们门口放了一盆特别漂亮的红花的少女应该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你确定她在这里?”

    涩泽龙彦问。

    “肯定是朝这里来的,说不定还是见熟人。”

    江户川乱步随口回答道:“很明显的。”

    他真的觉得这很明显,所以连解释的想法都没有。

    太宰治在边上叹了口气,双手抱胸。

    “你觉得呢?”他问费奥多尔。

    “可能要糟糕很多,乱步也许分析能力确实很强,但生活经验明显不够,而且很容易被自己的个人情绪误导。”

    费奥多尔悠闲地回答:“我在圣彼得堡也是见过贫民窟的。你们横滨难道没有吗?”

    “我们那里的情况特殊。还有就是,港口黑手党是得到政.府许可的正经企业,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地盘里自发出现这种产业链的。”

    太宰治虚起眼睛,不得不纠正了这个观点:“好歹我们也是有秩序的啊。”

    再烂的秩序都要好过伦敦东区这没有人管的一片混乱。

    “是吗?”费奥多尔轻轻地说了一句。

    弥尔顿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讨论,只是站在高处听着泰坦尼克号不远不近的鸣笛声,身上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回过神来,弯着眼睛笑起来。

    “其实说不定也不算是糟糕哟。”

    他用唱歌般的语气笑盈盈地说道:“伦敦的人民能够忍耐太多的东西了,也太能够在苦难中找到快乐了。”

    “所以在许多人看来非常糟糕的境遇,也许在他们心中只是生活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

    有什么好感慨的呢?这只不过是一个时代下面世世代代循环的命运,永远都在发生,从来都不曾停止,就连他们自己都已经习惯了。

    “我不在乎。”

    江户川乱步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皱了下眉,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我又不在乎别的人怎么样,他们又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他担心的只有自己认识的人而已。那么多人他才不想管呢。

    “好的!我已经把谜题出好啦!”

    莫里亚蒂女士——或者说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声音,但出于习惯,费奥多尔还是打算用之前祂自我称呼的那个名字——欢快的声音响起来:“朝着泰坦尼克号看过去!”

    费奥多尔:“祂要公布谜题了。”

    江户川乱步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然后看到那里的雾气似乎稍微淡了一点。

    泰坦尼克号上的女王转过身,脸上似乎浮现出了微笑,一只手放在自己身边的教皇身上,头顶的冠冕上宝石似乎微微闪烁着光芒。

    一颗星星似乎从天空落了下来,最后落入茫茫的雾气中。

    “去那个方向找线索吧。”

    祂笑着说:“当然喽,你们要先判断出它准确的落点到底在哪里。别想着作弊,这里没有乌鸦会告诉你们答案的。”

    涩泽龙彦“喵呜”了一声。

    莫里亚蒂女士眼疾手快地补上了漏洞:“猫也不会告诉你们答案的!”

    “之前我就想要问你了……”

    费奥多尔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不想我们继续跟着泰坦尼克号走下去?”

    “嗯?没有的事哟,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对方似乎很惊讶地歪了下头,声音的调子都变高了一点:“我怎么会干出把你们都指使走这么没有品味的事情呢?我只是觉得今天可能没有你们想要看的热闹了。而且天天待在岸边看一个看都看不清的破船走不是很无聊吗?”

    其实也算不上无聊。毕竟能看到很多让人叹为观止的人类。

    比如说钻到贵族女性裙摆底下的贵族男性,然后被周围的人尖叫着赶走。还有一群人试图喂泰晤士河的天鹅,结果被天鹅咬掉了半只手掌。还有各种小偷小摸的人在里面浑水摸鱼,一些小孩子跑过来说几句好话打算从这些非富即贵的人手中掏几个彩头。

    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被伦敦的规则限定在了贫民窟中的人们平时就算是见到这些太太和老爷们都很难。在巡礼期间大家多少都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捞上一笔的。

    这大概也是维多利亚女王在东区这种地方也很得到爱戴的原因。

    伦敦东区的人没有什么远见卓识,他们只是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如意肯定都是这个地方的上层阶级的问题,并且理直气壮地仇恨他们。同时,他们还有一种很朴素的心理:能够让他们过上更好日子的就是好人,其余就是个屁。

    在周围那些“屁”的对照下,维多利亚女王凭借自己美丽的外表与亲切的态度,实际上能给大家带来的好处,成为了伦敦东区人心中上流阶级的白月光也不奇怪。

    他们用来回报女王的方式就是在她的巡礼上面尽可能地赚更多的钱,然后制造出更多更多的乐子……嗯,听上去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就对了。

    “掉进泰晤士河的人不要拉!那是属于女王的东西!只有女王才有资格把他们重新带出泰晤士河!咕噜咕噜……”

    在泰晤士河边大喊的人不知道被谁一脚踢下去了,很绝望地在里面呛水。

    “你该不会把惊喜放在了泰晤士河吧?”

    费奥多尔问道。

    “我才不会呢!泰晤士河有什么好玩的。”

    对方回答得理直气壮:“我藏东西当然是在好玩的地方喽。”

    费奥多尔挑眉,然后换了个话题:“整个伦敦的人都算是你的私有物品吧,为什么规则里还特别提到了泰晤士河?”

    “人人平等,但总有一些人更加平等。这里的人都属于我,但总有一些更加属于我。”

    对方很真诚地回答道:“我还以为你懂得这个道理呢。”

    那颗星星的落点计算并不算困难。骨鸟飞上天空转了一圈就迫不及待地落下来,“咕咕咕”地想要拽着几人去看看了。

    “那……”费奥多尔还想要说什么,但被太宰治直接拽住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太宰治鸢色的眼睛看向远处,用飘忽的语气说道:“有的人就是想要和别人玩呢?”

    不管是带着他们跑来跑去,还是让他们能够过来观看泰坦尼克号,说不定就是对方很孩子气地想要找人陪自己玩。就是这样单纯的原因。

    费奥多尔愣了一下。

    莫里亚蒂女士的笑声在他耳边轻轻地响起来,就像是雾气轻轻地蔓延而过。

    “你肯定也有想要和别人玩,结果被人问一大堆目的的时候。”祂笑着说。

    费奥多尔知道这句话不是祂对自己说的,而是对太宰治说的。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没关系,我原谅你。”祂很宽宏大量地说,“我们都是不愿意相信别人的坏蛋,把别人当成自己来看待的家伙。”

    骨鸟歪了下脑袋,飞过来用尖锐的喙戳了戳费奥多尔。

    快走快走,难道你们对这个都不感兴趣吗?

    星星落下来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就在伦敦东区里。

    全程莫里亚蒂女士都在俄罗斯人的脑袋里面哼歌,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而且越哼越大声。只不过这次费奥多尔没有觉得对方吵:就当做这是一部电影的背景音乐了。

    这里也有不少人。虽然大家都很喜欢这位女王,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花自己一天的时间去看女王的那那艘船到底能去什么地方的。

    就像是莫里亚蒂女士说的那样,这个活动还是太无聊了一点。

    “实际上它唯一的意义就是给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让一个短暂的时期里,不同阶级的人能够互相接触。”

    莫里亚蒂女士很认真地说道:“他们需要了解彼此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切实际,但是不能没有。不能把这两个群体彻底割裂开来。他们需要意识到,他们是同类而不是两种生物……”

    “那为什么会有每个城区的规定呢,这种规定正好把‘下等人’给困住了。”

    “因为我需要欺骗所有人。”

    祂语气温柔地说:“贵族有更多的知识,但是他们的思维也被我掌握。他们帮我完成我的工作。中产人士们有太多的顾虑,也太容易自作聪明,在社会舆论下能被我们轻易地推动。”

    “但最后那群穷人——他们是最危险的,最不稳定的。所以我让他们终身基本只能待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没有向上走的希望,没有知识,所有的冲突都由自己内部消化。但不得不说,在那个小圈子里,他们是最自由的,没有人管他们。”

    “无.产者和牲口都是自由的。”*

    费奥多尔用《1984》里的这句话回答。

    对方笑得很大声。

    “不,他们不是牲口。”

    祂轻快地说:“我这么做只是我畏惧他们的力量,敬佩他们无处发泄的生命。”

    “我的居民都是人类,即使我可能不在乎他们的人权。对吧,弥尔顿?”

    祂主动喊了自己另外一位能够联系到的人的名字,声音里笑意盈盈。

    “是啊,你就是个混蛋。”

    弥尔顿随和地说道:“你打着为所有人都好的旗号,把人逼到了除了生理上还是人以外,其余都算不上是人类的地步上。”

    可祂偏偏又是那样真诚地爱着人类,爱着每一个人,爱到了弥尔顿都无法否认的地步。

    “你们知道吗?很多东西在上层阶级里面是不允许的。但是东区的人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们想违背法律就违背,想不听我们说话就可以不听,他们还可以骂我们……这都是东区人民默认拥有的权利。”

    “自由,旺盛,混乱。”祂说。

    太宰治把自己身上被过路的小偷摸走的包重新摸了回来,放到自己的腰间,提醒身边的江户川乱步不要一个人钻到小巷子里。

    他也发现了。如果说镭钵街的人就像是各自划分领地的野兽,那么伦敦东区就像是植物,在浓郁的雾气里面用力扎根,乱七八糟地生长,把自己绿叶一捧一捧地献给湿漉漉的灰色天空,永不疲惫地大口大口呼吸着。

    植物的生活比动物的世界更加原始,更加绚烂,更加在热闹下渗透着一种无辜的残忍。

    “那颗星星……在那里!”

    江户川乱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颗被画在墙上的星星,和周围的街头涂鸦完美地混合在一起,眼睛亮晶晶地跑过去,跳到堆积在一起的废旧空壳上面,伸手够到了墙壁顶端的星星

    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颗星星就自己跳到了江户川乱步的手心,然后变成了一只亮闪闪的小萤火,把墙壁上鲜红色的胡乱涂鸦都给点亮。

    侦探很兴奋地握住手。

    “我找到了,下一个线索是什——”

    他的话没有说完,然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朝着墙外看了一眼,然后紧接着又看了一眼。

    他看到穿着红色兜帽的少女正在和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靠在一起,男人的手搂住少女的腰,似乎贴近了想要说什么。在他说话的时候,两个人似乎也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一同惊讶又慌张地看过来。

    江户川乱步的反应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同时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星星。

    他看清楚了那张脸的样子。

    是莫妮·罗伯森。

    “不管是歌剧开幕,还是各种盛典举办时,最先到达这里,并且站在门口的姑娘们都不是什么主办方派来撑场子的人。”

    莫里亚蒂女士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而是急着揽客的流莺。”

    “怎么样?我可是帮你们找到想要找的人了诶。不过呢,真正的惊喜可不是这个。”

    “继续跟着它往前走吧。”

    第99章 没有流星雨就恰烟花代餐

    江户川乱步的兴致在看到这样的一幕后明显低落了一点, 最后还是边上的弥尔顿用街角里长出来的狗尾巴草戳了戳对方的脸,才让对方重新变成了羞恼的一只。

    “成年人的智慧在于不为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感到烦恼哟。个人的力量就是这么有限,就算是世界上最好的侦探也不能解决所有谜题。”

    弥尔顿笑着说, 从墙角捡走了一只蒲公英,放在唇边轻轻一吹,眯着眼睛看着白色的绒毛被在前方的星星裹挟着在空气中舞动。

    让人想到第零历史中翩然起舞的白孔雀。

    “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江户川乱步瞥了一眼, 很不服气地说。

    “所以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 都还没变成成年人呢。”这位足足有七十四岁的老人家理直气壮地回答, “永远年轻!”

    前面的太宰治差点被脚下突出来的一块石砖给绊倒。只剩下骨头的苍白“鹦鹉”在边上舒展翅膀,骨头互相碰撞, 发出“咕咕”的笑声。

    “真不要脸。”

    莫里亚蒂女士对费奥多尔说道, 语气听上去恨不得“呸”一口,再一次强调道:“我一点也受不了他现在的这幅样子。”

    费奥多尔不掺和进这两个年龄比在座所有人加上去都要大的人的漩涡中, 只是顺着星星照亮的光芒和驱散开的少许雾气,看着这条小巷。

    与其说祂想要带着他们去找宝藏, 倒不如说对方正在兴致盎然地带着他们穿行在这座立体城市高低错落的大街小巷里。

    从泥泞的小路到臭水上涨的水沟, 到整齐的大道与逼仄狭窄的建筑之间的间隙,还有各种能够途径一个房子窗户与屋顶的小道。有的时候还能看到一种类似于瀑布的景观从上方倾泻下来:对方在这个时候就会发出一声欢呼。

    “我喜欢瀑布。”祂语气雀跃地说,像是第一次知道这里有一个微型的瀑布。

    这句话祂说过很多次。费奥多尔有时也会问对方作为莫里亚蒂喜欢瀑布是不是也太晦气了一点, 但更多的时候就是单纯地将它当成背景配音来听。

    他合理地怀疑对方身上有点阿尔兹海默症的迹象。祂总喜欢回忆过去, 喜欢把一些支离破碎的细节拿出来说好几遍, 但对一些本该印象深刻的问题又表现得格外迷茫。

    瀑布边上开了兰花,一小丛。旁边是一连串的密码。

    江户川乱步蹲着看, 几乎没有花时间就找出了答案。

    弥尔顿主动把上面开的很艳的一朵掐下来, 和狗尾巴草、秃掉了的蒲公英凑在了一起, 握成一捧小小的花束,五彩缤纷的色彩混杂着姿态各异的黄绿色, 像是半死不活的草丛里开出了一朵鲜亮的花。

    “我以前是开花店的。”他很满意地点点头,对身边的人说。

    站起身嗅了下味道的猫打了个喷嚏,感觉自己对这朵花有点过敏。

    “这份工作听上去和你的名字不太适合。”

    “说明这个决定完全出自于我个人的意志,这可真的太好了。”

    弥尔顿晃了晃手中的花,看着蛇怪爬到自己的手腕处,把脑袋深深地埋进花里,脸上带着微笑:“而且植物确实比人类要更加可爱。”

    他的兜帽在抬头的时候滑落下来,露出灿金色的头发,浅淡的颜色融化在周围的雾气里,让人分不清区分两者的轮廓。

    “哈……”莫里亚蒂女士对此只是在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声音,但很快就催促起来,“快一点快一点,前面还有别的东西呢。”

    然而前面实际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在各种断壁残垣与废弃的、破旧的房屋周围繁荣的植物们。

    费奥多尔感觉到对方一直在带着他们往上面走,一路走过来看到最多的就是盘旋的台阶。那颗星星旋转着朝上方飞去,跳跃的样子简直有一点迫不及待。

    两边的湿气正在不断攀升,娇小的植物逐渐随着越来越高的海拔变得大胆起来。

    不仅年久失修的台阶上面长满了湿滑的青苔与小小的苔花,美丽的阔叶也垂落而下,巴掌大的花朵忧郁而温柔地呼吸着带有水汽的芬芳。

    这样的场景总是很容易让人想到热带雨林。

    尤其是对于不久前还在热带雨林里生活的这群人来说。

    江户川乱步拨开一片有半个他那么大的宽阔绿叶,也不管自己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伸手下意识地捉到了一只张开翅膀想要飞走的小甲虫,然后“噫”了一声,赶紧放走。

    “我还以为伦敦除了鱼就只剩下鸟了。”

    太宰治在边上笑了一下,说。

    “不是还有猫吗?”

    弥尔顿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看向涩泽龙彦:“陛下的身边都有一只猫。”

    “喵——”

    一只黑猫站在快要朽烂的窗台上,低头对他们“喵”了一声,迈着优雅的猫步跳跃上了被茑萝覆盖的屋顶。鲜红的五角星形状的花朵在柔弱的羽叶中探出星星点点,在雾气中的姿态也是袅娜的。

    涩泽龙彦抬起头,打量着这个同类。

    “喵?”

    “咪——”

    黑猫站在鲜红与碧绿之间,金色的眼睛圆溜溜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就跳走了。

    “我来翻译一下。”猫语十级的莫里亚蒂女士兴致勃勃地说道,“黑猫说你们来干什么的,白猫说我们是来找东西的,黑猫说这里往上有一个很特殊的建筑群。”

    道理我们都知道,所以——你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时表现得这么兴奋?

    费奥多尔用十分探究的目光看着那只黑猫消失的地方,微微扬眉,默默地这么想到。

    再上方的植物是紫藤,淡紫色如梦似幻地垂落下来,还有水的声音潺潺地在下面流动。

    远处一个没有扶手的吊桥从紫藤蔓延的墙壁上衍生而出。

    甚至吊桥本身也垂落着紫藤与珍珠吊兰,构成一条紫绿色的帘子,就这样细细腻腻地在苍白的背景里垂挂着,如同湿漉漉的一瞥。

    有小虫子在嗡嗡飞着,给这个似乎几百年都没有人到来的地方带来了些许的生气。

    星星稍稍转了一圈,最后转入紫藤萝组成的白紫色绚烂花海。

    弥尔顿抬起头,沉默不语地伸手抚摸过紫藤萝盛开的柔软花朵,折断一根放到了手里。

    他现在手中真的有很多花了,甚至手都有点握不住,只能抱在怀中。在他的怀里,这一支藤萝长长地慵懒地垂落下来,微微地晃动着,最后被蛇怪伸出来的尾巴卷起。

    太宰治接住一朵飘落下来的花瓣,然后抬起头看着前面的骨鸟振奋地转着圈的样子。

    随便谁都能够从它的姿态里看出不加掩饰的高兴。尽管对方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骨头的标本。

    “你们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太宰治问道。

    弥尔顿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说。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时候他大概真的只有现在的外表那么大。他和很多很多人都坐在紫藤花的支架下,在款款流下的水边谈论着自己的未来。

    那个年纪的他们尚且什么都不懂,伦敦还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样子。高楼与各种各样密密麻麻的拥挤建筑不断地树立起来,好像一切都会在未来变得尽善尽美,超越以往的任何一个时代。

    白鸽和乌鸦在天空上成群结队地飞过,偶尔还能看到泰晤士河的天鹅在密密麻麻的建筑森林间张开宽阔洁白的翅膀盘旋。在太阳偶尔亮起的日子里,金灿灿的阳光镀在飞鸟的翅膀与柔软的花瓣上,就像是黄金铸就的塑像。

    那时他身边的并非是骨鸟和蛇怪,而是自己的朋友。被赋予了过去历史中名字的他们在这些植物之间奔走欢笑,笨拙地念着古代的诗歌,兴奋地交流今天在学校又学到了什么东西。

    有的时候那位穿着兜帽的教皇也会到这里看他们,站在草木间微微地笑着,身边有很多很多的猫簇拥在一起,柔软的叫着,尾巴像是云朵那样晃动。偶尔女王的投影也会站在他的身边,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些开得很热闹的花和他们。

    总感觉那位女王也是很想加入游戏的。

    不管这么想,那段时光都是一段值得永远停留下去的日子……不过这都是在赫尔墨斯艺术歇会正式创立之前的事情了。

    总是陷入自己回忆中的男人把思绪从过往中抽离,入目的是衰败的墙壁与蔓生的野草,还有无人打理后依旧郁郁葱葱的花。

    当年精心修剪的花已经长得很野了,简直可以说是长得乱七八糟。一大簇藏红花从石头的缝隙里,从墙壁上无端地盛开出几朵花几片叶子,柔柔嫩嫩的紫色中带着一种固执的态度。

    江户川乱步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了一支落着灰的捕虫网,和涩泽龙彦正在讨论着什么。太宰治则是抬着头,望着那棵撑起了这栋建筑所有庄严感的樱花树。

    它古老遒劲得简直不像樱花,像一棵淡粉色的榕。细细碎碎的小花在上面开出一种近乎壮观的大气磅礴的气质,满地都是花,粉红色的。一脚踩下去,便感觉这花已经埋了一寸。

    雾气缭绕着它,让它如同盛开在云端,只有一条条共生的藤蔓垂下来。

    这里已经是尽头了。高处的尽头。

    这棵树开在最顶端半圆形的玻璃温室里,温室的盖子已经破损了大半,让它毫无顾忌地生长了出去,下面是落满灰朽坏的长椅,还有倒塌的架子与到处乱长的各种花。

    以及一艘已经变成最为艳丽而又荒芜的花盆了的残骸。

    “这就是惊喜吗?”费奥多尔问。

    但是对方只是笑,是那种很欢快也很轻且短促的笑声。

    弥尔顿的目光在残骸上面落了很久,最后他把自己一路上都捡过来的花束放在它的前面,拍了拍上面的灰。

    “这就是我的花店。”他语气故作轻松地这么说,“说句实在话,伦敦现在地貌变化这么大,我都不知道到这里该怎么走了。”

    “这是船吗?不太像,也不太像是车。”

    江户川乱步盯着这个残骸看了半天,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四不像,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正常花店卖的东西:“花店里怎么有这个?”

    “这个啊。”

    弥尔顿拽住了想要飞到里面的蛇怪尾巴,但让骨鸟跑掉了,有些无奈地看着“咣当”一下撞到了装置里面的小家伙,顺口解释道:“其实这个是宇宙飞船来着。”

    “……”这就有点超出知识范围了,不过这种东西怎么看都和宇宙飞船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吧?

    “小时候不懂事,造着玩的。”

    弥尔顿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少年时期和同龄人在闲暇时期满揣着期待与幻想制造的装置,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勉强飞一下没有问题,毕竟制造的时候神秘学和科学都用上了。至于别的——谁小时候不想去太空看看啊!”

    莫里亚蒂女士发出了嫌弃的“啧啧”声。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猫都坚定地摇了摇头,看弥尔顿的表情都很一致:没想到你年轻时候是这个样子的人。

    “不过还真的挺怀念这段时光……”

    他拍了拍这个自己曾经花了无数心血的作品——不属于“弥尔顿”这个名字,而是真真切切地属于他这个人的作品,眼中有着感慨。

    “当时他是我和巴恩斯和卡特一起创作的。说句题外话,我真的不想在这种场合里提他们的名字,尤其是意识到这个名字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名字’后。”

    弥尔顿叹了口气:“明明它就是属于我们的作品,和我们继承的名字毫无关联。”

    它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作品。

    “喂!弥尔顿!”

    记忆里戴着护目镜的女孩一撩自己的头发,在一阵牙酸的声音与闪亮的光芒后把电钻放了下来,脸上有着明亮灿烂、像是火焰一样的笑容:“你说我们要是去了宇宙,是不是还能看到上面的星座啊?”

    “不知道——我又不是百科全书!”

    “但你整天不是照顾花就是在看书,感觉就是什么都知道嘛。”

    “说不定我们没有飞到宇宙,直接飞到天堂里面去了呢?”旁边的少年双手揣兜,笑嘻嘻地说道,“要多一点想象啊。”

    “不要把坠机说的那么浪漫,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干,我才舍不得现在就死呢!你们难道就不想看看女王陛下到底能带我们走向什么时代吗?”

    她兴奋地挥了下手,擦掉脸上的汗水,眉飞色舞地说道:“星辰,还有大海!我们说不定就是航天事业的第一开拓团队!”

    “我还是更想要当一个历史学家。”少年想了想,最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写一本书,名字就叫做——《伦敦:十九分之三的历史》,这个名字怎么样?”

    “你怎么就喜欢起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啊?”

    还年轻的弥尔顿吐槽道:“这个名字谁能看得懂?”

    “你不懂,这就是精髓啊精髓。根据我的研究统计,第零历史中涉及到普通人悲欢喜怒的部分总体上只占据了所有描述内容十九分之三。”

    对方理直气壮地抱胸:“而我呢,想要讲的就是普通人视角的历史,讲一讲历史对普通人的影响。这可是我们第一历史的史诗级突破!弥尔顿你呢,你以后打算干什么事业?”

    “养花。”

    弥尔顿相当认真地想了想,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这么回答道:“在太空上面种花,在太空飞船上面种花。让每一个乘坐飞船离开地球的人都能带着地球的花和土壤离开。”

    女孩笑起来。

    “是比我还要浪漫的理想诶,弥尔顿。听上去就像是那种人畜无害的和平主义者。”

    她笑盈盈地说:“你是不是还要说,以后在每一颗子弹落下的地方都能开出一片花?”

    弥尔顿闭上眼睛,感觉骨鸟落回了自己的肩膀上面,正在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这是那个想要成为历史学家的人最后留下的作品,而蛇怪则是那个女孩的遗留。

    维多利亚女王亲手把它们取了出来,又让她的教皇把它们还给了他。

    现在他们三个人里弥尔顿是活得最久的。

    也是杀的人最多的。

    “她是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第一任会长吗?”

    江户川乱步注意到了什么,问道

    “是的。”弥尔顿侧过头,用平静到超乎自己想象的语气说,“协会的标志就是她设计的。”

    “我还记得她,那是一个很热烈的女孩,就像是一条火红色的蛇。她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美丽与优势,也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智慧。”

    祂在费奥多尔的耳边轻声说,并没有站在当事人的立场上介绍,只是以旁观者的态度叹息着说道:“她就像是流星在穿越大气层时燃烧的内核,在还没有到达地面时就把自己烧死了。”

    “但真美啊,怪不得连弥尔顿这个家伙都暗恋她。”

    她用自己的美征服男性时锋锐而又明亮坚定的眼神,她永远都不服输的笑容,她如火如荼、敢爱敢恨地把自己的全部都丢入注定无法把黑夜点亮的火焰中。

    太宰治看了眼弥尔顿,耸了耸肩,贴心地没有让对方继续沉浸在回忆里:“所以惊喜到底是什么,我们应该都已经到终点了吧?”

    “还有一个谜题。”祂对费奥多尔说,“密码表被植物挡住了,密钥是这棵樱花树第一次盛开的时间。”

    费奥多尔把这句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就看到弥尔顿为难的表情。

    “呃。”他说,“要不我们试试穷举法?”

    他很显然已经不记得这一天了。但某位女士还莫名其妙地记得这个日子,这让故事的发展多出了几分幽默色彩。最后还是江户川乱步黑着脸试出来的,还嫌弃了一番某个没有用的七十四岁老年人。

    “最后还是得看我嘛!”他抱怨道,感觉大人们就没什么好靠谱的。

    星星在上面晃了晃,似乎在笑。

    “答案是0813,这有什么含义吗?”江户川乱步转头问道,“这好像是巡礼开始的前一天?”

    涩泽龙彦听到这个数字后立刻跳到了江户川乱步的头上,扬起脑袋看向天空。

    “英仙座流星雨。”太宰治同样朝着天空看过去,轻声说道,“这是英仙座流星雨每年最高峰的日子。但这场流星雨往往会持续到二十日……”

    然而天空上没有流星雨。

    但在声音的偷偷笑声里,伦敦的上空却突兀地炸开了一朵火焰构成的烟花,把周围翻滚的雾气都给烧尽。

    在这座高得四周无可比拟的建筑上,这多烟花显得离他们格外的近。

    “没有流星。”祂说,带着快活的口吻,“所以就给你们看烟花喽。”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伴随着凤仙花爆炸般的气势,金红色的光焰朝着上方无比绚烂地冲锋,散落时璀璨耀眼,如同琉璃,在雾气上熊熊地燃烧起来,裹挟着滚烫的热浪,把所有抬头看的人的面孔都照亮。

    “五十年前,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正式成立也是在烟花里。他们一开始被称为‘宇宙结社’,目标是通过神秘学的发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后来,在属于自己作品被拿走后,他们意识到了伦敦这座城市里藏匿更深的秘密。”

    雌雄莫辨的声音就像是在念一个文字游戏的故事背景,带着轻且愉快的笑意:“然后这个结社从官方除名,成为了著名的非法结社。也是在那一年里,伦敦城上层通过了改革提议,建立了不同区域的区域规则进行阶级限制。”

    “宇宙结社与那个伦敦最初的辉煌时代一同落幕。也是在那个时期后,他们接触到了心里那个声音,在声音的帮助下,他们更改了自己的名字,成功地隐藏自身,暗中发展壮大,图谋对伦敦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革。”

    “这就是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故事。”

    祂说:“我其实觉得烟花就是最大的惊喜,但也许你更感兴趣这个。”

    在烟花爆炸的声音里,好像有无数的东西正在振动着这座城市,让脚下的东西都变得摇摇欲坠起来。费奥多尔眯起眼睛,他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褪色:就像是之前他听到“伦敦灵魂”的声音时那样。

    许许多多的声音在他身边说什么,但都沦为了噪音般的背景。

    “就当做是——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带着我玩这种幼稚游戏的人的谢意吧。”

    祂轻声说出最后的这句话,然后便消失在了他的耳边。

    王座上,女王松开了自己的权杖。

    于是无穷无尽汇聚而来的思绪与情感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伦敦灵魂的汇聚在瞬间就被打断。

    “不可以哟,伦敦。”

    她抬起头,摸着自己身边的树叶,嘴巴微微咧开,看上去像是在笑:“不要这么急着把我的子民的意识世界都变成你的一部分。”

    “这可是我和神明签了不平等条约后才换回来的,可不能被你拿走,一丁点都不行。”

    她搜集了那么多的作品与梦想,那么多的情绪与灵感,可不是为了让这座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吃个饱,直接诞生独立意识的。

    她想要做的是把这个破烂地方的破烂原则彻彻底底地修改掉,把伦敦这座城市寄存在规则中的灵性彻底地冲洗干净。

    人类创造的工具就该有点工具的样子。

    维多利亚女王这么想着,微微低下头,重新把思绪蔓延出去。

    如果一座城市存在的意义就是牢笼的话,还是不要了比较好。

    第100章 伦敦大桥垮下来

    维多利亚女王其实并非拥有这个伦敦。

    她——或者说祂, 只是拥有着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那些被她用这座城市与自己后半生从神明手中换回来的人。

    伦敦,这个由人类缔造的城市,这个由人类创造的城市现在已经不属于人类。它的危险与神秘就连维多利亚都不能完全得知。

    黑压压的乌鸦不仅仅是为了监视这里人的一举一动, 也是为了观察这座城市在暗地里发生的一切变动。

    伦敦是活着的。维多利亚知道这一点。

    “伦敦”在被她送给神明之后,它就逐渐变成了一种陌生而又可怕的生物。似乎受到了“约”与“律”的影响,那些规则从伦敦体内孕育出来, 一条一条增加, 成为勒在人类脖子上的枷锁。

    它似乎觉得伦敦城里的居民都属于自己了。

    维多利亚女王看了都有点想笑。

    只不过当时的伦敦更像是一具身体, 灵魂还没有在其中孕育出来,只有混沌的本能时不时地操纵一下这个巨大而笨重的躯壳。想要真正的灵魂诞生, 它还需要更多的思想、印象、灵感, 甚至是诗意……

    但这些东西在维多利亚女王当机立断的决定下,已经成为了伦敦工业流水线的一部分。

    一个新生儿被生产出来, 贴上适合的标签与名字,放到社会生活中等待成熟, 在恰当的时间里直接将大脑里蕴含这些东西的“作品”取走。

    这些作品一部分可以被改造成有用的神秘学道具, 一部分用处没有那么大,往往会被维多利亚直接分解,直接取出里面尚且稚嫩的灵感与充沛的情绪与思想。

    由于维多利亚女王拥有对这些人类的最高权限, 在这样冰冷精准的流程里, 伦敦一点也插不进手, 根本无法用它们构成自己的灵魂。

    这座城市已经快要被“饿”疯了。

    一旦这些东西聚集起来,这座城市必然要跳出来宣告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影响几个和维多利亚有关系的人。

    “无聊……”

    王座上的王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的瞳孔里有树叶闪烁明亮的枝叶影子微微晃动着, 然后倒映出一只从树叶中跳下来的猫。

    “我感觉到伦敦刚刚苏醒了。”

    西斯抱着一盘子蛋糕走到维多利亚的身边, 爪子拿着刀把蛋糕分成两半,用爪子拿住蛋糕埋头吃了起来, 声音含糊不清:“你该不会又用权杖使用了我们积攒下来的那些东西了吧。”

    “那些分解出来的东西我没有用掉多少,我还打算用这个来洗刷现在伦敦的本能意识呢。”

    维多利亚女王宽阔而又神圣的声音带着重重叠叠的回声,在四周的空间中响起,声音里多了几分人性化的惫懒:

    “不过如果那群小家伙真的能走出伦敦,我想我大概会把这些东西捏成一个能够帮助他们的东西,让它陪伴着这些人继续走下去吧。”

    “你是说人工智能?”

    黑猫用爪子抹了抹脸,若有所思地问道。

    它现在的脸上和爪子上已经沾满了雪白的奶油,就连微微晃动的胡子也是雪白的,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晃来晃去。

    看上去像是一只正统的燕尾服猫。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既然一个城市都能变成活着的,那我把这些东西塞进去,创造一个有灵魂的数据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维多利亚的目光跟着凯特·西斯身后时不时晃动的尾巴摇晃了几下,最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现在真的是一只大花猫了。”她说。

    站着的黑猫翻了个白眼,但心里感觉轻松了一点,尾巴摇晃的频率也加快了:它发现了,现在的维多利亚心情不知为什么地很好。

    这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维多利亚自从成为伦敦的女王之后就很少开心过了,尤其是在当年她身边相处过的人一个个离开之后。

    黑猫把剩下来的蛋糕递给周围的乌鸦。这些乌鸦带着蛋糕飞到女王的身上,把这些食物递到对方的嘴边。

    它们精密的齿轮铆合处燃烧着灵魂般的黑色火焰,在边缘凝固成真实不虚的羽毛。

    “今年我们巡礼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小偷小摸的人,维多利亚。”

    黑猫相当高兴地坐下来,和人类讨论着这座城市里的事情:“不过这几天伦敦的警察机构都不会主动抓任何小偷。只要我们不追究,这座城市的规则也无法处罚他们——你当初修改法律的决定实在是聪明极了!”

    在当初的改革时,其中有法令规定:被偷窃物品的价值不应该以物品购买的价值、卖出的价值或者生产时产生的资源消耗进行定义,只有伦敦司法机构才拥有判定偷窃物的价值到底属于多少的权力。

    这样就让那些偷了价值比较大东西的人也获得了活下去的可能。

    这就是属于人类的法律与这座城市的规则之间发生的无形对抗,在这种紧张的互相拉扯中把人类庇护在条条框框下面。

    维多利亚女王静静地听着猫说话,身边的乌鸦时不时也沙哑地补充两句。然后女王也说起今天有人类陪自己玩的事情。

    “这样也挺好的。”她平静地说,“在死前还有人陪我玩一次。”

    猫抬头看着她。

    “维多利亚。”它说。

    “没关系的。”

    女王像是提前预知到了什么,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只是这个我死了而已,我的记忆还有许许多多的备份。到时候西斯你把新的记忆备份放到我的大脑里就行了。”

    就像游戏的玩家在耐心被正式耗尽前可以死无数次一样,维多利亚也可以死上第一千第一万次——直到她彻底放弃了为人类这样死下去。

    直到放弃。

    泰坦尼克号巡礼的最后一天。

    泰晤士河从伦敦的西部进入市区,最后在东区前往浩浩荡荡的大海。最后的这一天基本上都是在东区。

    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地方第一次受到整个伦敦的关注。

    太宰治拿着今天的报纸,只觉得这些报纸上面平时的歌功颂德与嘲讽都没了,只剩下了关于女王要来东区的沸沸扬扬的讨论。其余所有的内容都被挤到了相当可怜的狭小位置,只有散发着油墨味的标题加粗加大地说明这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消息。

    “女王的第一次离开白金汉宫的最终终点竟然是伦敦东区,说明这个区域确实有可以称道的地方……”

    在另一栋楼里,穿着一身红衣的莫妮念着念着就叹了口气,把这份报纸折叠起来,没有继续念下去,只是趴下来,把自己的脑袋靠在自己兄长胸口。

    她感觉到微弱的心跳,还在提醒着他这个人依旧苟延残喘在这个世界上。

    “哥,我昨天赚到了一点钱。”她轻声说。

    对方的心跳好像加快了,又像漏跳了一拍。他似乎想要动弹,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没有人比生活在东区的人更明白,一个漂亮的女孩在没有人依靠,没有足够体力,不擅长打架的情况下能挣到的钱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我知道,你想要说我们家里还有一些好些的积蓄。还没有到需要我去赚钱的地步。”

    少女叹了口气,抱住自己的哥哥,大大的眼睛有些悲哀地看着他:“哥,你总是把这个世界想的太简单——你怎么能够这么理想化呢。”

    她把家里的积蓄大部分都拿出去找各种人治病了,不死心地去了一个个官方的神秘学组织与医院,最后甚至急病乱投医地找到了民间侦探公司的身上。

    剩下的钱怎么能够生活呢?

    “不过这样才是你吧。”这么看了一会儿,她又有些释然地笑了,“哥,你在说你的理想的时候眼睛真的是闪闪发光的,说你的灵感、说你想要创作的作品时也是。”

    但那些美好的东西距离现实有太大的距离。更何况,人类本来就是一种不理想化的生物。

    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好吗?拥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不好吗?拥有一个幸福而又自由的后半生不好吗?

    但有的人就是能摇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哄家门口的流浪猫吃他的猫粮。

    人类总是这样犯傻。

    就像是“自由”与“梦想”这种珍贵的东西在莫妮这里却不值一提一样。她最想要的其实只是和自己在乎的人好好地活下去,活过今天,活过明天,活过好多好多年。

    “哥,你下次真的应该问问我,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东西。”她轻轻地说,“你大概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变成这样的吧,但我是不会承认你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

    “但没关系,钱我昨天已经赚够了。”

    她闭上眼睛,声音近乎于呓语,手却不容置疑地握着他的手:“我接下来就在家里陪你,我会让你的死更有意义,我接下来会好好活着。”

    “只是你走的时候总不能孤零零的……”

    外面的门被敲响了。

    少女抬起头。

    “请进,门没有关。”她说,从节奏里看出了敲门的人到底是谁。

    自从上次侦探说出关于她哥哥的选择后,她也懒得向他们掩饰了。

    江户川乱步打开门。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别的人,他有些犹豫地看着莫妮,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从大门口到房间几乎没有遮挡,两扇门现在都是开着的,很容易直接看到房间里的少女,雪白的床单,与单薄被子下形似骷髅的男人。

    莫妮于是就耐心等待着。

    江户川乱步的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再次转了一圈,然后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昨天看到烟花了吗?”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唇角浮现出微笑。

    “看到了。”她说,“很漂亮。”

    那是她在工作结束后回家做鱼汤的时候从窗户外面看到的。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到哥哥那里,拿着他的手和他说窗户外面绽放的火焰。

    于是江户川乱步显然易见地高兴起来,丢下一句“那有时间再见”就和自己身后的人一起离开了这个小公寓房间,在离开的时候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今天感觉气氛格外紧张呢。”

    太宰治看了一眼外面密密麻麻的人,说道。

    “这种场景肯定是有人想要把水搅浑喽。”

    弥尔顿语气轻松地说道:“那群人都没有告诉我打算干什么,肯定是要做出一些比较没有底线的事情,担心我阻止他们。”

    费奥多尔在心里敲了敲那位莫里亚蒂女士的窗口,然后果然看到她活力十足地跳了出来。

    “干什么,我也不是随时监控别人的隐私的啊。而且这种关卡透题了还有什么意思?”

    对方说得振振有词:“我可是很期待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小动作的哦。不过竟然连底线都有所突破,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们的决心。”

    “等我发现他们有什么突破底线的行为,我就把那群小兔崽子全部都揍一顿。”弥尔顿语气淡定地继续说道。

    这下有乐子看了。

    费奥多尔想道:现在的情况是真正的反派正在为勇士摇旗呐喊,勇士阵营内部有人反而打算把队友痛揍一顿。

    “所以说这小子成不了大事啦——”

    耳边的声音依旧理直气壮地说道:“就算是以人为目标的革.命,也从来没有不伤害人的生命健康权就能达到的。不想付出惨痛的代价,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

    在伦敦,泰坦尼克号穿越过伦敦桥,朝着东区驶去。

    刚刚回答了外来者问题的女王动了动人偶的手指,打了个哈欠,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像是一个“人类”,然后微笑着开始哼歌。

    “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伦敦大桥垮下来,我美丽的女士。”

    “用金与银建造它。金与银,金与银。用金与银建造它,我美丽的女士。”

    “金与银会被偷走。被偷走,被偷走。金与银会被偷走,我美丽的女士。”

    “派一个人类整夜守。整夜守,整夜守。派一个人来整夜守,我美丽的女士。”*

    现在她就是那个守夜的人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事情呢?

    曾经她和自己的猫走过伦敦的土壤,在最高处拖着腮看过大海上的落日与朝阳,在被淹没的柏林顿走廊的水下捉鱼。他们挨家挨户地在金融城里点亮每一盏灯,看着这座城市在水中灯火通明地闪耀,波光潋滟,浮光碎金。

    那时的他们太过于自由和快乐。

    但不管每一天生活得有多恣意,但当她把脸颊深深地埋进猫的皮毛中的时候,心中浮现的永远都是:

    ——真寂寞啊。

    人类终究是一种需要同类的社会生物。他们的梦想永远与自己的同类息息相关。

    所以当时还没有背负起“维多利亚”这个姓氏的女孩对用这座空荡荡的城市换那些人回来没有什么意见。

    但神说:“你既然把你后半生与这座城市的所有权转让给我,那么这些人就属于你了。你必须向我证明,你有这个资格成为他们的王。”

    维多利亚并不想当这个王。

    她见过国王,知道凯特·西斯这个猫国王平时到底有多忙,它甚至没有时间天天回家陪她——但还能怎么办呢?

    她想要这些人类回来。她不想要再这样孤独得生活下去。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已经结成,谁也不能中途反悔。

    于是她把自己的记忆复制了许多许多份,遵循诺言地把自己的后半生都交出去。猫则沉默不语地为剩下的躯壳插入被备份下来的记忆。

    在这个躯壳里,只属于少女前半生复制品的“维多利亚”睁开了眼睛,在神的注目下为自己戴上了王冠,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坐在了属于自己的王座上。

    维多利亚唱完歌,仰起脸看着周围的人,稍微有点出神。

    黑猫在边上吐槽道:“能换一首歌吗?这首你唱起来有点渗人了。”

    “不换!”对方坚定地回答,“才不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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