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一个关于名字的小小玩笑

    “那你觉得。”

    费奥多尔抬起眼眸, 对上对方的眼睛:“这个世界距离彻底毁灭还有多少天?”

    “我不知道,但我猜,如果是我来写这样一个故事的话。”

    贝斯的声音很轻, 一种湛蓝色的情绪在他的眼睛里蒸腾着,蓝调般的:“这个故事的结尾要么会发生第七天,要么会在十次灾难后落幕。”

    “湛蓝色的哀悼。”X小姐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柔和了, 她关注了另外一个地方。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别的地方并不需要自己提醒。

    “七日的造人或者埃及的十灾?”费奥多尔不急不缓地说道, “我还以为会是《启示录》呢。”

    他并不惊讶故事和《圣经》有关, 在剧本里出现“利维坦”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更何况……《圣经》的确是许多艺术的原型之一。

    “《启示录》。”

    他重复了一遍:“当然,是有可能。也许那才是最合适的。”

    刚刚的悲伤消失了。就像是百叶窗, 轻轻地一拉就合拢、收敛起来。他的目光重新变成了平静和有些漠然的目光。

    “也许只是在狂欢节结束的那一天。”他说, 语气听上去有点嘲讽,“谁知道呢?一个笨拙的创作者的笔下, 就算是出现再古怪的情节都是正常的。正确的答案可能寥寥无几,但错误的答案总是千奇百怪的。”

    “现在我已经把能够说的东西全说完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其中有些细节我实在不愿意回忆, 而且就算是想起来也只是无用的东西,只是在浪费您的时间。”

    他看了看外面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 声音带着贫乏的平静:“这场拷问可以停止了吗?”

    风正在灌进来。它们呼啸着经过这个世界, 身形把光线的形状光怪陆离地扭曲。

    空间就像是平静的水面泛起褶皱一样, 一瞬间其中的倒影就开始支离破碎。费奥多尔微微眯着眼睛,隔着被搅动的空间望向他:那一瞬间, 这个男人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这种念头很快就被风打破了。

    “谢谢您的配合。”他微微点头, 说道。

    “您看上去可真不像是个作家,甚至不像是一个俄罗斯人。”贝斯以一种莫名听上去复杂的语气说道, “我以前去过俄国,那里的人不是冰块就是火。”

    “那是因为您所处的时代大概还停留在沙皇俄国,先生。”

    费奥多尔站起身,彬彬有礼地说道:“祝您在回去后,能够在自己的时代见到那片土地上新国家的诞生。”

    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去过的那个俄罗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以及那些对于西伯利亚来说显得过于遥远的新社会的传闻,但只想了短短的一瞬。

    “他会见到吗?”X小姐自言自语道,“也许他见不到,费奥多尔。他能回去,但估计见不到那一幕了。”

    为什么?费奥多尔想要这么问。他敢肯定X小姐说出这句话是因为她发现了某件事情,某件他现在暂时还意识不到的事情。

    “不要问为什么。”她说,“你会知道的,在这个世界的任务结束之前。”

    费奥多尔的眉毛微微一动。

    有的时候X小姐表现得真的就像是一个会读心术的人,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更像是一个永远快活的孩子。

    贝斯也转身离开了。他的身影在源源不断的风中扭曲,整个房间都在扭曲,混乱的光线导致物品的反光出现了微妙的变化,那些事物的颜色闪烁起来,如同陷入了一场深不可测的亚空间风暴或者系统故障。

    德鲁伊小姐按住自己的帽子,抬头看去。

    空间里突然起风了。

    风把她因为年纪的增加而变长的头发卷起,在空气里舒展开来,就像是透明的鸽子羽翼把她的发丝捧起。她看向房间内部,看着那些美丽却不像是活物的植物——这件房子没有可以看到外面的窗。阳光照不进来,只能等待着这死气沉沉的昏暗中孵化出一个鸡子般的太阳。

    一个盒子。小小的,锁了起来,只有无形无质的灵魂才可以逃脱。就像是潘多拉的那个小盒子,里面藏着许多的东西。

    许多。

    她的眼睛微微地睁大了,于是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猫科生物圆溜溜的眼睛,圆圆的瞳孔尽可能地捕捉着周围微弱的光线,锈色的,隐隐约约地反射出光。

    ——“希望”在这样一个盒子里,是不是就相当于盒中的太阳?

    没有什么在寂静中回答她。

    植物闪烁的枝条垂落着,微弱的光线在水晶般的脉络里跳跃,从茎干到叶脉,到叶片与花朵的位置,最后跳进她的眼睛。

    一二三四,跳房子。

    “现在几点了?”

    她问道,如同终于没有办法忍受这样奇怪的安静,突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然后这个剧烈的动作让她差点重新坐下来。

    她现在依旧没有适应自己长大的身体,这个模样对她来说显得古怪又陌生,格格不入,好像她的灵魂根本就不认识这个躯壳。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仅仅一立方米的空间并不足够她完全伸展开来。

    “真糟糕。”她大声抱怨了一句,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重新坐下来,小臂抬起,一只鸟雀似的保持着平衡,缓缓地稳住了左歪右斜的身体。

    外面大概有法阵……这种东西把她和世界之间的联系暂时切断了。她现在也没有任何办法感觉到来自世界或者植物的力量,更不用说使用自己擅长的手段。

    “好无聊!”她特别大声地喊道,盯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墙壁,还有那些植物,“好无聊!”

    没有谁理会它。那些植物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尤克里里都不清楚这是因为她暂时失去了和植物沟通的能力,还是这里的植物本来就已经死去了——或者半死不活?

    她支撑着自己做起来,有些茫然和无措地环顾了一圈: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管在这之前做了多少准备,预备在这段时间做多少有趣的事情,到最后,“无聊”还是会如约而至地来到这里,对她进行致命的打击。

    “听上去非常糟糕。”她嘟囔道,“非常非常糟糕。外面有人在吗?陪我聊聊吧!”

    “你打算和她聊聊吗?”

    X小姐问:“她看上去挺无聊的。”

    “隔着门喊话吗?但实际上这个门的隔音效果其实挺好的。”

    太宰治的表情看上去有点遗憾:“事实上如果她不是一个德鲁伊的话,我们其实可以给这扇门加上一个窗户。不过……她马上也要睡着了。很快的。”

    一个窗户,加上去也不会不满足一立方米空间的限制,也会满足密闭空间的要求,同时还能让外面和里面的人互相沟通。但没有人能够保证和外界信息的接触会不会让这位德鲁伊小姐拥有从里面溜出来的能力。

    德鲁伊是最难以限制其力量的祭祀。因为他们的力量直接性地来自于这个世界本身,他们爱这个世界,为它们唱赞歌,于是世界回馈给他们同样的爱意。他们只能尝试尽可能地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

    “事实上,能够成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就已经奄奄一息了。它现在没有什么力气去关注一个小德鲁伊。”

    太宰治边上的白猫说道,他绯色的眼睛盯着门板:“如果是正常的世界,我不能保证我们目前的布置会成功。事实上,我觉得7-127会在密闭空间里的逃逸就是它们在发现自己无法用目前身体能使用任何手段逃脱牢笼后,才会选择的最后方法……”

    “这对他们来说相当于意志的消亡,然而就算这样,他们也没有办法忍受在一个局限的空间里待上那么久的时间。”

    “就像是气性大的野鸟会选择在笼子里活生生把自己饿死?或者撞死在笼子上?”

    “差不多。”

    有点安静。

    他们很有默契地都没有告诉贝斯,关于那个测试需要一个一立方米以内的空间的事情。这个男人肯定是不会同意的。甚至他们还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来点类似于麻醉药的东西让对方睡过二十四个小时到一天不等。

    虽然标准上说是一个恒星日,但谁知道地底下这个世界的太阳到底是怎么旋转的?他们只能给出一个更加长的时间,作为一个适当的容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让她在这么一段时间里睡过去已经是他们给出的最人道主义的方案了。

    “一立方米。”江户川乱步伸手比划了一下,小声地说着 “感觉就像是一个棺材的大小。”

    肯定要比棺材大一点。毕竟尤克里里小姐看上去顶多也只有0.06立方米的体积。

    但长宽高各一米的空间,一个人类甚至没有办法展开自己的手臂或者直起身子。就像是在一个展示柜里。一个被琥珀凝固的小小的昆虫。

    很难说少女从他们口中知道自己要待的地方只是一个这么小的空间时所露出的表情。她看上去被某种黑暗中强烈的恐惧抓住了,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直到太宰治问“你有幽闭恐惧症吗”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她坚定地点了点头,表情看上去没有那么苍白了。

    “放心。”她说,“稍微有点艰难。但是我可以睡一觉,或者冥想,或者发呆。你怎么可以不相信一个德鲁伊在这方面的意志力?”

    她的语气听上去乐观极了。如果她真的不是那个名字叫“锁”的7-127就好了。江户川乱步看着她,然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如果她觉得太逼仄的话可以把自己变成某种动物。

    “变成动物。”她笑了起来,然后看了眼涩泽龙彦,轻轻摇头,“可如果我还有变成动物的力量,那肯定会想尽方法跑出来的。还是这样吧,谁给我一点可以在几分钟后昏过去的东西?”

    那东西其实并不怎么管用,更像是来给自己增加一点勇气的。少女闷了一大口,视死如归地走了进去。

    “出来之后,你们得请我吃你们组织的糖果——那个味道还真不错。”尤克里里在关上门之前又把脑袋伸了出来,“对了,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时空管理局?这个回答再简单不过了。

    但太宰治看着她,感觉她想要知道的答案并不是这个,也许她更需要一个更浪漫、更能让她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个狭小空间的名字。

    “萨拉诺斯。”X小姐突然说道。

    一个简短的单词,但江户川乱步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许他的确从他的穆青那里遗传来了对于人性的敏感,只是不喜欢运用它。

    “萨拉诺斯自然音乐协会。”他说,“我们那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梦境花园,整个建筑是一座巨大的钢琴。最近还在里面新建立了一个巧克力工厂。如果你来了,说不定还能看到森林里面举办的音乐会。”

    太宰治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尤克里里愣了那么一会儿,接着笑起来。

    萨拉诺斯是德鲁伊崇拜的神明。丰饶之神。这位头上长着鹿角的神明管理着狩猎、荒野、生育、动植物,以及冥府——还有自然和重生。

    “查理的巧克力工厂那样的巧克力工厂吗?”她压低声音询问道。

    “比那个还要漂亮。”乱步认真地说。

    她笑了,然后慢慢关了门。

    “谢谢——”她说,“不用太内疚,在你们告诉我这件事情后,就算不是你们,我也要尝试着把自己关起来几天的。”

    “我也很想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关于我的长大,我手腕上的线,我的身体里为什么汇聚着这么强大的能量。我到底是不是人类。”

    门关上了。

    江户川乱步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知道啊。”他闷闷不乐地说道,“否则我也不会不拦着。还有太宰你是什么表情?”

    “单纯的惊讶。”太宰治侧过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有,你这个名字的格式有一点熟悉。”

    “那是因为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组织都是这个形式,加上X小姐给出的就是一个神的名字。”

    江户川乱步抬头看了看,虽然知道看不见,但这已经快要成为一个习惯了:“所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

    “因为都长着鹿角嘛。因为这个,我对德鲁伊还算挺了解的。不过旧德鲁伊教派和新德鲁伊教派其实不是一回事就是了。”

    X小姐歪了下脑袋,随口回答道,同时想到了自己那个同样有着鹿角的神。

    她的表情忍不住变得更嫌弃了一点,转而看着手头的骰子。

    骰子上的数字伴随着滚烫的火焰燃烧而去。

    24,已经生效了。

    它意味着他们快速地、及时地想到了一个名字吗?还是因为这影响到了什么?

    “接下来会有大风。”

    她突然说:“小心海上的暴风雨。浪要涌动起来了。”

    第162章 历史的结尾和开头

    终于从那个话题里面逃出来了。

    贝斯在离开的时候松了口气:他并不喜欢提起神明。

    这倒并不是因为敬畏或者尊重, 只是人类对不喜欢的历史本能的逃避。和神明有关的话题总会把他拽到那些并不圆满的回忆里。

    贝斯走到把尤克里里关在里面的房间,看到太宰治对他点了点头,接着把手放在上面, 似乎想要感受里面传来的微不足道的震动。

    作为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他没有办法看到对方现在的样子,也看不到那根总是在自己面前晃动着的红色丝线。好像就连那根线都没有办法从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面逃脱。

    这里关着的是她的“全部”。

    “我想在外面陪着她。”他对太宰治说道, 看到一只白色的猫从角落里走出来, 抬起那对绯色的眼睛看着他。

    这似乎也是他们那个组织的成员。

    “如果你想的话。”

    白猫用平静的语调说:“我们给她喝了点东西, 这些东西在一般情况下可以让她睡到我们的观察结束了。”

    “……谢谢。”

    男人张了张嘴,最后有些叹息地说道:“她总是这样。”

    这句话从对方的口中说出来貌似带着那么点临终关怀的味道:如果她消失了, 那大概也是在一片平静中消失的。

    他之前就想要拦住对方, 但那个小姑娘好像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就有了想法。她真的开始思考起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一个人类的问题,并且做好了为这个答案不顾一切的决心。

    虽然口头上坚定地说着“绝对会是人类”, 但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女孩其实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吧?更何况,她还总是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好奇。

    “她很好。”

    涩泽龙彦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用眼角的余光瞧着这个男人, 纡尊降贵地安慰了一句,接着就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了。

    太宰治目送着他离开,接着视线转移到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他并没有开口, 也没有安慰的意思, 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 丢给了他。

    “类似镇定剂的东西,不用谢。”

    贝斯伸手接过,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握住东西的时候有着轻微但是持续的颤抖。他努力想要它不再战栗下去, 但没有用, 最后只能露出一个苦笑,把瓶子里的东西喝下去。

    伴随着冰凉的液体进入咽喉, 滑入胃中,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似乎也变得冰凉起来。繁多的情绪被一层薄膜轻轻地隔开,失去了影响他思考与动作的能力。

    心绪骤然平静了下来。他看向自己的手,发现它已经恢复了平稳。

    “1980年,《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正式加入创后应急障碍。”太宰治缓缓地说道,他看了眼对方,“你照顾好自己再说吧。”

    贝斯出了会儿神,然后摇了摇头:“我们那个时代更喜欢叫它炮弹休克症……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趁这段没有被情绪淹没的时间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然后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这个男人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举动,只是侧过头看着这扇门,问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太宰治也靠在门上,用懒散的语气回答道:

    “也不怎么样……不过我生活的那个年代至少没有战争了,也不需要太担心被饿死。人类关注的问题变成了虚无缥缈的自由、尊严、爱、理解、认同感,财富和幸福。”

    “听上去很美好啊。”他随意地说着,目光落在虚无的焦点上面,看上去就是在随口闲聊。

    “嗯。”太宰治双手抱胸,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你是说和你们那个时代的生活比的话,的确是这样的。虽然我不太想要承认这一点,但人类确实还算是有那么一点进步。”

    是啊,进步。不仅仅是生活上面的进步,还有战争上的进步。

    贝斯安安静静地这么想着,他感觉自己内心一片清澈的空明,好像已经看到了人类这个生物的未来,以及他们更往后更往后的生活。

    这个就像是乐团里的贝斯一样低调的男人,突然有了像是尤克里里说的那样,活到能够看到她那一天、去看看未来的念头。

    至少也要活到她诞生的那一天。既然她觉得他可以活到那个日子的话。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烟。”他说。

    “你可以买点类似效果的东西,然后卷起来点燃,假装那就是烟。”

    太宰治回答,他侧过头,仿佛不经意般地问了个问题:“你好像对她很担忧。”

    “这个时候不担忧才不正常吧。”

    他依旧在出神,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更像是本能给出的回答。过了几秒他才回过神来,视线有些飘忽不定地一上一下地落在太宰治的身上。

    太宰治挑了下眉:如果他不是清楚自己给对方递的是一剂单纯的安神药,估计都要怀疑自己刚刚递过去的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不过,我得承认。”贝斯轻声说道,“我就是很害怕这样的场景。”

    “嗯,我能问问是什么场景吗?”

    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大概是……这种看着别人走到他自己选择的一条悲剧性的道路上,想要阻拦,但永远无能为力的场景吧。”

    在这个特调旅馆外面,狂风呼啸。

    如果有一个比较会玩梗或者说稀奇古怪话的人看到这一幕,估计会大呼小叫地喊着什么“我去,亚空间风暴”“灵能风暴,启动”“完了世界要毁灭了”之类的话。

    当然,最后一个说法也不能算是错误。

    从梦境中诞生的柔软原始生物抖了下身子,它趴在窗户边,看着整座城市里面堆积的杂物都飞出来。从各种明显或者不明显的空间,从梦境或者非梦境,从所有故事的片段当中飞出。

    它们是彩色的,向上螺旋着形成一道瑰丽的龙卷,各种各样的记忆像是碎玻璃一样闪闪发光着,在流动的彩色风暴中不断地旋转着自身,也围绕着一个未知的中心旋转。

    又一次发生了。它想的是的,又一次发生了——这样的故事。

    这个已经在它的梦境或者现实中看到了无数遍的故事,它一次次尝试着挽回最终放弃了的故事。所以这一次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呢?

    它其实想要表现的更加无所谓一点的,但这一次,这一次好像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地方。和之前的所有轮回都不一样,好像这个世界在它都不知道的时候拐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上。

    反正也不可能比世界毁灭还要糟糕了。它很乐观地想到,不管怎么说,出现不同就是一个好消息,说不定这次在世界末日之前,我们就可以远远地逃离?逃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它感觉自己或许有点想家:那个安稳的、平庸的星球。它可能还是更加适合在那里生活……但这一点它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这算是它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和骄傲了。

    “咕……”

    这场大风将持续到今天的晚上。这个世界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干净,从它的表象到它的内里。

    那些复杂的增生物将通通在一场风中消失不见,只剩下那些一开始建造这个世界时所用的东西。舞台被打扫干净,等待着它真正的嘉宾来到这个世界上。

    它不认为有什么可以阻止。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座巨大宫殿中的侍从自后面着急地跑过来:他们似乎把这个生物当成了这个狂欢节被送过来作为礼物的宠物,急急忙忙地把它拽走。

    名字叫做穆兹的梦质子焦虑地发出低频率的鸣叫,但没有被听到:就像是它曾经尝试着的无数次那样。

    它被不可抗力强行拽走了。

    如果它没有放弃自己之前的身体的话……

    它气得在身体里鼓起一个泡,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很快又蜷缩起来:是它自己跑抛弃了过去的身份。是它自己。

    在这个角度上,谁也没有办法怪罪。

    风在天空中搅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混合着还没有褪去的火焰的漩涡。这些火如今已经被大海淹没,但仍然在燃烧着,金色的焰光在翻滚的海浪中闪烁,蒸腾出的东西朝着比大海更高的地方蔓延。

    “真漂亮啊——需要我安慰一下你吗?”

    X小姐看着外面的风景,轻松而又愉快的声音在此时此刻的场景下甚至显得淡薄和冷漠:她那愉快和略带调侃的语气向来都不分场合,只有在触及到自己在乎的人时才会稍微收敛起一点。

    看向窗户外面的江户川乱步仰起头,他好像在隔着时空与另一端望着他的少女对视。

    “不需要。”

    他口上说着不需要,但表情还是有点纠结:“我知道,这是她自己想要的选择……”

    但凡这位少女表达出了自己不愿意的想法,他至少也会表达一下自己的异议。但没有。他能看到对方的眼睛中有一团复杂而又痛苦的藤蔓盘根错节,还有那种对自己身份的茫然,还有急迫地想要证明的心情。

    那些过去到底是不是假的?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的故乡到底是另外一个世界,还是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星球?

    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特殊”太多时,给当事人带来更多的反而是痛苦。

    然而X小姐只是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之前轻松的语调消失不见:“是的,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来安慰你,乱步。”

    “你在想的不仅仅是这件事情,对吗?”

    当然了,我想的东西很多。江户川乱步在心里默默地这么说。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正在朝着天空上飞去的不知名的小东西,揣测着它们到底分别是什么。

    他在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反复给他一种如此接近死亡的感触,为什么这些想法最后会指向某个不想被发现的真相。他在想现在大概已经在药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的少女,以及她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在想那本剧本所揭示出来的关于过去的情节,以及其中到底代表了什么。还有那个故事的主角——那个软趴趴生物在得到如今这幅模样之前,到底是什么?

    但到最后,这些问题都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在纷杂的思绪中一闪而过,只剩下一个反复纠缠着他的问题。

    “我们总是这么无力吗?”他问。

    少女眯起眼睛,然后笑了。她的笑声很轻,转瞬之间就融化在风中。

    “其实在和你们打交道之前,我一直觉得你们会在更早的时候问出这个问题。”她说。

    “来到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有着足够引以为傲的资格。你们是人类中最为杰出的那一部分,你们很少经历过失败——因为你们太优秀了,优秀到足够推着周围的环境前进。”

    她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所以当他们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无力。在闯入历史的关键节点,在面对整个历史的潮流时,那种明明知道所有生命都在走向最后那个悲剧性的结局,但找不到办法去改变的无力感。”

    “我们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呢?有我们的加入和没有我们真的会给这个世界的结局带来什么改变吗?我们真的能做什么吗?”

    她咳嗽了一声,表情变得更加认真了一点:“有这个想法的人很多,非常多。因为事实确实如此,我们那些引以为豪的本领很难在一个短短的时间内翘动整个世界的走向。”

    “世界是一个太过复杂的系统,有的时候它脆弱得只需要一个推手就会让后续的发展截然不同,有的时候它又有强到可怕的稳定性与大得过分的冗余——不管怎么样,好像都会回到原位,简直就像是一种宿命。”

    “所以我给你们的任务从来都不是让这个世界走到另外一个拐点,往往是更加具体的目标。原住民比我们更知道怎么改变这个世界。但,乱步,我们的存在并不是毫无意义。”

    “另一种超出系统之外的可能或者视角?”江户川乱步反问道,“即使我们带来的东西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十分残忍和糟糕?”

    “是啊,就是这样。”

    少女眺望着远方,琥珀色的眼睛弯起,声音在空气中逸散,如同梦境:

    “你要知道,这本来就是只有混蛋才能做的工作,乱步。历史这种东西……”

    在简略的概括下,几千年来重要的东西只剩下了文明的转折与脉络,那些波澜壮阔下面对于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残酷,甚至不会被表达。

    因为并不重要,一个人的想法对于文明来说并不重要,有什么值得谈的呢?

    “世界上最冷漠的,就是它了。”

    第163章 最美的东西最先离开

    “那为什么会找到我呢?”江户川乱步看着远方, 似乎茫然了那么一瞬,紧接着问道,“我感觉我不是很符合这个要求。”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乱步你在观察力方面是无可替代的, 也许是因为太宰、涩泽和费佳那三个家伙帮你平均了一下道德水平。”

    少女一开始没有说话,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会儿才说出自己思考的结果:

    “不管怎么说, 我相信我们的那份名单给出的名字。你们之前, 我也和很多不同的人和非人类在一起为拯救世界工作过。他们中也有人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职位, 但后来基本上都证明了,他们的确是非常优秀的选择。”

    江户川乱步抬起头, 安安静静地听着。

    “我们招募的第二任员工, 里面有一个胆小又不喜欢社交的孩子。整天安安静静的,看起来还很忧郁, 还很心软,就像是一块软绵绵的棉花糖。我们一开始还很担心他, 觉得他适应不了我们这样的工作。但后来……”

    X小姐似乎在另一头笑了笑, 声音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成员。等你回时空管理局,我还可以带你去看我们当时一起拍的照片。”

    “有的时候,我们在工作中将不得不学会冷漠, 放弃, 妥协还有牺牲他人。因为我们个人的力量永远是有限的, 而时间的浪潮无边无际,滔滔大势把我们细小的努力碾去, 不会比撵去车前的螳螂更加费力。但……”

    她歪过脑袋, 看着外面, 微微出神地看着那一轮月亮。它发霉的外壳爬满了孢子与虫豸,黏腻的肉巢与菌毯覆盖在这颗古老的星球上, 尖刺与脓包取代了环形山。黑压压的虫豸在上面焦虑不安地飞舞着。

    浓烈的色彩让它散发出来的不再是银辉,而是蒙蒙的暗沉的浑浊彩色。一只哀伤的眼睛爬满了蚂蚁,睁大着看向时间长河的深处,看着那颗被时光淹没的蓝绿色星球。

    鲜血与泪的混合从祂上面滴落。

    祂已然伤痕累累,但依旧不愿意挪开目光。

    “有的时候,我们仍然需要一个能够意识到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的人。在这条路上行走必然要舍弃许多东西,但不能够忘记,这种舍弃是一种悲剧性的无可奈何,而不是像舍弃一个累赘一样轻而易举。”

    少女的脸上微微扬起笑容,她闭上眼睛,袖口窸窸窣窣地爬出雪白的飞蛾。她和它们一起把自己的双手交叠在一起。

    她的声音很轻,笑意在里面若有若无:“就像是现在,我正在进行默哀。嗯,提前默哀。”

    江户川乱步注意力被这句话里那个不同寻常的词组吸引了注意力:“提前默哀?”

    “因为不确定祂会在什么时候死,但肯定要死了,所以我姑且在这里提前默哀一下……虽然我本人不怎么喜欢祂,但谁叫祂爱我们呢?”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絮絮叨叨地说道:

    “如果你想心情变好一点的话,可以吃一点零食?或者我们可以不管这个任务,直接带着他们回到这里,然后把他们带去各自的世界与时间点里面。”

    X小姐看起来在给江户川乱步认真地出着主意,但说到一半就又自己推翻了自己,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也不行啊,那姑娘对自己的身份还挺执着的。那位先生又是故事里被创作出来的角色,作者在故事中的投影,在确定他的生命具不具有独立性之前,也不太好直接拉走。”

    风依旧在外面席卷着一切。

    “啊,我突然想出来一个主意。”少女的语气突然振奋起来,“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申请记忆遗忘手续来着……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我们可以解决自己啊!”

    “等等,等等。”

    江户川乱步被念叨得有点头疼,感觉到对方的发言有着越来越不靠谱的倾向,赶紧打住了对方的说话。

    “我感觉自己已经好多了,真的。”

    他说:“可能我就是想找一个人听听我说的话吧。”

    有的时候,某些苦恼既不能和老师和同伴分享,也不能告诉自己的父母的。但X小姐就是一个很合适的对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感觉上就很合适。

    “哦,在听别人心里各种各样的想法在这方面,我可是职业的。”少女发出欢快的笑声,“我们继续看风吧,看来这个世界马上就要走向最后的结局了。现在都已经在打扫了。”

    风像是一面正在疯狂旋转的镜子,在每个角度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颜色,倒映着这个世界,反射出一种坚硬而又璀璨的辉光。

    “那些被卷走的东西是什么?”乱步靠在玻璃上,看着那些自己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东西,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第一天,他们摧毁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可以被称为美的事物。第二天,风把一切衍生的产物卷走,世界只剩下神明创作出的那些最原初的材料。”

    X小姐如是说道。

    她看得比江户川乱步更加清晰,对艺术的了解让她分辨出了这些东西分别代表着什么:“等到风停下来后,你就能看到当初神给这个世界设定的样子了。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小小的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江户川乱步问。

    “遗忘。”她回答。

    一开始是各种各样的零碎与记忆的碎片,后来风越来越大,场景也越来越不清晰,更多的东西被卷起,加入风的旋转,在一次次的飞旋中从这个世界消失,也被这个世界遗忘。

    “会有城市消失在风中吗?”

    “在远方已经有了。但消失的东西也会被它们所遗忘,所以对它们来说,这场风什么都没有刮走。不过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是神一开始建立的、最初的城,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江户川乱步眺望着远方。

    那些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就像是当初只能看着那个海洋中看不清全貌的美丽生物被活生生地烧死,海水被煮沸一样,他们在这种场景面前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们无法去改变一个人作出的坚定决心与选择,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注定的命运。即使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死气沉沉,已经充满了腐朽和衰败的死亡气息,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升腾起遗憾的感情。

    “隔壁城邦找到了疑似7-127的东西,现在需要我们去确定一下。”

    费奥多尔打开门,这个负责和那些官方对接的人看了看趴在窗子上面回头的江户川乱步,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要去吗,乱步?还是说你打算留在这里?”

    “太宰和涩泽要去吗?”

    乱步回过头,问道。

    “涩泽要和我一起去,太宰打算留在这里。你也知道,如果确定了尤克里里真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肯定需要一个人在这里负责……”

    俄罗斯人沉吟几秒,用了一个更加官方和微妙的词汇:“交涉。”

    还没有毕业的年轻人想了想,结果还是没有能想象出来那个男人如果发现房间里什么都不剩下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甚至这种想象本身就让他相当不适应。

    他本能地想要回避这些东西。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他说,毫不掩饰地皱起眉,理直气壮地开口,“反正我不喜欢和别人聊这种话题。”

    “所以就我一个人?”

    太宰治端着杯子,从费奥多尔的背后探出头来:“那还挺不错。对吧,涩泽?”

    白猫在他的身后“喵喵喵”着,如果不是感觉涩泽龙彦不是那种会说脏话的性格,江户川乱步都要感觉他在骂人了。

    “我会帮你们互相联系的——他们找到的那个东西我刚刚看了眼,看上去的确有可能。如果找到了7-127,我们就可以提前从这一大摊事情当中脱身了!”

    X小姐语气轻松地说道:“等你们回来,估计正好能够看到我们的惊喜活动。”

    没有人表现出特别兴高采烈的样子,每个人看上去都对这个惊喜活动到底能有多惊喜存疑,一片静默的气氛让少女用力地咳嗽了两声。

    “你们也别露出这种表情啊。”

    她嘟囔着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能把7-127拿到的话,真的会有那种很大的惊喜的。不过说起来,海洋好像离地面更近了,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明明被火焰烧掉了那么多,那些火还在持续性地焚烧。”

    太宰治表情古怪地“嗯?”了一声,感觉对方有很明显的转移话题的嫌疑,而且这里的时空关系也太过复杂,他也没有办法判断今天的海洋是不是比昨天要稍微低垂一点。

    “好像的确低了一点。”

    江户川乱步倒是作为感官不怎么受这个世界特殊时空影响的人,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这里大海是在……”

    他不确定地说道:“涨潮吗?它真的是在涨潮?”

    虽然横滨就是一个靠海的城市,但他平时不怎么去海边,更不知道天空中的海水到底是怎么表现自己的涨潮的,所以只能做出一个模糊的最有可能的推断。

    但问题在于,在地球上面,海水的涨落是因为月亮。而月亮,这个星球的意义他们都知道。

    那是被遗忘的星球,一位终日凝望着地球的神明的居所。

    “所以说,做好哪一天突然看到月亮从地面上升起的场面……或者是从大海中破开火焰和巨浪升起?我现在都不清楚这个世界如果有月亮的位置,它到底应该待在什么地方了。”

    X小姐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很轻松,给人的观感就是“不算什么大问题”:“只要把东西找到,我们就可以走了,不用太担心这种事情。”

    “本来我是不太担心的。”太宰治很冷静地说道,“但是你在这个问题上强调又重复了那么多遍,我突然开始很担心了。”

    “你有空担心这个还不如去找贝斯聊一聊。”

    少女强调道:“太宰治,快用你无敌的脑子想想办法啊!说不定你能从对方的口中撬出一点关于他工作的事情呢!”

    太宰治敷衍地点点头:“是是是,我回头就去找人。不过等到这一天结束后,那部戏剧应该也要到第二幕了吧?”

    “看情况喽,未来的事情我又说不准。”

    说是“说不准”,但实际上大家在这个方面都有一种微妙的确定感。按照X小姐的说法,这大概是体内的作家天赋因子在努力地展示存在感,试图论证这样的结构是最合理的。

    所以贝斯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太宰治正在对着一团空气讨论“一部寓言戏剧到底以多少幕为合适,中间应该怎么划分”,中途从古希腊聊到了后面的古典主义戏剧、市民喜剧与社会剧,还谈到了清唱剧。

    看到他之后,太宰治很明显放弃了争辩,对他点了点头:“刚刚他们才走,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有事情的话可以和我说,我能够及时沟通到他们。”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贝斯问道,但很显然也不是想要从太宰治口中找到一个答案,只是朝尤克里里所在的房间看了几眼,“你之前是在和你的联络员聊天吗?听起来你们的组织就像是一个艺术社团。”

    “算是吧。”太宰治想到X小姐拉着他去听时空管理局这座宏伟的钢琴建筑本身所奏响的乐曲的样子,“某种意义上也不算错。”

    贝斯微微点头,没有出声,只是很出神地凝望着那个方向,然后把目光转移到那些朝着上方飞去的事物上,他注视着这些东西朝上飞,飞到那个沉没在海水中的天堂。

    “这些东西最后大概都会飞到‘我’那里吧。”

    他侧过头,笑了笑:“它们都会有一个很好的归宿的。”

    太宰治给对方让了一个位置,很明显是要对方坐下来的意思:“你当初在那里到底是怎么处理垃圾的?”

    男人下意识地走到那个位置坐下来,这个问题明显触动了他的回忆,不过应该是回忆里面比较好的部分。

    “我给它们设计出不同的包装。”

    他说,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就连声音都变得富有诗意:“我用复制的画作包裹它们,我在里面放上音乐唱片和闪闪发亮的假宝石与各种矿物石头,我在里面用软垫和羽毛为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做一个柔软的鸟巢。”

    “然后,我有时在里面放上一本书。或者几页纸。或者我直接用一本书上所有的纸来包裹一大堆垃圾,把它们互相黏在一起。”

    “我会把那些最珍贵的东西放在一起,把那些我不喜欢的垃圾也放在一起,最后一视同仁地用书或者画打包,或者为他们砌起一个房子或者墙。然后我把它们丢到虚空中去。”

    一个衣冠冢,一个小小的坟茔。

    “看来你打算先把那些珍贵的东西送走。”太宰治说。

    “本来就应该这样。”他说,“这样我还有时间为它们准备葬礼。最后当一整个世界填满垃圾场的时候,我就只能一批一批不做处理地倾倒入虚空这个巨大的粉碎机里了。”

    最美丽的东西先一步死去。正因为它们如此美丽,如此超脱凡俗,以至于死亡都在它们的面前显得与众不同。

    这算是世界末日前的那点怜悯吗?

    太宰治眨眨眼睛,一时间只觉得这样的末日荒谬得有点可笑。

    第164章 无艺术之必要

    “你在那里工作多久了?”太宰治打开被卷成纸筒的报纸, 捧着杯子一边看,一边询问道。

    “也许有几千年了吧。”贝斯这回想了想,这才回答道,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才从那一大堆垃圾里找到了可以走的钟。”

    然而他甚至不知道那个钟走的时间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是否有可能在什么时候变得不稳定起来。在漫长的时间中他只剩下了那么几件事情可以做:处理那些不需要的废品, 读书, 创作, 看着窗外的海水与里面的生物。

    在海水深处,它们的姿态如同飞翔。

    贝斯还记得, 那条特别美丽的蛇在游过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时, 海中所有的光芒都会被它的身躯遮挡,比窗户还要大的鳞片在深海中折射出梦幻的光泽。

    然后逐渐远去, 窗户上显示出越来越纤细的躯体,最后变成了仿佛可以被握在手心里的一截尾巴尖, 以及上面缠绕着的海藻。

    “好像有点可以理解了。”

    太宰治把注意力从报纸上挪开, 看着这个独自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但看起来只是麻木而没有发疯的人:“这么多年下来,很孤独吧。”

    “也许?一开始的确很孤独。”

    他给出一个飘忽不定的答案, 比起因为孤独产生的痛苦, 他的眼中更多的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事物的平静和淡然。

    “水好像有点冷了。”他说。

    “今天温度降得厉害, 大概是刮风的原因。”

    太宰治说着,他刚刚把报纸上看到第二页:这一页的内容是宣布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的颁奖名单。这里面特别提到, 这次特别麻烦的关于金橡枝的比赛, 已经有了最终的获胜者。

    距离末日不远了, 但这种地方依旧是一片太平祥和的热闹景象。喧嚣尘上的“末日论”虽然已经进入了大众的视野,但仍然无法改变主流的社会舆论。更多生物还是自欺欺人或者乐观地认为末日不过是又一个发酵中的网络谣言。

    谁能相信这是末日呢?尽管天空上仍旧燃烧着火焰, 今天又刮起那样异常的大风,但毕竟什么都没有带走。在神明钦定的狂欢的日子里,他们不会受到任何的灾难。

    “我处理东西的那个房间在海里。每天我感觉到海洋的流动出现了变化的时候,都会猜想是那条特别大的蛇游了过来,还是地面上又刮起了足够影响整个海的大风——我去烧水吧。”

    贝斯站起身,去烧了壶开水。今天的气温在不断卷走热量的风中降得很低,让他忍不住地怀疑,当那位神明重塑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不是这里就是一片冷寂的废墟。

    在火焰上,水在壶中温吞地涌出一个接着一个细微的气泡,然后在接触到之前就先一步崩解开来,空气从水中试图脱逃。

    很神奇,虽然这个世界的上方是海而下方是大气,但烧水的时候,仍然是空气朝着上方飞去,而水安静无声地待在下方。好像只有构成大气和海洋的那些分子那么特殊,固执地存在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看了眼时间,重新回去坐下来。太宰治正把自己的报纸翻到下一页,上面写的似乎是很微妙的内容,已经让他的眉毛忍不住挑了起来。

    “如果这里的气温足够冷,那么天空上的海会结冰吗?”他问。

    贝斯愣了一下。

    “我在海里从来没见过。”他说,“不过就算是在地球,也只有南北极那些特定的地方的海水才会结冰吧。”

    “报纸上说,他们觉得接下来如果还保持这种低温的话,说不定我们能够看到结冰的大海悬挂在上空。很多人倒是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而且教会也出面说,如果这种现象出现的话,一定是来自神明的眷顾和恩赐。‘倒映出我们整个世界的海之镜将会成为本世纪独一无二的奇迹。这种现象毫无疑问是神明对我们之前向大海燃烧的火焰的回应,是祂的眼睛’。”

    太宰治看着上面的各家发言,随意地从中挑了个片段读出来,读完的时候还摇了摇头。

    有一种在看街头三流小报的错觉。

    他把报纸重新翻回到第一页,确定了这就是官方的报纸,于是更加有摇头叹气的冲动:这些新闻稿的水平可能还不如上次在伦敦看到的满嘴官方腔调、明显故意博人眼球的无良报纸。

    不过作为一个从艺术垃圾场和屠宰场上诞生的报纸,这个水平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祂的象征物是镜子。所以这个世界祂的崇拜者觉得结成冰的海水是祂的赐福,似乎也很正常吧。”贝斯倒是一副相当宽容的态度,“不过海中还有火焰没有熄灭呢,应该没有办法结冰吧。如果真的发生了……”

    他停下说话,似乎陷入了某种梦幻的想象当中,目光停留在上方。

    “会很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在冰层下面如同绽放花朵的火焰,本身不知道是被结冰的海水凝固,还是在吞吐着明亮而又灼热的火舌。但半透明的坚冰所呈现的蓝色和金色的火光互相交织的样子,一定很美吧?

    就像是淡蓝色的琥珀,全世界最为美丽也最为珍贵的宝石。光线在上面五彩斑斓地晃动和滑落,海浪声与波涛的声响被尽数定格。时光都应该为这样美丽的一幅画驻足。

    “因为太美了,所以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出现。我感觉这种可能性还是太小了。”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似乎有着微笑,但笑容里伤感或者高兴的成分却并不分明。

    也许这就是一个单纯的客套的没有任何感情成分在其中的笑。

    但太宰治摇了摇头。

    “不一定。”他说,“毕竟编写这个世界结局的人是你。”所以只要你想看到这样的场景,那么就真的有可能出现。

    “我想不出来的。”

    这一次贝斯的语气显得格外的坚定,他看着太宰治,眼神中带上了几分认真:“你没有懂我之前所说的话——因为这一幕太美了,所以我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太宰治抬起头,朝对方看上去,只看到了异常笃定的眼神,其中并没有他一开始预计的苦涩或者悲哀,只有百分之百的确信。

    在这个时候,这个拙劣的创作者突然表现出了自己极度满不在乎的一面:不过这也正常,如果他真的对这种事情很在意的话,在那不知道多少年的时光中,这种不断累积的负面情绪足够摧毁一个人。

    但……太宰治从中察觉到了另外一种气息:这种笃定与其说是承认自己天赋的缺乏,倒不如说是在陈述一种必然会发生的客观事实。

    就像是在说“一个没有腿的残疾人是没有办法不借助工具奔跑起来”一样。

    可他没有把自己那一瞬间心中短暂的疑惑说出口。这个问题本质上就像是费奥多尔之前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一样,面前的这个人肯定不会回答。

    一时间,两个人都显得有点沉默。一直悄无声息的X小姐轻声地说道:“果然。”

    太宰治“嗯?”了一声,望向那个说出这句话后表现得格外沉默的男人:又一个奇怪的地方。如果他真的不在乎自己说出口的事情,又为什么会在说出这句话后会陷入这样漫长的沉默?

    “水好像开了。”贝斯思考了两秒,低头看了下表,“我去看看。”

    他转身向厨房走去。太宰治拿报纸撑着自己的下巴,对X小姐感慨道:“其实他也不是像自己之前表现的那样,对于别人的情绪体察那么不敏感啊。”

    “这种时候就不要说这种大家都知道的话来缓和气氛了。“X小姐在他的耳边吐槽道,“虽然我知道那里的确很冷。”

    太宰治一脸无辜地晃了晃报纸。

    “你应该也在考虑这一点吧?关于他现在的情况到底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被剥夺了。”

    她的声音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气球,轻盈得落不到地面上,多变的腔调与气球缤纷的色彩如出一辙。

    “当然考虑过。而且我觉得我们中的每一个大概都想过这个话题。”

    太宰治把手中的报纸放下来,老神在在地说道:“毕竟我们在上个世界刚刚遇到了一个剥夺了伦敦不知道多少个人的灵感、思想、热情的女王。在这个世界遇到一个有着同款行为的神虽然概率很小,但也不是不可能。”

    “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无非只有两种可能性:他天生就是这样,在灵性、情感和直觉方面都呈现出一种极端的迟钝。他不会成为任何意义上的优秀的创作者,因为他永远没有办法理解想象和直觉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能凭借建立起来的理性认知来了解现实。”

    “还有一种可能。”太宰治眨了下眼睛,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怎么变化,“那就是他天生并非如此。有可能在此之前他真的是一位诗人,一位真正的艺术创作者。但就像是我们在伦敦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属于他的东西被拿走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拙劣的残缺品。”

    “你说过,代表艺术的那位已经疯了,祂甚至憎恨着现在的艺术本身。从这个一团糟的世界就能够看出来。按照推理小说的说法,如果这是一场谋杀,那么嫌疑人里只有祂有着足够的动机和实行的能力。”

    “是啊。”X小姐说道,“只有祂。但我觉得他给那些走向毁灭之前的艺术品准备的坟墓倒依旧很艺术。”

    她没有使用“垃圾”这个词。不过这也是意见显而易见的事情:一个艺术的屠宰场,一个艺术尸体堆积的垃圾场,里面的垃圾无非就是艺术本身。那个人则是一个为艺术品送葬的人。

    “不过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太宰治反问道,“以前你总是对我们说这句话。但这次反而是你感到好奇了。”

    X小姐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这个指控稍微显得有点尖锐。大概有三四秒左右的间隔,她才嘟哝着说到: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每次涉及到艺术品的时候我都是这个样子。可能是和我的过去有关吧,可我感觉我明明也不是特别习惯这个东西,就是很在意。”

    说到最后,她自己甚至都有点放弃解释的意思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不用管我,我冲咖啡去了。”

    另一头传来咖啡机“嘎吱嘎吱”地碾压过咖啡豆的声音。

    嘎吱——嘎吱。

    贝斯看着被吹得有点吱呀作响的窗台,他的身边,水壶正好烧好,发出了鸣笛一样的声音。就像是有火车从户口喷出的蒸汽中驶过来,穿越过沉重的时光。

    当水被烧好的时候,风也停住了。

    海面上不再有深邃的龙卷和火焰与风一同伴舞,只剩下了浪花和雪白的泡沫。男人关掉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一下熄灭,他提起水壶,往蓄水的大肚杯中倒了一半,剩下的倒入热水瓶。

    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显得安稳而又耐心,就像是这种动作已经做了好几千年。然后又稍微等了一会儿,他提着笨拙的大肚杯走出了厨房。

    那个来自于某个未来的奇怪组织的绷带男子还在对着空气说着什么,不过看他那副有点遗憾的表情,那位联络员并没有理会他。

    “好吧,你喝你的咖啡吧。”像是最后放弃了交流,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报纸上,顺便向他打了个招呼,“外面的风是不是停了?声音好像小了很多。”

    “的确停了。”

    贝斯点了下头,往桌子上的空杯子和半满的杯子里倒水:“你们总是这么聊天的吗?”

    “算是吧。在没有事情时就会这么闲聊。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很忙的,比如忙着在我们中间传递各自得知的信息,探查这个世界的情况,临时查阅我们需要的资料,还有忙着冲咖啡。”

    太宰治想了想,给了一个很诚恳的回答:“组织的气氛挺轻松,就是任务有点繁忙。还有任务系统需要升级一下。”

    “那还挺好的。”

    “贝斯给自己喝了口热水,笑了起来:“之前我就感觉到了,很多东西只要告诉你们一个人就相当于告诉你们全部。你们那里有什么事情发生能顺便告诉我一下吗?我也很想知道……”

    “关于这世界的落幕是怎么在我自己的笔下发展的。”

    第165章 愿……保佑

    “交流太频繁并不是什么好事。”

    太宰治说, 脸上浮现的难以言喻的表情让他的这句话显得格外的真诚。

    “但每次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感觉我非常需要它。”贝斯看着表,又看了尤克里里所在的方向, 这么说道。

    从尤克里里离开他身边的时候起,他就总看着表,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不断地更新着自己对时间的判断。

    还有几个小时几分钟几秒, 他才能去看看那个独自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面的小姑娘。现在是那么安静, 他甚至都听不到对方过分活泼和雀跃的声音, 还有她故意的抱怨。

    “你真的很喜欢她。”

    太宰治看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像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的男人, 突然有了点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奇, 不过更多的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安抚——以及希望对方不要在这种时候捣乱:“能说说你们是怎么遇到的吗?”

    “我们是怎么遇到的?”

    贝斯愣了一下,似乎这是一个对他来说非常难以理解的问题。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 脸上多了点些微的无奈:“是因为那根线。”

    “我先找到了那根线,然后顺着线一直找到了躲在小巷子里面的她。不过对于她来说, 也有可能是她找到了小巷子里面的我。我们都在顺着线的那一段赶路。”

    “那根线还有在地面上平行延伸的时候?在我的印象里, 大多数时候它都是在指着上方或者下方。而且虽然视觉上面穿越了墙壁,但隔着一层墙就看不到了。”

    “偶尔也是会有的。而且当时的情况非常特殊,我们中间其实没有什么障碍物。只是一条直线, 就是那条直线的两端太长, 我们一开始都没有看到彼此。后来走近了一点才意识到对方好像是人类。”

    “首先声明, 我对你们的初次相遇没有什么意见。”太宰治重新看向自己手中的报纸:那已经被翻到了最后一卷,“但听上去很巧合。”

    巧得就像是一个故事里, 两位主角最初的相遇, 甚至有点刻意和拙劣。

    “我知道你的意思……”

    贝斯看了他一眼, 接着只是慢吞吞地回答:“但你知道的,现实往往比人类写出来的小说要戏剧性得多, 总是这样。”

    他并不想承认他们的相遇是一个故事安排的情节,尽管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只是一个故事中的角色,作者的影子,是作者本人但又并非那个人。

    这是一个非常擅长自我欺骗的人类。他把自己骗得浑身上下都是矛盾和谎言。

    太宰治用余光瞥了眼对方,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放在心口,轻声地念着什么。

    这种场景他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这个世界向神明祈祷的手势之一就是这个,似乎是哪一任的著名城邦主向神祈求的姿势,然后被刻在了壁画上,一代代地流传下来,直到今天。众多的生物仍然在使用着它。

    这是起源于他笔下的一个故事吗?还是说这个人类也受到了这个世界在废墟上生长出的扭曲而又拧巴矛盾的文明的影响?

    太宰治揣测着这个可能,听到对方在口如释重负地中轻声地念了句“愿神明保佑她”,然后睁开眼睛,有些疲惫地望向远方。

    那里是已经焕然一新的城市。一个建立在垃圾场上的辉煌的垃圾建筑物,并没有改变其本质也没有让任何东西重新变成艺术品。它看上去依旧显得挑战生物的身心极限,美得让人想吐。附近那个新建立起来的垃圾场已经空了,只有苍蝇还在里面徒劳地飞翔着,肚子空空。

    琥珀色眼睛的少女打了个哈欠。她回头看了看钟,在陪着大家熬到这么晚,又折腾了各种事情和传递了一大堆消息后,已经到时空管理局这里的晚上了。

    不过这个地方其实并没有明显的关于白昼与夜晚的分野,关于时间流逝的定义也不过是通过那恒定了旋转速度的钟表指针支撑起来的东西。

    实际上这里并没有时间,只有衔接事件发生的前后顺序——在这里生活的人不会老去,不会变化,不会饥渴,不会感到生理上的疲惫。他们都定格在了刚踏入这里的样子,不再改变。

    毕竟他们已经存在于了时间长河的上方。

    只有同样跨越了无数岁月的月亮与那些看上去像是星星的东西陪伴着这个立于时空长河上方的雪白钢琴,呈现出温柔而又浪漫的永夜。

    但就像是在这里也有象征时间的钟表一样,X小姐还是喜欢在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浅寐着睡上一觉,和自己的同事们讨论今天吃什么饭,什么时候出门去开一场野外露天音乐会。

    虽然有相当大的自欺欺人的嫌疑,但她还是觉得,这样的生活能让自己更像是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现在,“一天”又要过去了。

    她喝了杯咖啡,安静地注视着前方的屏幕,思绪介于走神和没有走神之间,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是在什么时候走来一个人的。

    “吓!”理智突然从她的身后张牙舞爪地冒出来,有些得意地眯起眼睛,心满意足地发现面前的少女身子一僵,很明显是被自己吓到了。

    “在想什么呢,X?”他把脑袋凑过来,睁大了眼睛好奇地询问道,同时目光在屏幕上面搜索着,试图寻找有趣的八卦。

    “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啦。我不是很喜欢这个世界,还是正常的地球上发生的故事有趣。”

    X小姐侧过头无奈地看着他,整个人就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倒在了座位上,很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如果不是为了7-127,我才不会提议去这里。”她嘟囔着抱怨道,重新趴到桌子前,看着里面不断变化的场景。

    “这倒是真的。”

    理智认真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文件袋给自己扇风:“我是原教旨主义者,我觉得那些被神明改来改去的地球还没有人类自己折腾出来的地球有想象力——不过你怎么把镜头对准大海了?”

    画面上是一望无垠的海。没有海藻,没有海葵或者任何需要依附着地面才能够生长的植物。只有一片金色的火焰在深沉颜色的海水中燃烧,它们捕捉着每一个路过的生物,把海水蒸腾成在大海中飘扬的雾气和水泡,构成一张异常美丽也异常单调的网。

    “啊,这是自动搜索模式。”

    X小姐歪头看着上面的内容,声音显得有点飘忽不定:“我想着趁这段睡觉的时间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在海中的人。”

    “海中的人。”理智重复了一遍。

    “有可能他也是一个神眷者。但我不确定,非常不确定。”少女着重强调道,她的目光久久地在上面停留,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但我打算找一下。”

    “很少看到你这么专注任务之外的事情啊,甚至还主动去找线索了。”

    理智眨了眨眼睛,但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也对,这次好像是和艺术有关的。你对这种东西一向都很热衷。”

    少女扭过头,一点面子不给地翻了个白眼,看样子甚至还想要竖起一根手指来表达自己的不爽,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趴在这里休眠一会儿,你别吵我。”

    她把脑袋埋在胳膊弯里,闷闷地说道:“不过如果真的发现东西了的话,你还是可以把我喊醒的。”

    “我是来找乐子的,又不是给你当全智能唤醒服务机器人的。”

    理智用更加鄙夷的目光看过去,毫不客气地说道。不过在发现对方现在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后就没了兴致,但也没直接走开。而是站在对方的身后,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内容。

    火焰的面积很大,而且正在持续地扩散着。也许只需要一年的时间,这片海洋就会彻底地变成看不到一滴水的火海。

    或者只需要半个月?

    他按住自己今天刚换上的红白色鸭舌帽,看着视角伴随着所谓的自动搜索模式一路向上,直到深得只有海洋内部的微光的深海中,他才看到了一些像是大洋生物的东西。

    长着羽毛的鱼从蛹中挣脱出来,舒展起翅膀开始自己在海中的第一次滑翔。巨大如海岛的海龟载着一片茂密的海藻森林悠然游过。有几个只剩下白骨的鱼轻盈地来回穿梭着。

    还有一大片鱼群,并无骨骼、肌肤与鳞片,只是像天空中的那些星座,由星星点点的荧光与衔接其间的线条构成,点亮了这片海洋。

    更深处还有像是从寒武纪片场里走出来的生物,它们的外貌原始且狰狞,比起原始的鱼类更像是没有从大海走出来的虫豸。

    这些生物一小圈一小群地聚集在一起,发出阴险的“嗡嗡”声,带着敌意的震动让周围的鱼都选择远远地避开了它们。

    “感觉这种东西出现在这里,显得画风有点违和啊。”

    理智小声地吐槽道:“不过想到这里大概是深海,那似乎也不怎么奇怪了,毕竟深海生物朝什么方向长的都有。果然还是之前看到的生物都太正常了,才给我这种错觉。”

    “呜呜。”低声的呜鸣在他的身边响起,似乎正在反驳这句话。

    理智朝旁边看去,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只长角苍白的兽。它侧过头看向屏幕,视线正好和理智的视角对上,那对清澈透亮的眼睛浸润着外面月色的光辉,如孩子们玩的玻璃球那样透明。

    它有着山羊头,只是要更加扁平。它有柔软垂落的兔子耳朵,一直垂落到它的足下。类似蝙蝠的一张脸,眼睛却显得过分的大和明亮。口中衔着一截正在蠕动的黑色条状物品,它在它的口中不安的挣扎。

    是幻影兽。

    “是你啊。”理智也不害怕——这种从背后突然发声的把戏都已经快要变成他的本命技能了,自然不可能被吓到,甚至还主动摸了摸对方马匹一样银光闪闪的鬃毛。

    他压低了声音,不想让X小姐被自己吵醒:

    “你是通过X的梦来到这里的吗?”

    它用那对温和的眼睛看着男人,微微点头,口中依旧咬着那截试图逃脱的黑色物品:那是一截却少头颅的辫子,不是很长。

    “你不能把X的辫子偷走。我可不想等到她醒来然后质问我为什么头发短了一截。而且她的头发里说不定就会混进去一大堆扑棱蛾子。”

    理智继续压低声音,指着辫子说道:“赶紧还回去。还有,你想要对我说什么来着?”

    幻影兽抖了抖自己的鬃毛,模样看上去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选择张开口,让那截辫子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呜。”它扬起前蹄,指指面前的画面,两只垂落到地面上的耳朵伴随着这个动作一阵晃动,然后转头去看月亮。

    理智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悟了,于是一本正经地跟着点了点头。

    “你感觉这些东西是从月亮上面来的?”他反问道。

    幻影兽点点头。

    “你这个消息保真吗?”他继续问。

    幻影兽盯着他,露出有点嫌弃的表情,眼中的月亮影子显得无比清晰。

    理智无声地干笑了两下:“我知道你是那种和月亮的联系特别紧密的生物。但我这不是在缓和气氛嘛。好的,我肯定相信你说的话。不过你不打算去找乱步玩吗?”

    幻影兽微微歪头,然后它晃了晃脑袋,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随即身躯破碎成了月光颜色的蝴蝶,隐没在一层看不到的帷幕里。

    那是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帷幕。

    理智继续向屏幕之中看去:那里的视角仍然在转动着,搜索着,最后突然定格。

    他微微挑眉,推了一下X小姐:“那个东西好想要找到了,X,起来看一眼。”

    少女“唔?”了声,勉强从臂弯中抬起半个脑袋,眯着眼看向屏幕,然后就看到了已经凝固的画面。

    “的确快找到了,如果直接找过去的话可能会被发现。我看看坐标点,然后后退从别的方向找找看。应该最后能缩小在一个范围内。”

    她缓缓直起身子,以一种半梦半醒的语气说道,以一种模糊的本能敲打出一大串看不清楚的字符。

    “说起来,我怎么感觉那么短的时间里我还梦到了什么东西……”她嘟囔着,明显是突然从休眠状态里喊醒,脑子还不太清楚。

    “梦到什么了?”理智面不改色地询问道。

    “月亮。”她头也不抬地说,“以前的月亮,真漂亮啊。”

    第166章 牵着月亮的人

    是有什么东西看过来了吗?

    男人抬起头, 从窗户看过去,莫名的直觉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

    在这种感觉闪现的时候, 他正在尝试着把几根错位的骨头摆回正确的位置:或者说,他觉得正确的位置。

    他很了解人体的骨骼结构,但对于蛇——尤其是这么大的蛇的了解就稍微有点欠缺了。只能依靠着半猜半推理的方式试图还原这一截尾巴。

    骨骼的外表是洁白的, 符合人类对于各种生物骨骼一致的想象, 只不过里面流淌着的看上去不是脊髓, 而是比水更像是水的东西,在灯光下晕染着动人的光泽, 倒映出窗户外面的景色。

    外面什么都没有。一片深蓝。

    地点是又变了吗?他想着。

    他已经习惯了窗户外面风景的变化, 并且自顾自地认为这是一个会在大海里面自由来去的房子,带着他在世界的头顶流浪。

    不久之前他的窗户前还是一片火海, 他甚至不用点灯就可以伏案工作。再往前面一点的时间里面,好像还有不少的鱼在窗户面前游, 更久的时间里还有无数的海藻从上方垂落, 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生长起来的。

    不过说不定那不是海藻,而是水母在海流中飘荡的触手。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看到的东西总是这样, 单调、沉默而又安静。

    他低下头, 试图用粘合剂把掉落下来的骨头重新拼上去。说实话, 这相当勉强,这些骨头总是不听指挥地想要掉下来, 或者干脆歪斜着身子或者脑袋。

    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个东西。然后他像是终于放弃了那样, 把骨骼放在了一边, 转而想起别的方案。

    也许他需要一种类似于树脂的东西,能够把这些骨头全部都包裹起来, 让时光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定格。也许还需要一点别的材料。他拿了一张纸写着自己简略的计划,打算等会儿去看看自己收藏起来的那一堆破铜烂铁里面有没有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那些堆积的书籍从地面一直摆放到天花板,被那些看上去岌岌可危的手工制品支撑着,像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辉煌的丰碑。看上去随时都会倾倒下来,沉重的重量足够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四千八百七十二万九千一十三本书。

    这是他前些日子才统计出来的数目。点阅书籍名单的事情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他花了相当久的时间——久到在这段期间里,他创作出了足足十三个故事。

    “如果你们倒下来……”他笑了笑,抬头对着这些书籍说道,目光柔和地看着这些危如累卵的书籍堆。

    “这大概是我想象中最好的死法了。”

    房间里没有一丝的风,于是这些书籍连一丝的回应都没有。它们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是悬挂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随地都可以给自己下方的人类降下一场可怕的审判。

    男人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畏惧的神色,他微笑而又忧伤地欣赏自己这些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攒下来的书籍:其中有很多都是很美的。他在穷极无聊的日子里读过其中的许多本,大概有十分之六七的样子。

    这些书籍,包括骨头也是他要处理的垃圾。不过今天处理完还是明天处理完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对于神明们来说,也许事件本身都没有意义。他还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来整理这些。

    但他也清楚,等到这个世界都毁于一旦的时候,自己大概就没有继续把这些书保存下来的理由了。不过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书从必死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他完全不知道,只是遵从自己的本能把这些书都抱到自己的怀里。也许是因为自己还在地球的那段日子?说句实在的,他真的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模模糊糊的概括和印象。

    明明在人类世界生活的日子对于这里不知道多久的时光只是沧海一粟,但又有很多很多的习惯,从那个时代一直固执地保持到了如今。

    “哦呀,这里有好多书。”

    一个少女的声音,轻得就像是一阵烟,或者一个幻觉,隔着无数遥远时空的幻影。男人惊讶地转过头,朝四周看去,但没有看到任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不仅如此,那个声音也销声匿迹了,就像是刚刚的只是一个错误的幻听。

    也许真的是幻听?反正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都不太正常,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也是意见相当合理的事情。

    X小姐用手指点着屏幕,睁得圆圆的眼睛看上去有种难得的惊讶:“我数数,四千八百七十二万九千一十三本书!就算是一天收集一本也要十多万年的时间呢!”

    “肯定不是一天收集一本,按照他的工作,一天多的时候都能收缴上百本。”理智在边上评价道,“其实我们的图书馆也有这么多的书。不过图书馆里面的书籍内容都是即时生成的,所以看上去数量不多。”

    “但这可是个人收藏。”少女晃了晃自己脑袋后面的头发,看着这些足够把人碾压成血沫与薄薄皮囊的书籍,口中嘟囔着很危险的台词,“我承认,我真的有点嫉妒了。要不作为正义的人类文明拯救团队中的一员,我把这些书全部都收缴过来吧。”

    理智微微后仰。

    “您疑似有点魔怔了。”他真诚地说,“这应该只是在开玩笑吧?”

    “好吧,如果你认为这是开玩笑的话。”

    X小姐耸了耸肩,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其实我真的挺想要的,但还不至于为这些书做出这种事情……应该不至于。”

    “我们还是说一点比较能够接受且和任务关系更大一点的东西吧。”她语气轻快地说道,“他刚刚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大概率是隐约感觉到了你的存在。”

    理智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X小姐,毫不犹豫地坚定回答道:“你好歹也是一个神眷者,虽然只是半截子,但也是有神性的。你的目光也是能对时空另一端的任人产生影响的,好吗?说不定他都听到你的声音了。”

    “那也顶多只能听到半句一句的。”

    X小姐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但还是把目光稍微朝旁边挪了一点:“说不定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呢。”

    理智伸手把自己脑袋上的鸭舌帽朝后面转了半圈,懒得理会对方小孩子任性式的嘴硬,他现在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突然放弃之前侧面定位的策略,直接找上人了?你既然都觉得他有可能同样是神眷者,就不担心神明也在注视着他?”

    “本来我就是在担心这个,但现在——”

    X小姐斜着眼看向疑似在cos某个宝可梦大师的理智侦探:“我联系了一下我家那位神,没有联系上。”

    理智下意识地吹了个口哨。他飞快地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朝外面看过去,表情看上去有点惊讶,不过也有几分戏谑。

    “现在就已经打起来了?”他问。

    X小姐想了想,给了一个相当保险的回答:

    “只能说很有可能,毕竟你知道的,发疯的神干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好好好,我的建议是请加速。”

    理智一副看乐子不嫌事大的表情,给虚空中不知道哪个存在鼓了鼓掌:“再加上海里面出现了月亮上的物种,估计真的已经闹起来了。”

    X小姐歪了歪脑袋。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

    “什么月亮上的物种,怎么确定的?”

    她问道:“你是知道月亮上的那群虫子长什么样?还是你亲眼看到有来自月亮的生物掉到了之前视角对准的海洋上?”

    理智愣了一下,和少女锐利起来的琥珀色眼睛对视,最后讪讪地把帽子重新转了回来。

    糟糕,刚刚好像不小心说漏嘴了。这个时候应该干什么来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错,这才不是他理智侦探的风格。这时候最好的处理方式应该是——

    “X你看,我们的观察对象好像表现出新的活动特征了!”他指了指屏幕,一脸惊喜地说道。

    少女面无表情:“你知道你这个转移话题的方式到底有多拙劣吗,理智?”

    理智微微一笑,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什么,就看到琥珀眼睛的少女果然把注意力放到了屏幕上面,甚至还想要把屏幕放大,看看对方到底在干什么。

    他默默地给自己比了个“V”字:果然这种时候,招数老不老套和拙不拙劣都不重要,只要管用就可以了。

    画面里的男人摊开了本子。翻过几页写着字的内容后,他闭上眼睛,两手握紧放在心口,轻声呢喃了一句“神明保佑”,然后拿起笔,在上面写起字来。

    “这句话说起来感觉还挺熟练的。”理智在边上说道,他有些好奇地瞅着这个人类。

    少女没有说话,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在纸上面落笔,整齐的法语在上面排列着,黑色中泛着幽深蓝光的墨水从笔尖流淌而出。

    他写的东西并不能算得上是剧本,只是一部小说,看上去就像是为梳理剧本的思路而写的草稿。他在上面涂涂抹抹,偶尔添加几句或者调换几句的顺序,大概过了半小时后,他才停下了检阅,开始把最终的成果以戏剧的形式定格下来。

    法语的字体,在他的笔下看上去显得流畅而又柔和。

    这个人是法国人吗?在这一刻,她忍不住想到。

    “教堂的顶部,戴着宽檐帽的女人就站在那里,她的手中握着绳,绳向上牵着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的星,俯视大地。此时风声刚熄。

    魔女(这里很快就被作者涂改了一下,变成了“女巫”):人类啊,你怎么会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来到这里?你是迷路了吗?还是下意识地在追随镜子所散发出的光辉?

    但这光也是冷的,它不过是偷窃来自真正火热之星的光芒。你若想要寻找温暖自己的光,应当去地面之下寻找。”

    “彼德斯:我并非为寻找光芒而来,只是偶然遇到了你。而你为何在此,牵动星辰的女巫?这个世界将在永不熄灭的活火中燃尽,将在遗忘的风声中分解,你为何来此?难道是想要看一看这个世界最后还能剩下怎样的东西?

    女巫:我并非牵动星辰的女巫,人类呵,我不过是在拿着最大的一面镜子。因我的好奇,我将在这里见证你们的结局。生命的眼睛将会倒映在里面,海洋将会向镜中的世界奔赴,风将从束缚它们的牢笼里脱离,而火不再温暖,而是想要把一切燃烧殆尽。你听见了吗?这个世界如此憎恨你们。

    而我不做评价,我只是站在这里——去吧,去吧,人类。除非你愿意背负你们所有的过错,并且承担代价,否则这里注定要毁灭,你需要做的只不过寻找一块安眠的土壤。

    彼德斯:我当然愿意背负。我已经被这个结局折磨很久,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解脱。

    女巫(轻盈而哀伤的宣叙调):我明白,我明白。但人类,你只是一个再卑微不过的人,一个种族中最微不足道最被歧视的一份子,又能有什么资格替这个文明承担过失?”

    费奥多尔轻轻地翻过这页剧本,而边上的江户川乱步替他读出了下一页的最后一段。

    “请走吧,顺着你所看到的道路离开。也许你能够逃离,但不要想着带走这里任何的生物,否则世界将会怨恨于你。更何况这里又有什么你觉得值得带走的东西?它们都是沾着血的刑具。请走吧,人类,让我们把这个故事写上一个结局。”

    这是他们到达地点,刚刚检查完疑似7-127的东西后,紧接着收到通知,要来一起看的东西——也就是出现了新的字迹的剧本。

    “这个的意思是?”江户川乱步看了看外面,语气听上去有点疑惑。他并不是不理解上面暗示的内容,只是这上面写的东西和之前单纯描述过去的事情不同,很多桥段更像是……

    还没有发生?

    “或者正在发生。”费奥多尔轻声地呼唤道,“X小姐?”

    “我已经告诉太宰了。”少女的声音传来,在这种时候,她总是显得非常及时,“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第167章 彩色与白色的梦

    “喂, 太宰。”

    少女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太宰治的身边,拖长声音:“隔壁的费奥多尔先生还在带着乱步先生一起工作,你也别睡了。你看我今天都特地熬夜来干活了。如果你再装睡的话, 我就要放秘密武器了哦?”

    接着响起的是理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昂扬起来的声音:“嗨嗨,好久不见啊太宰桑。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在时空管理局真的都想死您了。如果您想要睡觉的话, 我可以把我卧室里的那张床专门贡献出来!特别宽, 可以睡两——”

    半眯着眼睛的太宰治一下子被这个声音给惊得清醒了, 表情飞快地从茫然变成了“这是什么鬼动静”的嫌弃。

    “咳咳。”就连X小姐也咳嗽了两声,小声地朝他嘀咕道, “你这也太变态了吧?”

    “什么叫做变态, 这叫我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还有,太宰桑, 我家床真的很软的!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嘿嘿嘿嘿……”

    “你家猫咪会后空翻都没有用!”

    X小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对方的嘴,把对方拖到了远离通讯话筒的地方, 然后飞快地把话筒拿走, 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呃,太宰你没事吧?刚刚秘密武器有点失控,应该没有造成什么心理伤害吧?”

    “谢谢, 摆您们所赐, 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太宰治缓缓地说道, 然后吐出了一口疲惫的气:“不过就算是造成心理伤害了又怎么样?你们组织又没有赔偿金。”

    “是‘我们组织’,你可是签过入职协定的。”

    X小姐纠正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细节, 然后所有所思地皱起眉:“不过我们好像的确没有精神赔偿金之类的东西。嗯, 有时间就去找局长说一声。不过我们还是先专注于面前的事情吧。”

    “我猜这件事肯定不怎么急迫, 或者糟糕到了急也没有用的地步。”

    太宰治打开边上的灯,用相当熟稔的语气说道:“所以这回是哪一种?”

    “很难说是什么情况。”

    少女呼出一口气, 背对着理智,一副相当苦恼的表情:“这下还真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们先上去看看尤克里里小姐的情况吧。”

    太宰治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能让对方特地在这个时候把他拽起来的事情不算多,这种情况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出什么问题了?”他说,“首先确定一下,人死了没?”

    “目前没。”X小姐揣摩了片刻,“所以你不用把贝斯喊起来了。”

    得到答复的太宰治点了点头,推开门朝着那个房间的方向走过去:“具体是什么情况?简单一点,或者直接说需要做什么也行。”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有功夫和你闲聊,实际上就是什么都做不到。”少女的声音带着隐约的无奈,“简单来说吧,和那本剧本后面出现的内容有关。我把它复述一遍你就明白了。”

    新的内容接续在那场盛大的宴会的后半截。宴会上满是喜庆和欢乐的色彩,但这部戏剧的主角——彼德斯却在越来越大的风中看到了越来越接近的结局。他内心不安而又焦虑,但却不能提前离开受邀参加的宴会。就在他在宴会上不安地走来走去的时候,发现宴会中央投来了巨大的光柱。人们都在惊呼的时候,他发现光的来源似乎就是露天宴会边上那座教堂的顶端。

    于是他来到那里,看到了教堂顶端坐着的女巫。女巫的手中有一轮月亮浮动着,宴会中的光柱正是月亮投下的光芒。她告诉了彼德斯这个世界的结局,并且告诫对方离开。

    这就是这一段的内容。

    “所以女巫对应的是尤克里里?”

    太宰治安静地听着X小姐的简略版剧本,在她说完之后飞快地得出了结论: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并没有像是上一次的内容一样,是对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的隐射。月亮不可能已经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所以这件事情要么发生在现实之外的地方,要么就属于还没有来得及发生的事情。”

    他已经打开了房门,正在打开一个只有一立方米大小的小隔间的门,这里面的锁很复杂也很牢固,就算有打开锁的对应物也需要半分钟的时间。

    “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X小姐的声音显然变得轻快了一点:“我的想法是梦境,只有在梦境之中,月亮的出现才会让现实无法感知。”

    “你不觉得这段故事描述的是未来?”太宰治挑了下眉,反问道,“光听描述,这种可能性更大一点吧?”

    “嗯——从理智的角度来讲,我有很多种排除的方法。但从不那么理智的直觉角度来说,我觉得‘未来’应该留给接下来的一幕。”

    X小姐在通话的对面笑起来,笑声轻轻快快的,说出来的话显得有点难懂和饶舌:“之前是过去,此刻是现在,将来是未来。”

    太宰治也笑了笑。

    “门开了。”他说,朝里面看去,发现尤克里里还在那里。少女模样的女孩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埋在深深的不像是花草的花草中。

    “先尝试着把她喊醒。”X小姐说,然后她又开始狐疑起来,“说起来,你们当初给她放了多少的安神助眠的药?”

    太宰治“嗯?”了一声,用手推了推对方,发现对方依旧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微微皱眉:“大概能让她一直睡到几个小时后吧。”

    理智感慨道:“都这个地步了,你们还不如直接给她来一个全麻,搞什么安眠药,全麻至少不会做梦。”

    “当时手头只有这些东西,有就不错了。”

    太宰治耸耸肩,他和费奥多尔一开始也是打算直接给全麻的,意识断片一两天,醒过来的时候他们肯定已经验证完了。

    判断对方的确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之后,太宰治干脆把对方拉着扶起来,安置在了房间里的软垫上面,半跪下看着她蹙起的眉:“既然喊不醒,接下来是要我进入她的梦境了?我只见过涩泽进入别人梦境的样子……”

    “一般情况下你进不去。”

    X小姐摇了摇头:“猫本来就很特殊。对它们来说,就连生者与死者世界的距离都是可以轻易跨越的。把周围的那些植物焚烧掉,等会儿会有专门的人选去接你,跟着它走。”

    “不是特定的植物也可以?”

    “不是真正的植物都可以,反正只取象征的含义,就是效果会稍微减少一点。”

    这些植物燃烧起来很轻松,就像是真正的植物,就是烧起来那一刻的味道并不是草木燃烧的味道,而是一阵可怕的焦臭,但却同样呛人。

    不过在几秒钟之后,从烟中传来的气味就变得正常起来,就连烟本身都变得湿润,变得更像是湿漉漉的雾气。

    在越来越大的白雾中,太宰治忍不住眯起眼睛,看到其中有隐隐约约的光芒正在浮现,以星星点点的姿态漂浮着。

    看上去像是一大群……

    这个念头还没有在他的大脑中停留多久,一大片闪烁着的光芒就围绕住了他,并且勾勒出属于它们的真正轮廓——大片大片闪动着湛蓝光辉的蝴蝶。它们正成群结队地舞蹈着,看上去很高兴的模样。

    太宰治盯了它们半晌,用求证的眼神抬头看了看,在理智“看上去漂亮得能够入选游戏cg”的背景音里听到了来自少女的一声笑。

    好吧,他第一个想到的东西其实是蛾子:大概这就是前几次任务留下的深刻印象吧。

    “跟着他们。等到了梦境中,我能看到的就只有你眼中的景色了。”X小姐想起了什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所以就算是你偷偷朝我做鬼脸我也不会发现的哦。”

    “我觉得我不会干出这种事情。”太宰治斜着眼睛看向虚空,“还有,理智今天这么闲吗?”

    “只要不睡觉,这个点的大家都是闲人。”

    理智在边上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说出这句话后又思考了几秒,严谨地补充了一句:“除了正在熬夜赶拖欠的工程项目的宵行。”

    “你也赶紧去睡觉吧。”

    X小姐看向他,眨眨眼睛,突然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否则我就把你刚刚的那句话告诉宵行:然后我就有乐子看了。”

    “!”理智睁大了眼睛。

    “果然,X酱好过分!”

    他按下鸭舌帽,单手叉腰,用日系元气少女的声音谴责道,还没有等对方反应过来就消失在了房间里,顺便熟练地反锁了房门。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从口中憋出了一个嫌弃的“噫”。

    “咳咳咳,习惯就好。”X小姐又开始用咳嗽掩饰自己了,“走吧走吧,我们说不定正好能赶上,虽然我觉得不一定能改变什么就是了。”

    湛蓝色的蝴蝶如有所感,飞往雾气深处。太宰治默默地跟上它们飞行的轨迹。这些蝴蝶还是他们在热带雨林里面最初遇到的,它们的出现象征着梦境,也是梦境中的使者。

    由几根植物燃烧出的烟雾好像无穷无尽。太宰治跟着这些蝴蝶在雾气中跋涉了两三分钟,中途倒是没有看到任何特殊的景色,既不像梦,也不像自己在时空管理局进入的森林。一片单调的纯白色沉沉浮浮。

    “这个世界的生物是不会做梦吗?”

    就连X小姐和稍微有点疑惑,她借用太宰治的眼睛看着四周:“不,既然这个世界有梦质子这种生物的种族,还和永恒梦境连接在了一起,应该是有的……所以它们的梦都是白色的?”

    “白色?”

    “一般来说,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梦境其实是黑色。黑色代表梦境还没有来得及填补思维这个虚空的黑洞,而白色。说句实在话,我还没有见识过呢。嗯,费佳的梦到是很接近了。”

    太宰治闻言点了点头,一脸确定地给出了个在自己看来毫无问题的答案:“这么说来,白色应该就是情绪很少的梦。”

    X小姐像是被噎了一下:“在这方面你还真是格外信任他……继续往前走吧。”

    湛蓝的蝴蝶在前面飞着,它们在引路的时候毫不犹豫,像是早就发现了自己要寻找的梦境的主人。不过考虑到周围都是千篇一律的白色,尤克里里作为外来者的梦也许对它们来说显眼得就像是夜晚的灯塔,只要一眼就可以确定具体的方向。

    在心跳到第三千二十七次的时候,周围的白色逐渐褪去了。却而代之的是一些真正鲜亮的色彩,很漂亮地在四周流淌着。这些颜色没有具体的形状,但会主动朝那些蝴蝶扑过去,就像是跃跃欲试的猫咪。

    “这里是正常梦境的边缘。而且还是那种挺活泼的。”X小姐解释道。

    再往前的位置是成片成片的马鞭草花海,那些蝴蝶在花海中一边飞一边互相嬉戏。在花海的前方是一个洁白的小教堂,教堂的边上生长着一棵美丽的橡树,上面长满了槲寄生。鸟儿在天空上面一圈又一圈地徘徊。

    天空不是早上也不是夜晚,只是玫瑰色的,位于晨昏的交界线之间。

    如果只看这些的话,大概是一个小女孩幻想中经常出现的画面:温柔、浪漫、浸润着甜蜜的香气。色调复杂而又瑰丽。

    但……

    太宰治看向教堂的前方,看到那里湛蓝的土壤,一个巨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躺在教堂前,仅仅比教堂最高的尖塔稍微低矮一些。

    成群结队的海鸥站在上面,啄食这个庞然大物的皮肉。金色的火焰从它的身躯上冒出,就像是鲸鱼从排气孔喷出水柱那样,它的身躯往外冒着毁灭的火光。

    一个巨大的,镜子一样的东西悬挂在天空上方,它清晰地倒映出尸体上面燃烧的火,于是也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像是月亮,但又并非月亮。

    “就是在前面。”

    太宰治看着那颗巨大的圆球,迈步向前,那些蝴蝶没有跟着他一起朝前方飞去:“告诉一下费奥多尔,我已经到了。”

    第168章 早就该死去的世界

    “感觉我就像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传话筒。”

    X小姐双手抱胸, 没好气地说着,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去传递消息了。

    “有吗?”太宰治眨了眨眼睛,故意无辜地说道, “我觉得这叫做能者多劳。”

    “嘁。”

    少女肯定在对面发出了一个特别不屑的气音,不过她看上去倒并不是真的很在意这件事,甚至思维发散到了别的方面:“说到月亮, 你知道宇宙中对月亮这种反射恒星光芒、在夜晚悬挂在天空上的卫星, 统一的称呼是什么吗?”

    “什么?”太宰治从善如流。不过他对这个也确实很好奇。

    “镜星。”少女用有些怀念的语气说, “指的是这种如同镜子般的星辰——好了,分享完毕, 我去和费佳聊了, 别太想我哦。”

    少女的声音消失得很快也很干净利落,只留下听到这句话后微微沉思的太宰治。

    镜子, 这个世界神明唯一的象征。

    他看向前面,梦境里的风很柔和地卷起马鞭草的香气, 送到这片色彩斑斓的梦境中的每个角落。没有血的味道, 只有属于植物的芬芳。

    就算是面前的场景透着点诡异的血腥,但站在教堂顶端的少女看上去依旧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长发公主,在尖尖的顶端眺望着, 那似月非月的天体悬挂在上方, 以一根柔弱的绳子维系。

    大地上的辉光被它在体内自我复制, 最后光芒万丈地射出。犹如太阳。整座小巧的教堂沐浴在这种光辉之下,身姿优雅而挺拔, 高高耸立。大理石般的墙壁有着神圣的辉光。

    的确很美, 但唯一的问题在于:该怎么才能到达教堂的顶端?

    太宰治走到教堂前面, 发现没有办法推开教堂的大门后,他把目光放到了那棵有大半个教堂那么高的橡树身上。

    那应该是最有可能的途径了。

    但他没爬过树……至少他自己没有实操过。

    “这种时候还是别赌成功率了吧。”

    他小声地对自己说了一句, 然后放弃了爬上去的方案,朝上方大声喊道:“尤克里里小姐!你在上面吗?”

    上面的少女似乎歪了下脑袋,她朝下方看过去,面孔在光线得反射下看得并不清晰。

    “我不是尤克里里!”

    她同样大声地喊了回来:“我叫做克里里。这位先生,您是要参加我们教团的祷告的吗?”

    人在做梦的时候基本上是神志不清的。

    太宰治叹了口气:比如,有的人在做梦的时候可以很轻松地就把自己藏得不那么严严实实的真名给抖出来。

    “什么教团?”他问道,“你们是宣扬末日教的还是德鲁伊学派的?”

    “当然是德鲁伊末日教!”对方一本正经地大声说道,“您要听听我们的教义吗,先生?刚刚才有一位先生走……”

    宣扬的是德鲁伊末日教,但是宣教地点竟然是在基督教教堂。

    太宰治微微虚起眼睛,有一瞬间挺想把费奥多尔拉过来看看。不过考虑到那个俄罗斯人在东正教徒里面也算是异端中的异端分子,他最后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嗯,挺遗憾的。

    “有人走了吗?”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太宰治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一闪而逝且恰到好处的惊讶:“本来我还打算找人交流一下呢。”

    “今天教堂这里就到了你们两个人,一分钟之前他才从这里离开。”

    少女在上面晃了晃脑袋:“可惜,他好像是拯救世界学派的。但说句实在话,这个世界有什么好拯救的呢?于是我就让他去寻找从这个世界离开的方法了。”

    “有什么好拯救的呢?”

    她又重复了一次,脑袋对着那只死去的不明生物的方向,语调听上去有点意外的忧伤。

    太宰治同样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看到的内容更加清晰了:滚烫的金色火焰不断地喷溅出来,边缘融化在来自上方那颗“镜星”的光芒里。被无数的光线笼罩的尸体看上去神圣而又血腥,伤痕累累但又伟大至极。

    那些从从尸体中流出的湛蓝色血液在火中流淌着,散发出属于深海的气息。血液里有微小的鱼正在游动,还有海藻,好像它的血液本身就是海洋。

    相当美丽和震撼的场景,但他只是稍微惊艳了一下,很快就想到了对方并没有反驳自己在话中刻意去强调的“人类”。

    和她交流的同样是一个人吗?

    如果戏剧的主角就是那个被他们送走的梦质子,那么以对方对人类的了解,以及本身它就是梦境中的生物,伪装成一个人累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默默地想到。

    最后是尤克里里——或者说真名是克里里的女孩打破了沉默,她像是终于想到了自己还要接待一个客人,高声说道:“等一下,我马上过来帮你开门!”

    太宰治抬起头,看到她松开手,以飞翔的姿态朝外面一跳,变成一只鸟从教堂的顶端落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面,一对锈色的眼睛瞧着他,一副无辜而又无害的表情。

    类似月亮的东西挣脱了束缚,开始慢悠悠地朝着上面飘去,此刻看上去倒是更像是一个气球了。

    她用好像还带着稚气的嗓音说道:“门只会在看到我的时候打开的,我们走吧。”

    太宰治点了点头,没有去纠结这个梦境的逻辑问题,有些“好奇”地问道:“所以之前的人到底去哪里了?能指个方向给我吗?”

    “方向?”她歪了歪脑袋,似乎思考了起来,“我不知道……不过他在走的时候似乎邀请了我和他一起走,如果我答应了,应该就知道他要走什么方向了吧?”

    “的确。”太宰治很耐心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邀请你吗?你又为什么没有跟着他一起走?”

    “因为我问了他能不能带我走啊,毕竟我好想待在这个地方很久了,一直都没有离开。我想去看看别的地方的风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尤克里里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最后,我突然感觉也没有必要跟着对方一起走。我又不是不可以自己出去。”

    太宰治推开门——这一次教堂的门打开显得非常轻松,同时在心里梳理出了一个大致的时间线:他虽然没有赶上她和那个人的聊天,但是应该在聊天刚刚结束或者快要结束的时候就把房间的门打开了。

    按照这个时间推断,那里费奥多尔看到剧本内容的时间,差不多就是他们正在谈话的时候。他和X小姐的猜想都没有错,这次剧本描述的内容的确就是“正在发生”的事件。

    而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她在梦境中的意识突然意识到自己自由了,所以没有真的跟着对方离开……不过这到底是怎么意识到的?

    “看来虽然没有关满时间,我们也知道了这位小姐的身份了呢。”

    X小姐带着笑意的声音浮现在他的耳边:看上去这位小姐已经处理完了在另一边的事情,重新回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事实上其实通过这个就可以基本上确定了……她对于被关上这件事情特别敏感,甚至能够在梦境中感觉到身体所处的状态。而且对不被拘束的环境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最重要的是,她抓住了月亮。”

    准确的说,她抓住的不过是一个与月亮有着几分相似的东西。但在那位代表生命的神明收拢了“月亮”这个概念、并且居住在上面后,就算是与“月”有关的只鳞片爪,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抓在手中的。

    “嗯,感觉你们好像发现了一个寻找7-127的新思路。”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宰,你是打算瞒着她这个身份,还是直接告诉她?说句实在话,其实考虑到我们寻找7-127的最终目标,也许她没有必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后还是可以当一个普通人。”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7-127没有办法拥有太过长久的记忆。十年之后她关于今天的记忆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太宰治朝虚空中斜了一眼,充分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态度:我现在又不能直接回答你,你在这里问我干什么?

    少女的笑声更欢快了。

    明明知道对方在此时没有办法给出回答,她还是自言自语且饶有兴致地说了一大堆,直到尤克里里开口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请坐,让我来讲讲我为什么秉持着这样的观点吧:这实在是因为这个世界太过糟糕了,糟糕到我都没有办法忍受的地步。这样的世界还是早点送到垃圾场里比较好……”

    尤克里里刚刚进入教堂就从太宰治的肩上飞了起来,重新变回了人类。她指了个位置让太宰治坐下来,借着自己坐到了对方的对面:他们的头顶上是月亮散发的光。

    只有在教堂里面,才会惊讶地发现这里原来是没有穹顶,露出了外面玫瑰色的天空和奇特的星体。

    一棵繁茂的金色橡树在教堂的正中央庄严肃穆地举着自己翠绿色的冠冕,神圣的槲寄生在上面生长着。少女的头顶戴着花冠,洁白的希腊式衣袍垂落而下,锈色的眼睛显得温柔而又动人。

    那些光芒照亮了她的脸庞,她像是黄金浇筑的圣女像。

    “其实我想要听听之前对另一个人是怎么说的。”太宰治轻声地说道,“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想听听你关于末日的看法。”

    “其实两者完全就是一回事。”

    她微微侧过头,似乎有些意外太宰治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跟他说的也是差不多的内容。你想听的话也好。”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有两部分的原因。一个原因是这里的生物早就该死了。”

    她平静地说道:“这不是从情感的角度上的谴责,虽然我在情感上也很想要谴责这群生长在垃圾堆中千奇百怪的寄生虫和苍蝇——但这句话是完全客观的判断。”

    “他们早就该死去了。在一万年前,在一百万年前。”

    她抬起眼眸,那对锈色的眼睛在光线的照耀下甚至有点透明,甚至更像是棕栗色。一种很漂亮的东西在她的眼睛中闪烁着。

    大海里面的泡沫。太宰治莫名地想到了这个词汇。

    “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坦然地面对死亡,它们的灵魂需要开启下一次的旅程,而不是永远地就这么停留下来。这不过是一个病态的、扭曲的、让所有应该走向新生的灵魂停留下来的世界。这不过是它在十亿年前就应该面对的结局。”

    她用仿佛歌唱般的语调说道,声音如同一只黄莺:“它们虚假地存活,但已经不配被称为生命了,先生。更何况,这里唯一还活着的东西现在也死去了。现在就连世界本身也在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痛苦。”

    “这个世界正在哭泣,我能够在教堂的顶端看到全世界朝这里汇集的风,能够在那里看到世界尽头的海洋。我在听——槲寄生对我叹息,金橡树在对我叹息,全世界能够沟通世界之心的生物都明白,世界本身已经不想以面目全非的姿态存在下去。”

    太宰治看着她:这句话里面的信息很多,其中不少和他们目前已经知道的内容正好可以对应上。

    只是此刻面前的人已经一点不像是之前那个活泼还有点哀伤和呆头呆脑的少女,也不像是现实中那个有些调皮但也很乖很敏感的德鲁伊小女巫了。她像是被什么更为宏大和神圣的东西占据了,某个存在正在用她的身躯发言。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问,“我感觉这不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不必担心我是被什么操控着说出了这些话语。我一开始的确不是这么想的,但很快,等到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眺望,想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了。”

    她微微地笑起来:“您又是怎么想的呢?这位先生?”

    第169章 命运让你前行

    “我?”

    太宰治重复了一遍, 这个词被他念出来的时候显得轻飘飘极了。他看向教堂的上方,玫瑰色的天空在金橡树的缝隙里晕染开来,天光洒落。

    他对这个世界能有什么看法呢?说一句实在话,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让人头痛的审美,以及初来乍到的不适应,还有形态各异、与人类差别巨大的生物, 他对这个来到没多久的世界其实没有什么感情。

    从单纯的情感上来说, 他其实对这个世界的结局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如果尤克里里没有骗他, 这个世界的生物都是一群本该死去但依旧残留于世的怪物,那他对于这个文明和世界的灭亡就更不想发表什么看法了。

    只是想到这里竟然以前也是地球, 说不定还有和他们想死的人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过着现代人类社会的生活。他就莫名地感到有点讽刺和黑色幽默。

    “你想要说什么吗?”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干脆放弃了发言, 轻声询问起伴随着对方的开口安静下来的X小姐。

    尤克里里望着他,似乎有点好奇他正在和谁说话, 但并没有开口打断。

    太宰治对这种状态很了解:做梦的人往往都很擅长给自己的梦境打设定补丁, 而且打上的补丁不管多离谱,在梦境中的时候都是深信不疑。所以他才在这个时候直接出声询问X小姐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当然,其中肯定也有好奇的成分:他想要看看X小姐作为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时空管理局看法的“官方”, 到底是对这个世界怎么看的。

    “真狡猾, 明明是问你的问题, 结果反而把它丢给我了……”

    X小姐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出声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 但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而是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沉吟了一会儿后, 她缓缓说道:“太宰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只能说, 这种显然无药可救的世界,给一个干脆利落的结局大概是最好的。”

    “这个世界的生物肯定是想要活下去的,但这又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时空管理局的职责在不同的时间线中周转,创造出一个可以让文明延续下去的可能——而不是满足所有生命无穷无尽的对于‘活着’的贪心。”

    “不过。”她微微抬高了声音,“这样非此即彼的观点是不是就落入另外一个圈套里面了呢?这个世界扭曲,令人厌恶,但它的存在本身在所有的世界里也可以算得上是足以被呈列入博物馆的奇迹。”

    多么神奇的世界啊。

    它本来应该彻底崩溃,但却还剩下了那么一小块未曾坍缩的残骸。它身上的生命早该死去,但却以丰富多彩到让人惊讶的形式存在了下来。

    看看,这里的植物没有生命的气息,但依旧是生命。这里的天与海彼此倒悬,鸟变成鱼而鱼变成鸟。时空在错位中互相沟通,正面与反面达成了一致。它是一种完全的背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偏执、执拗的对“正常”的逃离。

    X小姐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风景,她近乎于平静地想到:是的,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为了诠释矛盾而诞生的艺术品。

    代表艺术的神明如此偏爱这个世界或许也有着祂的道理。因为这个世界太艺术了——它的艺术性的诞生正来自于它一塌糊涂到完美地避开了任何的和谐。

    “以前我听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如果要一个人在纸上随手画一个三角形,那么最低概率出现的是一看就知道不等边的锐角三角形。一般人下意识画出的图形或多或少有点特殊,要么朝着等腰靠拢,要么是锐角或者直角。”

    她笑着说道:“这个世界就有这么特殊,太宰。它在我见过的那么多个时间线上都显得如此独一无二,无以复加。它糟糕,但也独特。”

    太宰治安静地听着对方说话。

    X小姐很少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串关于自己的思考。甚至她平时都很少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表达自己的观点。

    可能是这个问题的确触及到了她?或者她内心关于这个问题也有一个不得不说的答案?

    “如果说美最初的定义来源于一种能够让生物感到愉悦的形式。那么这个世界的种种都和美无关。它们带来生理性质上的痛苦,它们挑战一个生物诞生时伴随的种种缺陷和盲区,它们满怀着没有原因的狰狞恶意……但它们又的的确确是美的。真古怪啊,不愧是象征着艺术的神明——祂确实了不起。”

    她的思绪逐渐分散起来,语气中有着些微的感慨:“不过也挺符合祂现在精神状态就是了。”

    本来这应该是一个很有趣的、完全由各种各样的矛盾捏合在一起的世界,是所谓“平庸”的反义词。但因为在这方面走向了一个异常偏执的极端,变成了一个更像是垃圾站的地方。

    “她说了什么?”尤克里里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询问道。她似乎能够隐约感觉到太宰治正在聊天的对象。

    太宰治对她微微一笑。

    “你敢把我刚刚的长篇大论复制出去,我就警告你试图在我的观察笔记上水字数。”X小姐瞬间反应过来,警觉地补充道,“我们现在应该做的事情难道不是把她喊醒吗?”

    “等等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在现实中很难让一个人像是现在这样放下警惕心啊。”

    太宰治耸了耸肩,对于对方及时的提醒感到稍微有些遗憾,但还是继续问出了他的下一个问题:也是他在看到剧本的内容时想到的问题。

    “但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我们都推到了各自的位置上。而命运本身正在试图利用我们达到某个目标。”

    趁睡梦中的尤克里里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抬高声音,通过这种方式转移了对方的记忆里:“你能够接受这样的命运吗?或者说,不管它打算为你安排什么样的结局,什么样的角色,你都已经准备好接受了?”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对“巧合”比较敏感的太宰治在听到剧本的内容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与之前只是单纯的记叙不同,这一次剧本的内容更像是一种预测。之前的他们的行为在种种巧合中刚好构成了这段故事的内容。

    就是这么巧,尤克里里喝了一瓶安神的药剂,让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境中遇到了故事的主角,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环境。

    就是这么巧,在谈话刚刚要终止的时候,他打开了门,于是尤克里里没有跟着故事里的主角离开,而是看着他消失。

    其余巧合的地方还有很多。如同又什么东西在暗中推动。

    少女抬起眼眸,的确被这个问题吸引了注意力。她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讨厌这个世界上一切把我束缚起来的东西。”

    “非常讨厌。”

    金橡树在风中摇曳,马鞭草的味道弥漫,天空上面的月亮就像是一个终于不堪重负的灯泡那样碎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同样破碎的还有梦境。

    太宰治眯着眼睛,看着玫瑰色的天空像是烟灰那样弥漫开来。整个梦都失去了自己的边界,融入了一片苍白之中。

    湛蓝色的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回到了太宰治的身边。它们有些惊讶地飞翔着,似乎不明白这个梦怎么突然就要结束了。下一秒,周围苍白的雾气就像是海浪那样涌了过来,把周围的一切全部淹没。

    等到视野重新恢复的时候,太宰治才发现自己还站在那个房间里,植物燃烧起的烟雾才刚刚散去。软垫上的尤克里里迷蒙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对着天花板呆呆地望了许久,意识好像才慢慢地从梦境中回笼,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于现实之中。

    “我好像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梦里我在一个教堂里面对两个人传教。”

    她喃喃地低声说道,越说自己的表情就变的越古怪,一副对梦境里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的表情:“可是我为什么要在基督教的教堂里面传教啊!我们德鲁伊教团也是有自己的传教地点的!”

    果然大家最先关注到的还是这个问题。太宰治双手环抱,默默地想到。

    梳理完自己快速淡忘的古怪梦境之中,尤克里里才感觉自己算是真正地清醒了过来,有关于现实的记忆也在其后迅速地回笼——关于自己来到的古怪世界,关于这几天看到的场面,关于自己自愿把自己关起来……

    “!”她猛地从沙发上面坐起身,锈色的眼睛睁得溜圆,机械式地转过头,看着太宰治——以及这个房间,然后突然松了口气。

    “这是不是说明我是人类了!”她惊喜地开口道,一下就从软垫上站了起来,也不思考这里会有燃烧植物的残留味道和隐约雾气,“现在几点了?我要告诉贝斯这个好消息!”

    “嗯,其实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太宰治叹了口气:“现在是凌晨。”

    少女脸上活泼生动的表情僵住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在她的脸上一闪而逝,紧接着变成了有些紧张和慌张但强撑起笑容的表情。

    “啊哈哈,我是额外多睡了半天吗?倒也不至于摆出这么一副凝重的样子啦,毕竟我一口闷下去的药的确挺多的。而且我又不是睡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等等,现在该不会真的正在世界末日吧?贝斯他是还在睡觉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这样的自欺欺人并没有什么意义,整个人都变的失落了起来。

    “所以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她低头嘟囔着说道:“被关起来的感觉还挺可怕的。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还敢再尝试一次了,那种在梦中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慌张感……真奇怪。为什么在梦里都能够感觉到呢?”

    “有一点命中注定的意外——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词。但目前我还没有太好地把这个问题解决的办法。”太宰治看着她,“不过我们已经把我们想要知道的问题解决了。”

    少女猛地抬起头:“所以我——等等,你看上去并不想告诉我。”

    这这方面,尤克里里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在褪去刚刚醒来之后脑子有点懵的混乱后,她飞快地分辨出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如果她真的是人类的话,其实没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的,对吧?所以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来一个了。

    “我果然不是人,是么?”她问道。奇怪的是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只感觉到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好像这不过是对她一个早有预计的猜想的证明。

    ——不过对于德鲁伊来来说,不是人类也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对于他们来说,灵魂才是最为重要的存在。

    “问题也不是这个,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再和你讲。”

    太宰治微微叹了口气:现在最大的问题其实是7-127这种存在本身只会存在相当短暂的记忆。不过也不排除那份报告上只是没有检测到更多的记忆内容。

    但这个问题还是先别说了吧。

    “等到第二天早上,你就可以和贝斯去打个招呼了。然后我们可以离开这个世界。”

    太宰治简单地说道,然后站起身——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边响起X小姐似乎有点犹豫和纠结的声音。

    “太宰。”X小姐思索着开口,声音有点小心,给人以一种猫猫祟祟过来,想要干出什么不确定性很高的大事的样子,“我刚刚思考了一会儿——你想在这个世界里面继续待吗?”

    太宰治:“?”

    “咳咳,我的意思是。本来们需要用到7-127的计划实现地点并不是在这里。”

    少女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在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后,我觉得放在这里也行。我个人是无所谓,就是看你们怎么想的。”

    第170章 多灾多难的月亮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儿。

    他其实更想问问他们到底打算用7-127准备个什么样的计划。他天天都听X小姐聊到和这个有关的内容, 有的时候还会有别的人也参与相关的讨论。但其中的具体内容X小姐却一直向他们瞒得严严实实的。

    就像是一直有人在喊“大的要来了”,但从来都不解释“大的”到底是什么,只能让别的人跟着一起茫然起来。

    按照她的说法就是“这种涉及到神明的东西你们还是不要知道具体的详情比较好”, 让涩泽龙彦在时空管理局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一直思考着该怎么从办公室偷走有关这个计划的计划书。

    当然,最后他还是因为理论上时空管理局内部无处不在的局长莫里亚蒂小姐而放弃了。

    “其实到了现在这一步,说不说都已经不要紧了。毕竟之前那些不确定的东西都已经逐一地落入命定的轨道当中。”

    但这一次, 好像察觉了他内心正在想什么的X小姐主动表示自己可以解释他们的计划:

    “但我还是很想征集一下你的意见。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觉得你们的任务最后好像总能牵扯出一点奇怪的东西。这一次刚好可以平稳且平滑地结束这一次流程。带着他们回来, 然后接下来事情交给我们, 你们在边上看我们几个老东西表演就好。”

    听上去是一个相当好的提议。

    “但还有另外一个人呢。”

    太宰治提醒道:“你们现在确定可以把他带走吗?虽然他是创作者的投影,但他也是被创造出来完善这个结局的有机成分之一。如果被带着离开了这个故事, 你们确定他不会因为存在的基础不见了而直接消失?”

    “这个问题我已经思考很久了——但你应该也能推断出来吧?如果这是真的, 那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所以我还是建议我们都乐观一点:说不定他不在这个故事当中,甚至完全可以看做一个新生的生命体呢?”

    X小姐用相当乐观的语气说道。

    不过面对这种情况, 乐观好像也算是仅剩下来的方法:他们总不可能为了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直接去大海里面找始作俑者之一来解决问题。就算现在没有神明的注视,他们甚至也不知道该怎么飞到上空, 潜入海中, 然后再穿过依旧在燃烧着的火焰屏障,找到那个位置不定的小屋。

    更何况,也许那位创作者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那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太宰治微微点了点头。他虽然觉得能把这两个“人”从这个行将崩溃的世界带走最好, 但如果很艰难, 他也不会太过于坚持。

    不过在这个社会里, 他们目前为止见到的唯二的人类,现在看来, 好像也一个都算不上是人类啊……

    至于那个看到了未来的梦质子, 有可能它的灵魂就是来自于一个人类, 也有可能是那个灵魂占据了一个诞生于人类梦境的梦质子身躯,但不管怎么说, 同样属于和“人类”相差甚远。

    “你和你的联络员聊好了吗?贝斯他是有什么问题吗?”

    少女眨了眨眼睛,看着刚刚自顾自开口的太宰治,有些忐忑不安地询问道:“还有,你们是想要找我……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在除了德鲁伊的本领之外还会些什么样的东西。”

    太宰治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少女上,她看上去没有梦境里那样的端庄和神圣,给人的感觉更加鲜活。那张还残留着女孩神气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正在微微颤动着。

    “我正在思考有些问题需不需要告诉你。”

    他在少女的面前表现得相当坦然:或许是不管什么样的内容在几年后都会被她尽数忘却,不会影响到未来的她丝毫的缘故,太宰治表现得远没有平时那么委婉。

    “有些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单从情感的角度上,我不认为你会喜欢听,或者说,它肯定会在一段时间内给你带来相当大的痛苦。”

    太宰治的目光落在了对方手腕上的丝线上:在明白对方大概真的就是他们正在找的7-127之后,他反而对这根系住她手腕的线更加好奇了。

    是对自己本身所就有的能力下意识的使用导致的结果,还是更加特殊的情况?

    尤克里里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盖住了手腕,那根线被遮挡住后没有继续呈现出来。它真的像是一个投影出的幻觉。

    “听起来是一个很难做出选择的事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露出有些苦涩的笑。

    虽然她在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表现得相当有勇气,但在知道自己真的不是人类之后,那种勇气好像就跟着她人类的身份一起消失了。尤克里里现在非常抗拒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根本不想搞清楚自己到底具体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

    她只想蜷缩起来,然后慢慢平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脸上到底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的确,她猜到了这个结果,甚至因为符合猜测而有点想发出那种讽刺的笑声。但这就像是在考试前就预计到了自己的不及格一样,在看到那张真正不及格的卷子时还是开心不起来,顶多能以“噫,中了”为理由稍微安慰一下难过的心情。

    “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太宰治微微叹了口气,他说:“随时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至于现在……你想要立刻离开这个世界吗?”

    他又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别人。

    在这方面,太宰治一向是很擅长的。毕竟真要说的话,他其实不怎么想发表把自己的意见。

    “我的确想要离开,这个混乱畸形的世界我真的已经受够了。就像是你们看到为了创造出所谓人面鹰,所以把少女的头颅砍下来放在猛禽的身上的标本一样……看着真让人难过又痛苦。”

    尤克里里说到这里的时候用力喘息了一下,她漂亮的锈色眼睛里的确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浮现出了不加掩饰的痛苦和哀伤。

    “但是。”她微微抬高了声音,盯着面前的太宰治,“贝斯他有可能没有办法离开,是吗?我刚刚听你的话,好像是这样吧?虽然我不知道联络员小姐到底是怎么回答你的。”

    太宰治以温和的态度点了点头:他本来也没有想要隐瞒这件事情。更何况,他觉得对方应该有知道这件事情的资格,甚至已经知道了对方到底会做出怎样的答复。

    “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快速地问道,身子微微前倾,表现出有点焦虑和异常的关注,“我想要知道原因。只需要知道他为什么可能没法离开这里就可以了。”

    太宰治望着少女的目光中有着微不可查的复杂神色一闪而逝。

    ……也知道她在得知真相之后到底会做出什么行动。

    “所以太宰最后把那些东西基本上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我们的7-127小姐了?”

    费奥多尔这么问道。

    “差不多。不过到时候我们也要她给我们的计划帮忙,所以先满足她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好的。”X小姐语气轻快地回答道,看样子对这件事情并不是很在意。

    “她现在打算留在这里,看看有没有解决的转机:而且她自己也需要稍微冷静一会儿,和自己的朋友再相处一段时间。毕竟如果现在立刻离开这个世界,她可能就没有办法和自己的朋友再见面了。”

    “那看来我们还得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不过……你真的已经确定她就是我们正在找的对象了吗?”

    涩泽龙彦跳到桌子上,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也许我们要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某样东西,或者与她有着关联的某物。它不过是把自己的感受传递给了尤克里里,或者用某种手段让她以为那是自己诞生出的感情。”

    就算是退一万步来说,这一次的任务竟然这么轻松就得到了结果,他也不太相信。

    “我的确考虑过这个问题。”

    X小姐点了点头:“说到底,目前为止对7-127的观察结果也很模糊。因为它自身的特殊性质,当初发现它的人本来就没有得出相对严谨的结论。更何况,它现在看来也可以算是一个智慧生物,在漫长的时间中,它的特点和本能有没有被改变还是一个未知数。”

    “但我们已经找到最关键的那个节点了。而且有了尤克里里作为明确的线索,7-127想要找到也并不难。而且如果它是有智慧的,也没有必要太躲着我们。我们并非是想要限制它的自由,而是想要它帮我们完成一个目标。”

    当然,还有更加重要的一点,虽然这一点目前还只是猜测……

    X小姐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她借助太宰治的眼睛在对方梦里看到的那一幕:少女在教堂的顶端之上,手腕上的丝线系着一个明显是模仿月亮而诞生的天体。

    她和太宰治也讨论过,现实中另一根丝线的尽头是不是真的和月亮有关。但如果真的有关联的话,来自月亮的大量疯狂和污染的信息肯定会顺着这样一层联系找上尤克里里。她也早就能够发现对方和月亮的关系。

    但这个现象出现在为这个世界划上句号的剧本中,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个世界为什么又会如此突然地将要被废弃,只是因为祂正巧玩厌了吗?

    X小姐微微眯起眼睛,她忍不住想到了之前她对太宰治说过的,关于类似月亮的这种星球在宇宙当中的定义。

    镜星。

    而代表这个世界神明的象征物则是镜子。

    她低声嘀咕道:“该死,该不会是那个家伙想要……”把月亮给据为己有吧?

    这个世界将成为承载着月亮坠下来的平台,月球这个还带着大量疯狂信息的沉重概念在掉下来的时刻,必然带动着海水把整个世界淹没,甚至这个本来就要坍缩的世界就被直接压缩成一个湮灭的奇点。而被滞留的月亮则成为了这个神明的新任藏品。

    而把月亮从时间长河的顶端拉下来的……祂是想要用7-127来达成这一切吗?祂自己也应该能做到这一点——等等,所以应该还有神和祂有着差不多的心思。

    在月亮的旧主人死后,祂还要把心思放在拦住其他神明身上,这种7-127就能做到的事情,祂自然不会浪费心神去做。

    X小姐凭借自己对局势的了解飞快地梳理出了一个相当有可能的发展,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露出坚定的目光。

    但很不巧,月亮这种东西,她可不会乐意看到它落到另外一个神的收藏库里的。尤其是还是这位“艺术之神”。

    拜托,被霉菌覆盖的发霉月亮就已经很抽象了。她真的不想再去想象它被别的神拿去进行艺术改造的样子。

    “也对。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理性的生命来说,比起疯掉的神明,时空管理局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比较靠谱的合作对象。”

    江户川乱步一边研究着新出的剧本内容,一边说道。今天他还要参加一下关于狂欢节的授奖仪式。

    虽然这个世界要毁灭了,所以得到的东西也跟着贬值到了无足轻重的地步。但看在X小姐在半个小时前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了她一定会找方法提前把那块地上面的东西转移的份上,江户川乱步还是挺感兴趣的。

    “的确,在这个方面不需要担心。”

    费奥多尔悠然地说道:“不需要做到最好,我们只要是相对来说最好的选择就可以了。”

    虽然没有X小姐知道那么多有关于神明的信息,但结合之前费奥多尔和涩泽龙彦的说法,再加上这次的剧本内容里还把以尤克里里作为原型的女巫和月亮联系在了一起,他们还是猜到了这个计划当中的只鳞片爪。

    “你再在乱步面前说这种会带坏小朋友三观的话,太宰就真的要和你打起来了。”X小姐笑着调侃道,“我去准备一下相关的材料,你们还不用太急,时间应该还是够的。”

    她看了眼外面:月亮上面掉下来了一块足够让其表面出现一个巨大缺损的碎片,但很快就在某种力量下重新长出蠕动的芽头,愈合了这道创伤。这颗星球好像真的被活化成了某种真菌的集合体,或者是血肉巢穴。

    “嗯,目前还没出多大的事。”

    她用相当肯定的口吻说,然后大喊道:“理智——你之前说要去观察月亮的呢?”

    “哦,X!”

    理智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传来:“月亮好像快要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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