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后现代主义幸福观

    当太阳落下, 天空中只剩下一个月亮散发着清幽的微光时,曼泽里拉·黑兹女士终于从她那门前栖息着白孔雀、窗户能看到火烈鸟的高楼上下来了。

    显而易见的是,她不怎么喜欢下楼。如果要更准确一点,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走路。这位女士可能更适应于一个人站着的姿势,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在这个连床都没有的房间里面站着进入睡眠的。

    所以她能下来这件事大概得归功于突然造访的内格瑞克里斯——尽管这位先生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但黑兹还是突兀地决定了自己要到楼下面走一走。

    当时他们才上来没多久, 房间里不知道怎么地开始播放着一个女高音歌手的歌, 没有的任何的伴奏,也没有歌词, 只有音节极其婉转动人的吟哦。房间里也不知何时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和大字报似的纸张, 满满当当地把这座古典的琉璃温室变成了某种更加“现代性”的东西。

    曼泽里拉·黑兹就站在这堆杂乱无章的创作中间,唇边点燃着一支烟, 那对狭长的凤眸半睁半阖着,似乎是透过梦境在看它们。烟雾让她整个人从身形到目光都迷蒙起来, 如同水中的一个倒影。

    她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衣服, 有着极其华丽和宽阔的花瓣褶皱的衣领,折射出碧蓝色的罩衫垂落在肩膀上,覆盖住了幼嫩的翅膀。

    “你们回来了啊。”

    曼泽里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吐出一大捧如狐狸毛的烟雾, 这些烟就像是蓬松柔软的尾巴那样地包围着她。她没有回过头, 所以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之前她身上燃烧着的东西、那些让她闪闪发光的东西似乎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泯灭了。她变得倦怠起来,随着身后翅膀摩擦速度的缓慢, 她的声音变得就像是一条受伤的水蛇, 湿漉漉地贴着地面缓慢前行。

    长长的衣裙下传来脚尖不断踩踏地面的“笃笃”声, 传达出些微的焦虑信号。她像是正在考虑着什么,然后被自己脑子里面的念头折磨到心情完全低落了下去。

    “等一下。”她说, 似乎正背对着他们操作着什么,“等到晚上,不,深夜的时候。”

    从背后能看到她的手臂不自在地动了动,然后拿出了什么开始调整起来。江户川乱步趴在内格瑞克里斯的肩头看着,过了片刻后征求意见般地望向边上的这个人类。

    “情绪调控器?”他用玩偶特有的细小声音这么问道。

    “就是那个。”内格瑞克里斯点了点头:他知道此时的黑兹没有办法看到自己,所以也不避讳些什么。

    “情绪调控器,或者说情绪控制仪每个人都不一样。它的外壳是可以被随意定制的,但每个情绪调控器在发挥作用的时候都会散发出一种很浅的白光。”

    他同样小声地说道:“黑兹的应该是一面镜子,白天镜子本身的反光比本身散发的光辉要更加明显,很容易被遮掩过去。”

    “你们看起来不怎么想要别人发现自己在使用这个东西。”太宰治说。

    “很正常。或者说,能够大大方方地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情绪其实全部都是靠人为调控才能保持正常的人才是少数分子吧?”

    内格瑞克里斯用手拖住自己的脸,语气听上去相当的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更何况,在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这种东西的人几乎可以打上心理状况不稳定的标签……”

    费奥多尔问道:“因为这种东西数量有限,而且你们没有办法再次创造出来,所以只能优先供给这一类型的人群?”

    “嗯嗯。虽然这种人在社会中也不会受到歧视,但他们本身就足够敏感了。”

    内格瑞克里斯小声地念叨着,换了个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一副淡粉紫色的文字组成的画,好像这样他就看不到对方做出的小动作了。

    对方好像和自己手中的那个情绪调控器杠上了,连续用力操作了好几下,但好像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自己需要的情绪,举止透露出一种越来越明显的焦虑和不安,以至于都忘记了自己的话才说了一半。

    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意识到这样焦虑下去没有什么用,拨动了几个按钮,让自己的情绪重新回到了平静甚至于冷静的状态,这才慢慢地重新找起自己需要的情绪。

    “等到深夜的时候。”

    她依旧没有回过头,但声调听上去已经恢复了正常,之前若有若无的颤抖消失了:“我们一起出去一趟。”

    “然后,然后……”

    最后,伴随着一声在音乐中极其细微的咔嚓声,黑兹女士终于满意地吸了一口烟雾,把快要燃烧完的烟按灭在身边,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转过身,隔着一层雾气看去。

    “我想和你聊一些事情。”她说,目光平静而又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内格瑞克里斯看着她。就算是不用身边的玩偶们开口,他也知道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

    对方大概有一件非常迫切的事情需要他知道或者帮忙,同时那也是一件非常让她感到不适或者痛苦的事情——以至于没有情感调控器的帮助就说不出那句话。

    “我能带着他们一起去吗?”他问,看向了自己身边的玩偶们。

    “可以啊。”她的目光就像是一根羽毛那样地落下来,目光中情绪的起伏很淡,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一个真人所拥有的眼神。

    “但谈到那件事情的时候,我想。”曼泽里拉停顿了一下,再次重复道,“单独和你谈谈。”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重新看向自己的那些作品,用一种捉摸不定的眼神注视着它们,最后拿起一支粉笔,在上面重新有规律地涂画起来,表情显得专注又虔诚。

    “你看上去现在的情况比之前差了很多。”

    内格说道,声音里是很明显的关心。一般情况下他不怎么想要打扰对方的创作,但现在曼泽里拉的脸色实在是苍白得有点可怕了。

    她“嗯”了一声。

    因为情绪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这位女士看起来很有了些面对自己的勇气,主动说道:“算是情绪调控器带来的一点小问题。我这几天情绪稍微有点不稳定,使用它的时间有点过长。不过等下楼的时候我就不打算用了。”

    她伸长胳膊在金黄色的画布上画出一排细密的白线,笑了一声:“真高兴你从来都没有用过这种东西。”

    “成瘾性。”

    X小姐在她那些成员的耳边嘀咕:“很容易判断出来的事情。这种能够让人完全避免负面情绪影响的东西太容易导致成瘾了,尤其是对于这种有心理疾病的人来说。以前宵行想过要研究这个东西,但后来还是放弃了。”

    她摇了摇头,评价道:“想要通过这种装置来保持自己的理智,还不如彻底疯掉强。不过这也是的确没有办法……”

    “现在时空管理局里面还有这种东西吗?”费奥多尔若有所思地问道。

    “别想啦。这种东西我们早就销毁了。”

    X小姐撇了撇嘴,在太宰治说话之前就拆穿了对方的想法:“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这种东西使用次数和时间过于频繁的结果就是本来没有精神疾病的也会被搞出来。本身的精神非常非常不稳定而且容易崩溃,明白吗?你去用理想洗脑别人都比这个强,而且你肯定也能做到……”

    俄罗斯人似乎对这件东西没能在合适的地方发生合适的作用而遗憾地叹了口气。太宰治在边上发出嫌弃的“啧啧”声,让乱步离对方远一点。

    等到作品差不多都处理完后,曼泽里拉·黑兹女士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睫毛颤抖着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她像是忍受不了周围没有烟雾,总是在吸、总是在吸——好像这种呛人的气体包裹住全身的感觉能够带给她某种稀薄的安全感。

    过了片刻后,她重新拿出情绪调控器:这次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在那面反射出耀眼光辉的太阳一样的镜子上面用力地按了几下,似乎输入了一串数字,接着手指有些颤抖地把某个东西推到了底部。

    内格瑞克里斯用严肃的表情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有点想要为面前的这个场景倒吸一口凉气的意思,但又没有吸出来。

    “197号?”太宰治看向江户川乱步。乱步点了点头。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涩泽龙彦问。

    他注意到在完成这个设置的时候,对方的整个身体都像是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一阵强烈的颤抖。然后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孔很快就变得红润了起来,那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黑的眼睛重新变成了浅绿色,明亮得仿佛在发光,脸上也有了明显的笑意。看上去重新变成了一开始他们见面时对方的模样。

    “197:真心实意地为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感到幸福。”

    内格瑞克里斯终于把那口气给吐了出来,低头小声地说道,站起身想要拉住对方的手。然而对方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在手中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钮,快速地把镜面合拢。

    “走吧。”她的翅膀轻轻的一颤,带出具有笑意的声音,“我有很多很多想说的东西。”

    她的确有很多东西想说。

    甚至可以说,这个只能通过翅膀说话,许多年来都把自己封闭在这座城市里面创作,只会通过书信和别人交流的作家有些意外的唠叨,就像是平时有太多准备好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所以打算在此刻一股脑儿地讲出来,也不愿意管这合不合时宜。

    “你知道吗?我前几天专门打了一个电话过去问我的心理学导师,就是问怎么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痕迹。还有就是怎么通过建筑的布局引导人选择一条道路,或者说如何通过道路的选择方式判断一个人在选择道路时候的心理。我打算就通过这种方式安排这样的故事。你看,在岔路口的一个人会因为不同的背景而拥有不同的想法,从而选择截然不同的道路,最后拥有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而有的时候呢,人物的心理和想法什么都没有改变。仅仅是因为一个偶然出现在这里的巧合,比如说——有一只鸟飞到了另一边的墙头上面,于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你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里走去了。于是周围的人让开,车子减缓了步伐,鸟被你吓得飞起来,飞走的时候没有看到玻璃撞掉了下来,砸到了楼上的小花盆,小花盆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下面放缓的车上,车主人急忙走出来看。一群人在边上惊讶地看热闹。于是这边就出现了一场小小的堵车,有人没有准时上班,有人没能及时去医院……各种各样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而另一个可能性里,鸟没有飞过来。于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很神奇,对吧?而我要做的就是,让这两件事看上去都发生在了这座城市的同一天里。”

    黑兹女士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起来,那对翠绿色的眼睛弯着,她这个时候的样子简直有点孩子气的天真了:“为此,我不仅仅需要一个可以让这一切成为可能的城市,还需要一些能同时佐证两种可能性的证据,以及证明这两种可能一个都不是的证据。我要创造出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谜题。”

    “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

    内格瑞克里斯真诚地说道,尽管他已经在过去的信中读过很多类似的描述了。

    “当然不可思议——”

    那对幼嫩的翅膀擦响出轻快的音节,急促地拉着她的小提琴,快得就像是后面有人在一刻不停地追赶她,或者就是单纯地停不下来。就像是某个童话里永远也没有办法停下跳舞的穿红舞鞋的女孩儿。

    “内格,你知道的。在这个全新的时代里,我要创造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故事,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写作的书。它会变,它没有标准的行文,它在每一个读者的眼里都不一样,它会越来越长,而每个人只能读到一部分。就像水在你的面前倒映出你,在我面前倒映出我那样。”

    她看着自己推着抓娃娃机在面前走的朋友,用快活的语调这么讲述着自己的梦想,然后她看到了城市中间的一池子水,于是毫不犹豫地拽着自己的裙摆,爬到台阶上跳了进去。

    内格瑞克里斯甚至没有来得及拉住她。

    这位不久之前感到了过强的幸福的作家一下子从水里面冒出头来,她很灿烂地笑着,然后弯腰鞠了一捧水,深深地埋进掌心,水流从她的身上倾泻而下,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那对被打湿的翅膀动弹着,发出变调的高兴的声音:“滋……现在舒服多了,我喜欢水……”

    第192章 无关紧要的谎言

    “水是一种特别神奇的东西, 我从小就很喜欢很喜欢水。所以我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水,我让水流把这里覆盖,这个世界被微缩在水中……”

    她甩了甩自己被打湿的头发, 翅膀发出一个柔和的颤动的弦音,里面毛茸茸的、令人发痒的笑意几乎快要溢出来: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因为里面晃动的太阳跳进去过, 那时的我差点淹死在里面, 可我却觉得我下坠到最深处时会从天空上面掉下——”

    “一直到现在, 我每次跳入水中的时候都有可能还在期待着这一刻,我期待着我从天空掉下来, 然后我张开翅膀。”

    她笑了, 身后那对收拢的机械翅膀张开,形成机翼一样的形状, 几个推进筒从机翼后伸出。

    伴随着背后那对翅膀启动的咔哒声和推进筒中喷涌的烟雾,这位像是女孩一样快活的人从水里跳到了地面, 脚尖点地, 与地板之间的碰撞让清脆的响动回荡在整个大街上。

    她轻盈地保持着这个姿态,以一副即将起舞的芭蕾舞演员的姿势站着,笑得很漂亮:

    “——就这样在风里飞起来。”

    “但你也可以不这么跳下去, 直接飞到天空上。”内格笑着说。

    他注视着面前比自己高上很多的女子。她正孩子气地笑着, 用力地抖着身上的水, 那些水滴反射出周围的光来。

    她整个人似乎是正在滚落的钻石雕刻成的一具修长雕塑,经过了艺术家的夸张后显得不是那么符合人体的黄金比例, 但有着异样的动人。

    黑兹小姐这次没有回答朋友给出的提议, 她只是笑着, 很灿烂地笑着,一边笑一边用力地晃动着自己的头发。那些水从她的脸颊、翅膀和头发上面抖落, 让人想到童话故事里小精灵身上闪闪的鳞粉。

    “一般来讲,不想回答问题分为以下几种情况:一种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另一种是觉得人们不会理解才不说,还有一种是觉得这件事说出来要解释太多,所以懒得说。”

    X小姐在边上兴致勃勃地分析着,一边分析还一边试图把别人给拉下水:“你们觉得现在这几种里面哪个可能性最大?”

    费奥多尔很感兴趣地看着面前的场景,没有说话:他总觉得X小姐的态度就像是正坐在电影院里,面对的不是一个人真实的一生而是银幕上表演的戏剧,口中还津津有味地嚼着爆米花。

    不过反正他也一样。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这里吧!这里其实是以我过去家乡作为模板创作出来的。当然啦,其中有很多的改变,毕竟城市的一切设计都是要为这个巧妙的故事服务的。我不得不做出了妥协,但在那些不重要的地方,我基本上还是按照记忆里的样子把它们制作了出来。”

    她看了眼周围,拉住内格的手,朝着一个地方指了过去——之前的话题结束了,她自顾自地展开了自己新的话题:“你看到了吗?这一条小路,走上去会发出铃铛撞击一样的清脆声响。那是一条通向坟场的路,我过去的家就在这条路的边上,每天我在梦里听到铃铛的声音时,我就知道有人死去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相当的坦然,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死亡,甚至那对发光的浅绿色眼睛中还流露出某种奇怪的向往。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之前情绪调控器开的强度太大了,她到现在都没有从之前的激素残留当中走出来。

    “直到有一天,我很早就醒了,看到一支丧葬队伍沿着这条路走过来,那是我妈妈的葬礼。我就在窗边等待着,等待着铃铛的声响响起来的那一瞬间,但没有,一直到队伍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都没有听到那种清脆又空灵的声音。于是我低下头来:哦,原来是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整个道路都被厚厚的雪覆盖了……”

    黑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说不上高兴但也说不上哀伤,抬起头朝周围看了一圈,接着拉着自己的朋友去参观下一个地点。

    她朝每个地方的注视都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匆匆一瞥,只是十分娴熟地讲述着自己的设计思路与各种各样的故事,目光绝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内格瑞克里斯和玩偶们的身上,就像是试图在从别人的眼神中找到什么。

    “内格,我的朋友,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这里作为我的艺术创造地吗?因为这里曾经是一个诞生过大片大片火烈鸟的湖泊,只是后来被填平了。”她说。

    而内格瑞克里斯在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重复一下对方口中的话或者表现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火烈鸟?”他说。

    “是啊,火烈鸟。”

    黑兹目光来到了一个水池上:“于是我就在这里建立起了这座城市,我真希望来到这里的读者在结束自己一天对这座城市莫名其妙的探索,坐在楼顶思考自己为什么犯傻的同时,看到远处太阳和火烈鸟一起从大片大片的雾中飞起来。到时候他们就会意识到这就算是一个恶作剧,也是一个作者留下来的很漂亮的恶作剧……”

    她这么说着,跑到了水池边,这次没有跳进去,而是把自己的脸埋在里面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像是被这些水续了命,明显地呼出一大口气,又跑回来。

    虽然一开始表现出不喜欢挪动自己的样子,但真正走起路来后她也没有表现得太过不情愿,甚至每一步都表现得就像是舞蹈中的步子那样,带有一种具有戏剧感的优雅,就像是在为自己进行一场表演。

    很神奇。

    江户川乱步在抓娃娃机里看着面前的曼泽里拉·黑兹小姐。面前的人总给被人以一种这样的感觉:她是一个舞者、演员、建筑师、雕塑家、画家甚至于音乐家。她擅长音乐、舞蹈、戏剧、绘画、建筑、雕塑,唯独写作这件事情和她建立不起任何关系。

    她从来不是为了文字这个载体而诞生的。

    文字和语言只不过是人类为了进行表达而创造出来的、对应着现实的抽象符号。任何东西落入文字中就被人为的定义束缚,变成一连串的字母或者横折撇钩。而她是团捉摸不定的烟雾,顺着最细微的缝隙悄悄地溜走,文字抓不住她,她也不会被文字抓住。她只属于现实之中。

    别人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他朝别人的方向看过去。太宰治和费奥多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窃窃私语了起来,涩泽龙彦则是一直在有频率地轻轻抖动着耳朵,很认真地看着曼泽里拉的方向。

    内格瑞克里斯披着一身拖曳在地面上的羽衣外套,一边“嗯嗯”着,一边跟随着对方的脚步。月光就像是银白色的橄榄枝那样垂在他的发上,显得那对重新变成了圆瞳的金色眼睛神圣而又宁静。

    “到时候你呢?”他问,“把故事交给读者之后,故事的作者要逃到哪里去呢?”

    月光下的女子似乎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对党突然会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紧接着她就笑了起来,翅膀晃动着拉出一连串的笑音。

    “内格瑞克里斯先生呀,这不是逃跑,只是读者本来就不需要作者,创作出的作品在完成的时刻注定要离创作者而去,被读者再次塑造。”

    她一本正经地用说教的口吻分析道:“亲爱的,你要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作品,读者需要的都是自己内心的看法,作者的想法总是无关紧要的。每次援引创作者的言论也不过是想要证明自己心里的念头而已。”

    “——或者干脆就是不想思考,于是就把作者的想法装进了自己的脑袋。”

    她又补充了一句。

    “内格瑞克里斯先生,你知道吗?我本来是很讨厌这样的说法的,因为我们在一本书中投入了多么深刻的感情啊!因为成为了作家,因为要写出一本伟大的作品,我们小心翼翼地闭着嘴,生怕舞蹈、音乐或者别的任何艺术形式把我们的灵感偷走,用在它们的身上。”

    “我们只能把所有的情绪吐露在文字里,好让它们活过来。可这些只属于我们个人的东西是不会被别人在乎的。这也很正常,我们的爱恨关别人屁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写一本日记,读者和作者都只是我自己,我完全地感受到写下文字那一刻内心翻涌着的波涛。”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表情看上去没有那么幸福了——也许从这次散步的中途开始,从跳入水中的时候开始,她就没那么幸福了。那名为幸福的激素已经在消退,就算是她之前调到了最大档也无济于事。只是之前她一直在尝试着顺着之前的感觉,摆出一副假装幸福的样子。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再这样伪装,一种哀伤从她逐渐黯淡下去的绿眼睛和微颤的翅膀声音中无声地表现出来。

    X小姐想了想,对边上的太宰治和费奥多尔说道:“需要我在这个时候说吗——我就说她撑不过十分钟就会感觉到难过的。”

    “很抱歉。”费奥多尔小声但客观冷静地指出了另一点,“但你已经说出口了,而且我和太宰猜的五分钟比您的猜测大概还要更接近准确时间一点。”

    “这是二打一!你们这个一点也不公平!”

    X小姐愤愤不平地说着。但这次就连江户川乱步也没有谴责的意思:他们都能够看出来,对方对这样的发展有点手足无措,甚至不太想要面对,恨不得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只是因为职业道德才不得不在这里看着。

    “你可以把视角调到别的地方看看风景的。”

    涩泽龙彦的尾巴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下面,提示道:“现在你这样吵很打扰别人,谢谢。”

    X小姐闭上嘴了。太宰治和费奥多尔还在小声地嘀嘀咕咕着。

    “你说她为什么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大概是过去的心理阴影。有的时候就算是对应的记忆消除了,还有一些本能存在的。”

    “要不要猜猜到底是什么事情?”

    “这也不用猜吧。肯定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对她说了一段类似的话。”

    “然后那个人死了。”

    “对于这种故事的发展意外地熟练呢,太宰君。”

    “哈哈,那您能也死一下吗,费奥多尔君。”

    两个人快速地结束了友好交流。

    黑兹女士从口袋里面摸索了两下,她掏出一个有着金色莲花的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燃,让烟从之间散发出来,然后轻微地咳嗽了一声,如同自己也受不了这个味道。

    她用那种略带伤感的眼神看着内格,就像是想要证明什么那样地看着,声音轻柔:

    “可内格瑞克里斯先生,你知道吗?没有别的读者的话,那艺术也就不能称之为艺术。在我死后它就会和我一起埋葬,更不用说可以创造出什么样的意义了。于是我们作者只能像是看着雏鸟飞出巢的老鸟那样,看着它们飞走,永远也不回到这个小小的巢里。最后老鸟也飞走了,它们也将不再回来……”

    著作的创作有如分娩的残忍。不过更加残忍的是,怀胎的不仅仅只有十月,而且在作品彻底诞生的时候,就要正式宣布分别。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仰起脸。

    “啊。”她说,“下雨了,内格。别说话——不过我也知道你不会说话。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聆听着,承受着。你不发言,你只是在太阳下面抱着我们。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总是来到了你的身边,在你的膝盖上哭泣。我还记得,你无声地牵着我的手往前走,我们一起看到了森林尽头的火烈鸟在飞翔……我当时说我想要做一个画家。我为什么会开始写作呢?”

    在雨天应该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的,如果按照21世纪人类的逻辑来说。但这里并不是二十一世纪,所以她只是在雨中闭上了眼睛,惬意地享受着水朝她扑来的感觉,然后重新回到了现实。

    “我在下来之前把情绪调控器调到了最大档:虽然只有很短的一会儿,但大脑内残留的激素应该还是足够让我高兴一会儿了。”

    她定定地看着内格瑞克里斯,但最后只是重新笑了起来,那种像是面具一样镶牢牢镶嵌着的浓郁笑意再次回到了她的脸上。

    “至少之前我是这么觉得的。但这不重要。”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用自己全部力气那样地喊道,语调是欢快的:“内格瑞克里斯!我们去楼顶上吧,那里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不过我想要请你再跳一次舞,我想要和你再跳一次舞,就像是我们过去曾经在草地上跳过的那样——我没有成为一个画家,但现在已经知道该什么飞了,就像是我过去和你说的那样,我有翅膀,我生来就是要飞的!”

    她张开自己的翅膀:那对机械的、人为改造的翅膀,伸出了自己的手。

    内格瑞克里斯看着她,只是微微地、有些温和与无奈地笑起来。

    他说:“是的,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在草坪上长着翅膀转来转去,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火烈鸟……”

    “你觉得他记得吗?”太宰治问。

    “完全不记得。”涩泽龙彦说,“其实根据他的表情,我更愿意说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在他脑海里发生过,他绝对是临时编的。”

    第193章 人类所习惯的

    抓娃娃机里的玩偶把顶盖掀开来, 一个个若有所思地趴在玻璃壁上,看着那两个人消失的方向。外面的雨落在他们的头顶上。

    “看样子是走了。”太宰治思考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他竟然也会跳舞啊。”

    “毕竟是鸟类。”涩泽龙彦说,尾巴在身后晃动了几下,“也许这也算是天赋吧。”

    江户川乱步仰着头, 他关注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忍不住好奇地询问道:“你们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总感觉不像是那种单纯的朋友——黑兹对内格更像是在看待长辈……”

    “对于亲爱的黑兹女士来说, 当然肯定不是笔友那么简单。对于另一方来说就不一定了。”

    太宰治松开手,从上面滑了下去, 坐在抓娃娃机的底部, 抱住膝盖抬头望着今天格外皎洁和明亮的月亮,然后躺倒在玻璃内壁上, 伸了个懒腰:“内格他估计的确是第一次遇到她。”

    “听起来有点奇怪。”

    江户川乱步跟着跳下来,很快就自己想到了答案:“他是演员吗?”

    “沉浸式电影的演员?”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情况, 他又修正了一下自己刚刚说出口的的措辞:“或者说是别的类似的职业?”

    “如果仅仅如此, 那可不够,乱步。”

    依旧还在上面的费奥多尔说道。

    他低下头,似乎笑了一下, 酒红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有着幽微的光线在其中一闪而逝:“不过你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很正常, 毕竟平时你应该很少接触到这类群体。”

    “什么?”江户川乱步有些不解地问道。但边上的太宰治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双手环抱,皱眉看着上面。

    “这么一说到的确很像:你们宗教人士好像都是这么一个样子。”

    “这句话可是有涉及到信仰歧视的嫌疑哦, 太宰君。其实信仰一个神和信仰某种道德与规定在社会意义上没有太大的差别, 都是给人生一个活下去的意义, 让生命有一个目标、去遵守基本的自我准则。”

    费奥多尔的声音听不出什么不高兴的意思,甚至还有点愉快的意味。在说完这句话后, 他跟着从上面滑落下来,找了个空余的位置坐下,脸上依旧是那副微笑着的神情。

    涩泽龙彦抖了一下耳朵,他看向那座他们登上的高楼的某一层,目光逐渐上移,好像能够看到那两个人拉着彼此向上面奔跑的样子。

    “你能看到吗?”他问X小姐。

    “我能。”在虚空中,少女的声音如是回答。

    时空管理局里的少女一只手拿着话筒,琥珀色眼睛倒映出面前的画面,睫毛在空气中偶尔会有一个微弱的颤抖。她几乎是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如此专注,但又好像是在走神,像是在通过这个场景注视着某一段已经彻底变成透明且不可捉摸的回忆。

    她看着那两个人拉着彼此的手,她看到那个穿着一身华丽长裙的女人不停地说着笑着,迈着轻盈的步伐一步步地向前,几乎要跳起舞来。她的脸上光彩夺目,那对大大的眼睛中有一种过滤后的悲哀的天真,笑起来的样子却像是一个十足的要去寻欢作乐的疯子。

    “你要知道,内格瑞克里斯先生,我其实从来都不会创作作品。我只会制作半成品,就像是那些预制菜一样,我只做一半,还需要读者自己带回家放进锅里面煮才能变成一道菜品。为什么要创作完美的东西啊,我甚至总是东缺西少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人。故事应该像是昆虫的幼虫一样慢慢长大,像是生命一样慢慢长大,它不需要再诞生的那一刻就完整。否则那该多让人感觉到哀伤!”

    “你知道吗,内格瑞克里斯先生?其实创作本身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只需要你不断地投入自己这辈子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爱和恨,所有的养料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生活。你把他们调配好,最后就像是绘画那样地让这些丰沛的原料合理地分布在你的画纸上面,然后你把这些最终看上去像是成功作品的东西撕碎,用另外一种方式再次拼凑起来。就这样不断地奉献自己,碾压自己,于是那小东西就汲取着我们的血泪生长起来。于是它就在我们的痛苦当中重塑。”

    她说:“你知道吗,内格瑞克里斯先生?我一直很喜欢这样一句话,来自人类的文明在地球上昌盛之时,一个小国中的谚语。”

    “我们就像是橄榄,只有粉碎时才会释放出所有的精华。”

    有的人越害怕就控制不住地说越多的话,越难过脸上就不由自主地笑得越开心,越沮丧得想要哭出声就越忍不住地要跳舞。

    黑兹小姐就这么说呀说呀,她背后的翅膀折叠在一起,一刻不停地发出那种欢快但是平铺直叙的快乐声响。她表现得好为人师,不断地说着自己那些能够用来指导别人的东西,还在说这些内容的时候摆出一种十足骄傲的样子,一点都不打算让别人插嘴。

    如果是普通人在这里,大概十有八九会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给绕晕。但内格瑞克里斯一直安静地听着,他与对方身上那种快活的热情格格不入,冷静得有些超乎平常,但那对认真的金色眼睛一直在表示他听懂了面前这个人叽叽喳喳一刻不停地说出口的话。

    到最后,他们奔上了楼顶。

    那位女子笑着张开自己的手转起圈来,抖落着雨水的翅膀在身后张开,发出那种好像并不属于她自己的变调笑声。她仰头,在雨中摆出一个仿佛被定格的舞蹈的姿态,就像是在月亮下面的一个古希腊雕塑,一种水鸟。

    接着她转过头,哀伤而又明亮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这位友人身上。拖着一身长长外套的内格瑞克里斯看着她,以那种仿佛早早地就知道了一切的眼神看着他。他显得安静而又沉默,就像是一个来到了葬礼现场的人。

    她定定地看着,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哭,大雨把所有的泪水都伪装成了从天而降的雨滴。别人只能看到她的脸上不断地有水滑落。

    “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她说,“我亲爱的内格瑞克里斯先生啊。”

    X小姐突然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就像是忍够了这种氛围一样,她快速地把画面切换到了下方,强迫着自己不去想对方所拜托的那件事情,只是抿着唇,对着面前那个晃动的彩色屏幕出神,大脑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酸涩的情绪正在涌动。

    “哦哦,小可怜。”

    她的神明在边上同情地说着,谁也不知道祂到底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伸着个脑袋很“关切”地瞧着她:“你现在是不是又想到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啦?要不要我帮你把这段阴魂不散的过去解决得彻底一点,彻彻底底地从你的脑海里抹除掉?保证你在未来一点也不会想起这种让你感到懊丧的情绪。”

    X小姐深吸了一口气。

    “你能看到未来的可能性?”她问道。

    “当然,这可是我的专长。”

    “那你有没有看到,我接受你这个提议的可能性有多大?”

    神明不说话了。这次以人类的样子现身的神明只是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眼睛弯起,露出一个有些高深莫测的笑容。

    “哎呀,小X,你要知道,就算是可能性的神明,也会不由自主地期待那种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可能性的。”

    X小姐有些怀疑地望着身边的神,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而是继续投入到了工作当中。伊尼倒也乐呵呵地没有走的意思,只是在对方的身后继续看着。

    “对了,小X,你想不想知道一点关于这个人剧透的内容?啊算了,就当我没说,你也不用这么瞪我吧?虽然之前你在关键剧情之前掐断的动作的确就已经足够说明想法了,但考虑到人类这种生物百转千回的心思,我再问一遍不也是很合理吗?”

    伊尼用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下巴,像是闲得发霉那样地对着自己的神眷者喋喋不休了起来:

    “诶,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其实能存活那么久的原因还挺有趣的。因为什么呢——因为这里太过于乱七八糟了。你知道的,虽然神明总是会把现世搞成一副糟糕透顶的样子,但祂们还是更喜欢那些原生态的世界一点。这和绝大多数人挑对象的原则还是挺一致的。所以说,很多世界的文明都是死亡于自我毁灭,因为神明其实没有那么在乎他们,只是他们自己着急地慌了神……”

    “很好,异世界学识加一。”

    X小姐语气平淡地说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哼,我还以为你在听到之后情绪会多出一点起伏呢。毕竟我刚刚说的可不是什么人类的好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人类这种生物已经看得足够清楚了?那你为什么还会因为这种事情感觉到难过呢?人类的自我毁灭从个体到群体都是一模一样的戏码。”

    伊尼干脆直接坐在了工作台上,人类的脑袋上重新长出了弯弯曲曲的鹿角,用一种好气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神眷者,似乎正在等待一个超乎自己想象的答案。

    “不一样哦。”X小姐简直懒得理会这个明明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回答,却还要明知故问的家伙,抬了一下眼眸,“我对于人类的个体和集体抱有着完全不同的感情。”

    “就像是你说世界毁灭。我可能没有什么实感。但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那些还在欢笑的孩子消失了,我会感觉到难过。如果你说我再也听不到巴赫,我说不定会哭出声。如果你说的是我身边认识的朋友和亲人的死亡,我会为了这个而尝试去拯救世界。”

    她轻声地说道:“完全不是一回事啊,神明先生。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并不为人类的选择感到惋惜,我只是为那些曾经可能在我的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感觉到难过,仅此而已。”

    她看着屏幕。

    楼顶的女子重新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她打开自己身后的机械翼,朝着天空飞去。内格瑞克里斯目送着她飞走,关上了手中的盒子。他身上的羽衣外套在地面上仿佛是流动着的,月亮在上面反射出有些剔透的光泽。

    他转身,重新走下来,不发一言。

    “我们走吧。”这位走下来的人把盒子放在抓娃娃机下面内置的柜子里,然后把玩偶一个个地排列整齐,“该去拜访下一个人了。”

    江户川乱步看着这个盒子,他有些好奇地在心里揣测着这是什么礼物,闻言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要去另外一个小镇,我的朋友应该就在那里等我。”

    内格瑞克里斯朝他笑了笑,接着开始收拾自己身上的衣服,重新把自己的外套打理了一遍。

    太宰治看着他的动作。

    “你之前是演员吗?”他问。

    “是啊,很久之前的职业了。从那个行业辞职十年后,我就从事了另外一件副职,同时在工厂里面担任厨师……我很喜欢那些孩子。”

    内格瑞克里斯语气平和地说道:“如果你们对这个感到好奇的话,我可以和你们说一说:其实我想,如果我真的对人类的历史有了什么重大的影响,应该就是在我演员生涯中发生的吧。”

    第194章 本世纪最大的骗子

    “那大概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 人类文明离开了这颗星球只有二十多年。”

    内格瑞克里斯推着抓娃娃机在空无一人的荒芜城市当中行走,平和的声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讲孩子床头的童话故事,但里面又透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认真:“当时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演员, 接到了一份在当时的我看来有点特殊、但不太多的角色。”

    鹿群在他们的周围奔走,比高楼更加庞大的身躯落在地面上时几乎没有带来任何震动,甚至就连发出的响声都很小, 几乎等同于风吹过时风铃摇晃的声音。

    “那份工作与当时才兴盛起来不久的沉浸式电影有关。当时这种电影技术一被复原就大受欢迎, 人们都很喜欢这种自己可以第一视角进入故事中的模式。我们在地球上平淡乏味的生活和被抛弃的苦涩终于得到了部分的安慰, 那个精彩纷呈的幻想世界接纳了我们。”

    “但这些和过去文明有关的电影虽然满足了人们的幻想,但他们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渴望着看到更加符合自己这个时代的电影, 渴望着自己的生活能够在电影中呈现, 得到一个幸福的结局——”

    他看向抓娃娃机里面的玩偶,就像是知道他们心里正在想什么, 脸上浮现出微笑,朝他们轻盈地眨了下眼睛。

    “啊, 没办法, 那个时代的确是不要求深刻的。”他说,“因为最深刻的时代变迁已经让我们品尝到了,那是不需要任何赘述就已经足够让人绝望的痛苦。”

    玩偶们在抓娃娃机里面听着属于那个时代的故事, 带有尘埃的风吹动人类的领口, 他身后拖曳在地面上的外套在黯淡的城市中风尘仆仆, 如同在废土上行走的一个吟游诗人,一个流浪的艺术家。

    “再然后呢……我想想, 我作为当时少见的几个演员, 一个初出茅庐的先锋实验电影导演找上了我。他打算让我拍摄一段片段, 最后剪辑到他的那个实验性电影里。对那时候的我来说,这算是一个要求颇多的委托。因为我被要求摆出各种各样的动作, 还要在那个小小的布景草坪上面走来走去。”

    “所以几乎没有声音,对吗?”费奥多尔说。

    内格瑞克里斯垂下眼眸,似乎正在凝望着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笑了起来:“是啊。”

    他说:“所以几乎没有声音。”

    说到这里的时候,确实抓娃娃机里面的玩偶们基本上都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发展的了,但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开口打断,只是默默地听着对方继续回忆着自己的过去。

    “但那个时候,这次所扮演的角色也不过是我演出生涯当中的一个小插曲。我继续着我作为演员的生活,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别人的面貌出演的。毕竟那个时候只有几个演员,而我们总不能让观众看角色都长得一模一样的电影吧?我唯一以自己的样貌出场的只有那个委托。”

    “只有那一次。”

    他叹了口气,像是在针对自己当时的后知后觉,然后重新抬起头,朝周围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的鹿群看去。

    这些作为智能机器人而在文明鼎盛时期制造出来的机械鹿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再造或者仿制,甚至没有人能够再理解它们脑海内还秉持着什么样的逻辑。

    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它们为人类服务,并且永远不会伤害人。哪怕是被污染的人,只要没有彻底地被侵蚀,它们也会表现得相当友善。

    在前十年那个最绝望的大崩溃时代里,许多人正是因为“机械”对他们的认可,才坚持着走了下来。在现在的宗教中,这些机械也成为了所谓的“圣物”:因为它们对这个世界上生命没有边界的温柔爱意。那些相信宗教的人甚至认为,正是这份爱让它们自身也变成了生命。

    事实上,这些机械也越来越像是活物。它们会假装自己睡眠,会求偶,会互相安慰,还会像是动物一样迁徙——虽然在生理上它们能够适应绝大多数的环境,但它们本身就像是在享受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的过程。

    现在,这群鹿就正在它们的迁徙。

    “嗨,请问能稍微停一下吗?”

    内格瑞克里斯举起一只手,对这些漂亮的巨型机器喊道,就像是过去的时代里有人会举起一只手让路过的车停下来载自己一程一样:“我想要去巴黎,可以顺路带上我吗?”

    鹿群停了下来,大家都好奇地把自己的脑袋垂下来,看着这个小小的人类。一只幼鹿模样的机器人从鹿群中,用那看上去完全就像是活物的湿漉漉眼睛注视着他们,最后温驯地跪下,让面前的这些小家伙好顺着它的身体爬上来。

    内格先生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推着自己面前的抓娃娃机走了过去,有些吃力地拽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多了的大家伙爬到了小鹿的脊背上。

    “谢谢。”他说,“真高兴能遇到你们。”

    周围的鹿群发出欢快的鸣叫,应和着这句完全出于真心的夸赞。小鹿也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回头看了眼他们,用湿润的鼻子尖轻轻碰碰内格瑞克里斯的脑袋,和大队伍再一次出发了。

    “这些大家伙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每次出远门的时候我们都会想方设法地让它们搭我们一段路。现在傍晚的时候我们应该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这位人类坐在小鹿宽阔的背上,用有些欢快的语气向抓娃娃机里的玩偶介绍:“每一个在地球上生活的人类都很喜欢它们。毕竟它们既能在实际上有用,又能带给我们所渴求的爱……不过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我应该把我的那份独特的委托讲完了吧?”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总算是回忆起来了自己当时讲的内容:只有在这种格外容易失忆的方面他才格外符合他报出来的六十多岁的年龄,而不是像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学生。

    “后面的故事是这样的。”他说道,“在五六年后,就有人找上了我,说我的一部分电影内容将会用于公共服务场所,我以后不能再认领那个角色是我演出的,也不能泄密——哎呀,反正就是差不多类似的东西,我相信在你们的那个世纪也肯定会有类似的条款,就不多说了。”

    “总而言之,我意识到了我的这个角色将会被用于某种大事。我同意了这一系列的条条框框之后就一直在期待着这件大事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很快我就等到了这一天,说实在的,知道的那一刻我真是有够惊讶的,不过在未来我的惊讶还会一天比一天浓厚。”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这也实在没有办法,换成别人遇到这种事情,要叹的气绝对不会比他更少。

    “就像是你们估计已经猜到的一样:我的那个角色成为了一个宗教的领袖,这个时代最大的宗教的教皇。”

    费奥多尔表情相当平静地点了点头。边上的江户川乱步朝他的方向望了望,大概明白了太宰治和费奥多尔当时说的话的意思:他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因为平时接触到的宗教人士太少了,才对于这方面比较迟钝。

    涩泽龙彦轻轻地抖了下耳朵,对这段话露出兴致缺缺的神情,但还是认真地听着:他显然在意的东西并不是这个,而是接下来内格瑞克里斯会讲到的内容。

    “你们不属于这个时代,可能对这个宗教当时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并不了解。当时并没有任何具有权威的组织为其背书,甚至没有做任何的宣传。这完全是在民间发展起来的,民间的人们甚至编出了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一开始谁能想得到一个公益性的项目最后会变成宗教呢?”

    “我还记得当时它流传起来的形式就是AI智能调控下的沉浸式电影,以至于达到了可以和通过设备进入这一段故事中的人进行互动的地步。AI可以根据人们的举动,从我当时做出的动作中做出选择作为回应,以此来进行心理治疗。”

    内格瑞克里斯笑了笑,继续用他温和而又平静的语气说道:“当然,对于声音它们也没有什么办法,AI制造的声音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很容易辨识。所以‘我’的角色是一个沉默的微笑的聆听者与安慰者……很少说话。但好像这样就足够了?总之在最先的十年中,那个角色担任了很多人类的心理导师,分享了许多许多人在这个时代的烦恼与痛苦。”

    这个人的确很适合扮演一个这样的角色。

    太宰治看了眼对方,这么想到。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难以形容的安宁的气质,能够让看到他的人变得平和下来,变得乐于把自己过去郁结于心的事情说出口。

    这种气质从他有些缓慢但从容的动作、脸上不管怎么样都带着的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对好像永远都清澈透明的金色眼睛中弥漫出来,如同一只月光下从容不迫的水鸟,有着温暖的宽阔翅膀与轻盈而又伶仃的身姿,人性与神性的一面在他的身上不分彼此地融合。

    倒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一开始用于心理咨询的项目最后会变成废土上最大的宗教的萌芽:总有人像是生来就要干这一行的。

    “最后导致的结果你们也知道。我也不清楚这个项目到底是怎么变成一个更类似于宗教的仪式的。但很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从那位伟大的导师那里得到了启示,那个人是如今废土时代的先知,还为此编出了一大堆的教义。”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容有一种无奈过后的释然:“不过里面的理念倒都是非常好的内容……关于共情、关于生命、关于爱、关于如何战胜苦难和困难。所以绝大多数组织都没有禁止这个宗教的传播。因为它的确让地球上分散的人类再一次团结在了一起,划出了这个时代的道德底线。”

    “但你应该也有很多这方面的苦恼吧?”江户川乱步询问道。

    “所以我从演员的行业退休了,找了个偏远的地方工作,还专门从书上找了一个单词作为自己的名字。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和那位先知长得一样,我就说我因为特别崇拜那个人去专门整了容,希望能够追随着他的脚步。”

    内格瑞克里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愉快的狡黠:“每次大家都能被骗过去,他们才不会想到那位先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师呢。”

    “但还是有人知道。”

    费奥多尔看着远处不断消失的事物——这些鹿的速度飞快而且平稳,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在云端上奔跑:“这和你之前说的那个副业有关?”

    “很偶尔的时候。”

    内格瑞克里斯端坐在鹿的脊背上,用有些怀念的眼神追随着远方:“我会和一些人说这些事情。他们其中很多都是没有办法再使用这种心理服务的人:因为过于严重的污染或者是大脑领域的某些病变。当然,也有一些别的情况……”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们希望能够被自己最敬爱的人认可自己的一生。”

    在安静的气氛中,他继续说了下去:“现在的我更像是一位丧葬服务员,如果你们一定要用那个文明时代的职业套在我的身上的话。我倾听那些需要我的人的骄傲与苦涩,梦想和付出,我看着他们满怀眷恋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怀着复杂的心态面对自己的死。”

    “最后告诉他们:你一生中的一切,神明已经在这里见证。”

    在时空的另一端,难得保持了长久的沉默、沉默到几乎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的X小姐轻缓地发出了一个气音。

    “真遗憾啊。”这个本世纪最大的骗子如是说道,“本来我以为,他们在这样一个时刻对我说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忘掉的。”

    第195章 永远快乐的小镇

    傍晚的时候, 鹿群在巴黎的边缘停下了。它们打算城市的外围好好地休息一下。只有那只未成年的小鹿在和别的鹿亲昵一会儿后继续向着巴黎的方向出发。

    “不用把我们送到太远的地方。”

    内格瑞克里斯看着远处的风景,笑着揉了揉对方身上和活物几乎无异的毛发:“到巴黎外面那个有着紫色屋顶的小村庄就可以了。”

    幼鹿发出一声愉快的鸣叫,步伐轻盈地在坡道上奔跑。工业化的鲜花盛开在两边, 一个接着一个的雪白发光的东西漫山遍野地摇曳着,就像是大地上的点点繁星。

    有着紫色屋顶的小村庄就伫立在水流边,小巧而精致地坐落在这一片星河里, 一个老旧的大钟楼在教堂内部敲响了夜晚六点的钟声。

    每一家的房子上似乎都有一个气球正在摇摇晃晃, 彩色的飘带晃动在仿真树的树梢, 乱七八糟的小东西都挂在上面,让它看上去简直像正在过旧时代的圣诞节。

    幼鹿在路边停下, 就和之前一样跪伏下自己的身子, 好让自己背上的人类好从上面下来,那对充满着对世界好奇心的黑眼睛专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类, 发出柔软的呜鸣。

    内格瑞克里斯拽着抓娃娃机有些跌跌撞撞地跑下来,然后转身对面前这个可爱的大家伙笑了笑, 伸手努力地抱了下对方的脸颊。

    “真可惜。”他说, “我没有那么大的铃铛,否则就可以给你一个礼物了。”

    鹿眯起眼睛,低头蹭着他, 还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这才起身打算重新回到鹿群中。

    “你真受它们的欢迎。”太宰治说。

    “是他们永远都这么爱着人类。”

    内格瑞克里斯笑着说道, 说到这些并不是动物的动物时,他的眼睛中有着温柔的颜色:“先进去吧, 我们去自助卖报机那里买份报纸, 然后去我的那位朋友所在的地方。”

    “自助卖报机?”

    几百年后的世界就算是对于他们来说也足够新鲜。不过这个东西足够让所有因为这个名字而产生好奇心的人感到失望了。

    它也不是什么很高明的东西, 只是把一大堆各种各样——实际上只有四种的报纸堆放在不同的格子里,好让路过的人可以自然而然地拿走一份。没有货币的世界好就好在这里:你没有必要担心自己身上有没有带钱。

    内格瑞克里斯拖着抓娃娃机往里面走, 还没有走多远就看到了一个在屋檐底下的小柜子,走过去打开后就娴熟地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有关这几天发生的大事的报纸。

    他很贴心地把这份报纸带着抓娃娃机里的玩偶一起分享了,站在玻璃柜子的前面就读起了上面的内容:

    “最新消息:有关于植物的培育项目大获成功,我们真正意义上拥有了培育出那些活生生植物的可能性,而不用天天面对着那些替代品。不过在先恢复农业作物还是经济作物上,研究团队产生了不晓得的分歧。不过也有人认为在这样的时代里不必要具有太强的功利性,可以先恢复绿化植物或者易于普通人养活的植物,尽可能地让所有人享受到科技进步的成果……”

    “听上去我们在未来会拥有那种绿油油的可爱的东西。”内格高兴地看着报纸上面的插图,对太宰治他们说道,“真了不起啊,科学的力量真是伟大。”

    “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是绿色的。”

    涩泽龙彦提醒了一句,紧接着说道:“不过魔法应该也能起到相关的效果吧?你难道没有尝试过吗?”

    “魔法对于污染是没有什么用的,虽然我们也不清楚为什么。”

    内格瑞克里斯把报纸翻到下一页,认真地解释道:“如果说一直到人类文明离开之前,魔法都是科学无法解释的黑箱,污染就同样是魔法无法理解的黑箱。”

    在下一页,他精准地找到了一个全部都是人名的专栏,在上面仔细地搜索起来,一直到把每个人的名字都看过一遍才松了口气。

    “这是讣告专栏。”他说,“每天死去的人名字都会登记在上面。”

    就算不说,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他在为这上面没有出现自己熟悉的人的名字而感到高兴。在结束了自己内心最关注的问题之后,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植物的身上。

    “你们那个时候还有很多植物,对吧?”

    他有些兴奋地说道:“我听说在那个时代,有一种生长得非常庞大的水草,覆盖的面积达到了两百平方公里,那么大的范围内全部都是它一个——你们有没有去看过?样子是不是特别特别漂亮!”

    “哦,那是澳大利亚海神草。”

    X小姐这次开了口,之前她的存在感低得就像是完全不存在:“这个世界为了防止它被污染后成为极具威胁性的个体,在污染爆发初期就不惜代价地用大面积的导弹洗地把它毁灭了。”

    “我刚刚没有在发呆,我在查阅这个世界各个信息库里面的资料。”

    稍微停顿了一下,X小姐继续用相当淡定的语气说道,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队员们正在想什么:“我可是相当敬业的。”

    好吧,在“敬业”这个方面,完全没有办法去指责这个家伙。

    “去过。”太宰治面不改色地说道,“非常漂亮。一片大海里的绿色草坪,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都在上面栖息。”

    “总感觉在这种场合下说谎已经变得轻车熟路了。”江户川乱步用日语小声地说道。

    费奥多尔连眼帘都没有掀起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放心。他本来在这方面就很轻车熟路。”

    “还有很多海洋生物啊。”

    内格瑞克里斯没有注意两个玩偶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所说的悄悄话,他只是有些感慨地咀嚼着这句话,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真可惜,没有生活在那样的一个时代。”

    他拽住抓娃娃机,把报纸重新折叠好,打开顶端的盖子,踮起脚从上面丢了进去,把这份报纸让给了他们。他现在已经看完了自己想要的内容了。

    “我们这次要找的人在广场等着我们,我提前几天就和他说了这件事。我认识他是因为当时他来到了我们的城市,并且在中途迷了路。我当时帮他指的路。”

    说到自己要找的人时,他又微笑了起来,那种忧郁的色彩从他的身上褪去了,就像是沾到玻璃上的水被轻盈地擦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真的很像是一块玻璃:过度的清澈,过度的干净。

    抓娃娃机在水泥道路上嘎吱嘎吱地往前走,一只漂亮的狐狸从发光的花丛里面探出头来,它好奇地盯着这么一行人远去,又赶紧追了上来,跑到内格瑞克里斯的前面,用爪子指着抓娃娃机里的玩偶吱吱叫着。

    “抱歉,但这个是非卖品。”

    内格瑞克里斯蹲下身子笑着说道,他摸了摸对方的鼻尖,双方都是同样的惬意眯起眼睛的享受表情。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帮你做一个差不多的娃娃,作为回报,你能帮我喊一下希德吗?他就在广场上面。”

    狐狸高兴地跑走了。它吱吱吱地叫着,火红色的大尾巴在被花朵点亮的夜幕中格外的显眼。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人被拽着裤腿拖了过来,嘴里还愤愤不平地喊着什么。

    “等等,等等!内格你也不至于这样吧,不就是前几次说等你的时候悄悄躲了起来,故意要看你着急的样子嘛!至于这次要狐狸把我给拽到你面前吗?”

    “所以我觉得在这方面你完全就是活该。”

    内格瑞克里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如是说道:“不过还是好久不见了,希德。”

    艾迪洛格伊·希德,战后经常见到的“冗长奇怪的名字加上一个简短姓氏”的姓名模版。不过面前这个因为被拖过来而灰头土脸的人看上去距离平平无奇还有那么一点差距。

    他从地面上坐起来,居高临下地仗着自己的身高俯视着内格瑞克里斯,乱蓬蓬的灰色头发在后面被打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一对火红色的像是火花一样的眼睛在瞧着人的时候总带着那么点玩世不恭的轻佻感,一对毛茸茸的三角形灰色耳朵取代了原来人类耳朵应该在的位置,手腕上面也有许多垂落下来的灰色毛发。

    “啊哈,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他把两只手揣在口袋里,笑嘻嘻地说道:

    “没有想到你竟然还会带一个抓娃娃机过来看我,你这是生怕我不会把里面的玩偶全部都偷走吗?我可没有金盆洗手不干。”

    “是的是的,我们了不起的小偷先生。不过如果你敢偷他们的话,我可要起诉你犯了人口买卖罪了。”内格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着可能没有幽默的话,紧接着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位老朋友。

    “你的污染越来越严重了。”他说。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希德满不在乎地看了看自己,撇了下嘴,看上去不是很关注这件事情,“不过你这次来找我到底是要干什么的?”

    “找你告别。以后我们大概永远都不会见面了。”比对方矮小了一截的来访者用真挚的语气说道,“顺便提醒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话听上去真奇怪。你要去干什么啦?”

    希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去干大事的人。”

    “事实上是完全的大事,就和研发出飞船去寻找离开的人类文明一样大,甚至还有可能更大一点。但这都不重要了,我们一起去你家里吧,我真的很想念你。前几天听说你又偷走了什么东西,介意和我说说吗?”

    “听上去有点像实在说胡话。”

    希德吐槽道,顺手拽上了那只狐狸:“如果我不是知道你从来都不会说胡话的话,我肯定会让你从我这里滚出去的。而且我上一次偷东西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没有时间概念的家伙。”

    “需要我多谢你的夸奖吗……你还算是我见过的最没有道德概念的家伙呢。但我不得不承认一点,你在的地方永远都是这么快活。”

    内格瑞克里斯笑着说道,他眺望着远方,那里无数发光的小白点和鲜花一样盛开着,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彩色的东西,就像是圣诞节一直持续到了如今这个时代的如今这个日子。

    “道德!这种东西到底能有什么用,它只能折磨你而不能让你变得高兴起来。”

    艾迪洛格伊·希德先生不满地叫嚷起来:“实话实话吧,我亲爱的内格先生,道德这种东西最有存在感的时候就是它尝试让你感觉到痛苦的时候。人一生中绝大多数心灵的痛苦都来自于自己奇奇怪怪的道德标准。所以我建议全世界的人在这个本来糟糕透顶的时代把所谓的道德都砸个稀巴烂!你能用什么谴责我呢,我只是想要大家都变得快乐一点!”

    “一个人没有了道德,一定能够开心很多。”

    费奥多尔看着这两个人的相处,在边上很悠闲地对江户川乱步说道:“但如果一群人都没有道德,那大概就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的确是这样的。”

    涩泽龙彦说:“但在这个玻璃柜子里面,我们四个顶多只能凑出来一个良心。”

    “所以这里面有谁是快活的吗?”

    太宰治问道。

    “不不不。”X小姐加入了这个话题,语气轻快地说道,“只要你和费奥多尔吵起来了,我觉得在场别的人都会笑起来。所以你们真的不想让我们都开心开心吗?”

    第196章 请永远永远开心下去

    那只狐狸是希德家的。内格瑞克里斯在后来对太宰治他们这么说道。

    这并不是一件太让人感到意外的事情。毕竟就算是这些机械动物看上去很喜欢人类, 但能这么自来熟的也不多。如果这只狐狸是他们两个的熟人就正常了。

    “希德之前是一个小偷。当然喽,他现在大概还是这个职业……至少他觉得自己还是这个职业。”

    在聊起自己的朋友时,内格瑞克里斯总是乐于说很多。他一边往自己向狐狸承诺制作的玩偶里用力塞着棉花, 一边用相当有兴致的口吻对面前的这些玩偶讲着过去的故事:

    “不过你们肯定也知道,这个时代里大多数的东西都是可以随意拿走的,这样很多的行为也不算是偷了。所以称为小偷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它困难就困难在要从大街小巷里找到一件可以偷的东西。”

    “我们那个时代的人肯定想不到几百年后小偷的门槛竟然是因为这个而上升的。”太宰治在边上吐评价道。

    “谁能想象得到呢?但就算是这么麻烦, 希德还是从书上看到过对于小偷的描写后就爱上这个职业了。”

    内格瑞克里斯拍了拍鼓鼓囊囊的玩偶身子, 决定把开口缝上一点,低头很认真地用生锈的针戳着布面:“到现在我都没有问出来他当初看的到底是哪本旧时代的书。不过他还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哈, 其实是他当时自己这么跟我说的——找到了下手的对象。”

    玩偶们用用线和玻璃珠制作出来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没有人捧场。唯一捧场的人在时空管理局,没有办法对讲故事的对象发表自己的意见, 于是内格先生只好叹了口气,露出相当遗憾的表情。

    “好吧, 我就不卖关子了。”他说, “他当时想要偷走重要的资料卖给别的势力。他还觉得自己那副样子很帅气呢,说不定还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英雄。”

    众所周知,就算是全世界人类只剩下一个, 他也会出于各种各样的缘故而自己伤害自己。所以这里有别的势力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好像唯一值得惊讶的就是这个人刚入行就要干这么大笔的生意。

    但这件事情在太宰治和费奥多尔的经历面前好像也不太稀奇。倒是江户川乱步对此表现出相当感兴趣的样子, 他津津有味地听着,觉得这比父亲给他读的一些无聊犯罪卷宗有趣得多。

    “不过我们的英雄先生在这方面还是有那么一点奇迹般的天赋的。他在这一行天生就是这般的如鱼得水, 直到他在某一天终于从自己的英雄梦里面清醒过来, 看清楚了自己到底给这个世界捣了多大的乱。”

    他想了想, 接着笑起来,就像是想到了那个人当时的表情, 手里把一对玻璃珠按在玩偶眼部的位置上比划了两下,开始在上面缝眉毛。

    “我还以为你会同情他。”太宰治说。

    正在专心致志地制作一个真正玩偶的男人抬起眼眸,他的眼睛里依旧是那一片清澈澄明,只不过里面闪过了有些愉快的笑意:“哦不,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这都是他自找的。”

    “于是呢,他就被自己的良心和面子夹在了中间:他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过去,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曾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和傻瓜。所以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小偷,但他已经不再去偷走那些东西了。”

    内格瑞克里斯在讲这段故事的开始明显没有说起他和黑兹小姐回忆时那么温柔,不过这大概也与两者的经历和性格有关系,不过说到后面的时候,他的语气也还是柔和了下来。

    他笑着说:“喏,你们现在应该也能猜到他偷走了什么吧?”

    一个屋顶都变成了薰衣草颜色的小镇,一个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气球的小镇,一个树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可爱东西的小镇,一个坐落在漫山遍野的群星中的小镇。

    涩泽龙彦一直竖着的耳朵动了下。

    他听到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声,狐狸发出的有些欢快的“吱吱”声,他听到外面有孩子们正在唱歌,有孩子们发出欣喜的欢呼声,听到气球爆炸开来的声音与人们的哈哈大笑。

    来自旧时代的节日好像从来都没有从这个小镇里面消失过,每一天他们好像都是如此地高兴和欢乐。

    “他偷走痛苦,他偷走不幸。他是这个时代里新上任的圣诞老人——但他不为孩子们带来什么,只是带走了某些东西。他拥抱那些孩子,给他们表演魔术,带着他们唱歌,鼓励他们鼓起勇气去交朋友和与大人交流。”

    内格瑞克里斯把眼珠缝上去,这个玩偶已经差不多快要做好了,只要把脑袋和身子缝在一块儿就可以宣告大功告成。

    把大致完成的玩偶轻轻放下,他也看向房间外面,光线落在他金色的眼睛里。

    他说:“你知道吗?有时真的很神奇,明明大家都在同样糟糕的境遇里生活着,但他就是固执地觉得这个世界上的苦难不应该发生,觉得人类不应该拥有泪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有的人就算长大了也任性得就像是个孩子,骄傲地拒绝着任何的流泪,躲开任何回上海到自己的刀锋,只承认欢乐与幸福。

    “我感觉你在里面说我的坏话!”

    希德从窗户外面冒出头来,他警觉地看着内格瑞克里斯,大声地喊道:“内格,别告诉我你还没有改掉和那些有生命的没生命的东西说话的坏毛病!”

    他脸上不知道被谁涂了满脸的颜料,同样被染了色的耳朵在脸边一抖一抖的,花花绿绿的手掌印簇拥着他,让他看上去像是某种植物。

    “你怎么像是刚刚从油漆桶里面钻出来的一样。”

    内格瑞克里斯叹了口气,他转过身子,朝着对方有样学样地喊道:“我刚刚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你想要吗——”

    在这里,我们可以庄严地宣布一个暂时性的真理了:像是艾迪洛格伊·希德这样的人往往没有办法拒绝一个可以让自己白嫖的机会。

    在听到这句话后,他就立刻闭上了嘴,从窗户直接翻了进来,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内格瑞克里斯的身边,眼睛好像都在发光。如果不是位置的限制,那对尖尖的兽耳肯定也会竖起来的。

    内格默默地让桌子上的玩偶集体远离了对方沾满颜料的手,然后从下面拿出一个盒子:这个盒子是他在出发前就放在抓娃娃机下面的柜子里面的。

    希德先生兴奋地搓了搓手,搓得两只手上的油彩彼此化开之后,他才在所有人和所有玩偶的目光下打开了这个盒子——

    然后看到了里面的内容:一个有着按钮的小盒子。

    “呃,这是什么?”他问。

    “情绪调节器。”内格瑞克里斯先生用认真的语气如是回答。

    这下连玩偶们都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希德是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遇到的那么快活的人:而且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本事而高兴起来的,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甚至可以说,他有点瞧不上那个所谓情绪调控器,甚至总抱着一种疑神疑鬼的怀疑心理,觉得这种东西就和过去那些科幻小说中讲到的洗脑一样。

    “哦,就是那个东西!这看上去也太过于荒谬了!通过这么一个小机器的频率改变就控制一个人的想法和性格!”

    他这么评价道,用警惕的眼神研究着他面前的这个东西,甚至连伸手都不愿意,好像碰到就会被什么细菌传染似的:“情感应该是一种完全发自内心的东西,内格。或者说,只有发自内心的东西才能算得上是情感。你就算是用机器把一滴眼泪里所有的东西都复刻出来,那个液体也不足以被称之为‘眼泪’……”

    “但就算是你不想承认,也有很多人靠这个机器重新感受到了快乐。”

    内格瑞克里斯看着他:“虽然上瘾的人也一直存在,但他的确有效地加快了各种心理疾病的致郁——就像是抗抑郁药一样,不要太排斥外界对你进行心理治疗的尝试,希德。我知道你很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但人体的很多情感的确是受到激素控制的。我们远远没有那么自由。”

    希德先生臭着一张脸。他看上去实在不想要看到这个,更不想要承认这句话,但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收下了这个礼物。

    这个场景在知道内情的人看来未免有点过于幽默了:一个神秘学出身的人正在苦心孤诣地劝说一个普通人相信科学和激素控制人类的情感,并且试图说服对方接受一个可以控制自己情感的机器。

    “诶诶,涩泽,所以你们神秘学上关于情绪的解释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和激素说冲突的地方?”江户川乱步看了会儿热闹,忍不住好奇地对涩泽龙彦问道。

    “哦。”涩泽龙彦说,“我现在采用的理论模型是这样的:激素确实对人类情感的塑造有影响,但这一切的起源都来源于灵魂。是灵魂想要笑了,于是身体就产生了激素,让你高兴紧接着笑起来。”

    江户川乱步眨了眨眼睛,他抓住了涩泽龙彦在话语里面不同的用词——他没有说灵魂高不高兴,只是说了灵魂想不想笑。

    “灵魂没有激素,那灵魂有情绪吗?”他问。

    “如果你指的是那个可以从人体内飘出来还可以变成鬼的灵魂,那当然有。他们产生情绪不需要经过分泌激素,你可以理解为……”

    涩泽龙彦晃动了一下尾巴:“在脱离身体之后,它们不会因为激素而高兴,它们的高兴是因为事物本身。”

    这其实也是很多人都对激素说等说法感到不安的要点:他们感觉自己的情绪像是被激素操控的东西,而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存在。如果激素的分泌脱离了掌握,他们就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思想。

    事实上,这种担忧也从来都不是杞人忧天,控制激素分泌的药物和各种东西也向来有之,因此对这种看法相当反感的人也络绎不绝。

    “可我的心理明明这么健康。”

    同样是抱有这类想法的人员的希德抱怨道:

    “放眼全世界你都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加高兴的家伙了,可你还是想把这个东西塞给我……好的,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会觉得我会觉得晦气吗?”

    “可我以后大概就见不到你了,请原谅一个老家伙对于年轻人的关心吧。”

    然而内格瑞克里斯只是这么笑着说。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的哀伤,只有温和的怀念,他从一头看到另一头,好像内心充满了对这间小屋子的喜爱。对此希德没好气地啐了一声,摆出那副很不礼貌的样子。

    小狐狸也跳了进来,它转悠了一圈,发现内格瑞克里斯手边正在做的玩偶,于是立刻高兴地叫了起来,变成软软的“嘤嘤嘤”的声音。

    内格先生把它抱在怀里,很快就把玩偶缝到了一起,递给这个毛茸茸且有着真实体温的小家伙。它叼着玩偶跳出来,高兴地巡视一圈,最后在墙角自己的小窝里窝了下去,尖尖的耳朵一抖一抖着,看上去很安然。

    “你真要走了?”

    希德看着他们两个之间的互动,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把脸上的颜色变得更加脏兮兮和花里胡哨。他有些怀疑地又看了一眼:“不打算回来了?难道你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或者即将要干什么违法的事情?”

    内格瑞克里斯抬眸去看他。他的脸上是那种无奈的笑容,只是眼睛依旧是清澈明亮的:“你还不如猜测我东窗事发了……”

    “你难道之前真干过什么大事?”希德大吃一惊,“真没骗我啊?”

    “……”

    内格瑞克里斯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位一百多斤的重量里至少有一百斤是反骨的先生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政府所谓的心理治疗,更对宗教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以至于成为了这个时代少见的不知道某位先知长相的人。

    不过这样也挺好。

    “当然没有。”他说,“不过——接下来务必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希德。”

    我没有办法陪伴你了,那位常驻在心理栏目的“先知”你也不一定能找到了,但情绪调节器应该还是可以帮上忙的。

    一定要高兴下去啊,朋友。

    第197章 千姿百态的活法

    “在这样的世界, 有一个人永远都这么快活下去也挺好的。”

    内格瑞克里斯在早上收拾东西的时候,对在边上围观他们的玩偶说。

    “哪怕你不是很认同这种人生态度?”太宰治饶有兴致地问。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种生活方式,并且在当事人看来都是合理的。”

    内格先生认真地回答, 他的金色眼睛中瞳孔显得很大,几乎占据了眼眶的一半,因此表现出格外的孩子气来, 简直像是从童话插图里冒出来的人物。

    “我以前认识过一个人。他说, 这个世界如果真的会迎来末日, 那他哪里都不会去,也不会去寻找有什么活下来的方法, 也不会为此庆祝些什么……他只想在人类毁灭的最后一刻独自看着天空,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脑海内想一想自己最喜欢的歌曲的旋律。他很喜欢唱歌,但总是因为五音不全跑调, 所以他觉得想一想就很好了。”

    他把一瓶饮料塞到抓娃娃机的柜子里:“也许对于想要活下去的人来说,这样的人都是值得嘲笑的傻瓜吧?但对于我来说不是, 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努力和抗争是很有意义的, 但这种平静地接纳死亡也是一种浪漫的生活。与此类似,不管是庄严还是戏谑地度过一生,能够按照自己想要的样子活下去就是很好的事情。要喝饮料吗?事先说明, 这可能不太符合你们的胃口。”

    江户川乱步朝被塞进去一半的饮料看过去:“所以这是什么口味的?”

    “甜味的, 大概?”

    内格瑞克里斯看了看上面的包装纸, 真诚地说道:“不过这个时代每个人的味觉差异都挺大的,我也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比较客观的标准。”

    费奥多尔看向内格:“所以你们做饭……”

    “其实都是没有味道的营养物质啦, 只不过每个人会根据自己的口味用特制的酱料混合起来拌一拌而已。”

    内格先生笑得相当灿烂, 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目前人类的伙食有什么问题:“我个人比较喜欢酸甜口的, 太咸的东西不太能接受呢。”

    “我就知道。”

    太宰治用怜悯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看向了虚空中:“实不相瞒,其实时空管理距离一直有人期待着常驻员工里能来一个会做饭的。”

    他的耳边此刻是X小姐不甘心地认命后所发出的抱怨声:

    “不要啊!真的不会做正常的饭吗!”

    “完蛋了, 不会做饭的厨房白痴该不会要再增加一个吧?算了算了,只要不在饭菜里加致死量的辣椒就没有问题……”

    有点好笑,但要忍住。

    “没有关系,其实我之后也可以学?”

    内格瑞克里斯先生用相当轻松的语气说道,不过他还是没有把饮料递给玩偶,而是庸碌压了压,将之整个地塞到了柜子里面。

    他打算离开了。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送自己的这个朋友一个礼物,就像是每个共情能力过强的人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幼稚朋友时,脑海里冒出来的“没有我你这日子要怎么过啊”这样的念头一样,他也担心着自己从对方的生命中消失后,这个过于快活的倒霉家伙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等到一切都收拾完后,他看了看玩偶,但没有把他们同样放进去,而是让他们一个个地站在玻璃外壳上面。

    “那群孩子很喜欢你们呢。”他说,“每次他们看到我,都要问我能不能抓娃娃,抓娃娃机需不需要往里面丢东西。”说着说着,他就露出了一个很为那些孩子感到高兴的笑容。

    “这样他们就知道这是非卖品了。”

    他说。

    外面的孩子们正聚在一起。当内格瑞克里斯推开门,推着抓娃娃机走出去的时候,他们聊到了自己昨天做了什么梦。

    “我昨天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一个孩子说:“我梦见这里长出了很多很多的花,不是这些人造的发光的花,是真正的花,图鉴上说的脆弱柔软的小生命。”

    “我梦见我飞起来了,就在道路上面低低地飞着!好多彩色的鸟都追着我,他们想要啄我的脚趾……”另一个孩子张开双臂,笑着说道。

    他们的身上多少都带有别的生物混杂起来的特征,但大体看上去还是人类:这是污染留给他们的痕迹,那些污染再污染了地球上别的生物后也携带了基因上的部分信息,新生的孩子因此也有了别的生物的特征。

    据说现在有人正在研究人类能不能在实验室合成没有受到污染影响的胚胎,但这件事不管是在道德上还是在科技上,都显得前路渺茫、困难重重。

    希德先生就坐在孩子们的包围圈中,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手里摊开着一本书。整个场景就像是过去的长辈给孩子们讲述露天的童话故事。他轻轻地咳嗽几声,开口说道:

    “在比山和海更遥远的地方,在大地上的生物还生活在山里水里沼泽里草原里森林里田野里的时间,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原来是真的故事汇?

    太宰治侧目看过去,然后发现对方手中拿着的不是那种看上去花花绿绿的童话书,而是一个被一片片灰色带着字母的纸片粘贴在上面的普通本子。?他朝那个地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别看了。”X小姐几乎与江户川乱步同时开了口,“是被剪下来的报纸。”

    希德先生继续讲述着:“人们发明了一种用来装填武器的东西,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几十年前的人类还在用这种东西和被污染的生物斗争着,只是现在你们看不到了,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使用的材料。这是什么材料?”

    他困惑地皱了下眉,很显然也搞不懂这些战前时代的术语,于是咳嗽了一声,干醋直接跳了过去:“好吧这也不太重要,让我们直接来到故事的最后……故事的最后是!这种东西掉落的地方将会长出花朵来,真正的花朵!”

    孩子们挤成一团,发出人类幼崽富有特色的尖尖细细的惊叹声,还有人发出了开心到破音的尖叫。

    “能开出花朵!”他们就像是小复读机那样七嘴八舌地重复着希德刚刚说的话,“那种真正的花朵吗?真的吗?”

    希德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

    “如果我们还能找到这种东西,把它埋下去是不是就能长出花来?”还有孩子问道。所有的孩子都用期待的眼神包围着希德。他们跑过来把这个孩子气的大人围住,有的还跳到了对方的膝盖上面。

    “生物可降解子弹。”X小姐翻译着那上面有些模糊且不太好辨认的字迹,“能够在掉落的地方长出花朵。好吧……”

    这个内容显然和孩子想的不太一样。那并不是可以让美丽柔弱的花朵凭空从土壤里面长出来的神奇武器,而是让土壤可有可无地更加肥沃一点,更容易长出植物来。

    但对于这样的世界,它们也做不到什么。

    不过也没有必要揭穿这一点,让那些快活的孩子重新变得失望起来。对于他们来说,最应该的就是这么开开心心地下去。

    虽然地球上的人类到了如此的境地,就连孩子都有自己需要做的工作,但他们依旧被大人庇佑着生活在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里,就像是不同地方的人类不约而同共同遵守的约定。

    “你在工厂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吧?”

    涩泽龙彦看着这群无暇关注他们的小孩,这么询问道。

    “我只是天天给他们做玩偶,拿着不同的玩偶去表演故事……”内格瑞克里斯笑着说,他停下脚步看了眼希德,对方被一群孩子搞得手忙脚乱,但硬是没有在他的面前服输,甚至有些傲慢地朝他扬了扬下巴。

    于是内格先生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了,他摇了摇头,走出了这里。他的身后传来许多孩子们的笑声,似乎有哪个小坏蛋挠了希德的胳肢窝,以至于那个好面子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很久以前。”

    他说道:“我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但那个时候大多数人还记得人类应该是有什么长相的。我遇到了希德的父母,他们在死前说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我祝他们安息,告诉他们,那个孩子肯定会幸福。”

    “他们是怎么死的?”费奥多尔问。

    “自杀。”

    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内格瑞克里斯表现得出乎预料的平静和坦然,他只是认真地对玩偶们说着:“没有什么能拯救滑入深渊的所有人。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他”指的是那个心理服务措施吗?还是指的是快乐的希德?

    太宰治看过去,只看到对方的眼睛中是一片阳光沉淀下来的温和与清澈,没有一丝的阴霾,就像是早就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糟糕的一面,并且不以为然。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一个可以聊起来的话题。他们在走出这个有着薰衣草与紫罗兰颜色的屋顶的小镇时都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离开之后,江户川乱步才说出了一个他刚刚想了很久的问题。

    “人类是怎么忘掉人类的样子的?”

    他问:“是故意的吗?人类群体离开对你们来说也不算是很久的事情,而且还有很多图像资料都留下来了。”

    “是啊。”

    内格瑞克里斯继续点了点头,他好像知道很多这个世界理论上并不应该向普通人开放的问题的答案:“以前总有人因为这种事情崩溃……为他们与正常人类之间外表的不同。”

    “经常能看到有人试图把自己的其他生物特征去除而导致失血过多的新闻,各种相关的黑诊所也经常出头,而且还有类似的恐.怖.袭击。”

    他回忆了一下,最后确认般地一点头:“所以后来就一刀切了,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这样也好,在不知道人类应该长什么样后,他们也就不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些部位多余了。他们甚至会为此感到开心。”

    “开心?”涩泽龙彦的耳朵抖了下。

    “我要是有鸟类的翅膀,要是这翅膀还能让我飞起来,我也会很开心的。可惜我身上只有鸟类的羽毛。”

    内格瑞克里斯眨了下眼睛,语气轻快:“不过就算是长出了翅膀,绝大多数也飞不起来。我们总体的特征多少还是属于人的。”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然后竖起外套的领口,把脖子处的黑色羽毛遮盖过去。他披着一身羽衣,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鸟,正拖着自己的大尾巴向前走。

    “黑兹也是一样?”江户川乱步突然想到了之前见过的黑兹女士,他趴在边缘问道,“她的那对翅膀……”

    “这就是另一个麻烦了。”

    内格瑞克里斯耸了耸肩,不无遗憾地说道:“总有人因为自己长了翅膀却没有办法飞起来而觉得自己是某种残疾。她的情况大概还要更特殊一点,因为周围的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一个本来不是残疾却被所有的人都坚定地认为是残疾的可怜姑娘,好像飞翔是她生来就应该掌握的东西,不会飞是她的过错一样。最后她在这种自我谴责和对飞翔的渴望中终于受不了了,去求人为自己制作了第二对翅膀。

    机械的翅膀。

    “她很少用那对翅膀飞,不过有了它过后,她明显轻松多了。虽然精神相关的疾病还是一直伴随着她。”

    内格瑞克里斯叹了口气:“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那里我要去参加一场葬礼,他说他要等我去再死,我本来打算下周再去的。这样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处理生前最后的事情。”

    “你现在看上去也像是在处理生前最后的事情。”涩泽龙彦说。

    “知道自己要走的话,总要把自己手头还没有处理完的事情全部都结束掉,没有遗憾地离开吧?至少不能让自己离开的时候太后悔……虽然未来我大概也记不得这些事情了。”

    他反问道:“你们很少遇到这种事情吗?”

    “写遗书的我见过很多。”

    费奥多尔礼貌地说。

    “我们那里,好吧。至少我做到了。”

    太宰治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那里好像没有人考虑过这种事情?”

    江户川乱步懵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不过我们那里很特殊,死了继续做生前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白猫看着他们。

    “所以,你们知道你们刚刚说出来的话有多像是三个死了还在飘着的孤魂野鬼吗?”他问道。

    第198章 尚未发生的葬礼

    内格瑞克里斯要前往的塔在一座岛上。

    “但其实不去那里也可以。”他对抓娃娃机上的玩偶们说, “你们不是之前一直都想问我,我到底是怎么学会炼金术相关的知识吗?其实有很大的部分就是他教给我的。”

    涩泽龙彦一动不动地趴着,好像对这个感兴趣的不是他似的。

    “你们认识很久了?”

    倒是太宰治坐在抓娃娃机的顶端, 看着面前荒芜的道路和远处已经能看到的若有若无的庞大建筑,转头问道。

    虽然之前说是要来拜访最后一个要见的人,但他们去的方向却是墓园:或者说, 那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公墓所在的地区。

    这个世界上并不缺少为死人安葬的土地, 但最后人们还是选择让他们的骨灰都随风而散, 只把死者一生中所有的痕迹都和他人一起封在电子的墓地里。

    每个人类的定居点附近几十公里都能看到这样巨大的电子公墓,他们中间备份和储藏着一样的内容, 放置着一个又一个幸运或不幸的人生。在里面有着一间间被打扫得干净整洁的空房间, 可以迎接来访者的哀悼和吊唁。

    “也不算是很久——对于他来说。”

    内格瑞克里斯只是这么说着,他抬起眼眸看向远处, 重复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我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其实一直认为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怜悯,他早就作了孤注一掷地走下去的准备,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独自一人行走了许多年。”

    “可是他已经决定去死了。”江户川乱步从抓娃娃机顶上站起来,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吗?”

    “也许?”

    他想了想,用那种可以说是习以为常的语气回答道:“但也有可能是他突然想要去死……”

    但这个猜测也太不符合常理了。江户川乱步想要针对性地反驳,但很快就想了起来, 面前的人曾经参加过许多人的葬礼, 倾听过许多人死前最后的想法与遗言。

    在这个世界人们选择死亡的原因上, 他拥有最权威的话语权。

    “这种人很多吗?”费奥多尔问道。

    “并不少,或者很多人都是这样。”

    他说道:“他们想要去死的想法来源于一种莫名闪现在心中的冲动, 并不是绝望也不是哀伤, 而是忍不住地用那样温柔和眷恋的目光注视着那生命背后的帷幕, 在某天盛装打扮后用最庄严的姿态走向它。”

    “他们很认真地对待生命与生命的结束,他们庄严地生活, 庄严地死去。他们不喜欢因为逃避或者痛苦而选择死亡的行为——死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如此轻率的对待是对死亡的侮辱。”

    内格瑞克里斯认真的声音透着“一种这是理所当然的常识”的味道。也许这在这个世界的确是一种常识,只不过它会让21世纪的人感到某种略微荒谬的不安。

    “这世界很多人都是为了自己的死而活着。”

    他说。

    这里有着许多长到人类脚踝边的“植物”,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草。许许多多的小型侦查机器人在里面忙忙碌碌着。抓娃娃机下面的滚轮在其中滚过,留下一道笔直的轮印,然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费奥多尔朝天空望去:这里的天空表现出一种意外的清澈,深邃的碧蓝色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才褪去色彩,逐渐转变成一种苍白。周围基本看不到任何大型的建筑物,地形平整得就像是人工填海造陆的产品。

    没有理由地,他想到了当初伦敦城里的那位女王口中絮絮叨叨的关于瀑布的死法,她似乎已经期待了这种死法很久很久,渴望着水流能和她一起从空中坠落。

    不过从瀑布上面坠落的确是一个很伦敦的主意:那里总不缺少水,也不缺少可以一跃而下的高楼。那样的死法一定足够庄严盛大,伦敦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那位女王是怎么样满怀期待地轻轻一跃,像蝴蝶那样地、像是圣经里天使那样地跌落在深渊里。

    而这里却没有任何一个高到足够让水流成为瀑布的东西。除了远处那个像是倒扣大碗的电子墓地,死去居民的信息集中中心。

    大概又走了四公里的路程。内格瑞克里斯先生坐下来休息,他喝掉了自己之前装在抓娃娃机里面的饮料,把自己不久前才认认真真熨烫好的羽衣外套裹紧身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朵假花别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看了看玻璃。

    那里面有一个依稀的倒影,别的不清楚,倒是那对过于大而圆、且缺少眼白的眼睛在其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看了会儿,最后开始研究起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圈羽毛,把它们全部都翻上去——

    “看上去就像是围巾。”

    他不太自在地自我评价道。那些玩偶也像是终于有了点兴趣似的,一个个都看了过来。

    “把边上的两个竖起来。”

    涩泽龙彦凑过来,相当自来熟地对此进行了指挥:“对,就是那两个地方,让我看看。”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试图用他专业的现代审美指挥几下。结果该没有开口,就看到对方默默地把衣领竖起来,拉上了扣子,一直拉到了嘴边,遮住了小半张脸。

    内格瑞克里斯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被折叠好的羽毛帽,打开压平褶皱,往自己的头顶一套,于是也挡住了小半张脸。

    白猫用不满的目光看着他。但而对方只是往边上挪了一步,整体上表现得相当强硬,很明显是打算就这么遮遮掩掩地去找自己的朋友。

    “也许几百年后人类的审美和21世纪的不一样了呢?也许他们正在进行地下秘密接头?也许他只想装成路人打听打听情报?”

    X小姐喝着自己杯子里面的凉白开,悠悠闲闲地在边上说道:“涩泽你也不用摆出这种表情啦。”

    “作为地下秘密接头和伪装,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也太显眼了。”费奥多尔在边上顺口补充了一句,“所以后两者的可能性不大。”

    “只是我不太好去用这个样子见他而已。”

    最后还是内格瑞克里斯有些抱歉地对涩泽龙彦解释。

    “他的葬礼上应该会来很多人,如果有几个人误会了我的身份,那葬礼估计就要热闹起来了。我还是希望这种东西严肃一点,不要出什么波折比较好。如果不是太显眼,我说不定要戴上面具去。”

    “所以你的那位朋友具体是什么身份?”

    太宰治两只手环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面不同寻常的气息。

    “……嗯,你们也知道的。”

    他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微微地笑起来,只是看上去更加不好意思了:“宗教除了一个精神领袖和信仰,肯定还是需要一个实际的统领者把大家都集合起来的。”

    “他就算是这种——教皇?你们那个时代应该是这么叫的吧。”

    内格瑞克里斯终于把这个词憋出来之后好像感觉好了一点,说起接下来的内容也没有那么艰难了:“所以他如果死了的话,虽然我不太想要提到这一点,但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件对人类来说足够大的事情。”

    太宰治微微挑眉。

    “我没有办法揣测你朋友具体的想法。”

    他说道:“但我想,绝大多数人要你出现在这个场合,潜台词都是想要你用自己真实的样子出面。”

    一直只出现在沉浸式设备中的先知在现实里送别了教皇冕下,这无疑能够成为一个让这个废土中的信仰变得更加热忱的大新闻。

    虽然这位先知先生很快就要被人遗忘,这个水花在被掀起后也会很快就复原。

    “绝大多数人也许会吧,但他不一样。”

    内格瑞克里斯摇了摇头,表情显得相当的坚定,他靠在抓娃娃机边上,抬头看着这些坐在顶端的玩偶们,最后笑了笑。

    他说:“等一会儿,我们在梦里见。”

    说完这句话后,他闭上眼睛,就这样陷入了梦中。玩偶们看着他,涩泽龙彦突然轻轻地动了一下耳朵,看向远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起了薄雾。

    “怪不得。”

    X小姐开口说道,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之前我都没有看到周围有人,原来他要拜访的人是在梦里……不过按照他的意思是,征得别人同意之后就会带你们一起去。等等,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说到最后一个想法的时候,她的语气突然雀跃起来。不过按照一般情况来讲,这大概不是什么靠谱或者正常的念头。

    费奥多尔侧目看去:“你又想到什么了?”

    “好东西!”

    这个时候她突然卖起了关子:“你们绝对绝对想不到!”

    江户川乱步虚起眼睛,一副对此早有预料的表情:“这么兴奋,该不会是打算通过永恒梦境直接到这个世界的梦中吧?毕竟这个世界又没有神明,除了污染也很安全,想要过来也没有什么大麻烦……”

    “?”X小姐怀疑地看了看自己——被别人发现还好说,但她真的兴奋到了连未完全体的乱步都知道了她在打什么心思的地步吗?

    “有点过分了啊喂。”她抗议道,“不要总是把东西提前揭露出来啊!这样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就不能稍微配合以下吗?不管了,我等会儿收拾后就到梦境里面找你们,到时候把大家全部都带上,反正所有人都很期待看到下一个被拐骗到这里的冤大头。”

    “最后那句话的用词可以看得出来,你们是真的很真诚。”太宰治按了按额头,“不过你们之前不是说,想要下来很麻烦吗?”

    “是很麻烦。事实上,如果不是通过永恒梦境的存在取巧,我们都根本不能重新回到时间长河之中。但有新人要来,这种事情不去凑个热闹怎么行?而且等你们走后,我应该就能获得一个比较长的假期,可以短时间去下面转一转。”

    X小姐的声音充满了乐观的爽朗:“反正我是神眷者嘛,在神明想要我死之前,我怎么作死都能活得好好的。”

    这句话说得相当理直气壮,就是仗着“哎呀那家伙既然选我当神眷者,肯定对我会做出什么事情心知肚明吧,四舍五入就是默许了”在底线的边缘反复横跳。

    结果这么久了竟然都没有翻车。

    对于别人做出的决定,太宰治也懒得说什么——他感觉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充斥着诡异的扭曲感。他只是为那个即将死去的人感到同情:这群人说不定真的会在他的葬礼上即兴来一段摇滚乐。

    “那时空管理局还有人在吗?”费奥多尔眨了下眼睛,问道。

    他的这个问题立刻让X小姐起了警觉之心,飞快地回答道:“肯定是有人啊,局长就是一个备份和我们一起走,本体还是留在这儿的。你别打什么心思——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能打什么心思但我先警告你一下,这里面的数据很重要,是不能乱碰的!”

    太宰治:“噗。”

    费奥多尔无奈地瞥了眼虚空。

    好吧,这就是信誉值负分的下场。

    X小姐警告完后才感觉稍微放心了一点。她在办公室里转悠了几圈,把边上一直安静地忍笑的神明当成了空气,然后开始挨个打电话,开始叫别的房间里的人一起去看乐子。

    “我有一种感觉。”

    神明笑着说。

    琥珀色眼睛的少女假装自己没听见,对电话另一头的人公布了这个消息。对面的宵行很明显在听到这个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一点:她实在是很想要丢掉自己接下来的工作,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翘班。

    “你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呢。”祂说,“也许你未来放假会专门去他们的世界一趟。”

    “你这句话真是让我全身都长满了反骨。”

    X小姐讲完话后挂掉了电话,嫌弃地看了过去,手中继续选择下一个号码:“我可是有很多任的队员的,为什么我要去他们那里?”

    “是啊,为什么呢。”

    神明只是笑眯眯地重复道:“也许这就是缘分。人与人之间能够衍生出的可能性可是很漂亮的,虽然它们最后都被统一地收束于死亡。”

    “顺便一说,你也替我去参加那个人类的葬礼吧,亲爱的。我不会在那个时候注视着你,好好地玩一玩吧——就算是疯掉的神明,也有真诚地喜爱某个特殊的人类的时候。虽然我们的爱并不被凡人所需要和接受,甚至显得残忍……”

    第199章 关于死的对白

    梦的来袭并没有间隔太久的时间。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会儿, 太宰治就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困意:在变成玩偶之后他就没有睡过,甚至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可能是因为玩偶没有必要产生这些需求,而这种东西带来的也更多都是麻烦。

    他不做抵抗, 只是任由自己的意识在朦胧中下陷进去,紧接着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抱住了——抱住他的并不像是内格瑞克里斯。

    “那里太高了,只有鸟雀才可以飞上高塔。但我们也有办法让自己变得如同鸟雀般轻盈。”

    内格瑞克里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请闭上眼睛, 我们马上就能上去。”

    这个说法有点像是时空管理局那个抵达最高点所需要走过的长长的台阶, 同样高耸而难以翻越, 同样需要想象。

    太宰治对此并不感觉到陌生,他只是有点惊讶:好像想象能让人变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成为了一个被证明的铁律。

    X小姐似乎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她笑着在他的耳边说道:“想象就是可以让生命变轻, 这一点在我们看来毋庸置疑。”

    她怎么还没有走?

    太宰治有点想用赶人的眼神看她,但对方发出了有些得意的笑, 在他表示出自己的态度之前就溜之大吉了。

    在走之前,她丢下这样一句欢快的话:

    “向上飞啊, 大家!我们就在塔顶等你们!”

    如果说普通人的梦境来到高塔是攀爬, 那么他们就是降落。不过这只是一种不恰当的形容,实际上在梦境的深处并没有上下左右,这里荒诞而又迷蒙, 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迈步会把你带到哪里。但对于X小姐来说, 这并不算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她落在一个个梦境里, 然后又从那些梦境的边缘往下面跳。她从那些千奇百怪的梦中匆匆忙忙地跑过去,就像是在爱丽丝面前匆忙跑走的兔子先生。只是她在路上还格外地拥抱住了一只正在散步的机械猫, 用力地亲了几口。

    “如果不是那个接口。”她兴致勃勃地对着莫里亚蒂小姑娘说道, “我肯定会以为那是一只真正的猫!”

    莫里亚蒂局长——或者说是承载了莫里亚蒂局长信息的备份拽着她带花边的田园风帽子, 她看上去就是一个比拇指姑娘大不了多少的小人,娇小玲珑的小姑娘。

    她在边上点着头, 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很少见到的风景,看着周围那些车水马龙的变化,然后在一个降落中紧紧地抓住X小姐帽子上飘飞起来的丝绸。

    她们两个走的是一条路,她们将在终点和别的人一起汇合。但在这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想要在这个梦境里玩一会儿——就比如说现在,X小姐抢走了小摊上面的棒棒糖,对着惊呆的梦境主人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从边缘跳下,以一个优雅的跳水运动员姿态落在下一个梦里。

    那个梦几乎全部都是水。绿色的水,绿藻和水草长满了池塘,走在及腰的水中就像是行走在花园里。这熟悉的画面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才能做出来的梦,毕竟这个世界不知道植物应该怎么生长的年轻人做的梦绝对会更加的古怪离奇。

    琥珀色眼睛的少女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跑到梦境的边缘向下望过去——其余的梦都离它很远很远,这个梦是一座白色的塔,上面蓄积着一个已经被植物占据的湖泊。塔边上有一群色泽柔软的白色鸟儿正在飞翔。

    “我们到了。”X小姐把自家的局长抱下来,她伸出脑袋往下瞧着,然后笑了起来,“我要变成一只鸟!”

    “不是蛾子?”莫里亚蒂小萝莉不自在地在她的怀中更换着姿势,用稚气的嗓音问道。

    “我当然也可以变成一只鸟,这可是梦!”

    然而少女只是信誓旦旦地这么回答,然后她再次跃下,真的在空中就变成了一只扇动翅膀的白鸟,和别的鸟一起落在下面的窗台上。

    她朝里面看过去,发现还有几只鸟早就已经在窗边做出了同样鬼鬼祟祟的动作,于是立刻转过头,用有些古怪的眼神看着这几只混在鸟群中也显得不太对劲的家伙。

    她感觉这里面大概有自己的熟人。不,甚至不用感觉。她觉得这里面的每一个都是熟人。

    “你们怎么都是这幅样子?”她问。

    “因为这种东西看起来最多。”理智小声说话的声音传来,“不过你小心一点,我们正在偷偷地看呢。不要打断……”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类,并不像是内格瑞克里斯所想象得那样热闹。这个人类正在房间里面堆积木。他搭出来一个特别巨大而诡异的东西,以违背物理规律的姿态呈现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宣告自己再也支撑不住,然后垮掉,变成满地的碎片。

    但他还在加高。他跪在地板上,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他谨慎地在上面再次增加了一个小小的积木。整体好像没有出现任何大问题,它依旧顽强地支撑着,以至于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奇特的气氛:有的物品就是这样,只要出现,他就可以成为荒诞艺术的代言人。因为它们太不可思议了,不管放在哪里都会给人相似的震撼。

    X小姐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个个把东西往上堆砌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突然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在这里看着,就连发言都很小声,因为这样的时刻总会让人觉得自己声音的那点震动,都会让这个奇特的庞然大物瞬间垮塌。

    莫里亚蒂局长坐在X小姐的帽子上,强人工智能带来的计算力让她下意识地计算出了面前这个东西的受力与结构,以及搭出来到底有多么的困难——当然,她还在短短的时间里知道了诸如该如何继续搭建下去,这个结构最大能够承受的极限,如何操作之类的信息。

    但她没有说出声。她只是好奇地注视着那个搭积木的人类,似乎正在观察人类这个生物到底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可能性。

    后面的几块积木也相当平稳,它们被安放上去,为奇迹的建筑添砖加瓦。然后是下一个……

    小小的莫里亚蒂小姐叹了口气。

    她转过头,那对翠绿色的眼睛中浮现出真情实感的遗憾。

    “要塌了。”她说。

    一个细微的失误,但带来的结果大概是灾难性的:整座建筑都倒塌了下去。整个房间的地板上都变成了积木的海洋,搭积木的人有些苦恼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熟练地拉起扫帚,把它们全部都打扫起来,归类到一边。

    “我还以为我的最后一次能成功呢。”

    收拾完后,他向镜子里的自己抱怨道,然而镜子里的人只是耸了耸肩,露出“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的表情。

    正当镜子外的人和镜子里的人互相无奈地瞅着对方的时候,门被打开了,脱下帽子的内格瑞克里斯在门外抱着玩偶们,朝里面望了望,然后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可爱,金黄色的眼睛弯弯的,透露出十足的稚气。

    “好久不见,领袖。”他说。

    领袖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他看向门外。

    他的头发眉毛皮肤衣服都是白色,白得就像是正在融化的雪,如果不是那对同样是苍白色的眼睛,十有八九会被人以为是得了白化病。

    除此以外,他身上最明显的颜色大概就是眼睛中黑色的瞳孔,或许是因为在眼眶中占据的比例不大,给人的感觉并不温和,反而有一种异常的锐利。

    但他的声音却是温雅的,如同一缕从绿藻遍地的水池中吹拂过的风,以至于让那对眼睛中好像都多了点笑意:

    “好久不见,先知先生。”

    领袖没有名字,领袖就是领袖。他的名字属于被大众遗忘的东西之一。他自己从来都不会说自己的名字,别的人也从来都不会说。

    就像是先知并不是内格瑞克里斯,也不是在心理服务频道为所有人类提供帮助的人工智能,先知只是一个信仰的符号,被用来寄托那些美好和希望的东西。

    “很高兴你愿意来参加我的葬礼。”

    他用有些欢快的语气说道:“我其实很想像是那些你曾经见过的人那样,在临死前回顾我的一生,讲讲我的人生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曾经有着什么样的爱与激情在胸中回荡,顺便再进行一下忏悔……但我想,我似乎没什么好说的。我的一生并不需要被别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需要被什么铭记。”

    “不过我还是很想见你。”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个不怎么标准的笑容,虹膜明明是如雪一样的颜色——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颜色,但似乎有一种雀跃的色彩正在里面跳动着。

    被内格瑞克里斯抱着的太宰治看着对方,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朝边上的费奥多尔给出了一个眼神暗示。而费奥多尔看了面前的这位“领袖”几秒,最后点了点头。最后他们一起看向了江户川乱步。

    乱步:?

    他的目光从太宰治身上转移到费奥多尔的身上,脸上是满满的迷惑,然后他发现这两个人正在示意他看一眼涩泽龙彦。

    嗯,好像有点懂了。

    江户川乱步有些艰难地翻译出了这几个人刚刚用眼神进行的加密通话:大概是在问他有没有看出来对面的这个人身上有的污染特征。

    这个世界的污染很有特色: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地偏爱于记录和污染生物的遗传信息,最终的表现就是这个世界的生物看上去都像是发育不正常的嵌合体,让这个世界的人类拥有了一大堆徒有其表的外形特征和部分生物独特的感官特征。

    而面前的这个人除了苍白得有点过头,就像是一副掉色的画,与人类没有太大的区别,外表上既没有多出哪个地方也没有少什么部位,更没有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错位与变形。

    甚至可以说,他除了颜色就是一个标准的正常人类。

    是污染带来的影响没有在外界显现吗?还是这种从头到尾都是白色的情况就是污染带来的?

    江户川乱步朝对方看着:除了颜色,就算是他也看不出来对方到底和自己这样的人类有什么区别——当然了,相比较而言,乱步先生肯定是要更加聪明一点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向太宰治和费奥多尔摇了摇头,同时出于某种补偿心理,向他们示意窗户口那几只白鸟。

    于是玩偶们的目光一起朝那里转移,看到了几只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窗口踱步,还张开翅膀啄啄羽毛的鸟。

    X小姐无辜地抬起头,她看着玩偶们,理直气壮地装作自己根本不认识他们,抖动了一下翅膀的羽毛:“咕咕!”

    然后立刻有一片“咕咕咕”应和着她,这几个时空管理局的人在窗台上理直气壮地开始了一场大合唱,然后齐齐飞走了。

    “……”太宰治看着这一幕,他只庆幸加入时空管理局必须要走一遍失忆流程,否则他都不敢想象内格瑞克里斯日后回想起这一幕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想象过很多次死亡,从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考虑这件事情:我到底应该怎么死呢?我当时最大的想法就是别得阿尔兹海默症,我想要死去的时候保持清醒和尊严。最好呢,我应该干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然后就像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天命那样,在小河边的一棵树下闭上自己的眼睛,没有人为我送行,我怀着一颗孤独又崇高的心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的我可真傲慢啊,内格。”

    领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但我有时觉得长大的我比小时候还更加傲慢。死亡?说句实在的,我有点蔑视它……所以我决定去死。作为地球上的最后一个还没有被污染的人类去死。”

    内格瑞克里斯惊讶地看向他:“等等?”

    “啊,我是个没有被污染的人类。这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不重要。”领袖继续用他轻松的口吻说道,“但我想要在死亡身上证明某些东西:人类为什么害怕死?为什么害怕毁灭?为什么害怕什么都没有留下?”

    “听上去有点哲学意味了。”

    内格先生真诚地说道:“不过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在这方面深入研究过。”

    “我也没研究过。因为当年我学的是见鬼的建筑专业。”他回答,“特马的,如果我当初学的东西是神学就好了,内格。”

    第200章 新新时代

    很难想象这个人以前在人类的繁荣时代学习的东西是建筑。这种有些病态的苍白让他看上去更适合某种不需要出门的职业, 沉静的气质则让他像是一个……神学者。就像是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个职业一样。

    江户川乱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学生突然意识到了时间是一种多么神奇的东西。

    那些证明他过去到底做了什么的痕迹已经完全消退,就连他也看不出来。过于漫长的时间让他变成了一个和曾经没有丝毫相似的陌生人。唯一能证明他过去的只有自己脑海里的回忆——而这些回忆无法和任何人分享,也无法在纯粹客观的角度上说服任何人。

    一段真实不虚的经历会被时间磨去, 它将逐渐变得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变成车库里那只无法通过任何形式发现的喷火龙,最后被奥卡姆的剃刀剃去:因为这段经历并不重要, 承认它的存在只会让一个故事复杂起来……

    内格瑞克里斯想了想, 最后轻轻地点下头, 这么回答:“真可惜,我也没有学过建筑。”

    建筑这个学问同样随着离开地球的人类离开了——现在已经不需要研究这个的人, 人类被投入到更“具有价值”的工作里面去:比如说研发和复原, 比如说操控、运转和研究机器人,比如说让人类重新找回认同感和勇气的艺术。

    领袖摊开手, 他显然不觉得关于建筑的学习有什么好说的,但在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怀念的表情:不过这种怀念与学习本身无关, 只是单纯地在怀念那段学习的时光。

    “建筑倒是不怎么有趣, 但那段时光真的太容易让人怀念了。不过在我临死前,我还想和你讨论一点更加重要的事情,缅怀青年还是由我死前的走马灯来完成比较好。”

    他从周围内嵌式的书架拿下一本书, 匆匆翻阅了几下, 最后心满意足地把这一页递给内格瑞克里斯。这位来访者伸手接过来, 看着上面的卡通封面眨了眨眼睛。

    “别在意封面是什么样子的。”

    领袖先生一本正经地说道:“接下来我说点真正重要的东西——那种可以影响接下来地球人的生活轨迹的东西,如果你不介意我在这里说的话。”

    内格瑞克里斯看了看怀里的玩偶, 他怀里的玩偶则是看了看窗外:那些鸟儿没有飞回来, 但也不排除他们正在用什么奇怪的方法继续在这里偷偷地围观着。

    “没有关系, 我们算是未来的同事,没有必要瞒着他们。”

    内格先生用一如既往的认真到过分的语气回答道:“但是, 领袖先生,您真的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和我讲吗?我并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只是一个人物形象被采用的幸运儿,除了幸运以外再普通不过的人类。这种重要的东西还是和那些人说吧。”

    他的目光很真挚,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内心就是这么想的。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没有分享这个秘密的资格。

    “更何况。”他又补充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领袖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难道那些离开的人类又回到了这里,打算把你带到他们现居的地球了?那群家伙有这么好心?”

    内格瑞克里斯又看了眼怀里的玩偶。那群玩偶用无奈的眼神默默地看了回去——面前的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伪装或者替他们伪装的意思,虽然这种事情本来就不算什么机密。

    “无所谓的,反正最后这些记忆迟早都要被清除掉,所以就随便怎么说吧。”

    X小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透着一如既往的轻松意味:“对了,你们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还在?那是因为我特意准备了一个便携式的练习装置,虽然信号更差了一点,但距离的接近完全弥补了这个不足。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比起惊喜和意外,大概是头疼的成分还要更多一点吧。太宰治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事实证明,他们的猜想最后还是以一种很不情愿的姿态落实了,那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估计都在边上悄悄地围观,说不定还会七嘴八舌地发表点评论什么的。

    “似乎也可以这么说?”

    内格瑞克里斯斟酌着使用了这个时代的人比较能接受的一套措辞:“就是我去的地方可能比那些人类到达的地方更远,还有可能永远都不回来。”

    “最重要的是。”他说,“世界会忘记我,就像是我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说完这句话后,内格先生就沉默了下来,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对面前的人来说可能有些过分的残忍,但还是用那对看上去问心无愧的金色眼睛盯着对方。

    他是一个下定决心后就绝对不会反悔的人,或者说,他至少现在是这样的人。

    浑身都是白色的男人看着他,大概过了七八秒的样子,他笑了起来。

    “忘记和没有出现过并不是同一回事。”

    他说:“亲爱的,别忘了,你关于魔法的知识全部都是我教的。好了,现在不用管这件事情了,我们来聊聊我想要和你说的事情吧。”

    太宰治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人类。没有任何劝阻的意思,他用轻松的语气更换了话题:“先不管我的死亡实验,那个重要的话题关于人类还繁荣的时期。”

    “哦,其实并不意外。”

    X小姐在他耳边这么说道:“神秘学上的很多东西,我们都知道这么做是可行的,只是我们一般做不到而已。就像是我们知道该如何制造贤者之石,但很少有人能够有运气找到材料,完成第五元素的擢升。”

    “同样的,对于一个专业的神秘学家来说,他们并不难猜测出需要把一个在历史上留痕的人的存在抹除的仪式到底是为了什么。”

    涩泽龙彦点了点头,无声地对X小姐所说的话表示了赞同。

    超乎想象的牺牲往往是为了同样超乎想象的事业。以足以接受的代价获得更想要的东西的神秘学从来都不公平,但也充满了公平。

    “在讲这件事情之前,我觉得我应该和你说说我到底是怎么没有被污染的。具体的情况稍微有点复杂……”

    领袖想了想,微笑着把双手背在身后:“当时人类文明正在研究应对污染的方法,研究神秘学的人提出了梦境上传的方向。我大概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你可以理解为我已经死了,但还在这里生活着。”

    内格瑞克里斯看了眼周围,对这个他倒是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说道:“可我记得你之前说过,神秘学是没有办法理解污染的。”

    “是这样。那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是没有办法解析的乱码,甚至一解析就会导致自身体系的失灵。但不代表我们真的拿它束手无策,那个时代更注重实用性而不在乎背后的原理。”

    领袖先生低头看向自己:“看啊,污染奇怪地偏爱着这片土地上生物的基因,那我们就放弃基因,变成无实体的生命。不过这到底是自我毁灭还是逃离本身就是很难分清的东西。”

    “甚至这也没什么用处。”他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万一它们想换个口味呢?毕竟那本质上是一串信息,理论上就连灵魂本身也不过是可以被它们覆盖和读取的数据。而且人类自认为也不会被逼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知道的,信息在宇宙中传播的速度绝不会超过光速。他们只要带着还没有被污染的人类逃走就可以。他们觉得污染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信息污染。这种东西看上去恐怖,但对于这庞大、荒芜而又死寂的宇宙来说,想要侵染全部还是太过于困难。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总是想要取代降临地点的生物,他们需要别的力量来打破光速的限制。这是属于这个种族的飞升的道路。

    说到这里的时候,浑身雪白的领袖沉默了下来,接着又说道:

    “但还是有人接受了这个计划。因为他们虽然没有被污染,但本来就要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或者意外而死去,这种计划能让他们继续延续自己的生命。这些人构成了计划最初的实验人员,其中很多都失败了。但还是有人成功,我算是其中的一个——不过现在梦境里只有我一个,他们早就自杀了。”

    这听起来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故事,讲故事的人表情也算不上是愉快。但太宰治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为那些选择死去的人感到开心。

    他发自内心地讨厌死亡并不算是真正结束的世界。让死掉的人都可以好好休息吧。他想,因为这个世界太糟糕了。

    然而他高兴得可能有点早,因为下一句话就让他重新皱起了眉。

    “现在我想要把这个计划重新提起来。”

    因为浑身雪白,站在那里就像是全身被雪埋住的人类说道:“出于某种宗教上的必要。”

    内格瑞克里斯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下意识地开口:“可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和我讲的必要,我本来就不是……”

    “你不觉得神应该有一个神国吗?”

    对面的人类只是打断了这句话,认真地询问道:“过去那些宗教都给我们做好了榜样。不管是天堂、成仙、长生与逍遥这样的擢升,抑或是地狱、贫穷、灾难之类的惩戒——无非都是对遵守教义的人的许诺,能够让人们更好地被统一起来,为了某个目标团结在一起。而我觉得,这个技术正好可以为这个目的被很好地运用起来。”

    太宰治看向费奥多尔:很好,这就是他并不相信也不愿意信任何一个宗教的原因。对于死后的世界与什么长生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对于他来说人只存在于“活着”的世界里。

    费奥多尔没有看太宰治,而是默默地挪开了视线:好吧,这种东西他也从来都不相信,不过谁能否认它的好用呢?如果不是路线的问题,他肯定也会用用这种手段的。

    涩泽龙彦看着这两个人,最后发出统一的猫咪嗤笑声:按照某个理论学派,这种东西就算一开始没有,只要信的人多了也绝对会从这个世界上凭空出现……

    内格瑞克里斯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送走过许多人。”他说,“这个时代的人类大概和过去每一个时代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已经选择好了自己的死亡,他们把死亡当成一切的终结并且庄严以待,并不抗拒也不妄图逃避。他们的离开骄傲而又富有尊严。”

    “就像是你一样。”他看着面前这个可能是地球上唯一的没有遭受过污染的人类,笃定地点了点头,“和你一样。”

    可对方没有接话。这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失去的人只是看着他,他的目光有一种和煦的忧郁,就和他身上苍白的颜色一样柔软而缺乏进攻的攻击性。

    “哦,谢谢你,还觉得我是这个时代人群的一员。”他说,“我时常觉得自己是旧时代遗忘而不被新时代接纳的老古董。”

    “但宗教早就接纳你了。”

    内格先生指出了这一点,他脸上的笑容中开心的意味多了几分:“所有的智慧生命都是我们的同伴,所有的生命都值得尊敬。领袖先生,这是你写的句子。”

    领袖“啊哈”了一声。他看着塔外,久久地出着神。

    这是抑郁症的时代,迷茫的时代,自杀的时代与寻找自己的时代。后现代的他们并不需要所谓的优待,甚至被污染的他们也不苦恼于污染,他们更多地是在这个废弃的大地上思考。

    ——为什么我们要被抛下?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要在这个世界寻找到什么样的定位?我们是否还要去追求些什么?

    他想到自己即将开始的死亡实验:就像是那些早就已经自杀的同胞那样,他并不害怕死亡。这个世界上被污染的人类也不害怕死亡。但离开的人类害怕,或者说他们总是处于不安当中,他们畏惧地逃离了自己的母星……这是为了人类文明不死。他们当初是这么说的。

    所以死亡是什么样的东西?它是存在的反义词还是生命的反义词,又或者是意义的反义?那不因死亡而死去的东西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摇摇头: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人类琢磨不清楚的东西。人类的逻辑思维在它们的面前总是这么苍白。

    太宰治看着这个沉思的人类收回目光,这位苍白的领袖转过头,突然笑着问道:“对了,你们几个会搭积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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