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词叫“破防”,“破大防”,心理层面建设的防御一但被破,即便曾经感觉幸福的人,现在也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毫无光明。
以前六国消息不通,赵国百姓周围的人过的都是差不多的生活,被管制和需要遵守的体制都是一样,就像筑起了一道围墙,让他们听不到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所以,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现在,和他们做一样事情,一样身份,家里的儿郎一样的功勋者,说不定都已经加官进爵了。
即便没有加官进爵者,总有一天也有这样的希望,每一个人都有……
而他们,做牛做马,甚至牺牲奉献一切,有什么用,祖祖辈辈,永远摆脱不了最下层阶级的身份。
第一次,他们真实的真切地感受到了“阶级”这座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所以,他们骂什么啊,他们有什么资格来骂啊,他们羡慕秦国人,按照秦律,若他们是秦人,他们现在的这些人,早就是功勋了吧,再不济,因为家中儿郎男子的功劳,也应该是富裕之家了,而不是现在,除了悲痛亲人的战死沙场,还是一层不变,甚至因为劳动力的丧失,过得还没有以前好了。
他们那些最亲的人,死得……毫无意义,死了也就死了,尸体埋骨沙场甚至都没人管,不知道被什么野兽还是天上食腐的大鸟吃了,因为这里是赵国,他们是赵国百姓,让他们永远被压迫在底层的从来不是秦国人,这就是范雎今天给他们讲的道理,直指他们所有赵国百姓的内心。
像一根刺,狠狠地插进他们的心脏,关键是他们连反驳的力气和理由的都没有。
范雎牵着赵政向前走去,那些愤怒的赵国百姓,现在变得悲伤,他们在可怜他们自己,内心甚至升起了一种可能灭族的罪行想法,他们突然觉得,最痛恨的或许不是应该是秦人……
面色悲呛,盖过了心中的愤怒,哪里还有心情扔什么菜叶,辱骂什么秦人,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秦人,他们都羡慕到不行。
当然,他们不知道,赵国若是奉行商鞅变法那一套,估计早已经分裂或者成亡国奴了,当然范雎是不会现在给他们说这些的。
至于秦人好吗?要让范雎来说,也能将秦人的生活说得猪狗不如,秦人的体制垃圾都不是。
但谁让现在放任百姓辱骂攻击他的是赵国人。
赵政眼睛能射出毫光地抬头看着范雎,以前辱骂憎恨他的赵人,被仙人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看看那老者突然就嚎嚎大哭地坐地上了,口中不断的嚎着“儿啊,你死得不值啊。”,看看那妇人,扶着墙捂着心,就像心要被撕裂了一样,哭得撕心裂肺,“郎啊,你死了,家里活不下去了啊”。
同样的一句话,对不同的人效果是不一样的,比如范雎刚才所言,对赵国的功勋来说就没有什么感触,但对赵国的这些百姓,特别是越艰辛的百姓,如同惊雷贯耳,如同利剑刺心。
没有感同身受的悲伤,哪有什么共情的说法。
邯郸道的尽头就是赵王的宫殿。
这个时候,还没有什么上朝的说法,都是有要事,派人去通知,让人前来商议,所以经常被王传讯召见的大臣就是最得宠的。
亲疏之别十分明显。
至于上班打卡是谁发明的?范雎不由得看了一眼手上牵着的,昂头挺胸鼻孔都快朝天的小孩。
就是这个破小孩。
鸡打鸣时,无论有事无事大臣们就得聚集在一起,商议一天。
祖龙本人也身先士卒,忧国忧民之第一人,怎么说呢,他的一些条例被后世批判为暴政,但他是真的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时时都在为天下百姓奔波。
后世批判他的律条,却没有想过是站在发展了几千年后的前提下,用多出的几千年的集体智慧,高高在上地去指责,自以为高明,其实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走完邯郸道,赵王宫殿前,两排人正被压迫着跪在那里。
在范雎到来时,已经有人大声道:“抬起头看看,你们秦国的使臣来了。”
“告诉他,你们所犯之罪行。”
“大声呼救,或许,秦国的来使会想办法救你们。”
嬉笑,嘲讽,辱骂。
两排人目光暗淡,咬着牙,任由鞭子抽在身上,一声不吭。
他们是秦国的士兵,现在的俘虏,丢尽了秦国的颜面,再无荣光,只剩下屈辱。
他们无颜抬头,特别是面对故国来使。
他们知道,赵人让他们跪着,是为了羞辱来使。
范雎非秦人,并没有那么大的荣辱感,但……
走过专门的赵人留给他的两排人跪着的中间的小道。
范雎突然停了下来,对赵政大声道:“看着他们。”
“记住他们。”
“他们现在虽然跪着,但并不卑微。”
“他们是秦国的大英雄,是真正的秦国铿锵战士和铁骨男儿。”
“秦国现在的和平与富裕,秦国百姓现在能生活得安稳安康,就是他们这些人,用身上的血肉白骨,用不屈的意志,换来的。”
“作为秦国公子,你需要铭记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眼神涣散的两排人,精神都为之一震。
等他们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范雎放手,让赵政上前,赵政一步一回头,然后对着两排人,行了一个秦国国礼,还有些稚嫩的声音道:“仙人说,你们当受我一礼。”
“昂起头来,至少在我面前,你们有资格昂起你们的头颅。”
“你们是我秦国的勇士。”
不知道为何,眼睛开始朦胧。
无数日夜的屈辱,他们时常也幻想过,若有朝一日他们还能重返故国,他们的同袍,他们的家人,会如何看待他们?
现在,秦国的公子,坚定的告诉了他们。
眼睛中有了光,如同烈火在燃烧。
范雎也在仔细看着这些人,或许归秦的路上,这些人也将是最好的助力。
范雎虽然计划着让秦国人主动来接他们回秦,但归秦路上太多的未知,并非什么人都信得过。
而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这些深陷泥沼之人,现在最需要的其实仅仅是最简单的肯定和尊严。
有时候,尊严比生命更加重要。
范雎对褚长曲说道:“褚大人,还请给我一份这些人的名单,等我回秦之后,好让人加倍地给他们的家人发放体恤金,并根据他们的功劳让大王进行封赏。”
赵国人:“……”
在秦使面前责辱这些俘虏,本是为了羞辱秦国,怎么突然变成了,秦国士兵的悲壮刚烈,秦国朝堂对士兵的体恤和慰问?
看看那些俘虏,突然就有了精神似的。
褚长曲还没回答,旁边的赵将扈辄深深地看了一眼范雎,士为知己者死,秦国士兵骁勇,士气高昂远胜过六国,或许并非没有原因,说道:“使者见王,不得耽搁。”
范雎心道,没有拿到这些秦国士兵的名单,也无妨,正好给了他一个以后去见见这些士兵的理由。
继续前进,范雎温和地问道:“不知道这后面的路,还安排有什么节目没有?”
颇有一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
范雎能依仗的,其实就是仗着赵国人不会杀他,前提是他本身拥有一样又一样赵国人迫切需要得到的东西。
欲望会让赵国人反过来保证他的安全。
不然就他刚才这一路上的得瑟,就足够赵人杀他好几次了。
国之利益面前,范雎这一人的性命,在赵人看来,的确微不足道。
赵人肯定懂得如何取舍。
扈辄,褚长曲等:“……”
进了宫殿,后面倒是没出其他意外。
赵王召见了一些近臣,还有一些是厚着脸皮来看热闹的,他们也想知道,这秦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没有人会信一个秦人真的会为赵国提供养马和强民之法。
也有人是来看这秦人是如何被五马分尸的,刚才殿外,分尸的马匹都已经准备好,在那里候着了,范雎还好奇地看了一眼,结果被告之是他等会的刑具,表情多少有些微妙。
赵国官员的表情颇为有些古怪,傲慢,鄙视,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有殿上传令的士卒大声道着:“秦国质子,秦国使臣觐见。”
但其他人半点反应都没有,不过是投过来些许目光。
范雎牵着赵政走上前,大殿上方坐着的正是赵王偃,威严威风得很。
范雎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赵国之亡,历史学家们将其原因就归功在了这位昏聩之君身上。
赵国不缺良将,但这位君王就是不用,他专使用不会打仗的亲信带兵,将六国第一的骑兵一次一次直到全部葬送。
赵国富裕,兵强马壮,代地产马量六国加起来都没有它多,加上华北平原这千古肥沃之土提供了大量别国都羡慕不来的军粮。
有马有粮有军队更有千古名将,但都比不过这位赵王能作,在感性方面,历史上或许只有后唐李煜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怎么说呢,他不仅仅在军//政上作,在生活方面也不逞多让。
他废弃如今背景和家族庞大的王后而立一娼妓为后。
他废掉为赵国甘为质子的太子嘉,而另立娼妓之子为太子。
顶着所有人的反对,没有任何人的赞同,弄得朝廷动荡,整个赵国难安。
一意孤行,为爱丧国,彻头彻尾的恋爱脑。
或许是小说家笔下的男主角最佳人选,但绝不会是一位圣明的君王。
当然,这也可能是家族遗传,比如开创胡服骑射让赵国真正强大起来的赵武灵王,他也废了大儿子立小儿子,大儿子造反,失败后去找这老父亲,结果,被他这亲立的小儿子杀了大儿子不说,还将他困在沙丘宫活活给饿死了。
当然,此时的赵王偃,看上去颇为英武,声音都有些浩荡的回响:“听闻秦使特意来赵,是为帮我赵国强大子民,助我赵国饲养更强壮的马匹?”
周围一片低沉的嘶笑声。
秦人助赵?岂不可笑。
直到范雎回应:“自是如此。”
“还请赵王将外面那五马分尸的刑具撤去,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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