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神秘路线’的火种,守护圣晶的十七卫士之一。那会儿我就跟那长辫子的姑娘差不多大,不过没她运气好,我想走的路线一直排斥我。
“所以我只能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最后一个是我父亲。最危险的时候,他病急乱投医,让我把圣晶吞下去,让我发誓,就算粉身碎骨,尸体也不能落到外族手里……后来他先粉身碎骨了,甚至没来得及把他的火种留给我。
“不过我都被‘神秘’拒绝了那么多年,就算他的火种给我估计也没什么戏。也正因为我是普通人,才能多活这么多年。”
她说着笑了一下:“现在想起来真奇妙,我记得那块圣晶有半个拳头大,沉甸甸的,但当时居然没噎死我,也没砸穿我的胃。石头滑进我喉咙的时候,好像突然就缩小变轻了,感觉跟吞了颗豌豆差不多。消化道本来也是不能存留异物的,但你就一直待在那。”
乌鸦没跟着笑:“我怕火吗?”
“不怕。”
“在沉船里待了好多年,应该也抗腐蚀。”
“嗯。”
所以她不能死,因为她哪怕自焚,哪怕化成灰,石头也会像被诅咒的舍利一样析出。
乌鸦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话到嘴边,他换成了:“后来呢?”
“我一直能感觉到你,我小时候……还妄想成为火种的时候,每天会跟别的孩子一起,到我们供奉火焰晶碎片的地方修行。你给我的感觉,和靠近那碎片时有一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后来想起来,大概因为它是死物,你是活的吧。”
乌鸦没打岔,用冰凉的手冷敷着左眼,他静静地听着。
“我那时候还断断续续地做过一些奇怪的梦,可能也是因为你。”
“梦见什么?”
“大多数时候会梦见一个很高大的人,看不清脸,但感觉年纪肯定很大了,因为他站在那有种很厚重的气质,像山。”伯爵说到这,看了乌鸦一眼,“我一度以为你会长成那样,但……目前看,差距还是挺大的。”
乌鸦干巴巴地说:“不好意思。”
他既不厚也不重,搞不好还活不到“年纪很大”的时候。
伯爵:“还有一些零碎的场景,记不清了。说来也奇怪,我那时候反复揣摩过那些梦的含义,擅自做了无数种解读,结果现在一说还是都忘得差不多了,果然是上了年纪。”
为什么要努力揣摩解读那些梦?
乌鸦预感到了她的后文,胃里忽然开始绞痛。
然后伯爵就用自嘲的语气说了出来:“在地下城,像我这样的‘浆果’不管什么‘品相’,价格都很低,跟赠品差不多。年纪大一点的还好,我当时那种刚脱离幼崽的年纪,不往死里打药八成养不活,那些哈波克拉特斯人心里明镜似的。我大腿的皮肉里一直藏着给自己一个痛快的药。但我活下来了,因为我那段时间一直有个幻想——”
她以稚龄之身承受的所有苦难,都是那未知神明的考验,为了天降大任。
“‘神秘’将我拒之门外,也许因为我是被‘圣晶’选中的人,我要走的是这条前无古人的路线。”
这不就解释得通了吗?
“我是靠着这种期盼熬过来的。”
然而,世界上没有神,即便有,神也抛弃人类很久了,更不会垂怜于小小的她。
“你出生的时候,其实我还没完全弄明白生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我感觉到那块圣晶离开我了。”
伯爵的说法很唯心,乌鸦试着理解这句话:“这么说,那块石头转移到了我身上……”
“不,你就是它。你在我身体里待了一年多,我知道。”伯爵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笃定而平静,乌鸦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平静。
她的父亲、朋友、自己……死去的与活来的牺牲,换来了一场幻灭。
那所谓“圣晶”没能让她走上新的路线,没有带来新的火种,它变成了一具毫无灵魂的躯壳。
而最残酷的是,这幻灭并不完全,因为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重考验,今天的傻子,会不会明天一睁眼就变成火种。
明日复明日。
十七年,八个孩子,半途而废的路线,化为灰烬的火种,一头牲畜。
乌鸦无言以对。
两个人沉默下来,只能听见不远处人们吃喝的细碎声响,偷偷摸摸的,也像一群老鼠。
分明是乌鸦过来搭话的,但这会儿无法忍受沉默的忽然变成了伯爵,她几乎带着一点逼问的语气说:“你还想知道别的吗?继续问吧。”
乌鸦其实有很多问题。
比如她提到的“三条路线”是怎么回事,比如所谓“纯白火焰晶”到底长什么样、有多少碎片。
比如是什么“感觉”让她那么确信,世界上能有“吃水晶生出个人”这种离谱又玄幻的事。
比如她来自哪里,当年家破人亡是被谁出卖,为什么她看茉莉的眼神暗含疏离,为什么她没和普罗米修斯先生合作,她在浆果圈里偷偷阅读的是什么东西……
乌鸦张了张嘴,接话慢了半拍,伯爵却已经有点焦躁地搓起了手,不等问就继续说。
“我们很幸运,哈波克拉特斯人一看到你,就决定把你留下来当种公。种公发育晚,最佳年龄是十六到二十四岁,这给我们赢得了一点时间。”
她自顾自地用言语填充着两人间的空间,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注意力从乌鸦身上移开。
“但我没想到这点时间不够用,十六年很快过去,我始终没找到机会,老鼠要卖掉你。实在没办法,我只能用特殊的手段留你,哪怕只是躯体,早知道……”
“伯爵。”乌鸦忽然打断她。
伯爵有几分不自然地看着他笑了一下:“虽然你是圣晶,但生理意义上,你还是该叫我‘妈妈’吧?”
乌鸦一摊手:“你又不想听,我干吗要叫?”
伯爵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人打了一下。
“‘伯爵’是秘族起的,所以你真名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伯爵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忽然哑口无言。短暂的空白后,她努力回忆了半天,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当然能……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要算起来,我叫‘伯爵’的日子比之前长多了,早习惯这个名字了。”她很宽容地说,“你要是实在嫌弃秘族起的名字,随便称呼个别的什么也一样,让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
这说法好耳熟,加百列似乎说过差不多的话。
“好吧,”乌鸦点点头,“之前一直是我在问你,你就没有想问我的话吗?”
我的来历是什么?我到底是不是火种?我为什么忽然不傻了?我能为你、为你的过去和未来做什么?
伯爵再一次哑口无言。
于是乌鸦就知道了,伯爵看他时似喜又嗔的复杂神色,原来不单是因为他“来晚了”,她给他下毒时的憎恨,也不单是失望他是个傻子。
他的存在就让她恨。
然而她不能认领这种怨恨,因为那样,她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她甚至已经不敢面对,自己付出一切的“圣晶”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幸好这时五月解救了陷入绝境的成年人。
五月这辈子除了吃就是被吃,什么正事也没干过,刚破坏完一圈芯片,他头一回有了成就感。举着那“自动取片机”,这小子没过瘾,正四处踅摸“漏网之鱼”,一眼看见了伯爵,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
“那个……您,”他雀跃地伸手戳了戳伯爵的头发尖,预备要卖安利似的堆着笑,“芯片取了吗?”
伯爵逃走了。
乌鸦摩挲着口琴,又看见不远处小脸焦黑的珍珠,安抚似的笑了一下。
这时,茉莉大步走进来,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我说,你左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用眼过度,”乌鸦脸不变色心不跳,“所以你以后也得注意用眼卫生啊小朋友,不然近视了,可找不着眼镜店,弄不好还得回来打劫耗子。”
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转移,一提到“耗子”,茉莉就又糟心起来:“我们之后怎么办?”
她看向这临时避难所里的人——不是孕妇就是儿童。
这好理解,除了“嬷嬷”,只有处于短暂哺乳期的“种母”才能不怀孕。男人们几乎都有残疾,不是身残就是脑残,鼠人有自己的狡猾和残忍。
要照看全圈的“牧羊犬”,坠着婴儿的母亲、残疾人,逃亡时肯定都落在后面,也因此错过了生机。
不等乌鸦说话,茉莉就皱起眉:“先等等,让我自己想……我觉得这里再怎么说也比上面安全,吃的喝的也能凑合一阵,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躲躲,等他们打完再跑?”
乌鸦摇头:“你再想。”
茉莉:“他们的炮弹会打到地下来吗?”
迅猛龙也跟着凑了过来。
乌鸦就干脆招手叫来草莓和取完芯片的五月,把逃亡小分队召集起来开会。
“这么大规模的冲突,不是一个城……甚至可能不是一个区的事。”乌鸦一下拔高了视角,让出生就没离开过星耀城的几个人很不习惯。
迅猛龙无知无畏地发言:“摩羯洲是我们的地盘,他们本来就是移民,我们可是有天赋者有军队的……”
茉莉大声嗤笑,阴阳怪气:“谁跟你‘我们’啊,狗?”
“你!”
“求同存异,先不内讧。警果兄你尽量让着点孩子……”
迅猛龙闻言,努力把风度往回捡。
乌鸦语重心长:“不然你又挨打。”
迅猛龙:“……”
“我知道这里是摩羯洲,来支天赋部队能把地下城铲平了。但天赋者出场费肯定不低吧?人吃马累都要钱吧?我们这个边陲小地方为什么会乱成这样?还不是因为天高……那个角区远,看着也没什么资源,花钱整顿这里不划算么?”
迅猛龙:“……”
“至于另一方,也就是所谓‘鹰派’,大概都是在军方有势力的,想找个借口消耗一下国防……洲防资源,趁机扩大家族影响力。通俗说就是多捞一点——今天这冲突最后怎么定性,要看角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们别问我,我不知道‘东风西风’都是谁,我连角区在哪都不知道。”
五月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意思是,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完吗?那我们会不会挨饿啊?”
“不,这场冲突应该很快结束,”乌鸦拍了拍迅猛龙,“兄弟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别看你署放炮那么热闹,一会儿他们就得撤。他们撤退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再不跑,等大狗熊接管了地下城跟地面长期对峙,我们再想浑水摸鱼就难了。”
迅猛龙果然不高兴了:“为什么?”
高贵的血族难道还打不过秘族这些刁民吗?
乌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你们治安官快死了。”
迅猛龙刚要反驳,不知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寒噤:“你是说那个……那个白色的……”
他嗫嚅了几下,把“魔鬼”咽了回去。
茉莉一下坐直了,兴奋地摇晃他:“所以那个加百列到底什么能力,厉害吗?你看出来了吗?”
“我不会看,我又不是列文虎克。火种阁下麻烦你高抬贵手,我不像警果兄那么硬朗!”乌鸦从她手里挣扎出来,“只是个猜测——我猜他能盗用血族的能力。”“这个我也看出来了。” 茉莉点头,又说,“但他说自己用完了啊,他撒谎?”
乌鸦懒洋洋地说:“可能性不大,你看他那样也不像爱撒谎的人。”
“啊,为什么?”草莓问,“他是好果……好人吗?”
“也不是这意思,”乌鸦觉得这姑娘心理年龄更小一些,对她格外多了点耐心,“编谎话挺麻烦的,所以大家一年只过一天愚人节。人们说谎,基本都是身处劣势、或者有别的不得已,能明抢谁诈骗?”
草莓:“……”
茉莉长这么大没见过几个靠谱的大人,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总想模仿,学着乌鸦的样子思考了半天,她说:“那他要怎么杀治安官,假扮血族混进去刺杀?他肯定还有别的能力……我知道了,他肯定有别的血族衣服!”
五月和草莓一起打了个寒战。
乌鸦笑了,有意无意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要是那样,我们天使长大可以在地面刺杀治安官嘛,环境不是更好把握?”
“那个治安官是天赋者,据说还有好多‘天赋物’吗?应该很难杀吧?”茉莉说,“也许他想靠秘族先跟他们干一架,削弱血族战斗力呢?”
“不会,引发混乱就像放火,”乌鸦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烧起来就控制不住,后面怎么发展谁也不知道,用这个削弱敌人不靠谱。比如支援来了,治安官大人也不那么上头了,躲进手下的保护里,乱成这样,天使也不好逮他制裁,不就弄巧成拙了吗?”
茉莉:“那他为什么要引发混乱?”
同时,遥远的地面上,有个人几乎与茉莉同时开口:“那我为什么要引发混乱?”
“治安官的天赋听着不像能打的,所以一但发生冲突,他肯定会动用大量天赋物,”乌鸦像是怕谁听不清似的,刻意放缓了声音,“我猜大天使不但可以通过某种方法,盗用血族的能力,还能现场把‘天赋物’里的东西拿来,借花献……治安官。”
“至于他动手时间。”乌鸦抬头,鼠头人的芯片室里挂着个时钟,“天使长看起来蛮重视仪式感的,加百列在传说里是‘炽天使’,唔……正午——不对,血族人的习惯叫‘午夜’,感觉跟他很配……”
离现在一个小时,正好够这些人休整。
“既然你向我祈祷……”加百列伸手捏住一根缠在他耳朵上的金线,绕在了指尖。
“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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