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一枪爆头的无名氏老兄——姑且叫他“死者甲”,死前和几个扛枪的年轻人、佐伊以及一个秃顶在一起。
按照佐伊的描述,这场景叫做“火奸以‘救援同伴’的名义,骗了她和法官、几个驿站卫兵出去”。对号入座,死者甲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火奸”,秃顶是法官。
佐伊的说法是“他们一出去就遇到了敌人埋伏”,但乌鸦看到的场景并不是他们“出去”,而是他们刚从外面进来。
几个人都很狼狈,身上多少带了伤,秃顶法官脸色阴沉地走在最前面,几个卫兵都臊眉耷眼的,死者甲情绪激动,佐伊在拉着他安抚。
“几位义士扛着枪出去救援”的说法也是真的。但很明显,救援失败。从死者甲的脸色和肢体语言看,他好像在大声指责什么。佐伊拉了他几次都被甩开,然后死者甲吼了句话,所有人都站住了。
乌鸦根据口型判断,他说的大概是“你们根本不想救人,完全是为了火焰晶碎片”。
这一嗓子吼完,画面静止了几秒,然后秃顶法官猝不及防地掏出把枪,回手把口无遮拦的死者甲送走了。
好巧不巧,这时死者乙——也就是中老年版的洛追了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目击亲朋好友杀人,死者乙第一反应是上前询问,出于对老朋友的信任,他没什么防备。
可惜他突然冒出来,把心里有鬼的秃顶法官吓了一跳,仓促间没编好瞎话,想出的说辞大概是漏洞百出。死者乙越听神色越疑惑,连连发问,秃顶法官哑口无言。随后死者乙好像明白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浮起难以置信。
惊讶脸没成型,就被身后的佐伊一刀穿了心。
乌鸦盘了盘手上的漆黑契约,那祸从口出的死者甲遗愿是:揭发真相,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
对于拒绝复仇任务的乌鸦来说,这个活其实有点擦边,好在“应有的惩罚” 比较宽泛。而他既然不幸挑中了这个驿站,开车闯进来时就已经身在局中,干脆接了。
加百列突然凑到乌鸦跟前,惨白的手指伸向他的左眼,堪堪停在他睫毛下——乌鸦攥住了他手腕:“文明,先生,请勿触摸。”
“好吧,”加百列遗憾地缩回手,“你看到什么了?”
“慢慢说,先吃。”乌鸦不慌不忙地卷起袖子,“在地下城折腾了这么一整天,你俩不饿吗?我都快饿晕了。”
茉莉对吃饭不感兴趣,拍案而起:“前途未卜的,吃什么吃?你先……”
乌鸦掀开食盒,一股陌生的香味倏地膨胀,迎头把茉莉的话堵回肚子,砸进胃里“咕噜”一声。
“嚯,”乌鸦感叹了一句,“可以啊!”
虽然是半软禁,但佐伊给他们的伙食还挺够意思。除了新鲜牛奶,还有水果、红茶、炖得软烂的肉羹、现烤面包卷……外加一份盖了枫糖的吐司布丁。
旁边小编织袋里装着好心火种们送来的肉干和奶糖。就连餐具也很体贴,没有筷子刀叉之类,配了一堆勺。
别说地下城的“家畜”,就连地面上血族培育的高级宠物,也是吃压缩浆果粮和速食罐头的,所以草莓他们才能凭一块饼干就认出加百列。
“这……呃,”茉莉喉咙可疑地动了一下,“都是什么?”
“是一些普通食物。”乌鸦想,“是很久以前,人们随意摞在自助早餐厅里的东西。”
乌鸦没回答,只说:“你尝尝。”
茉莉小心地闻了闻,尝了一小口,惊奇地说:“热的。”
随后她一发不可收拾,转眼大半碗肉羹下去,被肚子里的热气吹出个寒战。泡过河水的僵硬手脚暖和过来,连同她绷紧的神经一起松弛了,茉莉忽然罕见地自省起来:“我刚才好像是有点疑神疑鬼了。”
细想起来,人家做了什么呢?
给他们提供了住处、好吃的,帮忙处理了伤口,只是审查前不让他们出去乱晃而已,理由也很正当。将心比心,如果是她,突然遇见一大帮陌生人,也不可能立刻信任吧……她只是到了个陌生环境,都这么一惊一乍呢。
“所以我以前吃的都是什么鬼东西,”茉莉忍不住感叹,“这才是给人吃的!”
加百列:“不好意思。”
茉莉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才想起这家伙披着血族的皮,给他们客串了好几个月的饲养员。
“你……你还好吧,”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茉莉还是客观地嘟囔说,“我们以前连饼干也没吃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烤饼干?”
加百列:“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自制浆果饭, 从入门到大师》。”
“你不是去追杀那个‘洞察’的吗?”
“我需要假期,不赶时间,我也不是就屠宰一个爱好,烹饪也很有意思。”
茉莉珍惜地把一颗葡萄分成两口吃:“但你也没烹别的,一直在烤饼干。”
这里面难道有什么深意?
加百列——爱好烹饪的杀戮天使回答:“因为其他的都没学会。”
茉莉:“……”
乌鸦插话说:“材料也不全吧?”
“嗯,我申请购买一些鲜果,城堡管家认为超预算,拒绝了。”
茉莉正要去捏葡萄的手一顿:“很贵吗?这不是树上长的?”
“不是你想的那种野外长的树,大多数野果只是吃不死人,并不好吃,好吃的有的是小动物排队等采摘,轮不到我们这种五感退化、一睡一宿的笨猴。”乌鸦估计她差不多吃饱了,才慢吞吞地开口说,“这种新鲜水果送到你的餐桌上,源头上要有人育种,有人管理种植园。水果从成熟到腐败用不了几天,采摘运输的难度你可以想象,这些事谁来做呢?”
“你吃的肉羹也不是老伊森打的野味,我们这种装满了罐头和浆果粮的肠胃消化不了皮糙肉厚的野生动物。”乌鸦顿了顿,想起楼上的“小肥雏”们,还是把“这是年幼的养殖家畜”咽了下去,又掰开一块面包卷给她看,“就算省略种植采摘过程,从小麦到面,也要反复筛选研磨,比在地下城杀人放火的工序复杂多了——何止贵,这玩意相当奢侈。”
茉莉愣住。
她的梦话里都在说“我是人”, 但其实没做过人。
在血族手里当宠物的时候,浆果粮和罐头好像都是从天而降的,空气一样自然。而在爱丽的描述中,故乡“方舟”里那柔软的奶酪、晶莹的蜜糖,也都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是方舟奇迹魔法的一部分。
她只知道人是高贵的,靠天生地长的动植物活着,能在阳光下兜风,不像那些卑鄙的血族,只会附在另一个种族身上吸血。
童话里长大的小战士没沾过铜臭气。
“在人类社会生存的第一条经验,我们都是‘会计’,吃饱了没事干,就会自动给所有东西上称估价,包括自己。”乌鸦提示她,“进来的时候,你看见楼下那些穿灰衣服的人了吗?有人在吃东西,吃的什么?”
“我没注意,因为你当时……”茉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啊,对啊!”
如果当时有人在吃这种热腾腾的新鲜食物,大厅里肯定能飘香十里,她不可能“没注意”。
现在想起来,大厅里的人让她想起鼠头人的“养殖浆果”,人们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茫然又麻木,完全不是她想象中逃离苦海获得自由的样子。
这时,加百列对旁边的枫糖布丁产生了兴趣,礼貌地询问:“这个可以给我一点吗?”
“问她。”乌鸦指了指茉莉,“这是给妹妹的,咱俩借了她的光,楼上孕妇儿童估计都没这待遇。”
茉莉:“我不明白,为什么佐伊区别对待?我也不认识她……她看出我是火种了吗?”
“看出来她就不敢了,低等级的火种之间大概没什么感应,我看那几个‘神圣’都没发现。驿站不事生产,物资都是其他地方来的。楼下那些人既然已经定好去处,吃住费用,应该都是他们接收方垫付的。以后这些会繁衍、会干活的人会变成接收方的资源,他们现在吃的东西,就是用他们未来付的——他们运气不错,这接收方看着还算正派。”
“那这是谁付的?驿站长说我们还没有接收方。”
“你没看出来吗,驿站长说话不算数的。‘法官’不点头,驿站长不能做主接收我们;需要临时安置我们,他又要去求佐伊,大概这个驿站的资源分配权也不在他手上——就连门口的卫兵都是来给佐伊看门的。”
茉莉:“……”
完全没有,这都怎么看出来的!
她再一次对乌鸦的“火种能力”产生了极大好奇,明明大家都是两只眼一双耳,一道走过来,这个人怎么就总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
乌鸦笑了笑:“这是佐伊对你的投资,她想要你用未来来付。”
一个血族培育的精品,美丽、天真、活泼……能说会道,看起来还很聪明。
该有多招人喜欢啊。
最重要的是,这是“无主物”,价高者得。
“如果我没猜错,过一会儿佐伊会来找你,她会有意无意地向你透露那些灰衣服的人以后的生活,然后给你两种选择,是跟他们一样去当吃糠咽菜的劳动力,还是去一个能锦衣玉食的地方,继续当宠物,只是主人换成人类。”
乌鸦说这话的时候,支在桌边的手肘撑着头,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冷峻。
“其实除了食谱和昼夜节律,我们这个物种跟血族区别不太大,连长相和审美都挺接近的。我是不理解‘人’这称呼有什么好偷的,血族和秘族还都自称‘人’,挺光荣似的……”
他既不神经、也不温柔了,近乎刻薄地说:“捡个破烂当花戴,幽默。”
茉莉听懂了,彻底吃不下去了。
“当然,你还有第三种选择。”乌鸦说,“你可以趁机跑去找神圣小队,告诉他们你是神圣路线的火种,那就彻底是‘人上人’了。以后不用再跟这些乱七八糟的货色牵扯,像你的朋友爱丽——”
茉莉把勺摔了。
乌鸦:“对不起。”
“不是冲你……”
“对不起,我打碎了一个小朋友的梦想。”
如果她自己带着火种遗物回归人类世界,应该会一照面就坦诚自己的来历。驿站会把她奉为上宾,她不会有机会感觉到肮脏的觊觎,也不会察觉到那些龌龊的利益勾连。
她可以一辈子活在理想里,为之战斗、死去,或者成为更伟大的人——
“我可以去求助那些‘神圣’,”茉莉说,“爱丽说,只有受到信仰感召才能当‘神圣’,他们应该不会是坏人。”
“别说神圣,天使也不能解决柴米油盐的问题。就像楼下那些人正派的接收方,也只能给他们吃压缩粮穿粗布衣。‘火种小队’这种一看就是不事生产的, 顶多把你带走,你让他们怎么安排楼上那些?”
“去方舟,”茉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方舟是培养新火种的地方,大家可以都变成火种……”
乌鸦静静反问:“那大家吃什么?”
“去把我们的世界抢回来啊。”茉莉一脸“你们怎么这么不可理喻”,“火种不是越多越好吗?火种越多,我们力量越大,我们就可以……”
“大概只有第一代火种和你这样的小朋友会这么想,”乌鸦摸了摸她的头,很温和地看着她,“这里的人……包括隔壁楼的火种小队,大概都不觉得外面的世界应该是我们的。你没听伊森老爹说我们‘偷人’吗?大家关心的应该只是怎么躲好了,活下去。”
茉莉哑口无言。
常年吃压缩粮的肠胃已经不适应新鲜热食,茉莉忽然有点反胃。
她原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勇敢,追着火光,就能一往无前地抵达没有黑暗的地方,却只是来到了另一个不见天日之处。
地下城是虎穴,尚能激起她的凶性,这阳光灿烂的驿站小镇却像沼泽,茉莉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里只有她和乌鸦,乌鸦嘴上说没事,方才摸她头的手还是滚烫的。草莓和五月不能当人用,剩下的一个是血族走狗俘虏,一个是妖怪一样敌我莫辨的白毛,不知什么时候就翻脸了。
而他们背后是二十多个懵懂的孕妇和孩子,面前是无数不怀好意的窥伺。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有加百列毫无触动。
他技巧高超地用一把勺子,把布丁等分成了十六个一般大的小方块。
“真奇妙,”加百列自己挖走了对称的两块,发出充满邪性的盛赞,“你们吵完了吗?尝尝这个,这能引人出卖灵魂。”
乌鸦听完这评价,又想起此君的曲奇作品,顿时胃酸泛滥,坚定谢绝。
加百列遗憾地看着他:“真可惜,我觉得这是仅次于你的美味。”
茉莉刚才还在想加百列随时会翻脸,听了这等虎狼之言,反应极大地一跃而起:“你!”
“哎,坐下——天使杀人不预告。”乌鸦淡定地用面包泡着牛奶,“他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茉莉和加百列同时看向他。
加百列眨眨眼:“为什么?”
“已知普通人也好,火种也好,脑髓都没有特殊功效,所以你很想知道,我这个所谓‘火种’哪一部分可以缓解你的……唔,一点后遗症。”
加百列缓缓放下勺子,茉莉后脊陡然一凉,无形的危机感爬到了她脖颈上。
“你一路都在思考,该怎么把这一部分提炼出来,是高温、高压、榨汁、还是刺身?以及……”乌鸦的语气像在讨论一个营养学问题,“提炼出来以后,是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还是只是一次性的缓解。”
茉莉听得“审判”快冒白光了。
“我以为你有傲慢家族的‘洞察’,”加百列说,“这么看,你还有色欲家族读心控心的‘连心’, 你有多少口味?”
“七宗罪命名的?”乌鸦想了想,大言不惭地说,“那我可能七味都有,毕竟五毒俱全六根不净嘛——以后我出门,花名可以叫‘七味粉’,感觉比‘乌鸦’高级。”
加百列犹豫了一下,这次,他选择站在正常审美这一边:“那倒也没有。”
乌鸦冲茉莉一摊手:“你看。”
“我看个头!”茉莉指着加百列,“他是想杀你,还想……我没理解错吧?”
乌鸦:“他没想好后续步骤,所以不会动手,我只能算储备粮。”
茉莉:“……”
“在那之前,为了食材保鲜,我们天使长大人不会是敌人,”乌鸦非常不见外地拍了拍加百列的肩,“有什么愿望可以跟他许,不用客气。”
加百列把被他拍出褶子的袍子抻平:“我的名字代表火焰、刑罚和灾祸,向我祈祷没有好下场,注定事与愿违。”
“而我的名字是‘副作用消除’,”乌鸦接话,“亲测灵验。”
加百列倏地一愣,半晌,他垂下目光,竟然默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了,继续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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