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会变得脆弱。任时阑躺在床上,难免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种种画面。
尤其他所在的这个小院还特别清冷,除了那个照顾他的小丫头外,就只能听到阿拉斯加的喘气声。
任时阑的伤也是一会好一会儿坏,清醒的时候能跟阿拉斯加说说话,严重起来就又是迷迷糊糊的。
那小丫头倒还算尽力,每天一早一晚煎药、送饭。
过了两日,傍晚小丫头端药来的时候,说:“药材不够了,有一味血赤棠和一味金寿丹花,阁中的人说,因为是紧缺的上品灵材,一时之间拿不出来,要公子再等等。”
任时阑此时又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只觉得经络生疼的,便说道:“那就先拿其他的药煎了吃吧。”
阿拉斯加急得爪子刨地:怎么连药都没有!周群也太过分了!生气也不至于虐待病人吧!
任时阑有气无力道:“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江广玉,别说虐待,只怕都已经把我忘了。话说,你好歹也是个系统,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给我吗?”
阿拉斯加:呃……我只有一种药。
任时阑来了点精神:什么药?
阿拉斯加:就是如果你病死了,可以让你原地复活并保留百分之一生命值的药。
任时阑:……谢谢你可以滚了。
果然老板跟老公都是靠不住的,任时阑心想,等哥过两天能爬起来了,就去药房大干一场。
但过了两天他不仅没能爬起来,反而昏迷得更严重了。
血赤棠和金寿丹花是为君的药,没有这两味灵材,药效便大大减弱。
任时阑逐渐不怎么说话了,阿拉斯加在旁边看着也是着急。
它用两只前爪扒上桌子,把那帖药方叼在嘴里,转身跑出了院子。
枕流阁中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庭院,北苑内就是周群的寝院。
它冲到北苑的门口,只见仆人进出,阿拉斯加便想跟着仆人一块进去,却被拦住:“哎!这是哪来的狗?”
有侍女认得它,迟疑道:“这……是任少君养的灵兽。”
阿拉斯加把药方放在地上,“汪汪”的叫了起来。
门口守卫的仆人不耐烦道:“快把它带走,江公子重伤未愈,需要静养。要是让少主听到这里聒噪,岂不是我们的不是?”
说着几个仆人便上来赶它,阿拉斯加呜咽几声,只好又叼起药方,转身走了。
它绕着北苑打转,偏偏因为江广玉受伤昏迷,阁中几乎所有的人手都被调到这边来了,四周又有禁制,根本找不到空隙往里跑。
正在踌躇之际,阿拉斯加经过一座围墙,就看见一个猫影正趴在墙头。
那双圆圆的湛蓝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下面的大狗。
阿拉斯加狗眼一亮,冲着墙上开始叫:“汪汪汪!”
暹罗猫伸了个懒腰,纡尊降贵地跳下墙头,围着阿拉斯加转了一圈。
它低头嗅了嗅地上的药方:“喵嗷?”
阿拉斯加急道:“汪!”
猫同狗讲了几个来回,暹罗猫叼起药方——特意挑了没被阿拉斯加口水浸到的地方,转身跳进墙内去了。
任时阑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火烧——他这是又发热了。
这时候他反而不用想那么多了,虽然觉得难受,但却想一直这样躺下去。
但生活总是事与愿违,前几天他嫌周围太寂静,没人来,现在他想安静了,周围却又吵闹起来。
好些人的说话声和狗叫声中,一只手掌覆盖上他的前额,带来的些许凉意恰到好处,温度很舒服。
任时阑不由得用额头蹭了蹭。
那只手顿了顿。任时阑在这样舒适的凉意中,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任时阑模模糊糊地睁眼,看到四周熟悉的摆设,这是……他先前住的西厢房?
珠帘声响,侍女端着汤药进来,正是莲洲。看到任时阑醒来,她双眼一亮,连忙上前服侍他起身喝药。
任时阑坐起来,才舒了一口气,看来是没死啊。
莲洲端来一几样清粥小菜。任时阑慢慢舀粥喝,莲洲在旁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任时阑想到一件事,问道:“江公子去哪里了?”
他被挪进来了,那江广玉是又被送到渌水小筑去了吗,还是伤势痊愈了?
莲洲回答是前者。
任时阑哦了一声,又低头喝粥不语。
莲洲斟酌许久,还是欠了欠身,垂首道:“少君病得这么重,都是奴婢们的疏忽。听说阁中连少君的药都没给足,少主生了好大的气,已经发落了那些怠慢的下人了。”
任时阑知道她这话是说来宽慰自己的,本想说你起来吧,但抬眼之间,就看见珠帘外一袭衣角悄然而至。
于是他话到嘴边,变成一声嘲弄:“处罚下人做什么?”
莲洲一呆,意识到身后有人来,转身看到颀长身影,忙又欠身道:“少主。”
周群走进来,听到任时阑的那句话,带着浅浅褶痕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他的样子也不好看,连日来照顾江广玉的伤病,已经能看见明显的疲惫之色。
周群对上任时阑的目光,片刻道:“你想说什么?”
任时阑知道事情有点搞砸了。
不光是放走江广玉被发现这件事,而是在阻拦周群去找江广玉时,他差点破口而出,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出来。
这几天在病中,他也有了准备,或许从此就要被赶离周群的身边,只能另想办法完成系统的任务。
现在周群把他接回北苑,也没有开口责难,他应当知情识趣,把前面的事掩过不提,继续在对方身边做个快活的假道侣。
“说什么?”他笑了笑,“我怎么敢说话——怎么敢让周郎君费心?让我在西苑,给我口饭吃不就行了吗?何必又把我挪回来?”
莲洲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她从未见过这位少君的口气如此锋利,毕竟任时阑从进入枕流阁以来,就一直笑眯眯的。
莲洲低着声调劝道:“少君何必跟少主赌气呢,有什么话说开就是了。”
任时阑对她说:“你先出去。”
莲洲也明白老板吵架打工人最好回避的道理,连忙欠身退下了。
任时阑深吸了一口气,就听见周群说:“你难道就没有做错?”
“我没有做错?”任时阑反而笑了,他忽然觉得是真憋屈。
憋屈不在于要完成这个任务,不在于这些天吃的生病的苦,不在于别人都看低他一筹。
而在于,当周群要冲去追江广玉的时候,任时阑是真的担心他会没命。
他在意周群。也许是这段日子的相处,也许是单纯觉得人家长得俊,不管如何,周群挥开他的一那瞬间,他是真的没有设防。
任时阑索性放下碗,赤脚踩在地上,虽然头晕目眩,却还是拱手冲周群作了一个揖。
“郎君说的是。我私自放跑了你的江公子,叫人家受了重伤,我该罚。等到我走得动路了,一定去登门谢罪。”
“……”周群看着任时阑,没有因他这番话产生半分欣慰,反而周身气压更低了。
任时阑也硬撑着站在那里,梗着脖子跟他对视。
少顷,周群转身一甩珠帘,出去了。
任时阑放下手,坐回床上。
爪子踩在地砖的轻响,阿拉斯加颠儿颠儿小心地走进来,凑到任时阑身边。
宿主,你没事儿吧。
跟任时阑思维相连的系统自然能感知他的情绪波动,但系统无法理解复杂的人类感情。
任时阑心中苦笑了一下:sorry喽,没按照剧情来,还把任务目标惹毛了。
阿拉斯加犹豫了一下,拿脑袋蹭了一下任时阑的手:没关系,我不是黄世仁,你把病养好了再做任务吧。
它在任时阑腿边趴下来,摇了摇尾巴。
任时阑笑了,猛揉了一把它的狗头:你还知道黄世仁呢!
傍晚。莲洲正在让侍女们预备摆饭,就看见周群,忙欠身道:“少主。”
她松了口气,本以为早上吵了那么一架,少主不会回来了呢。
莲洲跟着周群走到北苑内门,远远的,就看见任时阑跟陈长约,一大一小埋头蹲在台阶下面。
任时阑:“找到了吗?……是不是这个?不对,应该就在这附近……”
陈长约很认真的拿着树枝在矮树的草丛里拨来拨去。围廊上,琥珀懒洋洋地趴着,看着下面两个愚蠢的人类。
周群走到近前,任时阑才有所发觉,回头一看,露出晦气的表情。
他起身要回厢房里去,奈何蹲太久了,一下子大脑回血不足,踉跄了一下,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
任时阑的视野恢复清晰,看到伸手的周群,登时把手臂抽出,身子往旁边一闪。
“……”
莲州看着这尴尬僵持的气氛,连忙上前笑道:“前厅已经摆上饭了。少君、少主还有小郎君请往厅上用饭吧。”
前厅。任时阑右手边坐着陈长约,对面坐着周群。
两人虽然一桌吃饭,也不曾说一句话。一旁的下人们也被这氛围影响,伺候得愈发小心。
莲洲端上一盘红烧醋鱼,一盅玉枣白凤乌鸡汤,任时阑闻到那香味,顿时来了精神。
莲州道:“少君说想吃后山的桂花鲈,这是厨房特意做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说着揭开盅盖给任时阑盛了一碗,任时阑喝了一口,烫得直哈气。莲州忙笑道:“慢些。”
任时阑又夹了一筷子鱼,那种久违的油润鲜美的香气,瞬间宽慰了他的神经。
加上中午吃饱饭后睡了一觉,精神有所恢复,下午醒来又看见陈长约,陪小孩玩了一会儿。此时此刻,他胸中那股郁结之气终于平复了许多。
梨花木桌上跳上来一只黑脸猫,走过来蹲坐在他手边,看着盘子里的鱼。
任时阑露出笑容道:“想吃?”
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吹了吹热气,架势要喂它。
琥珀刚要探头,他反手又送进自己嘴里。
“……”
任时阑:“哈哈哈哈哈!……哎别走啊,这外面的油你不能吃,我给你剥一剥……”
白天鱼肉吃多了,到了半夜口干舌燥。
任时阑摸索着爬起来,觉得有点儿冷,又从被子上抽了件衣裳披上。
脚刚沾地,就听见帘响微风动,地下人影移动。
抬起头,只见周群一手抬起珠帘,紫绀锦袍外罩的轻纱,在月光下犹如烟雾,更衬得他面容英俊朦胧。
即便此刻任时阑依旧觉得心堵,可是对方偏偏就长了一副最对他胃口的模样。
周群道:“下来做什么?”
任时阑说:“……渴了。”
周群便进来,走到桌边倒了碗茶,又将旁边立柱上的八角珠灯取了下来,一手擎着灯,将茶碗递给任时阑。
周群端茶碗的手在半空停了两秒,任时阑还是接了过来——心堵归心堵,不能苛待了自己。
他喝了一口,茶水是用火符温着的,茶叶还留有灵气,温热沁香。
于是一口气整碗喝完,只觉得甘甜。
周群就又给他倒了一碗。喝完了,任时阑盘坐在床上,看周群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周群顿了一下,道:“这两日好些了?”
任时阑不接话,挑起了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还以为早上冲这人发一顿火,不说被赶出去,起码要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了呢。
周群便将珠灯放在一边,躬身——
任时阑下意识往后一躲,干嘛,要动手啊?
但周群只是坐在床边,抓住了任时阑的手腕探脉。
他检查着任时阑的脉象,眉头轻皱了一下,松开手道:“……发落下人,是因为我也没想到他们做事如此怠慢。”
任时阑笑了起来:“你岂止是没想到,你是压根就没想起过吧?”
“……”周群沉默了。
任时阑看着周群垂下的眉眼,那上扬的眼尾与眉峰,平日是十分的俊美凌厉,此时却在窗外月色之下,多了丝茸茸的光泽感,竟然显得温柔。
当然也可能是任时阑的错觉。
高高在上的仙宗魁首,能够做到这份上,也许已经算足够的放下身段。
但任时阑想的不是这个,他想的是……上辈子的事。
他曾经有一次连续加班一星期、感染病毒发烧到近四十度。躺在出租屋里半死不活的时候,他很希望有个人给自己倒杯水喝。
甚至不用倒水,就坐在那里,陪着自己就好。
任时阑忽然说:“算了。”
周群抬眼看他,有些弄不明白他的反应。
任时阑摊手笑道:“反正你本来也只将我看作假道侣不是?咱们各退一步,不纠结了。”
周群皱着的眉并没有松开,任时阑却不管那么多。
“睡觉睡觉。”任时阑拉起被子,靠床头躺下,心绪已经重归平静。
周群还在原地,似乎没想到话题就这么结束了。任时阑扭过头,冲他露出坏笑道:“干嘛,你要跟我一起睡?”
周群看了他几秒,才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又听见任时阑喊他:“周群。”
周群回过头,只见任时阑脸挨着床帐边,看着他说:“你就那么喜欢江广玉吗?”
青年的眼睛里溶进了月色,亮盈盈的。
“不能换一个人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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