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咪
是生气, 但看起来很像撒娇。
昏暗里,投影仪变幻的光线映在他脸上,间歇的光暗交叠中, 俊美精致的侧颊线条渡上一层渐隐的淡光。
程似锦被他牵引着,却脱开他的手指,捧住陆渺的脸颊。下颌骨的线条抵在指腹上, 触手像是一层微暖的玉。她借着晃动的微光,墨眸莹然地望了半晌,轻道:“陆家把你养得真好。”
他的一切躁动不安都偃旗息鼓,沉浸在她柔声的夸奖中。
陆渺垂下眼帘,贴着她的掌心,从程似锦身上嗅到一丝眷恋的气息。他对这缕草木般的香气有一种中毒般的沉溺, 就算她做了那么不符合恋爱关系、那么破坏他底线的事情,都使不出恼怒的气力。
他突然很伤心。为自己无底线的一退再退。
投影仪的光芒暗了下去,方便他遮掩泛红的眼角。陆渺小小的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轻得宛若一缕即散的雾,微不可察。他说:“你把小狗养得也很好。把我养得也特别好。”
“你和它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的手绕到程似锦身后, 把角落里的遥控器拿起来, 摁灭了唯一的光源。投影仪熄灭了,花厅里只剩下寂静与黑暗, 和交织着的、渐融的彼此呼吸声。
陆渺慢慢埋进她怀里,他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下去。不想再思考自由、自尊, 或是有没有被当成一个拥有自主权的活人。在这一刻,就这么寂暗无光的一刻, 他可以在程似锦怀里低微如一颗未萌芽的种子, 蒙在尘埃里。
他不想再问自己,跟小狗到底有没有区别?她是只会摸自己的头, 还是见了每一个可爱的猫猫狗狗都会摸。
程似锦。他在心中第一千次念诵这个名字,仿佛在提起一个难以磨灭的咒语-
他在金林别墅又待了两天,第三天,程似锦带他提前回程家老宅。
启程时天气晴朗,抵达后却飘雪。他的衣服都是管家在设计师那边特意定制的,裁剪合身,把挺拔匀称的模特身形衬托得几近完美。陆渺跟着程似锦进去,伸手把她外衣上的袖扣摆正。
因为这个小动作,程似锦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陆渺拂去她黑发上的点点飘雪。他不笑时看上去其实并不可爱,甚至有一丝过度矜持产生的微冷。他吸了口气,低声说:“我有点紧张。”
“不是见过很多次了么。”程似锦看着他道,“你要给我正名,我没有被你一声不吭地抛下就跑了。”
“我才没有呢。”陆渺说,随后又补充,“是你在冷暴力……你很久都不回来。那三天是在想什么呢?在权衡我重不重要,还是分析投入感情的损失。”
程似锦停顿了一下,答:“在对自己生气。我很少失败,也从不歌颂失败和苦难。你让我对自己很愤怒。”
陆渺叹气说:“讨厌你们成功人士,不像我的人生,除了一团乱麻,就是……”他触及到她的目光,继续说,“就是你。”
“我不在一团乱麻的范畴里吗?”
“你比那个更可怕。”
程似锦提前过来,早就给母亲打过电话,所以父母双亲都在家。周夫人才从外地回来,刚倒完时差,看着有点精神不济地喝养生茶,她看见两人回来,视线先从陆渺身上扫了过去,转眸对上女儿的表情。
周淑珍放下茶杯,在心中忽然泛起一个莫名的想法——宝贝在事业上无往不利,她的人生一帆风顺,常常获胜。可是感情并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也不是胜败高低,就算把这个小陆少爷完全掌控在手里,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伯母。”陆渺问好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叫醒。
周淑珍点了点头,跟程似锦说:“今年回来得早啊,张助呢,叫她过来嘛,反正她爸妈也在旅游。”
“她说看到我就会进入工作模式,已经刻进基因了。”程似锦无奈道,“坚决不从,放假去了。”
“那好吧。”周淑珍有点遗憾,“小书今年恐怕不能来了。他要去看病,你说他那个什么,心理疾病不是好了吗?遇到你都很安定的。这是怎么了,冲着什么了吗?”
母亲出生于老牌豪门,加上又从商,这方面的习气很重,到这个年纪就更不可能改了。
她没有再多说,道:“我给你的房间添置了点东西,你们晚上轻一点,我的时差还没倒过来,睡得轻。”
程似锦倒没什么反应,脸色未变地说:“要是你能听到,这房子得重建了吧?虽然是祖业,但隔音是重装过的,不至于穷到这份儿上。”
陆渺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假装没听懂地望向别处,表面看上去是走神,实际上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开个玩笑都不让。”周淑珍摇摇头,打趣道,“不是被甩了么,追回来啦?怎么吃回头草啊,这还是我们宝贝阿锦吗?”
“我跟他交往了。”
“噗——咳、咳咳。”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周夫人被呛得喘不上气,她伸手抽纸,程似锦体贴地、提前预备地递过去。周淑珍喘匀了气,擦拭嘴角,猛地抬头看向她身侧。
那个狐狸精嗖地一下躲在了女儿背后。
“你说。”周淑珍讲了两个字,觉得这语气简直咬牙切齿,都马上松懈了语气,深吸一口气,道,“别跟妈开玩笑,陆家怎么——”
她想说倾颓倒塌、绝不可能复起的陆家不配当她的姻亲。但陆渺当面,碍于涵养,周淑珍收了语调,盯着程似锦看了片刻,觉得只是谈恋爱而已,自己的反应没必要这么大,于是收敛心绪,说了句:“算了,先玩着吧。”
管家特意没有安排陆渺的房间,很自然地让小陆少爷陪着少东家。
程似锦的房间采光很好,有一个大露台。到了夜里,露台外面的栏杆积了一层雪,庄园被雪白覆盖,远眺过去,能望到极远处的漆黑山脉。
她陪着父亲喝了几杯酒,回来已是子夜时分。
屋里又没有开灯,只有报警器的感应光源留有一点微弱荧光。陆渺最近都喜欢在昏暗不起眼的角落待着,一般来说是缩在不知道哪个座位、沙发、或者摇椅上,看着手机屏幕等她回消息。
但发呆的时候更多,在她的脚步声响起后,会像鬼一样冒出来,钻进她怀里。
程似锦开了一层灯带,环顾四周,没找到人。她正要点亮主灯,抬眼蓦然看到落地窗打开,双层纱帘在夜风的吹拂下起落不定。
她走过去,将开了一个缝的玻璃门推开,见到陆渺坐在露台的摇椅上,身上披着一层雪一样的月光。
程似锦贴着他坐下,握住他的手。
好冷。
不知道在这里吹了多久,他这么娇贵,吹吹风都会发烧。
程似锦的指节交握进去,牢牢交握住:“这么冷,过年生病可不是好兆头。”
他的发梢上落了一寸雪,还未化。陆渺吹掉衣领上沾着的雪晶,他的眼睫也挂上一层浅浅的碎冰,像是悄悄地哭了,眼泪被冻住凝结,变成剔透甜蜜的糖霜。
“是好兆头。”陆渺低低地说,“要是脑子很不清醒的话,往你身边依靠也没有什么错。我就没什么可想,好好地贴着你,当你的挂件。”
程似锦问:“挂件?”
陆渺从怀里摸了摸,突然掏出来一个小猫钥匙扣。他朝着程似锦伸出手,把程总的车钥匙拿了出来——其实她的车钥匙有很多都没自己保管,这次是因为回家才带在身上。
他把陶瓷小猫的钥匙扣挂在上面,说:“就是这个啊。”
“看上去……没有你可爱。”
陆渺把钥匙还给她,对着落雪的乌云和连接着的乌黑山脉,慢吞吞地说:“得到你的夸奖,我很荣幸,世界上最有魅力的总裁大人。”
“不像是好话啊。”程似锦瞥向他,望见月色下仿佛非常冰冷的肤色,她抬手摸上去,“会感冒的。”
“真的是好话。”陆渺闭上眼让她摸,“程似锦。”
“嗯?”
“程似锦,”他又叫了一遍,“你有没有最爱的东西,完全不可替代的,特别特别喜欢的……”
“……”
她居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正是因为陆渺这么问,她才会对此展开思考,而不是游刃有余的对答如流。
“我,”言辞周到的她忽然失语,随后道,“我没有什么最爱的东西。”
程似锦仔细地想了一下,还是这么说:“凡是我喜欢,都会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不允许丢失或易主。包括你,你也不可以稍微有一丝脱出掌控。我可以不在意任澄、不在意小书,甚至也不在乎张默初,但我不能不在意你。世界太大了,光是京阳就有几千万人口,一个人销声匿迹,就像是水珠流进大海里那么简单。”
陆渺已经不属于那个少数圈子了,只要他不再画画,没有名声加成,要消失并不难。
陆渺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伸出手,朝着程似锦要一个拥抱。她不在的时候吹冬夜的冷风都不觉得寒冷,她一来马上觉得自己要病了,连走路都会跌倒。
程似锦俯身抱住他,贴了贴对方冰冷的脸颊。陆渺并不沉,她拢住腰身顺便抱了起来,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住了,他小声说:“我会被你摔下去的。”
“不会。”
“我才是男友吧。”陆渺幽幽地控诉,“怎么更有男友力的是你啊。”
程似锦无所谓地说:“那你抱我?”
“我手冻僵了。”他低声下气地哼唧,说话的尾音朦胧地发飘,“总裁大人,我头好痛,是要死了么。”
“对。”她毫不留情,说完自己也很无奈地笑了,“你根本就不能独自存活,就算不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你在外面也会被别人欺负。”
“我才不会……我很会打架……”他话没说完,脊背贴上柔软的床,程似锦压下来吻他,一缕被雪浸染过的微寒香气直入脑海。
话语消散在静谧的雪夜。
夜深人静。过了不知道多久,似乎所有人都沉沉地进入梦乡。时间滴答地移动中,程似锦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老宅的安保,对方很犹豫:“少东家……”
程似锦摸了一下身侧,被子下空了大概有一小会儿,温度消失。她闭着眼,声音带着没睡安稳的轻微沙哑:“让他过去吧。”
“好的,我们会跟进车程的。”
老宅这边没有安排太过严密的安保,也不曾收到禁止陆渺离开的指令。他只知道少东家提前嘱托过要注意陆渺的单独出入。
程似锦睁开双眸,划了一下屏幕,看到自己手机上登陆过别的账号叫车的残留痕迹,陆渺没有清理干净,她留意了一下目的地,伸手拿了件大衣披上,掏出那个挂着小猫的车钥匙。
陶瓷小猫被拴在了她手中。
第42章 咪咪
转过黑暗的楼道, 坏掉的灯还没有修好。陆渺带着一身冬夜的冷气,急促地敲响了熟悉地址的陈旧防盗门。
此时是腊月二十八,凌晨三点, 还有两天不到的时间,就是辞别旧岁的人间新年。
他不确定小拂有没有离开,弟弟究竟还在不在这里。但他必须要见陆拂一面。在陆渺心中, 弟弟的身体不好、又不知道究竟得知了什么,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门上生了锈,没有透出一丝光线。
从程家一路过来,周围景象肉眼可见地由金碧辉煌变得衰败陈腐。在这样连灯光都没有的狭窄区域里,陆渺得不到一丝安全感。他很怕就此联系不上小拂。
隔音不太好,在他的敲门声中, 里面传来了前来开门的声音。
陆渺忐忑地看向门内。
屋子里还是那道柔和的暖光,弟弟好端端地站在门口,看上去一切正常。他见到陆渺,露出明显惊讶的表情,脱口而出:“哥?”
他侧身让对方进来。
一缕寒气从他身边擦过。陆拂转头上下看了哥哥几眼,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慢慢露出微笑:“你怎么会过来?”
“出了一点事。我联系不上你,你现在……”陆渺语速很快, 焦急地说到这里,突然发现没从弟弟的脸上看出担忧害怕的神色, 甚至对他的到来,弟弟也并不惊喜。
他的话语稍一停顿, 心绪凝滞, 突然注意到室内的东西少了很多。陆渺转头看去,见到收拾好的行李放在客厅里, 很多电器都卖掉了,这间曾经非常温馨的临时居所,变得空荡荡。
陆渺愣了一下,问:“你要走?你要去哪里?”
陆拂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详着对方身上的穿着打扮,看了一眼哥哥的脸庞,说:“我要离开京阳了。”
“……为什么?”他急迫地问,上前一步按住小拂的肩膀,胸腔里那一朵燃烧着的火焰蹭地一声猛蹿起来,几乎灼透人的理智,“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等我找到你就要走,要是我今天没有来,你是不是就再也不——”
他低下头,咬住嘴唇,想要说出一个相对温和的措辞。
陆拂却说:“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橘色的光芒仍然映照着两人,泛着与当初完全不同的冰寒彻骨。
“程老师跟我说了。”陆拂按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从身上拿下来,“程老师说你跟她是恋人,她会对你好的。她还说会给我一笔钱,让我能不那么辛苦也可以活下去的一笔钱,让我离开,不要再拖累你。”
“……”陆渺闭上眼,觉得很可笑,“拖累?”
“她只是说了实话。”陆拂没有一点介意的意思,这种形容从程似锦嘴里说出来,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让他理智、让他惊醒,“她说,我留在你身边,常常会让你觉得愧疚、觉得亏欠,让你担惊受怕,哪怕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跟程老师有过什么,你看到我都会觉得很难过。她说得没有错,我知道的,哥,你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你……”这些词句突然无法说出口,陆渺的喉咙里好像含着一块儿冰做得刀子,又冷又痛的刮下去。他追问,“你要永远消失在我面前?你再也……再也不回来了吗?”
弟弟只是安静,并不说话。
多日来的思绪纷杂,连日的担忧,在这一刻终于被冲击成了满腔发泄不出的怒火。陆渺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住陆拂的胳膊,情绪失控地用过了力:“你就这么听话?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早就塌得不成样子了,我是因为想要你活下去,才这么努力地坚持要照顾你。我以为你会跟我相依为命,我以为你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现在你是要跟我断绝关系吗?”
陆拂吸了口气,想要笑一笑来缓解气氛,可笑不出,只是红了眼尾。他低声道:“哥,你知道我喜欢她吧?”
陆渺的手骤然卸了力道,他怔怔地望着对方。
他是陆家唯一一个健全无病的孩子,享受了父母大部分的重视关爱和优渥的前半段人生。与他相比,常年住医院、频繁手术,说不定那一天就跨不过鬼门关的陆拂,比他更加痛苦。
“要是换了你的话,”陆拂声音微哑地问他,“你能衷心地、满怀诚意地祝福自己的兄弟和你爱的人吗?如果是你,你能笑着参加她跟别人的婚礼,能旁观目睹这份幸福么。”
他做不到。
不光是他做不到,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做到。最后能保留的一份善良,就只是默默远离,不去破坏而已。
“我们没有办法相依为命。”陆拂抬手匆促地抹了一下眼睛,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扼杀在未落之时。他转过身,坐在那个两人曾经一起吃饭的桌子前,将自己要带走的一些零散物品收好,“我没有那么宽容、没那么大度,我不能作为亲人好好地祝福你。哥,程老师为你考虑,其实也是为我考虑,她一贯很会打算,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愿意为你打算,你不要跟她生气。”
“我……”陆渺说,“我没资格跟她生气。”
弟弟摇了摇头,他道:“你这么说,就还是在生气。我明天的飞机,再过几个小时就会离开这里,哥,你回去吧。”
“回去?”
“回到她身边。”陆拂说,“陆家已经不存在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你能过得好的方式。她那么有钱,又喜欢你,就算最后不能修成正果,你也会因此得到很多。”
陆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觉得这种话不该在他的嘴里说出来。
“哥,你太理想化了。我不是在嘲讽你,或许只有你这样才会吸引程老师。可我终究只是一个俗人,我做不了太辛苦的工作,每个月吃药的钱都很贵。我不想看着你为了我那么劳累——你已经很久都不画画了。”
“……陆拂。”他想要阻止,“我那只是……”
“不是的。”陆拂打断他的话,“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你因为我太需要钱,都没有喘息的时间,没有时间再拿起画笔,等待一个灵感降临的周期。不要再蒙蔽我,也不要再蒙蔽现实,我们的血缘亲情,不值得你那么辛苦。”
“不值得?”陆渺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像是被剜下一块肉似的,从胸腔泛起一阵血腥气,“我既然放下了一切,那就是觉得值得。你替我觉得不值?你到底凭什么替我觉得!就是因为我没有能耐赚到钱,不能轻松地养你,你就要不认我,再也不跟我产生交集?”
“我收了她的钱,应该履行职责。”陆拂没有看向他,“哥,我有时候会恨你对我太好了。就是因为这样,连你跟程老师的事,我都不能怪你,不能怨你,只恨这个世界总是那么荒唐。”
陆渺沉寂了一息,他取出那部打不通电话的手机,当面去拨陆拂的号码,仅仅不到半秒,弟弟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起铃声,而陆拂坐在原处,没有动,没有接听。
三十七通电话。
打进来却始终未接的来电。
陆渺看着对方凝固的身影,扯了一下嘴角,把那部显示“请稍后拨打”的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响起剧烈的一声碰撞,玻璃屏粉碎如蛛网,金属在地面上滑动了半尺,碎屑飞溅,停落在茶几下。
他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去。
楼道里的灯还是坏的。
陆渺用手捂了一下脸,碰到一片滚烫,他摸着黑下楼,出了单元门,迎面的冷风冲得一阵刺骨。
临近除夕,夜长日短。即便是凌晨时分,夜空还是一片漆黑。他趁着月光照在雪地上,没有表情地走过去。
忽然间,黑夜里冒出一点星火。
陆渺抬眼,看到一辆跟这个小区格格不入的豪车停在不远处,挡住了他前方的必经之路。车前靠着一个人,长发漫卷,穿着一件棕色的大衣。
深棕色覆在她身上,系带随意地扎住腰身。程似锦靠在车前,指间燃着一根细烟,烟头的星火在冷夜中缓慢颤动,薄灰与雪花纷乱交错。
她没有佩戴任何装饰,发丝在夜风中微微凌乱,擒着细烟的手指骨节分明,透着一种苍白的寒意。随着陆渺走近,程似锦望了过来,一段浅浅的烟雾在两人之间消散远去。
陆渺看了一眼,挪开视线,朝着离开的方向走过去。他避不开,只说了一声:“借过。”就向车边绕。
跟随她的保镖就守在十步之外,他其实没有办法“借过”。程似锦猛地攥住他的手臂,觉得入手的温度太冷了,说:“回家。”
“我没有家了。”他说。
“跟我回去。”程似锦道,“我身边就是你的家。”
“你知道……女孩子们出嫁的时候,长辈会说你到了一个新家。但那不是她的新家,她是外人。”陆渺说了下去,“那样还有一个婚姻作名义,有合法伴侣的地位,所以也可以勉强说是一个新的家。那我呢?程似锦,你会跟我结婚吗?”
程似锦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你不会的。伯母也不会让我跟你结婚。那你家……算是我的家吗?”
他想要挣脱程似锦的手,她却握得更紧,更加不容拒绝:“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不一样,你看不出我确实对你倾注感情?所以影响到你、让你总是跑出去受苦的那个人,我让他离开又有什么问题。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是你根本没把我当成一个人。”陆渺说,“你把我当成你付出情感的客体,把我当成满足你感情需求的工具。你把人当成物品,只要好用,你就会留在身边,只要你喜欢,你就要得到全部的、主宰的地位。程似锦,你才是那个被资本和权力异化的怪物。”
他再次想要挣脱,但并不能如愿。程似锦用力地扣住他,把陆渺按在墙壁上,不允许他逃脱,不允许他离开。
“是你求我这样的。”她注视着陆渺,“是你跟我说,要跟我谈爱、谈感情。我的感情就是这样,你现在觉得很可怕、很丑陋么?”
她不在意的东西,就算死在面前,程似锦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只要她喜欢、她想要,就一定不能脱出掌控,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世界从来都是如此运转。
陆渺避开对视,垂下眼睛。他深深的呼吸,想要从她身边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可是什么都没有,夜风呼啸,生存的氧气被卷席一空,分毫都没有留下。
第43章 咪咪咪
即便她的爱令人窒息, 甚至流露出伤人的狰狞棱角,但那依旧是陆渺心心念念求来的。
是他要求程似锦摆脱平静稳定的关系,揭开披着的人皮。
夜色之中, 那一点烟草的火星燃尽了,程似锦萦着草木薄荷气味的手指钳住他的下颔,让陆渺不得不抬起眼, 露出一双泛红湿润的眼。
在两人短暂的对视之中,程似锦突然放弃了对他阐述是非对错的意愿,在他狼狈挫败、伤痕累累的神情里,她一时觉得似乎也不必证明自己是对的。
“先跟我回去。”她停顿了两秒,“这是风口,再站一会儿又吹病了。”
陆渺转过头不回答, 程似锦便抬手解开大衣的带子,想要脱给他。陆渺蓦地按住她的手,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的眼睛:“干什么?”
程似锦道:“我没带你的衣服。”
他忍不住咬着牙根,觉得心中一阵没骨气的酸软疼痛。程似锦就只会威胁他,她是不是觉得这不是威胁?她不会爱人, 却能忽然间戳中别人爱她的地方, 让人丢盔弃甲。
程似锦把他带回了车里,保镖关上车门, 上了后面跟着的车。司机安静地开回程家老宅,从漆黑的暮夜, 行驶到遥远的东方微微吐露出一丝浅白。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刚碰到一片发烫, 对方就挪了一下躲开。程似锦墨眉微锁, 把陆渺拉过来贴了贴额头,温度对比的很鲜明, 她抱住陆渺,掌心抵着脊背下的后腰,将对方拢在怀里:“我就不该让你过来。”
陆渺逃不开,用力地咬她。牙齿在程似锦的锁骨上刻了一个印记,泛红地渗了一点儿血。她却只是抱着陆渺,并没有推开,似乎不觉得受到伤害,哪怕曾经对她来说,情人想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是很冒犯的事情。
可是陆渺就算用力地咬她,程似锦也不会生气。
她跟司机说:“给陈医生……算了,我来打吧。”随后亲自拨通程家家庭医生的号码,请他过来一趟,说着把手指伸过去挡住陆渺的小虎牙。
她的指尖伸进去,尖尖的利齿压在指腹上。陆渺又咬了她一口,程似锦说话的声音骤然停了一下,随后很快接续上前面的话,约好时间,掐断了电话。
陆渺吐出她的指尖,低头抓住她搂在腰上的手臂。程似锦却掰开他的嘴,按着他喜欢咬人的牙齿,目不转睛地说:“就这么讨厌我吗?”
“……我……”陆渺说不出话,他的下颔被扳正过来,覆上一双温暖的唇。
程似锦抵住他的后脑,把他抱在怀里亲吻。她的气息宛如游蛇般深深探入、渗透进四肢百骸的每一寸,汹涌进入他的齿关,只要陆渺愿意,他可以咬程似锦的舌尖、咬她的嘴唇,把她最柔软最容易破损的地方撕咬得见血,让湿润的口腔磨损她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愈合的钝痛。
陆渺怔了半晌,竟然无从下手。他知道嘴里的伤口很难愈合,于是又诞生那些不合时宜的心疼——小猫的尖牙几次松开,只任由饲主长驱直入,把他的反抗搅得粉碎。
他喘不过气时,程似锦便先松开陆渺,低声道:“好热,你真的生病了。”
“……放手……”陆渺说,“会传染。”
“我为什么会怕这个?”
“你的脑子也不好用。”陆渺的声音低弱幽微,“你们都说我理想化,说我学不会趋利避害,我是笨蛋。那你怎么不知道离我远一点……你也是笨蛋。”
“聪明人那么多,从来都不稀罕。”
车内没那么冷,陆渺的脸上很快看得出发热的样子。程似锦把他抱在怀里时,他也不再反抗,只是抵着她的肩膀,埋在肩头上默默流泪。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在一片寂静中,她肩头的布料慢慢湿润。
程似锦有一刻的失神,错觉般听到眼泪流下来的声音。可是转过头,周围依旧只有车辆平稳行驶的细微声响,破开夜空的一缕霞光漫涌进车窗。
回到程家后,程归荣和周淑珍对今夜的事不闻不问,只是早上让管家问程似锦要不要一起吃饭,她当时在跟陈医生说话,让他们不用等自己,另外给管家写了一份清淡营养的药膳单子,请一位新的阿姨分开做。
“其实没什么太大问题,只要多注意休息就行了。”
陈医生是这么说的。
陆渺的体检数据一向正常,自从他来到程似锦身边后,每个月都会被卓管家带去仔细检查一遍。可他这么容易生病、身体吃不了一点儿苦,陈医生最后也只能说,或许每个人体质不一样。
什么叫体质不一样,难道就是天生娇养的命?只能当别人手里宠着的小少爷。
陆渺检查完没多久就睡着了。程似锦望着他的脸看了半晌,那对漂亮的眼珠看不到了,只望见低垂的眼睫抵在枕边,厚被子挡住了脸,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
脸还是有点红。
她伸手去摸了一下。陆渺睡着之后,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别扭,那么温顺、柔软,身上没有一根原生的刺,很符合一个美丽摆件的定位。
可他和自己的外表却完全不同。陆渺身上长满了刺,有一些甚至是从“善良”、从“无私”这种形容词上长出来的,所以就算扎在程似锦的手心里,刺得她显露出生疏笨拙的一面,她也生不起气-
长久的疲惫和寒冷,让陆渺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从那个梦里挣扎出来,在对神父说我愿意之前突然苏醒,迎面是一片柔和的日光,洒落在脸上。陆渺对着阳光发了一会儿呆,记忆慢慢地回笼。
房间里没有别人。
床头放着一杯水和配好的药。他又打了退烧针,针孔上的输液贴还没摘下去。陆渺坐在床边喝了一口水,见到一个完好的手机放在那里。
他伸手拿起来,没有锁,打开的页面是一个备忘录:
“会亲友。晚上回来,乖乖喝药,管家会照顾你的。”
程家有很多地位不低的故交亲友,临近年节,能抽得出空来的长辈故交都回到京阳,作为程家唯一的继承人,交情传到她的手里,难免要去见一见。
陆渺关掉备忘录,看了一眼,程似锦给他办了一个新的电话卡,似乎是她的副卡,所有消费都从她那边划,手机下还放着一个银行卡,也是差不多的功能。他的联系列表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任何人好担心了。
他倒在床上,对着唯一的那个联系列表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茫然地摁了几下,发了一句:
“干嘛给我钱。”
他又用不到……
无论是金林别墅还是程家,只要跟管家说一声,需要的东西很快就会有人送过来。陆渺其实不需要什么钱,他吃什么、穿什么,都是程似锦决定的。
父母入狱,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程似锦得到了对他宣布占领的权力,简直像是一位新的监护人。
陆渺以为她不会回,对方毕竟每天都有很多正事要做,不像自己这么没用。但只过了两分钟,程似锦忽然回复问他:“你不玩游戏?”
没等陆渺回复,又一条发过来。
“那你想要什么?跟我说说。”
陆渺对着这句话沉默片刻。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很过分的念头,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面对这种好像能满足一切需求的问题时,他反而非要提出让她最不能接受的那个、让她一定会严厉拒绝的那个……于是他回答:“我想跟你结婚,可以吗?”
这句话不长,在组成词句的过程中,他打错了几次,手指明明没有冻僵,可还是有一点发抖。
程似锦果然没有回。
这次应该是他赢了。可是这种战争到底有什么意思?陆渺看着停止变化的屏幕,觉得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赢过一次。
他只在跟其他男人的竞争中取得了微不足道的胜利。可是在程似锦面前,在他真正需要取悦、需要争取、需要得到的人面前,他从来都没有取得上风。
那些失败的男人都搞错了对象,他们要竞争的完全不是任何别的雄性动物,是她。是程似锦自己的考量与审判。
过了十几分钟,她回复了一句:“不要开玩笑。”
陆渺心里早就没有盔甲可言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对程似锦的任何话语全无抵御防备的能力。但越是痛苦难受,他言辞中表现出来就越坚定执着:“我没有开玩笑。我要当你的恋人就是为了结婚。”
“你是要报复我么?”
程似锦太敏锐,很会觉察陆渺一些细微的心思。
陆渺答不上来。
她很快又发了一条,说得是:“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我就算以后跟别人结婚,也只是因为利益构成的商业联姻。背叛家族期望和集团利益来做这种没必要的面子工程,很不理智。”
她说得没有错。
程似锦又不是普通人。
陆渺捏了捏喉咙,明明喝了水,喉口还是干涩得像有刀片刮下去,抬手想擦眼泪的时候,才发觉哭干了,只是眼睛热痛,却流不出来眼泪。
他不想让程似锦看穿自己很难过,把手机关掉,再也没回复,躲回床内侧的一个角落。
过了半小时左右,给小陆先生准备新衣服的管家忽然瞥见大小姐的车开回来。老管家诧异不已,连忙迎上去:“少东家,是有什么东西没备齐吗?您怎么回来了?太太说您要在那边待到……”
程似锦抬腿上楼,浑身低气压地冷着脸,一双黛眉紧紧地拢在一起。她问:“他吃东西了吗?”
老管家愣了愣:“小陆先生没要东西吃,林妈上去问了一趟,说还睡着。”
程似锦道:“现在给他做。”
第44章 咪咪咪咪
程似锦推开门。
外界的光漫入沉闷的房间。床头放着的药没喝, 她捡起扔在另一侧的手机,开机,看了一眼自己发回来的消息, 红色未读。
她的手伸进被子里,把陆渺拎出来。
他朦朦胧胧地、有点茫然地醒了。略微失重的状态让他的本能般地抱住对方,大脑还来不及运转, 就被喂了一口水——不允许拒绝似的,陆渺愣愣地喝了好几口,干燥的唇被水湿润得有了些血色,望着她的眼睛:“你……我在做梦么。”
程似锦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对,做梦。张嘴。”
陆渺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才不是什么做梦。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咬着齿关转过头,不配合她这样不经过任何商议的裁决。程似锦对此并不意外,她的手指按住陆渺的下颌,指骨屈起,抵着唇瓣, 很轻易地就将他的嘴掰开, 送了片药进去。
跟喂猫吃药的时候也没两样。这手法倒是很娴熟,显然小狗以前也是让程似锦亲手养过的。
陆渺条件反射地咽了一下, 没咽下去,糖衣融化, 强烈的苦味儿在他喉口蔓延。他苦得干呕,眼底泛着湿润的水光, 想转身吐到纸里, 但又被拽过去喂水。
这才不是给人喂水的方式。他眼眶里的泪将落未落,眼角都已经红了一片, 但倔强固执地不肯掉下来,强忍着一口一口地喝,程似锦喂得急了,他呛了口水,立马挣扎着要钻出去。
又被她拖回来,按在怀里。
程似锦捏着他的下巴,把药喂下去,看了一眼旁边剩下的药,说:“我接着喂你?”
“我不要。”陆渺闷闷地拒绝,他抓着对方的手,可是不敢用力扯,怕她真的生气,程似锦这时候不应该赶回来的,其中一定有事发生……是见面会友的日子改了吗?那伯父伯母是不是也都回来了?
这些纷乱的想法只出现了一刹那,随后,她就无视这种反抗继续喂他喝药,陆渺不想吞咽,她修长的手指便挪下来,掐着脖子从喉结上方往下顺,指骨从那里抵着滚落,引起喉咙的一阵收缩。
还是咽了下去,一点儿想逃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喝了几粒,他终于受不了地认命,声音都哑了:“……放、放开,我会听话……你松手。”
程似锦看着他的眼睛,墨眸凝视了他片刻,稍稍松开掌心。
陆渺松了口气,他沉沉地深呼吸,在她的目光下老实喝药。刚把水喝完,忽然听见她问:“为什么不回消息?”
“我睡着了。”陆渺先是这么说,随后发觉不对,蓦地转头看她,“你是因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程似锦说,“我觉得你有可能会想不开。不过看来没有,只是不吃饭不喝药在这里闹别扭罢了。放心,我们只在这儿待到过完年。这期间我让人重装了一下金林别墅,能跳的窗户都加固封严,有棱角的地方包起来,那些容易碎的玻璃制品也都换掉了。”
“……”陆渺愣了半天,一时不知道是该被这种妥善考虑震撼,还是该为这种轻视和珍视混杂在一起的感觉而五味陈杂,他说,“我才不会想死呢,我没有那么脆弱。离不开你会冻死在路边的只有小狗。”
“小狗。”程似锦叫了一声。
陆渺张了张嘴,迟疑一瞬,差点以为是什么奇怪的叫法。随后在床脚他没看到的地方,那只长毛猫跳了上来,随着程似锦的进入大摇大摆地上了床。
两人要在程家待一周以上,小狗是那种特别黏人的猫,受不了离开人太久,如果把它自己放在别墅,一定会从早叫到晚。
程似锦把他带过来之后,让小狗单独住了一间屋子。
陆渺盯着它,见到小狗很腻歪地跳到程似锦腿上,把她身上那件大衣下面的黑裙子蹭得滚上几根斑斓的毛。他油然而生一种不满,凑过去把猫拎过来,抱着小狗跟她说:“我脑子很正常,不会想死。虽然你把我……把我折腾得很难受。我可以为了家人牺牲奉献,但我不会为了别人活着,我始终都是为了自己才活着的。”
他停了一下,组织措辞,认真地商谈:“你能不能别这样凶,我嗓子都哑了,你太用力了。”
陆渺说着拉了一下衣领,脖颈上还残留着她掐过的红痕,他还没彻底缓过来,低头小声咳嗽了几下,说:“都把我掐疼了。”
他的声音低弱下去,不好意思直说似的,有一点沙哑。程似锦静静听着,脑子里想的是——他在说什么,怎么突然开始撒娇了。
人跟猫有时候大概是不能沟通的。
程似锦安静的时候很有误导性,陆渺以为她在听,一点点凑过去道:“你好好跟我说话,哄我一下我就听了。”
程似锦淡淡道:“你不会。你就是说得好听,我不看着你你就要睡一整天,把自己饿死。”
“……”
她其实说中了。
陆渺心情很差,他什么都不想思考,在这种局面之下,似乎要放纵自己任性一段时间,才能重振旗鼓,从中汲取到再次面对生活的勇气。
他是那种要做好心理建设才能开始克服障碍的人。他叹了口气,小声吐槽:“我跟你这种面对困难会兴奋的人说不清楚……你不知道什么叫逃避可耻但有效。”
程似锦那双色泽浓郁的墨眸注视着他,说起话来凉飕飕的:“我面对你一直挺兴奋的,你总能给我找点麻烦。”
“……没有一句我爱听的。”
“喵。”小狗抬头看他,眼睛圆圆的,耳朵很精神地竖起来,好像在分析两人在说什么。
陆渺起来洗了把脸,用冰凉的水缓了缓发热的眼角。很快楼下就送饭上来,程似锦让放在餐桌上,坐在对面看着他吃饭,小狗几次往桌子上跳,都笨笨地没有跳上去,在下面急得转圈。
陆渺心情不好,食不知味,吃两口就悄悄看她。程似锦盯着他不动,他就马上低下头假装吃得很认真、很乖。只要她分一下神,陆渺就盯着她回消息的手,一声不吭地推测她在跟谁说话。
“阿锦……”
这个称呼响起时,程似锦回消息的手顿了顿。她说:“我妈喜欢这么叫,阿锦宝贝之类的。”
陆渺埋头吃饭,好像从来没出过声。大概又过了五分钟,他吃得心不在焉,桌上的饭也就受了点皮外伤,陆渺试探着问:“那张默初叫你什么啊?”
“忘了。”她说。
“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对。他不了解我,他这个人好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很快就妥协地把自己全部奉献出来,没有爪牙、也不会反抗。”她评判起一个爱她的人,词句近乎残忍,“难道你是因为我看起来很温柔理智才觉得我好?我早就被你骂过下流卑鄙,没有人比你更明白我的本质。可惜人的劣根性就是想要游刃有余的风月老手为了自己而袒露真心,却不知道真心是不会游刃有余的。宝贝,你现在想离开已经晚了。”
陆渺有点伤心地说:“就是因为你这么坏我还喜欢你,所以才对自己很不高兴。”
这明明是在埋怨,为什么还会觉得很可爱?
程似锦捏了一下鼻梁,告诉自己不要再被萌到了,陆渺是全世界最会惹麻烦的类型,整天喊着要精神独立获取自由,动不动就琢磨着自食其力,金钱无法收买的人最难处理。
陆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觉得她不说话、冷着脸,两人的冲突矛盾似乎还没解决。他不想看程似锦真的生气,身体比大脑先出现一种本能反应,说:“我以后会尽量听你的话的,事已至此,我在京阳也不认识别人,更不可能和你分手,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争取到……”
“已有损失不能影响当期决策。”
陆渺不懂经济学,但他明白程似锦的意思,积攒了一下勇气,说:“是因为我还喜欢你,才不想分手的,不是因为别的。但你要是跟别人结婚,我一定会离开你。”
程似锦问他:“这是威胁吗?”
“……威胁得到吗?”他小心地问。
“……”她沉默两秒,评价了一句,“有点作用。”陆渺刚要笑,程似锦又说,“但你威胁了也跑不掉吧。”
他那点高兴又被咽回去了。陆渺摸了摸脸,继续伤心:“我都答应听你的话了。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保证一些事,这样我才能安心一点。还有,我不会乱跑了,我就待在你身边,你不要这么严密地控制我的社交。”
这话其实已经很通情达理了。
程似锦听了半晌,忽然说:“但我觉得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本。”
“程似锦。”陆渺咬字清楚地叫她全名,透着一股长久以来被惯坏了的娇纵味道,“你为什么把所有事都当商业谈判来处理,你这思维就不对劲,你根本就不会谈恋爱!”
程似锦沉默良久,她对着这句话思考了数秒,说:“我确实不会,所以,你能不能用商业谈判的方式来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只会玩弄猎物。从没想过居然要把脆弱的小猫养起来。即便真的养了宠物,也没有哪个宠物会对她说:“请你听一听我的心声,在乎一下我的感受吧。”
陆渺听得有些崩溃,他大脑宕机了片刻,在这段彼此安静的半分钟里,陆渺对自己完全不懂做生意这件事感到非常后悔,他什么也不会,只好迎着她的注视贴过去,羞耻地闭上眼睛,亲了亲程似锦的唇角。
“……姐姐。”陆渺低声说,“你能不能不要凶我,对我稍微温和一点……我不会乱跑了,真的。你要是还那么凶,我就再也不主动亲你了。”
这是谈判的条件吗?
程似锦从没听过这样的条件,她理智上觉得这不对,他作为男友对自己提供情绪和身体的价值就是应该的,可是落在唇角的轻吻却又甜腻柔和,陆渺对这种话羞于启齿,说得非常生涩可怜,好像她稍有拒绝的苗头,对方就会马上退出十丈远。
这个称呼又是从哪里学的?以往只有那些短暂的露水情缘、有求于她的小明星才会这么叫。程似锦被勾起了一缕很原始、很不该出现的恶劣欲望,对方还抱着她亲了一下,每次都不敢真的吻下来,只是在唇角轻轻触碰。
要是她躲开,陆渺一定马上就会哭。程似锦只能任由他笨拙地亲,磨蹭了半天都没有进展,她低下头咬了一下,陆渺反应过度地盯着她看,抓着程似锦的手说:“姐姐,你不能因为我……稍微改一点点吗?”
第45章 咪咪咪咪咪
这个条件没有价值。
这是程似锦的理性判断。然而……她判断落下的一瞬间, 感觉到他藤蔓一样抱上来,舌尖青涩地探进她的唇隙,警惕、防备、小心翼翼, 可是又充满献祭般的恳求意味。
程似锦碰到了他尖尖的虎牙。
她忽然想到刚刚收养小狗的时候。小狗曾经是一只流浪猫。
它在立交桥下徘徊,身上脏兮兮的、长毛黏成一团,看不清长什么样子。数年前一个滂沱暴雨的夏夜, 夜雾如纱,狭窄昏暗的视野差一点碾过它,在轮胎与地面的摩擦急刹声中,她下车看了一眼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一只很丑的小猫。
它伤痕累累、伤口红肿发炎,高烧不退。这个孱弱生命横跨在生死之间,说不定哪个瞬间就会忽如灯灭。程似锦当时的理性判断是——不要理它。
只是理智偶有失效的时候。
不知道是为什么, 程似锦几乎有些回想不起来那个夜晚了。那是一个对她来说非常平常的晚上,不过是生命里最普通的一天。但那又是一个极不平凡的雨夜,小狗被一只手从生死线上拉回来,打针、喂药、监护,这样的态度, 她曾经毫无区别地复制在小狗身上。
它变得美丽、长出血肉, 看上去像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猫。程似锦给予了它珍贵的爱,当她对陆渺倾注这种感情时, 他却总是掉眼泪。
程似锦在心中轻轻地叹气。
她看到陆渺的那个夜晚,对她来说就是如出一辙的普通酒会, 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可对他而言,那是生命陷入旋涡、世界渐渐倒悬的一天, 从两人见面的那一秒, 属于两人之间的秒针开始转动不休。
陆渺舔了一下虎牙,望见她脖颈上没有消去的齿痕, 突然很愧疚。他抬手摸了摸对方的侧颈,指腹碰到锁骨边缘:“我以后不会咬你了……”
程似锦攥住他的手:“这句是不是假话?”
陆渺立誓:“我真的不会了——”他说着话,一只手从后腰抵上来,按住秀挺如松的脊骨,手指略微用了几分力,陆渺的声音卡了一下,被她的吻覆住声息,言语顷刻破碎如水沫。
在交吻的间隙,他的仓促而纷乱地调匀气息,可是埋入胸口的氧气消耗迅速,像是从未来过似的。陆渺很不想认输,他已经对程似锦熟悉到这个地步了,两人的唇、眼神、身体的每个部分,明明都那么契合,曾在同一个步调里沉浮。
可是遇到她,他还是那么容易被摧毁。陆渺想不起要讨好她、要叫她姐姐这件事了,猫的耐性总是很差,他的讨好持续了没多久,就喘不过气地再次要咬,像一种警示。
程似锦忽然钳住他的下巴,掰开尖牙,指腹按着他素白的齿列,垂眸说:“你看,我说你是骗人。”
陆渺“呜呜”地哼唧了一声,试图跟她讲道理:“程似锦,你都没有答应我……”
她说:“我答应了啊。”
陆渺愣了一下,高兴和忐忑交融在一起:“可是……你,你觉得这个是有价值的吗?你不会反悔吧。”
程似锦问他:“那签个合同?”
陆渺迟疑了几秒。听她忽然笑起来,道:“就算你说要,我也不会跟你签。”随后亲了一下陆渺的眼角,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带着清凛淡香的唇便落在眼睫边缘。
“不会反悔的。”她低声道,“只是要你每次都提醒我,让我温柔一点。这一点你可以跟小狗学一学,它知道怎么征服人类。”
“我才不要跟它学!”陆渺被一句话说得炸毛,他严肃地盯着程似锦,“我不是小狗。”
“你比它可爱。”程似锦说。
他刚升腾起来的满腔怒火瞬息消融,像是从未出现般彻底消失。陆渺恼怒的神色还没完全褪去,就露出不好意思的害羞迹象,耳根很快红得发烫,讪讪着说不出话,只好道:“那、那我……那我原谅你这么说了。”
程似锦贴了贴他的脸,道:“所以这算是我们的君子协定。你乖乖听话,不乱跑,我就会慢慢宽容,给你需要的自由。不过今天我已经提前回来了,不做点什么,好像有点白白耽误事情了。”
“做点什么?”陆渺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当他跟程似锦蓦然对视的刹那,忽然明悟,他轻咳一声,说,“你这样显得很纨绔……”
程似锦对着他笑。
她懒倦疏离的眉眼流露出如此动人的神情,陆渺的心口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半天都没回过神。他控制不住地贴上去蹭,小声说:“那我们去床上吧。”
想了一下,他又说:“然后我可以帮你洗澡。”-
她的长发铺展下落时,带着惊人的柔和香气。这香气萦绕在指尖,在四肢百骸,像是一阵光怪陆离的幻梦,拖着人坠入一个甜蜜的巢穴。
陆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过了好久才发觉自己有那么黏人。他说了一箩筐很甜腻不要脸的话,还眼巴巴地叫她姐姐,每隔几分钟就凑上去要程似锦亲亲自己,像是讨要某种肯定的鼓励……她很温柔地亲吻他,并不说什么下流的话。
可是这比那种话还更让人受不了。
等陆渺从那种脑子被吃了的状态回神时,浴室里已经热雾弥漫。他像是对方说什么话,不假思索就听着去做的笨蛋人偶,听她的吩咐挑了半天精油,然后听话地贴过来给总裁大人捏肩膀。
门关着,小狗在门外着急的挠门。陆渺突然有一种很奇怪、很微妙的争宠成功感,他知道这个感觉不应该出现在自己身上,但因为他明白小狗的地位比外面那些野男人高太多了,所以赢了小狗,某种程度上来说才是一种进步。
洗了一遍,结果后面又发生了一些过分的事,只好再洗一次。
傍晚时分,程归荣和周淑珍按预计时间回到家。周夫人先是问了程似锦在哪里,随后把女儿叫下来一起吃晚饭。
管家守在旁边,佣人摆饭。周淑珍表面上在看插花教程,实际上早就分心到不知道多远去了,趁着女儿没来,她抬手戳了戳丈夫,语气很古怪:“你闺女今天到底为什么早回来,她其实没什么急事吧?我告诉你,咱们宝贝马上就要被外面的坏男人、小狐狸精迷走了,你还当没事人一样呢。”
程归荣道:“坏男人?谁?”
周淑珍靠近:“除了陆家那个小少爷,还能有谁。小书不合适,我知道你不喜欢韩家人,我以后也不提了。可是你找的那几个哪有一个能行?我说他们是不是都功能有点问题啊,要是他们真那么聪明能干,还能让姓陆的得逞么。”
周淑珍对陆渺倒没意见,不过她很瞧不上陆建业,以及陆家祖辈。周家早先的时候跟陆建业在生意上颇有些龃龉。
就算陆渺说话很得体,她也对歹竹出好笋这件事表示存疑。
“一个不行还能都不行?”程归荣用那种眼神瞧妻子,“小陆看着也不像什么狐狸精,别太担心了。你要是实在不高兴,去提五百万现金甩他面前,让小陆离开咱们女儿。”
周淑珍骂他:“你神经啊,五百万谁能提动,签个支票不好吗?呸,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他滚,凭什么给钱。”
程归荣跟她商讨:“现金更有震慑力,劝不退还能把人砸一跟头。”
周淑珍要伸手掐他,不防女儿换了衣服过来。她收回动作,扫了一眼跟在程似锦身边的陆渺。
陆渺其实有点怕这种场面,但他又不好意思不过来。他很想像之前那样哄两位长辈高兴,但周夫人只是微笑着看过来,不太表露情绪,程先生就更加难猜。
他直觉滴滴作响,猜到两位对程似锦赶回来这件事略有微词。陆渺只好装的非常正经,回想“贤惠”的林公子、还有“乖巧”的韩玉书,试图从中找到一个平衡点来维护自己的形象。
他在这边绞尽脑汁,另一侧的程似锦却让人给他换了一下面前的菜,叮嘱了一句:“嗓子没好,不许吃辣。”
陆渺:“……”
周淑珍盯了他一眼。
陆渺顿时感觉如芒在背。
一顿饭的工夫,把陆渺刚长出来不多的脑细胞都消耗光了。饭后程似锦陪母亲谈陪慈善拍卖上的珠宝、聊爱德华最新的设计,他就躲在程似锦左手边,抓着她的手指,两人的十指似有若无地交叠在一起。
陆渺轻轻摩挲她的指腹,专心玩姐姐的手,免得参与进话题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然而还是没逃过,另一边的周淑珍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昨天半夜去干什么了?”
“昨天?”
“别假装没这事儿。”周夫人有点埋怨地说。
“噢……”程似锦说,“小狗跑了,我出去拎回来。”
可怜的小猫咪。陆渺松了口气的同时,在心中对小狗表达歉意,又要争宠,还要背黑锅,我明天一定跟你多玩一会儿。
周淑珍明显不信,瞟了她一眼,发觉女儿维护的态度,没有深问。过了一阵子,她道:“过几天跟你苏伯伯家的那个孩子见一面吧?叫什么……”
陆渺悄悄竖起耳朵,认真旁听,态度堪比听老师讲高考前最后一次的复习重点。
第46章 咪咪咪咪咪咪
除夕那一日, 从傍晚飘落的小雪慢慢铺过四野。
庄园里做了许多节日装饰,灯火通明。烟花点亮夜空,明暗在星火四落间逐渐交替。到了这么一个明显的节点, 程似锦才忽然发觉,其实两人也没有认识特别久。
她挽着一件白绒披肩,望着摇落的烟火。不远处的烟花前, 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小少爷从管家那里要了两个手拿的烟花棒,那一团雪白的颜色跟地面快要融为一体,随后很快地移动过来。
陆渺凑到面前,跟她要打火机:“我要点这个。”说着分给她一个。
程似锦本来不想拿,看到他一截白皙手腕露在外面,悬在半空, 她眼神闪动了一刹,接了过来:“在那边点完自己玩就行了,怎么一定跟我要?”
“我想给你看。”
程似锦在身上摸了一下,张特助这几天不在,她才恰好自己带了一个打火机。火焰啪嗒一声从她的指间燃起, 亮度剧增, 光芒映着彼此的脸颊。
陆渺看着她被映亮的下半张脸,目光停在她的红唇上, 随后才怕被发现似的匆匆挪开视线,把烟花棒点燃, 再用手上的烟花火星碰到她的那一支。
迸溅的星点如昙花乍现。
即便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节日,发生在程家也实在显得安静。程似锦从小对这种节日就没什么概念, 她的工作日和休息日从来都十分混乱, 只有这两年才因为母亲的要求而稍微规范。
她看着烟花很快消失寂灭,星点消失不见。陆渺也没有再去要, 他从衣服里抽出擦手的湿巾,给程似锦擦拭指尖,跟她说:“我以前都是跟家人一起过的。今年……”
他停了一下,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就算已经尽力掩饰,还是无法避过话语当中的惆怅。他说:“今年是第一次没有在他们身边。”
程似锦想说,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话没有出口,很快听到陆渺转过头问她:“明年你还会跟我在一起过年吗?”
程似锦道:“太遥远了吧……”
“一点也不遥远。”陆渺抓着她的手,把擦干净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他的脸颊在外面待久了,略微冰凉。他闭上眼,贴着程似锦的手,触碰她温暖的掌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又在想——三百多天,我要忍耐同一个男人在身边三百多天?要是我腻了该怎么办,要是他变得很没意思该怎么办?所以,程总不做没有结果的承诺,特别是不对我说。”
程似锦看着他微微一笑:“我们宝宝已经把我看穿了吗?那为什么还要我承诺。”
陆渺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对爱情其实很悲观。”
程似锦捏他的脸,把陆渺柔软的脸颊掐得红了一小块儿。陆渺认真地盯着她的手,用眼睛很严肃地盯了一会儿,脸上写着“再掐一下我会开始哭”,程似锦便停下来,把对方抱进怀里。
陆渺被她的身体搂住,熟悉的气息淹没过来。他呼吸一滞,注意到没有人看这边,于是主动把手环上去,抵着她的肩膀埋了埋头,贴在她修长的颈项边缘轻轻亲了一下,低声说:“你可以不让别人叫你姐姐吗?这个称呼给我,好不好?”
程似锦的手摸了摸他的后脑,细碎柔软的发丝落在指间,像是一片轻柔的云朵抚过:“本来也没有什么人会这样叫。”
陆渺小声抗议:“就是有的。指望跟着你的那些……你不会再找他们了吧?我会很伤心的。”
他知道没有人看这边,没有松手,偏过头亲了亲她的唇角,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陆渺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她怀里一片诚意地许愿:“让姐姐工作顺利,新的一年没有一件烦心事……嗯,让小狗也健健康康的,除了我和小狗之外的男人都不能靠近你。”
“它是母猫。”
陆渺的诚心更上一层楼:“这就是我这么贤惠的原因……”
什么贤惠,他明明是个小醋坛子。
小少爷许完愿,不管有没有灵验,就立刻索取奖励地让她摸,想要让程似锦摸摸脑袋和脸,可她的手放到腰上伸进衣服里,他马上又紧张起来,抓住她的手:“这里不可以。”
“哪里可以?”她问。
陆渺低下头,捏了捏喉结,小声说:“回房间才可以。”他眼睛亮起来,慢慢补充,“我最近有很认真地学……那个那个。可以跟我试验一下吗?姐姐。”-
他的悟性颇高。
这是程似锦在假期结束后、简明扼要的一句总结。过完年回到金林别墅后,她重新跟特助见面,除了张瑾之外,陪同她在公开场合出席的严助理按照制度休假,顶替上来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女助理。
张瑾提前接手了工作,时刻关注进展,已经把需要的数据整理出来,做了一个易读汇总的文件。
似乎陆渺那个真心实意的许愿真的有效一样,工作进展顺利,一帆风顺。
当天,程似锦推了个晚宴回家。她把唱片机关掉,脱掉外衣,上楼后没看见陆渺的身影。
金林别墅看得格外严格,她不觉得陆渺有能耐跑出去。虽然笃定小少爷没法逃走,但还是下意识开始寻找,直到回过头。
一个粉色的影子跪在地板边缘擦楼梯。
这衣服好眼熟,似乎粗暴扯下来的时候见过。程似锦眼皮一跳,见到对方的黑发间戴了一个仿真猫耳发箍,毛绒绒的装饰随着他的动作低下来,精致衣边儿蹭到地上,楼梯一尘不染、熠熠反光。
程似锦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一手搭在栏杆上。
陆渺的视线里出现一双漂亮的嵌钻高跟鞋,白皙的脚背上浮动着淡青血管,他沿着小腿看上去,见到程似锦垂下眼帘,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他偏过头,耳朵红透了,还硬着头皮说:“主人,我马上就让开。”
陆渺向一侧移动,挪得有点慢。程似锦抬脚踩在他的衣服上,抵住对方的膝盖,问:“怎么,管家说决定招聘你,让你给我当佣人?”
他的喉结空空地吞咽了一下,说:“没有……我就是、就是……”
“你就是勾引我。”程似锦道。
陆渺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他其实很想给自己找个借口,但程似锦说得就是真的。自从在伯母那里听过什么联姻对象名单、从管家那边打探出她经验丰富的情史,陆渺就诞生了很强的危机意识——
让她喜欢还不算很有本事。让她一直喜欢才是。
小少爷对这种事曾经非常鄙夷,认为“只要爱你就会爱你的全部”,可这是程似锦啊,她都愿意为了自己改一改性格脾气……
他想到这里,咬了咬牙,居然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勾引你,我勾引你怎么了,你是我女朋友,我就喜欢勾引你!”
程似锦:“……”
他理直气壮地说完,气势一下子弱下去,轻轻点了点她踩到自己的地方:“让我起来,我都擦累了,跪在这里膝盖好痛。”
程似锦一半无奈,一半又觉得很好笑:“乖乖,你看自己成功了吗?”
陆渺受不了地道:“你不是很喜欢我这样么,干嘛,主动的就不想要了……坏女人……”
程似锦伸手过去把他拉起来。
虽然没成功,而且还显得笨笨的,可是这样也很可爱。程似锦心情很好地享用了小猫。
第二天,小少爷做了新的甜品,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小麦香气。他主动凑过来亲,舌尖带着一点儿甜甜的奶油味道。
第三天,享用。
陆渺一连折腾了七天,终于消停。他重新配置了一套画具,跟程似锦申请出去写生。他那个日理万机的总裁女友在繁忙中回复:“让人跟着你去。”
连续去了几天,陆渺都没有画出什么可以留下的东西。他对着调得混乱不堪的调色盘发呆,低落地一整天都窝在家里,等到程似锦回来的时候,陆喵喵一声不吭地钻到她怀里。
程似锦正打电话,一个没留神被抱住了。她低头扫了一眼,继续对话的同时,伸手摸了摸小少爷的脑袋。他挨着程似锦的掌心轻蹭,亲了亲她的手腕,抬眼看着她,见她专心跟别人说话,又小心眼地用她的腕骨磨牙。
程似锦瞥了他一眼。
陆渺顶着总裁大人的视线,故意咬她的手腕,把那块皮肉蹭得泛红。他抬头时对上程似锦的眼睛,那双墨眸幽然地凝望过来。
小少爷瞬间就怂了,假装没干什么地往后挪。被程似锦一把抓住领子拉到面前,电话另一端合作方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
陆渺吓得不敢出气,他浑身僵硬,看着程似锦伸手过来,慌张地闭上眼。
指尖温柔地擦过鼻梁。
陆渺怔了半晌,睁开眼,见到她指腹残余的一点颜料。
电话挂断,程似锦擦了手,捏着他的下巴:“你看,就这么保证的?还说不吃醋。”
陆渺学会装可怜:“你再不跟我说话我就会死掉。”
程似锦没追究下去:“每天都跑出去玩,有没有成果?”
她问起这个,陆渺变得有点蔫儿。
他不用离开程似锦身边也可以发挥的一技之长,不过就是重操旧业。因为曾经的画室被查封,以及陆家的案子,让他对重新拿起画笔有些抵触,可是当他重新振作,想要拾起从前的天赋,一切却又那么无处下手。
艺术和灵感本来就是间歇降临。
没有谁能得到缪斯永恒的眷顾。
“我都要忘了……该怎么做。”他低声喃喃,贴在姐姐的身边走神。程似锦在另一侧打开笔记本,重新看了一眼文档,把一个薄荷糖递到他嘴边。
陆渺想都不想就张嘴吃掉,凉气蹿到舌根,他吃糖的方式就是直接嚼碎,被薄荷味儿冲得神清目明,咬得很用力,咽下去后开口:“好凉。都不甜。”
“嗯。”
“吃这个干什么。”陆渺贴着她的手臂,凑过去看屏幕,屏幕上是中文,但连起来没有一句话是看得懂的,“都不好吃。”
程似锦说:“戒烟。”
其实她本来就没有烟瘾,只是把提神的方式换了一下而已。
“戒烟……”陆渺眼眸一亮,很是高兴,“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这个?”
程似锦按键盘的手停了一下,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因为,我找到一个更直接有效的方式,来防止失控、发泄欲望。”
两人对视了片刻。
陆渺抓着她的手慢慢松开,感到口干舌燥、无所适从,他踌躇片刻,小心地问:“……我?”
第47章 咪咪咪咪咪咪咪
就算程似锦不说什么, 陆渺也知道两人最近很是荒淫。他老实地把自己静音,挨在她的身边玩手机上的一个学习外语的小游戏软件,有时靠在程似锦肩膀上, 扫一眼她屏幕上的内容,比窝在膝盖边的小狗还黏人。
小少爷很有精神地打量了几次,因为看不懂, 后面看得特别困。程似锦换了一下姿势,陆渺就跟着她的变动埋进怀里,主动挪了一下,枕在腿上缩起来,盖着一张小毯子睡着了。
程似锦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一阵子。
半张脸贴在她的腿上, 露出的只有另一半白皙的侧颊。这个姿势压得久了,额角被压得有一点儿泛红。
程似锦伸手抵住他的唇,轻柔地摸了几下。
陆渺睡得还算安稳,没有被这么细微的动作惊醒。睡着的小少爷显得格外乖巧,像是一只任人摆布的甜腻家猫, 似乎就算这时候把他拷起来、锁一个链子, 他也全然不会反抗,还会迷迷糊糊地蹭她的指尖。
程似锦阴暗的念头攀爬生长, 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对方躲避似的磨蹭,没有醒过来。她静静地看着那张脸良久, 稍稍收敛,将注意力转移回来。
程似锦不是次次都会这么守信, 只是这一回不想看他总是掉眼泪。
等陆渺再次醒过来, 天还没亮,凌晨四点半, 不知道什么时候姐姐把他带到床上去睡了。
陆渺口干舌燥,小心地爬起来去倒水。卧室只点着一盏很幽暗的小灯,他悄无声息地摸出去,倒了杯水坐在吧台边润了下喉咙。
水杯放回去的同时,他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手提袋放在柜子下面。旁边是其他人送给程似锦的礼物,也跟那个袋子放在一起。
陆渺盯着那个袋子看了半晌,伸手拿了过来。他确定这是弟弟的那件礼物,里面的东西并没有动,程似锦只是随手把这件礼物跟其他一些不重要的礼品放在一起,等待着哪一天忽然想起来的时候再看——或者,会一起扔掉。
灯光幽弱。那个纸条被信封包着,信封已经拆开,程似锦应该看过了,上面写得内容是:“程老师,此前多亏您的关照,万分感谢。”
就这么一句而已。
没有告白,也没有长篇大论。那样一个表明心迹最好的时候,陆拂却沉默不语,什么都没有说。
陆渺把东西放了回去。
他回到房间里,脑子里变得很空。陆拂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在哪一个瞬间决定放弃的,又或者他从未想通、所以决然离去?
他不知道。事情千头万绪,无处理清。陆渺无声无息地想了一会儿,最后靠近程似锦,握住她的手放在身上,贴近她的怀抱。
均匀的呼吸在耳畔掠过,像是无形中的沙漏流淌。彼此依偎的身体也传递出恒定的心跳,平稳如某种时间的计量。
陆渺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脑海中的一切杂乱思绪都渐渐消去-
过了几日,陆渺挨着她画素描的时候,忽然提起:“我要去找颜料。”
“颜料?”半分钟后,程似锦的思绪从合同上抽离出来,有些延迟地问他,“买不到?”
“没有试出好用的。”他说。
事实上是,陆渺觉得没有匹配她的颜色。他调了几种,都不够美,总觉得可以更美。曾经,他也觉得亲自寻找青金石磨粉调青色、养胭脂虫捣碎做红色,挑剔完善的工业合成颜料,一定要手工制作……这一套流程繁琐至极,并无收益。
可是调不出合心意的颜色时,陆渺却不由自主地萌生“不这样做匹配不上”的想法。
“去哪里,我让人陪着你。”程似锦道,“怎么开始画素描了?”
陆渺道:“因为我是一见钟情受害者,没找到颜色之前不想画别的。”
程似锦看了他一眼。小少爷认真画画,好像把以前很讨厌自己这件事给忘了,她道:“一见钟情,你?”
陆渺点头。
“说我还勉强算是。”程似锦说到这里,停顿,仔细品味了一下,“……只能算是见色起意。”
陆渺重复道:“你只是见色起意,我知道,幸好我长得好看。”他毫不谦虚,说到这里很高兴地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微笑,但又说,“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很——”
程似锦倾听下去,准备看看从他嘴里到底能说出一个什么样的形容。
“生动。”他最终这么形容。
那是一个至今都很难忘的画面。她漆黑曼丽的长卷发,肌肤在月色的映照下几乎泛着光,墨眉红唇,身上卷席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饮过酒的醇香。陆渺只觉得有浓烈的色彩撞入视线,那个刹那,他确实为如此明艳的光泽打动,几乎陷入她罗织的甜蜜陷阱。
但这种感触在程似锦说那种话的时候幻灭了。
陆渺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继续排线,他道:“程似锦,我好喜欢你噢。”
她说:“我知道。”
“我是一见钟情受害者。”陆渺把自己最初的过激反抗、格外畏惧,还有那些没有一丝一毫能保持得住的矜持和尊严,都归咎在这上面。但他嘴上却不说,而是道,“因为你讲话太直接了。”
程似锦并不否认:“有一点。”
陆渺半晌没有回话,他又画了十分钟,突然说:“要是我能给你生孩子就好了。”
程似锦:“……嗯?”
她瞥过去一眼,给他喂一颗薄荷糖。陆渺咬碎的时候咬到了她的手,在指尖上咬出一个小小的痕迹,他抓着她的手腕故意舔程似锦的指尖,把刚刚压红了的齿痕舔了几下,然后心满意足地给她擦手,说:“能不能因为可以给你生孩子就变得与众不同,被伯母接纳。”
“从哪儿看的这种说法?”程似锦笑了笑,道,“脑子坏掉了才觉得可以。”
“我已经谈恋爱到脑子坏掉了。”
陆渺还是没有找到什么好用的颜料,他在家里待得十分无聊,继而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分离焦虑——他不能一整天都看不到姐姐,程似锦给了他一定的、足够喘息的自由后,陆渺反而因为这种被允许,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不安。
程似锦把他放在自己办公室的角落里。陆渺很安静,只要在能看到程似锦的地方,他就十分稳定,自己坐在角落画画或者写笔记,路过的助理只是看了一眼,都没有作声。
只有张特助跟他打了声招呼,转头跟程总谈起工作,中间有点嘴欠地插了一句:“老板,咱们公司也是金屋的一部分吗?”
程似锦头也不抬:“是play的一环。”
张瑾变了眼神,用那种“君主真是荒淫无道”的目光看着她,等到程似锦抬头,她又马上收敛,说:“特别好,小陆先生摆在那儿比花瓶好看。这回办公室里的文玩古董不会被砸了吧?要我说,摆一屋子假货算了,免得这么亏损。”
程似锦说:“要是觉得空,你收几幅他的画裱起来挂上。”
张特助知道她指的是谁:“陆少爷长久不出售新作,身价水涨船高,老板,守着人还收画啊?”
对话没让陆渺听见。他还在那边专心玩一个单机小游戏,在本上记攻略。他的手写字非常漂亮,秀逸飞舞,过了一阵子,卡关了,他抬起头,见到程似锦身边围着一圈儿年轻漂亮的女助理、女秘书。
他低下头继续玩,过了几秒,猛地想起了什么,盯着程似锦看。
姐姐的神情很正常,她处理工作的时候大多都是没什么表情的,偶尔蹙眉、微笑,也在情理之中。
陆渺悬起来的心一点点摁回去了。
接下来的一下午,陆渺都会分神观察一下程似锦身边的人。几个小时下来,他突然明悟——职场这种竞争激烈又慕强的地方,只要是个人都对程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渴望。
虽然不是欲望,也不是什么感情,但陆渺还是心里坎坷不平地一阵咯噔。他琢磨了很久,直到跟着她回家,坐在地毯上给小狗喂生骨肉,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有没有感觉大家看你的眼神都很不单纯。”
程似锦听得沉默了半晌,看向他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陆渺说:“我也不想知道。”一边这么说说一边竖起耳朵,明目张胆地转过头要听。
程似锦笑了笑,说:“对钱的欲望。小少爷,听懂了吗?”
“……”
陆渺看着小狗,假装自己从来没问过这事儿。然而程似锦继续说:“你看我的眼神也很不单纯。”
陆渺立即挪开视线,道:“我没有,我不是,我才不会图你的钱,我只想……”
程似锦:“你想跟我睡觉。”
短短几个字,却让陆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隐蔽地动了动喉结,似乎还在认真地给小狗喂生牛肉条,脑子早就飘到另一边了,既想反驳,又无处反驳,悄声控诉道:“是你说……要我陪你睡觉的。”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程似锦就说过的话。
“宝宝,我听见了哦。”
她的声音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出现在耳畔。程似锦身上残留着沐浴露淡淡的香气,声音的震动、声息,从他耳后蔓延到脖颈。这声音落下的一刹那,陆渺的心骤然七上八下地敲起鼓,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向上涌动,脑子一半被不单纯的念头填满,一半混乱地羞耻起来。
她的手从后面抱住了陆渺的腰。
程似锦的手指没入白色衬衫的下摆,指尖勾起衬衫夹上的细皮带。陆渺只觉得仿佛有一趟火烧了下来,他有点不能呼吸了,耳语般低声说:“姐姐……不可以突然靠过来摸我的。很痒……”
第48章 ( ̄^ ̄)
这句话很像是欲擒故纵。
他的手伸过去要抓住程似锦, 然而那根平整衬衫的皮带却被挑起,她的指尖忽然抽离,带子轻轻弹在腿上, 抽出一个浅浅的红痕。
不疼,但他还是吸了口气,在她的掌心里转过身, 想要跟程似锦控诉“你这样是故意的”,话没出口,对上她墨玉般的眼睛,顷刻忘了言语,脑子里只是空荡荡的,怔愣地望着她的脸。
程似锦亲了亲他的鼻梁。薄唇从挺直的鼻梁线条上稍微停留, 柔软而微湿的触感在皮肤上如羽毛飘落。他的心跳得更快、更加慌张,哪怕再亲密一万遍,他都会紧张如初次。
他每一次都会紧张,会心如擂鼓。两人贴得太近,对方胸腔里怦然的跳动传递到程似锦身上, 她的手便下意识地抚摸他的脊背, 从一对漂亮的蝴蝶骨落到脊柱间。
她安慰小狗时也是这样的。
程似锦其实分不太清——爱小猫,与爱人的区别。是陆渺太倔强、太执着, 她才稍微感悟到一些不同。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她不缺乏爱, 也就不对爱人吝惜自己的感情。丰沛的情感安慰,总是流向这个世界上并不空虚的人。
他果然被安抚到, 闭上眼让她的吻滑过脸颊, 轻点唇瓣。程似锦摩挲了一下他唇上的红痣。陆渺的下唇微微泛红,抬眼时舔了一下她的指尖, 轻道:“很痒。你总是乱摸,我要惩罚姐姐。”
程似锦钳住他的下颌,又很快松开手,换作捧着他的侧颊。从掌中囚笼之鸟,到爱惜的明珠,也不过是这么下意识的细微变化。她亲了一下对方的唇,问:“我们宝宝还有本事惩罚我么?”
他不服气,想要从她手中取得主导,主动抱住对方吻上去。陆渺越是主动,他慌张的心跳就越明显,旁边的小狗也不继续吃东西了,在两人交叠的腿间穿梭,发出哼唧似的猫叫。
程似锦任由他尝试,对方柔软的唇舌覆了上来,舌尖小心试探地没入唇隙。他有些笨拙的挑|逗,几近青涩地攀附上来,像是一根抽了嫩芽的绿藤,盘转缠绕,黏着人不肯放开。
她的心中泛起笑意。
陆渺的眼睛闭上了一刹,又想起自己要“钻研进步”,于是马上睁开。他的视线跟程似锦的目光交汇,情爱交融的对视当中,他再次觉得心魂蓦然驰荡起来,神思不属,怔忪失神。
他还是学不会。跟她对视那一刻,就无端端败下阵来。就这么晃神的片刻,程似锦取回了主动权,她带着揶揄地说了句:“惩罚得很好,我很喜欢。”
陆渺耳根通红,还是不甘心。可是占据上风的机会稍纵即逝,不知不觉间,就被她带着挪了几步,退得没有路可走,一下子跌到沙发上,眼前变成一盏水晶吊灯。
程似锦的手扶住他的肩膀。
说是扶,其实按住他的力道更多一点。陆渺一跌倒,就被压着爬不起来,他仰起头看着上方。灯影被身形遮蔽,她挡住了顶灯,散发着淡淡草木气味的长发落了下来。
柔软的蜷曲长发扫过他的脸颊。
只是一缕发梢,挟着一丝熟悉气息的发梢。陆渺的视线就全部被吸引过去了,发尾在半空中微微飘荡的同时,他的目光追逐过去,像遇到了颇有吸引力的逗猫棒。
他抬手要去摸这一缕头发,被程似锦按住手腕,压在边缘。陆渺抗议地低哼一声:“……我就没有成功过。”
程似锦说:“我可给过你很多机会。”
陆渺觉得自己不争气,眼角微红地躲开她的视线,手腕不太用力地挣了挣,故意说:“再给一次嘛。姐姐,你人这么好,我可以学会的——”
程似锦笑了一声,她的声音沙哑低柔:“我人哪里好。我是坏女人,你不是说过吗?”
“……”他没话说了,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生气,便小声解释起来,“那是……一时的气话。除了一开始之外,我都没有觉得你不好。就算是刚认识,也是因为……”
因为她说了听起来很过分的话。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道德模范,更不是陆渺年少时幻想过的爱人模版,没有惠及他人的崇高。程似锦也从不标榜自己,就算有那么多“不符合标准”,可这是程似锦……单单这么几个字,就已经让人更改底线,变化原则。
是先有程似锦,后面才有什么“恋爱标准”的。
“还有什么是气话,你再说给我听听。”
陆渺摇头。他伸手要抱她,却忽然感觉到程似锦从她身上拿走了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腰带。精致昂贵的真皮腰带捆住手腕,她转了转角度,没让金属的部分碰到他,然后将他的手固定了一下。
陆渺凑上去要抱着的动作落空,从身体到心理都格外难受。他动不了,眼尾红了一片,很可怜地看着她,好半晌才说:“程似锦,我要抱你。”
她没听,只是亲了亲他的脸:“听话就叫姐姐,不高兴改叫全名。我们喵喵也太好懂了。”
陆渺不在乎被戳穿。他就是会在得不到、不满足的时候叫她的名字。反正没有人会叫程似锦的全名,以往那些情人、那些短则数月的露水情缘、被丢掉的玩物,没有人会连名带姓的叫自己的金主,其他想要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也同样不敢。
只有他一直这么称呼,这是程似锦对他的纵容,是格外优待。陆渺才不会改呢。
她低下头从唇边亲到他的脖颈。他修长的颈项完全暴露在灯下,晃动的发丝偶尔遮蔽住光线。程似锦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他下意识地喉骨颤动,舌根紧缩,像是淋了雨发抖的小猫,眼睛湿淋淋地看着她。
“不可以……”他说,“只能亲亲我。”
“你不是咬了我很多次么?”程似锦反问。
陆渺自觉理亏,也不好意思提出这么双标的要求。可是她咬得自己有点儿害怕,似乎程似锦随时会禁止他的呼吸,扼住咽喉,威胁到他的生存本能……又不能抱着她,毫无安全感。
他委屈地说:“我。我以后不会咬你了。”
“哎呀。”她笑眯眯地说,“要是我们喵喵真的改了,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这对小尖牙,一天不找我磨牙就难受。我不相信。”
陆渺可怜地想哭。他这种被欺负得掉眼泪却又跟平常不一样,程似锦一半心疼,一半反而涌起得寸进尺的恶劣思绪。陆渺想说“你信我最后一次”,可是信任危机已经产生,他还没开口,就被扣住了脖颈。
程似锦并没用力,他下意识地匆促呼吸了几下,发出哀怨的低哼。清越的声音被染得有点哑,变得很是粘腻。
程似锦解开他系得很严实的衬衫,领口上的小扣子松落,露出陆渺颈下的锁骨。
他受不了地说:“放开我,我要抱着你。”
程似锦摇头。他那股不能贴紧的难受劲儿顿时变本加厉,漂亮的眼睛含着眼泪盯着她:“姐姐……”-
次日,陆渺的眼睛久违地有点红肿。洗漱的时候伸手揉了一下眼角,被程似锦抓住手腕。
她的掌心恰好握住昨夜勒出的红痕。陆渺看向她,叹气道:“我会被你弄坏掉的。”
程似锦说:“不许用手揉。不听我的话才会坏掉。”
陆渺一边想着她才不喜欢什么都听话的人,一边小声说:“我还很年轻,你可以用很久……”
程似锦捏了捏他的脸,看了一眼时间,觉得还早,就从储物盒里挑了一个没开封的眼药水,把包装掰开,给陆渺滴眼药水。
小少爷的眼睛很好用,对颜色很敏感,能分辨出很多细微差别的颜色。他这么爱哭,要好好保养。可惜陆渺是个笨蛋小猫,自己滴眼药水总是要滴很久。
她的手向上挪了几厘米,从脸颊到耳朵上方,稳稳地抵住碎发。程似锦把冰凉的药水滴进去,小少爷转动眼珠,冰凉的药水从眼角流下来,他伸手要去拿纸。
程似锦用手帕给他擦了擦。
陆渺老实了不少。他昨夜被欺负的委屈一扫而空,看着她给自己擦眼泪,在心里想程似锦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有时候稍微坏那么一点点,也很有魅力……好性感。
他的脑子完全被侵蚀了。
等陆渺反应过来,警告自己不要乱想的时候。她已经收回手帕,准备去公司。陆渺拉住她,眼巴巴地看着她。
“今天要开很多会,你不能进去。在办公室待着也看不到我。”程似锦说。
陆渺慢慢地松开手指,然而却又下意识地抓住她,说:“那晚上我来给你做饭吧?”
程似锦迟疑了一瞬:“你会……做饭?”
陆家还培养这个?不合理啊。
陆渺决定尝试:“我学了很久。书上说抓住一个女人的心要先抓住她的胃,我做得还可以的,如果不好吃,我会补偿你的。”
“哪儿来的书?”程似锦问。
陆渺把手机上的攻略给她看,程似锦扫了一眼,是一本电子书,图文俱全,封面写着《如何当爱情中的成功人士》。
……这书的内容像是会污染她的大脑数据库。
程似锦收回目光:“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陆渺想了想,道:“给你做第二次。”
她掉头就走,陆渺赶紧再度拉住,不敢跟好姐姐再拉扯了,只好低声下气地道:“你提要求嘛,我都会听的。”
程似锦点了点他腰上的皮带,随口道:“我怕你受不了。”没多提,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走了。
陆渺愣了半晌,很久都没想通她在说什么。
第49章 (*^w^*)
春日渐暖的时节, 陆渺找到了心仪的颜料。
程似锦重新给他装了一间画室。他偶尔会在里面待很久,在旷日持久的沉思和创作当中,经常有思绪断联、不能继续的时候。
陆渺放下画笔的第一件事, 就是安静地找到程似锦,抱着小狗窝在她身边。他悄无声息,不声不响, 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存在感。小狗趴在他怀里睡觉,也不吭声。
程似锦身边有一股能让人心神镇静的力量。
陆渺在她身边待一阵子,慢慢觉得困倦。他快要睡着,倚着她的肩膀靠上去,柔软的碎发掠过她的耳坠。
程似锦这时才发觉他的靠近。
她伸手调整了陆渺枕着的位置,看着他低垂着眼睫, 眉头不自觉地轻轻蹙着。
凡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或是有什么成就,不管或大或小,都要经历苦痛的打磨。程似锦摸了摸他的脸,陆渺没有醒,朦胧地蹭她的手心。
她停了一阵子, 才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回来。
四月初, 特助从几位知名的收藏家手里收到了陆渺曾经的画作。还在世的青年画家的画说起来也没那么值钱,只是他的身世过往、还有他暂无新作的特质, 略微提高了一些价格。
其中有几人是程总的旧识,有一人拨来电话打趣:“最有名的那一副不是就在你手里么?怎么还要?”
程似锦单手合上掌中的文件, 语气毫无波澜:“弄坏了。”
“……”
对方听说过陆渺跟着她的事,程似锦这么说, 打探的意思就歇了, 免得惹她不高兴,随后做了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把那幅画送给了程似锦。
过了几日,陆渺再次来她的办公室。他刚开始没注意到,就坐在那个角落的位置打开单机小游戏,翻了翻自己的攻略,读取进度,游戏加载的时候,陆渺抬头向姐姐的方向看了一眼。
视野中正好映进熟悉的画面。
他愣了一下,站起身向后方的陈设环视。之前比较空的地方都放上了他之前售卖的旧作。陆渺的耳朵一下子红了,说不出的热流在心口间起落震荡,他挪了过去,犹豫片刻,不好意思当中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得意:“是因为我买的吗?”
程似锦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他又戳了戳她的手背:“因为喜欢我才买的对吧。”
她反手攥住对方乱戳的手指。陆渺的手被她一握住,马上就老实了。程似锦本想说对,话到嘴边停了停,像无形之中捏了一下小猫高高翘起的尾巴似的,说:“便宜。”
陆渺果然呆住。
他知道程似锦是逗自己的,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不甘心地说:“我以后会变得很贵。”-
春夏之交,京阳的天气极好,春暖花开,日光和煦。
周淑珍先后办了两场酒会,介绍亲友家中的子弟跟程似锦见面。女儿日理万机,偶尔能抽出一点时间参与,陆小少爷总是跟着她。
陆渺生得太好了。光从养眼取乐的角度来说,连周淑珍也找不到比他长得更好看更俊美的男人。说实话,他站在女儿旁边,把其他人都衬托得十分庸碌。
而那些人又有些怕程似锦。
她已经不是数年前的小程总,掌握了长生集团的话语权。女人被权力浸润滋养得越久,谈吐之中便常具有一种令人相形见绌的压迫力——只是陆渺被她娇惯久了,不会害怕。
随着那些年轻人狼狈局促地告辞,周淑珍禁不住扶额,心想我们宝贝又不是老虎,一个个笨嘴拙舌,连那只小狐狸精也比不上。
这么一对比,除了出身问题,陆渺其实还算顺眼。
陆渺喝不了很辛辣的酒,程似锦也不让人灌他,给他换了度数低的甜酒,到了后半程,小少爷还是醉了,昏昏沉沉地往她怀里蹭,低语喃喃叫她“姐姐”……过一会儿又叫,“……程似锦。”乱七八糟地叫了几句,闷闷地低哼,拉着她的手摸脸。
他的脸发起热。
程似锦知道他醉了,拍了拍他的脸颊,轻道:“我带你去休息一下。”
陆渺反应有点慢,迟迟地点头。
因为是长辈的酒会,所以来得人都很正经。哪怕平常是个畜生,都装成正人君子风度翩翩的样子,并没人敢真的找乐子。
程似锦抱了他一下,并不在乎其他人留意这里。可是陆渺不想让伯母觉得他太任性,抓住她的手:“不用抱的,我没醉。”
程似锦说:“喝多了的才说自己没醉。”
陆渺顿了顿,试图争辩:“我可以走直线的。”
程似锦听得一笑,挽住他的手指,带着陆渺上楼。他眼底的楼梯大概有重影,像是提线木偶似的,她伸手扯一下,陆渺就小心翼翼地动一下。
从她身上获取到确定的信息,陆渺就会乖乖地跟上来。
程似锦跟侍者要了一杯能解酒的功能性果汁,放在休息室的圆形小桌上。陆渺捧着果汁慢吞吞地喝,又晕又困,舔了舔唇,说:“……不好喝。”
程似锦的掌心覆上他的抓着酒杯的指节,低头尝了一口:“只是没加糖。”
她的口红在杯沿上留下一点细微的痕迹。
陆渺望着那一丝胭脂色,怔了半晌,忽然放下杯子,伸手抱住程似锦,双臂穿过她的腰侧紧紧搂住。他的手向上挪了挪,想要环着她的肩,又不太好意思,脸红地亲她。
这时也说不清脸红是因为喝醉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湿漉漉的唇贴上脸颊,程似锦从中隐约感觉到淡淡的甜味儿,似乎是陆渺喝那种甜酒的缘故。她的思维发散出去,突然觉得他的嘴唇也一直甜甜的,是他做甜点的时候自己试吃的原因么?
还是因为他用的水果牙膏、印着荔枝标志的漱口水?
程似锦没有确定。她吻了吻对方含着一丝微甜的唇。陆渺脸红得更厉害了,眼神在醉后显得格外晶莹,如同将灯光折射向四面八方的玻璃弹珠。
他一点点地咬着程似锦,被她说中了,一天不磨牙咬人就受不了。陆渺大约有自己的标记系统,他轻轻地咬程似锦的唇角,她的锁骨,咬她修长的指节,在指骨上印一道月牙型的印记。
“姐姐……”他说,“……他们都好讨厌,你不要理他们。”
好别扭的一句话。程似锦对上一双湿润的眼睛。她望着陆渺的眼睛,其实早就被猫咪俘虏,却还跟他说:“那你要提出收买我的条件,我就会只理你了。”
陆渺可怜巴巴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
他也被程似锦驯化得能够接受人类的交换逻辑,决定相信程似锦的洽谈要求。只是陆渺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他的画还差一点没有画好,既不能送给她,也不能卖掉换成礼物。
小少爷琢磨了几分钟,被酒精害了的脑子想不到什么,但他还一定需要这个承诺,凑上来拉着程似锦的手,解开繁复的礼服领带。
他穿了一身手工裁剪的礼服,工艺精湛。程似锦摸到领带时顿了顿,提醒他:“楼下还有人。”
陆渺说:“我们可以……小声一点。”
“宝宝,你这样真的很下流。”轮到程似锦叹息着说,“特别坏。”
陆渺眼眶红了:“我就算变坏了也是你把我养成这个样子的,现在你嫌弃我了,觉得我不要脸……唔、呜呜……”
说到这里,程似锦突然吻了他。
声音在喉间无助地低哼了几句,随后消散。她用薄荷糖戒烟,舌尖透着一点儿凉凉的气息。
陆渺被亲的没动静了,在与红唇交错的间隙,他急促地缓了口气,胸腔起伏。这时,那条领带被她的手指勾起,拉得有些紧,勒住咽喉,陆渺捉着领口看向她。
这是什么目光,像是她虐待他,不给他饭吃一样。
程似锦再次亲他,陆渺下意识的闭眼。她伸手解开领带,蒙在陆渺的双眼前,系住。对方慌张地用手摸了一下,叫她:“程似锦……”
“不是说会小声一点吗?”她问。
陆渺哑了火,闭上嘴不敢出声。一片朦胧的黑暗当中,她指尖的触感成了全部的感知来源,姐姐是在解衬衫上的扣子,还是在摘胸花?他分辨不清楚,只有脖颈上的喉结忍不住频频吞咽。
衣服摩擦得窸窸窣窣。她的指尖有点凉,陆渺喝酒喝得面红耳赤,浑身都烫,对这种冰凉反应过激。他默默地往后挪,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她的手贴在了身上-
那天程似锦特意让人上来重新打扫休息室。
陆渺喝醉了,没有喝完那杯功能性饮料,在她怀里睡了一阵子,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回家的车上。
车窗外灯火灿烂,没有开窗。两边的繁华灯影从窗外掠过。
程似锦神情平静,在认真地看手机上的东西。陆渺低低的说了句:“会晕车……不要看报表了……”说着抬手扒拉了一下她的手腕。
程似锦道:“没有看那个。”
陆渺反而来了点兴趣,他蠕动着换了个角度,看她手机上的东西。上面是精心录制的——
他睁大眼睛,伸手挡住屏幕,紧紧扣住:“你干什么啊!”
她倒是很淡定:“我静音了。”
“这不是静不静音的问题吧。”陆渺完全醒了,拿过她的手机,从指缝里看了一眼时长,“你录了四十分钟?!”
程似锦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你中途忽然开始表白,实在太可爱了。”
“我哪有表白那么久?”陆渺很不想相信。
“有哦。”程似锦微微一笑,“你明明一直说,姐姐,我好喜欢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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