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寻她
正值晌午, 主子们要用膳,伺候在院里的丫鬟们也得了短暂的休憩时候,几个亲近的便爱找个无人的角落, 围坐在一块吃吃笑笑, 大家各自说些好玩的。
丫鬟A:“诶,今日我屋外洒扫,你们猜我瞧见了什么, 三小姐亲自端了例汤进去, 不过半刻,就听见了瓷碗落地的声音, 异常刺耳,你们说, 不会是三小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回来叫姨娘来收尾,才惹得母女不和吧。”
丫鬟B一听此, 拍了拍手,恍然大悟, “是这样, 昨日晚间用膳, 我得了吩咐去送缺失的碗筷,正巧见三姑娘亲自给姨娘夹菜,可是姨娘那脸色简直未有比此更难看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也不想吃一口三姑娘喂的东西。”
年岁更长些的丫鬟C摇了摇头, “你们不懂, 我可是曾亲耳听到姨娘有气无力地叫三姑娘尽早离府,就只差明目张胆的赶了, 咱们姨娘脾气、秉性哪里对任何人发过如此火气,怕是流产一事,与三姑娘拖不得甘系。”
一群人目瞪口地呆,“怎么会,三姑娘行事再怎么狂悖,也不可能对自己亲姨娘的孩子下手吧!”
“怎么不会,三姑娘此人,怪异的很,谁知她在想什么,总归是与咱们这些良善的普通人不一般的。”丫鬟C信誓旦旦地说道。
“大胆,你们这群人简直是放肆!”盈月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见了这一群犯上的奴婢,叉着腰又骂又推,“吃了熊心豹子胆置喙主子,本分是都吞到狗肚子里了。”
“盈月姐姐,我们,我们……”
话音未落,就有葱白色的八幅湘裙一角从扇门露出了真面目,再往上扫,直至腰封位置,绣有几支折了的红梅花,脖间挂着一串素淡的璎珞,一身打扮与往常艳丽得意的模样判若两人。
被逮了现成的一人刚想与这位三姑娘身边的得力丫鬟讪笑赔罪,便又遇上了正主,饭碗端在手里,几乎是想要甩出去,又记挂着主子面前失仪,抖着冷汗跪地十分结实。
“三姑娘恕罪,三姑娘恕罪,奴婢嘴贱,是奴婢不识礼数,您要打要罚,奴婢都认。”
“我们也都是受了旁人挑拨,不是真心要说着些……”
本是与盈月一同,想要查查这萝怡园内是否还有吃奸耍滑之辈的杨灵籁,正巧就偏偏撞上了这一出好戏,她也没听着些人在瞎说什么求饶的话,毫不犹疑地吩咐。
“盈月,都送走。”
气的头都要冒烟的盈月挽起袖子,当场拽着人清算一遍,便叫了亲近的人一一拉去发卖,偏偏一个不小心,叫那丫鬟C给溜了。
“还傻站着做什么,拦住她,若是打扰了姨娘养病,你们这些人便跟着一起吃挂落。”
丫鬟C也是聪明,她知晓自己跑不出这院门,反倒是反其道而行之,趁人不备闯进了内室之中,牢牢跪在潘姨娘面前哭诉。
“姨娘,您可否能救救奴婢,三小姐要将奴婢发卖了,可奴婢尽心尽力地伺候您,从不出错,都是为人女儿的,奴婢上面也有八旬老母在等着月前买药保命,下有要娶媳的弟弟聘礼几年都不曾攒全,过的实在难,三小姐也不知是在查什么,不分什么是非对错,也不叫奴婢解释,就说要将奴婢卖了,奴婢心里委屈,可也更舍不得姨娘您啊。”
“您是天生菩萨心肠的人,体恤下人,从不苛待,奴婢不求什么公道,但求能留在您左右伺候,便心满意足了。”
从外赶来的盈月见这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颠倒黑白,哭得又丑又难听,若是手里有跟棍子,她都想当场给人叉出去。
“姨娘,此人信口雌黄,绝不能信,姑娘做事,从不随意冤枉,若非是她出言不逊,私下辱骂姑娘是个怪异之人,又污蔑滑胎一事乃姑娘所致,简直是不可理喻,姑娘仅仅是将她发卖已是格外恩赐,这也是为您好。”
被人维护的杨灵籁却并未有多少义愤填庸,管理国公府,她早已见惯了此等行径,上不得台面的招数,毫无用处,只是心平气和地朝人吩咐。
“不用多说,改发卖出京,永不得回上京。若有家中老幼亲人在府中做事,一并挪出到城外庄子处,永不召回。”
“不行!”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这奴婢自作聪明、砸了自己的脚时,潘氏怒道,因情绪激动,甚至连着咳了几声。
等到顺好气,她瞧着眼前众人,又扫了这个女儿一眼,几乎瞬时移开。
“三娘”,这一声喊得有些沉,“你走吧。”
在场哗然一片,小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牵扯到了哪一遭,不赶一个卑贱的丫鬟,反而是赶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什么阴间做法。
盈月急了,“姨娘,我知你还埋怨小姐那日说的话,可是母女连心,不至于如此,解开心结不过是时日问题罢了。”
说罢,她又瞅了杨灵籁一眼,想叫人也说几句挽回一下。
“盈月,你不用多管,便就这般,我累了。”潘氏阖了阖眼,“都出去罢。”
就这样被赶出门外,又被人催着离开萝怡园的主仆二人,站在宽阔的院外,瞧着紧闭的院门,当真如落汤鸡一般尴尬。
“姨娘,她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一味站在那不懂事理的丫鬟那,分明做错事的并非是咱们。”
盈月为姑娘,也为自己打抱不平,她自诩自己比从前聪明百倍有余,可这姨娘的心思着实难猜。从前姨娘那般在意姑娘,也是姨娘写了信来请姑娘,如今又给赶出来,半点不留情面,真是离谱至极。
“若是叫那狼心狗肺之人留在姨娘身边,定会是个祸害,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将那奴婢打发出去罢。”
“不过是打发人的借口罢了,那丫鬟留不到明日的。”
杨灵籁又瞧了眼面前合上的院门,留下这一句,径直走开了。
一句话便叫盈月醍醐灌顶,连连哦了几声,才慌不择路地追上,马不停蹄地问。
“……,娘子,我去叫人通知国公府的人来接吧,不不不,不对,公子说叫您去信与他,他会亲自来接咱们,奴婢这就找人去送信!”
“盈月!”
杨灵籁头疼地喊住她,心里乱的恨,眉心便也跟着蹙起来。
“别去了,先找人去街上定两间客栈的上房,凑合两晚,我还有些事做,如今暂且回不去。”笑话,她来之前便与吕献之说好在外多住几日,如今便要回去,岂不是显得她迫不及待。
“事,什么事?”
“去了客栈再说。”——
同福客栈
“什么,娘子你要瞒着府中,自己开店做生意?”
盈月惊呼,眼睛溜圆。
“可是国公府下属的门铺已然多如牛毛,何须娘子你载费心费力去做此等的事。不如交给翁管家,此事她在行啊。”
杨灵籁深觉这姑娘是不会开窍了,也不知那日这人是如何说出自己聪慧些了的话,脸皮是过于厚了些。
“国公府的东西,是国公府的,当然,会有一部分应该属于我,但还远远不够。”
“倘若再发生一次那日之事,你觉得我能得到什么?他们又会给我什么,他们只会绝情地将我赶走。所以在事情还未做绝之时,留给自己一些退路,很值得。”
当时休书一事起地快,落地更快,波折起伏之下,也叫她不得不去承认,这些依靠旁人得来的东西,总归是会有一日被收走的,而她除了寄托于他人,毫无办法。
管家权有了又如何,不过只是权力大了些,手里能握的钱财多了点,吩咐的人增了一半,不是她的东西,也救不了她。
“姑娘,是已经有了想法?”
盈月沉默了一会儿,选择认同,心里却还是有些为自己的娘子打抱不平。为何总有人一个个的给娘子添麻烦,娘子走到目前这般模样,她是一眼一眼都看着的,心疼地要死。
“我打算开一间专为女子而建的药馆,男人与狗免进!”——
国公府
“你是说,大娘子她离开了杨府?”
手里的手一抖,毛笔头胡乱转着方向,原本的一张好字就这么染上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墨痕,可是写字之人却毫不在意,反是从案桌后走出,站在回禀的下人面前,再次确认一遍。
从没见过九公子如此模样的小厮甚至觉着是自己撞了邪,只能不停地点头,也不知是点了几次,对方终于听懂了。
“那便叫人备好马车,通知一声屠襄,叫他跟我一同去。”
“去客栈?”小厮懵懂地站在那。
“去杨府。”
“可是大娘子入住了同福客栈,似乎是还没有今日回府的打算。”
于是,小厮肉眼可见,原本神态高涨的九公子,瞬间仿佛又重新带上了几分寒气,垂眸思虑很久,吐出几个字来。
“告知小厨房,我今日不在府中用饭,屠襄不用喊了,你陪我出去走一趟。”
“是。”
吕献之坐在杨灵籁素来喜欢长待的躺椅上,想不通为何她办成了事,却迟迟不回来,是有了什么别的想法,而回杨府只是一个借口?
“公子,咱们去哪个方向?”小厮回首,掀开车门帘的一角,小心问到。
“同福客栈。”
……
第82章 为妻憔悴(修)
客栈坐落于上京最繁华的街道, 足足有五层之高,左右皆立着一道望竿,写道“同福客栈”四个大字, 又有牌额附在雕檐之下, 门边朱红华表,时常驻足之行人比比皆是。
想着杨灵籁如今就在此处落脚,吕献之遥遥地四处看去, 心中暗道, “虽是画栋云飞,却也未曾比过府中。”
好奇何处引她入胜, 他正弯腰想要下车,去门内观一观, 谁知猝然扫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还未曾见着脸,便手忙脚乱地关上车窗、帘子, 心慌意乱地躲进马车内,期冀着对方并未瞧见他。
原本见着人正想与公子报备的小厮望星, 瞧着已然遮得严丝合缝的车帘, 眨了眨眼。
过了不过少许, 便听得内里的人问询,声音压得极低,又稍显慌张。
“人可是还在?”
望星见着远去的那两道人影,耿直答道。
“大娘子与盈月姑娘往西侧而行, 已然瞧不见踪影。公子, 您不用躲了。”
原本总算松了一口气的吕献之, 听到后面一句,脸色僵了僵, 手指无措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荷包,良久后,终于挺直着身板,状作若无其事地进了客栈的门。
只是却在踏进一只脚后,霍然回头,对着望星来了一句。
“我未曾躲,只是落了什么东西在马车上。”
“那您为何还要问大娘子是否还在?”
吕献之紧了紧眉,磕巴了一下,“……我问的不是她,是问你是否还有出门之人,只是不想进去时与旁人撞上。未曾想原来方才之人便是,也算错失了机会。”
“哦—”望星点了点头,作恍然大悟模样。
见人似乎是信了,内心松了口气的吕献之走到前台掌柜处,用着最有礼的措辞,问地丝毫不拐弯抹角。
“国公府的一位娘子入住此处,姓杨,一身葱白色湘裙,能否告知她住在何处。”
瞧他穿着非富即贵,掌柜的犹豫几下,还是委婉拒绝。
“本店概不透露客官名讳,更别提乃是当朝国公府的娘子,公子还是寻他处打听吧。”
未曾想会被拒绝的吕献之有些无措,武学游记中常写,客栈掌柜通常为了不惹是生非,但凡有人来问,便会告知具体住处,怎的到他这,如此不同。
“你为何不告知与我,我与她关系非比寻常。”
如今世道,越是一表人才,反倒越是败絮其中,通奸竟也如此明目张胆。掌柜眯了眯眼,不敢苟同,只能尴尬地笑道,“这,这本店只是供人住宿,小本生意,您还是另找他法吧。”
若真是叫国公府的人知晓,人在他这出的事,定会惹上一身骚,不值当,不值当。
“为何你竟如此迂腐不堪。”吕献之蹙眉,谴责之意甚浓,可掌柜的只是笑,意味深长地瞧着,还是什么都不说。
“又为何如此眼神?”达不成想做之事,他的心上缠上了丝丝缕缕的烦躁。
“客官误会。”
望星实在看不下去,觉着再谈不拢,怕是要真被大娘子发现了,准确地拿出了杀手锏。
“公子,您可是拿了府中令牌,不如与这掌柜看一看。”
拿着令牌细细翻看,再三确定面前这位就是那位杨姓娘子的正牌夫君,掌柜的灵机一动,越发觉着自己发现了隐藏的真相。
客栈、酒楼本就是这京城里消息灵通的地方,他每日除了管账,闲暇时候靠的便是这些寻乐子,听说国公府的九公子娶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兼本身又是个迂腐的读书人,怕是被那女子专骗了心,如今那女子不得趣味,如今怕是出来寻相好的。
这是既被人骗了钱财,又被人骗了身,顿时打心底里有些唏嘘,为人指路也算痛快了些。
“夫人是订了二楼的一间上房,正巧旁边的房间空着,公子可要寻这一间入住?”
瞧着这掌柜突然又殷勤起来的样子,吕献之只看了几眼,一心只想能够尽快些,话里却带了十分犹豫。
“就订此一间,只是……”
掌柜的十分上道,“公子放心,小人定是守口如瓶。”
进了二楼屋中后,见吕献之再也没了其他动作,望星等的有些干着急。
“公子,不如叫奴才去外面打听打听大娘子去了何处,如此也好过白等一场。”
“此行只是查看夫人为何不回府,至于她在外做了何事,还是……无需探究。”吕献之阖眼考虑良久,回道。
“可若因此错失良机,如何是好。”望星不敢说的太明白,公子想要知道大娘子为何不回府,可这般左右顾忌,怎么可能摸准,一有差池,怕是根本寻不得真相。
吕献之隐忍地蹙了蹙眉,他何尝不知晓,也是天人交战后才做下的决定。
放在往前,窥探他人心思与行踪,本就是不妥之举,如今他借由心急如焚打破底线,已然是越了雷池,倘若叫灵娘知晓他这般,她又会怎般看他。
当然,这些复杂的心思望星是皆不知晓的,他只知道,若是来了这,反倒什么也不干,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子,不如这样想。”
“您待在客栈,小的我去瞧,之后知晓的便当是小的擅自打探之错,如何?”
这个答案对于吕献之来说无疑是上上策,如此他既能推测灵娘到底是如何想的,也能不被她厌恶,当然第二个未尝不是他对自己的心里安慰,毕竟像她那般聪明的人,到最后结果怕是不尽人意。
“罢了,望星,你切忌,若是灵娘不想叫你瞧见的,你便不要再跟。”
这一句话叫望星一头雾水。
大娘子不想叫他看见的?可如今他们不就是要看大娘子不叫他们知晓的,公子真是愈来愈怪了——
杨灵籁乘轿而行在茶馆与杨晚娘碰头后,三人坐在桌前,各自苦思冥想。
“三姐姐,这药馆若要开,不如便先定在西市中,那里铺面租金并不太贵,也能稍加掩人耳目,一步一步越开越大,再往上京最繁华的地段去,走得也稳妥。”
盈月也觉着颇有道理,瞧着杨灵籁点头,“奴婢以为五姑娘说的不错,娘子既是不想为人所知这药馆背后是您,动作小些该不是坏处。”
杨灵籁一点一点地敲着桌子,声音严峻。
“此言有理,只是,怕我要开得药馆也做不到掩人耳目。”
杨晚娘也不禁跟着皱起了眉,“确是我想的过于简单了。”
早几日前,三姐姐与她去信,说是要开一方药馆,问及她是否愿意做这幕后东家,其实以她的胆量,何德何能会应,但晚间睡前总是难眠,不禁想起那次三姐姐拉了众姐妹说的话,女子要攀附男子无可厚非,可男子却也比不得铜板能叫人心安,此话无时无刻响在耳畔,越是听便越是蠢蠢欲动。
这药馆也确实需要她姐妹二人,所谓幕后是她,如今她就要嫁入咸阳侯府,也算借了侯府的势,而三姐姐在国公府步履维艰,她藏在最里处也是应该,一旦她于咸阳侯府难以生存,这方药馆盖因三姐姐在,也并不会有灾有难,保她与姨娘安稳,万万足够。
“三姐姐要开的药馆与旁的都不一样,一旦为人所知,怕便有人打探,倒不如反借此事推波助澜,药馆声名在外,也不枉费那些窥探。”
此话一出,杨灵籁甚是欣慰,“原来也不是天生玲珑心。”
盈月疑惑,“娘子,何谓不是?”
杨灵籁不疾不徐,“所谓天生玲珑心,便是天真无邪,俗话说,太傻。”
杨晚娘听了也不恼,甚至双眼笑地像月牙,心里只想着一句,三姐姐从不骗她,既是夸赞,她便是真心眀慧了些,是好事,自然要高兴。
再说她对于嫁入侯府,心里还是没底,若是能跟着姐姐亦步亦趋办成一件好事,也算不辜负当初三姐姐的提拔,也算为了自己和姨娘搏一搏。
“晚娘,你替我挡些杂鱼觊觎,虽我这人偏爱财,却也绝非会亏待于你,往后这店里的利,咱们五五分,如何?”杨灵籁眯着眼,笑地良善极了。
盈月忍不住抹了把汗,娘子真是能说出口,莫非是一开始还想拿大头,五姑娘可已经算是自己人了。
意外地是,杨晚娘非但不烦恼,甚至还感激涕零、喜不自胜,“谢谢姐姐偏袒晚娘,日后姐姐要晚娘做得事,晚娘定会一一照做。”
这算是偏袒?
觉着自己聪明后的盈月真心觉着老天福佑,若是她一直跟五姑娘这般笨,岂不是次次都要背娘子拿捏:……太惨了。
聊完正事,三人便有了大致方向,直奔上京最繁华之处而去,一路闲谈,也算有了不少收获。
可谁知却有护卫上前禀告,说是有人跟踪,一行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会是谁。
杨灵籁出来的算是单枪匹马,可陈家却是不放心杨晚娘一人出门,暗中是安排了些人瞧着,没成想,还真有鱼上钩。
“三姐姐,国公府内果真龙潭虎穴,咱们今日还未曾有人做什么,怎的就有人来瞧了,也不知是何处走露的消息。”
杨灵籁蹙了蹙眉,也是有些纳闷,怎的可能如此之快,她出杨府之事,极少人知晓,按理府内的几个伯母该是正因她刻意为之的乱象而头疼脑热,哪里分得出心神去跟踪于她。
“三姐姐,可是要我叫他们赶走那人。”
杨灵籁拧眉,想罢,她一反常态地深深看了盈月一眼。
“去看看是谁,若是熟人,任他跟着即可。”
一行人继续闲散而走,探讨铺面之事,待到彻底定下,去了酒楼内用饭,盈月也从外回来了。
见她满脸涨红,气喘吁吁,神色却并不焦躁,杨灵籁心里便有了数,想来并非是国公府那些难以对付的女人所为。
她伸手拿过茶壶,为人倒了杯茶。
盈月接过之后一饮而尽,面色神秘,“小姐,您绝对不知,那人是谁派来的。”
杨晚娘听了有些诧异,莫非与什么特殊之人有关,到底是谁会对三姐姐不利。
见杨灵籁也不主动问,只是盯着茶盏里的茶水瞧个不停,盈月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失落至极。
“娘子,你已经猜着是公子了啊。”
“公子?可是说的三姐夫?”
杨晚娘扭头,眼见杨灵籁十分淡定,那股惊讶也渐渐卸了下去,一心想知晓这二人之间到底是何情况,猜测道。
“三姐姐,姐夫可否也是惧怕你在外出事,特意叫人跟着?”
眼见杨晚娘对此事的好奇心愈来愈重,杨灵籁只好随口敷衍着点了点头,转而找了其他的话题。
“或许是,晚娘,这铺子已然盘了下来,置办之事我会交于信得过的人去跟,待到开店之时,我与你便一同去,顺带瞧瞧你我之经商才赋是否可靠。”
用过膳食之后,二人于酒楼处分别,杨灵籁继续带着盈月往客栈方向走,一路上,盈月都发现自家娘子表情十分古怪,且步子走得极快,像是要赶着回去。
“娘子,为何走得这般急切,还有公子,可是要去跟公子那报个平安。”
“无需多此一举。”
人都跟了一路了,又怎会不知她落脚在哪处客栈,怕是住地哪间屋子都打听地清清楚楚,杨灵籁只是想不明白,吕献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掌柜的本是一手账册,一手算盘,打地行云流水,恰时门边冲进来一女子,衣群翻飞,气势汹汹,使得他一不小心拨错了一处,顿时前功尽弃。
正当他想偷偷瞧清模样,暗中抱怨几句,可那葱白色湘裙,不就是那位国公府夫人嘛?
只是瞧这模样,公子不像是捉奸的,反倒是这女子气势逼人。
“掌柜的,可有人打探我住处,他如今在哪?”
“便,便是在您左侧那间。”
掌柜的心想,这夫人年纪如此年轻,一身华服,那双八分上挑的乌亮眼眸里却暗光流转,显得阴险又妩媚,极其像那说书人嘴中所提面美心狠、佛口蛇心的白骨精。
那公子却是一身书卷之气,面庞郎若清月,长眉微挑,一袭长衣纤尘不染,是一等一矜贵内敛之人。
这二人一处,处处都不相配,当初这九公子迎娶此女,当真不是被蛊惑引诱?
耳听着这楼梯上的脚步声踩地越来越重,掌柜心里忍不住猜测,这女子莫非是倒打一耙,公子危矣!
站于门前的杨灵籁未曾犹豫推门而进,本应该是理直气壮的质问这人为何擅自去探听她的行踪,入目第一人却是屠襄。
“你怎么在这!”
盈月不是说,跟着的人是吕献之跟前一个算面生的小厮?
“属下担心公子,一路随行,也不曾想过会在此处见着大娘子。”
一句话的功夫,从屏风之后的矮榻上有一人起身而出,正是常年一张死鱼脸,冻得人要死的吕献之。
二人扭头,霎时目光都落在了吕献之一个人身上,也是都在等着他先开口说话。
望星站在圆桌之旁,见着如此场面,心觉公子要完。
别看公子如今还是那张冷淡至极的脸,可是已然咽了不知多少次的嗓子,神情、站姿比之刚才也已然拘谨起来。
“你……,为何,不回家?”
家?是指国公府?
杨灵籁见他脸上一点点地露出困惑,眉宇间泛着郑重之色地问她,也在想她到底为何不回国公府,其实她本就是不必留宿在外的,如今又办完了铺面之事,剩下的自然是由她亲自决定交于别人去做,传口信的事,在哪也是如此。
“你只是为了这些来找我?”
“今日不是休沐,你跑来这问我这些芝麻小事,岂非是会耽误了朝事?”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她就有些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
什么朝事,什么休沐,她明明知晓他不喜朝中那些所谓谈笑风生,其实谄媚交谈的交际,如今却拿来问他,更何况她也没忘当初他入朝也有一部分是为她。
杨灵籁有些想删自己一巴掌。
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里充斥着不知说什么地难堪、羞愧,她更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了,来之前想质问、训斥的东西早已忘到了脑后,只能随口扯几句。
“还是,你在朝中受了什么委屈,那些人排挤中伤你了?”
眼见吕献之怔住了什么也不会说,屠襄咬了咬牙,接上了。
“属下曾远远瞧见那些大人结伴而行,并不与公子主动交谈,原本还只觉是多想,可日日如此,怕是确受了排挤。”
吕献之想叫屠襄不要继续说下去,他并不想以这些小事去烦扰她,更何况此事却与今日并无干系,却听她问,顿时要开口的嘴又停了。
“还有?”
“还有公子自从上朝以来,茶饭不思,日渐消靡,晚间常常难眠,夜中常常惊醒,想来是为此事烦扰忧心甚重。”
听到这里,杨灵籁深以为然,以吕献之的性子,怕是并不会主动结交谁,此番境况意料之中。
见这一群人围着所谓朝事猜测推敲,自以为聪慧的盈月并不买账,皱着眉,说的话根本就来不及拦。
“屠襄你说错了,公子分明不是因为朝事难以安眠,是因记挂娘子才对,若非如此,今日又怎会跑来寻娘子归家,还叫这小厮一同跟着打探娘子踪迹,这就叫终日相思,为妻憔悴。”
说完吕献之,她甚至毫不客气地殃及自家池鱼。
“还有娘子你,分明知道公子叫人跟来,却并不阻拦,想来也是心中记挂,心意相通,只是无奈相隔徐远,今日一见,如隔三秋啊。”
第83章 你的好,我受不住
这话就像是洪水猛兽冲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望星满是佩服,见盈月如见勇士。
屠襄仿佛被冻住了,完全不能思考这短短两段话的意思, 什么跟什么, 公子对大娘子之意不从一开始便人尽皆知?若非喜爱,怎能一力娶之,又怎会随便就将他这十几年的贴身侍卫都能拱手于人, 又怎么会日日跟在杨灵籁身后, 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而惹出大事的盈月正洋洋自得。
“盈月,”杨灵籁缓缓松开要紧的牙根, 哂笑一声,“你今日出门定是忘记熬药吃药了, 快,快,屠襄你带她回府好好找方医士治一治, 若是实在治不好,那就找副药毒哑了吧, 以免再口出狂言。”
“啊?”盈月不懂。
屠襄瞧了神色不明的吕献之一眼, 拽着人出了门, 而望星也颤颤巍巍地跟着溜了出去。
门房关上,只剩下二人隔着些许站着,谁都没有开口。
就在杨灵籁想随意将此事糊弄过去时,却见原本还与自己还隔着些许的人无声迈了几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甚至都能够听到他并不算平静的呼吸声。
“灵娘。”
一声略带委屈与艰涩的呼喊叫杨灵籁浑身打了个一个机灵, 猛地抬起眼皮,正巧望进他低垂的眉眼里, 这也是她第一次将他的模样看地那么清,原来他眉下有一颗小痣,生的十分圆润好看,就像坚冰之上的一抹微火,打破了冷然的模样。
她在看他的时候,吕献之也在细细看她,他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因为一些胆怯落荒而逃,尽力不去闪避目光,眼底却还是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在阻隔他去继续看清她。
他不敢眨眼,可模糊几乎占领全部的视线,那股遥远的感觉叫他不禁生出恍然的无措,甚至忘记了分寸,抓住了妄想里的人。
手指交缠,很意外地凉,这点凉也终于激起了丁点他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他的眼睛瞪地更大了,嘴唇紧闭着,喉结快速滚动以抑制那反复上翻下涌仿佛要将他湮灭的气血。
杨灵籁也未曾好到哪里去,盈月的话就像是揭开了他们之间隐藏的、不应该背揭破、被互相知晓的秘密,而她也同样不承认这些秘密,但至少现在,她竟不敢说些什么。
“啪嗒。”
杨灵籁略有所觉地垂眼,她感受到了一点热,而中指的关节处多了一点盈光,他好像……流泪了。
这个意识叫她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上升腾起烟雾,像是沸腾后的散热,不想自己再继续烫下去,又确实为此所难以掩饰地升温。
不行,不能再任由继续下去了,她想。
杨灵籁让自己的脸色变得凶狠执拗起来,她的手脱离出那灼热握着她的人,静默的眼睛异常冰冷,像往日会做的那样,厌烦地、生气地喊他名字。
“吕献之。”
“若是需要我做什么,便说,哭哭啼啼的,岂不叫人笑话。我宁愿是我自己将你戏弄,亦或者是打哭的,都不想你因为别人流泪。”
被甩开手的人孤身立在原地,背脊后有些许的晃动,听了她的话后,纤薄的唇慌张地抿着,努力将一切不该有的东西收回去,装作只是平常来寻她。
吕献之说,“对不住,……只是知晓你在外住宿,心中忧虑,若是觉着冒犯,不如便罚我。”
可他不知道,说这话时,眼帘微低、长睫扫动都挡不住那泛着猩红的眼尾,以及那双失了焦距的双眸,他也沉默着继续埋葬着一些不该说出来的话,只是速度有些太慢了。
杨灵籁嘲笑地嘴角冷不防地收了回去,有一瞬的后悔,再之后什么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不如回去自罚自己多学学我骂几遍人,这般日后又怎会有人敢惹你,所谓的欺负,只不过是你给了他们余地。”
话,一个字一个字涌进吕献之的脑袋里,他像是突然开了窍,意识到,自己过了界。
“……好。”他郑重地应道。
收回了张皇的吕献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什么也不敢多说,除了识文断字什么都不会的木头脑袋,他只是简单地听着,什么也不会去做。
见人似是听了进去,杨灵籁心中高处的石头落了低,只是却并非有多少轻松,她状似随便地说道。
“既是今日来了,府中怕是也有了消息,也便没有理由继续在外留宿,今日便回府内罢。”
“你说回,便回。”吕献之秒回道,仿佛刚刚经历的事情已然过去。
听出了这话里的一点雀跃,杨灵籁扫了一眼这反应猝然快起来的人,什么也没说。
杨府一行,本是杨灵籁借来想躲一躲风头,却没成想有些暗藏心底的东西已然冒出头,既是初见端倪,也是避无可避——
承敕监
“吕大人,这些是张大人叫下官送来的文书,皆与弹劾户部侍郎有关,张大人还叫属下提醒,望此事您能亲力亲为,毕竟事关从二品大员,不可出什么岔子。”
说话之人正是吕献之的直系下属,名叫正启言,模样瞧着是何等毕恭毕敬,有心人却都能听出其种渊源。张口闭口皆是张大人,不知到底是谁的手下,效忠于谁。
而他口中的张大人乃是与吕献之一同属监察户部的左给事中张明贺。燕朝以左为尊,张明贺确比吕献之高一级。
吕献之并未抢着与他搭话,只是翻看了案桌上的那薄薄一摞的文书,肉眼可见,里面能记录的东西甚少。
“只有这些?”
“是。”
“户部侍郎暗中私藏银两的具体数量模糊,银两出处也并不明晰,你去再寻人问问可还有其他文书保存未曾送来。”
正启言自然是好模好样的应下,只是出了这间门,便与人勾肩搭背,数落这位新来的,未曾有任何实权的所谓右给事中。
“你说,吕家是怎么想的,一个世家子弟竟然敢安插进陛下执掌的门第之内,岂非是故意为这位小才子找不痛快。”
“咱们这些人做得事,岂能是一个迂腐书生能应付的,你看着吧,过不得几日,这人怕就是会收拾包袱,乖乖去找爹。”
……
从承敕监离开归家,已至日中午时。
吕献之走至安肆院内,便已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是这话里今日火气极大,他在原地听了几句,眼见还在持续,只能认命地推开门。
进了屋内才知,挨骂地竟是盈月。
他有些不解,尽量躲着杨灵籁的视线,想去内室先换身简便的衣服,毕竟待会儿还需用膳,可是让他讶异地是,午膳按规矩已然摆上了桌,在正堂之内的争吵却还在继续。
吕献之稍加犹豫几分,还是按往常一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生怕有一言一行不对,也会叫她多一份怒火。
可也是坐了些许,他才明白,好似骂地并非是在场的任何一个。
“那掌柜的怎知,药馆主人是女人?”
“是办事的人不小心走露了风声,奴婢奉您的命,去与手下吩咐言说时,正巧被有心之人听到了,只是大概听的不全,本是说的女子药馆,却听成了女子所开药馆,那药肆掌柜得知后,便说不想与咱供货了,还说,说是这店定会办不下去,会亏损地什么都不剩,坚决不卖东西给女人的店。”
杨灵籁嗤笑一声,眉眼之间是压着怒色地。
“不卖,这是他想不卖就不卖的?”
盈月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铺子经营首当其中便是看利,那家供货的药肆乃是考量许久才定下的,因是只服务女性,客源就截了一半,质量上乘,又采办之量、价钱不错的,只剩这一家,偏偏那药肆的东家竟然是这般地不知好歹。
谁知这骂着骂着,杨灵籁却笑了。
“盈月,这掌柜的是个好人。”
盈月:????娘子一定是被气疯了!
“他还真是贴心,咱们这不正缺法子进药,这人不就给了,你去找人专门盯着,去查查这药肆是从哪里收购的药材,不过只是西市的一家小店,给他些阳光便蹬鼻子上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做了狗都闻不着肉味,给他点教训,叫他知晓知晓,能认清自己是什么东西的狗才是好狗。”
药馆的事拖不得,盈月得了命令便走了。
可杨灵籁的气却没消下去,她见吕献之总是瞧她,便主坐到了圆桌对面,神色状似无事,问地时候也十分不经意。
“近来办事可有没有人为难你?”
吕献之卡壳了一会儿,摇摇头。
“并未。”
“那就好,只是人都贱,越是身份低微,越是想瞧别人不快,朝中此风怕是更甚,若真是有人敢以下犯上,给你添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不必给好脸色,因为到底,他也比不上你,不敢得罪你。”
这话说的阴气沉沉,身边几个布菜的丫鬟更是噤若寒蝉。
杨灵籁却是越说越气了,大燕的女医少如牛毛,也多是达官贵人家里为了男女有别才会延请女医,如今她要办的药馆自然是请女医较为稳妥,因此这瞧病的便定下女医,但若只是一些风寒小病,她便只算请男医。
可偏偏,前几日各处延请名医之时,就出了那么几个有病的家伙,知晓是女医馆后,是百般推辞,万般不耐,甚至还口出狂言说什么,这药馆的东家,为的就是占女子的便宜,其心可诛。甚至放言,若是有什么脏病,也不必治了,直接一棵树上吊死,没了贞洁,还活什么意思。
如今又多了一个同样本质的药肆掌柜,她是真想一把刀把这些人脖子都抹了。
“那掌柜的说的不错,办医馆的便是女的,你说,之后,他会不会跑来给我这个女的磕头认错,还是一心当一条只吃一那一坨烂肉的畜生。”
意识到话或许是对他说的吕献之呆滞些许,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想到自己在承敕监所遇到之事,其实与此本质并无不同。
“或许,他会来。”
原本没想从他这听到什么附和的杨灵籁有些意外,“你当真这般觉得?”
“是。”
可杨灵籁却没信,让他学着骂人都是比登天要难,如今说这些破烂事也只是叫他日后别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对吕献之最大的期许便是,人在还没被欺负到底之前,他能不把委屈往嘴里咽就好。
杨灵籁甚至有时都怀疑,自己看了一本假书,以吕献之表面冷淡内里温吞的模样,如何能成为一朝首辅,实在不可信了。
其实,走到现在,她也不强制这人在朝中一定有所作为,国公府里如今她也算表面当家人,日后药馆开起来,也不差什么钱财,这爵位争一争也还是有的。
当然,这首辅夫人的美梦还是要继续做的,毕竟若真是天下掉馅饼,谁会不捡。
“那便等着,来了,我便好好招待他;不来,我便找人好好招待他。”她这话说地缓慢,却也因此更叫人觉着心里发寒。
伺候乘汤的丫鬟手里一顿,汤匙掉在碗里,怕地当场连自己日后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杨灵籁却笑意晏晏,“不过小事,你怕什么?”
“奴婢罪该万死,求大娘子严厉惩戒。”
杨灵籁面上的笑没停,眼底却有些淡淡的,她也没觉得这些人是怕她更好,也没觉得不怕是坏,安肆院里的人向来惧她如蛇蝎,可也有瓮芹那等表面安分,实际却敢朝她明目张胆算计的,既是两种人都能驾驭,故也不在意什么恶人之名。
只是一时兴起,转而朝吕献之诉苦起来,想看看他究竟如何觉着,是想她是个脾气秉性不好的,是觉着她过于苛刻,还是终于认识到她与那些守规矩的名门闺秀云泥之别。
“郎君,是我凶了,她才会如此战战兢兢?”
吕献之看她,无疑,杨灵籁笑起来是极其好看的,春花一般明媚,也如轻烟一般飘渺,仿佛一时抓不住,便散了。
她笑了,甚至还有心与他玩笑,可大抵心里却是不高兴的。
他低低回答,“她大约确是这般想的。”
“她?”
那丫鬟闻之,面色大变,跪地俯首,字字恳求。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大娘子恕罪!”
杨灵籁却没看她,继续问自己的话,“她这般想,那你呢?
两双眼睛各自望进对方深处,杨灵籁看懂了他眼里的些许羞怯与闪躲,而吕献之则看到了她眼里的些许隐忍的与不快。
被这般盯着,吕献之几乎是红透了耳朵根,至于她问的那句话,只是听见他的心里便也早就蹦出了答案,到底是羞涩压过了胆怯,也是想让她高兴些的心作祟,隐忍着低声回答。
“自是不同,三千世界,冷暖各自相异。”
“乍见之时或许也会念你……张扬,久处之后,……之后便知其实你并非刻意为难,只是她们不懂罢了。”
听着他艰难地说出这一段,那张平日里面白如玉的脸上,眉宇间稍见苦恼,面颊更是微微发红,却是不如往常那样低头不敢看他,反而是张着一双乌黑沉亮的眼睛望着她,像是等她再说什么,又像是再看她是什么模样。
杨灵籁觉着自己深陷进了一个名叫拉扯的漩涡里,明明想故作不知扯开话题,可是嘴却就是不听使唤,就是想追问。
“你懂我什么?”
是啊,他到底能懂什么。
杨灵籁对于自己的定义很清晰明了,她就是一个贪目虚荣、天生怕死之辈,恰巧穿进了一本自己看过的书里,又恰巧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院子里怕她的侍女自然不是平白无故,背后辱骂她的世家小姐比比皆是,就是这府里,除了身边亲近的人,也不会有一个喜欢她的人,可以说是人见人怕,花见花谢,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成功。
而吕献之这样一个因为循规蹈矩而吃了大苦,都不曾狠心报复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她,无非是觉着她帮他,所以是个好人,收了别人的好处,还骂她一句,岂非是狼心狗肺,这样的事,他一个克己复礼,从不为难旁人的人又怎么会去做。
利用他的身份,强嫁进入国公府,又利用他的软弱,掌控安肆院,他们之间互相利用的成分极多,多到杨灵籁自己都分不清,也看不清。
虽然这讨人喜欢的话听着还算舒心,只怕是当不得真吧。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追问,吕献之的心却突然异常敏感起来,他能感觉到她的笑多了一抹真实,可是却也多了几分无所谓。
为什么无所谓,就好像无论他再说什么,她都会笑一笑,然后就过去了。
这种感觉仿佛他好不容易在鼓励之下,爬出了那满是阴凉的泥潭,却发现原来救自己的人,从不在自己的身上奢求什么,而他所能给的东西,她会欣然收下,却不会想去真正认识他。她所求的东西,能够自己拿,也用不到自己。
他就像是一个喜欢的摆件,可以放在室内的博古架上,会常有人过来打扫,也会有主人经常进来玩赏,价值有,喜爱有,挂念有,却从不会有爱人所能占为己有的喜欢。
一瞬间的挫败冲垮了他的心头,眼神里的期盼散去,换成了浓浓的愁意,吕献之短暂地垂下头,有想要逃出去哭地死去活来的冲动,他不怕被人笑话,却怕被她玩笑,觉得这些都是他所能对任何一个人表现的东西。
吕献之的心里有很多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蛇胆咽嗓子,在胃中不断翻腾,他想把这些苦都吐掉,也想学她无所谓的表情去刺伤她,可是他又生生咽了回去,空留这一口苦涩。
他乍然仰脸,劝自己再看看她的模样,万一只是瞧错了,万一他就是笨地意会错了。
杨灵籁也没想到,只是一会儿功夫,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就变得红透了,黯淡无比,又别有一番禁忌的滋味,似乎是被她欺负的哭了。
她的话说的重了?
好似也没有啊。
莫非是真在朝中被人针对,这委屈终于藏不住了?
杨灵籁有些无奈地笑笑,像是对待身边调皮的宠物一般,既是心里觉着这不能扛事的模样当真怂极了,又自觉自己该护着,却叫人吃了亏,有些心疼,想把那些不长眼的人都弄一顿。
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眼角上挑,眨了眨,安慰道。
“郎君不用担心,只是随口问问,不过一桩小事。”
“正巧,你入承敕监的事,我有了些眉目,宫中传我去赴宴,怕是与那位魏娘娘有关,届时我会打探一下陛下调你去那的意思。”
依旧跪在地上的丫鬟,见大娘子说话变得轻声细语起来,心中一松,觉着公子再给个台阶下,此事便也算过去了,受些罚,也就好了。
可被温声关切的吕献之脸上却并未见到喜意,甚至恰恰相反,透红的眼眶里早已稳不住心神,声音里染上了许多自嘲,酸涩又难听。
“确是小事,原本就不该在意我想说什么。”
“只是日后能否也同样不待我好,入朝一事皆是自愿,也不想你自此受牵连。”
“灵娘。”
他停顿了些,而这一声呼喊进了杨灵籁的耳朵里,她觉得与往常都不一样,从前这声灵娘里总有些怯怯,可如今却带着些悲愁。
“别待我与众不同了,我好似受不住。”
他说完了,起身便要走,也不管眼下要落不落的泪,像是迫不及待,再也无法与她共处。
这都什么与什么,不是在说朝中同僚相处,为何又绕了回去,吕献之说她对他的与众不同,那又是什么?
这一刻巨大的疑惑罩住了本是一心一意想为人出头的杨灵籁,可打了个激灵后,她有了些许猜测,他说的,莫不是便是指她打算去宫中为他寻出路?
可即便是有了想法,杨灵籁心里还是忍不住涌上一股陌生的慌乱,甚至她这个不信鬼神的人,竟然有一种预感。
预感若是任由他走了,日后必定后悔万分,乱到她来不及起身,坐在那想用声音喊住他。
“吕献之!”
可他的步子没停,还是要走,杨灵籁的声调忍不住变得刺耳,只想找一个借口拦住他。
“吕献之,你还没说,懂我什么,若是就这般走了,岂非是刻意瞒我、骗我。”
这一句终于让那落荒而逃的人止住了步子。
他回首,以一种近乎疼痛的眼神看她,又低声吩咐那丫鬟以及屋中伺候的人出去,在全部离开后,却重新转头,背对着她,不看她,肩膀也随之微微下沉,像是被什么压倒了。
吕献之阖了阖眼,酸涩感占据整个心脏,还是狠心告诫自己不能再去为难她,强扭的瓜即便是获得短暂的甜味,也是结不得果的,更何况他也不想叫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他去打破。
两个人的屋中,度过了一阵几乎吞没时间的沉默,响起了略微沙哑的嗓音,那里面满是遮掩不住的颤意。
“你听了,……只也平添累赘,污了耳朵。”
“吕献之!你没说,又怎知我会怎般去想,当然若是你有心不告诉我,自然是随你言语,但这所谓累赘的帽子我不会戴。”
说这话时,杨灵籁喉咙里发干,她吸了口气,却还是说了,有些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冲昏了头。
“亦或者是,你就是觉着我与那丫鬟想的一样,碍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凶神恶煞的人,却又不敢说,整个安肆园里怕我的人少不得你一个,只是任我待你不算差,也是白白做了嫁衣。”
而这些被她随意说出口,暗带着自贬的话,也确叫吕献之破了防。他红着一双眼睛反驳。
“从未!”
几乎斩钉截铁的回应叫杨灵籁失神,怔住了许久后却也终于提起了心神,不再如局外人一样好似整暇地看他一个人笑话,也不再自以为是地觉着吕献之要说的话与别人并无不同。
在这世上重活一次,她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小心翼翼,正如现在她问出这句话。
“我在你眼里,……什么模样?”
这样试探的话叫吕献之原本想要堵塞住的心,又像是缺了一个口,涓涓细流却再也堵不住了,他有些欣喜,却更心生绝望。
试探即代表怀疑,自我怀疑出现在她的身上,是不合时宜的,她该是这世间最坚硬的,可以伤到别人,只要不累及自己。
可这份不合时宜的出发点是他,又不禁让他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那一次在客栈,他去寻她,没有费很大的力气,临走却用尽了全心气的才勉强接纳那份拒绝。他也因此给自己下了决心,日后便守着那份界限,不要再僭越。
可灵娘却还是一次次的朝他伸手,像是无趣了逗弄一只喜爱的狸猫,也不管会不会撩拨到让那狸猫方寸大乱,只是置身事外。
如今又是一次,她想要知道的,不如便告诉她,日后赌一次肝肠寸断,纠缠不清。
吕献之憋了憋要留下的泪,从未去过赌坊的人,下了最大的注。
在杨灵籁面前,吕献之脑中名为理智的弦早就不见了,他彻底坠落,任由一切要说的,想做的,贪婪的,不配的,冲昏头脑。
缓了许久,杨灵籁才听到一句句破碎的声音,带着鼻音,可怜至极。
“金明湖,我见你时,便知晓,你的确有许多别人口中所谓的贪欲,会不在乎很多人,强行支取账面上的银钱,从不觉着取之有愧,会不顾我的想法,从未告知一声便将所有你喜欢的金子堆满整间屋子,长公主宴席上你会为了能够取得权势之人的喜欢而不择手段,即便那是一个坑,也能找到爬出来的梯子,你会为了在国公府内如鱼得水,骗我去听你的话,只是我却觉得这只是人之常情,不过无可厚非。”
“喜欢金银,权贵之人的通病,全身而退是因为许多人都比你愚笨,中馈之权因为你回归二房,是因为你最合适,也最持家有方,院中人人自危,是因为你懂何为驭人之道,休书时你选择离开,是因为理智知道我护不住你,……只怪我自己。”
最后的这一句,吕献之说的很轻,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份对自己的责怪如利剑刺入心口,日日夜夜地作痛。
很多很多的字从吕献之的嘴里说出来,杨灵籁开始觉得事情与她想的背道而驰,是火车脱了轨,也是飞机坠了机,也是老天给她开了大玩笑。
上一世,她渴求亲情的时候,遍体鳞伤;这一世她只为了钱去荣华富贵,却有人想给她爱。
吕献之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争辩,揭露她的恶,又为这险恶披上一层名为偏爱的纱,是他真的这么想,是很多人不曾给她的一路到底的偏袒。
到了这一步,他竟都克制着,不想直言说一句她不想听到的喜欢。
真是,傻透了。
“我去斋房,……文书还未曾看完。”吕献之有些唾弃自己,明明做了决定,却还是想逃,想尽快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把握去赌她的回应,懦弱至极,又如何做到灵娘嘱咐自己的强硬。
“吕献之……”
要跨出门槛的步子,因为这一声,悄然着收了回来,吕献之认栽了,他不想对她装作听不见,也不想错失她的任何一句话,尽管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杨灵籁也认栽了。
杨灵籁忍着打心底的羞耻,说出来的话都抹了一层别扭。
“别说那些受不住的话了,我没那么想。”
话音落下,她偏过脸,若是吕献之继续追问,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应对,甚至可能会把人给连打带踢的扔出去。
而吕献之先是愣住,后又笑了,可笑着笑着,泪真的掉了。
一点点泣声叫杨灵籁挨不住地回头,见他原地不动,肩膀却暗暗地颤起来,以为是他没听懂,无奈地弯弯眉眼,谁知道原来在外面冷淡如冰的两榜进士竟然是一个哭包,她想再多说几句,可人却又快步走了。
眼神随之黯了黯,长叹一声,也不知他到底是听出什么了,她只是想,想着或许不应该对他这般苛刻,或许也该试着……给一个机会。
只是,他这么笨,大概未曾懂。
若叫她再说一次……,算了,不要想这种可能,她会忍不住也把这笨蛋的脖子也抹了。
第84章 并非白纸
前院书房
吕献之照旧捧着手里还未曾看完的文书, 几日以来的郁燥一扫而空,心中不停念着灵娘说的那句话。
好像什么都没说,也好像什么都说了。
屠襄原本是想问今日晚间可否由他驾车去接公子, 可关上屋门, 却只见一摞书本后影影绰绰的笑。
一向冷心冷情的人,猝然学会笑了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春暖花开, 春心萌动, 一点也不是他那个恪守礼教、温其如玉的有匪君子了 。
承谏监,晚间散职后
终于被准允回到公子身边做事的屠襄, 指挥着马夫停好车架,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边等着, 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承谏监的大门,每出一个身穿官袍之人,都要屏气凝神一下, 生怕怠慢了。
直到穿一身浅绿色杂花纹路袍子的吕献之迈步而出,眼见着人要走近, 见到自家公子身后还有一人, 正要上前的屠襄止住了脚步, 想起了在大娘子身边,有人亲口告诫过他的万事都要守分寸。
而那个于吕献之身后一脸奉承的,正是他的下属官员正启年。
屠襄禁不住在心里暗暗比较,明明都是差不所颜色纹路的袍子, 穿在自家公子身上就是鹤立鸡群, 可穿在那官员身上便是皱皱巴巴, 索然无味。尤其那讨好的模样,越发显得人模狗样。
“吕大人, 您是不知晓,内子凶悍,今日下职归府,怕是家中又要波澜四起,难以安睡了。”
昨日还与人暗中取笑这位大学士嫡子的正启年,今日就成了吕献之身后跟着一条狗,且还是一条会摇尾巴的狗。
正启年自己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可这事由不得他。
任谁能想到呢,这个看起来闷头呆脑,只会诗词歌赋的白面书生,真发起狠来会是那般模样。
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夹在中间的那一个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无论张大人是如何想的,实施为难的都是他,可吕献之只是动了动心机,就把他推到了死路,那文书扣押不给是张大人的命令,可这承谏监里并非一条心的,有收了命令可以刁难的,自然就有为了报大腿上赶着讨好的,吕献之稍微透露一点意思,被扣押的文书自然有办法到案桌上,而他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出气筒。
只略微想起方才,便心里打哆嗦,这奚落骂人也忒狠了。
吕献之处理公事的案桌,是刻意被安排在角落里的,那里不见光,周边可供活动的位置极其狭小,他被叫来,又被迫矗立在桌前,先是见这位上官一言不发,后又听人喊他,应地时候浑身发毛。
一开始他还在打着哄骗自己的心思找些借口,可接下来一句一句的质问,一句一句的见招拆招,打地他措手不及。
“吕大人,确是下官鬼迷心窍,是下官见您初来乍到,想要试探为难,简直是无耻至极,还望吕大人网开一面,日后定是千般万般不敢动这些心思。”
可吕献之见他做辑行礼,确未曾相信半分。
正启年自己也不信,在官场上识时务是谁都会的手段,他不会供出顶头上官张大人,可也不会因为这一次行迹暴露而改投到吕献之门下。
承谏监的水深,未曾到朝中见真章,过早的投诚只是在玩自己的命。
奈何,事情也并不简单。
“正大人,我观你着实不凡……”
“ 实是有做腌臜泼才的本事!”
到半截就变了味的话叫正启年心中一抖,开始意识到这位新来的两榜进士并不好随便相与,顿时又想认一次错。
“下官见识浅薄,确是鼠目寸光,坏了大人的大事,之后定当千万不敢懈怠,文书一事必不会再出此疏漏。”
若是一般敲打到这也就罢了,可坏就坏在,今日在午间刚刚受过点拨的吕献之,心头燃起火来,势要学一学这骂人驭人一道。
对于灵娘展示于他的那些精奥绝伦的话术,虽暂且无法出口,可吕献之也并非全然白纸,圣贤书里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同样起作用。
往日时时刻刻被礼教束缚的吕进士自然说不出,可如今是算了,做了灵娘的徒弟,说一句,只也是小巫见大巫。
有了这样的心理历程,吕献之便也更加毫无负担。
“正大人何故自谦,巧舌如簧,颜之厚矣,确也同样可叫旁人心生佩服,此技非人所能哉。”
正启年张圆了嘴,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是说他不如人,还是不做人。
“大人听过瑶台吗,瑶台之上皆仙色,怎奈偏登极乐,坠佛入魔,这便是自取其亡之道。”
“纵使我想提携半分,若有此心也难,这世上本是没这般多糟心事,可庸人自扰,总是想做那粪土之墙,你说,可还需与这等竖子去谋划?”
“自,自是不需。”
正启年磕磕绊绊,明明只是口头之言,尚且还没哪里见这吕献之发力,这威势却已然感受到了,能说出这般话的,怎会是个迂腐书生,怕之前种种都是在扮猪吃虎罢了。
于是,便也有了屠襄马车前看到的那一幕。
“可我只听正大人家宅安宁,才可在这承谏监一展手段?”吕献之像是随口说了一句,算是回答刚才正启年说内子凶悍之语。
正启年憨笑一声,虽然觉得谈论这些有些怪异,但无伤大雅之下,便也说了。
“这便还要多亏了家中小女,自幼聪慧,最知她母亲性子,内子暴躁时,便装些可怜模样,即便再大的火,看着这亲女儿也就卸了大半。”
“平日里内子心情舒畅时,多撒撒女儿家的娇气,瞧着顺眼了,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怜爱。亦或者是送些亲手做的小物件送内子,讨好一些,受益无穷。”
本来就是吕献之刻意引他说的这些话,自然听得也认真,总结三点,撒娇、讨好、卖可怜。
灵娘的性子颇与那夫人有些想象,只一个是凶悍,一个秉性直爽,其实也差不些许,他若也学着如此,或许灵娘便对他同样也会多些进展,让她高兴,让她少些燥气,自是好事,全然忘记了这都是一个小孩子讨好母亲的法子。
毕竟他与这么多人刻意打听,只有这一个听起来颇为靠谱些。
而不知不觉就跟自家上官说了许多内宅之事的正启年回过神来,都想扇扇自己的嘴,认出国公府的车架之后,赶忙提出告辞,怕再多说什么不该说的。
“下官家中有些杂事未理,便先行归去,大人慢走。”
“可。”
吕献之应了一句,便也上了车,也不忘在心里琢磨着,完全没看见屠襄兴兴奋奋站在一边,那快要从脖子上抻下来的脑袋——
宫中每年年前的日子都是热闹的,位分高的嫔妃娘娘请了皇帝恩准,便能见一见家中的母亲,亦或者姊妹。
而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魏婕妤,如今已然是魏贵嫔了,却宣了她这一个与魏氏毫不相关的人。
这其中的心思难猜,陛下与这位魏贵嫔之间也是特殊,当然赐婚赐的奇怪,如今召人进宫说话也算小事,只当是瞧瞧自己亲手成的好事如何了。
杨灵籁为自己进宫一事适应良好,可国公府里的人就不这么想了。
也是,大房,二房,三房,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斗不过一个她,可宫里又不是宫外,这魏贵嫔也不是孙氏,一步错步步错,若是犯了宫规,被人抓了辫子,整个国工府都要跟着栽一个大跟头,毕竟如今陛下想要削弱世家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在被王氏、老太太轮番说教后,杨灵籁不耐烦了,进宫的那一日谁也没等着,上了马车便进了宫道,冯氏和王氏难得统一战线在院里苦等,谁知人自己跑了,徒留二人气地面目涨红,直跺脚。
马车走过长长的官道,两侧时有埋头碎步前行的婢女走过,直至宫禁,杨灵籁只能下车徒步,跟着前来接人的嬷嬷又走了长长一段,全程不曾好奇张望,与王氏担忧的模样判若两人。
待行至延禧宫侧,杨灵籁算是真正到了地方,小心进了屋子,婢女掀起金玉帘箔,一张还算熟悉的美人面跃进眼中,左右不过是才过了半年,这位魏娘娘红润之色更甚从前,可见宫中日子过得是极好的。
“臣妇杨氏,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魏文姬亲眼瞧着自己选的吕家九夫人行完大礼,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话里的语气也不算热络。
“芩湘,给夫人赐座,看茶。”
“谢娘娘。”
杨灵籁拾好裙摆,挺着背坐好,模样是恰到好处的拘谨,正想随口按着常见的流程巴结两句开头,没成想对方算是开门见山。
“吕大人近来如何了?”
杨灵籁抬起头,一开始还有些摸不准这话的意思,可待她瞧见那一双透露着算计的凤眼,明明是气定神闲地喝茶,可就是让人感觉极其不适。
好像对她来说自己这个人并没什么用,只有在提到吕献之的时候,这人眉毛才可能微微皱一皱。
杨灵籁没有介意,宫中的消息总归来说是闭塞的,对方只当她是个可以利用的附属品,不知晓她在国公府里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不会把她放在什么重要的位置。况且,对方也有这个实力,不把她放在眼里。
这位并不算盛宠,却在后宫如鱼得水的魏贵嫔,想来靠不是什么美色。
毕竟貌美而家中又有权势的人在后宫数不胜数,而这位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宫女,家中所有父辈亲属无一个在朝中任职,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一个,让这样的一个人去接触宫中的权利,无疑是送死。
可她不仅活得好好的,皇帝也记挂,究其原因,与皇帝关系匪浅是真,自身算计也是真。
“臣妇进宫,确也为夫君之事而来。”
魏文姬随手捏了一块高脚盘里进贡的干果,有些想听。
“当初娘娘指婚,又亲赐一句,夫君可为娘娘与陛下之良人,乃是为国为民揽收才子忠臣,夫君入仕,为右给事中自然也要投桃报李,涌泉相报。”
“只是陛下当初迟迟不曾赐下官职,臣妇与夫君皆是内心忐忑不安,如今隶职陛下直属承谏监,夫君一人踽踽独行,臣妇虽不知其中一二,却也见夫君下职之后面带愁色,想来是单立博其中多有人为难,家中尚不得予以助力,便想问一问娘娘可是有暂排苦思之法。”
魏文姬眯了眯那双时常变换神色的狭长眼眸,嗤笑一声,“九夫人,本宫走到如今位置,已经许久不见你这等胆大妄为之人了。”
“后宫不得干政,你难道不知吗吗!”
落在最后的这一句语气加重,直指眉心,是要给她要扣上一顶干涉朝政的大帽子。
“臣妇知,可若陛下暗许,便不算干涉,只是为朝政奔走而已。”
“赤诚之心,自是不惧窥探。”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桌上,负责奉茶的宫婢都免不得心里发慌。这位国公府的九夫人当真是疯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此等大不敬之言语。
“杨氏,你这是好大的胆子!”
“娘娘不是很早就知道吗,金明湖上,臣妇胆子就很大,不然今日坐在这与您闲话的九夫人便是其他世家小姐了。”
杨灵籁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攥紧,掌心一片湿寒。
皇权不重人命,她比谁都知道。这个吃人的时代,不论是宫里还是后宅,哪里都没有一路坦途的出路。
魏贵嫔既然一开始选择直言,说明陛下交予吕献之的官职本就是一场隐瞒的考验,让一个世家子去对付世家,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把握的对赌。
不管陛下压的赌注够不够多,她们暂时都下不了船了。陛下想用这份人人渴求的官职来试探吕献之,那就说明吕献之在朝中不会孤身一人,只要他会找,便能抓住真正的同流之属。
所以,她现在说的这些都只是为了自己。
一个杨五娘不够,一个长公主不够,一个国公府不够,宫里的风向标,她也要交好拿下。
本以为事态失衡的奉茶婢女,却亲眼看见刚才还盛怒滔天的娘娘,如今突然又变了脸色,好似与人亲亲近近,在说什么家常。
“本宫听说,你在京城开了一家女子药馆,内有乾坤,不如也与本宫好好说说。”
第85章 我不气
果真药馆之事瞒不过宫里, 魏贵嫔已然知晓药馆背后运作之人是她。
“娘娘不嫌臣妇愚昧,自是知无不言。”
杨灵籁指尖抚了抚膝上因天寒加了棉絮的厚裙,尽力让自己做到不偏不倚, 又能叫这位魏贵嫔不至于失了兴趣。
“好一个只女子可进, 这药馆可是能治什么,才能叫九夫人你如此上心。亦或者说……你想要靠着药馆做什么?”
魏文姬明明是在看自己手上新染的红色豆蔻,说的话却不能让人轻松, 一颗心是要被她指引着拴在高处, 只有知道了她想知道的,才会罢休。
杨灵籁也意识到自己躲不过, 这宫里的人总是弯弯绕绕,你与我拉帮结派, 我与她不死不休,能做的大约只是想尽办法让人不与自己为敌,透露一点而换取一点。
“娘娘蕙质兰心, 此药馆确为臣妇心血。”
“臣妇少时于府中虽不算缺衣少食,可性独孤僻, 无人亲近, 长此以往, 甚至染上躁郁之症,又于长公主府内见人十几年心病难自医,不禁感念世间多少女子困于此处。”
“女子生平,不过幼时, 出嫁, 垂老三段, 有为妇者得奇疾,却以就医诊视为羞, 不好药石,因此丧命,实乃惋惜至极,臣妇便动了这等心思。”
杨灵籁说完这些带着冠冕堂皇的话后没停,自然而然地接道。
“此外,臣妇虽于国公府掌管中馈,可老国公也不仅夫君一个孙子,既非长孙,又非爱孙,臣妇也不过是为自己谋划。”
“故而还望娘娘,也能见臣妇坦诚如此,饶过这些遮掩。”
魏文姬垂下眸子,这一刻才算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这位吕进士所谓门不当户不对的正妻,时间过得久了些,她整日沉浸宫闱,却也还记得当时这女子一脸泪痕求人做主,如今却是胆大包天地说这些,当初选择拉一把,本也只是想卖给陛下一个面子,没想却招来一个有趣之人。
“本宫记得你在杨府排行老三,便唤你一声杨三,如何?”
好一个不修边幅的称呼,杨灵籁听过许多名字,这一声杨三比之当初吕献之唤她灵娘时的心态也差不些许,一个潦草地让人心寒,一个亲密地叫人心惊。
“娘娘乃贵人,自是随意称呼即可。”
魏文姬轻笑一声,直言直语。
“那便是不喜欢了。”
杨灵籁走到如今,也没想自己遇到了对手,这位魏贵嫔当真极为特殊,不给人面子的模样,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杨三,本宫还是这般唤你。”魏文姬稍稍转了转手里的茶盏,半点也不觉着自己捉弄人有失分寸。
芩湘也跟着心里发笑,娘娘虽平日里瞧着四平八稳,管理后宫,半点不曾出岔子,可有些时候也喜欢得理不饶人,随意逗弄。
“是。”杨灵籁无奈。
与这位难得一见的魏贵嫔说了几句话,杨灵籁感触颇深,原来这世间也有这般模样的人,并非穿越人士,只是活地有滋有味,一心为自己的时候面目可憎,调笑他人的时候又带着些孩童的童心。
当真是,一个欲罢不能的人。
这是杨灵籁第一次进宫,也是她之后无数次后悔,去牵扯了一个疯女人——
越是接近年关,本应该是喜庆的日子里,总会出现一些老鼠屎。
药馆里有,国公府里有,自家院里也有。
眼见着大娘子听了药馆掌柜传来的消息,霎时脸上乌云密布,整个堂屋之中人人瑟瑟发抖。
“这李家夫人,当真这么说,信自己染了孽障,都不信自己是被自己那混蛋夫君寻花问柳沾染得了病?”
“正,正是。”掌柜的有点挨不住,没人跟他说,这药馆的真东家,性子会如此暴烈,一个眼神扫过来,都像是下了刀子雨,即便是修什么金钟罩铁布衫,怕是都挡不住啊。
“这王家小姐,主动来药馆寻医问药,却不信自己一个黄花姑娘得了痔疮,扬言说要带人夜袭,偷偷砸了铺子?”
“是、是。”
“还有那张家老太太,得了肺痨,却非藏着掖着说自己是咳疾,还与自家孙子住在一块,也跟着染上了,然后哭着喊着要去状告青天老爷?”
“以及那秦家二夫人,日日晚间跑来药馆拿跌打伤药,分明是被那禽兽动手打了,非要说自己摔的?”
“……”
掌柜的已然数不得自己说了多少声是,一心只想逃离这牢笼,其实这事解决不是大毛病,只当是看不见便罢了,可二东家点名嘱咐,这些芝麻碎皮的事也要一一告知,不能隐瞒,也就成了这番模样,他也是当真觉得自己活得太痛快了了,怎么就不找个跑腿的人来,只想着邀功,只怕如今是求死了。
杨灵籁狠狠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即便是瞧见了被盈月快马加鞭请来的吕献之,都没多上几分好模样,反而咒骂地更加起劲了。
“那李家公子就是一该烂了根的死鬼,娼妇粉头之流沾染了也就罢了,这还不看好自己那二两肉,偏偏传进家里,也不嫌燥得慌,这李夫人也是个活该,发昏了才信那混账婆婆的话,不怪男人,怪自己,也真是脑壳里装了水,还知道来药馆偷偷瞧,你盯紧了,她不信,却还来,那就是不死心,只要你日日在她耳边念叨,也不用明说,人都是个爱瞎想的,我便不信她忍得住!”
“至于那王家小姐,她自己得了什么,自己最清楚,背地里不知翻烂了多少医书,来了医馆反而不愿认了,既然只敢夜里来搅事,那便是脸皮薄的很,她薄,你就厚,明明白白的就跟她说,爱治不治,不治去死,总之这偌大的上京,没一个是她敢去的,我们独一家。”
“那个什么张老太太,根本不用客气,若是再来闹事,那便轰出去,只不管说她的病,就是正常帕子遮口鼻,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秦家二夫人这个重点关注,这男的敢打一次,那就还会有无数次,也别开什么跌打损伤药,直接领她去自家开的拳馆,给她报一套泰拳,一劳永逸!”
“还有,记得重点关注,因有孕生子后,萎靡不振这类,少开药,可以给她推推咱们一个流程的心理疗法,打打拳,射射箭,骂骂人,总之,宁可多一个疗法,不可放过一点。”
掌柜的头晕目眩地要走,却又被喊住。
“掌柜的,贪财事小,也就随意扔出京城,永不许入京罢了;一时疏忽也事小,也就日日来我面前受些点拨,可若在病人身上出了岔子,没人能救,至于怎么后果,我猜,你定是不想知道。”
“知道,知道。”
听了全程的吕献之,见她没了再张口的心思,才迈进了门,走近了,才见她合着眼,胸脯气的起伏跌宕,眉心都是皱着的。
默默将屋内的人都打发了下去,他才蹲身在她跟前,也不说什么,只是细细看她。
被看地别扭的杨灵籁没忍住,抬起了眼皮,眨了眨,近来,吕献之在她身边的存在感愈发强了,耳边喘气的呼吸声都叫她觉得浑身发软,心思也跟着乱糟糟的。
她想起身去次间躲个清静,可她刚刚站起来,身边的人也同样站起了身,面前像是立了一堵墙,让她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吕献之,你……”
让一让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她就被抱了个满怀,落在身侧的手心里被塞了一颗硬硬的东西,鼻尖飘过透着甜味的气息。
“糖,我尝过,是甜的。”
那声音烧地杨灵籁一张脸秀艳红润,明明说的是块方糖,在吕献之的嘴里绕一圈出来,甜的好像就不只是糖了。
她看不见吕献之的脸,手又被修长的十指勾住,糖在手心里了,可是却没松开,让她不禁想起,这几日,这人就好像突然开了窍一样,下职回来总是会送予她很多小东西。
一开始,还是满脸通红的,甚至连抱都不敢有,她抓着风车,明明觉得幼稚,却还是在他眼神的注视下,吹了吹,红绿色的纸带缠在竹编成的圆上,轻轻呼一口气,就能转一转,风车转动的声音是一下一下的,不悦耳,却特别。
她觉得新奇,也大概是不想呆头呆脑的人失落,又是怕那日他听不出来自己的意思,主动将风车,插在了帐子前的瓷瓶里,以表喜爱。
那时候,吕献之是什么表情呢,一开始是不曾记得的,除了红透的耳尖也没什么特别,可某日晨起,她见他一人瞧着那风车的位置闷笑,那样子,憋都憋不住。
之后,也不知怎么,顺理成章地又多了些什么。
“灵娘,今日你与那掌柜说的话,好生飒爽、霸气。”
话里的喟叹遮不住,一本正经地说着仰慕的话,而亲近顺着这话融于空气里,抽丝剥茧地发酵,又扑面而来地扩散。
奥,还多了这些总要附在耳边才能说的悄悄话。
杨灵籁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人是刻意勾引她,日日做这些小动作,时不时在耳边涩情地呼气,用词也暗地里带点旖旎的味道,可除此之外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捉急,甚至有时候鬼迷心窍地想越过雷线,狠狠地报复回去,把这个总是撩拨的人狠狠欺负哭,直到流尽了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埋在她的怀里,颤颤巍巍。
杨灵籁仰头,刚想揪住他,质问他,可,他松开了。
吕献之很是信奉自己从那个狡猾下属那里得来的经验,要在灵娘不高兴的时候讨好,要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博可怜,要在合适地时候撒娇,却又不能侍宠生娇。
他每次抱灵娘,都在心里暗自数着时间,不多不少,不松不紧,既能满足自己的私欲,还不至于让灵娘厌弃。
吕献之不舍地松开人,怕她心中还在生闷气,绞尽脑汁,又加了一句。
“灵娘,莫气了。”
捅破窗户纸的话又被打断,无可奈何地咽回去,她这样地人哪里吃过这种苦,向来谁欺她半分,都要打回去十分,谁骂她一句,也要还回去十句,可一次两次…数不清多少次,栽在了吕献之手里,真是……好样的!
杨灵籁也很想笑着自己安慰自己不气了,可实际上后槽牙已经咬地死紧,死亡微笑。
“我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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