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盛焚意非常美, 美到宛如一只不该存活于世的怪物,可他太美了,于是说脏话一点也不粗俗, 反而优雅极了。

    观泠陌生又熟悉地望着盛焚意。

    刚才那些话真的是盛焚意说出来的吗?盛焚意……竟然会说那种脏话吗?他以为只有自己的丈夫才有那种恶趣味, 盛焚意不该讲脏话啊,不该的,和以前不一样了,究竟,还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呢?

    喝醉了酒的盛焚意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可盛焚意在救自己,观泠,你为什么要害怕呢?观泠, 不要害怕,盛焚意是在救自己, 如果没有盛焚意用这个借口把他藏在桌下, 他早被这些保镖带走关回家里了。

    盛焚意居高临下,歪了歪头, 狐眼里总黑漆漆得没有一丝光泽。

    观泠后颈攀附一层阴冷, 他还是害怕了,无法扼住,如被强迫。

    盛焚意喝醉了总比清醒时可怖许多,方才靠着观泠肩膀轻声细语讲话时的温柔不复存在,此时此刻、取而代之的是令观泠四肢发麻如被毒蛇禁锢的阴鸷。

    控制欲强得令观泠在那些保镖停在桌前对盛焚意讲话时的一瞬间, 他带给观泠的压迫竟比保镖们还要多些,他六神无主,对盛焚意的感激迅速被惊惧如蚕茧一层层缠绕收紧包裹住全身, 令他再也无法呼吸,盛焚意此时太像他的丈夫了, 尽管他丈夫对他做的事要比这些还要粗暴可怕许多,他心里清楚盛焚意和他的丈夫不是同一人,可他们二人才此时给他的感觉太像了,观泠,你为什么总这样想?你不要再想了,那根本不可能。

    观泠缩了缩脖子。

    丈夫不会救自己,而盛焚意自从重逢后,一直在救自己,这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观泠,你为什么总把盛焚意想那么坏?

    这时,他听见了盛焚意的声音。

    “看你们不回答,你们也是同性恋吗?那好,既然你们不离开,要和变态一样留在这里看我和爱人做这种事,那就看吧。”盛焚意轻声对那些一言不发的保镖说道。

    爱人?

    观泠顾不得这个称呼令他多么慌张,他不敢抬眼,他想要低头,不敢被那些保镖看到自己藏在桌下的脸,被发现的话……一切都完了……

    这时盛焚意捏住了观泠的下巴,“亲爱的,要我继续么?尽管他们不愿离开。”

    “我……”观泠无助地张开嘴。

    “那我就继续了。”盛焚意话对着保镖们说的,眼却紧盯观泠。

    盛焚意唇瓣微扯,含了醉意却没有一丝失态,观泠的后颈被他带薄茧的修长掌心一把握住,如一张落满蜜糖的蜘蛛毒网,还未等观泠反应过来,盛焚意便将观泠的脖子利落往上一抬,太突然,观泠吓了一跳。

    观泠抬起眼,看到盛焚意的脸时,观泠喉结剧颤,一股莫名的森寒一瞬蔓延在尾椎,在桌子桌布下的整具瘦弱雪白的躯体开始颤抖起来了,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膝盖随跪坐的姿势往前一伸,一下子探出桌角不小心撞在了盛焚意所坐的椅子腿上!

    观泠在发出惨叫的同一时间被盛焚意冷冰冰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不止是口鼻被捂住,连同舌头都被盛焚意拿手指死死压住,在干呕和窒息里,观泠的眼珠一瞬被泪水蒙盖,滴滴答答往下一直落在了盛焚意按在他脸上的青筋微微暴起的瓷白手背。

    几个保镖怔住,不知所措。

    盛焚意面色轻松,甚至算得上餍足,醉酒带来的绯红薄色慢慢如水珠攀附湿漉窗户般曲曲环环攀附上他的面腮,他腮颊的弧度毫无凹陷或突起,流利漂亮得不可思议,是标准的古典东方美人的鹅蛋脸,到了下颌线本该柔和温婉地勾勒起来,却偏偏骨骼凌厉了起来,带着男人的清俊一直将这股刺骨的傲慢的冷于尖细的下巴闭合,下巴处有个像刺青,又像是拿针刺出来的小颗红痣般的东西,色泽随他面容酒气愈浓,如潮雾笼罩出令人无法揣测的艳丽危险。

    保镖们骤然不敢直视。

    “还不滚?”盛焚意眼珠不动,余光瞥向那些保镖,“你们喜欢偷窥?”

    “不、不是的。”那些保镖刷拉后退一步,尽管他们是从战场退下的精锐士兵,可也在此时一瞬僵直了身体。

    “抱歉,先生,我们只是接了老板的命令才来到这里,请问,您有看见一位二十岁的男孩子吗?”他们如畏惧,又如恭敬,用英文进行询问时都对盛焚意带了敬语。

    观泠霎时间屏住呼吸,脸色惨白,这句话彻底让他无法自我欺骗,果然,是他丈夫的部下。

    这时盛焚意松开捂住他嘴的掌心,他已经不会惨叫不会因为声音暴露身份,盛焚意就不捂他了,他额前冷汗淋漓,瞳孔缩起,他无声抬起小臂挡住自己的脸,他把卫衣的帽子戴上,帽子戴得很低,面容几乎看不清地往桌子里躲得更往后了。

    他的丈夫……是他的丈夫来找他了,还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吗?他的丈夫真的权力这样大吗?只过了一天,便找到了他的行踪……逃、观泠、逃,不回去……他一边害怕地冒冷汗,一边继续膝行后躲,盛焚意的掌心还扣在他后颈,他只能往后躲到盛焚意可以掌控,可允许的区域。

    可观泠不觉得自己在被控制,他还一股脑地感激盛焚意,盛焚意冒着与他丈夫为敌的风险将他藏在桌下,方才抬高脖子时力气那样大……也是为了对着这些保镖装得像一些吧?盛焚意是对自己好才那样做的,盛焚意在保护他。

    观泠慢慢退到桌底最中心的位置了,盛焚意这时皮鞋落地,轻踩优雅一声。

    观泠吓了一激灵,下意识捂住脑袋看去。

    不是丈夫在家里蒙住他的双眼,一边皮鞋踩地倒数,一边对他进行惩罚。

    而是盛焚意。

    他呆呆望着盛焚意的下半身,黑色的袜子束住瘦削脚踝,踝骨的弧度在黑暗里如一颗诱人沉迷的伊甸园毒蛇之眼,美得令观泠无法移开目光。

    观泠不知为何,他从要被丈夫找到的绝望里莫名安心下来,仿佛盛焚意在,他就不用再害怕,盛焚意可以保护他,于是他咽了咽嗓子,如被他眼前这张红色桌布外若隐若现的盛焚意的西裤下的小腿与脚踝所吸引,他竟然又朝盛焚意,朝桌子边缘处再度爬了出来。

    盛焚意这时将脖子上那领带彻底解下来了,领带解开后显得太长了,他搭在指腹,领带便往地面落去。

    在观泠从桌子里面爬出来再次爬回盛焚意腿间从他腿间抬头时的刹那,盛焚意歪了歪头,像在哄弄小狗似的,把领带的末尾处落在了观泠的鼻尖。

    观泠睫毛轻颤,盛焚意抬手,盖住了观泠的蓝色眼珠。

    这时观泠听见了那些保镖用英语对盛焚意请求:“先生?您可以回答我们一下吗?我们在寻找的男孩,对我们的老板很重要,他是我们老板的妻——”

    “我不关心他的身份。”盛焚意语气温和打断他们,他看不出醉意,对那些保镖问道:“他是走丢了么?”

    “是的,我们老板很担心他的安全。”为首的保镖抬手屏退身后几个手下,他弯了腰,鞠躬道,“还请您告诉我们他现在在哪里,麻烦您了,我们会给您丰厚报酬作为感谢的。”

    盛焚意这才抬眼瞧他们,乌眼微眯。

    “走丢的话,真是太危险了,你们为什么不早点说呢?早点说的话,我就会帮你们了啊。”

    观泠的脑袋一下子就轰了一声!

    他耳边着魔般萦绕着令他如坠冰窖的盛焚意刚才说的话语。

    盛焚意的英语十分娴熟,优雅的伦敦腔含了貌似疑问的上扬笑音,笑起来的声音与观泠记忆里那股冷如冰霜的无情截然相反,笑起来含了令人意识逐渐下潜的凌乱潮湿,蛊惑、艳丽、高高在上,如妖狐睥睨人间,又如一只从泥沼爬出后摇晃着冰冷身躯柔软爬上玉兰花枝上匍匐游走的美艳毒蛇,它会在贪婪吞掉一片洁白花瓣后,尾巴愉悦摇晃起来,发出嘶嘶作响的凶残捕猎声。

    观泠跪在盛焚意腿间,听到盛焚意这些话后身躯倏地冰冷,心如死灰。

    怎么回事啊……盛焚意?刚才不是还帮自己吗?为什么现在……像是要主动把他供出去呢?救救我啊……盛焚意,我求求你了……等他们走了,我怎么感激你都可以,盛焚意,不要把我丢给他们、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好不容易要开始新的人生,我不能被关回去的,我、我回家,会死的……

    盛焚意,你刚才不是对我很温柔吗?你不是为了不让我丢脸,你陪着我撒谎说你是我的丈夫,你不是为了我,还跟周岚打架了,你不是说你不会和我的丈夫一样畜生吗?不是说不要和我再也不见吗?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呢?完全变了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变得和他丈夫一样无耻了呢?

    喝醉了吗?

    还、还是、你真的是为了钱吗?因为他们要给你报酬么……

    观泠十指一下子发白,他要去攥盛焚意的袖子,他在求盛焚意不要把他供出去,他也可以给盛焚意钱的。

    可盛焚意不让他攥袖子。

    盛焚意捂住观泠的双眼的那只手摩挲了一下观泠的睫毛,他还在演之前那场下流的戏似的,他安慰跪在他腿间的观泠说:“亲爱的,不要这样急迫,一会,他们走了,我会满足你的,在那之前,我们要先帮他们的老板,找到走丢的很重要的人啊。”

    而后盛焚意满怀热心地对其中一个保镖说:“他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呢?可以更详细地告诉我么?”

    这个年轻较轻的保镖愣住了,像是盛焚意说的这句话并没有出现在他反复排练以免出现错误的脑海里,他想了想,专业训练过的强大心脏令他面不改色,可左手已经下意识背在腰后,满是即将接受可怕惩戒的视死如归。

    保镖回答说:“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他身形很瘦,皮肤很白,长得很可爱,像是洋娃娃,脸型有些圆,眼睛也圆圆的,眼珠是亮蓝色的,他还有一头纯金色的卷发,大概到他的腰间。”

    “还有呢?”盛焚意左臂慵懒搭在椅背上,领带彻底掉了,露出瘦削漂亮的锁骨,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一下,理性平静,他上半身往后一仰,一身劲瘦肌肉在禁欲感的衬衫下半掩半露,腰线如刀,锐利冰冷。

    “只有这些特征,我也许,不确定我是不是见过呢。”他如睥睨似的垂下一双狐狸眼,他望着观泠,瞳中似笑非笑,根根分明的睫毛随眼瞳乌黑溢出潮湿暧昧。

    保镖愣了愣,他们陷入了沉默,好像觉得自己被盛焚意耍了,盛焚意一直在询问,并未回答任何有用信息。

    可盛焚意却说:“他是不是还穿着一条只能遮住大腿的白色吊带裙呢?他的大腿内侧,还有一颗红痣呢?他的大腿很丰满,扇一巴掌,会晃很久。”

    观泠在桌下吓得浑身一抖,盛焚意……为什么要主动说出更多信息?为什么要说这些令他难堪,令他恐惧的话呢?这不是、不是在说他就是见过自己吗?盛焚意,你真的不帮我了吗?不救我了,你真的、你真的要把我丢给丈夫吗?

    观泠哽咽出声,一头金色卷发随黏腻的泪水落在面颊。

    桌外。

    盛焚意端坐着,他一手探在桌下,一手支着下巴,冰冷看了一眼那些身穿西装,腰戴械具的保镖。

    “我说的对么?”盛焚意微微垂眼,不知道在瞧谁。

    “是的,先生,您——”保镖们为首的队长连连说是,他走近几步,来不及看盛焚意腿间的男孩子,他对盛焚意说:“先生,您见过那个男孩对吗?”

    “当然。”盛焚意的手指按入观泠的嘴里,在观泠讨好惶恐的舌头舔舐里,他睫毛低垂,眼下那条细如血线的旧伤痕一时间活色生香溢出愉悦餍笑。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们,他去了哪里。”

    ——

    盛焚意随口说了一个地址,轻松把那些保镖骗走了。

    那个地址,观泠都没听过是哪里。

    人都走完后,盛焚意不再捂住观泠的双眼。

    他朝桌下的观泠伸出手的时候,狐狸眼中不再含笑,面色没有一丝酒气,瓷白无情,他又是观泠记忆里那个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神仙了,没有任何人情味地冷漠至极地对观泠歪了歪头,“不出来吗?”

    观泠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太笨了,还没有从被盛焚意背叛,却又莫名被盛焚意再一次救了的迅速反转里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太笨了,他什么都想不明白。

    他双眼怔怔,睫毛都哭湿了黏在一起像是两片蝴蝶翅膀似的垂落眼尾,如一片涂了艳妆,可他面容太过纯洁了,这种面容如何用艳色妆点,也不会有任何肮脏的欲|望和堕落,金色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层被神明祝福的纱裙。

    他跪坐在盛焚意腿间,麻木听到盛焚意对他讲话时,他缓缓抬头,双腿早就没了知觉,他的手满是惊吓出来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雪白的掌心搭在盛焚意冰冷的掌心,盛焚意这时忽然俯腰,他的一张冷冰冰的艳丽的脸与观泠近在咫尺,在观泠呼吸一窒的瞬间,他像是抓住了一只兔子的猎人熟练又迅速地把观泠从桌下拽了出来。

    他把观泠拽出来后,直接单手掐着观泠的腰,把人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按在了自己腿上。

    观泠坐在盛焚意大腿上后双腿还在发软,他太矮了,坐在盛焚意大腿上竟然双脚都悬空了,他一丝力气也用不上,他也不敢乱动,他只坐了盛焚意的一条大腿,身后什么都没有,要是一挣扎,会掉下去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挣扎呢?

    不会了。

    他不会再挣扎了。

    他望着盛焚意的脸,望着这张他终于不再陌生不再害怕的冷清美貌的脸,他如释重负地呜咽出声,“你、你还在……还是你……对不对?”

    盛焚意面无表情。

    观泠侧了侧身子,他的脸便埋向盛焚意的胸膛,他此刻顾不得自己已经结婚了,顾不得自己和盛焚意重逢后便一直刻意保持的所谓的朋友的距离感,今天下午所经历的这些足以让他对盛焚意产生无法分别的依赖和信任,他被盛焚意救了太多次,如溺水之人,如雏鸟情节,他再也无法对盛焚意产生任何怀疑了。

    他想要黏着盛焚意,于是单单坐在盛焚意的左腿上还不够,他竟然自己将身体彻底对着盛焚意正了过来,他跨坐在盛焚意的双腿上,两条膝盖彻底分开,各在盛焚意的腰侧紧紧夹住盛焚意的腰腹,他俯身,两条细弱无比的小臂以迫切的、寻求安慰的充满委屈与不安的力气重重地搭在盛焚意的脖子上,他的鼻息在盛焚意的侧脸轻轻地呼吸出来,带着他小声的哭泣与撒娇,盛焚意的皮肤和他这个人一样冷,但他不在乎,他宁可不要盛焚意刚才醉酒后让他害怕的样子,他只要冷冰冰的盛焚意,他不要那个仿佛从盛焚意的身体里剥离出的令观泠感到陌生与阴狠的怪物。

    观泠不要那个盛焚意。

    观泠喜欢死盛焚意这个冷冰冰的样子了。

    冷冰冰的盛焚意,对他最温柔了。

    “谢谢你。”观泠的脸颊比起两年前瘦了许多,可他的脸颊本身就足够柔软,此时带着无法言喻的感激蹭着盛焚意的侧脸时,盛焚意眯了眯眼,像是被软到了。

    观泠又哭了。

    不救他,他会哭,救了他,还会哭。

    盛焚意一手隔了段距离虚虚扶着观泠的后腰,一手捂住了他自己的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在黑暗的遮掩下忽然流动起幽深诡异的光,瞳孔都一瞬间竖起,如毒蛇之眼。

    谢谢你?

    他心里忽然重复起了观泠这一句话,疯魔般一次又一次重复起来,他闭上眼,在观泠的哭泣声和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的混乱里,耳边还是只能听见那句‘谢谢你’。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盛焚意的手从眼上落下,他忽然睁开双眼,望着包厢角落,眼珠一动不动,濒临失控。

    室外已然被大雨铺满黑色深渊之色,室内没有开灯,在昏暗的角落,一道像是窗帘随风晃动的影子状若有生命般彻底黏在墙壁上,一瞬间成了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高挑男人的影子,影子低垂着头,乌漆的看不见一丝五官的细瘦的脸骤然抬高,傲慢又疯狂地生长出一张向两侧脸颊尽头咧去的红艳唇瓣,牙尖森寒,如白骨咀嚼。

    “好爽啊。”影子对着盛焚意说。

    观泠后来哭累了,他自觉羞耻地慌乱戴上帽子和口罩跑出了包厢,像是去了洗手间。

    盛焚意只身一人坐在包厢的中央,他长腿分开,向前慵懒般伸进桌底,他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捂住心口,在如尸体般的死寂里。

    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爱你。”“我感受到了。”盛焚意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好爱你。”“好爱你。”

    角落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影子挣脱束缚,他跪在地上岔开双腿,单手学着盛焚意方才的样子朝自己心口覆盖。

    “不,还不够。”“这点爱,不够的。”影子在喘息里哈哈大笑,像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和盛焚意少年时期的声音一模一样,却疯癫无比,他对着盛焚意歪了歪头,唇瓣间有毒蛇的獠牙露出,“我们把他,彻底推向深渊吧。”

    “盛焚意,我们一起,拯救他。”

    “滚你妈。”盛焚意翻了个白眼,“傻逼。”

    ——

    观泠还没有回包厢。

    他在洗手间待了十分钟,幸好洗手间只有他一个人,他蹲在地上,耳尖通红,眼中慌张,不久前他坐在盛焚意大腿上哭着抱住盛焚意不松开的一幕自他脑海里久久不散,他心里想着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安慰,不要多想,一边又颤栗不已,半晌才缓过神来,才敢扶着墙站起来,眼前发晕,大脑胀痛,他站在镜子前,把自己哭得泪淋淋的脸、手上和膝盖上沾到的灰尘、冰水、水果碾破流淌的汁液都洗得干干净净,他晃了晃脑袋,掌心拍了拍柔软的脸颊,确定仪容都妥当了才出了洗手间。

    他这两年记忆变得很差,方才匆匆忙忙出了包厢后一股脑地低着头往前走,刚好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却不记得回包厢的路了,他不敢问人,在灯红酒绿的喧闹里他戴上口罩和帽子,在走过人群时他感受到有几个人在盯着他看,他撒腿就跑,兜兜转转绕了很久的路才找到包厢。

    观泠轻声推开门,进来了,可他双眼在抬起看着包厢内的一切时,一切都空荡荡的,他没有看到盛焚意。

    不见了。

    去哪里了?

    走、走了吗……

    你又把我丢下了?你不要我了吗?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包厢墙壁上华美繁琐的精致纹路在昏暗的灯光下光华流转,地面还有全息投影塑造出的如深海绮丽的游鱼万千。

    观泠捂住脸,崩溃跪落在地,当他意识到盛焚意不要他之后他的心脏忽然骤缩起来,他的内脏开始干瘪,他的呼吸开始停止,周围的空气忽然好脏好臭,他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全是尖叫怒骂的刺耳声音和人群朝他攒动而来乌泱泱朝他汹涌而来将他淹没的一片致命黑暗的无助里,他的嘴都许多人捂住了,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太害怕了,喉腔在他哽咽的时候仿佛在被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割开层层皮肉晾在潮湿的雨里被人踩踏。

    盛焚意,为什么你总一次又一次地救我又把我丢掉呢……为什么你总害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害我不安又惶恐呢?

    你走了,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了,我很害怕……盛焚意,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家……

    观泠忽然难过极了,他难过得开始大哭,来包厢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推门而入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她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是个熟人,她连忙蹲下,捧着观泠的脸,担忧道:“怎么回事呀,怎么每回看到你,你都在哭呢?”

    观泠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抽噎着,细小的鼻尖晕染开惹人怜的蔷薇粉色,“姐、姐姐?”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蹲在他面前安慰他的年轻女人。

    正是昨晚观泠走进如今所住小区楼下便利店遇见的好心肠的店员姐姐。

    怎么不在便利店工作了呢?为什么她现在到酒吧当服务员了呢?

    女人像是看出了观泠的不解,她掩下眼中苦涩,而后笑嘻嘻抬起脸,扶着观泠起来了,“没什么,是我主动辞职的,这边工资也高些,我喜欢还来不及,别担心我啦。”

    观泠被扶起来后膝盖破了皮,是方才跪地上留的伤,他神色恍惚,不安极了,像是快要被吓疯了,脸色苍白得如一张破碎的纸张,这样漂亮善良又单纯的男孩子,怎么会有人狠心折磨成这个模样呢?

    她从口袋里拿出创可贴,弯下腰给他贴上了。

    观泠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她摆摆手,“没关系。”

    说完她就开始在包厢里收拾东西,乱糟糟得像是打了一架,收拾完了,她一抬头,发现观泠乖巧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一双蓝色的眼珠天真又胆怯地望着她。

    “怎么啦?”她问。

    “姐姐、我、我想……回家,回、那个出租屋。”观泠咽了咽嗓子,结结巴巴地说:“姐姐、你、你能带我回小区吗?我要去找他,我、我身上没有钱,我回不去……我会还你钱的。”

    “他?”她愣了愣,十指紧攥,呼吸都含了不敢回想的畏惧。

    她没要观泠的钱,把人送到小区楼下还不够,还不放心地把人送到了所住楼层,到了三楼,她看着漆黑死寂的楼道,分明才下午,这里却比夜晚还要可怕,宛如居住了一个多智近妖的怪物,可观泠却安心极了,他躲在她身后,双眼急切地望着不远处那扇微微开着的,透出一点昏黄色灯光的门缝。

    她唇瓣颤了又颤,从观泠要她送他回来的路上,她一直这样纠结的样子,可她还是不敢告诉观泠,眼前这扇观泠哭着求她也要来找的门内的人……她十指掐着虎口,观泠,不值得的,那个男人,是远比怪物还要可怕的会将你扯入绝望的存在啊……

    观泠已经对她再三鞠躬表达了感谢,而后他向那扇门走去。

    她咬咬牙,一把攥住观泠的手腕,“等下!”

    观泠偏头,不解地望着她,“姐姐,怎么了?”

    “他!他是疯——”她忽然拔高了音调,双瞳满是惊恐,可她后续的几个字如何也说不出口,她瞳孔骤缩,望着那扇门内慢慢朝外走出的年轻男人。

    男人的半副躯体高挑隐匿在黑暗里,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狐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盯了她短短一秒,她喉咙一瞬如被扼住割断,她双腿一软,在心跳骤停的瞬间便松开观泠的手腕,而后什么也顾不得思考地如求生一般崩溃地跑下了楼。

    观泠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跑掉了,他想去追,可盛焚意喊住了他。

    他脖子一冷,看了过去。

    他没和那个女人一样看见盛焚意的可怖,他只看到了盛焚意清冷如仙的面容。

    盛焚意倚靠着门,身上酒气散了,愈显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意、意意……”

    见到盛焚意的瞬间,观泠被他抛弃的委屈轰然倒塌,只剩下了一种摇摇欲坠的哀求,他想哀求盛焚意不要再和今天一样丢下他,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成了他自重逢后一直想问的问题。

    “盛焚意,你还喜欢我吗?”

    盛焚意修长的脖子微侧,他冰冷道:“过来。”

    观泠腿一软,下意识就过去了。

    进了盛焚意的家,观泠也只是缩在角落,头也不敢抬。

    为什么得进来呢?为什么不直接在外面告诉他呢?告诉他之后,他死心了,就会回自己的家,然后第二天醒来他就会开启自由自在的新人生呀?盛焚意,别再让我羞耻地对你抱有你还喜欢我的幻想了,一句不喜欢有那么难回答——

    “我不爱你。”

    盛焚意站在观泠身后,居高临下道。

    观泠瘦小的身躯细微抖动了一下,尴尬和麻木全然被盛焚意的身影遮蔽吞噬,慢慢地,他在阴影里抬起头,金发随帽子一起散落下来,他的双眼微微睁大,极其可怜地流下了一滴眼泪。

    得到答案,观泠却鬼使神差继续问了下去,如溺水者的垂死挣扎。

    “可是……你救了我,很多次。”观泠听见自己讷讷道,“你让我在你家里住了一晚,你给了我衣服穿,让我洗澡,给我饭吃,我、我很开心……你呢,有没有一点点呢?盛焚意,我害怕……你之前喝醉了,你对我说,不要和我再也不见面,你是说醉话,还是真的呢?”

    他抬着头,看盛焚意如看神明。

    他太天真了,什么都想要一个结果。

    曾经喜欢我喜欢得发疯的你,现在了,还喜欢我吗?

    告诉我吧,这样你以后再和今天一样丢了我,我也不会难过了。

    “观泠,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盛焚意越过观泠朝客厅走去,他坐回在椅子上,闭上了眼,良久,他才睁开,一双乌黑浓稠,永远望不到底的诡艳眼珠一动不动盯着观泠。

    观泠还在客厅角落站着,像个怕生的兔子,瞳孔如水波扩散开来,他低下了头,血液开始发麻滚烫,像是羞耻,可他没有离开,任由盛焚意羞辱似的。

    “我只是一个认识你十年的同学而已,连朋友都算不上,你有很多朋友,我是其中一个吗?”盛焚意说完后,他轻轻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瓷白小臂,他的手指慢条斯理抚摸手腕,如抚摸一块并不存在的腕表。

    这个动作令观泠不寒而栗。

    下一瞬,盛焚意垂眼,他收敛了令观泠害怕的目光,他侧过脸,艳丽的一张侧脸无情无欲,警告般对观泠说:

    “观泠,你结婚了,我希望你不要忘记。”盛焚意慢慢声音低了下去,和他醉酒时对观泠说话时很像,有些温柔,有些悲伤,可到底极致冰冷。

    你结婚了。

    “我知道。”观泠被盛焚意口中这四个字如同戳到了难言之隐的痛点,他连忙抬起头,他后退着到了玄关,靠在画了羊头与镰刀的黑色大门上,像站在地狱门前,只差一步,便会跌落。

    “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要问我爱不爱你?”盛焚意支着下巴,慢慢逼问:“观泠,想和我偷情?”

    “不、不是这样的……”观泠急得小脸煞白,他像被脱光了的罪人暴|露在阳光下无处遁形,这句话从盛焚意嘴里说出来,让他羞耻得无法再活下去了。

    “我……我只是想和你、做——”观泠连忙解释道,可解释着解释着他又犯了结巴的毛病,‘做’这个字后面的话结巴半天说不出来。

    盛焚意盯着观泠,乌发下一张美得摄人心魂的脸恍若攀附出一股耐人寻味的神色。

    观泠被这目光盯得一激灵,双腿发软费力说完了那句话:

    “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啊。”

    他问这个问题是早知道盛焚意不喜欢他了,他只是想死心,想和盛焚意做好朋友。

    盛焚意移开了目光,觉得无趣似的。

    观泠听见盛焚意说:“不是。”

    “观泠,我和你,永远都不可能是朋友。”

    “对不起。”观泠在盛焚意的冷漠否认里心灰意冷,甚至有些难堪,他苦笑一下,“当年,我拒绝你,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给你道歉,两年前我就该道歉了。”

    盛焚意移开目光,他莫名拧开一瓶矿泉水,放在了桌子边缘,“我早就不记得了。”

    “那我,回去了?”观泠在得到盛焚意不喜欢他的回答后像是卸下了沉甸甸的担子,他忽然开心起来,竟然带了一点喜悦的对盛焚意说:“盛焚意,祝你,以后,可、可以找到喜欢的人,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嗯。”盛焚意指尖扣住矿泉水瓶子,手背青筋微起,可他语调冷淡,如命令道:“把水喝了,再走。”

    观泠不明所以。

    盛焚意:“你的嗓子听起来不舒服。”

    因为极力忍耐哭泣和喜悦显得嗓子像是渴得发痒的观泠不好意思说出实情,他小步朝盛焚意走来,站在桌边,拿起矿泉水就往后退了几步,避盛焚意如洪水猛兽。

    他在盛焚意探究的目光里慌乱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小口。

    正要放回去。

    盛焚意:“都喝了。”

    观泠下意识一饮而尽。

    喝完他弯腰轻轻丢进垃圾桶,匆匆走到门前,要回去了,他想好了明天一觉醒来要做什么了,去舞蹈机构找工作,一边教孩子们跳舞,一边自己慢慢地回到舞台,他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他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他的丈夫,还有盛焚意,他不会再去在乎了。

    谁知手刚碰到门把手,盛焚意就站在他身后,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你好像,忘记了什么。”

    观泠想了想,面色苍白,眼眶生红,他颤抖了一下,而后十指攥住卫衣就要往上脱。

    他忘记把盛焚意的衣服还给他了。

    盛焚意在他身后竟叹息了一下,像是无奈,而后观泠看到盛焚意把一件洗干净的白色吊带裙和一条小小的黑色三角裤放在了自己手里。

    观泠连忙攥紧自己的衣服,慌得泪膜盈盈,羞得立马落荒而逃。

    门一开,门外响起一个女孩子措不及防的惊呼。

    观泠也吓了一跳,直接一激灵后退到了盛焚意的胸前,盛焚意扶住他。

    他不敢回头,与门外那个抱着生物书双眼呆滞的女孩子对上了目光。

    她住在四楼,是盛焚意的学生,她有一道题不会写,听妈妈说盛焚意回来了她赶紧下楼找他,谁成想在门外听到了刚才的话。

    盛老师……怪不得拒绝那么多女人的告白,原来性取向是男孩子啊。

    可她听着那些对话,这个男孩子好像被盛老师拒绝了。

    她两眼同情地看着观泠。

    观泠低下头,眼睫垂泪,与她擦肩而过时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抬了眼,她手中的书立马掉在了地上。

    观泠担忧地帮她捡起来后,在手指意外的触碰里,她白着脸,听见观泠说:“很高兴见到你。”

    观泠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屋里很冷,静得让他害怕,他洗漱完,从浴室冷得发抖地出来后抱着手中被盛焚意洗过的裙子蜷缩在床上,粗糙劣质的被子盖在身上,他的皮肤被蹭得发痒,他关了咿咿呀呀叫唤的廉价灯泡,非常陌生又不安地闭上了眼。

    和在盛焚意家里睡觉的时候,滋味不一样。

    半夜了他也没有睡着,半梦半醒他听到家门被开了,他吓得赶忙捂住嘴,他以为是小偷,结果一大批西装革履的精锐保镖走进他的卧室,灯并没有打开,在冷蓝色月光破窗而入的侵袭里,一个保镖用熟悉的黑色带子蒙住了他泪流不止的眼,而后他的耳边响起了梦魇般令他生不如死的皮鞋声。

    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覆盖一层冰冷的黑皮手套粗暴捏住观泠的下巴,他似笑非笑,如呢喃宠溺地说:“还跑么?”

    “我亲爱的出轨的妻子。”

    “还跑么?”

    观泠呼吸一滞,他惨白着脸,在黑暗里一双眼珠绝望地无法聚焦。

    完了。

    被抓到了。

    完了。

    观泠呜呜咽咽哭着的时候,他的丈夫俯身,大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强迫着接了个窒息的吻。

    这个吻毫无爱意,更像一种怒火爆发的宣泄,在水声黏腻和观泠痛苦的呜咽中,他的丈夫为了防止他在这个吻里自残咬舌,竟然扣住他的下唇瓣狠狠往下一掰,伴随下巴脱臼的咔嚓一声,透亮可怜的口水落在唇边,泪水夺眶而出湿满丈夫的手指。

    他一边大哭一边摇着头想挣脱丈夫的亲吻,他太害怕了,在极度的不安里冷汗濡湿了身上这件卫衣,双腿因为惧怕下意识地慌乱踹着。

    不能跟丈夫回去,他不想回的……好不容易才逃跑,为什么会被抓到……

    您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呢?

    如果好一点……

    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啊……

    “老公……不要亲我了……”他一下又一下往丈夫身上踹着,他的丈夫并未松开分毫,反而愉悦似的加重了这个粗暴的吻。

    他的丈夫仿佛是蹲在他面前的,此刻失去耐心,他俯身将观泠彻底压在墙上,干枯粗糙的墙皮剥落下来,淅淅沥沥如雨粒落在观泠身上,他的腿被他丈夫紧紧折叠在胸前,膝盖骨被他丈夫用脸颊蹭了蹭,他丈夫的皮肤太冷了,如一条冷血剧毒的蛇将他一切死死裹杀,他的丈夫在这两年里将他一切反抗视作蜉蝣撼树,过了许久,这个让观泠濒临窒息的吻终于结束了,他的丈夫如逗弄猫狗般不再吻他,可戴了手套的手指却沿着卫衣的缝隙往上摸去,他力气太大了,彻底扣住这截细白的腰肢瞬间,观泠冷得惊叫出声,他什么也看不见,眼被蒙住了之后听觉却古怪地敏锐起来,在他丈夫掀着他的衣服往上脱去时,他听见了身后那些保镖忽而急促的呼吸声,他霎时间白了脸,十指摸着瞎往前虚虚地摸着,他沿着丈夫的西装袖子一路往上摸着,摸到了丈夫的脸颊,丈夫的骨相十分立体,棱角分明的冷漠里他的面容轮廓摸起来英俊极了,可观泠还是太害怕了,他的手指颤巍巍地摸到了丈夫的鼻梁,从上而下如安抚般抚摸着,下巴脱臼了唇瓣只能张着,脱臼并不狠,他可以讲话,但舌头怎样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可怜兮兮地搭在下唇瓣上,口齿不清地慢慢说:“不、不要……”

    “不要什么?”丈夫嘲讽道,“你这个浪货不要什么?不是都敢瞒着我逃跑了吗?不是在别的男人家里睡了一晚吗?观泠,你他妈的还不要什么?”

    在观泠吓得无法回答时,丈夫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他的脚根本站不稳,扭伤又加重了,站起来的瞬间如被一把烈火自下而上焚烧全身,他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跌进了丈夫的胸前。

    “观泠,听听我的心跳,是不是跳得厉害?”丈夫叹息一声:“你逃了之后,我的心总跳得这样厉害,我以为我是生气,气到想要杀了你,直到我看见你缩在那样破旧的小屋子里,皮肤都被床单蹭红了,真可怜呀,我的妻子怎么能受那种苦呢,我想心疼你的,可是你看见我,害怕得哭了,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我惩罚你,既然你这么喜欢哭,就再多疼一些,再哭得厉害一些,好不好?”

    “你愿意的吧?”

    “观泠,我们当初结婚的时候,你说过,你愿意的。”

    他的丈夫声线骤然冷肃如训诫,如审判,将他的一切尊严尽数揉烂。

    “回答我,你,喜欢我吗?”他丈夫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将骨头利落接了上去,在观泠十指蜷曲攥紧他领带时,他的掌心如训诫般抚摸着观泠的脸,眼罩下观泠的眼已经吓得无法聚焦了,他哭得太厉害,雪白一张精致的脸上全湿哒哒地覆盖一层泪水。

    观泠一遍一遍地说:“不喜欢……不喜欢……不要你……不和你……不要……和你接吻……疼,我疼……为什么找到我……”

    他丈夫忽然沉默下去。

    在死寂里,观泠的心怦怦跳动,沉默带来的危险如洪水猛兽让他一下子膝盖一软跪在了丈夫面前,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了,在大脑急速肿胀地酸楚里他的四肢剧烈发麻发软,他丈夫忽然弯腰,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力道不重,和以前一样,像是在逗弄路边的猫猫狗狗,不在意,只是玩。

    观泠哽咽着低下头,企图躲避丈夫的羞辱,可下一瞬他的丈夫一把扯开领带用领带捆住了他的手腕,手腕倏地被束紧,血液都被堵塞,他来不及抬头,脸色惨白的瞬间便被丈夫单手扛在肩上出了门,观泠在听见出租屋的门被关上的刹那他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楼道,他丈夫要把他抓回去了……在身后保镖纷乱的步伐声里,他在走廊里一遍一遍喊着救命,他的丈夫没有捂住他的嘴,任由他哭喊大叫,他嘴巴里都是苦味,喉咙都哑了,到了楼下被他丈夫一把塞进车里重重撞在后备箱里,他怔怔失了魂。

    盛焚意没有来救他,没有人了……没有人能救他了……完了……

    丈夫在关上后备箱之前,他的掌心居高临下盖住了观泠的脸,巴掌大的脸全被盖住了,观泠的舌尖条件反射地开始沿着黑皮手套的指缝讨好舔着,“老公……我喜欢……我喜欢……喜欢你,不要把我关起来……好不好?”

    他丈夫的指腹摸了摸他眉尖那粒小红痣。

    观泠四肢抽搐一下,眼珠缩小,吓得已经无法思考了,只喃喃地一边舔丈夫的手指,一边双眼涣散地重复道,“我喜欢你,好不好……”

    “别再这样对我了……”

    回到别墅,那些保镖守在门外,他被丈夫一把摔在地毯上,他的手腕还没有被解开,领带勒得深可见骨,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胳膊的存在了,他在门被锁上的瞬间骤然拔高音调地哭喊起来,他哭起来的声音总很柔软,骨子里上流社会的家教让他再崩溃也不会失态,于是他的哭喊再尖锐也不难听,反如莺鸟啼叫,惹人生怜。

    他的丈夫单膝跪在他面前,身后是曲环华丽的衔接二楼的欧式楼梯,头顶是一面光滑冰冷的铺满整个天花板的镜子。

    他的手指摸着观泠的脸,把泪水重重抹了一把,格外狠心地抹在了他扇了观泠巴掌的那个地方,观泠脖子一仰,嘴唇血色全无。

    他俯身,五指抓进观泠的长发,凑在观泠,“宝宝,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他说完便解开了观泠手上的领带,在观泠撑着地面往后躲的时候他竟慢条斯理微笑了一下。

    直到观泠的后背撞在了楼梯上,观泠骤然俯下腰捂住心口时,他才继续说:“跑吧。”

    观泠僵硬地抬起脸,他退无可退,被黑色眼罩盖住的半张脸瘦得要命,金发卷发在大厅昏暗的冷光里泼洒下愈发璀璨,脸色却苍白如纸,美丽纯洁的脸上毫无生机,他不敢跑,唇瓣微张,沙哑道:“什么……”

    “跑吧。”丈夫抬起一根手指,优雅抵住面颊,歪了歪头,“不要让我抓到,抓到你,我会把你——”

    “艹到怀孕。”他冰冷道。

    什么啊……

    观泠瞳孔一颤,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心脏剧烈跳着,砰砰的像是要碎掉了,他麻木捂住心口,歪了歪头。

    什么啊……

    “起来。”丈夫不耐道,“不然我把以前的视频都发给你那位竹马,好不好?”

    观泠蜷缩在楼梯角落,他脸色苍白,膝盖打颤,畏惧着听完丈夫说的话后瞬间如兔子发出一阵痉挛,他四肢一阵发麻,呜咽地低下头,掌心捂住脸,泪水一滴一滴沿着指缝落在地板上。

    “放过我,我、我求求您了,不、不要……我没有出轨……我真的没有,没有的。”他喃喃道,如个天真又无辜的孩子,“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不是、不是您的妻子吗?”

    “观泠,按照我们当年的约定,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会平等。”他的丈夫无情打断道:“你是自愿的,忘记了么?”

    观泠一怔,喉腔滑动,发出狼狈的呜咽声。

    对,是自愿,他的丈夫在结婚之前就和他签下一纸协议,丈夫需要他的陪伴,所以未经丈夫允许他不该离开家门,是他违背了合约,他的丈夫才是受害者……是他做错了,所以丈夫对他进行惩罚是合理的。

    但、但他不喜欢……这个游戏。

    观泠小时候很喜欢玩捉迷藏,他深谙游戏规则——

    被抓到的人会受到惩罚。

    而他丈夫给他的惩罚则是怀孕。

    他不要怀孕……

    “还不跑?”丈夫很冷淡地问:“想被我抓住?”

    “不要……”观泠双眼微睁,破了皮的掌心蹭着地板,一下一下地费力撑着要起来。

    不要抓我……不、不能被抓住……抓住就完了……

    他不要怀上这个男人的孩子!恶、恶心!而、而且,不能让宝宝跟他一起受苦!宝宝不能出生在这样可怕的家庭里……跑!跑啊……快跑!

    他试图要站起来,可掌心刚离开地面,脚踝便发出咔嚓一声,像是快要碎掉了,他后背往后一跌撞在了墙上,他喉腔一颤,嘴里有一股苦味,令他止不住地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他跑不动……跑不动……怎、怎么办……手腕和脚踝都好疼,起都起不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不要……老公,我再也不逃了……我再也不跟别的男人说话了好不好?你、您饶了我,先生……”

    他的妻子无措地哀求他。

    他歪了歪头,乌黑的眼珠阴冷盯着妻子的脸。

    妻子的嘴唇哭得干涩了,喑哑发出可怜的声音,他的双眼仍被蒙着,被剥夺视觉后他变得更加无助、惶恐、绝望,也更加美丽了,懵懵懂懂的一种引人折虐的天真欲|望在他雪白的躯体上如香味弥漫四散,他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目光,惶恐地张着嘴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该怎么求饶才能让丈夫放过他,他嘴太笨了,说什么都会被丈夫辱骂折磨,他讷讷合上嘴,低下头,破了皮的掌心撑着地板,他抽泣着往后挪去,可他已经在角落了,躲无可躲。

    走投无路了。

    很可怜不是么?

    这令他的丈夫唇瓣微扯,如刺骨嘲讽,他居高临下盯了一会,才朝妻子走了过来。

    “只是一个游戏而已,观泠,你哭什么?像个小孩子。”他对妻子讲话总像训诫,久居高位者特有的成熟气度在字里行间威严含露,他说着说着,忽而压低声线,竟然像是宠溺了,“我以为你喜欢,才和你玩这个游戏的。”

    “不……不喜欢……”观泠剧烈地摇了摇头,像是要被逼疯了,声音竟拔高了一点,“我一点也不喜欢!”

    “不喜欢?”他歪了歪头,语气含笑,在妻子没那么怕他的一瞬间语气骤然冷冽,吓得妻子面如纸白:“那为什么恬不知耻一样从我身边逃走?是不是还希望我最好一辈子也找不到你?”

    “可是观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把你抓回来的。”

    第十七章

    “别……抓我……”妻子一时间连颤抖都不敢了, 他啜泣着无法说出一个清晰的字眼,只能无助地摇着头,脚踝不停抽搐着, 像兔子被猎人扼住喉咙时的垂死挣扎。

    他盯着缩在角落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的妻子, 一言不发。

    妻子的脸太小了,还没有他巴掌大,一条黑色的带子就遮住了大半张脸,妻子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那小小的哭红了的鼻尖和吓得止不住颤抖的柔软嘴唇都在向他的丈夫传达一个抗拒的讯息——

    他的妻子非常害怕他。

    可他不心疼。

    华丽古典的金色大厅里唯有一束从水晶旋转吊灯自下而上泼落的银色灯光洒在地面,从他的指尖冰冷蔓延到了妻子脚边便停下了, 恍如一条锁链被他握在掌心,而尽头被他无情锁在了妻子的脚踝上。

    他朝妻子走了过来。

    每走近一步, 他的妻子便在被蒙住双眼的泼天恐惧里发出一声一声的哽咽, 他不在乎,还挽起了袖子, 银色的腕表被他用指尖轻轻抵住, 发出清脆一声,这声音如在呼唤巴浦洛夫之狗,他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一只小狗却毫无愧疚,反如谪仙清冷,行走时将一袭昂贵到常人不可想象的西装衬得君子如玉, 皮鞋在落地时微微加重声音,发出倒计时般的声音警告他的妻子——

    再不逃,就要被他抓到了。

    很遗憾, 他的妻子根本没有力气逃的。

    他站在妻子面前,俯身, 覆盖黑皮手套的手指捏着妻子的下巴迫使其仰头,他的手指很长很冷,哪怕隔着一层手套也让妻子冷得发寒,他望着妻子恐惧的样子,指尖如逗弄似的勾了勾妻子的下巴。

    “别哭了。”他轻轻说,“起来。”

    这样轻的一句话,却把妻子吓坏了。

    “对、对不起……对不起……”妻子呜咽道,“我不、不哭、我听话……您别这么对我……”

    “我说,起、来。”他抬指,慢慢替妻子抹去了眼泪,妻子什么也看不见,一片黑暗里无助极了,他居高临下掌握了这场不平等婚姻的主导权,指腹满是妻子的泪水,他并不嫌脏,还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舌尖探出,慢慢舔走了手套上的泪水。

    甜的。

    他的妻子从外到里都香甜极了。

    也胆小极了。

    “观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如果你赢了,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点的,但如果你输了,我会让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究竟是什么。”他对妻子训诫道。

    “不、不要!”观泠猛地抬头,他什么也看不见,哭湿了的眼罩蒙住双眼后显得愈发黏腻沉重,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睫毛落进眼里了,疼得他连眨眼都不敢,眼眶涩得令他哭都哭不出来了,长时间的哭泣令他瞳孔都变得扩散开来,恍恍惚惚险些将一片漆黑都看成一团正在疯狂涌动的地狱之门。

    观泠跪坐在地,他摸着黑,十指吓得惨白地握住丈夫的手腕,潮湿的泪水沿着眼罩落在脸颊,“我、我没有做坏事,您不要惩罚我……老、老公……您对我做别的事情好不好?我、我穿裙子给您看好不好?您不是想看我穿红色的裙子吗?我、我什么都给您看……您不要再吓我了……”

    “我们不玩这个游戏……行、行不行?”观泠用脸颊蹭着丈夫的腕骨,丈夫的手腕佩戴了一块质地如冰的腕表,这令他的脸颊有些疼,可他没有放弃,继续乖乖蹭着。

    观泠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再服软一些,再乖一些,也、也许他的丈夫会心软呢?也许就不会惩罚他了,他这样温顺了,哀求丈夫的时候连舌尖都不敢落回到下牙,生怕语气会变重会惹丈夫不高兴,他已经做到最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他的丈夫原谅自己了……

    “我没有出轨……我没有和别的男人做任何事,我这辈子,只和你做过啊,你、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给你了,为什么还不愿意信任我呢……”观泠低下头,他鼻尖微红,哭得很可怜。

    “观泠。”他的丈夫在他的哭泣里半晌才启唇,“抬头。”

    观泠闻言抬头,他在一片黑暗里感到自己的眼罩被他丈夫用掌心按住了,他丈夫的手指竟然在慢慢解眼罩的带子,伴随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吓得一动不敢动,丈夫在做什么……摘下眼罩,他会看见丈夫的脸的,不是从来不让看的吗?不是说看到他就完蛋了吗?……他丈夫也许会杀了他灭口吧?

    观泠根本来不及说不要,可眼罩的带子被彻底解开了,眼罩薄薄一层搭在他的眼上,即将要掉下来了,他仰着头,在他透过眼罩缝隙看到天花板自上而下降落的灯光的一瞬间,他的眼刺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看什么都好疼,朦朦胧胧的眩晕里他的余光竟然看到一只捏住他下巴的、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和一块名贵的银色腕表,他脖子一痛刹那如被蛇勒住,他不敢看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看见丈夫的面容。

    他咬住嘴,抽噎着要闭眼。

    在这一瞬,他的丈夫俯身,吻上了他哭红了的眼皮。

    这个吻把时间变得太慢了,黑漆漆沉甸甸地涂抹出一股令观泠不解的惶恐。

    什么、什么啊,吻、吻、吻他了……第一次,有这样轻的吻……

    是不生气了吗?结束了吗?是不是不用玩游戏了呢?

    太、太好了,……安全了,对吗?

    观泠将手指蜷曲,自我防备似的抬起来,捂住了怦怦跳动的心口。

    丈夫的舌尖与此同时探出,又细又冷地舔了一下观泠那哭湿的睫毛。

    观泠的心跳来不及变得安全起来,他丈夫赠与他的这个像是安抚的吻便结束了,他还是不敢睁眼,紧张不安得一直抖个不停,丈夫的手掌一路向下摸到了他扭伤的脚踝才结束。

    “您……”观泠嗫嚅着说。

    “你没有出轨。”丈夫的指腹摸着他的睫毛,回答。

    观泠还来不及感激丈夫的信任,他的丈夫便冷冷道:“但我知道,你只是还没来得及罢了,如果我再晚几天找到你呢?你怕是都已经怀孕了吧?观泠,为什么从我身边逃走,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和我结婚就那么让你痛苦吗?别再让我更生气,滚起来。”

    “我……”观泠后背攀附一层凉意,他感受到丈夫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脚踝,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丈夫的手便重新覆盖上去,这次和刚才不一样,这一次的触碰太过冰冷,令他惊叫出声,“您——”

    他的丈夫脱掉了手套,覆盖一层薄茧的掌心拢住观泠的脚踝时一股如蛇的毒素传遍他的全身,他牙齿都在抖了,双手捂住嘴,不知道丈夫要做什么。

    下一瞬他瞳孔一缩,丈夫竟抱着他把他整个人压在了层层叠叠、像是由几个长方形木质台子拼凑起来的东西上。

    是台阶。

    观泠咽了咽嗓子,这时他的膝盖被丈夫握住了,他顷刻间惊叫出声,叫起来声音都细细弱弱的没什么威胁力,十指指尖吓得攥起来成了个防备姿势,他趴在地上,倏地生出一股冰冷的麻意,耳畔慌乱满是自己的心跳声,甚至听不见一点丈夫的声音,慢慢地,缓缓地,在压抑到窒息的死寂里他十指忽然松开,他什么也看不清,在他的沉默里,他的丈夫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掐着他的腰腹把他往上一抬,他趴在地上被迫做了屈膝的姿势。

    这个姿势适合爬些什么。

    他小腿一颤,听见丈夫居高临下,冰冷的声线传入他的耳朵。

    丈夫说:“不想跑,那就爬吧。”

    丈夫说完,像是觉得观泠反应太迟钝令他不满似的,竟然亲手扶着观泠的膝盖把人当还不会爬行的婴儿一点点抬上台阶,爬了两个台阶后观泠被滔天的耻辱充斥全身,他面色变得羞耻潮红,甩开丈夫的手的一瞬间忽然大哭出声,双眼在黑暗里像是涂抹了甜蜜色泽的蓝色宝石。

    别墅大厅的灯都被丈夫关掉了,变得黑漆漆的,连月光的影子都进不来,他睁开双眼也丝毫看不清眼前丈夫的长相,此时没了眼罩遮挡更令他害怕,最后一件可以保护他的东西也被丈夫摘掉了,如一只涉世未深的兔子在荒野里受伤流了血,它草木皆兵,却不知道要杀它的猎人究竟潜伏在哪里,这股惊恐让他神经最后一根线也断了,他再也不敢犹豫,一股脑只想着跑,跑!快跑!只要跑就可以了……对、对吗?只要捉迷藏赢了……就、就可以不被惩罚对吗?

    对吗?!!

    观泠眼前闪过白光,像是被希望之神难得笼罩一次怜悯似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力气竟然站了起来,他扶着栏杆,急促如求生的爬楼梯声响了起来,太轻的力道,哒哒哒的,宛如在一面华美的鼓面跳着动人的舞蹈,观泠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可无论他跑得多么费力多么拼命,身后那步步紧逼的丈夫总阴魂不散,宛如一条阴暗爬行的毒蛇对着他的背影张开獠牙,死追不放,凶狠可怖,他往上爬着楼梯,丈夫的皮鞋声便不紧不慢在身后响起,丈夫上楼了,在追他了,不止如此,像是觉得观泠愚笨不知道这场捉迷藏游戏已经开始,竟还慢悠悠地用手指敲击栏杆发出令观泠胆战心惊的声音,观泠踉跄着爬楼梯,爬一步就会跌跌撞撞地膝盖险些跪在台阶上,他咬牙忍着疼,可这时掌心握住的那根栏杆被身后丈夫所敲击带来的震动震得晃了晃,伴随白骨碎裂般的可怖哐啷声,观泠吓得连忙松开栏杆,谁料脚踝一扭,顷刻间无法支撑躯体,竟然一脚踩空了。

    “呜啊……”伴随踝骨扭了一声,观泠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强烈的求生意识下手掌竟格外有力地握住了栏杆!

    站稳后,胸膛微微起伏一下,他咬紧牙关,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楼梯下的丈夫听见声音知道自己在哪里后就上来抓自己,他继续往上跑,长时间的奔跑令他的脚踝无法承受这股剧痛,最后在丈夫最后一声敲击栏杆的声音里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他来不及觉得疼,额头滴着汗往前无声膝行着,凭着掌心触感觉得自己爬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再转个弯就是走廊了,走廊一侧有许多房间,只要进了房间……找个地方藏起来,他丈夫就找不到他了!

    脚踝已经彻底没了知觉,他摸着黑爬进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房间,里面像是很破旧了,空气里遍布沉闷的灰尘颗粒,鼻子一痒险些打了喷嚏,他连忙捂住鼻子,强忍着呼吸在喉结剧烈颤抖的哽咽里费力朝前爬着。

    他不敢开灯,开了灯会被丈夫发现,他在这房间的漆黑一片里漫无目的地寻求藏身之所,最后在角落摸到了一个像是柜子的东西,他拉着把手把柜子门打开,然后缩了进去一动不敢动地躲了起来,进来后,后背刚靠上散发些许木香的柜面,心神未定,双眼一抬,竟然不知为何从柜子这两扇竖状的门的缝隙间看到了一丝昏黄的光线。

    不该有光进来的啊。

    不是没有开灯吗?丈夫不是把所有灯都关了吗?那为什么现在、现在会有光……是走廊开灯了吗?可是自己爬上来时还没有的啊,是丈夫开的吗?那为什么走廊的光会进了间呢?他不是关门了吗?为什么外面的光还能进来,门、门……关门了吗——

    吱呀——

    观泠听到半遮半掩的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的声音的一刹那瞳孔扩散开来,后知后觉的一种绝望骤然攀附他整颗心脏!浑身血液霎时间冰凉森寒,他狼狈地抱住脑袋,战战兢兢地蜷缩在柜子的最角落,可他捂住耳朵了还是听见了丈夫的声音,如地狱恶鬼将他死死缠住令他难以呼吸。

    这时,他听见关门声后,男人朝他走来的优雅步音。

    “观泠。”

    观泠闻声脸色煞白,十根纤细的指尖狠狠攥紧自己的头发,在头皮疼得破皮流血的绝望里听见了柜子门被打开的声音。

    风声穿梭屋内,观泠听见丈夫轻轻一笑,有些病态和愉悦,“是我赢了。”

    观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丈夫重新戴上眼罩再扯出柜子的了,等他从神志不清的状态里慢慢缓过劲儿来时他意识到自己正被丈夫抱在怀里下楼,但这个姿势太怪了,他整个躯体都被丈夫抱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和丈夫的体型差巨大,可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体会过,从头到脚都被丈夫阴冷的气息笼盖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后背紧贴丈夫的胸膛,两个膝盖弯被丈夫的小臂横着往上一抬,每下一个台阶,他都会被颠|簸和悬空吓得哭喊出声,他想到了丈夫方才在玩捉迷藏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被抓到了,要受惩罚,要惩罚他、惩罚他了……不、不要……

    他挣扎起来,像是要从丈夫的怀抱里跳出来似的。

    他的丈夫像是忍无可忍,在他的哭喊里狠狠扇了他的大腿一巴掌。

    “烦死了。”丈夫冷漠道,“再哭,我就用这个姿势把你艹到怀孕。”

    观泠面色一白,瘦小的一张脸上满是可怜的泪水,眼罩被泪水氤氲出暗色的一大片痕迹,他鼻尖抽动一下,听话地捂住嘴,害怕得不敢吭腔,这时他的丈夫另一只手蓦地按住他的小腹,力道不大,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抚摸,他不明所以,只受惊地抖了一下脚,他的丈夫这时不再摸他,丈夫停下脚步,似乎走到了最后一个台阶。

    捉迷藏游戏彻底结束,丈夫把他从二楼重新带回了大厅。

    他被丈夫放在地毯上,双足踩在地毯上被微刺的地面吓了一激灵,他瘫坐在地,两个手掌抵着地面害怕得往后躲,等他躲到角落时,他脖子怯怯缩着,眼罩下一双兔子般圆润的眼满是慌乱。

    他的丈夫一把扯着他扭伤的脚踝将他扯回来,在他的惊叫里手掌再度摸上他的小腹,没有戴手套,一股冰冷的凉意探进他的卫衣压在他的小腹上,力道难得地并不重,更像一种抚摸和安慰,他丈夫对他空荡荡的单薄腹部这样温柔,连带将一股古怪的、令他血液发颤的暖意传递到他的指尖。

    “您……”观泠一下子浑身都软了。

    为什么不打他呢?捉迷藏赢了,不是要打他惩罚他让他痛不欲生吗?这两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为什么——

    下一秒,他听见丈夫像是跪在他面前俯腰、和解下腕表的声音,把表摘了做什么……

    在丈夫抬起手的动作里,观泠缩着脖子,倏地吓得耳膜轰鸣。

    他以为的巴掌没有扇在他的脸上。

    他忽然想起来,丈夫没有真的打过他,可他还是有些害怕……

    做什么呢?

    您现在——

    他的丈夫俯身双手紧紧抱住他,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可以近在咫尺听见丈夫在嗅他颈窝气味时发出的鼻息声。

    “观泠。”他说。

    观泠不敢回答,他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丈夫这入施舍般的温柔就会顷刻消失换成暴风雨般的惩罚。

    别墅内死寂极了,半晌,观泠呼吸有些闷,他听见丈夫对他说:"观泠,如果你有了孩子,还会逃吗?还会离开我吗?”

    “您说……什么?”观泠双眼微睁,不解极了。

    他的丈夫突然变得好奇怪……捉迷藏赢了,捉到自己了不是该和之前所说的一样狠狠惩罚自己吗?不是该打自己,该骂自己吗?为什么、为什么对他这样温柔呢?为什么和平日里不一样了?为什么突然对他温柔起来了呢?

    像、像是、换了一个人……

    “对不起,今晚我让你害怕了吧?”他的丈夫一句话打碎他本就不聪明的思考,他在迷迷糊糊里听见丈夫说完这句话后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可你为什么要跑呢?不是说好要永远陪我的吗?观泠,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如果我今晚没有找到你,如果你和那个男人真的睡了,如果你真的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我该怎么办呢?”

    观泠歪了歪头。

    这时他丈夫侧着脸,冰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喉结,他喉结很小很软,他丈夫像是格外喜欢,来回撑了四遍才停歇。

    “观泠,别离开我。”丈夫哑声道。

    观泠指尖抽搐一下,小臂微微发麻,这是结婚两年来,观泠第一次感觉到丈夫除了残忍之外的另一种情绪,潮湿、清透、像是什么东西被揉碎了细细碎碎飘在空中了,比起愤怒,说是悲伤更加贴切,他的丈夫像是觉得什么东西快要失去了,可他的丈夫从来不缺任何东西,他的丈夫有权有势,是谁都会畏惧臣服的存在,这种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男人也会有名为悲伤或是得不到的东西吗?他的丈夫也会患得患失吗?因为他的逃跑。

    逃跑是错误的吗?这会让丈夫难过,让从来不会难过的丈夫都难过了,他一定是做了非常过分的错事吧……

    观泠愧疚心上涌,对丈夫的畏惧莫名变成一种天真到极点的安抚。

    “我不、不离开您……我也不会和别的男人跑的,我永远,都是您的妻子,我不会喜欢别的男人的。”观泠愣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但他没有后悔,像是被丈夫这脆弱的一面唤醒了母性本能似的,在丈夫突兀如精神分裂的悲伤里他抬起头。

    眼罩遮住大半张漂亮年轻的脸,观泠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摸着黑和嗅着丈夫的气味去猜测他究竟在自己面前的哪个位置,细细的双手摸着丈夫的喉结一路向上,最后一把拢住了丈夫的脖子。

    他丈夫对他的动作无动于衷,像是觉得观泠掐死他也无所谓似的。

    观泠没有过杀死丈夫的念头,他是个好孩子,他抱住丈夫的脖子,轻轻吻上了丈夫的脸颊。

    “老公。”他的妻子软着嗓音说,说完后这张小巧的脸上含了一丝腼腆的请求,“您以后……可以对我好一点吗?”

    对我好一点。

    不知为何,观泠说完这句话,他的丈夫气息一瞬冰凉,强烈的压迫下观泠话语一窒,僵硬着脖子坐在原地不敢动弹分毫。

    怎么回事……怎么……又、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他说错话又惹丈夫不开心了吗?

    他的丈夫忽然笑出了声,温柔的错觉彻底湮灭,成为一种毒蛇苏醒的阴鸷。

    被扔上床的时候观泠的嘴唇被丈夫用手指堵住,在观泠牙齿胆寒的颤抖里,他听见丈夫对他说:“对你好?观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对你好。”

    “不……不要——”观泠含糊着,他的小腿在床上乱踹,被丈夫一把按住了,他哀叫着咬住嘴,泪水沿着雪白的脸颊落在丈夫的袖子上。

    “趴着。”他的丈夫命令道。

    ——

    凌晨四点,华丽奢侈的床上侧躺一具恍若没了生息的男性的纤细身体,燦金色长发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黏糊可怜地曲曲环环勾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瞳孔一动不动,麻木抬起,盯着不远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也许是门,他手腕微动,可是一丝力气也没有,最后无力垂落在地,腕骨太细了,鲜红的血顺着小臂上一个深可见骨的咬痕一滴一滴凝聚在地面成了一小片干涸的镜子,此时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也贴了创可贴,可身上别的痕迹却依旧面红耳赤地露着,他皮肤非常细腻雪白,此刻却被粗暴沾染许多过分的、令人无法想象的可怖痕迹,他太疼了,可他没有办法,在死寂的寒冷里,他蜷缩在被子里一阵一阵发出艰难的颤抖,嗓子已经哭哑了,嘴唇也结了一层干涩的红皮,他咬住唇瓣,把哭声委屈又悲哀地咽了下去,这时他的腰被身后人搭住,男人的五指扣住他的腰,抚摸了一下,最后按住他的小腹,摸着空荡荡的并没有孩子的地方,说:“观泠,给我一个孩子吧。”

    观泠微弱地摇了摇头。

    他丈夫蓦地一笑,便没有讲话了,只是扣住他腰肢的力道加重了许多,再不让他离开分毫。

    观泠不敢挣扎,蓝色的眼珠垂下去,毫无光彩,他一夜没有睡觉,被丈夫折磨了太久,连睡觉都是一种奢望,可此时已经结束了惩罚但他也睡不了。

    不敢。

    与丈夫同床共枕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噩梦,他不敢合眼,不敢睡觉,最后在长时间的疲倦和疼痛里他终于有了一丝可怜的睡意,他眼皮刚落下不久,睡意便席卷他的全身,他的后颈也放松下去,他的丈夫还在紧紧抱住他,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他后背太瘦了,丈夫的心跳将他吓得皮肉发麻,这时,他感觉到一股来自身后的目光,是丈夫的。

    一双冷清的眼毫无感情地盯着他的后颈,目光太过阴森寒冷,如一把沾了血的美艳匕首一寸一寸沿他纤薄后颈挖着最里面的血肉,久久不散,如蛇环伺。

    观泠被吓得连忙睁开眼,他牙关紧闭,唇腔都破了皮,一股血味混着猩热气息令他苦不堪言,他静悄悄把哭声吞了下去,他不敢让丈夫知道自己醒了,他害怕丈夫还会对他做那种事情……在这种令他即将崩溃的、勉强算得上相拥而眠的绝望里他慢慢地,如听见天籁之声般听见了丈夫睡熟的轻轻的呼吸声。

    睡着了……

    他的丈夫睡着了。

    观泠叹了口气,他放松下来,谁料骤然打了个激灵,他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

    好想尿尿。

    厕所。

    好、好想……上厕所……

    水,观泠忽然想起在被丈夫抓回来之前,他曾在盛焚意家里喝了一大瓶矿泉水,喝完的时候还没有感觉的,谁料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在他被丈夫抱在怀里睡觉时竟然有了感觉,憋尿令他四肢发麻,一股不堪言的冲动从脊椎如一股水流冲刷到了他的心口,他捂住心脏,缓缓向下要去按自己的小腹……

    他不敢去尿。

    观泠咬牙忍着尿意,双腿开始互相摩擦起来,憋得太狠了,脖子都发红了,水淋淋一股冷汗覆盖他的皮肤,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的,可是怎么也忍不了,他不敢动一下,生怕把老公吵醒,他一定又会凶自己……

    他越憋越难受,局促极了,意识也因为这种忍耐和困意变得模糊,最后终于忍无可忍,脑中闪过一阵羞耻的白光后他差点尿了出来。

    他吓坏了,正要张嘴喊老公的时候,肚子忽然被身后的男人捂住揉了揉。

    丈夫对他说:“尿吧。”

    观泠听到这句话时心脏骤停,不、不对……这不是丈夫的声音。

    这是,盛焚意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盛焚意的声音,他身后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枕边人不该是自己的丈夫吗?

    不对、一定是自己憋太狠了出现幻觉了,这才会把丈夫的声音错听成盛焚意的,观泠顾不得自己出现幻觉了,他只想尿尿……怎么办啊……别、别再按我的小腹了。

    观泠慌乱又不安地扭起腰,那股尿尿的冲动愈发强烈。

    这时,他的丈夫顶着盛焚意的声音,恍恍惚惚,如一场梦般不真切地朦胧虚幻地一把抱住他,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嘴对着他的耳朵,含了蛇般的勾引,他一边揉弄观泠的腹部,一边优雅发出缓慢的口哨声。

    “尿吧。”

    “尿在他身上,他不会介意的。”

    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床面湿透了。

    他尿了。

    尿在了丈夫用掌心按在他小肚子的那只手上了。

    “老公……我、我要——”厕所,去厕所。

    观泠彻底崩溃了,他逃又逃不掉,尊严都在丈夫面前活生生掉了个干净,他不要这么不堪,为什么要这么狼狈,为什么这种丢脸的事情要发生在他身上呢?为什么——不、不要!

    观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抬起头,在一片黑暗里仰着脸望着身后的丈夫,眼罩被哭湿了,压在他鼻梁上让他的呼吸都带了一股钻心折磨的痒痛。

    “要什么?”

    “意意!我、我要意意——我不要你!”

    他猛地推开丈夫,跌跌撞撞下了床,一下床,双腿发软直接跪在地上,他往前爬,在逐渐松散的眼罩缝隙里他看到了门,门外走廊的声控灯因为屋内的吵闹而一瞬亮起,观泠像是找到了生命之门的信徒慌乱爬去。

    厕所、出路、逃跑……盛焚意……他唯独不要丈夫。

    在这种滔天的羞耻心破灭的痛苦里他只能想到盛焚意,像是只有盛焚意可以救他,只有盛焚意不会让他难堪……为什么要被丈夫抓回来呢?观泠、回、回去……

    观泠咽了咽嗓子,他往前爬了几步,可脚踝猛地被下床的丈夫用五指倏地攥住他的脚踝并往回一下子拖了回去。

    “意意是谁?”丈夫抬手,面对面地,他坐在床边,观泠瘫坐在地上,他的手指抚摸着观泠湿透了的腹部,低哑的笑声随他的不悦如恶鬼传到观泠的耳内。

    “你的那位出轨对象?”

    “不、不……”观泠摇了摇头,六神无主,他害怕丈夫一个用力就把他的脖子给掐断了,他想去洗澡,把尿得脏兮兮的自己洗干净,他不要这样的自己,难堪、丢人。

    “那为什么突然说他的名字。”丈夫的手指拍了拍观泠的脸,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湿巾,给观泠擦着身上的尿水,没什么味道,这小家伙是娇生惯养的,尿出来的玩意儿也不难闻,他玩一样给观泠擦尿,观泠一直在挣扎,嘴张着,哭着喊着说不要。

    丈夫一把丢了湿巾,他站起来,语气冰冷,“老婆,你知道你现在这模样,该怎么形容吗?”

    “水性杨花的妻子在恬不知耻哀求丈夫让他去见小三。”

    “观泠,你他妈就是个贱货。”

    观泠今晚已经够难堪了,被丈夫接二连三的辱骂一刺激,难得的一股脾气也冒出来了,

    “我什么模样!你呢!你又是什么模样!”他一把甩开丈夫给他擦拭的手,他撑着地,往后躲着,他还戴着眼罩,小半张露在眼罩外的脸哭得可怜兮兮,他抽噎着缩在角落:“你他、他、他、妈……的,是什么模样……你说啊!两年了……您总是不让我看见您,您究竟是谁呢?……您、你的脸是不是和你的心一样脏呢?你说啊!你说——”

    观泠气喘吁吁说完这一切后都没有听见回应,他胸膛起伏了一下,彻底没有力气,手腕没了骨头似的再也撑不住地面,他倚靠着冰冷的墙面,快要吓坏了。

    他听见了走路声。

    丈夫站在他面前,将那物如审判者的镰刀自上而下贯穿他的嘴让他再也说不了一句忤逆的话。

    “认脸有什么用?”丈夫慢悠悠道:“认ji巴才好用。”

    观泠睁大眼,发出一丝崩溃到极点的抽噎。

    第三天一早,他丈夫终于因为公司公务离开了家,他终于不用再戴眼罩,他坐在花园里看书,几个下人一言不发如雕塑围住他像是在看守犯人,这时大门打开,丈夫吩咐来的私人医生给他治疗伤口后告诉他脚踝上的扭伤并不严重,这几天最好不要走路,休息一下就会好。

    他问医生,他以后还能不能跳舞。

    医生说可以,只是轻伤。

    观泠想了想,对医生温柔一笑,说谢谢。

    医生走后,观泠把图画书递给下人,费力地艰难走进了别墅,太阳快出来了,他不喜欢,他让下人把别墅里所有透光的地方都遮起来,自己盖着薄毯在沙发上睡着了,半梦半醒听见了汽车和搬东西的声音,他吓得一激灵,喘息着捂住胸口坐起来,以为又回到了两年前家里刚破产,那群要债的人来他家里抢东西的那一天了。

    他想出去看看,可脚踝无法支撑地面,脚心刚落地他整个人就从沙发上摔了下来,一个年轻女仆走过来将他扶起,他坐回沙发上,手里是一杯女仆给他倒的热可可,女仆做完一切后就要走,可他想了想,小心翼翼揪住女仆的衣摆,“姐姐……”

    女仆愣了愣。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他轻轻地问。

    女仆想了想,她左右看了看没有别人,才叹了口气,对观泠小声说:“隔壁,搬来了一户人家。”

    观泠松开她的衣摆,讷讷道:“这样子啊。”

    观泠晚上的时候偷偷瞒着下人上了楼,他从观星台的位置从高往下看着隔壁那栋别墅。

    前些日子还是荒废多年的灰尘仆仆的别墅,今夜看过去却温暖极了,装横非常温馨,连墙面都是可爱的粉色,那栋别墅很小,只有三层,观泠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依稀从风声里听见那户人家的笑声,那户人家在后花园里做烧烤,是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儿子,和婴儿车里在玩兔子玩偶的小婴儿,应该是女孩子。

    观泠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丈夫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双眼,“他们很幸福吧,观泠,你希望他们因为你变得不幸么?”

    观泠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丈夫将他的双眼系上眼罩,手指抚摸他的唇瓣,“那就不要求救,如果羡慕的话,在这里看就好了。”

    观泠没有去求救,他只是在每晚夜深人静里坐电梯上顶楼,然后悄悄去看那户幸福的人家。

    是那家的儿子主动找上他的。

    那是个黄昏,他昏昏沉沉从客厅的沙发上睡醒后,发现眼前蹲着一个娃娃脸的小男孩。

    他吓了一跳。

    然后眼前被递上一枝刚摘下不久的玫瑰花。

    “在门外等了好久你都没有醒,管家爷爷心疼我,就让我进来等,你终于睡醒啦。”小男孩笑嘻嘻把玫瑰花塞进他手里,没有刺,光滑极了,花朵开得也非常美丽,是很昂贵的花种,一枝就要五万块。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会来观泠家里玩,观泠多了一个说话的人,他每次都会提早准备好蛋糕和果汁等小男孩陪他。

    小男孩每回都给他送一枝玫瑰花。

    “谢谢你,但我……并不需要玫瑰花,我的家里有很多。”一周后,观泠像是下定决心,对小男孩委婉拒绝。

    “不是我送你的啦。”小孩子摇摇头,腼腆又如诉说秘密般,“这是我的老师送给你的。”

    “老师?”观泠愣了愣。

    “对呀,他是我的家教老师,一周前来到我们家的,他好像很喜欢你,每天都让我给你送来玫瑰花呢。”小男孩坐在沙发上,摇头晃脑一口吞掉一整个巧克力蛋糕。

    观泠脸色一白,他光着脚,不顾下人的劝阻,一路小跑到前院。

    他看向镂空雕花的金色栏杆,这栏杆后面是隔壁那栋别墅的后花园,种的满是玫瑰花,玫瑰花在黄昏温热的光晕里镀上一层金色,天尽头落日熔金有白鸽飞过,鸟鸣声里清风四起覆盖玫瑰花圃。

    刹那花海如潮,恰似故人来。

    观泠后退一步,看到了盛焚意。

    盛焚意站在春光里,穿着一身白衬衫,身形高挑,神色冷漠,他倚靠着墙,手中攥着一枝玫瑰,用剪刀慢慢修剪上边的绿刺。

    他剪刺剪得很温柔。

    像怕扎痛了他的心上人。

    第十八章

    盛焚意的这张脸, 观泠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错认。

    当观泠亲眼得知隔壁搬来的那户人家的家庭老师是盛焚意、盛焚意成了他的邻居这个事实后。

    他直接跑了。

    观泠以为盛焚意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可他不知道他跑了之后盛焚意倚靠着墙缓缓抬眼, 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伴随他慌乱的关门声,盛焚意面无表情歪了歪头,一缕乌黑的发落在脸上,遮住了血红病态的唇色。

    咔嚓。

    盛焚意手中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剪断了玫瑰花枝,连同他左手无名指第二个指关节位置上的肉被刀刃深深割出一道伤,血珠冰冷地溢出来,遮住了指关节上因常年佩戴婚戒留下的环状痕迹。

    观泠回到客厅, 门彻底关好后,双腿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他这两年心脏不太好, 方才跑了短短一段路心就疼得厉害,鼻子也呼吸不上来, 他弯着腰, 喘了几下,心口那沉甸甸得让他沉闷压抑的滋味还没散下去,泪水就像是掉下来的眼角膜一样流了出来,眼前一片发昏,什么都看不清, 听东西也乌泱泱的像是精神错乱,他捂住胸腔,手掌被剧烈的心跳震得发麻滚烫。

    隔壁那户人家的小男孩还在沙发上吃巧克力蛋糕, 他一抬头,看见观泠坐地上白着脸呼吸不上来的样子以为观泠有心脏病, 吓得蛋糕直接掉地上,生怕观泠死了,直接站起来对着楼上喊救命,管家和几个女仆从楼上下来,管家去叫了医生,几个女仆扶着观泠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药喂他吃。

    观泠不喜欢吃药,很苦,可他此刻神志不清,连药的苦味都感觉不到了,给他喂完药,医生过来检查了一番,说没什么大碍,他们才离开,客厅一下子空荡荡的,只剩观泠和小男孩。

    观泠没有力气,他浑身发软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他躺在沙发上,合了眼,鼻息细得要命,指尖都发紫,是呼吸过度导致的窒息后遗症。

    小男孩咽了咽嗓子,他坐在观泠旁边,给观泠盖了一条小被子,观泠像是睡着了,脸色终于慢慢红润些许,他这才放下心,让管家给他又拿了几个蛋糕继续大口吃着,吃完之后他去洗手间洗手,出来时看到观泠醒了。

    观泠不安地坐着,一头金色卷发垂落在肩膀,他穿着宽大的白衬衫、黑色短裤,那样细得一截白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衬得他瘦小的躯体越发可怜,比小孩子还脆弱,他手里紧紧攥着被子,手背都在颤。

    观泠一直在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他太害怕了,但比起害怕,更像是一种羞耻,他的婚姻肮脏、不堪又痛苦,盛焚意如今成为他邻居的老师,这意味着盛焚意将有许多时间仅仅只是一墙之隔地和他与丈夫生活在一起,如果、如果他以后被丈夫打了,或者丈夫辱骂他,盛焚意都会知道的,那,或许有那么一天他还会怀孕,他难道要大着肚子和盛焚意见面吗?

    ……不要。

    搬家、可以搬家吗……搬家了就不会再看见盛焚意了。

    如果和丈夫好好说……没有办法好好说的,怎么说呢?说隔壁住着他的初恋竹马,不仅是竹马,还是丈夫口中的小三?他不想丈夫误会,不想丈夫知道盛焚意的存在,不想丈夫觉得他和盛焚意有一腿,丈夫知道了一定会惩罚他的……

    观泠的思绪越来越乱,他越发用力攥紧被子,搁着薄薄一层被子,他的指尖掐进虎口,掐得太深,险些破皮,这样疼了他还是没有回过神,还在发呆。

    哒哒哒。

    耳边传来拖鞋踩地的声音。

    观泠一下子清醒过来,蓝色的瞳孔缩了缩,低下头,紧紧闭上了眼,睫毛都在颤,他潜意识里以为是丈夫回来了。

    等人走近了坐在他旁边了,没有嗅到丈夫身上熟悉的那股冷清气味,他才敢睁眼,看到是小男孩对他充满担心的脸。

    观泠肩膀微松,嘴唇动了动,满是歉意,“……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刚才竟然在小孩子面前吓得失态成那样,还差点呼吸过度晕过去,真是太丢人了,小孩子开开心心来找他玩,他却坏了兴致,一定被他吓坏了吧,真是对不起……方才就不该一时冲动跑出去,为什么跑出去呢?出去一探究竟,究竟是希望住在隔壁的给他送来玫瑰花的人是盛焚意,还是不希望呢?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观泠歉疚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他脸颊很白,睫毛的黑就显得太过割舍,像是天真和一股诡异的成熟冗杂在一起,构成这张分明纯洁,却氛围媚态的少年面庞。

    “啊。”小男孩瞧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讷讷说:“没事,我没吓到,就是有点担心你。”

    观泠听到小男孩这样说后才没那么愧疚,可观泠不知道继续该说什么,就尴尬地和小男孩坐在一起,面面相觑。

    他其实挺想小男孩回去的,他不想和陌生人见面,很压抑,很窒息,这两年的封闭婚姻令他彻底废掉,已经无法正常社交了。

    可小男孩性格很开朗,他抹了抹鼻子,对观泠笑嘻嘻地说:“话说,你怎么是白着脸回来的,我以为你会羞答答红着脸呢……”

    观泠不解极了,一双圆溜溜的兔眼覆盖一层水光,无辜极了地望着小男孩,“为什么我要脸红?”

    “因为你喜欢盛老师啊。”小男孩语出惊人。

    观泠一惊,连忙摇头,“没、没有。”

    “哎呀,不用跟我解释,我懂,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三角恋很正常,再说了,你不喜欢的话,刚刚干嘛着急跑出去见盛老师嘛。”小男孩挤眉弄眼,有点太早熟了地揶揄道:“我知道盛老师和你以前认识,还是青梅竹马,我以为你刚才跑出去,是跟他……那个什么,亲亲抱抱庆祝久别重逢呢,说真的,我虽然年纪小,但我懂得真不少,我一眼就看出盛老师还喜欢你了,虽然你结婚了,但没关系,还能离嘛,于是我就告诉他,在离婚之前他得努力撬墙角啊,真别说啊,盛老师看着冷冰冰的,但人还挺腼腆,不自己送花,让我来,这种没道德的事情,我当然要来凑凑热闹啦……”

    小男孩喋喋不休,小小的脸上满是恶作剧的自豪,“这种三角恋,现实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当然不能错过掺和的机会啦。”

    “我……我、我和盛老师没有关系的。”观泠想了想,心情复杂地小声问:“请问,你为什么觉得他喜欢我呢?”

    “男人的直觉啊!”小男孩挠了挠头,下意识道。

    “你还是小孩子。”观泠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这些年很少笑,笑起来也矜持极了,有着贵族般良好的仪态教养,连唇瓣微笑的弧度都那么恰到好处。

    小男孩呆呆地看着观泠,观泠的脖子很细很漂亮,却带着许多红色的痕迹,他知道这是吻痕和咬痕,唔……他的脖子很好咬吗?不然他的丈夫为什么这样着迷呢?大人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

    观泠不知道这小男孩在想什么,观泠太单纯了,只乖乖地解释道:“盛老师不会喜欢我的。”

    小男孩一脸震惊:“怎么可能!”

    “是你误会了。”观泠用很温柔的语气安慰着说:“至于送花,也许是他送错人了吧,你误会我们了,我和他没有谈过恋爱,我现在……结婚了,不会做背叛丈夫的事情,把玫瑰花拿回去吧,以后也不要送了。”

    小男孩失落地哦了一声,他晃了晃小脑袋,拿起茶几上那个瓷釉花瓶里的玫瑰花后一下子跳下沙发。

    站起来的时候他血液一下子通畅,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件盛老师交代给他的事!

    “他要我干什么来着?我想想。”小男孩嘶了嘶,苦恼地站在观泠面前,寻思好久才想起来,他一拍脑袋,“哦对了!盛老师让我给你拿来一张照片,他希望你收下。”

    小男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有人像的一面恰好贴着小男孩的掌心,观泠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四四方方的纯白背面。

    观泠好奇望着那张照片,小男孩把照片递到观泠手里时,照片已经是人像对着观泠的了,观泠来不及看,他下意识拒绝小男孩给他的这张照片。

    可小男孩一本正经,没有任何撒谎迹象地说:“这是你的结婚照。”

    “我家里有结婚照了——”观泠话还没说完,他骤然笑容一僵,他垂眼,眼珠在看到掌心那张结婚照上是两个人后。

    他的脸倏地失去一切血色,瞳孔剧烈颤动,不可置信地看着照片。

    “这照片怎么啦?我还没看过呢,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在小男孩好奇探过脑袋要看照片时,观泠的五指猛地收拢手中照片,尖锐的折角面一下子卡在他的指缝里,刺得他痛得松手。

    观泠慢慢地,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为什么……”

    “盛老师……还有和你说什么吗?”观泠的手指单薄地捏住照片边缘,不肯松开,声音也已彻底慌乱破碎,几不可闻。

    小男孩勉强听清后,他皱着眉,费力回想,也只是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跟我说,只让我把这照片给你,嗯……任务我也完成了,我就回去啦,那什么,你别难过……这照片上的东西,要是伤了你的心的话。”

    小男孩走了以后,观泠让所有人都出去待着,他把那张只有他手掌大小的结婚照捂在心口,他心跳得厉害,脸色惨白地跑到二楼,二楼黑漆漆的没有开灯,他眼前一片漆黑,摸着墙,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了。

    那是他丈夫的卧室。

    丈夫还没有回家,他小心翼翼推开门,生怕损坏到任何一点东西,他也不敢弄脏,进门前把拖鞋脱掉了,光着脚走进去的。

    卧室里很黑,可未经允许观泠不敢开灯,幸好窗帘开着,透过落地窗外的昏沉月色,勉强可以看清室内。

    丈夫不喜华丽,卧室装修风格是压抑的黑白色,地板冰冷,他走上去瑟瑟发抖,一直到了床前,他抬起头,将手中小的结婚照举起来和床头悬挂的那个用白色雕花边框装潢的巨大的结婚照做了对比。

    丈夫卧室这张结婚照里观泠跪在地上,他穿着华丽雪白的婚纱,白色蕾丝蒙住眼睛,红绳系住两条手腕向上提起。

    丈夫卧室的这张结婚照里,只有观泠一个人。

    而盛焚意给观泠的这张结婚照,却是两人的,除了身穿婚纱跪在地上害怕得哭泣的观泠,他身后竟然还有一个男人!

    照片上,男人西装革履,身形高挑,面容却被火烧了,像是用烟烫得,恰好只把脸烫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看不清丝毫的五官,可通过男人手上戴着的那个婚戒,观泠知道,这是他的丈夫。

    观泠一瞬间无法思考,他呆呆望着照片上的丈夫,歪了歪头。

    良久,观泠木讷又愚笨地想,这个结婚照他一直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拍的,原来拍的时候他丈夫就站在他身边吗?可为什么盛焚意会有他的结婚照?为什么?不是两年没见?为什么他会有连自己都没见过的结婚照呢?

    观泠坐地上,手里攥着盛焚意给他的结婚照,他望着丈夫那被烧毁的面孔。

    为什么要烧脸呢?照片是被盛焚意烧得吗?为什么烧掉?怕别人知道他丈夫的真面目吗?谁、是谁……

    他的丈夫究竟是谁?!

    他面色一白,想到了不好的事情,他连滚带爬起来,将照片塞进兜里,然后翻箱倒柜在丈夫的卧室里找东西,他自结婚以后从来没见过的结婚证竟然轻而易举在衣柜的第一个抽屉里的最表面就找到了。

    他颤抖着手,慢慢地打开第一页,他和丈夫的结婚证明那一栏里,丈夫的名字上被一层横条白纸贴着,观泠从左到右慢慢撕开,上边写着——

    盛、焚——

    观泠呼吸一滞,他不敢看了,呼吸急促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要去看最后一个字。

    正当要看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身后传来丈夫阴冷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观泠惊叫地抬起头,结婚证一下子掉在地上,窗帘被自动关上了,眼前一片漆黑。

    观泠下意识后退,被吓得退到墙角,丈夫仍对他步步紧逼。

    窗帘并不是百分百遮光,月光透过布料,层层叠叠地落进卧室,月光冰冷森白,观泠隐约看见了丈夫的面部轮廓,甚至那么一刹那有看到一双与盛焚意近乎完全相似的狐狸眼。

    “你到底……是谁?”观泠颤着嗓子,绝望道。

    丈夫在他面前停下,愉悦回答:“我们睡过那么多次了,你该是世界上最清楚的我是谁的人才对——”

    观泠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告诉我!你、是、谁!”

    这一巴掌太狠了,直接扇得观泠手心烧红,扇完后他理智了一点,顿时唇瓣剧颤,被后悔吞噬。

    丈夫却笑了笑,"扇爽了吗?没爽,就继续。"

    他说完,冰冷的手指一把扯住观泠的手腕,把妻子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然后吻了吻妻子打红的掌心,“不理我?生气了?”

    观泠不敢讲话,整个躯体都僵硬了。

    丈夫叹息道,似无奈,似宠溺,“这么想看我的脸,你就看吧。”

    “只要你想看,亲爱的,我什么,都给你看,我的长相,我的名字,我的身份,我的躯体,我的内心,我的财富,我的地位,我一切都给你看。”

    “现在,你可以去把灯打开了,灯开了,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把我看一遍吧。”

    第十九章

    灯开了, 观泠眼前不再黑暗。

    两年了,他终于看清了丈夫的面容。

    盛焚意总神色冷清,无欲无求, 五官却极致艳丽, 乌发披肩,狐眼红唇,美得雌雄莫辨,又太过锋利,极具攻击性的美丽令他看上去像一只慵懒危险的狐。

    而观泠的丈夫,却与盛焚意截然相反。

    观泠咽了咽嗓子,他怯怯抬眼, 怀疑又不安地瞧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西装革履,身形高瘦, 长相非常正人君子, 刀削斧刻般立体的英俊面容里没有一丝邪气,眉眼深邃, 古井无波, 成熟压迫,琥珀色的眼珠狭窄如蛇,暗藏着独属上位者的傲慢,男人连鼻梁的弧度都是直直一条挺立的线,勾勒入唇珠时也毫无柔和, 利落、无情,杀伐果断,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他的脸颊上被扇了一个巴掌印, 力道确实有些狠,现在还没消红。

    观泠下意识五指微屈, 他望着男人的脸,心中充满茫然。

    丈夫……

    眼前这个男人,他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吗?

    ……真的吗?

    观泠在看清丈夫的长相,得知他不是盛焚意后,他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冒起了冷汗。

    男人被观泠盯太久了,他像是有些不耐烦,声线低沉,如质问,“看够了吗?”

    观泠睁大一双圆圆的眼睛,还没有回过神。

    男人抬手捏了捏观泠的脸颊,很白,很软,也很瘦,“回答我。”

    “……啊!”观泠吓了一跳,细声叫了一下就往后跑,他下意识觉得男人要扇他脸以做报复……

    退到角落,暂时安全了,观泠胸脯微微起伏,颤抖着看着男人。

    男人站在原地,没有追回来,他歪了歪头,额前乌发稀碎散落下来,遮住狭长的眼,毫无光泽,阴郁沉闷,这时,男人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指尖轻抵银色腕表时发出如倒计时的警告声。

    这声音让观泠吓得双腿一软,他捂住自己的脖子,感受到喉管的震动时,他一时疼得无法呼吸,他不敢看男人了,僵硬着低下头继续往后躲,可脚尖碰到了一个锋利的、像是硬质纸张的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他之前掉在地上的结婚证。

    页面摊开,刚好是他和丈夫的结婚登记的那一页。

    丈夫的名字也彻底露了出来。

    观泠眼前都是泪水,他费力地模糊看清上边的三个字。

    盛、焚——

    周。

    盛焚周。

    盛焚周?

    观泠讷讷地盯了这三个字很久很久,久到盛焚周,他的丈夫站在了他面前,俯身把结婚证捡起来,合上了,用结婚证的一角抬起他的下巴与之对视时,他才回过神。

    不是盛焚意。

    从头到尾,都不是盛焚意。

    而是盛焚周。

    他的丈夫叫盛焚周。

    “下楼,吃饭吧。”盛焚周对观泠说。

    观泠不死心,或是疑虑尚存,他悄悄去看盛焚周手里的结婚证。

    盛焚周冷冷看了观泠一眼,观泠连忙低下头。

    盛焚周随手把结婚证扔在床上,就朝门外走去,临走时他把卧室灯关掉,扯下领带丢在地上,观泠下意识跟上去要把领带捡起来蒙住自己的眼。

    “不用了。”盛焚周倚靠着门外墙,半个身子被走廊洁白灯光笼盖,余下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他格外宽容地对观泠说:“既然都看见我的脸了,以后,都不用戴了。”

    观泠愣了愣,才沙哑着哭腔,说好。

    盛焚周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很古怪,并非真情实感的人类情绪,更如机械编码的死板冰冷,他在门外的光里,偏过头,死死盯着卧室一片漆黑里的观泠。

    “看到了我的脸,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盛焚周歪了歪头,指尖轻搭小臂,肌肉线条有力而冷漠,“观泠,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观泠连连摇头。

    盛焚周叹息道:“那是我年纪大么?为什么你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个,这两年来,我才不愿意让你看见我的脸啊。”

    观泠听到这句话,才有些放下戒备。

    “您长得很好看……是我,第一次见到,不太习惯,而已。”观泠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很好看。”盛焚周自言自语重复一遍,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观泠,我很好看。”

    “嗯。”观泠点了点头。

    盛焚周神经质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在怀疑我什么呢,比如,怀疑我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或者,是同一个人。”

    “没有。”观泠摇了摇头,他焦急辩解,“您不要多想……”

    “我不多想。”盛焚周说,“亲爱的,你还有别的问题吗?除了,问我到底是谁外的问题。”

    “没有了,是我误会您了。”观泠心里酸涩,他不敢告诉丈夫实话,不敢告诉丈夫,他在怀疑丈夫和盛焚意是同一个人,今夜种种都表明他的丈夫不是盛焚意,只是盛焚周,一个险些撞名的,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

    真的吗?

    如果素不相识,为什么盛焚意会有他和丈夫的结婚照?

    是丈夫给盛焚意的吗?为什么要给……

    观泠不敢问,默默咽下一肚子疑惑,惶恐极了地跟在丈夫身后下了楼。

    大厅里水晶吊灯悬挂高楼,光影瓢泼里,观泠被强烈的光刺得眼睛有些疼,他丈夫走在前面,似有所感似的放慢脚步,高大的身躯在观泠前面,替他挡了些许光。

    等坐在餐桌前,观泠第一次和丈夫在同一张桌上,不用任何遮挡物,光明正大地吃饭,他心神不定,眼珠怯怯瞧着四周。

    厨师,女仆,管家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他们甚至不惊讶为什么他们的主人不让观泠戴眼罩了。

    盛焚周神色淡淡,慢条斯理饮了一口红酒,盛焚周面前那盘牛肉鲜红欲滴,半生不熟,如吸血鬼的血腥美食……

    原来,丈夫平日里竟然吃这些东西吗?

    观泠忽然想起来,以前丈夫回家,要求他与之共进晚餐时,他总被丈夫亲手蒙住双眼,然后坐在丈夫的腿上,被丈夫一口一口喂着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

    ……难道他以前吃的,和丈夫今晚吃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观泠的手里紧攥刀叉……他看着自己眼前这桌子,面前没有他的食物。

    他是要吃丈夫盘子里的吗?

    他忽然有些反胃,他捂住嘴,死死咬住唇瓣不敢发出声音。

    在这栋华美无比的别墅里,死寂可怖,没有一丝一毫人情味,观泠一瞬间产生戒断反应,恨不得立马找个东西把眼睛遮起来什么也不看……

    他坐在丈夫一旁的座位上,眼前是烛火袅袅,昏黄暧昧,玫瑰花糜烂摆在花瓶里,观泠看了一眼那枝玫瑰,想起白日里盛焚意送来的玫瑰花,他忽然愧疚极了,像是背叛了自己的丈夫。

    他小声对管家说可不可以把花瓶拿下去。

    管家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盛焚周。

    盛焚周不做回应。

    管家才弯着腰,默默把花瓶拿下去了。

    观泠还是吃不下饭,他丈夫进食的姿态很优雅,充斥上流社会的贵族仪态,模样又长得极为标致,看他吃饭是一种享受,可他吃的东西实在太过古怪,鲜血濡湿他的唇瓣,有种把禁欲古板之人染脏的背德之色。

    观泠莫名有些口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望着丈夫的脸,竟然自己的躯体莫名发热起来,脸颊都有些泛红,他十指紧攥,低下头。

    这时传来餐车滑动的声音,厨师给观泠上了餐后,就离开了。

    大厅里霎时间空荡荡,只有他和盛焚周。

    “吃饭。”盛焚周说。

    观泠抬起头,拿起刀叉,对着盘子里的食物发呆,是他喜欢吃的法国餐,和丈夫的食物完全不同,看上去很有食欲,也精致美丽,可他吃不下。

    盛焚周一声不吭,一把揽住观泠的腰把人放在自己大腿上。

    观泠一时没有坐稳,险些要从丈夫腿上掉下去了,丈夫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人往怀里按了按,像在哄孩子。

    观泠的手指勾住丈夫的手腕,脸颊吓白了,心有余悸地在丈夫的胸膛间皱着鼻子,寻求庇护似的嗅着丈夫的气息,如霜雪冰冷,又含血沾腥,这些小动作做起来太熟练了,观泠静下心来后,才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会依赖自己的丈夫……

    他的丈夫,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切着盘子里的食物,给他切了一块还在滋滋冒着热气的,多汁香甜的嫩牛排,他没有食欲,可他不敢摇头拒绝丈夫的喂食。

    丈夫得不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捏着他的下巴,把这张小巧的嘴巴撑开,把一小块牛排喂了进去,牛排太烫了,烫得观泠舌头发麻,他眼睛一下子就流了泪,牛排他不敢吐出来,卡在一口气咽下去时又卡在了喉咙里,他一下子咳嗽起来,整个小小的躯体开始颤抖,他怕从丈夫腿上掉下去,就只能弯下腰,下巴搭在丈夫肩上,双手环抱丈夫的脖子,一边咳嗽,一遍眼尾烧红。

    “卡……卡住……难受……咳咳咳咳咳……不……”

    观泠太难受了,牛排太烫,喉咙太痛,鼻腔窒息,被痛苦淹没时哪里还来得及管其他的呢?

    于是他不知道丈夫的神情究竟如何,他趴在丈夫怀里咳嗽着,在他不知道的角度,他的丈夫鼻尖轻嗅着他的气味,奶香柔软又香甜,丈夫闻得几乎着迷。

    他无措地还没有停下咳嗽,咳嗽声音都很细,一点也不粗鲁,教养太好了,永远不失态,他咳嗽咳的胸腔剧颤,烧起来了一样,这时他后心口被丈夫用冰冷的大手覆盖,丈夫慢慢给他揉了揉,他脸色才缓和过来,终于有了点红润,糯米滋般的雪白脸上满是泪。

    他丈夫把他提起来,像摆放洋娃娃一样,把他放在了桌子上。

    观泠捂住还在发疼的心口,嘴里的牛排还在,他不敢咽下去,不敢吐出来。

    盛焚周拿起桌上帕子,叠起来,放在观泠嘴边,观泠垂下眼,羞耻极了地把嘴里的肉吐在帕子上。

    盛焚周丢了帕子,给观泠喂了一小口果汁,观泠喝完后,鼻息缓了下去,他终于舒服起来了,又觉得坐在桌子上跟丈夫面对面太尴尬,自己像成了丈夫的晚餐一样……

    他要下去,可丈夫一把按住他的腿,不让他下去。

    他错愕地与丈夫对视上。

    “不想见我么?”丈夫的眼狭长阴沉,如蛇的眼眸,此时近乎愉悦地含了笑,“怎么了?打完我,心情还不好?观泠,你还在怀疑我么?”

    “我、我……没有怀疑您……”观泠嗫嚅道:“是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盛焚周眯了眯眼,“说清楚。”

    观泠吓一激灵,他缩了缩脖子,还是说出了憋了一路的真心话。

    “我小时候……有个很好的朋友,我今天……见到他了,他就住在,我们隔壁,我逃跑那晚,也是在他家里睡的觉,可、可我真的没有出轨……真的,今天见到他,我就跑了,我没有和他说话,什么都没有做,可他给了我一张照片,是我们的结婚照,那张照片他为什么会有呢?还有我找到我们的结婚证时,您的名字,前两个字和他一模一样,我以为,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我害怕你们是同一个人。”

    盛焚周听完他的解释,盛焚周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他幼稚似的,盛焚周往后一躺,随性陷在椅子里,下巴微仰,“过来,坐下。”

    “您……会生气吗。”观泠小心翼翼地问。

    “过来。”盛焚周朝他勾了勾手指。

    观泠立马不敢反抗,乖乖从桌子上下来,自己又爬到了丈夫的大腿上,膝盖岔开,抵住柔软的椅子。

    “您……”观泠一手按在丈夫胸前,一手按住丈夫手,怕丈夫忽然怒气冲冲抬起手打他。

    丈夫轻易挣开他可怜兮兮的柔弱压制。

    “我不是他,观泠,我没有骗你,别再怀疑我了,不过……。”丈夫摸着观泠的嘴唇,非常温柔,声音也很轻,“今天怎么愿意和我讲实话了?”

    “怕……怕您打我。”

    丈夫闷笑出声,他摇了摇头,而后俯身,吻着观泠的额头,“不打。”

    “真的吗?”观泠被吻的时候惊讶睁大眼,天真又无辜。

    “舍不得,不打。”丈夫直起身子,回答。

    观泠眼眶一酸,抱住丈夫的脖子,舔了舔丈夫的嘴唇,“以后……都不要打我好不好?我怕疼……如果您不开心了,可以提前告诉我吗?我、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惹您生气。”

    良久,观泠后腰猛地感到一股冷意,他丈夫竟掀开他的衬衫,摸上他的腰。

    他听见丈夫对他说:“宝宝,把裙子穿上吧。”

    “穿裙子给我看,我以后,都不打你了。”

    “……真的吗?”

    “当然,你打我都行,打多狠都没有关系。”

    观泠乖乖听话了。

    ——

    半小时后。

    二楼。

    卧室。

    盛焚周推门而入时,他看到了一双很细很白的腿。

    这双腿的线条极为漂亮,虽说瘦,但该有的弧度一点没少,尤其大腿肉,饱满又亮泽,被一条红色的吊带短裙遮住了。

    盛焚周双臂抱起,倚靠着墙。

    观泠背对着门弯腰在穿及膝丝袜,他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吓一激灵,方才穿裙子是直接套头的,穿得乱糟糟的,一头金色长发都乱了些,又卷又亮,在黑暗里也隐隐发光,非常美丽。

    他见卧室来人了,吓得立马偏头看去。

    发现是自己的丈夫。

    “我还没有……穿好……别看。”观泠结巴地说。

    乌漆的睫毛很长地将兔眼下垂的弧度无辜勾勒着,细弯的眉间有颗红痣,很小很艳,蓝宝石般的眼珠水淋淋又胆怯地看着丈夫,他似乎还是很害怕丈夫,于是不敢抬眼看,只是弱弱地搭下软红的眼皮,这般可怜地看一眼就收回。

    “对不起,我还没有穿好……”

    裙子穿好了,丝袜还没有,他太笨了,第一次自己穿这个,不知道该怎么穿。

    “那还不快点,是想我给你穿吗?想让我伺候你?”盛焚周慵懒道。

    观泠连忙摇头,满是害怕,“我、我没。”

    盛焚周没有作声,他走进卧室,关了门,在一片黑暗里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上,歪了歪头。

    “观泠,过来。”他说。

    观泠朝丈夫走来,坐在他的双腿上,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第二天一早。

    观泠睡醒后没有看到旁边的丈夫,卧室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觉得被丢弃了一样开始害怕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慌不择路也要逃掉的丈夫,对他难得温柔一次后,他忽然觉得不敢离开了。

    这时,他听见窗外有轻轻的说话声。

    他颤颤巍巍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到了大片开得鲜红的玫瑰花,他的丈夫穿着一袭休闲服,站在花圃按着园丁教的方法,慢条斯理地剪着玫瑰花。

    看到观泠醒了,他把这枝玫瑰花随手抛给了观泠。

    像在说,他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第二十章

    观泠很小的时候听妈妈讲过, 在她那个国家,新郎会在婚礼上为新娘子亲手奉上一枝沾了左手无名指鲜血的玫瑰以示忠诚,如果新娘愿意收下这枝玫瑰, 他们的婚姻便会受到上帝的祝福, 可观泠十八岁和丈夫结婚那天,他的丈夫没有举办婚礼,没有邀请宾客,更没有送给他玫瑰花,那场婚姻无人知晓,太过神秘又隐晦。

    那天晚上,观泠被蒙住双眼送入丈夫的卧室, 卧室里很冷,眼前又黑漆漆的, 什么也看不见, 他被披上一件雪白的头纱,身上是一件令他羞耻不堪的女式婚纱, 那是他第一次穿裙子, 裙子很长很薄,布料近乎透明,华丽的蕾丝裙摆遮住他的脚,脚踝上有一条细细的金链子埋入床角,他浑身都在抖, 一边哭着一边想要逃跑,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跑,这场婚姻本质上是一场合作, 他嫁给丈夫,丈夫替他还清家中天价债务, 如果跑掉了,如果不和丈夫结婚……那他的家就彻底完了……他还不起那些钱,他只能依赖丈夫,更何况……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了,他在这个世上,只有这素未谋面的丈夫这一个亲人了,既然愿意和他结婚,那丈夫……是不是喜欢他呢?

    以后他和丈夫会不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组建一个新的家庭,然后再生一个可爱的宝宝呢?

    观泠那时太天真,他坐在床边等待丈夫时,起初的不安、紧张竟然变得甜蜜起来,他甚至还幻想起婚后生活,想着自己该怎样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直到丈夫于深夜推门而入,带了一股酒气,一言不发撕烂他的裙子并把他扔在床上折磨了一整晚,任他怎么哭喊求饶,丈夫也不结束时,他对婚姻的美好遐想彻底湮灭,他无比畏惧自己的丈夫,畏惧与日俱增,如病毒一样在他血液里繁殖扩散,成为一种本能地令他对丈夫的训斥、威胁、辱骂、喂食、洗澡、梳头、穿衣、触摸、亲吻、做|爱,一切都感到呕吐。

    您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呢?

    娶了我,为什么又对我不好呢?

    观泠有时在想,是不是婚礼那天丈夫没有送给他玫瑰花,他才被上帝抛弃了,上帝不爱他,还给了他世界上最不幸的婚姻作为惩罚。

    两年了,观泠不太记得当时没收到丈夫送的玫瑰花的心情是什么了,遗憾?难过?不解?还是,委屈呢?

    观泠以为自己忘记了。

    可当今天,收到丈夫亲手送他的玫瑰花后,当年那股痛彻心扉的滋味再度回溯,令他鼻腔一酸,险些掉了眼泪。

    他不敢哭,怕被丈夫看见,丈夫会骂他不知好歹。

    他轻轻握着手里的玫瑰花,刺并没有完全剪掉,一些尖锐的绿色小刺扎在他手心,划了几道红痕,又疼又麻,他却不敢松开,怕被喜怒无常的丈夫以为他不喜欢这个礼物。

    这是丈夫送给他的最不具有羞辱意味的礼物了,甚至算得上浪漫,他该乖乖珍惜才对。

    观泠站在窗边,他将玫瑰花百般珍重放在心口,与院子里的丈夫遥遥相望的一瞬间,他的唇瓣艰难扯开,对丈夫露了一个讨好的笑。

    他不敢讲话,怕说错什么惹丈夫不高兴,就只能笑一笑。

    丈夫对此像是非常不满,阴沉着一张英俊的脸,不怒自威,压抑极了,那一双狭长的,如毒蛇般的眼睛微微眯起,琥珀色的光泽阴郁幽深,他薄唇微抿,一言不发,站在远处盯了观泠好久,盯到观泠吓白了脸才收回目光。

    丈夫脖颈轻垂,看不出任何情绪地慢慢褪掉手套丢给了园丁,一双修长瓷白的手露在阳光下,手背上青筋微微泛起,他手背微拢,指尖抬到自己的太阳穴边,歪了歪头,点了一下。

    这是他曾对观泠下达的一个暗号。

    犯错了,要挨艹。

    做完这个手势,观泠便看到丈夫朝别墅走来。

    过来了……

    过来了!

    观泠脑袋轰地一下满是白光,他战战兢兢地,唇瓣紧抖,丈夫昨晚难得对他温柔一次……

    现在又要生气,又要狠狠地欺负他了吗?!!!

    观泠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落地窗的窗帘被他像护身符一样紧紧攥在手里,攥得太狠,一下子不小心按到了窗帘开关,窗帘自动合上时卧室里一片昏暗,窗外日光一点也晒不进来,衬得观泠的皮肤愈发雪白,到了毫无生机的地步,纤细、单薄、手无缚鸡之力,柔弱至极,也美丽至极,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身上满是男人给他留的痕迹,像是疯狗啮咬,如领地标记,昨晚他太累,半梦半醒还是丈夫抱着他去洗的澡,他到现在了还没看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不懂自己多么令人心生折虐,他太天真了,太无辜了,又太过惶恐。

    手中玫瑰花掉在地上,他在丈夫回来房间之前赶忙捡起来,把花瓣一瓣一瓣检查起来,看看有没有沾上脏东西,幸好,还干净,他有好好珍惜丈夫送的礼物,丈夫如果一会回来了,应该不会那么生气吧?况、况且……昨晚,丈夫说再也不会打他,说舍不得,应该不会再欺负他了……

    可他还是好害怕,他不觉得丈夫是言而有信的人,丈夫太可怕了,他不敢相信。

    当卧室门被丈夫从外推开时,他吓得直接双手抱头蹲在墙角,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一头金色卷发遮住大半个躯体,雪白的大腿从宽大的白衬衫里露出来,因为惊吓都泛了一层粉,他喃喃自语道:“我……我没有不喜欢您送的礼物……别、别生气……我、我知道错了。”

    他听见了皮鞋声,逐渐逼近,到自己面前才停下。

    他后背直接彻底弯下去,双眼含泪地,一滴一滴眼泪往地面砸着,他呆滞着死盯地面,他想把自己埋起来,不想被丈夫找到,不想被欺负……

    丈夫抬手,冰冷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时,他双眼骤然睁大,瞳孔缩成一个惊惧小点,瘦削的少年面庞滑落大片的泪水。

    “您别……生气……玫瑰花,我喜欢,我没有不喜欢,别、别欺负我……”他求饶着,细声细语,哽咽得令他快要无法呼吸,可也不敢松开手里的玫瑰花。

    丈夫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唇瓣,他不敢再求饶。

    他眼前一片模糊,依稀看见丈夫愈发凑近的那张瓷白的、成熟的男性面孔,和周身扑面而来的压迫气息。

    出乎意料的,丈夫没有按照暗号的含义去惩罚他,竟然叹息出声,像是无奈,像是觉得好笑,丈夫吻着他脸上的泪水,慢慢舔干净了。

    丈夫的舌头很冷很薄,他眯着眼,半梦半醒抬高脖子,觉得自己浑身被一条毒蛇缠住了。

    “别哭。”丈夫说。

    “我、我不哭了……对不起……我、不哭。”观泠抽噎一下,双手环住丈夫的脖子,用鼻尖蹭着丈夫的鼻尖,他小时候对长辈撒娇就喜欢这样子,“可、可是,您以前……做那个手势……之后、都、都把我……欺负、好、好疼……我害怕……”

    “我说过,不欺负你了。”丈夫的手掌搭在观泠的后颈,如抚弄兔子般上下抚摸起来,“慢慢呼吸,别怕,宝宝,别怕。”

    慢慢地,观泠呼吸平稳下来,鼻尖还湿红着,他被丈夫单手抱着放在了床边,他坐着,手里还攥着玫瑰花,丈夫单膝下跪在他面前,用湿巾先把他光着踩地的脚擦干净了,而后给他套上一双白袜子,软乎乎的材质,观泠穿上袜子后舒服地晃了晃腿,他晃了一下,不小心地用脚尖碰到了丈夫的下巴,他吓了一跳,对不起还没有说出口,他丈夫一把攥住他的小腿,英俊的脸蹭着他的小腿肚,舔了一下内侧最柔软的肉。

    观泠惊叫出声,羞耻极了地要把小腿缩回来。

    丈夫攥住,舌尖越来越向上,最后隔着白衬衫,唇瓣温柔地吻着他的小肚子。

    “观泠。”他丈夫微微俯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他浑身一激灵,险些倒在床上,他双手撑着床面,惊魂未定地坐好,唇动了动,才定下心,双眼慌乱地问:“您、怎么了?”

    丈夫没有回答,愈发抱紧他的腰,脸紧贴他的肚子。

    抱得太紧了,观泠一时间有点难受,可他不敢让丈夫抱松一些,他微微垂眼,看着把脸紧贴自己肚子的丈夫,丈夫这个姿势……有点像在听妻子的胎动,可他没有怀孕,他有好好吃药,有做保护措施。

    “观泠,我们的家太大了。”丈夫压低了声线,他声音磁性低缓,优雅极了,放满语调时更像一种年长者的蛊惑,极具魅力,不容拒绝,“我有时候感觉……很孤独。”

    “我想和你有个孩子。”丈夫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手指攥住观泠的衣角,感受着观泠的体温,“可我知道,你不愿意生下我的孩子,如果,如果我对你好一点呢?对你好了,你会愿意吗?”

    观泠不知怎么的,他望着丈夫这个模样,心里忽然有些空荡荡的,像是觉得缺了什么,他抬手,思索了很久,才颤抖着把掌心放在了丈夫的后脑勺,抚摸着丈夫冰冷的乌黑发丝,丈夫的头发和盛焚意不一样,盛焚意长发披肩,随性慵懒,而丈夫的头发只到后颈,打理得一丝不苟,一派商界精英的理性模样,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一改常态,对自己这样、这样……像是在示弱呢?

    观泠越来越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

    曾经的丈夫从来不会对自己温柔,他残忍,无情,对自己永远都一副高高在上的训诫姿态,让自己畏惧惶恐,每天都活在生不如死的压抑里,他痛恨这种婚姻,可自从昨天丈夫摘下他的眼罩,丈夫让他看了长相后,丈夫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变得和他两年前,在结婚那晚,遇到丈夫之前所幻想的一样了,温柔,对他好,耐心。

    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个样子呢?

    因为,想要一个孩子吗?

    还是……想要和他好好地做夫妻呢?

    可是前几天,不还冷冰冰地说永远不会对他好吗?

    为什么变了。

    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观泠思绪万千,这时,他听见丈夫对他说:“观泠。”

    “……嗯?”观泠的手指在丈夫的乌发里穿梭,这是他第一次大着胆子触碰丈夫,丈夫没有生气,他变得有些好奇,沿着头发,一路向下摸到了丈夫的下巴,这下巴骨相生得太出挑了,冰冷利落像一把雪寒的刀往上勾勒出一张优雅矜贵的面容,冷清又英俊。

    丈夫下巴微仰,任由他摸。

    观泠觉得自己像在摸一只大型烈犬。

    “喊我的名字吧。”丈夫薄唇轻启,一个一个的字裹挟潮湿阴冷的气息覆盖观泠的神经感官。

    他下意识地讷讷道:“盛焚……”

    他心脏骤停,险些喊成盛焚意。

    丈夫眯了眯眼,室内死寂一片。

    他望着丈夫这张与盛焚意截然相反的脸,咽了咽嗓子,这一次说的很慢,终于艰难又陌生地说出了整个名字,“盛焚周。”

    不知为何,丈夫忽然唇瓣微扯,像一种冰冷到骨子里的嘲讽。

    观泠吓得缩了缩脖子,以为自己讲错话了。

    可是……自己的丈夫,不就是叫盛焚周吗?

    盛焚周猛地一把攥住观泠的手腕,把人扯近,呼吸有些急促,“再喊我一遍。”

    “盛焚……周。”

    “再喊。”

    “盛焚周。”

    “盛焚周……盛焚周……盛焚周。”盛焚周喃喃自语,有些病态,又满是愉悦地笑了。

    盛焚周长睫低掩,在观泠不解的目光里他低下头,单手遮住了一只竖状瞳孔里的兴奋。

    再次抬眼,他松开手,抬头望观泠时,和以往一样是游刃有余、波澜不惊的掌权者的冷静样子,他的手指慢慢向上,摸着观泠的细细的脖子,没和以前一样去掐住,指腹揉了揉观泠的喉结,把这男孩子的脖子摸红了才收手,观泠不明所以,只能无措任由他欺负。

    他欺负够了,满足了,站起来,从衣柜里给观泠拿了一套可以穿出门的衣服,是男孩子穿的,短袖短裤,连运动鞋都有准备,都是顶尖奢侈品。

    他给观泠穿衣服时,观泠结结巴巴地小声问,“不、穿裙子了吗?”

    他在给观泠系上衣扣子,手指微顿,指腹摸着观泠柔软的皮肤,缓缓向上的触摸令观泠颤栗一下。

    他含了笑,“想穿裙子出门?”

    “不……不穿。”观泠红着脸摇了摇头,他还在细细喘气儿,过了一会,等丈夫给自己穿完衣服后,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丈夫方才在说什么。

    “您!”他太激动了,抬起脸,踮着脚看丈夫。

    丈夫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危险极了,可观泠忘记了害怕。

    “真、真的吗!”他双眼亮晶晶的,雪白的小牙齿随唇瓣的笑意露出,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丈夫说:“您要带我出去玩!对、对吗?”

    “想去哪里?”他丈夫摸着他的脸颊。

    “哪里……都可以……吗?”他忽然讲话很小声,像在好声好气请求,也像恃宠而骄,他本来就非常娇气,这两年被压制太狠,丈夫对他稍微好一点,他就天真地藏不住自己的娇气,他大着胆子牵着丈夫的手,摸着丈夫长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往上,和丈夫十指相扣,撒娇似的软乎乎地说:“我想去……练舞房。”

    他前几天从家里逃跑,就是因为想去练舞房,结果被丈夫派人抓了回来,他那时候太难过太害怕,才逃跑的,如今丈夫竟然主动松口,愿意亲自带他出去玩……真的、真的吗?

    观泠的兔眼圆溜溜得藏不住情绪,对丈夫的畏惧缓缓褪去,变成一种感谢一样的亲昵情绪,时隔两年,这双罕见的如蓝宝石的眼珠再度焕发耀眼至极的光彩,苍白的肤色都随血液的温热一瞬间变得极具生命力,仿佛这才是真正的观泠,这两年来关在别墅里的美丽空洞的如洋娃娃的观泠,只是一具虚假的躯壳。

    盛焚周盯着妻子这张纯洁的脸,半晌才回答了妻子的请求。

    “不行。”他冰冷道。

    妻子瞬间失望地低下头,松开了他的手,“……嗯。”

    不撒娇了。

    变难过了。

    “我在家里给你建一个练舞房,以后别再偷偷跑出去了。”盛焚周话锋一转,逗猫一样,声音虽仍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情绪,他仿佛是个极端理性的男人,可这样的男人,在面对妻子近乎撒娇的请求里,也会格外放宽自己的底线。

    观泠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是觉得全世界最大的惊喜砸在了他小小的身体上,霎时间不敢接受。

    “以后想要什么,都告诉我吧。”盛焚周如上帝似的施舍给观泠一切这两年不敢奢想的事情,观泠在那么一瞬看到盛焚周的左眼眼珠晃过一抹像是笑意的情绪。

    观泠太天真了,竟把丈夫此时的情绪称为笑意,殊不知,那是残忍的猎人正在欣赏自己把猎物一步一步引入陷阱的餍足。

    观泠陷入要和丈夫出门的喜悦里,他小时候就幻想过,如果自己长大了,结婚了,一定要和自己的伴侣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他以为这只能是自己的奢求,谁成想,会在今天成真呢?

    观泠在去洗手间洗漱的路上都在愉悦哼着歌,他声音很软,唱起歌来像小孩子一样奶里奶气的。

    盛焚周坐在卧室,他依稀还能听见观泠欢快的歌声。

    他捂住耳朵,面无表情地抚摸床面上被观泠丢下的,他亲手送给观泠的玫瑰花。

    然后一把掐断扔进了垃圾桶。

    观泠不知道这一切,洗漱完,自己从衣帽间找了一个遮阳帽,就乖乖在客厅等丈夫一起出门。

    他要和丈夫去游乐场玩。

    走之前,丈夫亲自给他的脚踝上了药,前些日子有些轻微扭伤,今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还是有隐患。

    丈夫捏着他的脚踝,他疼得蹙了眉。

    “还能走路吗?”丈夫问。

    他点了点头,“我想……和您出去玩。”

    丈夫没有回答他,今天出行也没让保镖陪同,连车都是丈夫亲自开的,观泠坐在副驾驶座,趴在窗边,透过半开的玻璃窗感受窗外穿梭的微冷春风,风吹起他的金色长发,像是蝴蝶的翅膀。

    盛焚周看了一会,而后他听见观泠打了一个小喷嚏。

    盛焚周面无表情把窗户关上了。

    观泠有些难过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又把窗户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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