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卿下了马车,右手撑一把油纸伞,左手端于抱腹,宽衣白袖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水渍。
他缓步而行,身姿高挑而卓然,神容仙姿,出尘脱凡,让人心驰神往。
司马睿站在树下,目光缱绻近乎于膜拜,看得近乎痴了。
想将其以金屋藏之,可又怕亵渎了心目中的神女。
自静安寺一别,他已有许久未见。今日听琴阁一见,却没机会说些亲近话。
而那些觊觎九卿的目光,更是让他骤生危机感。
“六皇子殿下,所为何事?”顾九卿悠悠开口,清冽的声线犹如掬了凉意的雪松。
司马睿回神:“就想看看你。”此处僻静,又近黄昏,倒不担心被他人撞见,也就不隐藏自己的相思之情。
语落,似嫌此话太过唐突佳人,又道:“不知三姑娘病情如何,可有给你添麻烦?”
顾九卿面色不虞:“看来六皇子殿下是为家妹而来,家妹知殿下如此看重她,怕是欣喜若狂。”
司马睿一愣,慌乱解释:“不……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顾桑烦你,惹你生气,我对她从未有过看重之意,我只在乎你,你知道的。”
慌过之后,心里又升起难以言喻的欢喜。
他的九卿在吃醋?
顾九卿眉心微凝,隐露不耐:“不论殿下是看谁,可现下天色已晚,我该回府了。”
说完,转身就走。
落在司马睿眼里,就是羞恼成怒的意思。
司马睿上前一步,拦住顾九卿:“九卿,等等,你的《漠北十八拍》弹奏的很绝,很惊艳,只是……”
顾九卿抬眸看他一眼:“只是什么?”
司马睿支吾着:“只是……只是……”
下回不要在人前显露琴技了。
那样的顾九卿太过耀眼,耀眼的他无法将她藏之,无法独占。
这种想法很卑劣,让他有些说不出口。
“六皇子殿下,是你呀。”
顾桑撑着一把伞,一路小跑到顾九卿旁边站定,对着司马睿羞涩一笑,“方才在听琴阁都没顾得上同殿下说上两句话呢,我正想着何时才能与殿下相见,没想到殿下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少女衣襟立起,恰是遮掩了颈上的红痕,只是显得有些怪异。
顾九卿不动声色扫一眼。
顾桑似羞含羞,非常脸大地问道:“殿下,你是来看我的吗?多亏大姐姐的悉心照顾,我才好点了,我听到你问及大姐姐关于我的病情,殿下,你也是关心我的吗?”
那双杏眸一亮,祈盼地望着司马睿。
司马睿恼怒,没好气道:“不是。”
顾桑的小脸瞬间暗淡下来,失落道:“真的不是吗?”
司马睿有心讽刺:“三姑娘独身上匪寨,还能完好无虞地下山,前脚发病,后脚就能生龙活虎,何须他人关切?”
顾桑眼睛一亮,状似听不懂司马睿的讥讽,激动地朝司马睿走近两步:“殿下是夸我身体好么?”
司马睿:“......”这跟身体好,有什么关系?
顾桑哎呀一声,双手捧着脸颊,两眼冒星星:“我就算身体再好,也没有殿下的身体素质好,日后殿下效仿娥皇女英,我就不担心殿下厚此薄彼了。”
竟妄想跟九卿平起平坐,司马睿气得不行:“做梦!休想!”
顾桑颇有些受伤,但依旧握了握拳,自我鼓励:“我会努力让殿下喜欢上我的。”
一顿,她转向顾九卿:“大姐姐,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只是想多一个人喜欢六皇子殿下。”
顾九卿冷道:“你觉得呢?”
态度虽冷,顾桑却敏锐地察觉出,顾九卿没有生气。
司马睿想对顾九卿解释,可面对顾桑的‘痴缠’,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连带原本要说的话也只得压下肚,只得找了借口,先一步离开。
离开之前,那是一步三回头,颇为留恋地看了顾九卿好几眼。
反观顾九卿眼中并无情意绵绵,而是平静无波。
顾桑觉得有些古怪。
女主好像并不是很喜欢男主。
她在马车里发现顾九卿面对男主时态度频频不耐烦,又想到顾九卿说的那句‘我想你继续喜欢司马睿’,她才抱着试探的心理,以痴缠司马睿的方式给顾九卿解围。
事实证明,她对男主表现出爱意,女主没有嫉妒,没有不高兴。
但这也侧面说明了,女主是真不在意男主。
好奇怪。
难不成女主当男主是跳板?
顾桑暗暗吸一口气,像完全忘了车厢里发生的生死历险记,仰头对顾九卿甜甜一笑:“大姐姐,回家吧。”
家?
他的家从来都不是顾家!
顾九卿扯了下唇角,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我就喜欢三妹妹这种聪明人。”
聪明?
那就是她领悟到了女主的意思。
女主对男主确实没多少感情。
雨还在绵绵下着,打湿了油纸伞,打湿了银杏桂花。
两人撑伞而行,一前一后,隔了三尺远的距离。
脚踏积水,泛起清粼粼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顾桑报复心起,就当是踩在顾九卿身上,故意踩着顾九卿的步子,涟漪泛得更深更远了。
顾九卿微微侧眸,视线触及地上一圈圈涟漪,嗤笑了声,收回目光。
幼稚。
*
夜幕降临。
听琴阁内寂静无声,只余一间厢房断断续续发出几道雷鸣鼾声。
一少年躺在几张拼凑的椅上,呼呼大睡。
旁边的小厮临风见天黑了,少年仍没醒转的迹象,急的不行,遂唤道:“世子爷,快醒醒,莫再睡了。回去晚了,国公爷又要请家法,公主也少不得一顿念叨。”
侯天昊只觉得耳边一阵苍蝇嗡嗡乱叫,烦得不行,捂着耳朵翻身:“别吵,小爷还没睡够。”
哪知道一翻身,扑腾到了地上。这下子,瞌睡倒是醒了。
临风喜极而泣:“世子爷,你总算醒了。”
侯天昊揉揉眼睛,见四周黑不溜秋的,问道:“天黑了?”
临风点头:“早就黑了。”
侯天昊立马跳起来,大步往外走:“还不赶快回府!”
一边走,一边问临风:“对了,《山海止息》的残谱被谁夺走了?秦缺那老头不识趣,小爷说了出高价买,说什么都不卖,非要白送给他人,小爷就没见过这种蠢货!”
临风回道:“在忠毅伯顾家嫡女顾九卿手上。”
侯天昊道:“行,小爷明天去顾家买,小爷不相信顾家也如秦缺一般不识趣。”
临风犹豫了一番,说道:“恐怕顾大姑娘不会轻易出手。”
说着,便将北嘉郡主强买的事禀告给侯天昊,顺便说了侯天昊下午遇到的姑娘就是顾家的庶女三姑娘。
当时,侯天昊睡的正香。临风恰见外面争吵那一幕,便躲在暗处瞧了个分明。
“哼,一个庶女也敢骗小爷,小爷定要她吃不了兜着走。”侯天昊摸摸下巴,又说,“人家不买北嘉郡主的账,难道还不买小爷的账么?”
临风欲言又止。
人家连北嘉郡主的面子都不给,世子爷的怕也不会给。
毕竟,圣上对北嘉郡主是宠爱有加,对世子爷这种恶劣少年多少有些不待见。
*
昭南院。
顾九卿褪去白衣,站在铜镜前,扬手取下白玉发簪,黑发垂落随意披散肩背,他静静地凝视着镜中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美得毫无性别之分。
啧。
还真是一张能让男男女女都疯狂的脸。
他摒弃性别,缩在顾九卿的壳子里做着另一个人,可谁也没发现他的真面目。
刚成为顾九卿时,既恶心这样的身份,又害怕被顾家人发现,被其他人发现戳破身份。后来就……游刃有余。
有时,他也会忘了,自己究竟是顾九卿,还是曾经受父兄庇佑的天真稚儿阿烬。
他端详片刻,手慢慢抚上脖颈,那里本该凸起的地方,本该是他的男性象征,此刻却是平整光滑。
那处凸起刚显露时,就被他一点点以内力生生按了进去。
差点声带尽毁。
他失语一年,再次说话时,不用口技刻意遮掩,声线也趋于女子的阴柔。
怕是同宫里太监无异。
呵。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目光落于某处。
他已习惯女子的身份,可他的身体依旧未能适应,有着最原始的本能冲动。
当独属于女子的手即将触上时,它……竟兴奋了。
顾九卿眸底倏忽腾起一抹阴鹫戾气,掌心出现一把锋利的匕首,在那处左右比划了一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丑陋的肌肤引起一阵阵战栗:
“碍事的东西,再有下次,就不必留了。”
片刻后,顾九卿已恢复平日的清高孤傲,衣着整齐,端坐于案几,手执一卷经书,恰读到释迦摩尼舍身以饲恶虎之处。
他放下经书,揉揉眉心。
那些压不住的旧事重现心头,他佩服父兄恩师的高义正气,可他也痛恨这种高义。如果,如果他们能自私一些,心胸狭窄一些,是不是,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释迦摩尼以身饲虎,尚能成佛,成就无边大业。可他们呢,他们的血流成河换来的是什么,是早登极乐,还是地狱受苦?
他不信神鬼,不信来世今生一说,他只信现世报,只问今生事。
他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不分男女老幼。
他轻唤:“陌上。”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瞬息出现在房间。
陌上恭敬道:“主子,有何吩咐?”
顾九卿淡淡启唇:“去问候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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