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原来顾九卿坠崖的过程中, 先是被峭壁横生的枝干缓冲了大半下坠力道,然后掉落崖底的暗流,又被冲入下游河流, 侥幸被一对正在河上打鱼的渔民夫妻所救。
据说,顾九卿昏迷了整整四天才慢慢醒过来, 那对好心的渔民夫妻都以为他活不下来。
不止如此,还摔折了一只手。
竟是这般凶险?
那么,挟持威胁这一出大戏,可能并非出自女主的手笔。
得知顾九卿被送回,顾桑立即趿着鞋飞奔至顾九卿下榻的房间, 当看见御医正在给顾九卿把脉,脑子懵了一瞬,女主身中奇毒, 这要是被御医瞧出端倪,岂不麻烦?
此刻的顾九卿全无狩猎当日的生机与清绝,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虚弱无比地躺在榻上,左手臂用夹板固定缠满绷带吊在脖子上,裸露在空气中的手指,肌肤白的几近透明,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着薄弱虚亏。
顾九卿长睫微微低垂, 那双幽深漠然的瞳孔掩映其中,教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至少,羸弱的皮囊之下,是镇定自若。
既然, 女主都不怕被御医瞧出端倪,想必是胸有成竹。要么, 就是眼前的御医有问题。
为女主诊治疗伤的御医是身为御医院院判的郝御医,也是近日为顾桑治伤的御医。三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绩选拔入御医院,几次在魏文帝面前露脸,加之医术卓绝,便升为院判,仅次于院使之下。
此人擅治疑难病症,也擅伤筋动骨。
据说,如果郝御医早一年出现,说不定连齐王的残腿都能保住。
原本以顾桑的身份是享受不到院判这种高规格御医的诊治,全靠她舍命救姐的义举攒来的好名声,让她有此优待。
郝御医诊脉完毕。
“顾大姑娘真是命大,看似伤重,实则皆不致命。手臂的伤不足挂齿,只是轻微骨折,精养些时日便可恢复。只是内腑脏器伤的较重,顾大姑娘可要仔细调理,以免留下暗伤不愈的后遗症。”
顾九卿看了一眼郝御医,颔首:“有劳!”
郝御医捋了捋山羊短须:“顾大姑娘客气。”
顾九卿掀了掀眼皮,将视线转向站在床侧的顾桑,那双惯常擅于迷惑人的清瞳正怔愣地盯着他发呆,他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随即眉峰微凝。
小姑娘两只手被包裹的严严实实,难以窥见分毫,可想而知,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必是伤痕累累。
向来畏惧生死的胆小之人,竟能做出这般出乎他意料的举动,说不触动都是假的。
见顾九卿盯着她的手,顾桑立时扬起一抹安慰性的笑容:“大姐姐,我都是小伤,不疼的,大姐姐的伤才最要紧,也最疼。你看,我的手都没用夹板固定,没有大姐姐伤的重。”
说着,她用力地晃了晃手,如果忽略她不经意龇牙咧嘴的动作,倒真是如她所说,小伤而已。
顾九卿拧眉。
目光上移,落在那张清甜明媚的脸上,面颊上残留着几道结痂的刮伤,没有伤及骨头,应该不会留下疤痕。不过几日的功夫,下巴似乎也变得尖细了些。
她瘦了。
目光继续上移,那双麋鹿般的清澈瞳孔泛着深深的红,带着触目惊心的肿胀。
她哭过了。
顾九卿扯了扯凉薄的唇角,轻哂:“还真是一对难姐难妹呢。”
顾桑歪头,认真反驳:“这叫劫后余生,他日必期!”
“他日可期?”顾九卿意味不明地淡笑了一声,低喃道,“倒真是个好兆头。”
顾桑略微有些恍神,就在她纠结历经生死的重逢,似乎不该如此寡淡,酝酿的眼泪盈满眼眶之际,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虚浮着脚步冲了过来。
三日滴米未进的人早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司马骁乍然听闻顾九卿生还的消息,愣是强撑着翻下床,让人给他喂了大碗吊命的参汤,这才有力气撑过来见顾九卿。
司马骁只看得见床榻上的顾九卿,眼里再难见任何人,一路左摇右晃地直朝顾九卿奔来。顾桑默默地收起眼泪,麻利地将床边最佳位置挪了出来,让给司马骁这个痴情种。
司马骁身形狼狈地跪倒在床边,全无平日皇家王嗣的贵气风范,眼窝深深凹陷乌黑一片,玉冠也不知在奔跑过程中丢失至何处,头发散乱,状若发癫的厉鬼。
顾桑着实被司马骁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不得不说,康王将情伤癫狂演绎得让她佩服不已,真不是她少吃几顿肉就能超越。
司马骁痴痴地望着‘死而复生’的顾九卿,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活着,你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握顾九卿搭在衾被上面的手,结果却被顾九卿轻飘飘地避开,就连被他不小心压到的白色衣角都被顾九卿扯出塞入被中。
似乎他的碰触,是一种侮辱。
司马骁手僵在空中,心神震恸不已。
所有的悔恨和苦痛都被堵在胸腔,再难宣泄出口。
“九卿,我没想让你死,我只是……”司马骁顿了顿,嘶哑的嗓音异常艰涩,“我本要陪你一起死……”
顾九卿垂了垂眸眼,再次转向司马骁时,眸底一片死寂如水。
他的面色异常平静,声音也平静如水:“康王殿下,若非被人所救,我便已经死了。这个世上,将再也没有顾九卿。”
司马骁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如游魂似的,也不知如何从屋里走出来的。他昏沉沉地抬头,阳光刺的他眼睛刺疼无比,眼前一黑,人直挺挺就倒了下去。
……
直到司马骁被侍卫急匆匆抬走,顾桑一直瞪大的眼睛才逐渐恢复正常。她偷偷瞄了一眼面色淡漠的顾九卿,抿了抿唇,将方才被岔回去的眼泪重新酝酿回来。
几步扑腾回床边,她拉住顾九卿的衣袖,哭的泪眼汪汪,仰着一张梨花带泪的小脸:“大姐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真的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无人教我写字,再也听不到世上最好听的《山海止息》,再也没人吃我做的桃花糕……呜呜呜。”
“只要想要这些,我就难受的恨不得立马追随大姐姐而去。可是,大姐姐是受神佛庇佑之人,我始终不愿意相信大姐姐会死,只要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要等大姐姐归来。果然,我等到了大姐姐,大姐姐真的真的活着回来了。”
“虽然,康王殿下为了大姐姐能殉情绝食,但他始终不愿相信大姐姐还活着,且大姐姐出事都是他之过。他无法护大姐姐平安无虞,我……我虽然没有康王的身份地位,但保护大姐姐的心比他只多不少。”
要不是男主不给力,紧要关头竟没将女主救下,女主至于落崖么?
思及此,顾桑抬袖抹抹眼泪,不忘给男主上一份眼药:“还有六皇子殿下,但凡他手脚麻利些,大姐姐少遭多少罪啊。”
顾九卿漆黑的眸子微动,右手落在顾桑发顶,低声道:“所以,谁都不及妹妹对我的这份心。”
他垂眸睨她,轻抚她丝滑细腻的乌发:“为了妹妹,哪怕是生在地狱我也会爬回来,找你,见你。”
水雾朦胧的杏眸圆愣愣地盯着他,眼角的泪珠挂在睫端,像是忘了掉落。
顾九卿伸手抚过眼角,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现于指腹。
他轻叹:“让妹妹落泪,原是我的不是。”
顾桑吸溜着鼻子,哭不出来了。
顾显宗听说嫡长女没死,高兴地忘乎所以,急吼吼赶了过来。嫡女遭逢生死,慈父心肠爆棚,正欲好生抚慰嫡长女受伤的心境,谁知屋内气氛着实怪异。
再看嫡女那张寡淡平静的面庞,一点都不像从阎王殿走一遭的神情。
面对他这个父亲,顾九卿连眼皮都没抬,直接将他忽略了个彻底。这跟顾显宗设想的场面完全不同,自家嫡女向来坚强,可也该适当展露出女儿的软弱和对老父亲的依赖。
顾显宗满腹安慰之语顿时有些卡壳。
最后,还是顾桑带着孺慕和依赖的眼神,软声喊了他一声:“父亲,你来看望大姐姐吗?”
嗐!便宜老爹来的真是时候。
女主的‘深情’,她……她她她承受不住啊。
*
顾九卿从万丈悬崖生还的奇迹,与顾桑救姐的壮举一样,成为时下最受瞩目的热议。
“皇家苑林那一片悬崖可是有名的断头崖,从无人生还的先例,顾九卿莫不真是九天神女转世,身受上苍庇佑……”
“就是就是,我家幼弟去岁爬墙都把腿摔断了,一堵墙能有多高,何况是深千尺的悬崖。”
“还有顾九卿的庶妹,听说为救长姐差点也跟着摔落悬崖,没想到顾家内宅如此和睦,嫡庶姐妹关系竟这般亲近,着实令人没想到。”
坊间大多都是赞誉顾家两姐妹的溢词,急转而下,伴随的则是康王司马骁毁誉参半的言论。
事关康王选择救母放弃未婚,一半持支持态度,一半持反对之态。
支持康王的人认为,自古忠孝为重,未婚妻毕竟还没过门,如何算得上妻,怎能重于生母?如果康王选择救未婚妻,估计喷他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其淹死。
反对救母的人大多都是将情爱看的过重之人,尤以内宅女眷、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居多,谁都奢望有一个能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愿景,哪个女子不想要呢?
杨靖儿抱着一只波斯猫,坐在雅间喝茶,听着楼下大堂满是顾家姐妹的赞赏,想到堂姐小产之事,冷哼道:“怎么没摔死她们?”
太子妃被幽禁致使流产,杨家最近不便冒头,便无人去春猎上凑热闹,连带家里姑娘们都被拘在燕京。
杨靖儿虽不关心朝政,但也知道堂姐流产定是跟华贵妃有关。
太子妃虽是被皇后踹流产的,但杨清雅不可能真傻到喊打喊杀定婆母的罪,根本就没告知杨家流产的内情。
一辆马车缓缓从街上驶过。
顾桑用胳膊肘将车帘掀开一道缝,探头往外瞧了瞧:“好热闹!”
“快看,那是顾家的马车。”有人大声道。
原本坐在大堂里喝茶的看客,顿时抻长脖子往外看,甚至有人直接冲到街道上,意图看看顾家那位连阎王都不收的顾大姑娘是何等模样,也顺便看看顾家那位悍不畏死的庶女又是怎样的品貌脾性?
看着众人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顾桑立即放下车帘,缩回脑袋:“几天不见,燕京的百姓未免也太过热情了。”
顾九卿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合上眼睛。
魏文帝借着搜救他的借口拖延返京行程,在行宫盘桓七八日,依旧败兴而归。
同样的招数,四年前已用过,岂会重复?
他要的,从来都不只是那人的命。
*
回府后,顾桑才发现施氏竟病的起不了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清醒的时间甚少,甚至昏睡期间也不停呼唤着顾九卿的名字。
平素爽利硬朗的人突然就瘦的不成人形,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室内满是难闻的汤药味。
顾桑不禁惊道:“大姐姐平安的消息,我一早就派人送回府上,母亲知道后病情还是没有好转吗?”
“夫人都病糊涂了,大姑娘又没真的出现在跟前,哪里肯信?”
许嬷嬷抹着泪,转而恨声道,“夫人风寒之症将将有所好转,就突闻大姑娘坠崖的噩耗,哪里受得了此等刺激,当夜就病的起不了身。大公子请假从国子监回来侍疾,也不知蒲姨娘发的什么疯,趁夫人清醒时刻,站在门外说了好一通风凉话,话里话外皆是说大姑娘从万丈悬崖掉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让夫人莫为了大姑娘伤神,日后自有大公子替夫人养老送终……
这个杀千刀的狐媚子,故意拿刀剜夫人的心,夫人如何受得了,气得将大公子赶出了屋,连番刺激之下,病的连药都灌不进去了。”
顾桑攥紧拳头,眼里隐隐闪过一抹戾气:“可恶!”
顾九卿面上虽无多余情绪,但眼中冷意亦是深了几分。
顾桑蹲在床边,对着昏睡不醒的施氏,一遍遍轻声说道:“母亲,桑桑和大姐姐平安回家了,你睁开眼看看,桑桑从不骗母亲,大姐姐真的回来了,她就在你面前,你睁眼就可以看见。”
“母亲,你看看大姐姐,好不好?”
“就看一眼,她就在这里。”
也不知顾桑絮絮叨叨说了多久,施氏眼皮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睛,落在顾桑身上的目光呆滞无神:“桑……桑桑?”
“对,我是桑桑。”
顾桑含泪点头,立即侧身让开视线,让施氏能够完完全全地看见顾九卿的身影,“母亲,大姐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蒲姨娘骗你的,大姐姐好好的。”
施氏吃力地转动眼珠,似不敢相信地望向顾九卿。
施氏颤巍巍地伸出手:“九……卿。”
顾九卿抬手,顺势将施氏无力垂下的手堪堪握住:“母亲,我回来了。”
感受到手上那股彻骨无温的冰凉,施氏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人是她的女儿,眼中燃起的光亮点点熄灭:“不,你不是九卿,肯定又是我看花了。”
九卿怎会让我触碰她?九卿的手怎会如此寒凉,凉得不像活人的温度?
“母亲,是我。”顾九卿声音淡淡,“母亲将我弄丢过一回,难道还要丢下我么?”
施氏眼中一痛,竭尽浑身力气,死死地抓住顾九卿的手:“不,母亲不会丢下你。”
顾九卿说:“那就听话,喝药,吃饭。”
在顾九卿的安抚下,施氏溃散的瞳孔重新聚光,总算相信眼前之人就是顾九卿,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还活着,她的女儿正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不是错觉,不是幻像,是真实可触摸的。
“快,扶我起来喝药!”施氏挣扎道。
两名丫鬟手脚麻利地将施氏扶将起来,又在身后垫了个靠枕,以便施氏靠的舒服些。
许嬷嬷则端来药碗,被顾九卿扬手接了过去:“给我。”
这一举动,不仅许嬷嬷等人惊讶不已,就连顾桑都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以平日顾九卿对待施氏疏离冷漠的态度,实在是不像是能能做出这等侍奉其母喝药的举动。何况,顾九卿向来不喜旁人近身,洁癖严重到近乎苛刻的地步。
许嬷嬷看向顾九卿缠满绷带的左手臂,立即回过神:“可是,大姑娘你的手……”
“无碍。”
顾九卿将药碗搁在床边的墩凳,右手握着小勺,慢慢搅拌了几圈,待汤药凉了些,便伸勺喂到施氏嘴边。
施氏亦是惊住了。
药到唇边,也忘记了入口。
许嬷嬷急道:“夫人,您日思夜念的大姑娘正在亲自给您喂药,夫人快快将汤药喝了,良药苦口,早日恢复康健,莫让大姑娘担忧,也莫要蒲姨娘称心如意。”
施氏在‘不能让女儿担心’和‘不能便宜了蒲姨娘’的双重激励下,硬是强撑着开始喝药吃饭,加上顾九卿又重新换了名医术更高的大夫,施氏的病情总算不再持续恶化,逐渐被控制住。
施氏的病情稍微有所好转,宫里突然传出康王跪求魏文帝下旨退婚的消息。
第 72 章
司马骁一直跪在御书房外, 铁了心要退掉这门婚事,头重重磕在白玉石阶,字字泣血道:“父皇, 儿臣与顾家嫡长女的婚事再难维系,已到了非决裂不可的地步, 儿臣已经做了选择,是儿臣负心薄幸,是儿臣今生与她无缘。儿臣已在生死间走了一遭,许多事已然想通,情字一事太苦, 尝过了以后再也不愿被情关所束缚,儿臣恳求父皇求全!”
“父皇,求你成全儿臣!”
如今的他连心上人都护不住, 有什么脸面强求顾九卿同他死绑在一起,不过是受他牵累。他想要替顾九卿遮风挡雨,可风雨皆是他所给。
顾九卿这回侥幸死里逃生,下回下下回,还能有此好运吗?
母妃说的对,他与太子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不是他死就是太子死。然而,他不知道胜算几许, 或许死的那个人是他,他不能自私地将顾九卿拖入深渊。
她是九天神女,合该明朗地坠于天间,而不是被他拽入权力的漩涡。
“滚!让他滚!”魏文帝气得额头突突直跳。
此时退婚, 岂不让天下人非议皇家寡恩薄幸?
殿门打开,大监走到司马骁面前, 叹道:“康王殿下,请回吧,陛下不会同意。”
司马骁像是没听见大监的劝告,对着殿门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额头一片红肿血污。
“父皇,儿臣唯有此愿,父皇不能逼我娶一个不愿意娶的女子,求父皇成全!”
司马骁的性格向来温雅内敛,但对于此次退婚,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决绝。
哪怕魏文帝让御林军将他赶走,没多久,他又返回来跪在御书房外,磕一个响头哀求一声‘求父皇成全’,就算体力不支晕死过去,等他醒来继续磕头求魏文帝,就算魏文帝气得将他赶出宫依旧无济于事,进不了宫,司马骁就跪在宫门口,求魏文帝下旨退婚。
如此几日,退婚的消息从宫内传到宫外,传遍大街小巷。
百姓们对顾九卿深表同情,康王在生母和未婚妻之间,选择生母暂且不论,回京后竟疯了般执意退亲,简直不要太过分。
简直就是不拿女子闺誉当回事?
顾九卿被康王放弃性命,侥幸大难不死,本就受了天大的委屈,康王不安抚不说,竟在一个女子最脆弱无辜的时候毁婚,哪里有昂扬男儿的担当?
原本赞誉康王侍母至孝的人,也纷纷倒戈讨伐,大骂康王不做人,是个伪君子,是个负心汉。
这是个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女子的名声尤为重要,被退婚的女子在这个世道何其艰难?
顾九卿容貌惊人,才情出众,动辄备受关注,连这般优秀到让人只可仰望的女子都能被人轻易退婚,那些不被关注无人撑腰的普通女子遭遇渣男退婚岂非更惨?
甚至,有人将康王悔婚的桥段搬上戏台子,大唱特唱。
康王退婚掀起的风浪愈演愈烈,皇家脸面荡然无存。
司马骁对外界的言论完全不关心,就跪在宫门口,任由百姓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在用舆论向魏文帝施压,殊不知身处舆论之中,早已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推手。
华贵妃气得怒骂不止:“疯了,他是疯了不成?”
虽然,她也不喜欢顾九卿,可也知道,婚不能退。
至少,不能在这种情况下。
顾九卿名声重要,康王的声誉同样重要。
这是要在太子面前落了下乘。
听闻康王坚决退婚,顾显宗焦虑无比,生怕自家嫡女真被退了婚、连带顾家成为全燕京的笑话,遂进宫面圣,哭嚎着求魏文帝主持公道。
“陛下,臣的女儿自得知康王有意退婚,便茶饭不思,闭门不出,短短几日就清减了许多,臣是真心疼女儿啊。女儿非那不辨是非之人,被贼首逼落悬崖,知其与康王无关,从未有过任何怨由,是她命中有此一劫。如果因此被康王退婚,女儿家脸皮薄,日后哪还有面目见人哪。”
顾显宗本想让顾九卿随他一道面圣,让陛下亲眼看看他的女儿受了多大委屈,奈何嫡女就回了他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让他恍然生出一种自己似乎是个跳梁小丑的错觉。
见魏文帝不表态,顾显宗暗暗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大着胆子继续道:“康王可是顾忌小女手骨折之事?宫中的郝御医诊治过,说不会留下残疾,陛下也是知晓的……”
“顾九卿也不想退婚?”魏文帝不耐地打断顾显宗,忽然问道。
顾显宗一愣,随即道:“是,女儿非康王不嫁。”
魏文帝冷笑:“怕是你顾显宗非要康王这个女婿不可?”
顾显宗惶恐道:“臣不敢。”
“行了,朕知道了。”魏文帝大手一挥,“滚!”
……
魏文帝沉着脸,召康王入宫。
魏文帝看着下首胡子拉碴萎靡消沉的康王,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以前玉树临风的儿子竟变成了这副不修边幅的丑陋模样。
“非退不可?”魏文帝目光如炬。
司马骁头低到地上,异常坚定:“是,儿臣非退不可。”
“可知天下百姓如何议论皇家?”魏文帝又道。
年轻的魏王不重圣名,发动政变夺权,大兴文字狱,铁血镇压一切反对他的声音,但年老的魏文帝却开始重虚名。
司马骁磕头道:“是儿臣的错,儿臣愿一力承担。”
魏文帝被气笑了:“真有担当,就不会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朕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与顾九卿的婚非退不可吗?”
司马骁藏起眼中的痛色:“是,必须退。”
魏文帝:“不后悔?”
司马骁握拳:“不后悔!”
魏文帝深深地看了一眼司马骁,道:“朕允了。”
然而,当司马骁失魂落魄地回到康王府,下发的退婚圣旨却是——只退他和顾九卿的婚,但顾九卿和皇室子的婚盟依旧长存,且并未收回顾九卿的赐婚信物,那枚龙凤呈祥玉佩。
这……是何意?
司马骁大脑一片空白,待迟钝地领悟到圣旨深意,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不。
他还有机会,等他扳倒太子,他和顾九卿还有未来。
*
顾九卿随意扫了一眼圣旨,狭长的凤眸快速掠过一道暗光。
没想到,还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顾桑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小手不停地拨弄着皇帝赏赐的财物。退婚本就是皇家理亏,前脚传下退婚的旨意,后脚就赏了大批金银财宝,都是实打实的,连带她也有,嘉奖她救姐的壮举。
果然,跟着女主吃香喝辣,不在话下。
顾九卿对金银这些俗物不感兴趣,说不定又会落入她的口袋。
她拿起漆金黑托盘里的几根金条,弯了弯唇,对顾九卿软糯一笑:“大姐姐……”
“喜欢什么,尽可拿去。”顾九卿宠溺道。
“谢大姐姐。”顾桑控制着内心的小激动,面上笑意盈盈地道谢。
顾九卿略有些恍神。
一旁的顾显宗没有发现两个女儿的互动,只专注在退婚圣旨上,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仔细来回翻看数遍,终于抚着须髯笑出了声。
“九卿依旧是皇家妇,就不知是哪位王爷皇子?康王动静闹的这般大,就算真保住了同康王的婚约,九卿日后嫁过去也会过得憋屈。”
顾显宗快速在脑海里盘算适婚的皇室子,齐王腿残,太子有正妻,六皇子尚未娶亲、实力薄弱……至于其他的,年龄都比顾九卿小,尚未长成。
盘算来盘算去,顾显宗面色又垮了下来。
顾显宗转头看向顾九卿,狐疑的目光充满了算计:“难不成陛下想封你为太子侧妃?”
顾九卿凉凉地看了一眼顾显宗:“莫非父亲看好太子?”
顾显宗不答反道:“康王有可能已经……彻底失去圣心。”
混官场的老油条,哪有脑子不灵光的。
顾九卿端起茶盏,突然笑了起来,笑意薄凉。
顾显宗顿时脊背生寒。
顾桑将金条塞入怀中,不满插嘴道:“父亲尽说胡话,大姐姐何等脾性,怎可与人为妾?”
顾显宗看了看顾九卿,底气不足道:“待太子荣登大宝,天家妃怎能算妾……”
砰。
手中杯盏猛地掷到顾显宗脚边,炸裂的瓷片飞溅而起。
顾显宗吓得跳将起来,就连顾桑猝不及防之下也被吓了个懵圈。
女主怎么突然对着顾显宗这个‘父亲’发火了?顾显宗以往又不是没说过过分的话,做过过分的事?
“你你你……”
顾显宗一脸震悚地指向顾九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家嫡长女竟敢以下犯上,毕竟嫡女以前只是言语不尊不敬。
顾显宗想大骂顾九卿这个不孝女,然对上顾九卿陡然森冷的目光,愣是耍不出爹老子威风。
顾九卿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指,面色沉戾:“说!怎么不说了?”
第 73 章
顾显宗面色红白交加, 指着顾九卿的手颤抖不止,嘴皮抖动说不出话。
被气的,也是被吓的。
这般盛气凌人的姿态, 顾九卿从未展露于顾显宗面前,这是第一次, 顾桑在心中默默感叹,总算不只她一个人面对女主的阴暗面。
她眸光轻颤,似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挪远了些,莫要殃及她这条无辜的池鱼。
顾九卿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 冷声道:“既然无话可说,不如让我同你好生说道说道,你打算如何处置蒲姨娘, 给母亲一个交代?”
顾显宗一愣。
原来是为母讨公道,对他这个父亲心有怨怼,不是无的放矢,那便是……情有可原。
他还以为,嫡长女真要反了天?
顾显宗当即坐回主位,眼神飘忽了一下,气势羸弱道:“蒲姨娘意图暗害当家主母,确实做的过分, 但蒲姨娘只是言语失当,为父……为父已经狠狠叱骂过蒲姨娘,将其幽禁慧心院,没我的命运不准出院子半步, 不许她到你母亲面前生事,且罚没三年份例。毕竟蒲姨娘为顾家生育一双儿女, 为父总不能为了寥寥几语就重罚,而且,你母亲的身子如今已是大好……”
言语不当?寥寥几语?
顾桑只觉得好笑,那可是趁施氏病重要她命。
顾桑皮笑肉不笑道:“父亲,说的对。蒲姨娘只是不懂事了点,毕竟她一个妾室,也没什么远见是非观,不过就是在母亲病重之时,利用大姐姐‘身死’的寥寥两语刺激的母亲丧失求生意志,一心求死,也不过是激的母亲吐了口血罢了。何况,蒲姨娘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被父亲关在院子里,罚了一些银两,父亲真真是罚的好,罚的对。”
被自己女儿指着脸面讽刺,顾显宗臊的满面通红,恼羞成怒地瞪向顾桑,顾显宗对嫡长女打心底发怵,但对顾桑这个庶女可就没得那股子莫名的惧意。
顾显宗呵斥道:“事关长辈之事,你一个小辈插什么嘴,有你说话的份儿?”
顾桑扁扁嘴,正要说什么,却被顾九卿截住话头。
“顾显宗,你当真不知我与你说的何事?我说的可不是意图暗害,而是谋杀未遂!”
顾显宗眼皮一跳,只想要粉饰太平:“为父不知你说什么?”
顾桑蹙眉。
她只是心有怀疑,正在暗中搜集证据,难道顾九卿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证据?
顾九卿冷冷地看了一眼顾显宗,扬声对门外吩咐了一声:“陌上,将那两人带过来。”
“是,大姑娘。”
没过多久,一男一女被五花大绑扔了进来,就扔在满地碎瓷片上面,两人双手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指骨被根根碾碎,显然已用过刑,口鼻皆被破布堵住,只能发出低呜惨声。
顾桑仅看了一眼,便蹙着眉收回目光。
手怕是彻底废了?
顾九卿淡声道:“这二人可认得?”
顾显宗凑近一瞧,随即惊呼道:“胡大夫!”
男人和善堂的坐诊大夫,医术了得,施氏平日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惯爱请胡大夫诊治,可谓是老主顾。此次风寒,请的便是胡大夫。
女的是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名为梅兰,是主院的三等粗使丫鬟,平时负责小厨房生火熬药事宜。施氏喝的汤药,便是经由梅兰之手。
陌上恭敬地递给顾九卿一份口供,顾九卿随手转交给顾显宗,幽冷的声线没有一丝温度:“看完可还觉得自己重罚了蒲姨娘?”
顾桑抿了抿唇,凑上去与顾显宗一并观览。
胡大夫所开的方子并非治病的良方,而是夺命药方,十数种中药材里面暗含了一味与其他药材相克的中药,且带有一种毒性,并非立刻致命的剧毒,但会让人缠绵病榻,将人的身体拖垮,久不治愈。这味毒药是顾九卿坠崖的消息传回顾府那一日加进去的,早几日的方子都没问题。
这是觉得顾九卿这个唯一的女儿已死,施氏在京中也无母族可依仗,便无人会为施氏做主,就可以肆无忌惮残害施氏?
害死施氏,最大的得利者就是蒲姨娘。
以顾显宗虚伪的本性,怕也不一定会将蒲姨娘扶正。
至于梅兰,原本老老实实熬药跟她没什么关系,但有人耐不住,见药方里的慢性毒药发作太慢,不能让施氏立刻毙命,就威逼利诱小丫鬟在汤食里下毒,奈何施氏求生意志薄弱,连药都灌不进去,饭食又如何喂得进去,这才拖到顾九卿和顾桑回京。
梅兰见主母病的要死,蒲姨娘定要一头独大,加之蒲姨娘承诺升她为未来主母院中的一等丫鬟,一时鬼迷心窍,便同蒲姨娘同流合污。
如果蒲姨娘没有刻意刺激施氏,说不定还真就让她得逞了。心急,反让她弄巧成拙。
顾桑原本在施氏屋里侍疾,陪施氏说话解闷,不经意发现施氏的呕吐物不太正常,这才留了心。没想到,顾九卿比她更为敏锐,出手速度比她更快,不止不动声色换了居心歹毒的大夫,还将参与暗害施氏的凶手一并揪出。
胡大夫与梅兰并未同蒲姨娘亲自联络,负责指使他们的人是蒲姨娘院中的柳嬷嬷,蒲姨娘完全可以反咬一口,狡辩自己受刁奴所蒙蔽。
然而,女主就是女主。
顾九卿不需要蒲姨娘直接戕害施氏的证据,谁都清楚这就是蒲姨娘所做。
他面无表情地对顾显宗,说:“你不知如何处置,我便勉为其难代劳。”
顾显宗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顾九卿没有理他,让陌花带人将蒲姨娘等人绑过来。
“正宅,清理门户。”
顾桑坐在稍远的位置,看看顾显宗,又看看顾九卿,杏眸中闪过兴味。
这是女主的主场,她乐得捧场看戏。
蒲姨娘这回算是踢到了铁板,平时妻妾相争,都是小打小闹,女主从未放在眼里,这回事关施氏性命,蒲姨娘怕是难以善了。
顾桑比较好奇的是,女主倒底是因为顾九卿这个身份,还是因为施氏这个‘母亲’,而选择对蒲姨娘发难。
片刻后,蒲姨娘被堵住嘴捆缚住双脚,丢在顾显宗脚边,连同慧心院的亲信仆婢一并绑了过来,其中便有同样被堵嘴的柳嬷嬷。
蒲姨娘花容失色惊恐无比,满面泪水,柔媚可怜地望着顾显宗,嘴里只能发出呜咽求救声。
顾显宗心中一动,伸手就要将蒲姨娘扶起来。
顾九卿冷睨道:‘这是要袒护蒲姨娘了?’
顾显宗手一缩。
顾明哲闻讯从外面冲进来,看见屋中场景,顿时愤怒地质问上首的顾显宗:“父亲,姨娘究竟犯了何错,凭什么抓姨娘,还有姨娘院里的人?”
顾显宗有心维持蒲姨娘在顾明哲心中的生娘形象,更想维护自己在儿子面前的面子。
顾显宗怒道:“跟你没关系,滚出去。”
陌花重新上了一套精美茶具,顾九卿端起桌边的茶盅,淡漠道:“生母戕害嫡母,怎能没关系?既然来了,一并听听。”
“不可能!”顾明哲明显不信,大声反驳道。
顾桑看了一眼情绪激愤的顾明哲,默默地将那份口供递了过去:“大哥哥,瞧瞧吧,真不算冤了蒲姨娘。”
经此一事,顾明哲的世界观怕是要重组。女主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必是没给蒲姨娘留生路。
顾明哲观看口供之时,顾九卿命人将胡大夫和梅兰嘴里的破布取了。
十指连心的酷刑让胡大夫和梅兰疼的早就失了理智,眼里全都是惊恐,压根就没看不能说话拼命向他们使眼色的柳嬷嬷。
二人也没看身居主位的顾显宗,而是满脸恐惧地看向左下首位置的顾九卿。清冷绝色的女子,面不改色间,一句话就让人废了他们的双手。
“医不救人,留手何用?”
“生火之手却用之下毒,留手何用?”
然后,他们的手不是被一刀废之,而是被钝石一根根碾碎。痛的死去活来,晕过去又醒来,醒来又疼晕过去。
施刑之人就是那名眉清目秀的小厮。
当真是狠,主仆都是狠人。
这番酷刑之下,两人哪还敢不招,更不敢翻供。因为,顾家这位大姑娘说,心口不一者,舌头也没留下的必要。
胡大夫和梅兰为求生机,拼死咬住柳嬷嬷。
胡大夫率先开口道:“就是她,是她拿钱收买我,让我多加一味药。”
梅兰生怕自己招慢了,被顾九卿这个魔刹折磨,立即争着说道:“奴婢全都招了,就是蒲姨娘身边的柳嬷嬷给我的毒药,她告诉奴婢,等主母一死,蒲姨娘就是新的主母,以后提携奴婢做新主母眼前的红人。如果奴婢不从,柳嬷嬷就威胁奴婢,要告发奴婢与人……与人私/通。奴婢被拿住了把柄,实属迫于无奈,奴婢真的不想害夫人,一切都是柳嬷嬷逼奴婢做的,求大姑娘饶命!”
顾明哲难以置信地听着耳旁的指证之语,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口供,他艰难地转头看向狼狈可怜的蒲姨娘,有些反应不过来。
生母下毒谋害嫡母?
顾九卿看了陌上一眼,陌上立即会意,用破布重新堵住胡大夫和梅兰的嘴,转而将蒲姨娘嘴里的破布取了。
蒲姨娘一得说话的自由,抬头将娇媚的脸依偎在顾显宗腿上,不容分说哭着为自己辩解:“顾郎,妾身冤枉,就是给妾身十个胆子,妾都不敢做出谋杀夫人这种牲畜不如的恶事。顾郎,你知道的,妾身向来胆子小,连杀鸡都不敢,如何敢下毒害人?”
看着蒲姨娘哭的梨花带雨,发丝凌乱,顾显宗原本坚信蒲姨娘投毒的信念有所动摇。
“依大燕律,妾室谋害主母,证据确凿,判杖毙。”顾九卿端起茶盅,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蒲姨娘,诡辩在铁证面前无用。”
“来人,将蒲姨娘拖出去杖毙,证据则呈递官府备案。”
陌上带着两名小厮,上前就要将蒲姨娘拖出去。
“不可!”
两道惊呼齐齐响起。
分别是顾显宗和顾明哲。
女儿清理父亲的妾室,这要是传出去,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顾显宗气得大声喊人,企图制止顾九卿的胡闹,任他喊破了嗓子,却无一人应答入内。
眼见顾显宗压不住嫡女,也护不住自己,蒲姨娘彻底慌了神,转眼看见旁边被捆绑的犹如死猪的柳嬷嬷,尖声利气道:
“都是这个老虔婆自作主张,妾身从未想过谋害夫人取而代之,一切都是她所为,妾身什么都不知道,顾郎你要相信妾身。”
“明哲,救娘,快救娘啊。娘不会害人,都是老刁奴烂了心肠,让娘顶罪。”
顾明哲又惊又恐,总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蒲姨娘的生死真正握在顾九卿手里。
“大姐姐,求你放过姨娘,只要放过姨娘,我做什么都愿意。”
“放过?”
顾九卿面无表情地扬扬手,原本被拖至门口的蒲姨娘又被拽了回来。
蒲姨娘犹似看见希望,一个劲儿对顾显宗和顾明哲,哭求道:“顾郎,明哲,我真的没有谋害夫人,都是柳嬷嬷这个刁奴,该杖毙的人是她,该死的也是她,我什么都不知情,不关我的事……”
柳嬷嬷愤怒地瞪着蒲姨娘,满目怨憎与不甘,十余年忠心耿耿,事事为蒲姨娘着想,临了却被当做挡箭牌推出去。
照这发展,主仆即将反目成仇?
顾桑看的津津有味。
搞了半天,女主先前是在搞蒲姨娘的心态,让主仆俩互相攀咬。
心中这般思索,下一刻,柳嬷嬷就被取了堵嘴的破布。
柳嬷嬷一能说话,就将蒲姨娘骂的狗血喷头,反正都要死,什么脏话都骂得出。
“蒲姨娘,你个婊/子养的贱人,哪次勾搭爷们,不是我替你寻来的秘方,勾的爷们欲/罢不能……”
顾显宗的脸瞬间黑如锅炭,气急败坏地吼道:“快,快堵住老虔婆的嘴。”
然,无人理会。
哇哦。
没想到便宜老爹的闺房乐如此劲爆。
顾桑显得兴致勃勃。
顾九卿扫她一眼,眼神微冷。
柳嬷嬷将蒲姨娘骂的几欲羞愤至死,转瞬又爆出一个雷:“不止如此,孔姨娘当年就是被你用同样的招数暗害了去。”
这……
原身的生母竟也死于蒲姨娘之手,这桩掩埋近十年的人命官司就在这种情况下被柳嬷嬷掀了出来。
原来,孔姨娘生下顾桑没两年就缠绵于病榻,是因为蒲姨娘打点买通了孔姨娘的贴身丫鬟,日复一日在其吃食中投了慢性毒药,直至性命消陨。
孔姨娘因病失了顾显宗的宠爱,施氏又忙着找寻丢失的女儿,自然无人关心孔姨娘的真正死因。
第 74 章
孔姨娘是个老实本分的小户之女, 在继母手下艰难讨生活,自小养成了柔弱可欺的性子,施氏也是看中孔姨娘好拿捏揉搓的面团性格, 不会变成下一个蒲姨娘,才将其梳笼进府成为顾显宗的妾室, 分蒲姨娘的宠。
原本蒲姨娘未将怯弱无能的孔姨娘放在眼里,只是得知施氏意欲让孔姨娘生下儿子抱养在膝下冠以嫡子名义,这才让蒲姨娘有了浓重的危机感,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博个好前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除掉孔姨娘。
孔姨娘从头至尾都是正妻和宠妾打擂台的牺牲品。
顾桑非原主, 对蒲姨娘没印象也没感情,却也为这个命运悲惨的女子感到心酸。
倒底是她这具身体的生娘,乍闻孔姨娘去世真相, 似乎不该像她这般表现平淡。
顾桑垂了垂眸眼,再抬眸已是一片猩红,她惊愕地望向蒲姨娘,转瞬眼中的震愕被悲痛与愤恨替代。
她猛冲过去,狠踹了蒲姨娘一脚,气得声音发颤:“毒妇,是你杀了我娘亲。娘亲偏安一隅,从不与你争抢, 事事退让,为什么还要害死她,为什么要害死她?是你,让我没有娘亲了, 娘亲哪里挡着你的路让你赶尽杀绝?蒲姨娘,你毒死我娘亲还嫌不够, 还想害死母亲,你的心究竟黑成了什么样,是不是我,大姐姐,还有父亲但凡碍了你的眼,就会被你怀恨在心,肆机毒害?”
顾显宗沉溺于蒲姨娘的温柔乡,享受其小意柔情,硬不下心肠彻底放弃蒲姨娘。
最后一句,可谓狠狠扎在顾显宗心上。
毕竟,人只有涉及自己的利益和性命危机,才能下得了狠心。
蒲姨娘是顾显宗的枕边人,每月大半时间都宿在她屋里,如果哪天真被她无知无觉下了毒,等他一死,她的儿子便可顺利承继顾家,继承他的忠毅伯爵位。
再寻个机会除掉施氏,整个顾家都是他们母子的天下了。
毕竟蒲姨娘一直肖想主母的位置,情浓之时,早几年曾对顾显宗吹过枕边风,说施氏不解风情,脾气秉性耿直强硬,同世家夫人交际时恐得罪人影响他的官途,还说如果她是他的夫人,不止帮他打理好内宅,在外更会帮他维系好官家夫人的关系和喜好,让他官运更上一层。
顾显宗听得飘飘然,但尚未昏了头。
施氏理家中规中矩,无功但也无过。
他不能落得个‘升官发财、抛弃糟糠之妻’的恶名。
没让蒲姨娘转正,让她屈居妾室,也不知其内心是否存了怨。
顾显宗越想越心惊,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蒲姨娘,你……你如此歹毒,手握人命,教我如何保你?”顾显宗面上露出似没想到枕边人如此歹毒的错愕与寒心表情,拂袖背转过身体,不再看蒲姨娘。
蒲姨娘顾不得身上的踹疼,匍匐在地,凄声求道:“顾郎,我为你绵延子嗣,甘为你做被人看不起的小妾,你不能如此绝情啊。”
“为妾乃你自愿。”顾显宗看也不看蒲姨娘,薄凉地甩下一句。
顾九卿看了一眼眼眶通红的顾桑,轻轻摸索着茶盅的边缘:“事涉陈年人命,不是一句杖毙便可善了。”
顾明哲脑子混混沌沌,不敢相信自己的生母是个杀人犯。他悲痛地看了看蒲姨娘,噗通一下,猛地跪在顾九卿面前,涕泪纵横地哭求道:“大姐姐,我求你,饶姨娘一命,我愿替母赎罪。”
见顾九卿没有反应,顾明哲病急乱投医,转而求顾桑:“三妹妹,你跟大姐姐关系最好,你帮我替姨娘求求情……”
顾桑:“……”
顾九卿是铁了心要惩治蒲姨娘,她怎么可能同女主做对?
她红着眼,捂着胸口,哀婉欲绝道:“可是,我的娘亲,已经死了。”
顾明哲浑身一震,手无力地松开顾桑的衣袖,整个人犹如失了魂魄般软在地上,周围不断传来蒲姨娘声声求饶,密密麻麻钻入耳中,刺的他头脑昏疼。
弱龄少年终于承受不住,昏死了过去。
顾九卿原本打算让蒲姨娘每日受二十杖刑,受尽折磨而死。
顾桑没有看人被虐/待而死的变/态喜好,轻声道:“大姐姐,给她一个痛快吧。”
“原是我想岔了,妹妹倒是心善。”顾九卿哂笑,还以为她希望杀母仇人痛苦而死,是他误会了。
“父亲,请下令让蒲姨娘杖毙!”
顾九卿转而看向顾显宗,嘴里称呼着‘父亲’,面上却全无对顾显宗的尊敬,反而像个发号施令的上位者。
顾显宗脸色难看至极。
顾桑眼珠微微转了转。
这是要顾显宗背锅啊?毕竟女主不想传出心狠手辣、嫡女插手父亲内宅的坏名声。
“失了小妾,难不成连儿子也不想要了?”顾九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地上昏迷的顾明哲,轻飘飘道。
顾显宗不愿相信自家嫡女能做出这般狠绝之事,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嫡女这个疯子绝对做得出来。
顾显宗铁青着脸,下令道:“蒲姨娘毒害孔姨娘,又意图谋害当家主母,即刻拖出去杖毙。”
在这个时代,丈夫有权处置犯错的妾室。
一条人命真不算什么。
蒲姨娘凄声叫骂不绝:“顾显宗,你这个懦夫,没本事的男人,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顾显宗气得让人堵住蒲姨娘的嘴,转身就踏出了厅堂。
“父亲,记得观刑,毕竟是你最宠爱的小妾。”顾九卿杀人不忘诛心。
呵,太子侧妃?让他难受,便拿小妾开个刀。
顾显宗脚下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余下人等,蒲姨娘院中的四名帮凶小厮丫鬟,割了舌发卖出去。至于胡大夫,梅兰,柳嬷嬷三名主要从犯,避人耳目,送到昭南院。”
顾九卿放下茶盅,起身走到顾桑身边,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往昭南院走去。
入了内院,顾九卿看着院中那棵粗壮威耸的槐花树,缓缓勾唇。
“春日将尽,快开花了,也该施肥了。”
顾桑仰头看着眼前枝繁叶茂的槐花树,瞳孔微微瞪大,眼眸余光悄悄往树根处瞄了瞄,顿时打了个寒战。
送到昭南院?
莫不是,以人为肥?
槐树属阴,平常的富贵人家相当忌讳,一般都不会在家宅种此树。
思及此,顾桑忍着心底毛骨悚然的感觉,问道:“大姐姐似乎很喜欢这棵槐花树?”
顾九卿看她一眼:“我亲手种的,自然喜欢。”
怪不得。
顾桑道:“可是,槐树似乎不合适种在内院。”
顾九卿淡声道:“有些人本不应该活着,却依然活在世上。”
幼年弱小之际,他的愿望竟是让整个大燕山河开遍白色槐花,白花漫天下,就好像在祭奠他枉死的亲人。
这样的自己,着实幼稚可笑。
现在的自己,会夺会抢会筹谋,他会亲手以大燕江山为祭,天下人皆要为之披麻戴孝。
*
顾明哲醒来听闻蒲姨娘被杖毙的噩耗,整个人备受打击,得知是顾显宗亲自下的令,甚至旁观了整个杖刑过程,直至蒲姨娘咽下最后一口气,顾明哲只觉得生父冷血无情,令人寒到了骨子里。
顾明哲强撑着处理蒲姨娘的后事,置办一口薄棺让其入土,以蒲姨娘做的恶,没有资格葬入顾家祖坟,顾明哲便在远离祖坟的地方买了块地,进行安葬。
“娘,我该怎么办,以后该如何在顾家自处?”
“娘,儿子当不当嫡子真的没关系,嫡庶就那么重要吗?”
娘是杀人凶手,他是杀人凶手的儿子,这个污点将一辈子跟随他。
三妹妹的生母被他的娘害死,嫡长姐的生母也差点被他的娘毒死,这教他如何面对家中姊妹?
顾明哲彷徨无依,满心迷茫,也不去国子监读书,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不出,拒见任何人。
顾显宗虽在顾九卿的威胁下旁观杖刑,但只要闭眼就想到蒲姨娘血肉模糊的模样,以及那双凄厉瞪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素来康健的身体愣是被折磨得病了一场。
顾府不了解事情全貌的仆婢婆子唏嘘不已,盛宠将近二十载的宠妾就这样被打死了,众人皆以为是顾显宗是为了给正妻和枉死的小妾讨公道,才会忍痛亲手处置蒲姨娘,也正家风。
熟知内情的顾显宗自然不可能到处嚷嚷,是受家中嫡长女逼迫所致,顾明哲沉浸在丧母和生母是个恶毒之人的双重打击中,整个人一蹶不振,连门都不愿出,自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分说事情始末。
顾九卿身边的人嘴巴皆是严实的,原本施氏也不知当日具体情况,还是顾桑将处置蒲姨娘的全过程详细告知,自也说了自己早就发现汤药异常暗中调查之事,只是远不如顾九卿应对快速,既在施氏这个母亲面前奉承了顾九卿,又不动声色为自己邀功。
当然,为了避免施氏眼中的清冷女儿塌房,言语用词,顾桑还是有所美化。
施氏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向来诸事不入心的女儿,竟会为了自己像父亲发难,也不敢相信当年的孔姨娘竟是被蒲姨娘毒害了去,甚至自己也差点命丧其手。
“桑桑,真是苦了你,好在坏人已经受到报应,只是晚了些。”施氏怜惜地摸摸顾桑的脑袋,为当年那个可怜的女子惋惜,也为自己的失察而自责。
施氏以为自己跟蒲姨娘的争斗从来都只在内宅,不论斗的如何,总归都是做了母亲的人,她从没想过对蒲姨娘真正的赶尽杀绝。
然而,蒲姨娘却早就暗藏杀心。
顾桑说:“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人要遵循善心而活,母亲心慈宽仁,不论是对桑桑,还是府中下人,这才能化险为夷躲过蒲姨娘的毒手。”
啊呸。
孔姨娘也是个柔弱善良的女子,但她可没有好报。
施氏对这些话,却是相当受用。
“如今你大姐姐与康王的婚事已退,但陛下似乎另有章程……”施氏面露忧愁,“算了,你大姐姐的婚事随缘吧。但你下月即将及笄,可以选选了。”
“母亲,我……”
怎么又提到她的亲事?她真不想成亲啊。
“我知道你想招婿上门,我们就按照招女婿的标准,为桑桑择选良婿。”说罢,施氏便吩咐许嬷嬷拿来一堆画像供其挑选。
顾桑看着琳琅满目的俊男图,眼睛有些花。
“桑桑这般好,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入顾家的门,好好挑选,郎婿的家世品貌性情皆记录在册。”
这都是施氏去岁为顾九卿精挑细选的适婚男子名册,剔除不适合顾桑的,剩下的皆是不错的议亲对象,不算低配了顾桑。
“按其嫡女招婿的规格,寻个良辰吉日,将桑桑记在我名下。”施氏又道,“至于顾明哲,且容后再论。”
施氏是不愿再见顾明哲,等他长成,焉知不会将杀母之仇算在顾九卿的头上?
但对于这个记在她名下的庶子,施氏暂未想到妥帖安置。
顾桑从画像堆里抬头,乖顺道:“不论桑桑是否在母亲名下,桑桑同大姐姐一样,都是母亲的女儿。”
施氏笑道:“既如此,你更该与你大姐姐享同等待遇。”
“待遇可同等,但是议亲之事暂时搁置。”
一道清磁的声线从珠帘传入,随之踏入一道高挑的白衣身影,单手抱腹,伤臂依旧悬吊脖间,却不影响他的气度风华,端的是一派清贵无双。
在顾九卿视线落至桌案时,顾桑悄悄地将手边的画像往外推了推。
没想成亲,但可以欣赏欣赏美男图吧。
顾九卿甫一出现,施氏极为高兴地招呼他上前坐,询问其伤势,关心吃食住行,又盘算着为昭南院添置物件等,经蒲姨娘之事,施氏知道顾九卿只是面冷心热,当她遭遇危机时,她的女儿堪比男儿,能真真切切将她护住。
不动声色换掉大夫,暗中调查蒲姨娘的奸计,敢越过孝道纲常向顾显宗责难,想到女儿所做之事,施氏心里十分熨帖,哪怕顾九卿依旧同以往一样,对她态度冷淡,施氏也浑然不在意。
女儿在意她的安危,这就已经足够。
顾九卿突然开口:“母亲,近日诸事烦忧,心情郁结,我想出京散散心。”
施氏惊问:“伤都没痊愈,你要出京去哪儿?”
“祖母年岁渐高,不如就去麓州散心,顺道探亲。”顾九卿看了一眼顾桑,说,“妹妹与我一起。”
顾家祖母非顾显宗生母,而是续弦的继祖母,一直跟随幼子在麓州生活。
探亲麓州,实则转道雍州?
这是要去找男主搞事业。
男女主双双离京,完全避开了康王和太子的权斗,等男女主崭露头角,燕京的权斗也该落下帷幕了。
顾桑瞄了一眼顾九卿的伤臂,还以为他要伤愈才启程,原本她还纠结如何让顾九卿带上她,现下他主动提出,倒省了麻烦。
顾桑立即点头:“我陪大姐姐同去,正好我也想见见祖母,从小到大还没见过呢。”
“荒唐!”
施氏坚决不同意,指指顾九卿的伤臂,又指指顾桑满手的疤痕:“尽胡闹,一个两个伤都没好透,老实在家中呆着。”
顾桑耷拢着脑袋,乖乖道:“好吧,我听母亲的。”
顾九卿却道:“明日启程!”
第二日,当顾桑同顾九卿一起坐在出京的马车上,看着后面坠着的四车货物和五名随行护卫,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在顾九卿不容商量的强硬态度之下,施氏反对无用,拗不过顾九卿,最后指使许嬷嬷整理了几大车衣物吃食,以及送给麓州那边的重礼,生怕路途遥远,饿了冷了她们两姐妹,又担心路上遇到悍匪,恨不得让顾九卿将全府的护卫都带上,但顾九卿没有同意,只带了陌花陌上和昭南院的五名护卫。
顾桑则只带了伺候衣食起居的梅沁,秋葵留在府中。
毕竟,梅沁是顾九卿的人,带着更方便些。
离开燕京不过一天,朝堂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远在千里之外的齐王司马贤突然上书讨伐吴国舅,指控吴国舅狂悖嚣张,目无法纪朝纲,竟敢暗杀皇亲。
司马贤就藩地在靠近岭南的柳州,本该半月的行程,因为路上数次遭遇暗杀,一路躲躲藏藏,险象环生,于这月初方才抵达柳州。
紧接着,又派人马不停蹄地将告状的折子呈递魏文帝,连带几名被擒获自戕的刺客的尸首以及相关证据,一并送往燕京。
齐王状告太子母族,顿时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与此同时,在诏狱求生不能求死无门的、那名掳劫华贵妃和顾九卿的为首贼寇也有了招供的迹象,大有指向中宫皇后之势。
吴国舅垂死病中惊坐起,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让家丁将他抬到魏文帝面前。
在魏文帝将证据甩到吴国舅脸上后,吴国舅也不再狡辩,径直承认了指派杀手暗杀齐王之事,也承认了挟持华贵妃和顾九卿的罪名。
“老臣只是……想替太子殿下扫清……觊觎储君之位的障碍,鬼祟小人何其多,太子防不胜防,是老臣行差就错。”吴国舅一边涕泪滂沱,一边剧烈咳嗽道,“老臣……甘愿认罪伏法,请陛下不要……不要迁怒太子和皇后,他们与此事无关,皆是老臣……一人之……过错!”
“陛下!一人之……过错啊。”
吴国舅瞪大眼睛,死死地朝魏文帝伸出一只手,咽下最后一口气。
吴皇后听闻吴国舅替她顶罪的消息,登时瘫倒在贵妃榻上,心中难受至极。
“兄长!”
太子死死地握紧拳头,满目不解,想不通国舅为何非要杀齐王。
司马贤不过一个残废,对他有何威胁?
第 75 章
出了燕京城, 沿途风景无限好。
远离城池州县,官道两岸绿树成荫,鸟语花香, 山间田野一片绿意盎然,到处都透露着生机勃勃。田野间朴实的村民头顶烈日劳作忙碌, 待到夕阳日落,三三两两扛着锄头有说有笑归家。
风光虽好,但出行太遭罪了。
去年冬日随顾九卿去新乌镇找方诸,不过几日的路程,颠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屁/股也疼。这回前往麓州,实则问道雍州,路途愈加遥远, 翻山越岭,以马车目前的行进速度,约莫半月才堪堪抵达。
屁/股墩子怕是要废了。
然而,顾九卿似乎并不急于去雍州,甚至有意减缓马车速度,颇有闲情逸致赏山赏水,倒真像是游玩散心。
时值五月末,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车厢封闭空间狭隘, 顾桑穿着绵薄的春衫襦裙,闷得有些出汗,时不时推开车窗,通风透气。反观顾九卿穿衣是她两倍厚度, 身上依然清爽干净,面上半点汗渍都无。
女主体内的寒毒有解暑降热之奇效, 至少酷暑时节,不怕热。
担心顾九卿受凉不能长久吹风,顾桑只能一会儿开窗,一会儿关窗,感觉车厢内清爽舒凉便关窗,等再次感觉闷热又开窗,如此反复,心情颇有些郁郁。
顾九卿姿态悠闲地靠坐车壁,端起茶盅,品茗饮茶,任她折腾不发一言。
顾桑更抑郁了。
顾九卿慢悠悠地转动茶盅,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像是不知其真正抑郁缘由,而是语带轻嘲:“劳妹妹随我出京散心,搅合了妹妹议亲之事,可是失望了?”
顾桑不悦地嘟了嘟嘴:“大姐姐可真会挖苦人,当着母亲的面,我应承随你一道离京,何尝不是变相抗议母亲逼亲之举。”
就这儿,女主心里还不得应,还想她怎么做,真要她投怀送抱表决心啊。
呵呵哒。
顾桑内心诽谤不已,但面上却未曾显露过多情绪。
若非此趟雍州行,女主将遭遇真正的生死大关,她巴不得留在燕京城,过清闲日子。
“瞧着妹妹面色不舒,还以为是惦记着燕京城的繁华郎君?”
顾九卿眼前不经意掠过少年策马救顾桑的画面,绝境之下的誓死相救,最是震撼心弦,焉能真正无动于衷。
哼。
不就是瞄了几眼美男图像么?
车厢内闷热不已,顾桑心里愈发燥的慌,她忍不住有意气顾九卿:“燕京郎君虽好,但也要能入了大姐姐的眼,不如大姐姐以后给我挑个好的,让大姐姐满意的郎君,我自也是满意的。”
“我满意的,你便满意?”顾九卿低吟。
顾桑仰起小脸:“自然。”
顾九卿深深地盯着她,眼底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挑好了。”
“挑好了?”顾桑愣住,“谁啊?”
顾九卿伸手摸摸顾桑的脑袋,揉了揉她的乌黑长发,一字一顿道:“待我大业成,我便将挑好的郎君送到妹妹面前,可好?”
看着顾九卿那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眸,顾桑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有些理解不了顾九卿的意思。
这是女主第一次这般直白的将野心展露在她面前,所谓的大业成,以及女主的复仇与权欲,她早就知晓。但是,女主要给她选郎君,是什么意思啊?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女主不是真想跟她谈情说爱,只是戏耍她。
这么一想,女主果然腹黑。
顾桑受其女帝剧情禁锢思想,怎么都联系不到女主所谓的郎君就是他自己。
顾九卿看着她几经变化的脸色,状似无奈地摇头。
有时聪明,有时蠢笨如牛。
算了,看她纠结懵困,也挺有意思。
顾桑扭头看了看方才被自己关上的车窗,拿起帕子给自己扇了扇风:“大姐姐,我想换一辆马车。我身子怕热,而你身子畏寒,我想一直开窗通风纳凉,可又担心因我之过失,导致大姐姐寒凉入体,诱使……可就是我的罪过了,我定要自责死的。”
独占一辆马车,便可四仰八叉地躺着睡觉,完全不必顾及自己在女主面前的形象。现在乘坐的这俩马车虽不算小,但也绝对算不上宽敞,车内摆放着小几茶具等物什,以及零嘴儿糕点,再加上她和顾九卿两个大活人,着实是有些打挤。
尤其,顾九卿身量比她高,占的地方比她多多了。
最重要的是,女主不止擅长玩弄他人心,也擅长搞她的心态。
她想静一静。
顾九卿斜眼睨向她,随手拿起小几上的纯白披风穿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捋了捋披风上的兜帽,随即戴在头上:“热,便开窗。”
顾桑:“……”
这是不同意换马车了。
“其余马车携带之物甚多,换了也未必舒适。”顾九卿说罢,阖上眼睛,“如果觉得无聊,可以读话本子消磨时间。”
读、读话本子?
看就行了,为何要读出声?
想到顾九卿寒毒发作她给他读话本子的那一幕,顾桑立即回味过来。
原来是顾九卿无聊,想让她给他读话本子解闷。
顾桑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果子蜜水。
她抿了一口,说道:“喉咙好干,有些不舒服。”
顾九卿轻哂一声,没有揭破她的小把戏。
车内陡然寂静。
顾桑一边小口喝水,一边偷看顾九卿。
一身似雪白衣衬的他如天上月,松间融融白雪,面容清雅冶丽,满头墨发尽数藏于纯白兜帽,他阖眼闭目,恍似将所有锋芒收敛。
这样的顾九卿,看着就是个无害的绝色大美人。
看着看着,顾桑心里莫名升起一团火热,只觉幽闭的车厢内愈发让人发热了。
她忍不住抬手推窗,一股清爽的凉风拂面顿时激得她一个机灵,眼眸余光瞥了一眼顾九卿,下意识抬手开窗。
一只寒凉无温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上,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仰头看向顾九卿,他也正低头看她,二人视线撞了个正着,顾九卿掀了掀唇:“开着吧,我无事。”
顾桑杏眸溜圆:“真的没事吗?”
“嗯。”顾九卿颔首。
似想到什么,顾桑又问:“大姐姐落崖坠入暗流,当时也没事吗?”
“妹妹似乎比以往更关心我了。”顾九卿看着她,眸色晦暗,“我没有落入暗流,自然无碍。”
顾桑惊讶得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那可是万丈深渊,怎么会?”
顾九卿说:“我也没坠崖,悬崖上面无人后,我便从峭壁上来了。”
当日是夜晚,视线本就受限,顾九卿掉下去一段距离便抓住了峭壁上嶙峋的石头,将身体紧贴峭壁,躲过崖上人查探的视线,待上面搜寻的御林军离去,趁着夜半无人爬上悬崖,自然也就没有诱发寒毒。
“救大姐姐的渔民夫妇呢?”
“不过无中生有。”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顾桑眯了眯眼。
还以为女主真的坠崖了?一切果然都只是女主设的局。
女主对自己还真是狠,万一真落下去了,也不怕摔死。不过,顾九卿是女主,想来摔不死他。
顾九卿看她一眼:“我知你想什么,不是我。”
不是女主?
顾桑目露疑惑。
陌花骑马至车旁,看了一眼车窗上交叠的两只手:“主子,京中来信。”
顾桑敏锐地察觉到陌花的目光,这才发现顾九卿的手仍放在她手背上,顿时将手抽出。
说他戏耍她吧?可这动作……似乎又不像。
嗐,真烦。
顾九卿抬手接信。
顾桑不禁抬眸多看了一眼陌花,谁能想到身居内宅的一等女婢并非普通丫鬟,而是身怀绝技,擅骑马,更擅武。
“呵。”
一声讥诮入耳。
顾桑收敛思绪,转头凑到顾九卿身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信上的内容。
有关齐王告发吴国舅行刺以及春猎劫掳事件后续,皆是吴国舅所犯。
吴国舅刺杀齐王之事,顾桑早已从顾九卿的情报网中窥探过事情始末,齐王告发是早晚的事,并不意外。
只是——
吴国舅挟持顾九卿和华贵妃让康王二选一,似乎不符合其行事手段。
吴国舅卧病在床,竟还能派人暗杀齐王一个腿残之人,真要对付康王,应该也是直接将顾九卿和华贵妃除掉,哪里用得着玩二选一的把戏。
顾桑睁大眼睛,仔细审看密信。
为首贼寇疑似指向中宫……
“是皇后?”
原来是吴皇后啊,她还以为是女主自己呢。
吴皇后做此局定是存了让顾九卿和华贵妃只活一个的想法,不管康王如何选择,都是悔恨终生的选择。只是,吴皇后没想到顾九卿竟是个意外,没死成不说,甚至被女主将计就计,刺激康王退了婚。
毕竟,女主的选择从来都不是康王,而是男主。
康王没有选择女主,女主也没选择过他,真要论起来,谁都没有对不起谁一说。
*
马车行驶三五日,错过了打尖的客栈。
一行人不得不露宿荒郊野外。
陌上带着两名护卫巡视一圈,寻了处背靠土坡避风的地方,整顿车马。
陌花则带上两名护卫捡柴取水。
然后,安锅搭灶,生火煮饭。
毕竟,以顾九卿的体质,必须得吃热汤饭食。
简单用过膳,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顾桑抬头看天,空中隐有几颗星子点缀。
梅沁取出一件水蓝色披风给她披上:“姑娘,山间夜晚凉些,不比白日热,还是穿件披风,莫要着凉。”
“好。”
顾桑点头,抬手拢了拢衣襟,转身找顾九卿,却发现他不见了。
“咦,大姐姐呢?”
顾桑动了动唇,正要询问陌花,陌花却主动过来告知:“三姑娘,主子消食去了,不必寻。”
“消食?正好我吃的也有点撑,陪大姐姐一起消食。”顾桑边走边问,“大姐姐往哪边走的?”
“……真的不必”陌花一把拉住顾桑,指了指肚腹的位置,“主子他是……”
“哦,懂了。”顾桑作恍然大悟状,“如厕。”
下一刻,又面露不解。
“可是,马车里有恭桶啊。”
出门在外,治安堪忧,又是姑娘家,吃喝拉撒中的吃喝两样容易解决,野外解决拉撒便具备一定危险性。施氏考虑甚为周全,避免她们没能及时找到下榻的客栈,便将女子方便等物一并备上。
顾桑担心被虫蚁毒蛇咬屁/股,才不会傻到钻草丛。
不过,顾九卿想来应该没事,毕竟毒蛇见了他也只有逃命的份。
第 76 章
星子微弱的光芒洒落树影间, 光线昏淡朦胧,隐约可见一道颀长的白衣身影立于树下,随之响起一阵淅淅沥沥不合时宜的声音。
不远处, 两个行踪鬼祟的猥/琐男人趁着夜色偷摸朝着白衣美人靠近。
一人拿麻袋,一人拿绳索。
两男人是一对样貌相似的兄弟, 是当地村子里的恶霸,干的就是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勾当,近日被官兵穷追猛打,不得不投靠附近山头的山寨王寻求保护。山寨王白日里便发现这行车马的行迹,远观辎重, 必是携带大量财物,且是如花女眷出行,如果将其打劫, 必是财色双收。
只是不知这队车马的实力如何,便派了新上山的两兄弟查探虚实。
这不就碰见了落单的顾九卿。
如果将此等绝色美人抓回山寨,那可是立了大功,也是他们兄弟最好的投名状,山寨王也是个极其好色的人。
只是——
两兄弟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声音,不禁大感困惑。
美人在干什么?
这……这怎么像在撒尿?
然而,美人却是站立的姿态,怎么跟他们大老爷们一样?
水声停, 美人转身,两兄弟顿时呆若木鸡,就差流口水了。
果真是货真价实的大美人。
两兄弟两眼发光,拿起麻袋就生扑了过去。
“找死。”顾九卿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下一刻, 两兄弟只感觉脖子一阵剧痛袭来,上面赫然出现了一道细若针线的横长伤口,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被割破了喉咙。
两兄弟惊恐无比,气绝身亡之际,隐约看见美人指尖缠绕着一圈若隐若现的金丝线。
就是被这玩意儿夺了性命?
*
“大姐姐,你回来了。”
顾桑趴在车窗,笑眯眯地朝从草丛间走出来的顾九卿招手,待顾九卿走到马车旁顿足,她眉眼弯弯地仔细打量他,并没发现那张雌雄难辨的俊美脸庞有任何野蚊虫叮咬的痕迹,依旧白皙光滑。
莫不是……
她的目光顺势下移,落在顾九卿臀部。
顾九卿脸色一黑:“看什么?”
“大姐姐没碰到蛇虫鼠蚁?”
“没有,只是碰见了两条居心叵测的毒蛇,被我杀了。”
顾桑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颇为好心地提醒道:“我知道大姐姐身手不俗,但现下时节野草疯长,最是容易滋生蚊虫鼠蚁,毒蛇伺机草丛,像毒蛇老鼠这种动静大的,大姐姐能够立即察觉快速将其除之,可是蚊虫这类个头小的害虫,大姐姐未必能第一时间察觉,被蛰了可就难受了。为了避免遭受不必要的罪,大姐姐就不要独身去野外解决。”
“都是姑娘,人有三急,在外就莫要太过讲究。”
顾九卿初时没听懂顾桑说的什么,待到听到最后总算回味过来,俊脸顿时青黑交加。
这是提醒他,小心被虫子咬屁/股?
姑娘家才会蹲着,他又不是。
眼前小姑娘分明一副事事为他着想的模样,他却有一种突然想打她的冲动。
顾九卿用力攥紧拳头,倒底是忍住了。
长腿一跨,顾九卿弯腰钻入马车,取出早就备好的锦被,老僧入定般靠在车壁,顺势闭上了眼睛。
“睡觉,明日还要赶路。”
顾桑看了看旁边铺好被褥的矮榻,又看了看闭目入睡的顾九卿:“我皮糙肉厚,要不还是大姐姐睡榻……”
“闭嘴,聒噪。”顾九卿不耐道。
“哦。”
顾桑揉了揉鼻子,心安理得地躺在软软的矮榻上,拉起薄毯盖上,闭眼睡觉。
好心提醒,还对她臭脸,真是好心没好报。
不过,将软榻让给她了,也是有回报的。
“好困。”顾桑嘟囔了一声,渐渐进入梦乡。
听得耳边渐起的娇鼾声,顾九卿睁眼看着她,目光略显一言难尽,也带着一丝复杂。
半晌,顾九卿抬手推窗,将陌上唤至车旁,低声吩咐了句什么,方才重新关上车窗。
……
“刘老大,刘老二,怎么还没回来?”一个膀大腰圆眉骨纵横着一道可怖刀疤的黑脸汉子,粗声粗气地吼道,“半夜三更,畜生都睡熟了,两个废物竟还没滚回来。”
一个贼眉鼠目的瘦黑男人,上前说道:“老大,那两兄弟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平时偷鸡摸狗横行乡里,欺负欺负老实巴结的村里人,还有那狗胆子,真要他们跟我们干那杀人越货掉脑袋的勾当,估计没那个熊心豹子胆,这会儿说不定早就跑了。”
刀疤黑脸汉子是山寨的大王,名雷豹子,天生有一把子大力气,几十斤的重锤单手便可拎起,早年霸占邻家嫂子杀其丈夫父母,犯下累累命案,索性占山为王,成为方圆几百里排得上名号的悍匪之一。
这些年,没少劫掠过往行商富户。
当地官兵多次上山剿匪,奈何雷豹子的豹寨盘踞祁县虎豹山、依托特殊的地理优势,占据高山峻石之利,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官府屡次无功而返。
雷豹子就此有恃无恐,行事越发嚣张狠辣,许多商富人家不得不途径此处,便会留下买路钱或提前从人市买几个貌美婢子献上,方可顺利借道。要么就是雇镖局,但免不了血雨腥风。
长此以往,携带巨款财物的富贵人家宁愿绕道走水路,也不愿打此经过,这就导致雷豹子已经许久未曾打劫到肥羊。
想到几大车的财物和美貌女眷,雷豹子心痒难赖,怎甘心轻易放过到嘴的肥肉,一把操起脚边的铁锤。
“操家伙!老子今天带兄弟们开开荤。”
“迷药也给老子整上,万一遇上烈性娘们儿,就给老子药翻绑回来。”越是出身好的富贵娘们儿,性子越烈,宁愿咬舌子也不愿陪兄弟伙们玩玩。
整个豹寨有将近五十余人悍匪,但凶悍能打的不足二十余人,其实二十多人都是打架不太厉害,但也是穷凶极恶之徒,无恶不作。
雷豹子为了壮大豹寨,自然是多多吸收恶徒,威慑周围意图吞并他的匪寨。
雷豹子确保万无一失,将能打的二十余人全部带下山。
瘦黑男人是豹寨的二当家林老虎,转了转鼠目:“老大,这伙肥羊的护卫好像并不多,用不着带这么多人。”
雷豹子挥了挥铁锤,杀气腾腾道:“就在老子虎豹山脚下,怕个锤子,正好让兄弟们活动活动筋骨。”
一伙凶神恶煞的悍匪直冲山脚。
马车旁的几处火堆燃的正旺,柴火霹雳吧啦地滋滋作响。
梅沁坐在暖和的火堆旁,脑袋枕在膝盖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睁了睁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两个满眼冒着淫/欲的丑陋男人,正兴奋地盯着她。
男人伸手去摸梅沁的脸:“嘿嘿,赚了赚了,丫鬟都这么好看……”
“啊!”一声尖叫溢出喉咙。
惊叫声未落,一声惨叫霎时响起。
原本伸向梅沁的手被横空而来的利剑生生削断,执剑人乃陌花。
梅沁惊愕地看着眼前恍若变了个人似的陌花,惊得鲜血溅到脸上而不自知。
梅沁听命顾九卿行事,一开始是向昭南院汇报施氏的行踪,而后是汇报顾桑的日常,但她从没想过大姑娘身边的陌花竟是绝顶高手。
“愣着干什么,躲起来。”陌花反手杀掉另一个土匪,呵斥道。
悍匪从四面八方冲杀了过来。
梅沁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好在脑子灵光,快速冲到被陌上护着的马车跟前,一骨碌爬到了车轱辘底下。
主子的马车定是最安全之地。
雷豹子大力挥舞着铁锤,却被一个青衣护卫用剑死死压制住,平日引以为傲的铁锤竟在其剑下发挥不到任何作用,基本等同被人压着打。就这样,眼前的青衣护卫还能反手斩杀来助他的小喽啰。
实力何其恐怖。
雷豹子彻底慌了。
难怪只带几名护卫就敢出门,每个护卫皆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林老虎挥着双刀,被杀得哭爹喊娘,全无招架之力:“老大,快撤!”
雷豹子也想撤,但撤不了。
“狗娘养的,这些人太可怕了,兄弟们快死光了。”
“操,还他娘的有弓弩!”
雷豹子刚骂了一句,一支利箭就射中了他的腿,紧接着就被青衣护卫当胸刺了一剑。
马车外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顾桑自然被吵醒了。她躲在马车里,顺着车窗的缝隙偷偷地往外瞧,不仅悍匪大受震撼,就是她的小心肝也受不了啊。
谁能想到昭南院的普通护卫皆是一等一的绝顶高手,个个都是深藏不露,凶残如斯。
瞧那斩杀人的手段,真是干净利落。
陌上、陌花亦如是。
但凡靠近马车的悍匪,眨眼间就成了刀下亡魂,被陌上削了首;陌花则近身与悍匪搏杀,眼神冷锐,闪着欲欲兴奋的光芒。
顾桑知道女主手底下的人都不简单,可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的另一面……
竟是恐怖如斯。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属下。
顾九卿对这场针对悍匪的杀戮不感兴趣,只满脸兴味地看着顾桑,看着她欣赏外面的腥风血雨,看着她惊愕的表情,唯独没有害怕。
是个胆大的,也是个黑心的。
他道:“妹妹不害怕?”
顾桑收回目光,回眸道:“如果大姐姐的人打不过这伙恶徒,我才应该感觉害怕。”
这群满脸凶气的悍匪明显就是冲着财物和她们而来,她不会单纯的认为,貌美的姑娘落入虎狼窝能有什么好下场,如果给个痛快倒也罢了,怕的是被凌/凌辱折磨而死。
原身曾经将顾九卿弄到匪寨,存的就是这种恶毒心思。
脑子里灵光乍现,顾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顾九卿莫不是算计着路程,故意引悍匪下山劫掠?
“大姐姐神机妙算,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被悍匪盯上了?”
顾九卿看了一眼马车外接近尾声的战况,面无表情道:“自寻死路,我有何办法?”
第 77 章
雷豹子身上被戳了四五个血窟窿, 半死不活地倒在泥地上,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豹寨弟兄们的尸体, 哪怕是放下刀斧求饶的悍匪亦没给他们活路,甚至朝堂都给过他们招安的机会, 这行人却不给他们投降的机会。
剿匪的官兵们都败在他们手下,最后却折在自家山脚下,心里那个悔啊。没想到碰上了硬茬子,早就知道就该派两个得力的手下探路……
雷豹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去无回的刘家兄弟也可能是遭了毒手, 才没有回寨报信。
林老虎见雷豹子在这行人手上都讨不到半点好,惊惧万状地拖着被斩断的腿躲在尸体堆里,铺天盖地的恐惧掩住了断腿剧痛。林老虎闭着眼睛在死人堆里疯狂求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显灵, 此次我林老虎侥幸保住一条烂命,保证后半辈子放下屠刀,改信佛祖,一定给佛祖菩萨多添香火钱。
菩萨救我林老虎,佛祖救我林老虎。
求求你们了,一定要显灵啊。
噗。
胸膛传来一阵剧痛,林老虎惊恐地睁大眼睛。
“装死?没门儿。”
陌花反手将剑刺入林老虎的胸膛,手握住剑柄慢慢搅动两圈, 确定再无生机,便毫不犹豫地拔剑,顺势将鲜血淋/漓的剑刃蹭在悍匪衣服上擦干血迹,方收剑归鞘。
悍匪尽数奸灭。
“除了几名匪首, 全部就地焚尸,并通知当地县丞。”一道清磁淡漠的声音从马车传出。
下令的是一名女子, 单听声音便可以想象此女必是国色倾城。
雷豹子拼尽最后一口气,艰难地转动脑袋死死地朝马车望去,牛大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想要看看马车的主人长得何等模样,更想知道灭了他们豹寨的女子是谁。
马车突然行驶起来,往远处的官道而去。
雷豹子的目光死死地跟随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不甘心地咽气身亡,至死都没看清美人的模样,更不知自己死于何人之手。
晨光熹微,天际泛起鱼肚白。
远离了血腥之地,顾桑总算觉得空气瞬间清晰了,空气中漫延的刺鼻血腥尸味也随之消散。
这是顾桑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恐怖的杀戮场面,原本以为她穿书不久经历的女主亲手杀人事件已经够吓人了,比起今日这一幕,真是小巫见大巫。
要说心里不怕、不犯嘀咕,都是假的。
但所杀皆是作恶多端之人,被他们祸害的无辜百姓不知凡几,不值得同情,反该抚掌道一声,活该!
当顾桑听过顾九卿说起这伙悍匪的来历与所做之恶,心里最后一点子不适完全消散了。
悍匪未曾将他人当做人,也勿怪女主不将他们当人。
“此行麓州,沿途盘踞山头的悍匪众多,此举可杀一儆百。”顾九卿看了一眼顾桑,幽幽道,“若非时间不允许,我倒是想肃清一路匪祸,这些糟心烂玩意儿,活着有何意义。”
顾桑愣了愣,不吝夸赞:“大姐姐深明大义,胸有丘壑,也有百姓,百姓们有大姐姐这样为他们着想请命之人,必是百姓之福。”
顾九卿扯了扯唇角。
他可没有父兄那般大义。
顾桑眼眸微动。
原剧情中,男主奉命前往雍州,女主明面上是去麓州探亲,但实际上出了燕京城,男主就与女主‘巧遇’同行,两人一道去了雍州。
男主顾虑陆路悍匪横行,恐伤害到女主,便走的是水路商船。路上曾遇到过一伙水匪,但商船主人是个比较有能力的人,最后化险为夷,一路有惊无险地顺利抵达目的地。
远离燕京的是非,男女主感情可谓急速升温,在男主和女主共同解决雍州的危机后,男主不仅被封为秦王,还抱得了美人归。女主为护男主差点命丧雍州,且应对雍州危机有功,所做之事皆是有利雍州民生为百姓大为称道,魏文帝便顺应民意,做主为他们二人下旨赐婚,女主正式成为秦王妃。
如今,因剧情线发生变化,诸如赐婚康王,至春猎遇险,到康王退婚,男女主根本没机会同行。
女主选择走陆路,自然不可避免要遇上悍匪。
如果女主选择走水路,应该同原剧情一样不会遇上这伙凶残的悍匪?然而,女主是故意为之,否则也没必要通知当地县令。
试想,为祸一方的悍匪尽数被女主除之,必定深受百姓爱戴,不需要自己为自己声名造势,百姓必会广而告之,在民间的威望也开始渐渐积累了。
女主居于燕京,其名声多以美貌和才情为重,这两样有利于选个高规格的夫家借势,但其实对百姓的真正需求来说,只是一则无关紧要的谈姿。
顶多饭后闲暇之余,感慨两句,燕京顾家嫡长女何等貌美,何等有才华云云。
不论顾氏嫡长女如何令人惊艳,跟百姓有何关系,又不是他们能够肖想的人物。
百姓关心的始终是自己穿衣吃饭,是否能安居乐业。
她记得,肃清匪祸,好像也是女主当上女帝后的一项重要政绩,百姓们甚至不管皇位上的是男是女,只要是有利于百姓安稳生活的皇帝,哪怕是女皇帝,自也不会揭竿而起。
古往今来的农民起义,都是朝廷腐败,皇帝昏聩无能,被逼的吃不饱饭,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起义推翻暴政。
其实,女主骨子里哪怕是个狠辣之人,但对百姓始终都是仁慈的。
*
何县令得到消息,带着官兵匆匆赶到虎豹山脚下,现场可谓触目惊心,一片狼藉。
鲜血将土壤染红了,到处都是烧焦的尸骨残骸,焚烧尸体的火尚未熄灭,空气里漂浮着尸油的焦臭味以及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极其恶心难闻。
何县令及一众官兵差点熏吐了。
地上还有几具尸首,其中一具满身血窟窿的是豹寨的悍匪头子雷豹子,另外四具尸体是雷豹子的亲信,也是雷豹子拜把子的兄弟,分别是二三四五四位当家头目。
恶贯满盈的悍匪,就这样死了。
众人不可谓不震惊。
豹寨留守的小喽啰知道下山抢劫的人全死了,全都犹如惊弓之鸟,纷纷做鸟兽散,逃离了豹寨。
令何县令头疼的悍匪就这样被人轻易解决,何县令看着满地的尸首,有些反应过来。
天刚蒙蒙亮之际,何县令尚在被窝里睡觉,就被有客来访的消息惊醒。
何县令有起床气,直接让管家将人赶走,结果管家说,来人是工部侍郎顾打人嫡女的护卫,他家主子突遇悍匪劫掠,为民除害,亦是为保自己,现已将其全部诛杀,请县令大人前往事发地处理后续事宜。
何县令当时惊得从床上跳起来,立马点齐官兵赶至现场,见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让人又震撼又惊惧的场景。
至于顾家的车马护卫,早已不见踪迹。
随行的林师爷见何县令震惊得说不出话,眼珠一转,上前恭贺道:“大人,小的祝贺大人剿匪成功,大人在祁县多年,该往上升一升了。”
何县令转头看向林师爷:“你让我做这种抢夺他人功劳的卑劣事?”
林师爷谄媚道:“不是抢夺,是送上门的机会。”
何县令道:“林师爷,你可知杀了这伙悍匪的是何人?”
林师爷不以为意道:“不过是一个内宅女子的家宅护卫,女子最怕同悍匪搅合在一起有辱清闺名誉,尤其是顾家嫡长女这种官家女子,更怕惹得一身腥,就算大人将功劳揽于自身,她也不会到处乱说。”
何县令的确想升官,做梦都想升官,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如果当真害怕有损女子名声,杀了悍匪就该悄然离去。可是,却自报家门,让他过来处置。
这就说明,此女不怕同悍匪牵扯在一起。
如果他真的将功劳据为己有……
何县令看了一眼雷豹子惨不忍睹的尸体,猛地打了个寒颤,高声道:“不可,本官岂是如此卑鄙之人,断然不可。”
何县令警告性地看了一眼林师爷:“此事,休要再提!”
……
以雷豹子为首的豹寨悍匪被歼灭的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在祁县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这伙毒蝎祸害压榨已久的百姓们纷纷拍手称快,尤其是世代生活在虎豹山附近的村民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没能力搬家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被悍匪荼毒过,家中有女儿的更是惨上加惨。
为首的悍匪死绝,剩下不足为据的小喽啰被官府下了通缉令追杀。
村民们至此得以见光明,总算不必每日担惊受怕,也不必诞下女婴就将其送走或者溺毙。
当地官兵剿匪无能,让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听说灭了悍匪的人是来自燕京城的贵女,雷豹子等悍匪劫持到了这位贵女头上,不止要打劫财物还要抢人,贵女哪儿受得了如此欺辱,扬言要替天行道,遂命护卫拼死抵抗誓要反杀这伙作恶多端的杂碎,没想到平日面对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耀武扬威的恶徒,在贵女的护卫手下,竟是不堪一击,反成了弱鸡。
百姓们没想到让他们摆脱欺凌的不是官兵,而是一位远行探亲的贵女。
贵女顾九卿的名字跃然成为百姓嘴里的传奇。
至于死相极惨的悍匪,百姓们则觉得死的越惨,越是大快人心,谁都没往残忍上面联想。毕竟,这伙悍匪行事才是真的天怒人怨,惨绝人寰。
护卫忠心护主,对敌人仁慈,就是置自己的主子于危险。
至于焚尸之举,则是贵女为了避免在当地引起疫症,恐危及百姓。
“要我说啊,姑娘家倒底还是心善,是我的话,非将其大卸八块不可。”
杜乘风隐匿在人群中,做书生摸样打扮,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面带愤怒地引导舆论,力求将顾九卿留下的不利影响全部消除。
对于引导言论,杜乘风可谓驾轻就熟,手到拈来。
一语落,激得众人越发义愤填膺。
“就是,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被祸害的姑娘何其悲惨,就该剁了子孙根,让这帮子猪狗不如的畜生下辈子投胎做太监。”
“呸,还做太监,干脆下辈子投胎做畜生,任人欺凌吃其血肉。”
“……”
雷豹子被灭的消息由祁县传开,不只当地震动,就连远离祈县的其他匪寨全是大为震惧,颇有些闻风丧胆之味。毕竟,匪寨之间消息互通,谁不知道雷豹子的凶悍杀名。
随之越传越远的,还有顾九卿的名字。
顾桑自然耳听了一路顾九卿灭恶匪的传奇事迹,其传播速度比之车马行驶速度更快,顾桑不禁有些困惑。
古代不是交通不发达,消息闭塞吗?怎么传的如此之快?
马车进入青崖山地界,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老大老大,来货了!除了前面一辆坐人的马车,后面几辆全都是货物。”
盘踞青崖山的悍匪头子扛起斧头:“弟兄们,走,去收买路钱。”
“老大老大,还有貌美如花的女眷!”
悍匪头子色眯眯地摸了摸下巴:“如花、女眷?”
“对啊,小的用千里望看见了,特别漂亮的小娘子……”
悍匪头子一边兴奋地点人,一边问道:“带了多少护卫家丁?”
“不多,五个,还不够小的们塞牙缝。”
“五、五个?”悍匪头子惊得手一抖,手里的斧头哐当砸到脚,痛得他跳脚嗷嗷吼,“都给老子猫在窝里,让他们走。”
灭了雷豹子的一行人,好像就是五个青衣护卫,随行护卫女眷出行。
自己可是连雷豹子都打不过。
第 78 章
且说燕京这边, 经过民间口口加工过的‘顾九卿反杀悍匪’之事传回后,大街小巷都沸腾了。
康王退婚的昏头举动,着实被燕京百姓骂惨了, 原本已有被吴国舅刺杀残疾齐王的事掩下去的趋势,而今因顾九卿灭匪事件, 再次成为百姓们口诛笔伐的对象,又被拉出来鞭斥。
“康王有眼无珠,连顾九卿这种果敢有担当有魄力的女子都能抛弃,简直就是瞎了眼。”
“听说康王退婚是怕委屈了北嘉郡主,哎, 北嘉郡主什么德性,成亲后怕是够康王喝一壶的,真是丢了珍珠捡鱼目, 说他瞎眼还真是没错。”
“谁说不是呢,明眼人都知道,北嘉郡主和顾九卿该选谁,谁才是宜家宜室的贤妻?偏偏康王昏了头,非要选择嚣张跋扈的郡主。”
“听说北嘉郡主去岁被人牙子卖入青楼,也不知是真是假……”
流言猛如虎。
坊间百姓茶余饭后之闲暇,最擅长捕风捉影拼凑出自以为是的真相与缘由,百姓们对皇族权斗不感兴趣, 无人相信康王是因为太过深情才会退婚,就连北嘉郡主听多了坊间风言风语,也生出康王是为了她退婚的错觉。
北嘉郡主尚沉浸在康王为自己退婚的惊喜中,转眼就听闻顾九卿灭匪的英勇事迹, 甚至拿她和顾九卿做对比,讽刺康王丢了顾九卿这颗明珠却捡了她这颗烂鱼目, 北嘉郡主登时被刺激得大发脾气,拿起鞭子就要冲到大街上打砸乱嚼舌根的人。
“可恶!本郡主非撕了这群贱民的嘴,顾九卿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被骁哥哥退了婚的弃妇,她有何好得意的?不就是杀了几个土匪,有什么了不起。”
“指不定早就被悍匪辱了清白!”
北嘉郡主红着眼就往府外冲去,却被一群侍卫阻拦住。
“郡主,夫人有令,让您在府中静养。”
北嘉郡主被承显侯夫人强制拘在府中,上月春猎也没让她去,已经被关了几个月,连门都没出过,北嘉郡主早就被憋疯了。
北嘉郡主一鞭子狠狠甩在为首侍卫身上,柳眉倒立,怒红了眼道:“下贱东西,滚开!这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贱民,都欺负到本郡主头上,你们不帮本郡主出气就算了,竟还敢拦本郡主?”
侍卫面色扭曲了一瞬,随即恭敬道:“郡主息怒,属下们都是奉命行事。”
“滚!”
“都让开,让她出去。”承显侯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冷声道,“康王连顾九卿的婚都能退,难道还不能退你的婚?”
北嘉郡主尖声叫道:“不可能,骁哥哥是为了我才退了顾九卿的婚。”
承显侯夫人气得冷笑连连:“还真是魔怔了,百姓们胡乱编排的话,你也信?母亲是拼着同陛下的情分以及你父亲的救驾之功,陛下才勉强同意将你许配给康王,康王如今顾不上你,你非要在他跟前找存在感,让他有借口退你的婚,请便!”
“但是,婚事作没了,就算你要死要活,母亲也无能为力了。”
承显侯夫人扬手撤掉府中侍卫,任由门户敞开,但北嘉郡主却退缩了,怎么都不敢踏出去一步。
“明欢,你对康王的痴心苦恋就是套在你脖子上的无形枷锁。既然自己不愿挣脱,就滚回屋子,好生呆着。”
承显侯夫人对女儿的所有耐心,都在北嘉郡主为了一个男人无止尽的疯闹中逐渐消弭殆尽。
至于康王本人,则是化悲痛悔恨为仇恨权欲,在朝中与太子斗得如火如荼。
……
“夫人,大姑娘和三姑娘途径祁县路遇悍匪……”
“什么?”施氏惊得眼前一黑,急赤白眼道,“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遇上了悍匪……”
许嬷嬷赶忙道:“夫人莫急,大姑娘和三姑娘平安无事,有事的是悍匪。”
施氏脸上不相信道:“真的没事?”
许嬷嬷给施氏倒了一杯人参茶,回道:“夫人且放宽心,老奴哪敢用两位姑娘的身家性命欺骗您。祁县的悍匪不长眼意欲劫财劫色,尽数被府中的护卫反杀,两位姑娘分毫未伤。”
说罢,又将坊间关于顾九卿的传言仔细讲与施氏。
施氏听后,彻底放下心,但心底却隐隐升起一个疑惑:“护卫的身手竟这般厉害?”
许嬷嬷想了想,道:“府上的护卫都是精挑细选,且经过正规训练,身手必不弱,那些落草为寇的悍匪哪儿是对手?”
施氏皱眉:“是吗?”
语落,忽然想起昭南院的护卫似乎是顾九卿亲自挑选,并非施氏与顾显宗为府中选的那一批。
为顾九卿挑选的贴身丫鬟也曾被换过,连同院中的小厮也换了好几个。施氏为顾九卿挑选的仆婢皆是做事稳重伶俐的人,极守规矩,初到顾九卿身边却频频犯错,顾九卿嫌弃用的不顺手,便提出更换一批新的丫鬟小厮。
诸如陌花陌上,都是后面新选的,一直服侍顾九卿至今。
顿了半晌,施氏呢喃道:“九卿丢失的那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
车马一路通行,再也没有遇见任何悍匪。
只是越远离燕京,越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们的生活越不怎么安稳。
在燕京看到的尚是一副繁华盛世景象,远离都城之地,却并非如此。所见有流离失所的难民,老家突发大水,家毁人亡,侥幸存活者则奉朝廷命前往青、麓两州逃荒乞食,朝廷严令禁止灾民往燕京方向涌入,否则一旦过界便会被乱箭射死。
遇到过暴力征税的酷吏,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压得面朝黄土的泥腿子小商贩喘不过气,辛苦刨食营生还不够交赋税,遇到过青天白日当街强抢民女的恶霸,遇到过卖儿卖女的穷父老母,也遇到过卖身葬父的孤女,以及随处可见的乞儿,黑皮寡瘦像个豆芽菜……
见识了地方官吏的欺榨腐败,也见识了民生的疾苦与艰辛。
大燕并非乱世,地方尚且涌现出层出不穷的苦难,如果生逢乱世,岂非是更加难以想象的苦。
哪怕顾桑不是这个书中世界的人,哪怕她曾经觉得书中的人物都是npc,却依旧有所触动。毕竟,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就是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受伤了要流血,哭了要流泪,会痛会生病,有善恶之分,并非书中寥寥数语的纸片人。
高坐庙堂的皇帝可知他的江山之下,苦苦挣扎求生的百姓?一个杀兄夺权、血腥镇压残害过诸多无辜人的魏文帝,怕是不会真正在意。
顾桑转眸看了一眼顾九卿。
顾九卿正看向马车外,远处一批多达上百人数面黄肌瘦的流民,他的黑眸幽深似海,面上看不出多余情绪。
一路所过,但凡落至女主眼前,举手之劳的事,女主能帮的便随手帮了,但没到眼前的事,女主是视而不见,也可以说有心无力。
毕竟,天下不平之事何其多。
顾九卿收回视线,突然说道:“曾经有个傻子,希望天下每一个百姓皆有衣可穿,有食饱腹,有屋遮挡风雨,手有余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寒门农户皆可读书明理,百姓安定富足,官员清明公允,天下无酷吏无不公之事。”
这是他的傻子父亲,在他稚子懵懂时期,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念叨着他的治世理念。先帝尚在,父亲束手束脚不便大刀阔斧的改革,只能遥想未来继承大统,如何如何治理天下。
这番话自然不能被先帝知晓,父亲就一遍遍说给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他以为他不记事,殊不知他记忆力惊人,想忘都难以忘记。
顾桑抿了眯眼:“谁啊?”
顾九卿说:“你不认识。”
顾桑问:“大姐姐认识吗?”
顾九卿道:“自然……不识。”
“其实,愿景是真的美好,只是有些虚幻,但努努力,应该大部分能够实现。”
顾九卿看她一眼:“你认同这个傻子?”
水至清则无鱼。
天下任何事、任何人并非单纯的能以‘非黑即白’判定,太过绝对的美好向来难以实现。
顾桑想了想,认真道:“也不算认同吧。”
她生活的世界已经够和平,实则看不见的地方依旧暗藏着各种黑暗恶心的事,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岁月静好,这种静好都是在相对的环境之下。
“大姐姐,我是这样理解的。衣食无忧,有银有屋,可是,衣分粗布麻衣与绫罗绸缎,食分糟糠粗粮与山珍海味,银钱有多有少,屋舍有简陋与奢华之别,茅草屋是为屋,楼阁院落也是屋。如果按照最高规格,想要实现这样富足的生活那定是艰难无比,不可能人人穿华衣住美屋,银钱多的使不完。人的本事有高低之分,创造出来的生活条件自然也会有差别,朝堂为百姓们提供安稳的生活环境以及良性竞争的营生环境,其余就各凭本事。穿衣吃肉,有房子住,大部分还是能实现的吧。”
“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果百姓捡到财物,官府不只给予物资奖励并在当地州县进行嘉奖,想来大多数百姓都愿意秉持向善之心,不会将财物据为己有。但人心复杂,有拾金不昧的好人,自也有爱占便宜的小人,好吃懒做企图不劳而获的小偷,毕竟,财帛动人心。”
现代到处有天网监控的情况下,都免不了小偷小摸之事呢。
“至于读书明理,我觉得还是非常有必要,最好不论男女都可以入学堂读书识字。”这个时代,尤其是女子读书不易,平民女子想要进入学堂读书,基本就不可能。
顾九卿看着她,说:“女子也入学读书?”
想法比他的傻子父亲更为大胆。
顾桑点头:“对啊,就像大姐姐这样,不只是贵女才有读书识字的机会,普通女子也可凭借学识改变命运,女子不该只有嫁人这条路,可同男子一样做官从商,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巾帼不让须眉呢,有什么不可以。”
女主是女帝,执政后应该要提高女子的地位吧。该死,《女帝》一书没看到真正的结局,也不知女主具体推行了哪些举措。
她就想抱个大腿躺平,但不是每个女子都如她这般胸无大志、如她这般肤浅,也不是每个女子都有能抱上大腿的机会。
能靠自己,自然是最好。
既然,她抱了女主的大腿,随便几语便可能解救诸多女子被这个时代束缚的苦难,何乐而不为。
沉默半晌,顾九卿忽然问道:“妹妹可想当官?”
若他能回到那方位置,他倒是十分乐意将这个曾经属于司马皇族的天下,换个新面貌。
顾桑抬了抬眸,眼睛亮晶晶的:“自然想啊。”
要是女主日后给她个官当当,也不是不可以。
下一瞬,她又低下眸眼:“我又没读过什么正经书,大燕朝堂也没有女子当官晋升的先例,怕是没这个可能。”
顾九卿扯了扯唇角:“不必妄自菲薄,妹妹的梦,万一有幸实现呢?”
顾桑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车外突然传来陌花的声音。
“主子,前面有两条路,往南是雍州,往西是麓州。”
“去麓州。”顾九卿说。
顾桑诧异。
难道不该直接去雍州吗?
与此同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纷乱的声音。
顾桑转头往车外看了一眼,忍不住蹙起眉头。
原先距离他们甚远的流民忽的两眼放光,不断朝他们的马车围堵过来,嘴里大喊着:
“快,那儿有马车,肯定有吃有喝。”
“恩人,好心人,可怜可怜我们。”
“我们都饿了好几天……”
如此多的流民,马车上的吃食根本不够分。
只听得耳边顾九卿一声令下‘快走,远离他们!’,马车突然加速行驶起来。
旋即,顾桑便明白了顾九卿的意思。
饿疯了的流民一旦将他们的马车围堵住,在吃食不够的情况下,容易引起疯抢失控,后果相当严重。
总不能像对待悍匪一样,对待手无寸铁的流民。
顾九卿看了一眼被远远甩开的流民,对顾桑道:“这些都是前往麓州乞食的流民,对于这种大量涌现的流民,妹妹千万莫要施舍善心。否则,你有可能得不到任何感激,还可能被他们撕了,哪怕是抱着孩童的妇孺,不能绝对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便漠视吧。”
“我尚未被母亲找回前,曾亲眼看见一个妇人好心救济一伙家乡闹饥荒的难民,结果不只被抢光了食物和财物,妇人的家丁也被打死了,就连妇人自己也死于难民之手。”
准确来说,妇人应该是差点死了,但最后被他救下。
顾桑应道:“大姐姐放心,我不会做出让自己置身险境的事。”
顾九卿敛眉。
麓州有流民,雍州危险,也不知带她离京是对……还是错?
原本没打算带上顾桑,只是她眉眼弯弯地欣赏美男图,让他恍然生出一种浓重的危机感。
他不在的时候,她会不会真给自己找了个郎婿?
毕竟,在他面前装乖的顾桑,并非真的乖巧听话。
……
第 79 章
麓州城外聚集了大量流民, 大多都是来自水患最严重的平州新田县。当地官府担心流民进城会引起暴/乱,便将其暂时安置在城外的空地,建立收容所, 搭棚施粥,并以流民所执路引和户籍为其分田造册。
麓州田地有限, 土壤肥沃的田地基本攒在富户官家手里,稍次些的田地又在世代生活于麓州的普通农户手里,能分到流民手里的基本都是荒地难以开垦之地。先到的有银钱傍身的流民,有钱资贿赂官员,便可优先分得田地落户, 后到的即使有银钱也分不到土地。当然,无银钱但来得比较早的流民也能分到。
官府见流民越来越多,便劝其前往青州乞食求活路。但是, 流民哪里愿意,其中一部分就是从青州转道麓州而来,那边的流民更多,情势更混乱,想要分地必须拿银子或物品交换,青州官府心肝黑的不能再黑了,青州太守甚至派兵杀死了十几名闹事的流民,简直不把流民的性命当回事。
大燕为控制流民到处流窜, 严格控发路引,只能到青、麓二州,不是你想往哪里跑就能跑哪儿。如果乱窜到其它州县,便会被当地官兵以乱民处死。
并非电视剧上演的, 闹灾荒的流民还能逃往京城等繁华之地。
顾桑抬手关上车窗,托腮叹道:“想要妥善安置成千上万的流民, 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以城外滞留的流民数量,想来是连能分的荒地所剩无几,已然超出麓州官府的接纳范围。”顾九卿取出一张舆图,伸指点了点麓州:“麓州三面环水,唯有北边的深山尚可继续开拓荒地,却不能完全将此山移平,因为最北边有个彪悍的蛮夷小国,麓州不能失了这座天然屏障。”
顾桑偏头问道:“大姐姐有何好办法?”
顾九卿冷哼了声:“我非麓州官员,轮得到我指手画脚?”
顾桑:“……”
顿了顿,顾九卿缓缓道:“朝廷只颁发了一些流于表面的流民安抚举措,命青、麓二州官府纾解流民,并向其各拨了五万石救灾粮和两万两救灾银。且不说,朝廷的救灾银粮有多少能真正到流民手里,单就土地而论,流民所分皆为贫瘠之地,产出本就稀薄,能不能糊口尚是个问题,但朝廷并未下令减轻赋税。”
顾九卿讥诮道:“我们这位皇帝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以为只要有了地,便可安抚住流民,为朝廷增加赋收。”
顾桑在脑海里搜找了一圈关于古代流民安置的历史问题,然后悲催地发现,不只她穿的原身是个草包,就是她本人当年在学校里历史学的也不咋样。
毕竟,她大半精力都去跟顾家的‘兄弟姐妹’斗法了,如何让自己这个私生女在顾家站稳脚跟,如何哄好爸爸这个衣食父母给她涨零花钱。
穿个书又不能涨知识,又不会突然变的无所不能。
果然,她的专长只在于抱大腿,现代抱老爸的,穿书后抱女主的。
顾桑挠了挠空空如也的脑袋,试探性地建议道:“麓州的田地应该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可否说服这些人让出部分田地……”
顾九卿像看傻子似地看了她一眼。
顾桑:“……应该不可能。”
古代阶级制度森严,怎么可能将田产无偿让给流民,就是她自己也不愿意,进了她兜里的钱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这样做的话,动的可是富商权贵的利益,后果比流民带来的后果更严重。
顾九卿说:“我竟不知妹妹也有如此天真痴妄的一面?”
动权贵富户的土地,还真敢想?
顾桑耷拢着脑袋:“我就随口一说,我又不懂。”
顾九卿轻哂道:“不过,在不触动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乡绅豪户应该乐意做做大善人,为麓州的官老爷排忧解难。”
顾桑:“什么意思?”
顾九卿故弄玄虚道:“字面上的意思。”
顾桑:“……”
看这样子,女主对麓州流民似乎已有应对之策。
排队等候检查后,一行人进了麓州城。
城内井然有序,街上熙熙攘攘,与城外的嘈杂乱象截然不同。
顾桑掀起车帘,饶有兴趣地欣赏起城内的繁华,街道两边屋舍鳞次栉比,玉石铺子,胭脂水粉铺子,米粮面食铺子,以及各式香喷喷的酥饼糕点铺子,摊贩的叫卖吆喝声,真是好不热闹。
百姓洋溢的笑脸,与城外形如枯槁的流民,形成鲜明的对比。
半个时辰后。
马车停在一处高门大宅前,朱漆烫金门匾,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碧瓦青砖,十分气派。
单从这座占地偌大的宅院,便可以看出顾家二房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二房现任家主顾显武,是顾显宗同父异母的弟弟。顾家老太爷在前任妻子去世后,续弦取麓州一商户之女为继妻,没过两年,便生下了顾显武。
顾家老太爷尚在世时,顾显宗和顾显武两兄弟皆在燕京发展。
顾显宗入朝为官,只是顾家从曾祖父一代已经开始没落,哪怕有继母填补的银钱疏通关系,顾显宗的官场之路走的依旧不太顺畅,待娶妻施氏,借助岳丈家的势才稍有起色。只是后来施氏一族获罪,岳丈家的势借不了。
但是,顾显宗在魏文帝登基初期,坚决成为朝臣中第一批的拥护者,凭借这份忠心,得了个忠毅伯的爵位,外加那两年朝中职位空缺的厉害,便捡漏升至工部侍郎。
工部侍郎一职,顾显宗做了十年之久,再未进一步。
顾桑尚未从施氏口里得知十二年那场血腥政变前,还以为便宜老爹是凭实力做到朝中三品大员,后来才知顾显宗其实有一定气运加身,不仅没因施氏母族的关系被牵连,反而升了官,保住了荣华富贵。
至于顾显武则对当官没兴趣,继承了其母家从商的天赋,更愿意跟银子打交道。再后来,带着母亲回到麓州老家承袭外祖父的家产,好像是母家的舅舅意外身死,又没留下一儿半女,外祖父便让顾显武这个颇有经商天赋的外孙儿继承了家业。
还没等陌花上前叩门,朱漆大门豁地打开,一群乌泱泱的人迎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略显丰腴的年轻美妇人和一个身穿翠绿色罗裙的妙龄少女。
开的是大门而非旁侧角门,显是将她们当做贵客,以最高规格相迎。
顾桑率先踩着矮凳,轻盈地跳下马车。
翠衣少女看了她一眼,便飞快地低下头,似乎极为内敛害羞。
美妇人几步上前,打量了一眼顾桑,打趣笑道:“这位便是三妹妹吧?燕京的水土真是养人,瞧把三妹妹养的这般玉貌花容,待三妹妹及笄,怕是登门的媒婆都快将顾家的门槛踏破了。”
美妇人是顾显武的嫡长子顾明崇之妻常氏,面容明丽圆浑,是那种看上去就很富态的脸,身形微胖,不似时下那种纤侬之姿。
常氏并不因顾桑庶女的身份,便有所轻慢。
顾桑垂了垂眸眼,软声道:“堂嫂嫂就会打趣我,我哪里及嫂嫂明艳牡丹之姿。”
“三妹妹这张小嘴真甜,软软甜甜的声音,真真是说到了人心坎里。”
常氏面带微笑,心下却犯狐疑。
早年听闻这位三姑娘不受宠,其性子也不甚讨人喜欢,说话夹枪带棒,施氏也不怎么喜欢她。是以收到施氏的来信,说三姑娘陪同大姑娘到麓州散心探亲,着实让她惊讶了一番。
但小姑娘给她的第一印象,与传言大不相同,一见便让她心生喜欢。小姑娘长相清纯甜美,说话也好听,乖乖巧巧的。
当顾九卿走下马车时,常氏眼里明显掠过一抹惊艳之色。
关于这位大姑娘的传闻,常氏听得更多,不论是堪比九天下凡的神女容颜,还是无人可比肩的才情琴艺,以及与康王的婚约……
燕京那位大伯父特意将顾九卿指婚给康王的喜事写信告知公公,公公正纠结筹备什么贺礼为好,结果又被康王退婚了。
这不是戏耍人么?
常氏对燕京朝堂的风云不太懂,只觉得当皇帝的父亲指了婚,但是当儿子的转头就要退婚,搁谁遇到不糟心,难怪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姑娘想要出京散心。
常氏面对顾桑尚能打趣开场,但面对一见就让她生出距离感的顾九卿,却是另一套说辞。
“大妹妹,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大妹妹天仙似的人物,得闲能来我们这儿玩一玩,真乃蓬荜生辉。”
顾九卿面色淡漠:“堂嫂,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一家人不说二话,有什么关照不关照的。大妹妹好不容易来麓州一回,可要玩尽兴了,让我这个做堂嫂的略尽地主之谊。”
顾九卿颔首:“自然。”
顾九卿不咸不淡地与常氏寒暄两句,眉宇间隐忍着一丝不耐。
常氏自然眼尖地发现了顾九卿细微的表情变化,让翠衣少女上前打了个招呼,便引着顾桑和顾九卿往府内走去。
“两位妹妹一路舟车劳顿,身子肯定乏了,我已命人备好热水,妹妹们洗漱一番,歇一歇,便可用膳。”
“有劳堂嫂嫂,这些时日,就要叨扰堂嫂嫂了。”
顾桑一边笑道,一边欣赏院中景色。
一路所过,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小桥流水,花团锦绣,环境清幽雅致。
顾桑眼珠转了转,看向旁边安安静静的翠衣少女。
翠衣少女名顾静,人如其名,是个极为安静的姑娘。顾静比顾桑大一岁,又比顾九卿小一岁,她与顾桑一样,同为家中庶女,比起顾桑被顾显宗视若小透明,顾显武这个老父亲还是比较疼爱顾静,嫡兄嫡嫂也没苛待过这个庶妹妹。
从常氏带顾静出门迎客,便可窥出。
顾桑笑了笑,眉眼弯弯地问道:“堂姐,你这身衣裙真好看,在哪家铺子做的,改明儿我和大姐姐也去做两身。”
顾静捏了捏衣角,抬起眸眼看了看顾桑脸上明晃晃的笑容,小声道:“城东家的吉祥成衣铺,我、我明天带三妹妹和……”
说着,顾静有些胆怯地看了一眼顾九卿:“和大姐姐一同去吧。”
常氏抬头看了看天上毒辣的日头:“最近天儿热,将制衣的师傅请到府上给两位妹妹量体裁衣,出门折腾可别中暑了。”
顾静低下头,说:“是我考虑不周。”
常氏摸了摸顾静的脑袋:“日头阴凉时,静儿可以带两位姐妹出去游湖。”
顾桑看了看顾静,自然而然地牵起小姑娘的手,笑盈盈道:“堂姐可要好好给我们介绍麓州的湖光山色,带我们品尝美食,听说麓州的美食特别多,早就想一饱口福了。”
顾静讶异地看了一眼顾桑。
常氏笑道:“对对对。你跟三妹妹年龄相仿,一定玩的来。”
这就是说跟顾九卿玩不来的意思。
顾九卿眼眸余光扫了一眼两个小姑娘牵着的手,眸色冷淡。
顾桑似乎从没主动牵过他的手。
常氏自不会冷落任何一个娇客,转向顾九卿:“大妹妹,可有何吃不惯的食物,我好让厨房撤了去?”
施氏信中已经提前告知顾九卿的喜好,常氏如此问,不过是为了找话题同顾九卿攀谈。
顾九卿只说了一个‘无’,便再无它话。
顾桑笑道:“大姐姐对吃食并无特别的禁忌,但她比较喜欢吃茯苓糕,喜饮清茶,不过大姐姐自备了惯常喝的茶叶,堂嫂嫂不必费心给大姐姐准备了。还有,大姐姐身子畏寒,屋子里不必准备消暑气的冰鉴。”
常氏点头,对身边一位婢女道:“可记下了?”
说罢,又对顾九卿道:“听闻大妹妹琴艺无双,曾得到过琴缺先生的指点,我收藏了一把琴,可能不如大妹妹的琴精良讲究,但也是一等一的名琴,大妹妹若觉得无聊,我便命人将琴送过来,大妹妹闲时可抚琴两曲解闷。”
顾九卿:“不必。”
顾桑:“……”
她看了一眼顾九卿,替他找补道:“不是大姐姐不愿领受堂嫂嫂的好意,实在是大姐姐左臂有伤,不宜碰琴。”
顾九卿骨折的左臂已经拆了夹板绷带,手臂自然垂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抚琴还是会牵扯伤势。
常氏一顿:“受伤了?”
顾桑道:“就是被燕京的小人暗害了,不过大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好在有惊无险,就是受了些外伤。”
常氏瞬间想起关于顾九卿坠崖的传闻,顾家两房同气连枝,虽说二房远在麓州,但却时刻关注燕京顾家的消息。二房在麓州生意顺利,亦是仰仗了大房在朝中地位稳固。
常氏有心同顾家这位嫡女深交,但对方回应冷淡,常氏主动挑起了几次话题,顾九卿都不愿与之深谈,气氛略显尴尬,好在每次都被顾桑接过话头。
谈话间,便到了客居的厢房。
“仔细伺候两位姑娘,切勿怠慢。”常氏叮嘱完仆婢,转身便离开了。
第 80 章
盥洗室备了热水, 还有几个侍立在侧的丫鬟婆子,顾桑索性也不折腾自己,老老实实地躺在木桶里, 任由她们伺候着洗澡洗发,连梅沁都插不上手。
顾桑这边倒是十分享受, 仆婢们服侍的也十分尽心。
然而,隔壁房间的气氛却不怎么和谐。
常氏指派给顾九卿的一众丫鬟们,尽数被陌花拦在门外。
“我家姑娘不喜人近身侍奉,全部退下,有什么事, 大姑娘自会吩咐。”
说罢,陌花便如一尊岿然不动的佛像守在门口。
众人见顾九卿的贴身丫鬟也不进屋伺候,顿时面面相觑。
一个胆大的丫鬟开口道:“这位姐姐, 如果少夫人知道奴婢们没有伺候大姑娘,奴婢们定会遭受责罚。”
陌花道:“这是大姑娘的意思,自会告知府上少夫人,不会连累你们。”
消息传到常氏耳中,常氏放下茶盏,只说了一句:“听大姑娘行事即可。”
施氏信中提过,顾九卿不喜旁人近身。主家待客,却不能真的不安排人。
比起顾九卿这位冷到不近人情的嫡女, 常氏反而觉得,顾桑这位庶女更容易亲近相处。
耳边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婴孩声。
顾静坐在摇篮边,手拿拨浪鼓逗弄着白白胖胖的奶娃娃,玉雪可爱的小奶娃咧着两颗小白牙的嘴, 笑的欢快,无忧无虑。
常氏去年喜获麟儿, 也是她的头胎,自然极为宝贝。
常氏脸上露出一抹慈母般的微笑,伸手抱起香香软软的胖儿子,陪着玩了会儿,方问旁边的顾静:“静儿,你觉得大姑娘如何?”
顾静抿了抿唇,小声道:“不知道。不过,我有些害怕这位大姐姐。”
常氏一愣,又问:“那三姑娘呢?”
顾静神色明显轻松了些:“三妹妹很好,跟她相处很愉快,似乎可以亲近。”
顾静羡慕顾桑的自信大方,不像她被人的目光盯住就会不自觉卑怯畏生。
“似乎、可以亲近?”常氏咀嚼了一下,“怎么说?”
顾静幼年丧母,导致其心思比旁人敏感,性子也软弱胆小。常氏嫁进府,用了不少耐心,才让小姑子对她亲近起来。
被常氏温和的目光注视着,顾静又低下头,捏着衣角,细声弱气道:“就是,可以亲近,又好像不能真正亲近。嫂嫂,我也说不好那种感觉。”
常氏凝眉。
常氏大概能理解顾静的意思,顾桑擅于伪装真实的自己,其本性或许并非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容易亲近。
但是,顾桑留给她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
如果真如顾静所言,这也是顾桑的本事,以清纯乖巧的表象迷惑人,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燕京城还真是养人,两位姑娘都养的不简单。
罢了,好生招待娇客便是。
常氏看了看顾静低着的头,突然说道:“静儿可知这位三妹妹在家中也是庶出?”
顾静抬起头。
“三妹妹也是幼年丧母。”常氏又说。
顾静怯懦地动了动唇:“三妹妹她”
“嫂嫂想告诉静儿的是,不能只看到自己曾经失去的,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如人。在这个家里,大家都疼惜你,等你明年出阁,母家就是你的后盾。如果受了委屈,不要害怕麻烦家人。”顾静的性子,常氏真怕嫁入婆家受了委屈也不肯说,更不肯为自己争取。
说是小姑子,实则与她的妹妹无异。
“如果喜欢这位燕京来的三妹妹,多与她相处便是。”
顾静眼眶红红地看着常氏,用力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俏生生的丫鬟打帘走了进来。
“少夫人,顾大姑娘身边的小厮求见,说是奉大姑娘和三姑娘命送上见面礼。”丫鬟恭敬道,“两位姑娘给各院的主子都备有重礼,老夫人和夫人那边的礼已经了送过去,听说每件皆是出手不凡。”
常氏道:“让他进来。”
陌上恭敬地行礼问安后,双手呈上三个精美的礼盒:“少夫人,第一件紫檀木匣里面装的是一整套头面首饰,是燕京时下最盛行的款式,此乃大姑娘所备;第二件黑漆百宝盒,里面装的是春水胭脂阁新出的一款芙蓉映月口脂,是三姑娘特意为少夫人挑选;第三件梨木锦匣装的是给小小少爷的金锁金马,希望小小少爷平安喜乐。两位姑娘的微薄心意,还望少夫人笑纳。”
陌上说话做事可谓滴水不漏,单就大姑娘所备以及三姑娘特意挑选为之,便可瞧出确乃两位姑娘的行事风格。
以顾九卿的性子,断是做不出精挑礼物这种事,但顾桑却能做出。
仓促启程,其实顾九卿和顾桑谁都没有备礼,这些礼物全都是施氏以她们的名义所备。
“两位妹妹真是太客气了,何须如此破费?”常氏面带微笑,示意旁边的丫鬟打赏,“替我向两位妹妹转达谢意。”
“多谢少夫人。”
陌上接过打赏的银子,转头看向旁边的顾静,“我家两位姑娘为静姑娘准备的礼,小的已经送至静姑娘居住的照花院,希望静姑娘喜欢。”
任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做事妥帖周到的小厮,出手便能夺人性命。
*
洗浴过后,换上干净的夏衫罗裙,顾桑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那股久坐马车的黏腻闷湿感以及身子的困乏酸疼,皆得到极大的缓解。
就是屁/股真是遭了老大罪,没怎么舒缓。
时值六月,天气炎热。
室内摆置一方冰鉴,满室沁凉。
顾桑躺在榻上,任由身后的丫鬟婆子帮她绞干头发。
她伸手,正要端起桌上的酸梅汤,一个小丫鬟就颇有眼色地递到了她手上。
啧,还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她觉得女主日后当上女帝,约莫也就是这样罢。
被人伺候的日子多爽啊。
女主还不喜欢人侍奉,傻不傻?
顾桑穿书初期,尚不适应这种动辄被人伺候的生活,但后来嘛,呵呵,谁不享受谁是傻子。
酸酸甜甜的味道萦绕在唇齿间,将最后一丝暑气都消下去了。
喝了几口酸梅汤,又有丫鬟给她投喂葡萄,当真是好不惬意。
顾桑担心吃撑,后面的重头接风洗尘宴没得吃,便只尝了几颗葡萄,又捻了块酥饼,便不再进食。
待歇息够了,顾桑吩咐旁边无事可做的梅沁:“去,将母……我备的礼拿过来。”
“是。”
梅沁应声出门,没过多久,两手空空地返回来。
“姑娘,陌上已经按照大姑娘的吩咐,将礼物一一送往各院的主子。”
顾桑:“……”
礼物不是她备的,送礼也不走心。
顾桑嘟囔了一声,便去找顾九卿。
“三姑娘,大姑娘此时不方便。”陌花照旧伸手一拦。
“进来。”
陌花语落,室内便响起顾九卿的声音。
顾桑伸出一根手指,顺势推开陌花的手,眨眼笑道:“看来大姐姐已经洗完澡了。”
陌花木然道:“三姑娘,请。”
一踏入室内,顾桑便感觉到一股子扑面而来的热气儿,此间屋子并未摆放冰鉴,没有她那间屋子凉快。顾桑拿起桌边的团扇,朝自己扇了扇风,可不想刚洗完澡就热出一身汗。
顾桑绕开屏风,转到内室,一抬眼就看见顾九卿正背对她穿衣,她脚步顿住,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颀长清绝的背影,长至腰间的墨发,雪色里衣,组成一幅旖旎的画卷。
“妹妹来了?”
顾九卿抬手取过旁侧的纯白外衣穿上,转过身看向顾桑,他的手慢悠悠地系着腰间丝绦,纯白如雪的丝绦带子缠绕在他修长好看的手指上。
顾桑低头看着他的手指,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目光。
顾九卿挑眉睨向她,手上动作一顿,手指勾住丝绦带子,慢慢地解开已经打好的结。
他面上扬起一抹十分恶劣的笑:“妹妹往哪儿看?如果想瞧得更仔细些,不妨让妹妹看个够?”
顾桑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别过脸,伸手制止他的动作:“你有的,我也有,没什么好看的。我过来就是想问大姐姐,怎么让陌上把母亲替我备的见面礼也一并送出去了?”
顾九卿重新系上女裙的丝绦:“怎么了?”
顾桑有些恼:“我本来想自己送的。”
亲自送礼,可增进与人的亲近感。
“倒是毁了妹妹讨得他人欢心的机会?”顾九卿唇角往一边扯了扯。
顾桑:“……怎么同大姐姐说不通呢?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你来我往,我们来麓州探亲游玩,自然要与人留下好印象。”
关系处好了,吃好喝好玩好,不好吗?
顾九卿看她一眼,侧身坐在桌边,端起茶盅慢条斯理地转悠了一圈:“也是,妹妹在麓州合该同顾家人打好关系,这样我也放心。以妹妹长袖善舞能言善辩的能力,即使没有亲自将礼物送到他们手上,也会讨得他们喜欢,不是吗?”
见顾九卿穿戴整齐,顾桑方转过脸,手拿团扇,气呼呼地为自己扇风。
“大姐姐是要丢下我,一个人前往雍州?”
顾九卿原本没打算来麓州,后来临时改了主意,是反悔带她去雍州,这才将她送到麓州。
顾九卿笑:“是啊。”
一顿,他笑的越发冶丽:“但不后悔带你离京。”
顾桑瞪眼:“我不依,我要陪大姐姐同去雍州。”
顾九卿直接无视顾桑的抗议,抬手指了指桌边的干巾帕:“过来,帮我擦发。”
“这种小事,怎么不让外面的丫鬟婆子做,尽使唤我?”顾桑抱怨归抱怨,却是老老实实地拿起巾帕,给顾九卿擦拭湿发。
待头发擦干,又拿起妆奁台的白玉发簪。
顾桑目光微凝,是她送的那支,顾九卿此行出京,一路戴着她送的发簪。
仅此一根,簪不离发。
见她盯着白玉发簪出神,顾九卿抬手握住她的小臂,将绵薄的衣袖往上挽了几分,露出细白的皓腕,腕间一只晶莹玉透的琉璃手镯衬得如玉肌肤犹似泛着流光。
他摩挲了一下琉璃手镯,泛凉的指腹似掠过温热肌肤。
顾桑蹙眉,正欲缩回手,顾九卿却道:“我送的镯子,妹妹不离身,妹妹送的发簪,我自也不会离身。”
顾桑抬眼看他,抽手,被他握得更紧,没抽动。
她再抽手,仍是没抽动。
“大姐姐,你这样,我如何替你簪发?”
顾九卿这才松开手:“有劳妹妹。”
顾桑抿着唇,抬手将白玉发簪插在顾九卿头上。
她说不清自己是何心情,当顾九卿说要给她找郎君,她以为自己误解了顾九卿的意图,十余天的车程,她们同吃同住,他并未对她做出过分的暧/昧撩/拨之举,她差点真的以为那些惶惶不安的纠结仿若只是她的错觉。
今日这做派……女主当真是‘贼心’不死。
*
常氏准备了极为丰盛的接风洗尘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能端上桌的都上了桌。
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堪比宫廷盛宴的美味佳肴。
顾桑到达膳堂时,着实被狠狠馋到了。
毕竟,路上风餐露宿的,哪儿有家里整的齐活儿。
幸亏下午克制住少吃零嘴儿,要不然多亏。
城外流民喝稀粥,这里却是山珍海味,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哎呀,她才没有心里负担,该吃吃该喝喝,不吃也会被倒掉浪费,莫不如进她的肚子。
常氏知道顾九卿的忌讳,又见顾桑同顾九卿关系亲近,便将两人安排于一处,且顾九卿旁边留有空位。
“稍等片刻,祖母和母亲马上就到。”常氏道。
顾桑规规矩矩地坐着,虽然内心疯狂想要动著,但没有馋到失仪的地步。
她目不斜视,软声笑道:“合该的,祖母和二伯母是长辈,我们等着便是。”
二房人丁简单,却是四世同堂。
上有健在的老夫人,下有吃奶的重孙子。
顾九卿随意瞥了一眼,在场多是女眷,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二伯父和堂兄似乎没在府上?”
常氏没想到顾九卿主动同她搭话,想到公公和郎君做的生意已是十拿九稳,不是什么秘密,便道:“雍州有个老主顾,以不错的价格买了一批数量不小的粮食,父亲便亲自运送这批粮食去了雍州。老主顾要的粮食数量庞大,就是前两年的陈米也要,父亲又写信回来,让郎君尽快筹措粮食运往雍州,好像是让郎君能筹多少就筹多少,郎君近些时日就忙着筹粮的事宜,忙的都不着家。”
顾桑看了一眼顾九卿,偏头问道:“二伯父运了多少粮食去雍州?”
常氏想了想,不确定道:“数万石?具体数额待郎君回家,问过方知。”
常氏没有经商的头脑,除了她的嫁妆铺子,家里的一切商铺生意都是顾家两父子共同打理,她也就是听顾明崇念叨了几句。
数万石与朝廷下发的五万石救灾粮相差无几,果然财富和粮食都是攥在少数人手里。
顾显武运了粮食去雍州,却未返回,而是写信让顾明崇筹措粮食,本身就很反常。
雍州的形势……
顾桑意识到不对劲儿,顾九卿自然也想到了:“堂嫂可知朝廷的救济粮也不过五万石而已?顾家的这位老主顾是不是以远高于米市价格购入?如果是的话,待堂兄归家,让他不要急着将粮食运往雍州。”
常氏疑惑不解:“大妹妹是何意?”
顾九卿淡声道:“转告堂兄即可。”
顾桑解释道:“城外流民聚集,如果被流民发现,麓州有大量粮食运去雍州,流民岂不是闹翻天了,说不定还会疯抢粮食。”
常氏看向顾九卿:“大妹妹,是这样吗?”
顾九卿没有理常氏。
恰在此时,钱氏搀扶着老夫人过来了。
老夫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身上染有佛香,一看就是常年礼佛的主儿。
顾家二房的内宅是常氏这个年轻媳妇掌家,婆母钱氏是个不爱管事的清闲性子,老夫人年纪大了,更不爱过问家宅内的琐事。
顾显武和顾明崇两父子在外经商,经常不在家,钱氏也是为人儿媳,便替顾显武在老夫人跟前尽孝,陪着说话解闷。因为老夫人牙口不好,饮食要清淡软烂易消化,与年轻人吃不到一处,平时都是在院中单独用膳。
除非逢年过节等重大节日,老夫人才会同家人一道在膳堂用膳。
今日娇客上门,家有喜事,老夫人便过来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众人起身,给老夫人和钱氏问好。
顾桑和顾九卿自也对着老夫人施了一礼,身姿仪态,在一众女眷中,尤为打眼。
尤其是,一袭白衣的顾九卿,无人可夺其光芒。哪怕是老夫人老眼昏花,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顾九卿。
老夫人走过来,面目慈和地看向顾九卿:“好孩子,多年未见,都出落的这般水灵。祖母还记得当年离开燕京时,你还是个两三岁的奶团子。你都不知道你母亲有多稀罕你,那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整日抱着你,唤你囡囡。”
原本的顾九卿有个小名囡囡,偷了身份的顾九卿不喜欢这种亲昵称呼,施氏便再也没唤过了。
“来,坐在祖母身边。”老夫人去牵顾九卿的手,却被顾九卿不着痕迹拂开了。
顾桑眼眸轻动,偏了偏头,笑眯眯地握住老夫人落空的手,语气尽显亲昵娇俏:“祖母,你记得大姐姐,可还记得我呀。”
老夫人自然不记得,但是来的路上,钱氏已经告诉过她,来的是大姑娘和三姑娘。
看着面前软糯清甜的小姑娘,老夫人笑呵呵道:“当然记得,当年你还是个吃奶的奶娃娃呢。”
顾桑比顾九卿小两岁,两三岁减去两岁,可不就是吃奶的年纪么。
顾桑莞尔一笑:“祖母记忆力真好。”
不论是老夫人,还是婆母钱氏,亦或是常氏,她们心里其实更重视顾九卿这位嫡女,但是顾九卿真的好冷,真的太难亲近。
反而是,顾桑相处起来更贴心,不会让她们觉得不适。
顾九卿以女相示人,并非真的女子,面对无利可图的情况下,他真的不耐烦同女人们虚与委蛇,能维持表面的祥和已是他最大的良善。
一顿饭下来,顾桑同二房明显更为亲近,至少表面上如此。
大家族都擅长演出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戏码。
不过,她能感觉出,顾显武的后宅是真的比顾显宗的内宅安宁多了。
顾显武有一妻一妾,妾室生下顾静没几年去世,便再未纳妾。二房两父子只对经商赚钱感兴趣,家里女眷也没生事的,内院简单清静。
老夫人当年在燕京看多了施氏和蒲姨娘的争斗,一直信奉家宅安宁有利于财运,只要不是搅家精,老夫人都不会插手。
当初,让钱氏将掌家权交给媳妇常氏,也是老夫人的提议。
钱氏送老夫人回屋后,忍不住感慨道:“三姑娘的性子真真是好,乖巧伶俐,惹人喜欢。大姑娘跟传闻中的一样,清冷孤傲,容貌惊人,只是难以接近。”
老夫人虽老,但没真的昏聩:“这孩子脾性是不错,你也不想想,她能在大房那种环境下讨生活,性子能不好吗?不说施氏如今看重她,就是我与她说上几句话,心里都熨帖。”
“哎,囡囡这孩子小时还同我亲近,如今大了,倒是……”老夫人眼前浮现出顾九卿幼年时的模样,说道,“你不知道,囡囡以前在我跟前撒欢,可乖可黏人了。”
钱氏道:“大姑娘不是早年遭过难么,性子怕就是那个时候变了。”
老夫人叹气:“还不是妻妾不宁闹的,就是苦了囡囡,半大的孩子流落在外,也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懵懂天真的孩子一去不回,性子变得寡淡凉薄。
钱氏见老夫人伤怀,遂转移话题道:“我瞧着大姑娘对三姑娘却是姐妹情深,三姑娘够不到的菜,大姑娘甚至帮忙夹,旁人可没这种待遇。”
老夫人说:“或许,这也是施氏喜欢三姑娘的原因。”
有个交心的姐妹,以顾九卿这种近乎薄凉的性子来说,属实不易。这也说明三姑娘不单单是性情取胜的原因,或还有其它本事。
毕竟,燕京那般迷人眼的地方,好性情的姑娘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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