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萧炜烨话音刚落, 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嗓音,“云横?”
晏长陵回头。
绘制着山河的屏风外,款步走来了一人, 碧色长裙,外套绣花浅色短臂,着装还是同在江宁一般,简单素雅, 但那张脸却素雅不起来,眉眼秀美,轮廓分明, 让人不觉眼前一亮, 姿容称得上倾城,尤其是面上的神色,温婉柔和, 上扬的嘴角,彷佛天生就带着笑。
晏长陵已经很久没看到这张脸了, 因那一世的最后一眼太过于凄惨悲痛, 以至于不敢入梦, 甚至连她的画像都不敢看。
道长告诉他,“施主心中有惧。”
他的惧,便是在晏月宁身上。
回到这一世后, 他心中怀着仇恨和不甘,能回去面对朝廷,查出背后一切的阴谋,可唯独不敢来面见晏月宁, 怕她是一场梦,自己会给她带了厄运, 多看上一眼,她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片刻过去,见她还鲜活地站在身前,晏长陵喉咙一紧,哑声唤道:“阿姐。”
“怎么了?”晏月宁走到他身前,看见了他眼眶里的殷红,心疼地伸手去碰了一下他鼻子,“想阿姐了?”
晏长陵点头:“嗯。”
晏月宁一笑,眼里也含着水雾,垂眸道:“阿姐也想你。”伸手牵住了他的手,“这一趟来看阿姐,想必吃了不少苦,我给你做了烤兔,可还记得味道?”
“记得,一直都搀。”
晏月宁让丫鬟把烤兔呈上来,两人走进去坐在蒲团上,晏长陵却没动,牵着的手迟迟没分开,两人眼里都有了红意。
萧炜烨见状,便先回避道:“你们姐弟好不容易见一面,好好聊聊,我去看看酒温好了没有。”
萧炜烨一走,丫鬟也跟着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姐弟俩。
晏长陵像小时候那样,弯下身,把头轻轻地靠在晏月宁的腿上,问她:“阿姐过得好不好?”
尽管他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去问,或许只是想从她口中多听几声好消息。
见他还是孩子一般的天性,晏月宁忍不住轻笑,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都好,你姐夫”知道他不喜萧炜烨,晏月宁一顿,改口道:“太子他待我很好。”
“嗯。”晏长陵意外地没有去反驳。
晏月宁愣了愣,又听他道:“阿姐,我是不是有外甥了?”
晏月宁脸色微红,羞涩地点了点头,对他轻声道:“嗯,两个多月了。”
“我听听。”晏长陵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她怀里,孩子尚小,哪里能听出什么,那一世的最后,晏长陵也是这般抱着她,去听她的心跳,但她周身冰冰凉凉,全是血,自然也没听到任何回音。
如今听着她鲜活的心跳,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安慰。
“等阿姐生下来,若是男孩,我教他耍枪,要是女孩,我就给她买许多漂亮的裙子。”晏长陵重复着那一世曾经说过的话。
即便他知道那样的愿望,他实现不了。
“你也成亲了,要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便是。”晏月宁道他是喜欢孩子,轻声问:“家中弟妹如何,云横可喜欢?”
晏长陵从她怀里缓缓直起身来,面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握住晏月宁的手回答道:“喜欢,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小娘子。”
晏月宁轻笑,逗他,“瞧吧,有了媳妇忘了姐姐了,咱们云横之前可说过,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是阿姐呢。”
“都好,阿姐好,阿潋也好。”
“阿潋”晏月宁重复了一遍,“名字真好听,想必定是个大美人。”
晏长陵:“嗯,很好看,等阿姐见到她,也会喜欢。”
晏月宁笑道:“只要是云横喜欢的,阿姐都喜欢,太子已答应了,等阿姐生下你外甥,便会带我回江宁看看。”
“真的?”那时候,自己怕是已陪不了她了.
但没关系,“阿姐回去看看吧,江宁与之前不一样了,当年咱们常去的那一条街,路扩宽了,接头街尾延长了许多,桃花酿还是之前的味道,晏子恒当了皇帝后,把那家卖麻糖的奸商逐出了江宁,如今江宁的麻糖铺子,再也没人敢缺斤短两了”
晏月宁含笑,听他说起过往,脑子里也随着他的话想象起了那些画面,埋下头,应道:“是啊,我该回去一趟,我总得回去看一眼父亲,看看祖母。”
养女儿便是这一宗不好,大了后就得嫁人,嫁得近还好,能时不时回去看一眼,可嫁远了,连送父母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阿姐。”晏长陵轻轻揉了揉她手背,“父亲走的很安详,没什么痛苦,临走前还吩咐我,一定要来大启看看,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祖母身子很硬朗,府医说她乃长寿之相,若没什么意外,能活到一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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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月宁红着眼睛,尽管内心悲痛,却没让自己在晏长陵面前落泪,反过来安慰道:“是啊,咱们可是晏侯府的双‘宁’,走哪儿,哪儿都会安宁,晏侯府的人又怎会不好呢?”
“阿姐说得对,咱们家有双宁(凌),即便再过百年,咱们侯府也不会倒”
姐弟两人在屋内聊了一个多时辰,晏月宁的烤兔也被晏长陵吃了个精光。
午后晏长陵才出来,跟着太子去见大启皇帝。
大启皇帝年岁已高,一日中多半日子都躺在床上,很久没见过外臣了,听说来大酆派的人是太子妃的亲弟弟晏长陵,坚持要见一面。
早年大启与晏侯爷打过交道,对其在战场上的手段,颇为佩服,今日见到晏长陵,便问道:“听说晏侯爷走了?”
晏长陵回道:“腿疾发作,发了一场高热。”
“当年战场上的一头狼,谁人不怕?岁月不饶人啊,可惜了”老皇帝身体老了,但脑袋没老,“此一战,是进入到大宣的国土之内,黄沙里作战,地形险峻,敌暗我明,可没那么容易,晏将军打算如何打,有多少胜算?”
两国联军,虽说够强大,也得要看值不值得,稳不稳当。
这些话,晏长陵在那一世中已经回答过一次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陛下放心,晏家军与大宣作战已有十几年了,其中不乏有跟随父亲的老将,对边沙地形熟悉,且半年前,我大酆已绘制出了大宣都城的布防图。”
三国鼎立,现下是什么局势,作为大启皇帝,心里不可能不清楚,但亲耳听到的又不同,彻底地放了心,笑道:“有晏将军在,朕放心。”又问道:“可有见过太子妃了?你们姐弟俩也有几年没见了,既然来了,便好好叙叙。”
同晏长陵扯了一会儿闲话,老皇帝身体便有些吃力,歇去了床上,后面的事务都交给了太子萧炜烨。
太子萧炜烨召来了臣子,一番探讨之后,定出来的结果,还是与之前一样,萧炜烨亲征,随晏长陵一道去往边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选定下来了,明日一早便出发。
夜里萧炜烨点完兵,刚从军营出来,便看到了找过来的晏长陵,笑着道:“与你阿姐叙完旧了?”
晏长陵没答,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几名将士,“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倒是稀奇,上回在战场上他遇到自己的人,还让带话,扬言要取下自己的头颅,这回见了,竟如此客气。萧炜玩笑道:“晏将军如今可是在我的地盘,讨不到便宜。”
晏长陵一笑,“我不会做让阿姐伤心的事。”
萧炜烨神色一顿,看出他有话说,没再玩笑,把人请到了军营帐篷内,转过身还没来得及问是何事,晏长陵先道:“此战,殿下不能去。”
劈头一句,把萧炜烨说懵了,怔了半晌,才笑出声,“为何不能去?晏将军是觉得孤不能胜任?”
晏长陵摇头。
萧炜烨又问:“看我不顺眼?”
晏长陵依旧摇头。
萧炜烨猜不出来了,“那是因为什么?”
“阿姐。”晏长陵看着萧炜烨,眼里并没有敌意,今日前来,自己是以家人的身份来找他,诚心道:“因为阿姐,你不能去。”
萧炜烨愣了愣,这回沉默了好一阵才从他的神色和话语中回味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怀疑地道:“你是怕我回不来?”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放心,你阿姐刚有了身孕,我知道轻重,再说了,我堂堂大启太子,没那么轻易”
话没说话,跟前的晏长陵一掀袍摆,竟是双膝跪在了他身前。
萧炜烨吓了一跳,“晏长陵,你这是干什么?”
晏长陵没应,对着他磕了一个头,抬头看向他,头一次用恳求的语气同他道:“阿姐已经有了身孕,还请姐夫留在她身边,哪怕是万一,也莫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萧炜烨被他那一声姐夫,叫得七魂都定住了,恍如做梦。
晏长陵却认真地看着他,肃然地道:“这世上,能照顾他们妻儿的,只有你这个丈夫,不要妄图把他们交给别人,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照顾好他们。”
包括他晏长陵。
纵然这一世的结局,他们仍旧逃不过这一劫,起码别再走同一条路,别让他再去照顾他们妻儿。
他谁都照顾不了。
—
翌日清晨,大启的将士开始点兵。
晏长陵与周清光也到了城门外,晏月宁前来相送,“太子原本说要跟着你一道,昨夜陛下身上突然不大好,又脱不开身了。”不免担忧地问道:“此一战,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晏长陵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交代自己臣子的萧炜烨,凑近晏月宁耳边,不以为然地道:“姐夫去了,反倒碍我事。”
晏月宁闻言,眸子突然一顿,露出几分欣喜和不可置信,轻声问他,“云横,你叫他什么?”
“姐夫啊。”晏长陵重复了一遍,“当年阿姐说,你是喜欢他才嫁入大启,我觉得阿姐在骗我,谁会眼瞎看上大启的人,背井离乡嫁到这么远,图什么?后来我信了,阿姐是真心喜欢他,而他,也值得阿姐喜欢。”
晏月宁眼眶内的泪水,到底没有绷住,抬手摸了摸他脸颊,“咱们云横,好像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可以保护阿姐了。”
晏月宁又高兴又悲伤,怕自己哭起来影响到他的情绪,赶紧抬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嘱咐道:“我知道你在战场上,一向很稳,可阿姐还是想说,攻不下来千万别逞强,及时撤退,遇到危险了立马送信回来,太子的援军随时候着”
“好。”没等她说话,晏长陵便给了她一个拥抱,“听阿姐的。”
儿时自己还曾抱过他,小小的一个肉团子,如今长大了,已高过了自己一个头,宽阔的胸膛,赶上了父亲,接替他,成了顶起晏侯府的一根梁柱,晏月宁鼻头一酸,拍了拍他的背,“千万要小心。”
“好。”
—
大启最终出征的是银沙王。
大启的军队在十日后,与守在城门外的晏家军成功汇合。
边沙的城门被堵了几个月,进不来出不去,早就不耐烦了,期间发生了几十场大大小小的摩擦,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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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晏长陵攻到了城门外,说停就停,一句解释也没有,自己跑回了江宁,几名老将还曾跺过脚。
得知晏侯爷身去的消息后,晏家军一度人心不稳,如今见晏长陵回来了,还带来了大启的联军,顿时士气大振。
两国大军一到,便要速战速决。
晏长陵擅打突击战,与周清光自来配合默契,但这头一关,两人不突击,选择了正面攻城,借此也能鼓舞大伙儿的士气。
大军修整了一日。
第二日天一亮,晏长陵便开始清点人数。
夏季天热风也大,靠近沙丘地带整日黄沙横飞,所有人都戴上了面纱。
这一站拉锯战,打了好几年,大酆的将士早就迫不及待,终于到了决胜之时,所有人都很亢奋。周清光回到了自己的场子后,话也多了许多,跟在晏长陵身后,脚步踩着沙土“咯咯——”直响,“将军善突击,大宣的人恐怕怎么也没想到,将军这回会正面攻城,正好,趁对方发愣的功夫,咱再摔几千精兵从侧方攻击,杀他一个出其不意”
晏长陵已穿好了盔甲,手里拎着兜鍪,翻身上马,正准备出发,耳边的风声里隐约刮过来了一道声音,“晏世子!”
军营里所有人都叫他将军,没人叫他世子,晏长陵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并没回头。
刚夹住马肚,耳边又听到了一声,“世子!”
这回在那声音之后,还伴随着一阵马蹄声。
晏长陵诧异地回头,身后一名侍卫从后方的队伍里冲了出来,跑马到了跟前,勒住缰绳,禀报道:“将军,江宁有人来了。”
江宁?
晏长陵伸长脖子往后望去,身后的队伍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不用吩咐,主动往两边散开。
晏长陵先看到一人。
他认得,岳梁身边的小厮,樵风。
他怎么来了?
晏长陵一愣,还没明白过来,紧接着视线内又出现了一人,那人从马匹上翻身而来,站在黄沙底下,仰着头朝着他的位置看了过来。
风把她身上的长衫吹了起来,裹住了她的身姿,她脚步不动,只站在那,定定地瞧着他。
隔着黄沙,晏长陵一眼就认出来了,神色僵住,唯有嘴角轻动,下意识唤道:“阿潋?”
周清光也看到了,神色怔住,震惊道:“少夫人怎么来”
话还没说完,身旁晏长陵已调转马头,策马而去,身后的队伍,匆匆往两旁推开,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白明霁看着远处的马匹,卷裹着黄沙里,奔腾起来,最后立在她三丈之内,马背上的人像是痴呆了一般,俯瞰着她。
她走得慢,一路上不敢停歇,生怕错过了最后一面。到了这儿,一身的衫袍已经没法看了,素白的面颊,被日头晒出了一层红晕,嘴唇也开了裂,她怕他认不出自己,抬起袖子,找了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脸,再抬手抿了抿头发。
最后拍了拍袍子上的黄沙,仰起头来,冲他弯唇一笑,道:“晏长陵,怎么办,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我努力过了,但发现不行,我做不到做不到看着你去送死。”
晏长陵听到了她的声音,似乎这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她跟前,一把把人搂进了怀里,鼻尖吻着她的侧脸,嗓音低沉而沙哑:“傻子,你怎么来了。”
第92章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他抱得很紧, 白明霁闻到了他身上清冽香气,混着黄沙的干燥气息,如同一剂能治人心的良药, 这段日子的浮躁,终于安稳了下来。
他身上还穿着盔甲,勒得她胸口有些窒息,她没去推, 反而伸手抱得更紧了。
他走的那日,她没去送他,当时只觉得难受, 不想出去送, 后来才知道,她在害怕,是怕见到他在自己眼前离去, 那一幕会永远留在她的脑海里。
可后来,又才知道, 就算不送, 曾经他留在自己生命里的一幕幕, 还是会来折磨她,成为永不磨灭的伤痛。
有轻微的黄沙扑在她的面上,白明霁埋头, 感受着他吐在自己颈项上的温热呼吸,彻底认命了。
她曾说,他要去送死,她不会陪。
她做不到了。
久久的拥抱, 两人喘不过气了晏长陵才缓缓地放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 略微粗糙的手指,轻轻地去触碰着她被烈日晒红的脸颊,问道:“怎么来的?”
白明霁回答,“骑马。”
“你赶了这么远的路?”晏长陵嗓音低沉,哑得不能再哑。
白明霁点头,含笑看着他的眼睛,说完了他没有说完整的后半句,“是啊,赶了这么远的路,只为来见你。”
晏长陵唇角微颤,“不是说好了,好好过吗。”
她摇头:“没你,好不了。”
晏长陵望入她的眼睛,在彼此漫长的一眼里,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缠绵与痛苦,晏长陵苦涩笑了一声,低下头,与她额头轻轻相抵,“阿潋,你让我该怎么办。”
白明霁心道:能不去吗。
他离开前的那一晚,她没有说出来,这一路上,这句话便不断地在她脑子里盘旋,她想,等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他说,“能不能为了我,不要走。”
可适才她又看到了他身穿盔甲,骑在马背上的模样,也看到了他身后正等待着他的成千上万的将士。那句她想了一路的话,还是没有机会说出来。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蔓延上来,追了一路,她还是挽救不了他。
眼泪无声地落下了脸庞,白明霁吸了一口气,没让自己的嗓音颤抖,“你走的时候,我没能送你,我想,怎么也要来送你一程,就来了。”
晏长陵的手掌还捧着她的脸,滚烫的眼泪从他的指尖滑下,浸入了指缝中,烫得他手指微颤,一时心痛如绞,整个人都麻木了一般,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唯有脸颊紧紧与她相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眶中的水雾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同她的泪水相融,晏长陵紧紧地拥着她,恨不得把她揉进骨头里,再也不受这分离之苦。
可这里终究不属于他们。
他们得回去。
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晏长陵捧着他的脸,泪眼看着她,突然问道:“阿潋,你知道为何我们改变不了这一切吗。”
白明霁无声地咽哽着,抬起头,目光悲痛而茫然。
晏长陵苦涩一笑,告诉了她真相,“因为,我们没有重生,我们好像回到了前世。”
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去努力,纵然过程改变了,结局也不会变
“世间之物,唯有过去不可变,活着之物不会因外界的干预而死,逝去之物,也不会因施主的到来而复活”
“望施主早日克服心中所惧,回到自己的位置。”
这一世已过,他无法改变。
他得回去,坦然面对自己应该承担的一切,去结束这场悲痛的轮回。
他有一桩秘密。
一桩见不得光的秘密。
来世里他不是战死的。
后来从边沙传入朝堂的传言,是他被万箭射死在了城门,可真相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
阿姐死后,他杀了所有人,自爆身份,自尽在了那道他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城门前。
因他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没了力气再走回江宁了。
他生来便是一身高贵,自信张扬,众星捧月,是世人眼里的楷模,最后变成了那副阴暗颓废的模样,别说旁人,连他自己都憎恶。
他不想自己的阴霾,玷污了曾经的光辉,怕自己脏了晏侯府,更不愿意看到众人眼里对他的失望。
那曾是他的噩梦,尘封在心底深处,不敢触碰,不敢去回忆,甚至不去承认,曾经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可他没想到,自贱的命阎王不收。
命运给了他一次选择,让他回到了前世,见到了一切的根源,也让他见到了曾发誓来世不愿再相见的妻子。
她追他万里,到了边沙,连一句“为了我,留下来”都不忍说出口。
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为了他的生死,默默地受着折磨,他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阿潋,等我。”
这一次,他会活着回去。
回去救她。
一次不够,那就多试几次。
白明霁愣愣地看着他。
前世?
他怎么知道
可她还不及问,震耳的号角声突然传来,盖过了她所有的疑问。
她紧张地看着前方扬起来的大片黄沙,奔腾而来的马匹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大小,势不可挡呼啸而来。
耳朵一瞬失聪了一般,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晏长陵不知何时已松开了她,最后一滴泪映入了她的瞳仁内,“阿潋,等我,哪怕倒是你记不得我了,也要好好地活一世,白头到老”
耳畔时而嘈杂,时而安静,白明霁定定地看着前方,眼前的画面和声音断断续续。
“晏将军!”
“送少夫人回去!”她看着他回头奔向黄沙,看着他举起银枪,跳上了马背,“列阵!”
长凌风翻乘春自有期。
戈戟云横,遥拥峥嵘。
他姓晏,名长陵。
字:云横。
死于三个月后的一场初雪中。
樵风说,十月边沙下雪,真是千年难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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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光跪在她跟前,手里捧着那根银枪,磕头不起,以求她的原谅,“将军是为了救我才”
他不是救他。
他是想救所有人。
“所以,要回去,必须得死吗?万一呢。”白明霁坐在煨着茶壶的火炉子旁,身形比来时消瘦了许多,望了一眼外面飘进来的雪粒子,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万一回不去呢,我该去哪儿找你啊。”
他说这一世是前世,那两人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就是当下了。
生离死别,以至于来世,两人宁愿永不相见。
在那个漫长的深秋,白明霁见证了所有人的结局。
晏长陵的尸骨送回晏侯府的那一日,晏家老夫人也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怀抱着两罐子核桃,安详地走了。
临走前她握住了白明霁的手,说道:“我都知道,我晏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望苍天有眼。”
在老夫人和晏长陵的葬礼上,活了两世,她第一次看到了晏月宁。
她挺着大肚子,在大启太子的陪伴下回到了江宁。
与晏长陵口中描述的一样,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温柔,忍着泪来安慰她,“你叫阿潋对吗?云横没骗我,你长得很好看。”
她与自己道歉,“对不起。”
也不知是替晏长陵对她说的,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晏长陵。
白明霁摇头,告诉了她:“这世上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欠他几分,但阿姐没有,他不需要阿姐的道歉,阿姐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他一定很感激您。”
这一世,起码在她还活着的那一段时光里,大启太子和太子妃,还有他们的孩子,都安然无恙。
头七过后,晏月宁回了大启。
半年后传回来了消息,太子妃顺利诞下一子,紧接着大启的老皇帝驾崩,太子萧炜烨登基,晏月宁成了皇后,他们的儿子又被封为了太子。
晏长陵那一战之后,大宣终究再无力支撑,宣告国破。
大酆与大启两国重新划分了国界,两国定下了百年内互不相侵的条件。
大酆的边境再无纷争。
同年冬季,陆隐见也实现了自己这辈子的愿望,最终成为了内阁一员。
在他最风光之时,对所有人扬言,他一生不续弦。
他的妻子只有钱家三娘子,钱云归。
至于晏玉衡,晏长陵去往边沙时,听说他畏罪自杀,死在了地牢里。
可在晏月宁回来的那一日,白明霁却看到了他,也只仅仅那一面,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来年的春季里,皇后替大酆诞下了一名太子。
皇帝很高兴,举国欢庆了三日。
纵然市井之中还是有流言,说皇帝不过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场心计,当今的皇后哪里是什么白家宗亲,就是太后本人,但又拿不出证据,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
晏长陵曾对她说,结局已定,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正是他的选择和牺牲换来的。
何为因果。
到底是果在前,还是因在前?
晏长陵死后,似乎一切都好了起来。
但有一人好像和她一样。
白明槿的周年祭上,白明霁去祭拜了她,看到了她的墓碑旁不知何时多立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刻着:梁重寻爱妻白明槿之墓。
当是裴潺立的。
晏长陵的葬礼上,裴潺也来过,跪在她身前,对她说了一句,“阿姐,节哀。”
那时候的她就已经麻木了,不知道何为悲伤。后来的日子,白明霁整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没再见任何人,便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某一个夜里醒来,她伸手摸了一下鼻尖,摸到了一手的黏糊,同时夹杂着一股血腥味。
她得了同钱云归一样的病,查不出原因,但身子骨就是一日比一日差。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晏长陵走后,所有人都知道她悲痛过度,几乎去了半条命,并没有人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又到了深秋,皇后来到了晏侯府。
来探望她。
很久没有招待过客人了,白明霁难得起了兴致,让素商打扮了一番,面朝着庭院,与皇后坐在屋内的蒲团上喝着茶。
皇后问她:“一年了,你怎么打算的?”
白明霁道:“娘娘,我过得很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后‘呸’了一声,说,“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知道自己成什么样了吗?你要是舍不得这个院子,找个上门夫婿,让他姓晏,上门来陪你成不?”
白明霁被她逗笑了。
见她还笑,皇后又气又急,“阿潋,我知道晏世子是好,可他已经不在了,你总不能为了他守一辈子的寡,你才多大?十九,你瞧瞧你,竟活出了老气横秋”
“今日我来,并非是我一人的意思,陛下也带了话。”皇后道:“晏长陵走之前,曾找过陛下,说你若是再嫁,不能让任何人拦着。”
也是这一世白明霁方才知道,人的眼泪,可以无限的流,当真爱上一个人,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
“不用了。”她用不着了。
皇后继续劝说:“阿潋,人的一生很漫长,你总不能一直这般熬下去,那得多难熬啊。”
她知道难熬。
所以,她不熬了。
他对她说过,要她等他。
她相信他。
皇后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着。
白明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抬起头看向了门外的景色,萧瑟穷秋,夕阳金色的光芒蔓延至阶前,似轻烟一般铺洒进来。
这一幕莫名熟悉。
白明霁一笑,突然道:“娘娘,我可以回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耳鸣了,她说完后,皇后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沉默了很久,半天都没再说话。
屋外的残霞愈发徇烂了,白明霁也没转头去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了茶壶沸腾的声音,一阵微凉的秋风刮进来,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她伸手去拂,意外地碰到了一只耳铛。
自晏长陵去后,她身上再也没有佩戴过任何首饰。
她记得今日没戴过耳铛。
她诧异地抬手,轻轻的摸了摸那只耳铛,身侧一只手突然横了过来,提走了她跟前火炉子上正冒着滚滚浓烟的茶壶。
白明霁一愣,视线随着那只手移了过去,看着对方往她跟前的青花瓷茶盏内,慢慢地注入了沸水。
潺潺的茶水声,水花轻溅,搅动了茶盏底下的一层茶叶,瞬间浮了起来。
“恭喜阿潋。”耳边一道嗓音落下,那双手把茶壶放回了火炉子上,将跟前刚泡好的一盏茶,轻轻地推到了她的跟前。
紫色的衣袖,绣着一朵兰草,以苏绣收口,这样的料子虽也昂贵,去并不招摇华丽。
不是皇后。
白明霁心口猛然一阵跳动,像是过了一场梦,又像是隔了一世,缓缓地抬起了头。
晚霞残光中,她看着对面的孟挽,冲她温柔一笑,“晏家的最后一盏茶,尝尝吧。”
第93章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白明霁诡异地看着孟挽。
她怎么会在这儿?
适才抬起来的一只宽袖映入她的视线内, 白明霁低下头,她身上并非是今日穿的那件素衣,而是一件颜色靓丽的三经绞罗绣花鸟绣??。
再看向木几上的那一盏茶, 白明霁怔了怔,这一幕曾经刻入了她的脑子,印象深刻,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回来了。
回到了最开始, 孟挽毒|杀她之前。
前世最后那一年的时光过于漫长,与她而言,没有什么样的结果能比那更糟, 绝望太久, 哪怕是一丁点星火,都足以燃起她的希望。
没有太大的意外,更多的是激动和喜悦。
晏长陵说对了, 他们没有重生,而是带着今生的仇恨和记忆, 回了一趟前世, 最后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世界里。
去面对他们该面对的一切。
命运不仅给了晏长陵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也给了她。那封放妻书,孟挽看过后,还放在木几上, 是这一世她刚从侯爷那里求来,曾经她以为这是她的一道救命符,如今却似是一把刀,割得她心口发疼。
“什么时候了?”白明霁突然问。
孟挽见她神色一阵呆滞,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见其目光陡然冷了下来, 眼底隐隐有了一丝慌张,问道:“阿潋,怎么了?”
白明霁没空与她周旋,伸手端起了那盏茶,当着孟挽的面,洒在了她跟前的地面上,抬起头来怜悯地看着她,“孟挽,你不会幸福的。”
孟挽神色僵硬,盯着她手里的茶盏,强装镇定地道,“阿潋,这是何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阿生会因为你们今日之举,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终将会被他的身世葬送性命,到那时,他会视你们为仇人,以你们的存在为耻,恨不得你们去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哐当——”一声,孟挽手里的茶盏落在了地上,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她。
“这世间或许欠你和李高,可我母亲,我,晏侯府没欠你半分,我们没义务为你们送死。”白明霁起身,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对上孟挽震惊的目光,白明霁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要,“最好别动,别惹我。”
沉寂了一年,很久没活动了,她的手太生,怕一不注意,就失了手。
“你”
白明霁虎口突然一紧,孟挽脸色顿时发紫,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费力去掰她的胳膊,可那只胳膊此时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任由她怎么掰也掰不动,直拖拽着她往外走。
抄家的动静声早已平复了下来,所经过之处,山石被砸,花草被碾,地上四处散落着粮食和被撕裂的残布。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狼藉。
白明霁实则上辈子并没有亲眼见过侯府的惨状,知道的事情多数从素商嘴里听来,但那些哭诉声却曾真真切切地钻入过她的耳朵。
去城门的路和教坊司的路是同一条。
应该还来得及。
白明霁脚底下却不敢怠慢半分,几乎拖着孟挽走到了门口。
抄家后,府内连人带财被洗劫一空,官兵尽数撤去,俨然成了一座废弃的府邸。许是孟挽料定了自己今日会死在里面,并没带人手,只从白府跟来了一位丫鬟,正与素商说着话,听到动静回头,便见孟挽被白明霁锁着喉出来,脸色一变,失声道:“大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素商也怔住了。
今日大夫人不是来接娘子回家吗?
只是一瞬素商便反应过来,侯府遭劫,白家大爷一直无动于衷,若非娘子问侯爷要了放妻书,今日娘子便要一道被押去教坊司。
莫不是孟氏也容不得娘子活了?
素商忙擒住了孟挽的丫鬟,紧张地问白明霁,“娘子,出了何事?”
“速速去大理寺,以我白明霁的名义,敲鸣冤鼓,状告国公府朱光耀,驸马爷赵缜假造圣旨,陷害晏家军,谋害我夫君晏长陵。”
素商一怔,“娘子。”
她不是说晏侯府与她无关,她不会插手吗,怎么还敲鸣冤鼓了,这
白明霁却面色决然,“快去,若他问起证据,便告诉他,晏长陵还活着。”
她相信他。
他一定会回来。
说完白明霁一刀手砍在了孟挽的脖子上,没理会孟挽丫鬟的尖叫,拖着她甩在了门外的马背上,随后翻身而上。
素商终于回过神来,赶紧问道:“娘子要去哪儿?”
白明霁没回头,只撂下了一句,“我去把晏侯府的人都带回来。”马匹顺着侯府门前的那条巷子,疾驰而去。
—
天边的晚霞尚在,快没入山顶的那一刻红光越发徇烂,照在路上,恍如在人的眸子内洒了一层鲜血,看哪儿都是茫茫一片红。
最初围在晏侯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随着人群,此时已经涌入到了御街两旁,今日还未入夜,街头两旁便挤满了人。
谁能想到当年一手扶持起皇帝的晏侯府,竟然会叛|国?
可墙倒众人推,想要诋毁一个人,就算他有再大的功勋,也能找到踩死对方的理由。
“人心果然难测,都做到万户侯了,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是啊,晏侯府这些年风头多大?谁敢惹”
“可不是,晏世子平日里就一副张扬跋扈的样,一看就不是个安稳的主,这回终于惹出了大事,为了自己的姐姐,竟然卖|国”
墙|倒时,无论牛羊猪狗,个个都化身为了判官。
看旁人的苦痛,能盖过自己的不幸,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而当晏侯府的人真正走到了跟前,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却突然小了下来。
在他们眼里,叛|国贼子该长成一副凶神恶煞,阴险狡诈的样,即便不是,那也该四肢健全,气势凌人,有那个本事去叛|国。
可此时晏侯爷与他们想象中的模样,实在相差太远。
抄家之时,朱光耀一枪砸在了晏侯爷身上,那条在战场上被敌军刺穿过的腿跪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从侯府出来后,晏侯爷便由晏家的二爷,二公子,三公子轮流背着。
城中的百姓,也曾在晏侯爷凯旋之时,在城门迎接过,印象中的晏侯爷威风赫赫,竟然不知,已老成了这样。
比他更老的还有。
晏老夫人。
七十多岁的高寿,一身青衫,双手戴着铁链,一步一步蹒跚往前。
而跟在她身后的后辈,大多都是女眷。
耳边渐渐地沉默下来,那些伸进菜篮子里手,迟迟没有动作,一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忍心往他们身上扔东西。
前方的朱世子也注意到了,嘴角一抽,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突然调回马头,一鞭子抽在了正背着晏侯爷的二公子腿上。
二公子本就是个只懂得逗鸟的绣花枕头,当下惨叫一声,腿一软,跌在了地上,旁边的二爷和三公子及时扶住了他背上的晏侯爷。
朱光耀听到动静,往后看了一眼,勾唇一笑,当做没看到,坐在马背上继续往前。
三公子实在没忍住,抬头怒视着朱世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朱世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催马到了他跟前,俯视着他,讽刺道:“你一个卖|国贼,我欺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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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觉得拿他出气没意思,转头看向了边上正被二爷扶起来的晏侯爷,眼中恨意一闪,手里的鞭子再次扬了起来。
晏二爷脸色一变,情急之下,只得拿自己的身体去护晏侯爷。
鞭子却没能落下来。
鞭子扬在半空时,朱世子的脸突然被一跟竹竿横扫过来,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面部,将他脸上那抹还为褪去的嚣张砸了个稀巴烂,一口的牙掉了一半,人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已是满脸鲜血,太疼了,身体一阵抽搐,叫都叫不出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道快马已经到了跟前,停在了朱世子的身旁。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手里还拎着一人,一脚踩在了朱世子的脸上,抬起头看向前方已掉马回头的朱国公,弯唇一笑,冷声道:“国公爷想好了,要动他们,得先从你儿子尸首上踏过。”
许是没在晏家见过这么一个人,朱光耀头一眼没把她认出来,目光看向了被她踩在地上,不断抽搐的儿子,眼里顿时怒火滔天。
白明霁知道他没把自己认出来,自报家门道:“晏侯府少夫人,白明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朱国公便明白了,咬牙道:“怎么,白家也要反了?”
在白明霁眼里,他就是个死人,懒得与他废话,直接道:“我要见李高。”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又道:“告诉他,太子的生母,在我手上。”
朱光耀一愣,“谁的生母?”
“此时此地,国公爷问多了,怕是对自己不好,我知道你与李高的那些勾当,若你想知道真相,还想要你儿子的命,只需照着我的话传达,他必然会来。”白明霁扫了一眼四周,突然扬声道:“晏侯府有怨!大酆律法规定,一旦有人敲了鸣冤鼓,就算人在刑场上,也得暂缓,今日我白明霁已敲了大理寺的鸣冤鼓,在大理寺少卿到来之前,尔等不能动我晏侯府的人一根汗毛。”
大酆确实有此条律法,但同时敲鼓人,得受五十个板子。
等同于以命伸冤。
是以,即便有此律法,像这样的大案,几乎没人敢去翻。
因最终落印的人是皇帝。
除了白白浪费一条命,得不到任何好处。
耳边一阵安静后,突然吵闹了起来。
朱光耀没把她认出来,晏家的人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是没回过神。
她嫁入晏家的当夜,晏长陵便走了,至今一年,她没把晏家当成家,晏家人也没去勉强她,今日晏家遭难,她来拿一份放妻书,也是应该。
不明白她怎么出现在了这儿,还替晏侯府敲了鸣冤鼓,晏侯爷被二爷和两位公子扶起来,坐在了地上,脸色白了一圈,憔悴不堪,疑惑地看着她,哑声问道:“不是给了你放妻书,为何又回来?”
白明霁把孟挽扔到了脚边,一只脚踩着朱世子的脸,没松分毫,一路上,那双眸子如同浸了寒冰,满是杀意。
此时对上晏侯爷的目光,眼底的寒意才消去了几分,眼见地泛了红,轻声道:“父亲,夫君他没谋|逆,他是被人构陷的。”
“他没死,正在回来的路上,今日我便在这儿等,等他归来,等世人还他一个公道,还请父亲也等一等,等他回来,同他说一句,他依然是晏侯府的骄傲。”
第94章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晏长陵谋|反, 晏侯府的人从来就没有信过,可赵缜的一番说辞成了证据,加之晏长陵已死, 百口莫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活到了五六十,晏侯爷看惯了生死,也见过了风云,高门大户一夜之间轮为阶下囚的例子数不胜数, 他没有什么好不满了。
唯有一桩他放不下,便是晏长陵的死。
他不信他的儿子会谋反,想知道他在死之前, 和他的阿姐, 到底遭遇了什么。
如今听到白明霁说出这番话,晏侯爷很难不动容,怔愣地看着跟前这位几个时辰前才从自己手里拿走放妻书的儿媳妇, 不明白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
且,她又是怎么知道晏长陵还活着的?
可她的目光坚定, 彷佛笃定了他一定会回来, 人在绝望中看到这样的神色, 总能生出点希望,晏侯爷下意识地点头,“好, 我等。”
突然生变的状况,让朱国公的脸色极为难看,“白大娘子,是想拖延时辰?”
“甭管我想做什么, 国公爷如今算计得逞,我晏侯府成为了阶下囚, 任凭你们处置,但也不急于一时,何不趁着这功夫,再派个人去问问皇后娘娘,当年李高抱给她的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可查清楚了,别到时候等太子殿下长大,登基后,突然又冒出来了个亲生爹娘,她再后悔,只怕晚了。”
适才听到白明霁说太子的生母,朱国公便觉得荒谬,太子的生母,谁不知道是当今的皇后,他国公府的嫡女?
怎可能是旁人?
可如今再听她一席话说完,心头莫名一沉。
她说起李高时,像是认识多年的老熟人,自己虽与李高暗中来往,但李高此人自来深不可测,一向让他摸不透。
就算她此时狗急跳墙,也不至于去捏造太子的身份。
污蔑皇室,只会罪加一等。
再想起一些细节,自己的女儿平日里对待太子,确实没有为人母的耐心和慈爱,心中到底生了疑,不敢再问下去,立即派了两人,一人去找李高,一人去找皇后。
白明霁心里清楚,今夜单靠自己一人,只怕是暗箭难防,等消息传到李高那里,以他的作风,必然一箭先要了自己的命。
白明霁环顾了一圈四周,再一次扬声道:“刑部侍郎裴大人可在?”
他一向喜欢看热闹,今日这么大的热闹,他不可能错过。
阁楼上一根柱子后,正抱着胳膊低头沉思的裴潺,突然听到自己被点了名,眉头一扬偏过头,并没回应,示意广白先出去看看。
广白走了出去,刚从楼上冒出来了一个头,便被白明霁目光锁住了,直接道:“广白,叫你主子出来,我有笔买卖与他做。”
广白一愣。
虽说白家这位大娘子是刑部的画师,可她一向看自己的主子不顺眼,能不碰面绝不碰面,就算碰面也没正眼瞧过他们。
她竟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稀奇
不等他回头传话,身后裴潺也走了出来,伸长脖子看着底下脚踩着国公府那个废物的白家大娘子,脸色有几分佩服,懒洋洋地问:“什么买卖?”
这副德行,实在没有前世他叫自己阿姐时讨喜,白明霁没有废话,“我手里有一个案子。”
钱家还没出事,他自己的仇还没报,白明霁在赌,赌他对李高生了怀疑,白明霁仰头道:“八九年前,陛下在青州遇刺,李高舍命相救,从此飞黄腾达,成为了宫中第一总管,此案由你们刑部主审,查出了行刺的人乃康王的旧部,但却不知道,其背后出谋划策的就是那位救驾的总管,一招苦肉计,摇身一变,他李高成为了陛下身边的红人,欲要搅乱朝纲,混淆皇室血脉。我是不是说谎,裴大人只需抓来商王府的小郡王,拷问便是。”
前世晏玉衡这个时候早就知道了李高和太子的身份,不知道布局到了那一步,但晏侯府倒台,晏长陵和晏月宁的死讯相继传了回来,恐怕人已经疯了。
让裴潺去找他,一能知道真相,二能阻止他对皇帝不利。
说完无视周围的议论声,脚尖推了推晕厥在地上的孟挽,“我还有一人送与你,此人乃扬州孟家的二娘子,我的亲姨母,也是李高的命根子,有她在你手上,便是一道保命符。”
裴潺看着她,从起初的疑惑到震惊,眉头越皱越深,面上的疑惑也越来越重,半晌才道:“凭什么我要接这个案子?”
白明霁不耐烦地道:“梁重寻,我没时辰与你耗,这个案子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梁重寻’三个字一出来,裴潺整个人便僵住了,脸上再无半点懒散,紧紧地看着白明霁,思索了片刻后,终于问道:“少夫人,想要我裴某做什么?”
“两件事。”白明霁干脆地道:“在大理寺翻案之前,刑部的人得确保晏侯府所有人的周全。”
裴潺想也没想,“成。”
倒是跟前的朱国公脸色一变,提醒道:“裴大人!”
裴潺没理他,问道:“还有一件呢?”
白明霁道:“你即刻,亲自去一趟白家,确保白家二娘子还活着。”
裴潺一愣,“谁?”前一件事他能理解,但白家二娘子,他认识,不就是那个说喜欢他,前几日才派人来与他说亲的姑娘。很抱歉,他还没想过要成亲,婉拒道:“我一个外男,去看一个小娘子活没活着,不太好吧?”
话音刚落,便见白明霁神色一肃,沉声道:“你必须得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裴潺竟从她望过来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同情,“这是你欠她的,梁重寻,别再让自己后悔。”
不知为何,裴潺听了此话,心口突然有些发慌。
奇了怪了。
今日朱国公一心想至晏侯府于死地,等不到明日一早,拿到了圣旨后便即刻去了晏侯府抄了家,一番耽搁,此时天色已暗,两旁的阁楼上陆续地挂起了灯笼。
时辰确实不早了,裴潺从楼上一跃而下。
身后的暗卫,从四面八方的人群内窜了出来,快速地围成了一个圈,把晏侯府的人护在了圈子内。
裴潺转过身,抱歉地看向马背上的朱国公,笑道:“不好意思,国公爷适才也听见了,翻案之前,晏侯府的人不能动,国公爷千万不要让我为难。”
朱国公脸色已气得铁青。
裴潺示意广白,把地上的孟挽带走,翻身上马之前,看了一眼白明霁后,到底是调转了马头,同广白道:“去白府。”
白明霁看着他疾驰而去的背影,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世孟挽曾告诉过她,白明槿自缢死了。
可如今钱家还未翻案,以白明槿前世那颗报恩之心,她不可能在裴潺尚未伸冤之前去自缢。唯一的可能,是她抄写的那些书,被钱家发现了,钱家的人要灭口,孟挽知道了真相,但她为了怕留祸根,打算袖手旁观,亦如是真如她的意,借刀杀人。
她适才提出要裴潺去救人,若是人死了,凭她尚书府二娘子的身份,必然已传了出来,但周围的人包括裴潺都没有任何意外。
那就是还没死。
希望来得及。
此处有刑部的人相护,晏侯府的人暂时算安全了。
朱锦城已从疼痛中晕死过去,白明霁松开了脚,回头叫来了刚被他抽了一鞭子的晏侯府二公子,问道:“会拿刀吗?”
二公子被那一鞭子抽在腿上,后腿已是一条血痕,昔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哪里受过这样的折磨,额头疼得满是汗,脸色都发白了,被白明霁一问,摇头又点头。
白明霁把刀递到了他手里,教他,“简单,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要是反抗了,便像适才他抽你鞭子那样,砍下去就是。”
朱国公嘴角一抽,想去拿人,奈何被刑部的人挡在身前,无法靠近,只得放狠话,“大娘子最好保证他无事,否则,怕是等不到大理寺来,晏侯府的人今夜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二夫人闻言,吓得六神无主,“儿啊,你拿得稳吗?”
整个晏侯府,女眷也有五六人,唯有她二夫人一人哭哭啼啼,一路心头不止一次埋怨晏长陵,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遭了此劫。
后来见二公子被莫名抽了一鞭子,心都要疼碎了,若是往日,必然抱在怀里安抚一番,再去找府医来为他医治,可如今她双手戴着镣铐,什么都坐不了,只能哭。
不幸中的万幸,那白氏总算良心发现,前来救人了。
在她眼里,白明霁已经嫁给了晏长陵,就是晏侯府的人了,她夫君惹了祸,她为晏侯府敲鸣冤鼓,都是应该。
观望了一阵,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一口气刚松下来,见白明霁竟要把刀递给他儿子,二夫人心头一跳,胜负尚分,她可不想再得罪这些人了。
挨一鞭子就挨一鞭子吧,若国公府的世子死在了自己儿子手上,头一个杀的就是她儿子,二夫人慌了,“白氏,要不还是换一个人吧,老二他手不”
话来没说完,白明霁手里的一把弯刀,突然掷向她,直直地插在了她跟前的青石缝隙内,“那你来?”
拿刀子离二夫人的脚尖不到半寸,刀柄还在打颤,二夫人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见此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魂儿都没了。
白明霁扫了一眼她惨白的脸色,冷声道:“我早看婶子不顺眼了,你最好闭嘴,不然你的那些账,恐怕等不到日后了。”
二夫人先前在外面的嚣张,全仗着自己是侯府二夫人的身份,如今沦为了阶下囚,那股子欺软怕硬的劣根,暴露无遗,再也不敢吭声。
白明霁没再理会她。
眼下她能做的唯有等。
等大理寺的岳梁来翻案,等晏长陵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晏侯府的人也跟着她一起等。
晏老夫人已被几个姑娘扶到了一边,表姑娘撕下了自己的一块衣袖,铺在了青石上,扶她坐在了上面。
白明霁走了过去,挨着老夫人身旁,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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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过来她拎着孟挽,又擒住了朱世子,适才太紧张没感觉,这会子冷静下来了,双手才开始打颤。
晏老夫人看到了,颤巍巍地伸出手,把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内,轻轻地捏了捏,一时不知道该对这位陌生的孙媳妇说些什么,张了张唇,只道:“丫头,你不该来。”
白明霁看着跟前的晏老夫人,脑子里却是她最后抱着两罐核桃安详逝去的一幕,心口一阵阵泛酸,冲她苦涩地笑了笑,“祖母,是我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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