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主?”
扶苏抬手抚上门框,长眸昳丽,微微眯起,盯着楚萸惶惶不安的身影看了一瞬。
楚萸登时有种被猎人盯上的慌恐,她红唇微张,手指紧紧掐进身下床褥,过了好半天,才声线颤抖地开口道:“长、长公子,您……今晚怎么来了?”
呸呸呸,说啥呢?听着跟长期偷情似的——
隔着硕大一团黑暗,楚萸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感觉他在淡淡微笑。
冷风卷入,将他身上混杂着雪松熏香的气息徐徐拂来,在楚萸心口,牵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悸动。
“廷尉府缉拿赵国奸细,我碰巧路过,担心公主受惊,便一同来了。”与她遥遥相对的男人,声音清润优雅,无论落入怎样的耳中,都是极其富有安抚性的。
偏偏楚萸不这么觉得,她还是隐隐感到哪里不大对劲。
明明之前她过得穷困潦倒,他都不闻不问,偏偏今日登门相助,美名曰怕她受惊,怎么想怎么离谱。
外面天空一道惊雷乍现,白色的电光短促地映亮了门口男人的面孔。
剑眉入鬓,高鼻薄唇,五官如刻。
宛若惊鸿一瞥。
阿弥陀佛。
色字头上一把刀。
楚萸迅速垂下眼睛,摒弃心中不必要的多余情绪,快速分析他介入的目的。
首先,她相信他是偶然路过的,否则无法解释方才军士们的举动。
那么,接下来最需要确定的,就是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搜查出奸细,治她个窝藏反贼的罪,把她送入大牢,彻底解决她这个拖油瓶?
还是——
想办法将搜查之人糊弄过去,助她逃过一劫……
然而以上这些,都是在假定她确实藏了人、犯了法的前提下。
否则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头皮蓦地一阵发紧,楚萸终于知晓,刚刚察觉到的那股不对劲在哪里了。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家里有一个赵国人……
指尖窜起细小的战栗,她不敢细想下去,拢了拢衣襟,从床上站起,稍稍往前迈出一步。
“我家中并无什么赵国奸细,请长公子明鉴。”她放柔声音,用不属于自己的娇滴滴口气说道,心想男人应该都吃这一套吧,先稳住场面,然后再随机应变。
楚萸的房间不算大,然扶苏一直驻足在门口位置,便显得两人相隔甚远,也让楚萸能在这场突兀而来的对峙中,稍稍稳定下心绪。
扶苏并未对她刻意伪装的千娇百媚作出回应,仿佛根本就没听见她说话一般,侧头将房间打量一圈,目光在门框稍作停留。
他回身,朝伫立于门槛外的军士要了一根火折子。
室内只有一根细小的蜡烛苟延残喘着,火光自低矮的长案向外发散,光团只有陶罐大小,还在不断减弱。
长案旁边的铜架上,是一只炭盆,偶尔零星蹦出几丝火光,微弱得就像是山东四国的国运。
楚萸半躲在阴影里,一脸惊恐地看到,长公子从门外小兵手中接过什么东西,紧接着,两扇门板在铰链滞涩的吱吱嘎嘎声中,缓慢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夜色。
门外雨声,戛然而止。
整片密闭潮湿的黑暗之中,只有他们两人。
她顿时乱了阵脚,有种被困入琥珀的窒息感,感觉周围的空间似乎在不断缩小、稀释、朝她挤压,令她呼吸困难,几乎无法站立。
他、他——要做什么?
“公主身子虚弱,小心着凉。”漆黑的门前,响起他矜贵磁沉的嗓音,“咸阳的秋天气候多变,不似楚都,四季如春,请务必多添些衣服,切不可凭年轻肆意妄为。”
那嗓音在慢慢朝她移动,越来越近,楚萸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雪松香,就在她鼻端萦绕。
她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吞咽声在寂静与黑暗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清晰,她微微涨红了脸,感到几分难堪。
伴随着一声吹气声,一簇火光在她眼前半臂开外的位置猛地炸开,映照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白皙脸孔。
楚萸短促地惊呼一声,就像是小老鼠被踩到了尾巴。
他的猝然闪现吓了她一跳,而他那被雨水冲刷过的俊美,更是一个猝不及防。
与刚刚在雷电下的惊鸿一闪不同,近距离看来,他的容色有种用水墨笔精勾细抹的细腻与浓烈,剑眉乌黑,双目黑沉,两片薄唇微翘,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楚萸翕动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木呆呆地望着他移开火折子,弯身去点灭掉的几根蜡烛,最后连置物架上的火烛也被点亮,整个房间,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烛焰摇曳,撩拨着楚萸的心弦。
这就是……公子扶苏吗?
她用力抿起两瓣唇,鸦羽般的眼睫扑闪,心里泛起一丝委屈。
自己今天,怎么就穿着这样一件灰扑扑的旧衣裳呢?
太寒碜了。
“公主家中,还是只有那两位楚国随从吗?”
扶苏的目光徐徐划过屋内寒酸的家具,带着补丁的床幔,最后落在眼前女子杏眸微垂的鹅蛋脸上。
楚萸睫毛抖了抖,抬起春水潋滟的双瞳,戒备地扫了他一眼。
他这话问得挺损,还不如直接问你家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
那样的话,她还能胡搅蛮缠地含混而过,可一旦这么发问,就只能有两个答案。
回答是,就等于果断否认田青的存在,而这点稍作调查便会露馅;回答不是,则必须将田青单独提拎出来详细说明,难免涉及对籍贯、过往经历等的叙述。
好歹毒的心思,白瞎了这么一张帅脸。楚萸在心里暗戳戳地瞪他,然而面上仍然是一副小兔子乖乖的表情,丝毫不敢造次。
不知怎么的,面对他,比面对满屋子宗亲贵族还要慌张,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自带气场?
这还只是长公子,万一以后有机会见到始皇陛下,还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振作起来呀,不可以被美色迷惑,他这是给你下钩呢,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可是要怎么回答呢?
她的两条柳眉可怜兮兮地蹙在一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滴水不露的答案。
扶苏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拿起旁边架子上,她笨手笨脚缝制的一只晴天娃娃,似乎对这坨圆乎乎又造型奇特的东西,颇感好奇。
娃娃缝得有点丑,还没来得及画上五官,下面那根线倒是抻了出来,尾端系着一只小铃铛,一动哗哗响。
楚萸从小就害怕被逼问,以前上学时,她总会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倒不是她显摆,或者博学多才,她单纯只是害怕处于被动逼问的状态,踊跃举手即便回答错了,也是她主动在先,而不举手被叫起来作答,一旦答不上,她就会因为陷入被动而开始手足无措。
然而目下的状况,可远比被老师批评,致命百千倍啊……
好难受。
根本回答不出来。眼前的男人,明显不是信口胡诹,或者装可怜能糊弄过去的。
头昏脑胀间,余光瞥见他清俊高挑的身影,在右前方轻轻晃动着,连忙偏脸看去,发现他正用拨火棍,挑弄着炭盆里的东西。
楚萸浑身猛地一颤——方才用来擦地上血水和泥污的帕子,正在里面焚烧,因为炭火实在微弱,她不敢保证烧没烧利索……
她急忙抻长脖子去看,却与他骤然挑起来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吓得她连忙收回视线,心怦怦乱跳。
到底……烧没烧干净?
扶苏唇角向上弯起,放下拨火棍,信步踱回到楚萸跟前,静静望了她片刻。
“公主,你的衣襟上,有血。”
他轻笑着开口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她耳边却犹如惊雷。
莫、莫非是先前和田青推搡时,沾到身上的?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底端一路窜上后脑勺,楚萸的瞳孔在瞬间紧缩,连忙低头去看。
然而雾蓝色的曲裾前襟上,除了一些暗白发灰的煤灰外,什么也没有。
她被骗了。
楚萸半是气恼半是惶恐地抬起眼睛,对上了他黑曜石般垂下的眸子。
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抹幽深的笑意。
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猛坠,额上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她有点反应过度了,他肯定知道她这儿有猫腻——
她绝望地想到,身体向后跌跌撞撞退开数步。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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